第61章 珊瑚宝(三)


    “玹婴。”郁润青微微叹息了一声说:“你来找我也无济于事。”


    “得不得济,不试试怎么知道。”玹婴笑着,不以为然。


    阴云蔽月,夜色渐深,静谧无边的黑暗笼罩着连绵的山峦,分明是仙门清修之地,此刻却沉寂的令人觉得恐怖。


    钟知意屏住呼吸,悄然后退。


    可她刚刚挪动脚步,“瑶贞”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略有几分戏谑地说:“想跑,可来不及了。”


    钟知意抽出伞柄中的软剑,瞪着玹婴,“来不来得及,不试试怎么知道!”说完便张开流云伞,脚尖一点,腾空跃起。


    玹婴微微一笑,竟从袖口里翻出一张深蓝色的符篆,夹在指间,向外一挥,声音冷而短促道:“急急如律令,定!”


    钟知意本欲落在房檐上设法向戒律堂夜守求援,然而还不等飞到与屋檐齐高,便觉小腿一痛,垂眸看去,那深蓝色符篆端端正正黏在她的靴筒上,只一眼,钟知意便动弹不得了,猛地从半空中摔下来。


    “砰——”


    玹婴像是被她落在地面时发出的巨响吓着了,轻轻“呀”了一声,随即看向郁润青,歪着脑袋道:“你的符果然好用。”


    道法符篆拢共有黄、蓝、紫三种颜色。其中黄色符篆威力最低,亦最寻常,以些许灵力便可以催动,而蓝色符篆虽然能够借助天神之力呼风唤雨,但对施法者的修为和悟性要求极高,强行催动定然会遭到天神之力的反噬。


    放眼世间,天师道修士不过寥寥十几个,修为突破筑基期的更少之又少,郁润青根本没想过有人能拿她画的符篆去用,平日画好的符篆都随手放在柜子抽屉里。


    玹婴十分清楚她这一习惯,因此一进门便堂而皇之的将抽屉里的符篆收入囊中了。


    见郁润青沉默不语,玹婴又道:“你徒弟,还这么年轻,天资也不错,你应当不愿意她止步于此吧?”


    郁润青淡淡道:“我如今这副样子,纵使有心帮你解开血咒,也是无能为力。”


    钟知意被定身符压着,动弹不得,却不耽误开口说话,她又急又恨道:“师父,别听她的!大不了就是一死!我才不怕!”


    “瑶贞”睨她一眼,咬了咬牙,再度丢出一张蓝色符篆,就在符篆腾空的瞬间,郁润青也抬手施法,意图将其引入掌心,那符篆骤然受到两股力量的拉扯,进退两难,悬于半空,整张符纸都绷紧了,隐隐发出清厉的裂帛之声。


    钟知意看着这一幕,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震惊的同时,一下子心如死灰了。


    玹婴……竟然是剑符双修。


    仅仅一缕元神,就能与元婴期的大天师斗法斗到势均力敌的地步……


    不对!


    不是势均力敌!


    “瑶贞”嘴角溢出一丝暗红,眼睛里也逐渐爬满密密麻麻的血丝,她忍了又忍,还是吐出一口滚热的鲜血,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可饶是如此也不肯服输,恶狠狠地瞪着郁润青道:“你为了救你徒弟就要杀了瑶贞是不是?”


    瑶贞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天神之力的反噬,这样下去,势必爆体而亡。


    郁润青微微抿唇,放下了手。


    “瑶贞”得意一笑,昂然自若的用袖口抹去血迹,继而指诀一翻,朝着那连绵不绝的山峦道:“玉帝有敕!敢有不伏!急急如律令!将来!”


    淮山之内,妖兽极多,玹婴不过随意召将,便召来一只体型巨大的鬼车鸟。


    鬼车鸟被符篆操控,和瑶贞一样成了玹婴的傀儡,完完全全听从玹婴的驱使,玹婴对它也很满意,抓着郁润青纵身一跃,跳到它十颈环簇的背上,至于钟知意,没能逃过一劫,被鬼车鸟一口叼了起来。


    鬼车鸟振翅高飞,顷刻数里。在呼啸的狂风之中,郁润青听到“瑶贞”近乎甜腻的声音。


    “其实我来找你也不单单是为了解开血咒。”她嬉笑着抱住郁润青,侧脸软软的贴在郁润青肩上,甜言蜜语简直信口拈来:“你知道吗,在蛮荒神域的这些年,我每一天都很想你。”


    郁润青说:“每一天都很想杀了我。”


    “胡说什么呀,我怎么舍得杀你。”


    “如果当年不是我在你身上施下血咒,你也不会被封印在蛮荒神域整整七年,你不恨我?”


    “不恨,我说了,我每一天都很想你,每一天都会梦到你。”


    郁润青嘴角微弯:“这话听着很耳熟,我记得你在幻境里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说一次不够,说两次,这自然是我的真心话。”“瑶贞”的手捏住她的耳垂,语气仍然有一种顽皮的娇嗔:“你也是很想我的对不对,要不然为什么这么轻易就叫我把你拐出来呢。”


    “我只是怕你在山里会伤及更多人。”


    “哼,口是心非。”


    郁润青低下头,鼻尖微动,似乎是寻着味道去注视“瑶贞”的眼睛。


    “瑶贞”托住郁润青的脸,用那少女独有的,稚嫩又清甜的声音说:“她漂亮吗?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你也喜欢吗?你怎么可以给她煮猴耳朵面呢,你还要给她炸小肉丸……”


    “玹婴,你这样故技重施,只会让我想起从前的愚蠢可笑。”


    “……我从前是不是让你很伤心?都是我不对,以后我什么事都听你的,你原谅我,别生我的气,好不好嘛?”


    郁润青笑了笑,忽然握住“瑶贞”的手腕,一把将她按在鬼车鸟的背上,旋即两指并拢,指尖下压,在“瑶贞”拼命挣扎下毫不犹豫的定住她眉心。


    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一缕元神从瑶贞双目中喷涌而出,仿若离笼之鸟,惊惶逃窜,眨眼间便消失在深浓夜幕里。


    郁润青缓缓松开手,微微俯下身,拍了拍瑶贞的脸。瑶贞痛昏了过去,丝毫没有反应。


    “师父!怎么回事啊!”


    钟知意被九头鸟的某一个头叼着,下落不明。


    如此劣势,令郁润青忍不住长叹了口气:“你能看到玹婴那张召将符在哪吗?”


    钟知意的声音在狂风里颤抖:“看啊不到啊——”


    鬼车鸟近月而行,高约千尺,此刻身负召将符,不把三人带到目的地是不会停下的。郁润青浑身上下只有一条手帕,一时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两个小倒霉蛋全须全尾的带回淮山。


    她摸摸瑶贞的腰间,并没有摸到随身佩剑,反倒是摸到了一张纸。郁润青将纸展开,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却也顾不得许多,只随便折一折,折成纸雀的样子,而后滴血为咒,命其去寻岳观雾。


    做完这些,躺在她怀里的瑶贞终于悠悠转醒,呢喃着唤道:“润青师姐……我们这是在哪啊……”


    “你不记得?”


    “记得什么……”


    瑶贞虚弱地翻过身,吐出一大口血,气若游丝道:“润青师姐,我是不是要死了,好痛啊……”


    郁润青抚了抚她的背,用灵力修复着她断掉的经脉:“没事,过会就不痛了。”


    瑶贞缓了片刻,果然好转,她费力的抬起头,看向那仿佛近在咫尺的月亮:“我们这是……要去哪?”


    郁润青不知道该怎么和瑶贞解释现状,只能说:“……玄冥教,极乐宫。”


    瑶贞瞠目结舌:“极乐宫!为什么!”


    郁润青拉着她坐起身,颇为疲惫道:“去找找小六,她恐怕也快要死了。”


    瑶贞虽然一头雾水,但闻言还是赶忙爬起来去解救被鬼车鸟叼在嘴里的钟知意。


    钟知意好不容易得了救,却丝毫不见喜色,惊魂未定的看着郁润青:“师父,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郁润青想了想说:“你试着把流云伞召来,然后,先带瑶贞回淮山吧。”


    钟知意迟疑了,沉默了好一会才说:“……这么远,我怎么召啊。”


    郁润青道:“那是你的法器,召之即来是最基本的。”


    向来傲慢狂妄的钟知意,此刻竟流露出些许气馁的神态:“可是,谁都能催动它,比起我,它反倒是更听师父你的,我有时候真怀疑,我到底有没有资格驾驭它。”


    瑶贞盘膝坐在一旁,戳了戳她的肩膀,小声道:“欸,我觉得每个人的法器就像我们养的小猫小狗,你的流云伞一定是很贪吃很好骗的小狗,所以很容易就被肉骨头勾引走啦,不过,它肯定还是最喜欢你的,你遇到危险,不管多远它都会来救你的,试试嘛。”


    钟知意眼眶一红,猛地将脸扭到另一边,硬声硬气地说:“试就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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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珊瑚宝(四)


    流云伞是金樽钟氏世代家传的法器。钟氏一族百年仙门,世代居于京州不夜城,权势滔天,富贵无极,历任家主都是傲慢张狂的性子,出个门恨不得扯旗放炮鸣锣开道,若修为有所突破,更恨不得宣扬的天下人皆知。


    可关于流云伞的来历和背景,钟家人却口风非常紧,以至于这样传承千载世人皆知的法器,在藏书阁的记载只有寥寥两句话,就这两句话还是描述伞身特征的。


    郁润青虽对流云伞知之甚少,但想着钟氏家主敢将家传法器交给钟知意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生瓜,正说明流云伞必然是有不寻常之处。


    “啊啊!润青师姐!真的召来啦!”


    随着瑶贞惊喜的欢呼声,钟知意纵身跃起,一把攥住伞柄,被伞的余力拽出去一箭之遥,才勉强收了伞,一骨碌滚落到鬼车鸟的背上。


    “师父……”钟知意抱着伞,激动的浑身发颤。


    也不怪她失态。钟知意如今连二十岁都不到,一只脚才刚迈入筑基期,而“千里召见”的法决寻常修士要到金丹中后期方能施展,此等成就,已经可以和当年手握春蓬的岳观雾相媲美,实在值得她惊喜若狂。


    “好了,别耽搁了,抓紧带瑶贞回淮山。”


    “那你呢师父!”


    “玹婴有求于我,不会轻易罢休的。”郁润青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把她引回宗门。”


    瑶贞扯着她的衣袖道:“润青师姐,我们一起吧,我们三个人总好过一个人啊。”


    瑶贞素日讲话的口吻还真和玹婴装模作样的时候有几分相似,若非郁润青亲手将玹婴的那缕元神从瑶贞身体里拔出去,这会多半要疑心是不是陷入了玹婴的计中计,局中局。


    郁润青捏一把瑶贞的脸,半开玩笑半威胁地说:“是玹婴有求于我,还是我有求于玹婴?带着你们俩,跟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的登门拜访有什么两样。你要是不想当着我的面被人生吞活剥了,就赶紧回家去。”


    什么玹婴,什么极乐宫,瑶贞一睁眼就在鬼车鸟的背上,这会还稀里糊涂,郁润青的话也没太听明白,只茫然无措地盯着她。


    而钟知意却为“生吞活剥”四个字狠狠打了个冷颤。


    毕竟从小被当做下一任家主培养,关键时刻钟知意还是晓得轻重,懂得取舍,能够顾全大局的,她咬紧牙根,看一眼郁润青,猛地将瑶贞提起来,随后没有半点犹豫的从高空中一跃而下。


    瑶贞下意识抱住她,两个紧紧相拥的青衫少女,似一颗匆匆划过夜幕的流星,裙裾翩飞,衣袂摇曳,眨眼间消失不见。


    鬼车鸟是阴盛之鸟,入夜离巢,日出归巢,乃天性使然,即便此刻被召将符操控,奉命前往极乐宫,也依旧遵循着昼伏夜出的习惯,因此它挥动着巨大的羽翼,越飞越高,越飞越快,竭力赶路,只为争取在太阳升起之前回家,丝毫不在意半道上失落了两个人。


    钟知意和瑶贞虽然是一对青涩的小生瓜,但一个有家传法器庇护,一个被师兄师姐带着与魔修交过两回手,辽阔的九州大地之上,逃命的本事应当是有,再者,她师姐收到传讯符,也必定会派人接应……郁润青这样想着,微微舒了口气,倒头躺下了。


    没有后顾之忧,她便没有什么可发愁的,了无心事,只想舒舒服服的睡一觉。


    可单这一日,似乎已经睡很久了。


    郁润青心里明镜一样,她总这么累,这么困,这么无精打采,跟丢掉的情丝脱不了干系,说到底,凡体肉胎,多是靠情爱和欲/望才使劲活着……


    九天月下,昏昏沉沉,郁润青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宁昭的那句“心中无情,何以为道”,她从前听这话便像是听了那些老生常谈的大道理,好似“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又好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只需知晓是正且善的,谨记于心罢了,犯不上细细思量,时至今日,半梦半醒间,郁润青倒隐隐参透了。


    心中无情,便如草木,眼见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却生不出一丝的悲悯与伤怀,仿若凛冬将至,万物枯萎,世间本该有这一遭向死而生的轮回。


    既然如此,又何必寻仙问道,何必佑泽苍生。


    郁润青心里分明清楚,她动了这样的念头,从此便失了人之本性,成了草木顽石,可困倦之际,真希望就这样睡下去,最好一觉醒来是已经度过千年万载,几世轮回……等到那个时候,世间所有人或事都和她不相干了,她愿意是草木便是草木,愿意做顽石便做顽石。


    郁润青蜷缩在鬼车鸟蓬松温暖的羽毛里,不知过去多久,有人御剑而来,落在她身旁。


    玹婴在骨骼拔节的年纪挨过饿,身体没能完完全全的长大,是个永远含苞待放的二八少女,而她如今的样子,和郁润青初见她时应当相差不大,都那么瘦弱纤细,轻的像羽毛,脆的像琉璃。


    她十分孩子气的扑到郁润青身上,结结实实的将郁润青抱了个满怀,欢喜又雀跃地说:“咦,你怎么没逃跑呀?”她的手随即勾住郁润青的脖颈,软若垂柳似的缠上来,依偎在郁润青的肩上,声音有一点许久不开口说话而引起的沙哑:“你是不是在等我来接你啊?”


    对于玹婴,郁润青已经谈不上恨,一时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了:“你瘦了很多。”


    玹婴像受了很多委屈,在郁润青的怀里蹭一蹭:“蛮荒除了凶兽什么都没有,我被关在那里边,只能吃它们的肉,难吃死了,我宁可饿着。”


    凶兽的肉其实并不难吃,只是在小拂岭的那三年,郁润青和玹婴皆无事可做,便终日琢磨早上吃什么,晌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夜里吃什么,她们俩个都是聪明灵巧的人,真用了心思的事没有做不好的,于是一个厨艺越来越精湛,一个嘴巴越来越挑剔。


    郁润青还记得她们去摘青梅酿酒的那日清早,玹婴对着镜子左顾右看,然后一脸忧心忡忡的托着腮长叹了口气,过一会,眉头一竖,下定决心似的说:“以后!我!过午不食!听见没有,你可不许拿雪花酥勾引我,又甜又油,我脸圆成这样都是它给害的!”


    后来呢。


    郁润青记不清了。


    她那日的记忆停留在第二道天雷鞭刑。


    见她不语,玹婴扬起了头,抬手扯去了蒙在她眼睛上的白绫。


    近在迟尺的月亮挥洒着冰凉且柔软似绸缎一般的月光,这样的光,于郁润青而言也有些刺眼,她偏过脸,微微蹙起眉,双目紧闭,纤长的睫毛不自觉地颤抖:“还给我。”


    “痛吗?”玹婴将指尖搭在她的睫毛上,笑着说:“我一定会帮你治好你的眼睛。”


    郁润青夺回白绫,推开玹婴,仿佛耐心用尽,语气骤然冷淡起来:“我不会帮你解开血咒。”


    玹婴笑意不减,又黏糊糊的扑到她身上,搂紧她的腰,仰着脸说:“你知道吗,我就喜欢你这副样子,你不笑的样子,你拿眼角看人的样子,就像我第一次见你,那么干净漂亮又高高在上……那时我就想着,要让你变成属于我一个人的布娃娃,我让你笑你才能笑,我让你哭你才能哭,真是太有意思了。其实你现在这样什么都看不见,我更喜欢,我们可以一起做很多有趣的事。”


    玹婴像褪去伪装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无所忌惮的诉说爱意,也像天真烂漫的孩子,哭闹过后终于得到心仪的玩偶,兴高采烈地爱不释手。


    可郁润青只觉得她被关在蛮荒神域里太久,疯疯癫癫的,有一点厌烦。


    郁润青又一次推开她,重新系好白绫:“玹婴,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逃吗。”


    “唔……你想杀了我,还是想跟我同归于尽?”玹婴在鬼车鸟羽毛蓬松且柔软的背上快乐的打了两个滚,滚过去,滚回来,最后枕在郁润青的膝头,笑眯眯地说:“要不然你现在就杀了我吧,让我摆脱掉这具讨厌的肉身。”


    郁润青握住她的颈子,非常细,脉搏跳动急促而猛烈。


    玹婴好像没有感觉到死亡的威胁,用手指缠了一缕乌黑的发丝,一边摆弄着一边说:“我更喜欢瑶贞的身体,她个子还蛮高的,长得又匀停,眼睛和你一样,清澈的像小溪水,最重要的是根骨也很好,我如果能把她的身体抢过来……”


    玹婴说到这里,又忍不住笑,发自内心的高兴。


    修为达到一定境界,肉身的确会变成束缚,可自古以来的化神期修士,无一例外,都舍不得自己使用了多年的肉身。


    玹婴是例外,她连自己生生世世的轮回都能舍弃,何况一具永远含苞待放的肉身。


    郁润青缓缓放开了手,感觉自己对玹婴,就像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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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珊瑚宝(五)


    玄冥教乍一听就很像个杀人越货的江湖组织,可事实上,玄冥乃是上古时期的太阴之神,所谓日月对举,日为太阳,月为太阴,太阳之神与太阴之神皆系天道神。


    鲜少有人知晓,在长寒仙尊飞升之前,玄冥教和问心宗其实并无两样,都是正统的修真宗教,长寒被几大世家合力追杀的那些年,还要多亏玄冥教教主拼死庇护才得以保全性命,后来长寒创立仙盟,识于微时的玄冥教教主依旧倾囊相助,鼎力相撑,可以说两人既是生死与共的挚友,也是志同道合的知己。


    然,长寒仙尊飞升后不久,玄冥教主却不知因何而堕魔了。


    那时的魔族并不似如今这般,敢明目张胆的为非作歹,魔修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玄冥教主堕魔之初,亦是令人深恶痛绝的受尽鄙夷的大魔头。


    可就是这样一个魔头,不仅解开了重葵剑的封印,还强占了天境空桑城,建造了玄冥极乐宫,让一众正道仙门的修士为之束手无策,那些藏于暗处的魔修也因此渐渐涌现出来,云集至空桑,将其奉为魔尊,对其俯首称臣,结成一股不逊色于仙门正道的魔教势力,故而有了今日的玄冥教。


    “润青,你还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过,空桑极乐宫是这世上最接近神界的地方,能够将九州大地尽收眼底。”玹婴说:“真可惜你现在看不见……”玹婴又说:“不过没关系,我会治好你的眼睛。”


    她伏在她的耳边,好似轻声自语,说完便俏皮万分的嬉笑起来。


    虽然才过去短短两日的功夫,但玹婴的嗓子已经没那么沙哑了,她的笑声仿佛春日里活泼欢快的雀鸟,梳理着羽毛,扑腾着翅膀,落在挂满迎春花的枝头上。


    可一转脸,她不知对谁发号施令:“那个蠢东西,为了救我出蛮荒这么大费周章,我若杀他,如何服众,他这样想,你也这样想对不对?所以你们都想踩在我头上教我做事。好,不要杀他,给我一寸一寸剥掉他的皮,千万别叫他死了,否则我也要你死。”


    魔修惶惶不安,连连称是,马不停蹄地滚去剥皮了。


    这让郁润青忽然想到那句“恶人自有恶人磨”。


    玄冥教众日思夜盼,终于盼到魔尊归来,原以为魔尊能大展神威,将仙盟修士杀的片甲不留,带领玄冥教魔修称霸天下,怎料在玹婴眼里,仙盟修士是敌人,魔教教众连人都算不得,只是她手底下的伥鬼走狗罢了,惹她不快,她想杀就杀,丝毫不顾念半点的同道情义。


    以至于平日里阴险狡诈、作恶多端的魔教长老,竟然摆出一副忠贞之士的面目,向这位过于心狠手辣的魔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进谏规劝了一番。


    而玹婴是非常痛恨旁人对她指手画脚的,更不屑同一群嗜杀成性的魔修讲什么狗屁道义,以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行事作风,那魔教长老的下场自然够得上因果报应。


    郁润青有时候真觉得这些魔教徒挺可笑的,一边主张弱肉强食,视人命如草芥,一边信奉强者为尊,对其唯命是从,到头来自己成了弱肉,成了草芥,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不仅可笑,还很滑稽。


    “润青。”玹婴绕过屏风,见郁润青唇角微弯,坐在窗边,浸浴在晨曦下,雪白中衣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晕,像极了从天宫不慎跌落人间的谪仙,不由一抿嘴,唤来侍从,低声耳语两句。


    没一会的功夫,侍从捧来了一身新衣。


    花纹繁复的玄色锦缎,在阳光中更显色泽华美艳丽。玹婴打扮布娃娃似的给郁润青换上新衣,连同郁润青遮眼的白绫也换成了一条黑色绸缎,做完这一切后,才心满意足的抱住她,说:“我好高兴呀,你今天都没有推开我呢。”


    郁润青唇瓣微启,还没等开口,玹婴便捧着她的脸吻了上来,熟稔肆意,长驱直入,令郁润青不得不强行催动灵力,焚毁那道缠在腕间的定身符。


    玹婴只觉掌心一热,立即翻身坐起,而后冷眼看着伏在床沿边吐出一大滩鲜血的郁润青。


    不过须臾,又甜腻一笑,殷勤的捧来一盏茶给郁润青漱口,有些嗔怪道:“做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郁润青漱了口,一言不发,用衣袖胡乱擦拭脸上的血渍。


    玹婴知道她是故意的,一个连吐血都会下意识趴到床边上吐的人,如何做得出用袖子擦嘴这种事。


    一只小狸猫从梁上跳下来,落在玹婴怀里,奶声奶气的叫唤着。玹婴轻抚着小狸猫的脑袋,对郁润青道:“你不喜欢我送你的新衣裳吗?如果你想把它弄脏,我可以帮你。”


    玹婴的威胁,郁润青很受用,沉默着放下了手。


    玹婴笑一笑,抱着小狸猫坐到她身旁,那小狸猫正是调皮惹人厌的时候,被抱在怀里也没个安分,凑近郁润青嗅了嗅,又伸出前爪勾了一下郁润青的手腕。玹婴垂眸瞧见了,面无表情的将小狸猫丢到地上,随即说道:“你不喜欢我亲你,是不是因为那个,嗯……叫什么来着,哦!陆轻舟对不对?我在你书房的抽屉里拿符篆的时候,看到了你们两个的婚书。”


    “你喜欢她吗?”玹婴将脸颊贴在郁润青的肩上,声音甜软又有一点哀怨的说:“如果你喜欢她,我就把她抓过来陪你,只要你高兴,叫我做什么都行。”


    郁润青终于肯开口:“我不喜欢她。”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玹婴却仍闷闷的,简直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你就是喜欢她,你怕我杀了她才这么说的对不对?哼,你怎么这样坏啊,这么容易就移情别恋了!”


    玹婴“啊啊啊”的抓狂了一阵,忽然下定决心说:“既然你不喜欢她,我还是把她杀掉好啦。”


    郁润青扼住玹婴的下颌,将她按倒在床上,即便遮着双目,那绷直的嘴角也透漏出不耐与厌烦。郁润青道:“玹婴,你想杀谁,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无关,要么你连我一道杀了,要么少在我耳边说这些废话。”


    玹婴一僵,待郁润青收回手,欲起身离开时才猛地回过神,扑到郁润青背上紧紧抱住她,“你去哪,别走,别生我气,我方才是跟你闹着玩的。”玹婴试图装作若无其事,紧接着又握住郁润青的手说:“你是不是冷呀,手这么凉,我帮你暖一暖。”


    说完,竟然将郁润青的手裹进衣襟里。


    郁润青偏过头,讥诮一笑:“堂堂魔尊,做这种事……”


    玹婴也笑了,十分清楚这就是郁润青愤怒的极点,连“这种事”之间加一个“下贱”都不会。


    可是,再好脾气的人,也不能逼得太紧了。


    玹婴学着那只小狸猫,亲昵的钻进郁润青怀里,小心翼翼地露出獠牙,舔舐着郁润青的脖颈,细声细气道:“你抱抱我啊,你抱抱我,我以后再也不那样跟你闹着玩了。”


    郁润青没有抱她,也没有推开她。


    郁润青果然还是很在意那个道侣的。


    玹婴暗暗一咬牙,真想一剑杀了陆轻舟,她想,如若不是她还需要郁润青帮她解开血咒,她一定要将陆轻舟大卸八块。


    落针可闻的殿内,忽然传来铮铮颤响,是剑出鞘的声音。玹婴强烈的杀意引出了重葵剑。


    郁润青不自觉侧首,即便眼前漆黑一片,也能感受到那把剑近在咫尺的锋芒。


    “是重葵……”


    “咦,你怎么知道?”玹婴笑了一声问:“要摸摸它吗?”


    郁润青反问:“我可以摸吗?”


    玹婴呼吸一促,抱住她说:“只要你想,当然,随便。”


    郁润青试探着伸出手,很快触碰到重葵的剑身,竟然是热的,甚至有一点烫,而她指尖一动,重葵的剑身也跟着一颤,郁润青下意识的缩回手。


    “怎么了?”


    “它颤了一下。”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它也喜欢你,它喜欢你才会这样的,是不是很可爱呀。”


    “真的?”郁润青半信半疑:“我碰到春蓬,春蓬也会这样颤。”


    提及春蓬,玹婴马上变得尖锐起来:“怎么,你该不会以为岳观雾喜欢你吧?别傻了,春蓬是急着要杀你!”话音刚落,她莫名其妙的愤怒便戛然而止了,又笑嘻嘻的贴近郁润青,声音颇为清甜道:“我都让你摸我的剑了,你不能抱我一下吗。”


    迟迟没有得到回应,玹婴嘟着嘴埋怨起来:“你这个小气鬼。”


    ————————


    我昨天一觉睡了十五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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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章 珊瑚宝(六)


    空桑城从前是羽族所居之地,山高万丈,隐于云海,远比淮山更似仙境。


    而极乐宫到处是被制成傀儡的童尸,别看长得小又残破不堪,腿脚可快,牙口更利,嗅着一丁点血肉味恨不得连骨头都嚼碎了咽下去。


    就是这么一个高处不胜寒的鬼地方,谁也不晓得那只小狸猫是从哪冒出来的,更不晓得它是怎么躲开童尸的严防死守钻进魔尊寝殿的,横竖侍女们察觉到它的时候,它已然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去处。


    黄昏之际,殿内掌了灯火,临近冬日,极乐宫非同一般的寒凉。瘦瘦小小的一个玹婴尤其怕冷,早早裹了件厚实的裘袄,乌黑柔亮的貂毛托着她一张巴掌大的尖尖小脸,眉心一点似红痣般的血印,更衬得那张脸白皙剔透。


    她蜷着双腿,盘膝坐在屏塌上,用一根银簪绾着及腰的黑发,双手捧着那如玉般的白瓷碗,正慢条斯理的喝着乌米粥。


    郁润青坐在她对面,眼覆黑绸,身着玄袍,长发披散着,颇为凌乱,甚至有几根发丝黏在那湿漉殷红的唇瓣上。


    好端端一个仙门修士,沦落至魔教囚徒,又这般似是受过欺辱的模样,分明该叫人觉得狼狈且难堪才是,可她端坐于此,却十分的从容,那只小狸猫窝在她怀里,被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抚摸着脑袋,睡得也十分酣甜。


    侍女收回打量的目光,低下头,莫名有些脸热,可没一会,又忍不住偷偷地望过去。


    玹婴喝完了满满一碗黏稠的乌米粥,仍不觉满足,另端起一碗香甜温热的牛乳羹,吹一吹,抿一口,不自觉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真暖和……”


    修为到了一定境界,肉身反而脆弱起来,玹婴如今非常怕冷,她也以为旁人会跟她一样冷,便托着碗底,朝郁润青笑道:“你要不要喝奶羹?”


    郁润青微微摇头。


    玹婴抿嘴一笑,不急不忙地喝完了牛乳羹,这才命人将席面撤下。


    席面一撤,郁润青便抱着那小狸猫软绵无力的倒在了屏塌上,小狸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瞧见近在咫尺的玹婴,当即从郁润青怀里钻出去,撒丫子跑掉了。


    玹婴不甚在意,只如方才那般将杯盏中的烈酒蓄入口中,俯身贴上郁润青的唇,用舌尖撬开齿缝,喂药似的将那口烈酒一点一点渡进去。


    第一口酒灌下去的时候,郁润青还很不情愿,险些捏断玹婴的手腕,可大半壶“神仙醉”灌下去,郁润青已经酒意浓浓,往那里一倒,堪称逆来顺受。


    可饶是如此,玹婴仍然不满意,她蹙着眉思忖了片刻,再度俯下身,含住那早透出血色的耳垂。


    郁润青呼吸骤然重了,偏过头去,将半张脸都埋进了衣袖间。


    玹婴为此乐不可支。少年人纤细的身量令她看上去很像个得了新鲜玩具正爱不释手的半大孩子,没有一丁点魔尊该有的威严气度。


    可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望过来时,一众侍女还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发自内心的恐惧不安,顷刻汗湿衣衫。


    “帮我拿个枕头来。”玹婴说话的语调和她的眼神不是一个人,嗓子不哑了,嫩声细气的,跟小妹妹撒娇没两样。


    侍女取来软枕,跪于塌边,垂首奉上。


    玹婴接过了软枕,命众人退下去,而后又不厌其烦的折腾着郁润青,好似非要把郁润青惹恼才肯罢休。


    郁润青困倦时的确很容易烦躁,少见的有一点凶,但半梦半醒的发完脾气,总是一睁眼就忘记了。


    不过,大抵今日喝醉了酒,郁润青格外有耐心,甚至把手搭在了玹婴的肩上,做出将玹婴搂在怀里的姿态。


    玹婴本来打算把郁润青灌醉,看她酒后失态的样子,没成想她喝醉反而这么老实,期望落空,不由懊恼,更有那么丝丝缕缕的难以言喻的不忿。


    从前她们两个在一起喝酒,郁润青几乎次次喝醉,一喝醉就软磨硬泡的哄着她唱歌念书,她原以为郁润青酒量不好,酒后无德,如今看来,根本就是故意耍她玩!


    玹婴气鼓鼓的,伸出手捏了捏郁润青的脸,她没怎么使劲,郁润青也没有躲开,只是抿了一下唇,略有些含混不清的说:“别闹了小舟……”


    玹婴闻言倏地沉下眼,很愿意立刻去杀了陆轻舟,可就在她面前的郁润青似乎更惹人讨厌。


    玹婴纹丝不动,憋了一肚子滔天的怒火,终于忍无可忍,一口咬住郁润青的手臂。她的牙口丝毫不逊色于外边那些童尸,郁润青痛得闷哼一声,酒意顿时散了大半,推开玹婴,喘息微颤:“你又发什么疯。”


    玹婴刚从蛮荒神域里逃出来没几日,瘦弱的皮里是骨,纵使大口吃肉,大碗喝奶,一时半刻也是进补不回来的,叫郁润青一推,险些从屏榻上滚下去,不由地更恼怒了,好像只有把郁润青炮制成任由她差遣的傀儡才解恨。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玹婴暗暗一惊,心里反倒冷静不少。她爬回到郁润青身旁,盯着郁润青看了片刻说:“我恨死你了。”


    郁润青道:“你的爱恨一会一变,不必特意知会我。”


    玹婴道:“只要你解开血咒,我就不变了,是这该死的血咒总让我恨你。”


    郁润青侧过身,昏昏沉沉道:“你安分些,别跟我说这些废话。”


    玹婴从背后抱住她,短短一瞬,似乎又爱死她了:“你很困吗?叫我不烦你也可以,以后不要唤我玹婴。”


    郁润青很敷衍的“嗯”了声。


    玹婴伏到她肩上:“你还没说以后打算唤我什么呢。”


    郁润青烦不胜烦,趁玹婴毫无防备,倏而抬手,像贴符纸似的在玹婴嘴巴上拍了一下。


    “闭嘴。”


    “……”


    玹婴紧抿着唇,用力鼓起腮,那张小尖脸都快撑成了圆脸,偏生怎么也张不开嘴,气得盘膝坐起,捏诀施法,弄了个大阵仗才解开郁润青的咒术。


    虽然是剑符双修,但归根结底玹婴还是个剑修,对于符篆之术始终不能像郁润青这般信手拈来。


    不过,于符修而言,将符咒绘于符纸之上才是正统法门,郁润青目不能视物,即便画符也难以画的很精准,符篆的威力自然会大打折扣。


    “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眼睛。”


    玹婴说完这句话,闭上眼,不再开口了。


    这一夜玹婴睡得还算安稳,丝毫没有察觉郁润青元神离体。


    耳朵又大又尖的小狸猫从柜顶一跃而下,轻盈的落在厚实的羊毛地毡上,未曾发出一丁点声响,黑而深的瞳孔显现出一种诡谲的平静。


    它盯着屏榻上的两人看了片刻,转身跑向寝殿外。


    满月当空,阴风凄厉。殿外的围墙边摆放着一溜的童棺,有的合着,有的敞着,皆是崭新的,干干净净,没有入过土。


    而庭院里四处闲逛的童尸嗅到小狸猫的气味,纷纷涌过来。一群童尸,最大不过五六岁,生前必然都受过折磨,各个死的惨绝人寰,面相极其不好看。


    郁润青想,大抵是某个魔修要炼化阴邪之气,故而将这些孩子残忍杀害,把他们的魂魄困在尸首里,意图利用残破不堪的肉身养出怨气冲天的厉鬼……


    厉鬼是没有来生的。


    “猫,猫……”穿着粉衣裳,扎着长辫子的小女孩摇摇晃晃的跑过来,看着笨拙,动作倒快,一眨眼就到了郁润青跟前。


    郁润青奋力一跃,跳到一旁的树上,长辫子小女孩仰起头,露出血淋淋的一张脸,竟是生前被人剥了皮,而她身旁的小男孩死状也好不到哪里去,脖颈、手指、手腕,露在衣裳外边的每一处都缝着一圈黑线,应当是被碎尸万段后又叫人拼凑着缝了起来,炮制成完完整整的一个傀儡娃娃。


    小男孩在树下一蹦一蹦,郁润青越看越觉得怪,好一会才注意到,他的脚缝反了,脚跟朝前,脚尖朝后。


    怪不得一蹦一晃的。


    郁润青这样一想,操控着小狸猫的身体又跳到屋檐上,放眼望去,四面楼阁,仿佛这极乐宫坐落在某个繁华且热闹的大都城里。


    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幻境,一碰即碎。


    郁润青驾轻就熟的避开童尸,潜入玹婴的书房,在书案上一堆乱七八糟的古籍里扒拉出两张符纸,叼在嘴里,正准备离开,却听门外有人低声交谈。


    “仙盟那些修士如今正四处围捕蛮荒凶兽,大好机会,我们何不去屠了淮山……”


    “尊主自然是有尊主的打算,你说话可要当心些。”


    “哼,现下尊主的心思都放在那个符修身上,哪里顾得上我们。”


    “这倒是……横竖当心些,总是没错的。”


    待脚步声渐行渐远,郁润青才叼着符纸悄无声息地回到寝殿,将那两张符纸藏进床底荫蔽的角落。


    做完这些,她没急着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而是跳上屏塌,蹲坐在玹婴身旁,盯着玹婴的脸仔细看了看。


    鲜红的一滴血,凝在眉间,剔透如琥珀。


    的的确确是她元神内的那一滴心头血。


    郁润青实在想不通,她以心头血为咒,是以祭献魂魄为代价,为何咒成了,魂魄却不散,问题究竟是出在这血咒上,还是,出在她的魂魄上……


    郁润青正思索着,玹婴忽而睁开眼,乌黑的瞳仁盛着窗外的澄莹月光,如今夜的苍穹一般明亮而又幽深。


    她看了看蹲在自己头上的“小狸猫”,翻过身去,抱紧了郁润青。


    ————————


    那个,首先要解释一下,在评论区发几点更新这件事,我真的是出于好意,想给宝子们一个明确的时间,但确实自己做不到,真的很抱歉,我也不想为了赶这个时间就胡乱写一通(不傻,知道写崩了比放鸽子情节严重哈哈哈哈)不过,为了避免放鸽子的情况发生,以后就随缘更新了,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发,宝子们也随缘看吧……还有就是,今天收到了站短,通知我这本文被举报了,说我写买股文啥的,希望举报的宝子看到作话高抬贵手放过我,我不是买股文,我有明确cp(呜呜呜呜呜呜


    ps:这章评论发一百个红包,再次给宝子们道歉了,真的很对不起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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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珊瑚宝(七)


    玹婴逃出蛮荒神域时,连带着放跑了十几只凶兽,这些凶兽被困在蛮荒神域数万年,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十分的忘形,急不可耐的要在九州大地上割据称雄,而它们所到之处,必定是为祸一方。


    仙盟虽忌惮玹婴,但此时也无暇顾及了,整个仙盟几乎倾巢而出,不遗余力的、夜以继日的围剿凶兽。


    值得庆幸亦令人不解的是,玹婴并未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仙盟一网打尽,对春蓬剑主赶尽杀绝,她似一只冬眠的蛇,盘踞在空桑城里按兵不动,给了仙盟极大的喘息余地。


    玄冥教一众魔修对此也是牢骚满腹,只碍于魔尊的威慑不敢显露丝毫。


    正邪两边都不晓得,玹婴真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她恨岳观雾恨得要死,可受血咒挟制,陷入了一种想杀不能杀的尴尬境地,从前也就罢了,她修为稍稍逊色于岳观雾,落荒而逃不算难看,如今呢,分明棋高一着,分明稳操胜券,临到了一决胜负的紧要关头却还是难以痛下杀手。


    不知道的恐怕以为她对岳观雾有什么别的心思。


    玹婴单这样一想都觉得既窝囊又恶心,恨郁润青同样恨得牙根痒痒。


    可正如郁润青所说,她的爱恨总是一会一变。见郁润青独自站在廊下,伸出手去接初冬的细雪,寒风中的侧影沉静又寂寥,她的恨转眼之间就被汹涌的爱淹没了。


    凭什么不爱呢。只要她愿意,她高兴,她尽可以去爱。恨也一样。


    玹婴长舒了一口潮湿的白气,快步走到郁润青身旁,微笑着问:“你怎么出来了?终于睡够了吗?”


    郁润青掌心微红,雪花落而不化,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晶莹。


    “睡太久。”她虚握住手说:“想出来走走。”


    “你真的在睡觉?”玹婴一怔,眉头微蹙道:“我以为你不想理我故意装睡呢……那你这一日睡得未免也太久了。”玹婴这样说着,伸出右手的食指,用指尖点了一下郁润青的眉心。


    眉心乃魂魄聚集处,元神之居所。玹婴看似随手一点,其实是要将郁润青的魂魄扯出来查探,然而才向外一引,顿觉心口绞痛,不禁猛地缩回手,连着向后退了两步,神情几乎有些无措。


    “怎么了?”


    “……”


    过了好一会,玹婴才缓过神来,颤巍巍地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怪吓人的。”至于究竟是什么东西吓着了玹婴,玹婴自己也说不清楚,她似乎对自己方才触碰到的东西有一种锲刻在灵魂里的天然的畏惧,所以本能的想要逃避。


    郁润青唇角微弯:“还有什么事能吓着你。”


    玹婴虽然感到惊奇,但绝没有一丁点细究缘由的念头,看郁润青笑,她也跟着展颜一笑,凑上前说:“我陪你去外边走走吧。”


    外边尽是童尸。


    这些童尸本就戾气极重,被炮制成傀儡后,受主人影响更添了几分凶悍,嗅到郁润青身上的气息,纷纷躁动起来,好似一群饿极了的小乞丐面对一碗香气喷喷的红烧肉,两眼放光,口水直流,馋得简直六亲不认了。


    郁润青只觉得一双小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紧接着便含咬住了她的手指,她稍稍一动,那童尸便非常灵活的窜上来,四肢交缠着倒挂在她胳膊上,米粒似的小乳牙死死咬着她的手指不放。


    童尸不大,牙没长齐,咬也是白咬。郁润青抬起手,对走在另一边的玹婴道:“这是你养的傀儡?”


    傀儡不听命于主人,这对魔修而言是奇耻大辱。玹婴“啊啊”叫唤两声,一把将童尸扯下来,咬牙切齿的一脚踢飞了:“这不是我养的傀儡。”


    “……”


    “好吧好吧是我养的……”玹婴很心虚又虚心的请教郁润青:“你说他们是戾气太重我压不住吗?为什么老是不听我的话呢?”


    将厉鬼封入肉身制成傀儡,是郁润青当年为了镇压厉鬼临时想出来的对策,因所施咒法略有几分阴邪,一回宗门就被关了将近半个月的禁闭。后来她受命去看守镇魔塔,逐渐和玹婴熟识,两人谈及如何应对怨气冲天的厉鬼,玹婴也提了这个法子,玹婴认为这样又快又稳妥,还能将厉鬼的阴邪之力加以善用,观点与郁润青不谋而合。


    郁润青将玹婴视作知己,两人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才有了今日完整的傀儡术。在傀儡术细化的过程中,郁润青是出了七分力的,玹婴除了她,也没人可以请教。


    “你用的血咒?”


    “对啊,血咒不是更妥当吗。”


    郁润青偏过头,仿佛看了玹婴一眼,而后不紧不慢道:“你自己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以血咒操控的傀儡又怎么可能对你言听计从。”


    话音刚落,一个稍大一些的童尸忍无可忍的扑上来,一溜烟爬到郁润青肩上,小野兽似的嗅来嗅去,虽然克制着没咬郁润青,但口水也流的到处都是。


    还不等郁润青有反应,玹婴就一把将那童尸薅下来,颇为嫌弃的说:“天呐,你恶不恶心啊!”


    郁润青在童尸身上闻到一股很浓烈的恶臭,心知不是好死:“这些孩子都是谁杀的?”


    玹婴随口道:“一个丑八怪长老。”


    郁润青又问:“你打算一直养着他们?”


    玹婴反问:“不然呢?”


    郁润青道:“他们现在就不受你摆布,日后只会更失控,终究要反噬到你头上。”


    玹婴抱着那童尸,轻轻“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才不会呢,日后他们长大了,懂事了,自然更听我的话。”


    玹婴说话的语气,倒像是一个含辛茹苦拉扯弟妹的大姐。


    郁润青冷道:“傀儡如何长大,食人肉喝人血,修炼成魔吗。”


    玹婴怎会听不出郁润青话中的讥讽之意,“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她笑嘻嘻的说:“我不会滥杀无辜的,我都是拿我讨厌的人喂他们。”


    “这便不算滥杀无辜?”


    “这怎么能算滥杀无辜!难道我会无缘无故的讨厌一个人吗?”


    玹婴活在这世上,只活自己那一番道理,郁润青没有再同她多费口舌,只是说:“雪天路滑,有个傀儡走几步摔一跤,再这么摔下去恐怕要摔碎了。”


    “嗯?是吗?”玹婴回过头去,仔细的看了看,惊呼一声道:“还真是,哎呀,我怎么把他的脚给缝反了!”


    稍晚一些的时候,玹婴便将那童尸拖进寝殿里,找来剪子和针线,像修补破娃娃一样将他的脚拆下来重新缝合,针脚细密,非常牢固。


    玹婴为自己愈发熟练的针线活洋洋得意,而被碎尸万段的童尸终于可以正常走路,也高兴的蹦蹦跳跳,单是听他发出那叽叽咯咯的笑声,真和寻常三四岁的小孩子没两样。


    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娃娃,若使出全力,便是金丹期的修士也难以从容应对。


    “润青,你听到没,他多开心呀。”


    “……”


    “怎么又不理人。”


    玹婴一咬牙,马上就恨透了郁润青,那正蹦跶着童尸也陡然转过身,目不转睛的盯着郁润青,仿佛玹婴一声令下他便会即刻扑上去将郁润青啃食殆尽。


    玹婴察觉到他的目光,更不高兴:“看什么,哪凉快哪待着去。”


    童尸像是平白无故被大姐训斥的小弟,委屈巴巴的呜咽了一声,见玹婴不哄他,十分悲愤的扭头跑了出去,那“嗒嗒嗒”的脚步声,真是轻盈又灵动。


    玹婴对这些傀儡并无多少怜爱之心,她裹着裘袄,窝在一把宽大的太师椅上,闭上眼,想到童尸方才的眼神,微微蹙起眉,竟然为郁润青在园子里那番话而不安起来。


    她倒不怕傀儡反噬到自己头上,只怕傀儡失控,杀了她还没那么想杀掉的人。


    可血咒,唯有焚毁方能破除,此外别无他法。玹婴舍不得焚毁她辛辛苦苦熬了几个晚上才炮制好的傀儡,就像她舍不得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元神。


    玹婴抬手摸了摸自己眉心的那滴血,又恨又气,一时呼吸都急促了。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我就不信没别的法子破除这该死的血咒!


    玹婴这样一想,很果断的从太师椅上跳起来,迈着和童尸一模一样的步伐“嗒嗒嗒”的跑出去了。


    而她走后,郁润青摸出了床底的符纸,用她拆线的剪刀小心翼翼地裁剪了一个纸人。虽然看不见,但熟能生巧,纸人裁剪的颇为精细,有鼻子有眼,很有人样。


    割破手指,放下剪刀,郁润青仔仔细细的在纸人上画了一道符,待大功告成,不由微微一笑,吮干净指尖上的血,以指诀号令:“郁润青,代人受过。”


    号令一出,红光一闪,纸人好似化作一道灰蒙蒙的浓烟,朝着郁润青的眉心涌去,几乎同时,郁润青元神离体,钻进那只正呼呼大睡的小狸猫体内。


    少倾,小狸猫倏地睁开眼。


    昏暗的寝殿内,空无一人,唯有“郁润青”在慢吞吞地清理符纸碎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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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珊瑚宝(八)


    寒风呼啸,漫天的鹅毛大雪,童尸怕冻坏了,早早躲进棺材里。


    小狸猫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一闪而过,趁着夜色,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此时,玹婴正在地牢里钻研解开血咒的法子。阴冷昏暗的长廊,两侧尽是牢房,烛火跳动,四下无声。玹婴披着不符合她身量的狐裘,双手拢在袖子里,垂眸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魔修。


    魔修浑身是血,穿肠肚烂,只勉强剩个人样,恐怕再无几日好活。


    玹婴默默思忖片刻,终于将手从宽大的袖子里抽出来,在火光的映照下,那短而圆润、白里透粉的指甲显现出一种孩童般的稚嫩,她在掌心呵了一口气,轻声吩咐一旁俯首听命的属下:“把牢门打开。”


    牢门是铁牢门,又沉又重,向外一拉便会发出刺耳的声响,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魔修听到这动静,顿时惊恐万分,不自觉浑身抽搐起来。


    玹婴蹲下来,手指蘸着他的血,在他周身画了一圈看上去非常繁杂且混乱的咒阵。布置这种咒阵并不轻松,玹婴站起身时简直有些热了,稍微缓了一会,方才结印施法。


    她这边掐着指诀念念有词,魔修那边痛不欲生的尖叫嘶吼,不知过去多久,咒阵散了,魔修也彻底死透了。


    玹婴很不高兴的撇了一下嘴,转身走出牢房,先找水洗手。


    地牢这种地方自然是没法洗手的,得出去,特意到外边去找,毕竟魔修的习性……说好听点叫豪放不羁,说难听点叫不修边幅,一百个人里能有一个干净的,还得是半路出家。


    玹婴当年离开淮山,冷不丁回空桑,甚至难以适应那巨大的落差,感觉镇魔塔都要比极乐宫住着更舒坦。


    不过玹婴很清楚,极乐宫还是从前的极乐宫,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她受了郁润青这个仙门修士的教化。


    可这也不能怪她心志不坚。玹婴还记得,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春日,郁润青第一次将她带去小佛岭,一进庭院,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大浴桶,浴桶里装着温暖的光,柔软的风,湛蓝的天,清澈的水,前所未有的明亮。


    那一日,郁润青极有耐心的帮她洗顺了几乎到脚踝的长发,仔仔细细的帮她修剪了指甲,又给她换上了一身散发着淡淡香气的雪白绸衣。


    “这样多好呀。”郁润青一边笑,一边将她的头发编成一条长长的辫子,然后略有几分调侃意味的说:“玹婴,你信不信,两个月之内你一定会剪头发的……”


    “我才不会剪……”


    “那我们打赌。”


    “赌就赌,我绝对不剪。”


    玹婴当下信誓旦旦,没想到自己动手洗了两次头发就嫌烦了,梳理不顺,一时气愤,拿起剪子便毫不犹豫的拦腰截断。


    郁润青看到她那样子,一点都不惊讶,更没有提赌约,只是弯着眼睛不停夸赞她做得好。


    过往的记忆不断浮现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玹婴心事重重的洗完了手,停驻在镜子前将自己打量了一番,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美人坯子。


    可恨就可恨在“美人坯子”这四个字上。


    玹婴以为,她应当再长高一乍,再长开一些。


    “尊主,尸首已经拖出去喂傀儡了。”


    “整个丢过去的?”


    前来回禀的魔修忙道:“剁碎了放到碗里送过去的,都吃的很干净。”


    玹婴微微一点头,满意道:“就是要这样,好歹是人,吃东西怎么能像野兽似的,野兽也不会弄得一身血呀。”


    童尸算人吗?不好说。有个前车之鉴摆在眼前,也没人敢反驳玹婴,只有连连附和的份。


    而这种附和只让玹婴觉得乏味无趣。她渐渐敛起笑意,又将双手揣进袖子里,朝着寝殿的方向走去。


    风雪未停,呼啸而过,将垂落在玹婴脸上的碎发吹起,露出一整张白生生的面孔,她迎着风,不自觉垂眸,乌黑浓密的长睫也压得很低,唯有眼尾微微上挑,略有些鬼气森森。


    就这样静静地走到寝殿外,玹婴命随从退下,独自进了门。


    她一路过来,身上的狐裘难免挂一层雪,染一层寒。玹婴要往卧房里去的时候忽然想起郁润青以前总说,雪进屋会化成水,水会打湿衣裳,衣裳湿了就容易粘上灰了,厚衣裳,冬日里很不方便浣洗,脏了就得穿一冬脏。于是停下脚步,把雪都掸掉了。


    寝殿里的烛灯都熄灭了,到处黑漆漆的,窗外的雪光透进来,玹婴勉强能看清楚床榻上侧躺着一个人。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小声唤道:“润青,你睡着呢?”


    郁润青背对着她,没有吭声,玹婴也不以为意,脱了狐裘和鞋袜就要往床上爬,谁成想她膝盖刚跪到床上,郁润青便一下子折身坐起,微微偏过头道:“你去把衣裳换了。”


    玹婴不觉得自己的衣裳脏,可垂首一闻,倒是有一丝丝地牢里的腐臭味。她没多想,去换了寝衣。


    “好冷啊。”一回来玹婴便带着一身凉气钻进郁润青的被子里,下颚抵在郁润青的肩上,舒舒服服的打了个寒颤,而后喟叹道:“这样可真暖和。”


    郁润青被她抱着,并不反抗,却略有几分不悦地说:“别把脚搭在我腿上。”


    玹婴不假思索道:“我洗脚了,用冷水洗的,好凉。”此话一出,她自己都觉得有点怪,像是和郁润青邀功,等着郁润青夸她,然后帮她把脚捂暖。玹婴嗤笑一声,不等郁润青做出反应便急着说:“你身上热,我就拿你暖脚怎么了?”


    郁润青没跟她吵,紧抿着唇,像生了闷气似的。


    玹婴察觉到,简直有些惊奇了,不由地伸手戳了戳郁润青的脸。


    郁润青更为烦躁,避开她的手说:“又做什么。”


    自玹婴将郁润青掠到极乐宫至今,不论玹婴怎么招惹,郁润青始终是不冷不热的,唯一一次发火还是因为她说要对陆轻舟下杀手……


    玹婴放下还没有完全捂热的脚,心里有一些犯嘀咕,不过还是很倔强的说:“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能拿我怎么样!”


    郁润青不开口了,沉闷的侧过身,背对玹婴。


    玹婴虽然一头雾水,但布置咒阵和施展术法已经耗尽了她为数不多的体力,这会窝在暖融融的被子里,很快就犯困了,也没什么心思再折腾郁润青,闭上眼睛,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翌日清早,风雪终于停了,被皑皑白雪覆盖的空桑城格外静谧。


    玹婴半梦半醒的,手向旁边一摸索,竟然是一把冰凉,她猛地睁开眼,蓦地坐起身,目光在殿中巡视了一圈,见郁润青坐在屏榻上摸索着煮茶,稍稍舒了一口气,随即跳下床,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跑到屏塌上,紧紧挨着郁润青。


    如此黏人的劲头,真和当初在小拂岭时一模一样。


    郁润青不理她,自顾自倒了一盏热茶,可还没来得及喝就被她捧过去了。


    “我正好口渴,多谢你呀。”玹婴笑嘻嘻的撩拨着郁润青,同时一瞬不瞬的观察着郁润青的反应。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想从郁润青身上看到什么样的反应,可她总是乐此不疲。


    而郁润青一贯是沉默的,全然不在意的。


    今日却不知怎么,一反常态的急躁起来:“谁说是给你的了,你想喝就不能自己去拿一个杯子,做什么非要用我烫过的。”


    玹婴眸子微睁,终于意识到不对,她扣住郁润青的手腕,只是短短一瞬,那刚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泛着红晕的脸颊立时一片雪白。


    玹婴松开手,深吸了口气,竭力克制着怒火,几乎一字一句道:“她去哪了。”


    替身很明显一怔,又抿着嘴不吭气了。


    替身是代人受过的替身,按说即便受尽酷刑,也不该有丝毫怨怼,可事急从权,郁润青出于无奈,不得不以血画符,还让出了自己的肉身,而以血绘制的替身符与施咒者的肉身合二为一,替身便有了自己的主张。


    玹婴很快意识到这一点,咬紧牙根,扯住“郁润青”的头发,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信不信我叫你灰飞烟灭。”


    替身微微蹙眉,果然还是不想就此消亡,于是迟疑片刻道:“我也不清楚她去哪了,她占了那只狸猫的身体。”


    玹婴并不是信守承诺的人,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即刻在虚空中画符,意图将替身打散。


    替身感受到危险的气息,也有些气急败坏:“你说话不算话!”


    玹婴冷道:“我几时答应要饶过你。”


    替身嘴角微动,用玹婴很熟悉的神情和语气说:“可你分明答应过,不会趁着我睡着偷跑掉,你分明说过,你舍不得我。”


    玹婴手上动作一滞,虚无的符立即散了。


    第67章 无上法(一)


    水寿庄虽是个人口稀少十分贫瘠的小农庄,但这一带山里生长着非常多的漆树,百姓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既然有漆树,那么漆匠便应运而生了。


    每年夏秋之间,漆匠上山采得生漆,待到冬日,制成漆器,庄子里就会选出十来个高大健壮的青年,由他们将漆器护送到德阳城里,卖给那些大富大贵的人家。


    空桑山落雪了,山脚却还是大晴天。


    一早,年长的漆匠就将那些个价值不菲的漆器装上了马车,确认妥当后,转头对一众青年道:“趁着没下雪,抓点紧,别在路上耽搁,卖完了赶紧回来,这可是咱们水寿庄一年到头的收成,都眼巴巴指着过年呢,出点什么事你们担待不起。”


    一众青年响亮的答应了,各个中气十足。


    漆匠看着他们,大抵思及自己年轻的时候,不由的笑逐颜开,又自掏腰包给了他们一人一点钱,叫他们到了德阳城里好打打牙祭。


    没人察觉那只路过的小狸猫在听到德阳城后毫不犹豫的跳到了马车顶。


    平常看小猫小狗一溜烟能跑出去老远,好像永远不知道疲惫似的,可真当一回小猫小狗,才算明白其中的不容易。


    郁润青实在累惨了,一步也不想走了,爬上马车倒头就睡,真正睡了一个昏天黑地。


    不知过去多久,耳边传来嘈杂的叫卖声,睁眼一看,原来已经到了城里,夕阳西下时的德阳城,到处人声鼎沸,是一副热闹非凡的光景。


    车轮滚滚,仍在前行。郁润青没急着从车顶跳下来,她想着,德阳城道路四通八达,每日有无数走镖跑货的车马在城里歇脚,水寿庄的漆器一时卖不完,定会在客栈之类的地方停留一晚,等到那时候她再换车搭乘,如此反复,大概要不了多久就能抵达铜雀台。


    拿定主意后,郁润青的视线便牢牢黏在了路边的包子铺上,那热气腾腾的一笼小包子,简直胜似她这辈子吃过的所有山珍海味。


    郁润青真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这么饿是什么时候,她晕晕乎乎的,心里想的全是包子,丝毫没注意到沿街的酒馆二楼有人盯上了她。


    “娘,你快看,那马车上有只小猫,挺胸抬头的多威风啊。”


    “你这小丫头,家里都养了多少猫了。”


    “我就要我就要嘛——”


    衣着华贵的富商夫人是老来得女,四十来岁才有这么一个心肝宝贝,对女儿从来是无有不应的,见她哭闹不休,忙吩咐家丁去将那小狸猫弄来。


    家丁也很会办事,先不动声色的靠近了马车,询问守在马车旁的青年:“这上头的猫可是你们养的?”


    一众青年面露不解:“猫?什么猫?”


    家丁心中了然,冷不丁往马车上一窜,大手那么一掐,十分利索的将主家吩咐的差事办妥了。


    不过倒是将那一众青年吓了一跳,以为家丁要抢夺漆器,差点动起手来。


    家丁掐着猫后颈,好声好气的和他们解释,得知他们是进城来售卖漆器的,更是眼睛一亮:“可巧呢,我家主人来德阳城吃喜宴,这临要回去,听说德阳漆器有名,就想买几件漆器带回去。等我叫我家主人下来,这漆器就不愁卖了。”


    其中一个青年随口问了句:“你们是哪里人?”


    家丁挺起胸膛说:“主家京州人士。”


    他没意识到自己说完这句话,被他掐在手里的小狸猫就不再奋力挣扎了。


    家丁抱着猫快步上了楼,将猫递给小丫鬟,那小丫鬟扒开猫毛仔仔细细的瞧了一会,确认是干净的才剪了指甲送到雅间里。


    “小姐,你瞧瞧,这猫可听话了。”


    被唤作小姐的女孩约莫是六七岁的年纪,言行举止略有几分娇蛮,却真心喜欢猫儿,郁润青被她抱着,可比被那随从抱着舒服多了,更何况还有好吃好喝伺候着,郁润青都觉得自己是掉进了福窝。


    京州来的富商夫人购置完漆器,带着一溜车马随从浩浩荡荡的踏上了归途,而这一路上走走停停的,也听说了很多奇闻异事。


    什么妖魔鬼怪的,没有亲眼所见,传来传去就变了味道,寻常百姓在茶余饭后提及,只当是哪个说书先生又编出来的志怪故事,可富商夫人走南闯北,颇有些常人没有的见识,这一路都很小心谨慎,宁可绕路也不往那些怪事传得沸沸扬扬的地方去。


    郁润青心里清楚是凶兽在作乱,所幸单听那些传闻,闹得并不算厉害,没有惹出堪比天灾的祸事。


    然而临近京州城时,一行人被滂沱大雨拦在了驿站。那样的雨夜,那样的电闪雷鸣,连富商夫人都看出这场雨不是好雨,抱着熟睡的女儿胆颤心惊的不敢入眠。


    郁润青蹲在窗边,紧盯着时不时划过一道闪电的夜幕,听到身后门响,有丫鬟进来送水,便毫不犹豫的跳下窗台夺门而出。


    天将要亮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浑身湿漉漉的小狸猫从屋檐上跳下来,筋疲力竭的倒在道观外,早上开门的道童瞧见了,忙将它抱紧屋子里。


    “也不知道这是哪来的猫,这么笨,都不知道找个地方躲躲雨。”道童一边说着,一边用布巾擦拭小狸猫身上的雨水,擦着擦着忽然说:“欸,它真不瘦啊,还挺富态的。”


    郁润青跟着那爱猫如命的“小主人”结结实实享了大半个月福,整日除了吃就是睡,的确圆润了不少。但是郁润青在这只猫的身体里待久了,多少有一点人猫合一的迹象,对于道童“富态”的评价,她很不爱听。


    “我瞧着它没什么事,给它点东西吃就好了。”另一个道童说:“师父还叫我们去扫地呢,快点吧,不然又要挨骂了。”


    “急什么,上头出了大事情,仙盟的宗主都来了京州,师父这几日可顾不上我们。”


    道童口中的“上头”,便是道观山上的仙盟瞭望台。


    郁润青并不意外会在京州遇上她师姐,昨夜那场雨,明摆着是凶兽作乱,没有她师姐在京州主持大局,旁的修士怎么敢打草惊蛇。


    郁润青挣脱布巾的包裹,又一次夺门而出,将那两个道童远远甩在身后,不遗余力的朝山上跑去。雨后的山路泥泞湿滑,稍有不慎就会滚一身脏污,郁润青却并不在意,加急脚步,跑得更快了。


    山并非高山,不多时便到了山顶。山顶的亭台楼阁乍一看也好似一座平平无奇的道观,不过里面穿着道袍的人无一不是仙盟修士,筑基大后期的修为在这里都算垫底的。


    郁润青鼓足劲跳上墙头,又跳上屋檐,在瞭望台里寻觅好一会,一无所获,干脆趴在屋顶等。


    雨过天晴,难得暖阳。


    湿漉漉的猫毛逐渐晒干了,叫风一吹,愈发柔软蓬松。


    等了不知多久,终于瞧见了她师姐的身影。


    仙盟修士为苍生执剑,驱邪捉鬼,降妖除魔,并不是靠路见不平又或一时兴起,也是要按照仙盟规矩办事的。


    百姓遭难,禀明官府,府衙玄官分辨后通报当地瞭望台,瞭望台的督长则会先遣人去查探,若事情棘手,难以处置,再发令召集修士前来平定。仙盟之中凡是出师的修士都有一块随身玉牌,收到瞭望台急召便要速速赶到,事毕之后还需返回当地瞭望台,将此行所遇之疑难,所决之对策,所毁之房屋,所伤之人畜等等等等,无一疏漏的呈报给瞭望台,最后由文书整理妥当,一部分撰写成册送往藏书阁,留用于后人查疑解惑,另一部分则递交给官府,令官府弥补百姓的损失。


    这一套规矩从古时至今已经沿袭了几百年,哪怕身为宗主也不能失了章法。


    郁润青隔老远都能从她师姐沉重的步伐中感受到浓浓的疲惫。


    然而才进了内院,不知督长走上前对她说了什么,岳观雾的神情骤然凝重。


    郁润青凑近了些,听到她低声问:“……左手还是右手?”


    不待督长答复,一旁的门生眼睛泛红,强忍泪意道:“是,是右手,宗主,衡华日后该怎么办啊……剑修倒也罢了,断了右手大不了用左手,衡华的法器可是……”


    郁润青一怔。


    衡华,她认得,那是问心宗人尽皆知的“小流星”,一手流星箭离弦而出时极为震撼人心,真像漫天的流星雨在夜空中转瞬即逝,短暂而绚烂。


    可没了右手,衡华该如何持弓。


    玉树临风的小流星,难不成要就此陨落了……


    岳观雾静静地站在那里,沉默了许久,没有开口。


    “宗主……”门生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只剩下了滔天的憎恨:“该死的玹婴,要不是她将凶兽从蛮荒神域里放出来,衡华也不会有此一劫!”


    郁润青想,若是这样寻根问底,罪魁祸首应当是她才对。


    似乎也不该是她,而是那个掠走上千灵童以血祭鼎的魔修。


    可那么一个残忍至极的魔修,又为何成了一个残忍至极的魔修。


    这一刻,郁润青似是明白了何为顺应天命。


    果然是命中一切,或生或死,或得或失,或苦难或煎熬,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宗主,既然凶兽尽除,那玄冥教那边……是不是该做打算了。”督长斟酌着说道:“这半月以来,空桑城的魔修几乎倾巢而出,不知是找什么,大有掘地三尺的阵势,甚至几次三番派人到淮山刺探,这般异象,总是令人感到不安。”


    岳观雾仍旧沉默,只是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因太过用力,指腹泛白,没了血色。


    郁润青蹲在窗台上,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轻轻跳下去,落到她脚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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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8章 无上法(二)


    郡主娘娘最不喜欢猫。


    一则嫌猫叫春的动静太过凄厉刺耳,觉得不吉利,听了不舒服,二则嫌猫野性散漫又逆反,把它当个宝贝捧在手心里精细的养着,它偏跟人对着干,总跑到田间地头里翻腾;把它当看家猫,留着它逮耗子,它还总是趁其不备往屋里钻,弄的羊毛地毡里尽是灰,保不齐还有小虫子。光是想想都头皮发麻。


    因而自从郡主娘娘嫁到岭南候府,候府就再没养过猫,偶尔有外头的野猫跑进来,下人瞧见了也会急急忙忙的赶出去,生怕碍着郡主娘娘的眼。


    家里的孩子们并不晓得个中缘由,都以为猫和豺狼虎豹一样会突然暴起伤人,颇有些畏惧那些憨态可掬的小家伙,尤其润生,幼时胆小,白日里在候府撞见有猫从屋檐上疾行而过,夜里必定会因此梦魇,服侍他的下人不明所以,还当他中邪,动不动到园子里送神。


    如此,时至岳观雾到岭南候府的第二年冬,不知打哪溜进来一只野猫,在候府西北角的柴房里下了一窝猫崽。


    说来也巧,那会候府有个私塾,就设在西北角外的别院,学究是侯爷特意从京州请来的,名义上是给宗族里的小辈授课,实际上除了候府几个嫡子女,其余的都是无关紧要的陪读。那个冬天,老学究看出郁润青骨子里的惰性,要她天亮之前到私塾晨读,郁润青当然不情愿,可碍于父亲的威严,不得不向老学究低头,每日寅时就得爬起来盥洗更衣……当然,她能坚持下来也多亏了岳观雾。


    虽然郁润青总是很愧疚的说:“阿檀,都是我连累你受这份罪。”但她心里一直都挺庆幸的,毕竟两个人永远好过一个人。


    那一日天将亮未亮之际,两人如往常一样往别院去,途径西北角的旁门时,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猫叫忽然划破静谧的清晨,把郁润青吓了一跳,也把跟在她身后的几个女使吓了一跳,其中一个女使是从郡主娘娘身边调来的,很清楚郡主娘娘的忌讳,当即吩咐看门的小厮去把猫撵出去。


    岳观雾在人前一贯是不爱说话的,尤其是在仆婢跟前。这便是在高门显贵的府邸里寄人篱下的坏处,但凡开口,不论说什么,仆婢们那若有似无的目光就刀子一样飞过来了,明明白白的一句“正经主子在这里,你算哪根葱”。这样的目光,历尽千帆的大人也未必能受得住,又何况一个孩子。


    可那日清晨,岳观雾破天荒的主动开了一次口,她询问女使,为什么要将猫撵出去。


    彼时的郁润青已经摸透了和她的相处之道,想也不想便转过身来道:“阿檀,你陪我去看看小猫好不好。”


    “……晨读,来不及了。”


    “迟这一日不要紧的,走嘛走嘛。”


    郁润青软磨硬泡,生拉硬拽,才将岳观雾拖到了柴房。


    柴房里是一窝眼睛还没睁开的小猫崽,哼哼唧唧的挤作一团,而母猫竖着尾巴弓着身子,满眼警惕的盯着突然闯入的一众人。


    母猫护子心切,女使们自然也是小心提防,紧盯着母猫的同时紧盯着蹲在柴垛旁看小猫崽的两个小姑娘,那阵仗,像极了两兵交战,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阿檀……你不怕吗?”郁润青第一次离猫这么近,有嗅到一点危险的气息。


    “有什么好怕?”岳观雾声音轻轻的,几乎低不可闻。


    “那我们就养着吧,天这么冷,撵出去就该冻死了。”郁润青这样说完,又转过头对女使道:“你们不用为难,待会我去同母亲讲就是。”


    跟哥哥姐姐比,郁润青从小都是很乖的,不争不抢,不哭不闹,好似一块任人揉圆搓扁的面团,郡主娘娘素来偏疼她,唯恐给她的不够多,一窝小猫而已,养也就养了。


    自那之后,候府里的猫渐渐多起来,到了连郡主娘娘都习以为常的地步。


    不过猫叫春的时候郡主娘娘还是很烦,专门找了几个腿脚快的半大小子在府里值夜,手拎着藤条一晚上不合眼,哪只猫敢吊嗓子冲过去就是一通乱打。饶是这样,每逢开春,候府里也总没个消停,郡主娘娘便总嗔怪着说:“若非满儿喜欢,何至于叫这玩意儿在府里开枝散叶。”


    假话听得多了,说得多了,连自己都会当真。


    郁润青也是瞧见了她师姐,才想起来当初她并不是因为喜欢猫才非要在府里养猫。


    那她借用这副猫的身体,还真是正好。


    郁润青这样一想,用脑袋在岳观雾的身上蹭了两下,蹭得很生疏,几乎可以称得上拱,但也足够了。


    岳观雾只是垂眸看了她一眼,便吩咐一旁的门生将她带回淮山。


    猫是有野性的,难得主动向人示好,何况万物讲究一个缘法,岳观雾又是信奉顺应天命的修士,将这样一只猫带回宗门,实为情有可原,门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拎起“郁润青”就走了。


    这在郁润青的意料之中,也有一点意料之外,郁润青还以为自己怎么也要掐着嗓子叫唤几声才能哄的她师姐心软。


    不管怎么说,这一路辗转,终于是顺利回了淮山。


    做了猫才知道,淮山的猫是真多,郁润青元神附体,能瞒得过自己的同类,却瞒不过宿体的同类,那些猫隔着一里地就能嗅到她身上的端倪,不约而同地飞扑过来,呲牙咧嘴地追着她打。


    郁润青寡不敌众,更跑不过这群矫健如虎的山大王,只能躲在玉卿台上卧薪尝胆,如此一来,即便山大王们玩得一手十面埋伏,将她团团包围,也会有见不得仗势欺猫的弟子拔刀相助。


    “去去去!都哪凉快哪待着去!”正气凛然的年轻弟子真拔了剑,将炸着毛呲着牙的一众野猫尽数轰走,他一边撵猫还一边纳闷,说:“怎么回事,做什么全都盯着这一个打?”


    郁润青趴在石狮子背上,看着那年轻弟子,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想难怪玹婴进淮山如入无人之境,这些山大王都急得恨不能张嘴说话了,也没一个人把疑心发作到她身上。


    有念及此,郁润青倒是真有些为她师姐感到无力,淮山里,淮山外,好像没有一件事是顺意的,偏又陷在那逃不开的生死局里,稍有一刻得以喘息,就要被催促着“早做打算”。


    时至今日,还能有什么打算呢,无非是孤注一掷去和玹婴同归于尽罢了。


    这样的打算,其实也是出于无奈。仙盟中人无不心知肚明,以玹婴一剑劈开十二重封印的修为,想杀岳观雾是轻而易举的,与其被动的毫无防范的等着玹婴一时兴起杀上门来,不如凝聚整个仙盟的力量,先下手为强,大抵还能拼出一线生机。


    这一线生机,并不是春蓬剑主的一线生机,而是正道仙门的一线生机。


    郁润青趴累了,习惯性的翻个身,兴许是初冬的日头足,这么暖洋洋的一晒,顷刻困倦起来,闭上眼,很快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微凉的手落在她肚皮上,轻轻抓了两下。


    郁润青一惊,猛地睁开眼,目之所及是一袭血迹斑斑已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素衣,还有那仍然碧绿通透的春蓬剑。


    “宗主!你终于回来了!”今早撵猫的年轻弟子见了岳观雾,便满脸愤懑,急急忙忙地上前告状:“你不在的这些时日,外门流言四起,都说你是畏惧那个魔头,怕死于重葵剑下,所以……那些话太难听了!我实在说不出口!可好些外门弟子偏听信了这流言,不过短短几日,就有近百人私逃回乡!”


    岳观雾收回手,看了那年轻弟子一眼,竟挑唇一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聪明人这会都该逃命了,只有蠢货才自寻死路。”


    那年轻弟子是有点蠢笨的,可还称不上蠢货,当即睁大眼睛说:“我不是蠢货!”


    岳观雾笑意未减,转身走进了玉卿宫。


    郁润青视线慢慢挪到那年轻弟子身上,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两遍,第一遍一无所获,第二遍还是一无所获。


    那年轻弟子察觉到郁润青的视线,潮湿又清亮的黑眸望过来,竟然对着一只猫掷地有声的重复了一遍:“我不是蠢货!”


    似曾相识的眼神,不记得在哪见过。


    郁润青瞥了他一眼,旁若无人的从石狮子背上跳下去,溜着墙根慢悠悠的进了玉卿宫。


    寻仙问道并非为了求长生,图享受,仙盟所修习的术法自然也没有一项是为了偷懒耍滑。


    岳观雾风尘仆仆的回来,免不得要沐浴更衣。


    一尘不染的春蓬剑被随手放在供桌上。


    春蓬,重葵,这两件为斗法而降世的上古凶器,单看器身,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可倘若是同根同源,又因何要自相残杀,倘若是只想一争高低,又因何要世代择主,纠缠不休。


    除非……道不同。


    郁润青这样想着,又小心翼翼地往前凑了两步,爪子才踩在剑柄上,那春蓬剑便微微颤动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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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无上法(三)


    那春蓬剑只是微微一颤,槅门里便忽然传来“哗”的一声响,郁润青心知是惊动了岳观雾,十二分想逃,可爪下的春蓬剑却犹如捕兽夹一般咬着她不放,剑身颤动,剑光流转,似乎比上一次更为迫切焦灼。


    郁润青一窒,抬起头来,只见槅门大敞,帘帐翻飞,岳观雾披散着湿发,身裹着素袍,大步流星的走到她跟前,与此同时,春蓬大抵感应到主人召唤,发出一声琤鸣,猛地离鞘而出。


    岳观雾握住剑柄,随意挽个剑花,顺势将锋芒藏于身后,就那样手执着剑,目不转睛的盯着她,黑眸在暗色中闪烁着寒光,沁着冷意的檀香在水汽中悄然弥漫。


    郁润青向后挪了一挪,前爪并拢着蹲在供桌边沿,也瞪大眼睛盯着岳观雾,试图装无辜,装若无其事。


    一人一猫对峙许久,就在郁润青以为自己可以蒙混过关之际,岳观雾嗓音微哑道:“过来。”


    她一开口,郁润青便知道她是认出了自己,迟疑了片刻,缓缓走上前。


    岳观雾伸出手,用指尖抵住小狸猫的额头,只是短短一瞬,便又将手收了回来,目光也跟着沉下去,过了好一会才问道:“你的肉身在哪。”


    郁润青想了想,从供桌上跳下去。


    岳观雾方才正在沐浴,事出突然,便匆匆裹了件素袍,连鞋都没来得及穿,此刻赤着脚踩在乌木地板上,发梢和袖口不断有水珠滴落,渐渐积成一个小水洼。


    郁润青用爪子蘸了点水,颇有些费力的在地板上描绘出两个字。


    空桑。


    “魔教掘地三尺原来是要找你。”岳观雾半阖着眼,长睫低垂,神情没有丝毫的波澜,手指却暗暗攥紧了剑柄:“为何撇下肉身逃回淮山?”


    郁润青低下头,又一连写了几个字。


    一言难尽。


    岳观雾看着这四个字,似是深吸了口气,转身将春蓬剑收回鞘中,而后将供桌上的烛台一一点燃,幽暗的玉卿宫很快亮堂起来,火光跃动,映着墙上一副副画像,是历代为苍生而亡的问心宗的宗主。


    分明是一只低矮的猫,可郁润青望着她的背影,莫名觉得很瘦弱单薄。


    半响,岳观雾又转过身来,冷冷道:“你这几日就待在玉卿宫,哪里都不要去,我会设法帮你找回肉身。”


    说完,再没有一点理会郁润青的意思,握着剑快步走进静室,紧紧关上了门。


    在房门合拢的最后一刻,那柄通体碧绿的宝剑仍然流光溢彩,似浑身布满漂亮鳞片的毒蛇,在黑暗中悄悄游弋,冷咝咝的吐着信子,令人不寒而栗。


    郁润青一直都很清楚,春蓬和重葵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都是那么刚硬霸道,蛮不讲理,遇到命定之人,便强行认主,自此牢牢捆绑在一起。


    世人总以为被上古法器认主是天大的幸事,可当真如此吗?


    玹婴十五岁就解开了重葵剑的封印,从那一刻背负起了与春蓬剑主不死不休的命运,她十五岁,便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只能抱着她的剑,一条道走到黑。


    或许她离开前说舍不得是真,可她想活着也无可厚非。


    郁润青穿过槅门,钻进帘帐,目之所及是一池流水潺潺的冷泉,池畔还有一棵落英缤纷的合欢树。


    真没想到,这小小一扇门里竟然别有洞天。


    郁润青看着眼前的活水,真有点窃喜,她还以为自己要喝洗澡水来解渴。


    不过,池子比预想中深一些。


    郁润青舌尖刚触碰到泉水,两只前爪就打了滑,两只后爪也非常仗义的不离不弃,四只雪白爪子,像摆在食盒里的四个糯米丸子,一齐冲进池水里,紧接着便是“噗通”一声响,水花四溅,合欢飞落。


    郁润青自然是会凫水的,即便在一只猫的身体里,扑腾着也不至于淹死。


    可问题是,这池子,她看着不算深,较比她此刻的身体,真是不算浅。


    郁润青扑腾了半天,死活爬不上去,没办法,只能向她师姐求救。


    “嗷呜嗷呜”的叫唤了几声,便有人掀开帘帐走进来,青衣皂靴,手执玉剑,正是岳观雾。


    “你寻死?”


    “……”


    郁润青筋疲力竭,眼看着都要往下沉了,终于被岳观雾拎起来。她浑身都湿淋淋的,四条腿连带着一条尾巴全都无精打采的耷拉着,唯有脑袋还算干爽,一对耳朵又大又尖,看上去怪异又滑稽。


    岳观雾紧抿着唇,用一条布巾将她严严实实的裹起来:“想喝水?”


    郁润青伸了一下舌头,以此表示口干舌燥。


    岳观雾见状便用手托着她,将她带到了就寝的卧房。


    这间卧房布置十分的素净冷清,一眼望过去,几乎没有一样叫人看了便知道是属于岳观雾的东西。


    郁润青没来得及细细参观,就被随手丢在了桌子上,她从布巾里探出头来,只见岳观雾取了一个方形玉斗,倒满水放在她跟前,轻轻一叹说:“喝吧。”


    郁润青实在渴极了,不然也不会尝试去喝洗澡水,眼下有这么一汪清透又干净的水,真是久旱遇甘霖,舌头一卷一卷,很快喝掉大半杯。


    “喝完了?”


    “喵。”


    郁润青其实没怎么叫唤过,总觉得有一点别扭,可方才在池子里嗷呜嗷呜喊了几声,算是跟自己的嗓子熟悉了,这会喵喵叫就跟平常说话一样自然而然。


    岳观雾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拿走了玉斗,又问道:“饿吗。”


    岂止饿啊。


    郁润青舌头一伸,往桌上一倒,以此表示快要饿死了。


    岳观雾侧过身去,眉头紧锁,好似在思索卧房里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吃,须臾,她走到格栅前,打开一个小小的白瓷罐,从里面拿出一颗乌黑的药丸。


    郁润青看到那药丸,马上就活过来了,晃着脑袋往后退。


    岳观雾虚握着药丸,还有些不解:“躲什么,你不是饿吗?”


    饿肯定是饿,毕竟这小猫的身体,捱两日不吃不喝已经到了极限。


    可那是辟谷丹啊,世间最苦,最恶心,最难吃的丹药,一颗吃下去,确实不饿了,也一点不馋了,十天半个月之内再无丝毫口腹之欲。


    郁润青咬紧牙关,做足了宁死不吃的准备,奈何岳观雾对她从来不手软,愣是将辟谷丹一分两半,一半一半的硬塞进她嘴里。


    灵丹妙药,入口即化。


    郁润青想吐都吐不出,含泪咽下去了。


    岳观雾垂着眸,细长凤眼微微上挑,竟有些许玩笑之意的说:“这回不饿了吧。”


    不饿了,也不想活了。


    郁润青恹恹的趴在布巾上,了无生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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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无上法(四)


    修真之法从来都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遇瓶颈则更险之又险,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受外界侵扰,数十年的心血功亏一篑,因此绝大多数修士遭逢瓶颈期,便会封闭仙府,独自修行,避免接触凡尘烟火,即民间所说的“闭关”。


    郁润青在寒川那十年,倒也算得上一场漫长的闭关,是以没经历太多波折修为便突破了金丹期。


    可岳观雾却是在繁杂纷扰中修行的,自入门以来从未有一次封府闭关,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她道心坚定,仙盟中人无不为之敬服。


    郁润青也一样,对她师姐佩服的五体投地。


    仙门修士再怎么超凡脱俗,也终究是尘世之人,永远不可能真正割舍掉七情六欲,其中口腹之欲是最难克制的,毕竟人从娘胎里生下来,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饿了要吃饭,此乃天理,亦为自然,绝大部分修士只会在将要突破筑基期那段时间不断尝试辟谷,以确保自己在修行期间能够神清气洁,为天道所容,而筑基期之后,大家还是很愿意似寻常百姓一般依照时令节气穿衣吃饭的。


    岳观雾则不然。


    郁润青在玉卿宫待了整整三日,没见过她吃饭,更没见过她睡觉,于她而言在静室打坐都可以称得上是少有的闲暇。


    郁润青扒开一道门缝,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头,只见墙角的香几上摆放着一尊颇有古韵的莲花香炉,似乎刚点燃不久,袅袅轻烟,徐徐飘散,顺着那一缕烟望过去,果然是正在静坐修习的岳观雾。


    春蓬剑平放在她膝间,寸步不离。


    岳观雾倏地睁开眼,冷冷的看过来:“有事?”


    郁润青一怔,爪子在地上挠了两下。


    岳观雾将春蓬剑放到身后,用指尖敲了敲案几上的杯盏:“到这来说。”


    郁润青跳到案几上,依旧用爪子蘸水,涂涂抹抹。


    岳观雾看着,渐渐蹙起眉,半响才道:“你是说,你的替身离开了空桑。”


    郁润青重重点一下头。


    她当日拢共下了两道符咒,一道是替身符,一道则是追踪符,因这两道符咒都是以血绘制,所以不论相距多远,她都能感应到自己肉身的方位。


    替身是代人受过,逆来顺受的替身,绝不会独自逃离空桑,大抵是玹婴要出一趟远门,不放心将替身留在极乐宫,故而将其带在了身边。


    岳观雾虽是一知半解,但稍稍思索一番,也能想明白其中关窍:“她们要去往何处?”


    郁润青又蘸了一爪子水,一笔一划的写下“金陵”二字。


    岳观雾低念了声“金陵”,旋即抬眸道:“陆轻舟如今正驻守在金陵台。”


    郁润青并不意外。


    诚然,淮山是问心宗的根基,是凛然不可侵犯的仙门清修之地,可真正到了邪魔横行的年头,苟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很多很多年前问心宗就经历过这么一遭。重葵剑主问世后,春蓬剑主自知不敌,又唯恐死后邪魔肆虐,或血洗淮山,或屠戮百姓,不论哪一样都让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于是思来想去,有了这样一条妙计,便是让门生四散至各个传送阵除了金陵台和铜雀台,其余十个传送阵都设立在无人之地,以阵为营,阵上布阵,以守为攻,来人就打,直白点说就是纯粹的耍无赖,打的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一日日耗下去总能把重葵剑主活活耗死,再不济,也能为来日仙盟复苏留下几颗种子。


    至于金陵和雀城这两座人口兴旺的大都城,不过做到“尽力而为”四个字罢了。


    邪魔当道,莫说想屠一城,便是将人间化作烈狱,仙盟也无计可施,只能苟延残喘的等待着曙光降临。


    可玹婴此时为何带着替身去金陵?


    思及玹婴不止一次对陆轻舟起杀心,郁润青又飞快地写下一行字。


    岳观雾看着那行逐渐消失的字,微静,答复道:“好,我们去金陵。”


    金陵与那号称曲乐之都的雀城不同,金陵之美,在于那数不尽的风流客,在于那望不尽的秦淮河。


    郁润青从前最喜欢到金陵来。


    华灯初上的秦淮河,延绵百里,贯穿金陵,只管放眼望去,两岸集市云集,人潮汹涌,河面花红柳绿,金粉楼台,随便登上一艘画舫,尽是出口成章提笔作画的才子佳人,划拳投壶也好,吟诗作对也罢,大俗大雅皆是生趣。


    这样的盛世景象,便如同一幅挂在神殿里的画卷,纵使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魔修,也不会舍得一笔抹去。


    说老实话,魔修又不傻,他们或许会血洗淮山,寸草不留,可绝对不会在藏书阁搞破坏,他们或许会屠满门屠满村,甚至屠戮一整个州郡,可绝对不会在这种他们也乐意游玩一番的金陵下死手。


    自古以来,金陵这块风水宝地就没有遭受过屠戮。


    “宗主……”驻守金陵台的修士见到岳观雾,不由的面露惊讶,看着岳观雾怀里毛色油光水滑的狸猫,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岳观雾倒是神色如常,淡淡道:“陆掌教呢。”


    修士忙道:“神策门有异动,陆掌教带人去查探了,刚离开不久。”


    岳观雾曾于金陵瞭望台任督长一职,对金陵也算了若指掌,召剑出鞘,御剑腾空,即刻便往神策门的方向去了。


    郁润青脑袋搭在她手臂上,朝下一望,颇有些感慨。


    问心宗弟子突破筑基期的那一年起,便要去各地瞭望台轮值督长,一则是对弟子加以历练,二则是为了熟悉各州郡的民生,总之每个弟子都务必要轮值几年才能回宗门。


    像岳观雾和陆轻舟这种靠山很硬的,有师门庇护的,那几年轮值都是去什么京州啊,金陵啊,雀城啊,像郁润青这种师父基本有等于没有,整个师门就她一个人的,要么是被分派到寒川那般无人之境,要么是被分派到晋州那等穷乡僻壤。


    郁润青真不晓得自己当初究竟有多憋屈,以至于如今拔了情丝一想到这事竟然还有点憋屈。


    郁润青忍不住长叹了口气:“喵——”


    上方传来岳观雾不大真切的声音:“叫唤什么。”


    “……”


    “嘴闭上。”


    说完,剑身倾斜,俯冲而下。


    郁润青第一次感受到元婴期剑修御剑飞行的速度,真的是人在前面飞魂在后面追,她把脸戳进岳观雾的臂弯里,觉得自己元神都快要被冲散了。


    神策门外,是一伙魔修作祟。


    岳观雾远远望去,未见玹婴,便将春蓬剑悬停于半空,微微低下头道:“替身到金陵了吗?”


    郁润青晃了晃脑袋,岳观雾便不再开口了。


    几个魔修,陆轻舟自是能应对,岳观雾为玹婴而来,不会轻易打草惊蛇。


    郁润青盯着不远处的陆轻舟,见她身穿着最寻常不过的杏色衣裳,手握着一把十分素净的佩剑,在与那伙魔修相距一箭之遥处驻足静立,细眉微蹙,神色微凝,面对一众修为不低的魔修,眼里只有并不浓重的厌恶。


    其中一个魔修手里不知举着什么东西,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是和陆轻舟谈条件。想必这便是两伙人迟迟没有动手的缘故。


    待那魔修说完,陆轻舟也开口了,只有短短两字,郁润青听不见,也大概猜得出。


    “休想。”


    这两个字简直犹如击鼓进军,两伙人同时拔出剑来。


    唯有陆轻舟未曾拔剑。


    只见她脱下手镯,向外一挥,几乎是一眨眼的瞬间,为首的魔修便头颅落地,人首分家了,关键是那魔修的头和身子还没反应过来,头在地上,眼珠骨碌碌乱转,身子站着,手持着剑横劈竖砍不知该要杀谁。


    郁润青看着这一幕眼睛都瞪圆了。


    岳观雾察觉到她的震惊,冷笑一声道:“你真以为陆轻舟是剑修,天底下有几个剑修八百年不摸一次剑的。”


    不远处的陆轻舟收回手镯,脚步微动,只显出一道残影后便消失了,再出现时已然身处那一众魔修的背后。


    悄无声息,似鬼魅一般,这便是修士里的刺客——隐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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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无上法(五)


    修真界从始至终都是有三六九等之分的。众所周知,内门弟子高于外门弟子,亲传弟子又强过内门弟子,而亲传弟子之中,还有可以代掌师门的首徒和最受宠爱的关门弟子,理所当然的一级大过一级,一层压着一层。


    可这些仅仅是摆在明面上的。


    天下修士,足有万数,当中七成是剑修,一则是因为剑修道法强悍,令邪魔胆寒,二则是因为剑修道心坚定,不易步入歧途,这两点加在一起,显然剑修仙途更为顺遂坦荡,所以执剑者总是前路漫漫亦灿灿,总是大有可为。


    而符修较比剑修要略低一等。其实单论实力,符修是远胜剑修的,奈何符修悟道是悟心悟性,稍有不慎便会毁于一旦,世间真正能走到化神之境的符修,到如今也才一个长寒仙尊,较比剑修,天花板太低,难有作为。


    再往下便是琴修、医修、鼎修、驭兽、衍卦、炼器、灵植,以及最末端的隐修。


    隐修并非上古传承之道法,而是春蓬剑主身死,重葵剑主当道,邪魔肆虐为祸人间的某一年,有位根骨极佳的修士在与魔修周旋间自创了这样一种杀人于无形的秘法,凭借此秘法,让奄奄一息的仙盟又得以生机,后来这位修士自然而然成了新一任的问心宗宗主,而这挽救了苍生的秘法,也成了九修之外的第十修——神鬼莫测即为隐。


    那一代宗主在世的百年里,隐修是要比剑修更受追捧的道法,可以说每一个隐修都称得上天之骄子,不过遗憾的是,修习此道法对根骨要求极高,须得天赋异禀才能略有小成,大成者实在罕之又罕。


    因此随着时间的流逝,隐修一派便渐渐没落了,且又因这神鬼莫测的道法杀气太重,暗藏阴邪,不够光明磊落,而遭到其他修士的忌惮与反感,直至近些年,已然彻底沦落到三六九等中的最末等。


    郁润青真没想到陆轻舟会是一名隐修,现下知晓了,再回过头看,陆轻舟的确极少执剑,纵使执剑,也没有剑修那种势如破竹的凌厉,反而有几分说不上来的生涩,以及,她缚仙镯里的那根天蚕丝线,并不是寻常法器该有的玄机,正是所谓的杀气太重,暗藏阴邪,不够光明磊落。


    可陆轻舟这个人,委实很难将她与隐修联系在一起。


    寒风瑟瑟,落叶纷纷,郁润青眼见她用手镯挡住迎面砍来的弯刀,脚步向外一转,绸缎般的乌发在风中飞纵,顷刻之间绕到了那魔修背后,而那根削铁如泥的天蚕丝线正缠绕在魔修的脖颈上,只是轻轻一拉扯,热烫的血柱便从腔子里喷涌而出,散得一片猩红的血雾。


    陆轻舟身形一闪,衣裳滴血未沾,柔润清透的杏色在夕阳下颇有种温静从容的美。


    魔修死尽,满地是冒着热气的鲜血。有门生战战兢兢地拾起地上的东西,送到陆轻舟跟前,十分不安道:“陆掌教,这些魔修方才说……是替玹婴那魔头办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倘若……”


    陆轻舟侧首看他,接过他手里的东西,面上显露一抹浅浅的笑意:“你怕玹婴报复?”


    门生呼吸一窒,迟疑片刻才颤巍巍地开口说道:“我,我只怕金陵城的百姓受牵连……”虽然这已经是门生仔细思索后给出的答复,但话一出口,他仍觉得有不妥之处,霎时间额头上便冷汗涔涔了。


    陆轻舟身为戒律堂掌教,向来是不怒自威的,门生对她心存敬畏实属情理之中。


    可从前是敬大过畏,如今却是畏过大敬。


    陆轻舟心思如发的人,怎会看不出来门生的畏惧,将缚仙镯向手腕内一转,柔声说了句:“怕也无妨,短短一世,只要求得问心无愧就好。”


    说完,她淡淡的一抬眸,嘴角笑意丝毫未减:“宗主还要在此观望到几时?”


    长剑入鞘,岳观雾怀抱着是猫落在陆轻舟跟前。一众门生纷纷抱剑施礼,恭肃中略带着几分忐忑,毕竟岳观雾既到金陵来,就意味着金陵将要有一场腥风血雨。


    岳观雾盯着陆轻舟,指尖不自觉抚了抚怀中的狸猫:“这些魔修是怎么回事?”


    陆轻舟目光骤冷,可短暂一瞬后又复寻常,微笑着说:“玹婴派他们来金陵夺取降解子。”


    岳观雾:“降解子?”


    陆轻舟从镯玉里取出方才在魔修手中抢来的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丸极似丹药的黑玉珠。


    陆轻舟道:“魏朝设都城于金陵,相传魏高祖登基当日,三枚仙丹从天而降,正落在他的冕冠上,魏高祖自觉帝位为神所授,此时又得仙丹,必定是天神助他永为人皇,便要在登基大典上服下此仙丹,可这仙丹到底来路不明,倘若服下后有碍于龙体又该如何?文武百官齐齐劝阻之际,一内官上前献计,先将此仙丹赐给缠绵病榻的一位皇子,若皇子服用后大病痊愈,魏高祖再服用也为时不晚。”


    “仙丹是从天而降,同样来路不明,魏高祖心里其实也隐隐不安,内官这话让他找到了台阶,便顺水推舟将第一颗仙丹让给了自己体弱多病的幼子,而原本寸步难行的小皇子在服下仙丹一炷香后就健步如飞与常人无异了。”


    “于是魏高祖为了顺应天道,得以永生,服下了第二颗仙丹。而最后一颗仙丹,魏高祖原打算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未曾想某日夜里忽然暴毙身亡,他死后,这最后一颗仙丹便不翼而飞了,直至不久前才重见了天日。”


    陆轻舟晃了晃手里的盒子,笑道:“倘若传闻属实,那这颗从天而降的解药,一定可以解长牙的毒。玹婴是得知了此事,才会派那些魔修来金陵夺取降解子。”


    岳观雾看向那盒子,微微蹙起眉。


    陆轻舟解释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将盒子收回到镯玉里了。


    郁润青见状,不禁怀疑这降解子是假的,如果是真的,陆轻舟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收在镯玉里?她收在镯玉中随身携带,玹婴亲自来都未必能抢的过去,又何况区区几个金丹中期的魔修。


    岳观雾自然也看出了端倪:“你故意放出降解子的消息引玹婴来金陵?”


    “算是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降解子是真的,我掘地三尺才把它找出来,怎会有假。”陆轻舟的目光静而幽亮:“可我总要亲眼看着润青服下才能安心。”


    岳观雾沉默片刻道:“如你所愿,玹婴带着她一起来了,想必今晚就到金陵。”


    陆轻舟一怔,“你怎么知道?”她的视线终于落在是岳观雾怀里的小狸猫身上,眉头微微一动,大抵是觉得奇怪,又不明所以。


    岳观雾神色冷然道:“这里不方便说话,先回观中。”


    金陵台外的道观较为偏远,但也是依山傍水的好地方。郁润青记得自己从前每次到金陵来,都会在观中的野湖里钓鱼吃,谁让观中的道士不杀生,把野湖里的黄花鱼各个养的膘肥体壮。


    一回观中,岳观雾便将怀里的小狸猫丢在了蒲团上。


    陆轻舟看着那小狸猫,疑心渐浓。


    郁润青也仰头看她,脑子里还是方才她用天蚕丝线绞杀魔修的景象,不得不承认,那一幕的确令人感到无比震撼,很难想象平日温婉秀丽的一个人,会有如此的……也难怪她在人前总自称是剑修。


    郁润青蹲坐在蒲团上,朝她轻轻叫唤了一声。


    岳观雾冷道:“玹婴带来的,只是肉身,元神在这。”


    陆轻舟瞳仁一颤,旋即伸出手指抵住小狸猫的额头,半晌,她收回手,悄声问:“为什么会元神离体?”


    岳观雾道:“我已经问过她了,她说一言难尽。”


    陆轻舟盯着郁润青,唇角微弯道:“正好,玹婴会带着你的肉身来金陵,今晚我送你回去。”


    郁润青点一下头,而后又用爪子扒了一下陆轻舟手腕上的缚仙镯。


    “……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陆轻舟捏了捏小狸猫的爪子,笑道:“你不会怪我吧?”


    她这话问的很随便,简直是有恃无恐的随便,就好像笃定了郁润青一定不会怪她。


    岳观雾看着那小狸猫将两只爪子搭在她膝上,做出一副撒娇讨好的样子,红唇微抿,垂眸敛睫,从怀里取出一只偏大而厚重的纸雀,纸雀的翅膀上还有一滴暗红色的血。


    岳观雾放开手,纸雀便扑腾着翅膀朝郁润青飞去,轻盈的落在郁润青身旁。


    陆轻舟一眼认出折纸雀的那张纸是她和郁润青的婚书,“这……”她一顿,再开口时语气较比在神策门外客气了许多:“这婚书,为何会在宗主手中?”


    岳观雾道:“你该问她。”


    郁润青一眨眼,这才想起来自己被鬼车鸟带去空桑的那天晚上,曾用从瑶贞身上找到的纸折了只纸雀,让纸雀去找岳观雾接应瑶贞和钟知意。


    那张纸原来是婚书。


    大概是玹婴偷拿符篆时将抽屉里的婚书也一道揣进了腰包。


    郁润青想,真不该随便乱放东西。


    ————————


    来啦!又是保住底线的一天!明天挑战一下梦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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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2章 无上法(六)


    白脚狸猫,身量很小,体型却颇有些圆润,一对耳朵又大又尖,不像猫耳朵,反而有几分像狐狸,仰着脑袋看人时双目圆睁,简直称得上殷切。


    陆轻舟手指微动,有意将她抱到怀里,可余光触及一旁的岳观雾,又没有这样做。她妥帖的收起婚书,朝郁润青微微一笑道:“有什么话,等你找回肉身再说也不迟。”而后又看向岳观雾:“玹婴如今已是化神之境,强欲与争,无异以卵击石,依我看宗主还是暂避为好。”


    岳观雾手压着剑柄,望着西窗外凄冷的冬日残阳,过了好一会才侧过脸,乌黑清冷的凤眸里霎时燃起一簇明亮的火光,是烛台的倒影。


    “以卵击石也好过怯战而逃。”岳观雾十分平静道:“人人都想着留得青山,到头来不过是埋骨青山。”


    陆轻舟闻言并未再相劝,她看着窗外逐渐幽暗的天色,笑道:“今日是冬节,至夜绵长不寐天,这会金陵城里应当很热闹。”


    郁润青失神一瞬,忽然跳到岳观雾身旁的书案上,用笔洗里浑浊的水飞快地写下“秦淮河”三个字。


    岳观雾道:“替身在秦淮河?”


    郁润青看着她,点一点头。


    正如陆轻舟所说的那般,今夜金陵城热闹极了,尤其是秦淮河一带,两岸遍布高大的灯楼,船上载着威风凛凛的鳌山,各式各样的灯笼悬在竹棚底下,年轻的男男女女穿梭在人声鼎沸的集市中,一路赏玩,快活无边。


    陆轻舟在岸边等了会,见有船靠过来,便随着人潮登上了灯火通明的画舫。


    这画舫极大,可轻易容纳百余人,花厅里面摆了小戏台,请了一班小戏子,小戏子们虽然年幼,但嗓门很亮,算得上金陵城里的名角,今日画舫上大多数茶客都是冲着这戏班子来的。


    陆轻舟付了一两茶钱,被跑堂笑容满面的请进了二楼雅间,跑堂肩上搭着一条白手巾,很细致的擦了擦桌椅,随即用那一口烈辣利落的腔调问道:“夫人饮茶么还是喝酒?要点心不要?瞧夫人自己拎了食盒,是怕我们这吃食不合心意?”


    陆轻舟将食盒放到八角桌上,对跑堂笑笑:“一壶碧螺春,旁的不要。”


    跑堂应了一声,正转身要往外走,又被叫住。陆轻舟问:“这船待会可是要往天宝楼去?”


    跑堂忙道:“自然是要去的呀,等一刻过了寅这片都黑漆嘛乌的,哪有天宝楼热燥,夫人来的将将好,到天宝楼正赶上演水戏!”他说到这里,话锋忽而一转,压低声音道:“不过夫人想进到天宝楼里头怕是不行了,我方才在楼下听闻今日天宝楼被人包了场子,真不晓滴哪来的富户,乖乖,出手那叫一个阔绰。”


    “是吗……”陆轻舟想了想说:“无妨,我难得来金陵一次,在外边看看也是好的。”


    跑堂露出一口白牙道:“看看还不容易,夫人待会只管往窗外瞧,喏,就这扇窗,水戏啊天宝楼啊都看的嘛清清楚楚。”


    陆轻舟点点头,柔声向跑堂道了声谢,待跑堂出去后才将留了一道缝的食盒打开,由着小狸猫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来。


    “闷坏了吧。”


    小狸猫晃晃脑袋,蹲到窗台上向外张望。


    玹婴到金陵来,必定不是单枪匹马,那些魔修藏在暗处,不得不提防。陆轻舟自觉抱着一只猫走在街上太惹眼,干脆将郁润青装进食盒里,待画舫靠近天宝楼,再叫郁润青悄悄溜进去。


    这是笨办法,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谁让郁润青现下这副模样,只有触碰到自己的肉身才能元神归体。


    陆轻舟站在她旁边,看着岸上浮光摇曳的灯楼,忽然开口道:“我听小六说,玹婴一逃出蛮荒就来找你,是为了让你帮她解开血咒。”


    郁润青仰起头,是个很意外的样子。


    “小六知道分寸,只将血咒的事告诉了我,连瑶贞也未曾透漏。”陆轻舟自顾自道:“倘若我没猜错,那血咒大抵是当年你在幻境之中设下的,而玹婴受了血咒挟制,杀不得春蓬剑主,因此每每交手都只有落荒而逃的份……”


    话说到这里,郁润青仰着头往她身上蹭一蹭。


    陆轻舟不由得笑起来:“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郁润青敏锐的听到外边传来脚步声,躲到陆轻舟身前,跑堂紧跟着推门进来,仍然是一团和气的笑脸,“夫人,你的碧螺春。”又提醒说:“再过不远就是水戏了。”


    金陵的水戏很有名堂。


    数九寒冬的,足有二十多个少男少女穿着单薄的衣裳,赤着脚,好似十分轻盈的悬于水面,男子用红布巾扎着头,衣襟散开,露出精瘦的胸膛,手里攥着同样裹了红布的鼓槌,齐整整的围一圈,屈膝弯腰,手起锤落,随着惊雷般的鼓声,水面上掀起巨大的水花,与此同时,那十几个身姿妙曼的少女也随着鼓声在鳌山下高歌起舞,一挥袖,一抬腿,水花四溅,是那样的美而有力,动人心魄。


    至于大名鼎鼎的天宝楼,一眨眼间也近在咫尺了。那灯火辉煌的楼阁上,似乎坐着一排身着小红袄头戴醒狮帽的奶娃娃,一个挨着一个紧抱着阑干,都高高兴兴的看着水戏。


    百姓们只当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孩子们出来游玩,扫一眼就罢了,不以为然,可于修真者而言,此刻整座天宝楼都陷在滔天的怨气与阴邪之气中。


    陆轻舟蹙起眉,神情有些凝重了。


    纵使魔修上天入地,也不过凡人之躯,身死则魂断,不堪一击,而那些傀儡远比魔修更难缠。


    到了天宝楼跟前,画舫悠悠停住了。陆轻舟正想问郁润青怎么过去,就见那小狸猫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很快消失在灯火下的黑暗中。


    虽然不是该笑的时候,但陆轻舟还是没忍住轻笑一声。


    站在窗边,目不转睛的盯了一会,见小狸猫湿漉漉的爬上天宝楼下的石坡,陆轻舟才将目光转向上方的廊阁上。


    离得近了,看得更清楚了。那一帮面目全非的傀儡后站着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六的稚嫩少女,也穿着一件透亮的小红袄,衣襟上匝着一圈红狐狸柔顺光滑的皮毛,似乎是站在风口有些冷,她双手拢在袖子里,微微收着下巴,那红狐狸毛衬在脸上,显得脸色雪白,瞳孔乌黑。


    玹婴。


    陆轻舟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某个除夕夜,曾在小拂岭见过玹婴,她差不多也是这副打扮,乖巧文弱的坐在院子里,眼巴巴看着郁润青扎灯笼。


    陆轻舟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对憨态可掬的兔子灯笼,就像……此刻“郁润青”手里提着的这个。


    即便明知道那是替身在操控肉身,可看着“郁润青”提着兔子灯笼从玹婴身后走出来,陆轻舟心里还是不禁一颤。


    “郁润青”身着玄衣,眼覆黑绸,整张脸没有一丁点血色,棱角分明的唇却红润润的,只见她唇瓣一张一合,好似很不情愿地说:“这样行吗。”


    玹婴稍稍偏过脸去,打量了一眼兔子灯笼,很不留情道:“歪七扭八。”


    “郁润青”嘴一抿,唇角绷直了,一副强忍怒气的模样:“我就能做成这样了!你爱要不要!不要我给别人去!”


    那一众童尸听到动静,纷纷转过身去,在“郁润青”身旁围作一团,一边唧唧喳喳的喊着“我要”,一边蹦着高的抢灯笼。


    “郁润青”还舍不得把灯笼给他们,高高举起来说:“不行,我好不容易做好的,你们该给我弄坏了。”


    玹婴这时才淡淡地开了口:“拿来。”


    得了主人号令,方才还不敢真动手抢的童尸一下子蹿起来,从“郁润青”手中夺过灯笼,献宝似的递给玹婴。


    玹婴将灯笼提起来,微弱的火光映着她半是青涩半是娇媚的一张脸,任谁也瞧不出她的心事。


    “郁润青”在旁道:“灯笼你收下了。我们说好的,我给你做个灯笼,你就让我回房去睡觉。”


    玹婴又偏着脸望向“郁润青”,说:“你不能睡了。”


    哪怕用灵气喂养,替身符最多也只能支撑月余,“郁润青”脸上已然没了血色,符咒将散不散,恐怕倒头睡下,用不上一炷香的功夫就会化作一缕飞烟。


    替身与正主意识相通,“郁润青”自然能听明白玹婴的言下之意,怔愣了片刻说:“我不想死,你不能想办法留住我吗。”


    “……”


    “她不爱你,我爱你,求你留下我……以后每年我都给你做灯笼,好不好……”


    “郁润青”在说谎。


    她作为替身,察觉不到自己身上浮动着丝丝缕缕的阴邪之气,可玹婴看来却是一目了然。


    本是代人受过的替身,从一开始就有了私欲,时至今日,甚至想要彻底占据正主的肉身,代替正主活在这世上。


    玹婴原以为是郁润青目不能视物,画错了符,后来想一想,又觉得是郁润青偷拿符纸的时候错拿了她的阴兵符。


    玹婴的阴兵符两面都是空白的,乍一看和普通的黄符纸没两样,事实上随手一挥便能召来深埋于地下的阴兵。


    阴兵符上叠了一层替身符,就难怪替身是这个样子。


    玹婴嘴角一挑:“你再说一次。”


    替身很清楚玹婴想让她说什么:“以后每年我都给你做灯笼……”


    话音未落,一支竹筷似利箭般从河面上袭来,玹婴侧身避开,手中的灯笼绳却被竹筷击断,歪七扭八的兔子灯一骨碌滚落在地,顷刻间便燃烧起来。


    ————————


    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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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无上法(七)


    兔子灯笼虽然糊的歪七扭八,但灯笼纸却是上好的灯笼纸,薄如蝉翼,眨眼成灰,剩下个兔子样的竹篾架子躺在地上,可怜兮兮的,不复方才风光。


    玹婴收回视线,冷冷地望向河面那一片花团锦簇的灯火。她动了杀心,原本嬉笑玩闹的十来个傀儡也面目狰狞起来,皆是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


    可玹婴并未下令驱使傀儡杀人,只是扔掉手中的灯笼杆,哼笑了一声说:“我就知道,我不去找你,你也该来找我。”说完,夜幕中忽而划过一道碧光,那翠浓欲滴俨然隐隐泛着墨色的重葵剑破风而来,强劲的剑风掀起玹婴额前的黑发,显露出她眉心鲜红的“血痣”。


    重葵剑悬于半空,铮铮作响,杀气腾腾。


    而一旁的玹婴叫那颗血痣衬的脸颊微微红,好似刚从蓓蕾里翻出来的花瓣儿,含着一汪清甜的潮湿。她小小的手握住剑鞘,细声嫩气的威胁道:“把降解子交出来,别等我动手。”


    话是这么说,可她眼睛也不眨一下,拔出重葵剑便径自劈了下去,凌厉的剑气直逼河面那灯火通明的画舫,而与此同时,画舫里也骤然升起一道弧形光圈,与剑气迎面相撞,只听一声巨响,剑气偏移,正正好落在鳌山上,将那堆成巨鳌形状的灯山整整齐齐切成两半,随即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百姓无不惊慌失措,一边高喊着“走水啦”一边像蟑螂鼠蚁般一哄而散。


    玹婴并不是很在意那些百姓的死活,活着,她没兴致去杀,死了,也轮不到她怜悯,此刻她只想要那颗降解子,碍着她的人,死是情有可原。


    又一道剑气势不可挡的劈下来,瞬息之间,画舫的方向升起十几道弯弓似的银光,极快极紧密,却都断在了这剑气之下,眼看剑气逼近画舫,原本花团锦簇的河面忽然陷入无尽的黑暗,剑气,画舫,嘈杂的呼喊声霎时间都消失了,只剩黑暗,如墨一般深不见底的黑暗。


    天宝楼上,玹婴眉梢一挑,“原来是隐修。”她嗤笑一声道:“雕虫小技。”


    不过随手一挥剑,藏身在暗处的人便被迫现了身。古朴素净的杏色衣裳,既不如白色出尘,也不如黄色鲜亮,衣袂翩飞,犹如秋意至浓时迎风翻滚的麦浪。


    玹婴不自觉敛起笑意,半觑着眼朝那人定睛看去,只见她绾着妇人发髻,白绸子似的一张脸,在湿腻的冬夜里裹着一团微凉的清光,以至于要很刻意的仔细瞧瞧,那面容才渐渐清晰了。


    浓淡相宜的柳叶眉,内勾外翘的桃花眼,眼角落了一颗小小的泪痣,像婉约山水画里增添一抹风情的点睛之笔,称不上浓墨重彩,却也不容忽视,此刻不喜不怒,面无表情的望过来,自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威严。


    玹婴平心而论,陆轻舟长得并不如她美丽,可陆轻舟是肥沃土壤里滋养出的熟透了的果子,她却是阴雨缠绵里结出的一颗酸果。


    玹婴心里泛着酸,又不肯为了这件事动怒,看着夜色里的陆轻舟,暗暗咬牙道:“我记得了,那日是你将我引入蛮荒神域,很好,我们今日可以新账旧账一起算。”


    “怎么算?”陆轻舟挑唇一笑,眼尾稍稍向上翘,冲散了威严,而多了几分波光潋滟的柔和,“杀了我,自然容易。”她慢条斯理地说:“可你不是还指望着润青帮你解开血咒。”


    玹婴蹙起眉头了,后知后觉的想起来钟知意这么个人。玹婴自认有些疏忽,没对钟知意和瑶贞穷追到底,赶尽杀绝,害的血咒一事流落在外……不过,也不打紧。


    玹婴睨了眼愈发虚弱的“郁润青”。


    “她不识趣,我指望她不如指望自己,至多是费些心力,无伤大雅。”玹婴冷笑一声道:“既然如此,我杀不杀你又有什么干系。”


    陆轻舟道:“既然如此,你还要降解子做什么?”


    玹婴才不会顺着陆轻舟的话去剖析自己的心,她只要她想要的:“不关你事!把降解子给我!”


    陆轻舟手腕一翻,乌黑如玉的降解子便出现在那纤细修长的两指之间。陆轻舟笑一笑说:“尽管来拿。”


    玹婴神色骤厉,披散的青丝在夜风中飞扬,面色苍白,眉心鲜红,仿若从无间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阴森而靡丽。


    她握紧重葵剑,一脚踩上阑干,朝着黑暗纵身一跃,手中长剑挥向夜空的刹那涌动起诡谲的碧波,那碧波十分缓慢的在万籁俱寂中荡漾着,扭曲着,所到之处黑暗像幕布一般被撕扯成碎片,露出秦淮河原本的面貌,而单是那剑波逐渐逼近时的化神境威压,便已然令陆轻舟唇间溢出丝丝血色。


    无须剑锋至,剑气足以陆轻舟粉身碎骨。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一道灿然生辉的剑光由上至下席卷而来,将咄咄逼人的碧波截断在秦淮河上,随之一声巨响,河水飞溅三丈高,掀翻了早已空无一人的画舫和数不尽的零落河灯,似一场倾盆暴雨笼罩了整座天宝楼。


    重葵剑在玹婴手中猛地一颤,杀气滔天,玹婴却神情一凛,意识到自己中了调虎离山的伎俩。


    中计自然也没什么,有那些傀儡在,即便郁润青元神归体,赤手空拳的又能翻出多大的风浪。


    可玹婴还是不由自主的怒火中烧了,她痛恨在她看来如蝼蚁草芥般不堪一击的陆轻舟竟然敢这样戏弄她。玹婴找到了非杀陆轻舟不可的绝佳理由,她冷冷的一抿唇,拖着她的长剑,眨眼间便绕过岳观雾到了陆轻舟身旁,毫不犹豫的一剑挥出。


    她快,陆轻舟也不慢,只可惜还是逃不过重葵剑气,被击落到对岸的竹篷上,重重跌堕在地,侧身吐出一大口鲜血。


    没有一剑杀了陆轻舟,玹婴本就非常烦闷,偏岳观雾又不识相的挡在了陆轻舟身前,玹婴看到岳观雾那张脸,更愤怒至极,甚至一时忘记了血咒的存在,居高临下的举起手中的重葵剑,誓要让那如同眼中钉肉中刺的两个人灰飞烟灭。


    然而就在她对岳观雾动了杀念的那一刻,仿佛有一把利刃狠狠刺入她心口,玹婴咬紧牙根,竭力忍耐,可杀念越重心口越痛,简直像整颗心脏都被人掏出去一刀一刀凌迟那般难受。


    不得已,还是放下剑。


    胸臆中翻涌的恨意,全都涌向郁润青一人。


    就在这时,只剩几盏余灯的天宝楼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明明是稚嫩的童音,却又像野兽嗅到鲜血围攻猎物时的咆哮,迫不及待地要将那被憎恨的人分食殆尽。


    玹婴下意识地用余光看向天宝楼,微微一动,却又定住了,耳边响起替身的那句话——“她不爱你,我爱你。”


    替身是沾染了邪气的替身,为一己私欲,可以不择手段,虚伪的谎言自然信手拈来。


    可替身同样是与正主意识相通的替身,郁润青所知所想,所思所虑,亦是替身所知所想,所思所虑。


    “她不爱你,我爱你。”


    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玹婴想,郁润青不爱她了,就连那代人受过的替身也不爱她。


    玹婴笑一笑,将手中的重葵剑高高抛起,黑气缠绕的剑身倏而分化出无数道剑影,剑影环绕,好似围成一个巨大的鸟笼,将三人牢牢困在其中。


    “郁润青的血咒,的确让我很为难,这些年我尝试上百种方法想要除掉这血咒,可惜都是无用功,如今,只剩下最后一种方法是我没有尝试过的了……”玹婴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到了微不可闻的地步,而不远处的天宝楼,却是嘶吼和尖叫接连不断。


    “兴许郁润青死了,这血咒我就摆得平了。”玹婴听到自己漫不经心地说:“横竖她不爱我,死也不可惜,倒省得她……”话至此处,玹婴似乎稍稍一醒神,猩红的双目看向岳观雾,好像恨了她千年万载,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


    玹婴咬牙,颇为尖锐道:“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傀儡经过炮制必定是凶残无比,而郁润青目不能视物又手无寸铁,难保不会出什么差错。


    岳观雾执剑的那只手微微颤栗着,竟然挣脱了化神之境的威压,碧绿苍翠的宝剑在她手中飞转,一道道剑气便如同似骤雨流星般朝着玹婴砸去,一时间寒芒爆射,尘烟四起,整个剑笼都在铮铮作响。


    玹婴用剑笼困住了岳观雾和陆轻舟,同时也困住了自己。她小小年纪能达到化神之境,与重葵剑是脱不了关系的,现下手中无剑,倒有些难以应对,死死咬着下唇,勉强撑着咒阵,心里莫名的又恨又急,真想把天底下的人都杀光。


    这念头一动,整座金陵城的阴邪之气便犹如戈壁风沙,丝丝缕缕的,嗅着味道寻过来,藤蔓般缠绕在剑笼外,甚至挤进玹婴瘦小的身体里。


    玹婴不由地仰起头,雪白的脸颊隐隐染上了魔璺,只是一瞬间,岳观雾便被咒阵猛地撞到了笼壁上,手中的春蓬剑险些失落。


    剑气停了。


    玹婴盯着自己布满黑纹的双手,脸上露出不知是笑还是惊恐的神情。


    魔璺,是阴邪侵体的痕迹。


    说来可笑,魔修也畏惧心魔,一旦心魔强大到一定程度,便会将魔修的身体乃至灵魂完全吞噬,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邪魔。


    “玹婴。”陆轻舟缓缓站起身,将攥在掌心的降解子抛向她。


    玹婴睁大双眼,像个茫茫无主的孩子,伸手接住了那颗降解子。


    陆轻舟压下口中不断翻涌的血腥气,低声道:“郁润青不爱你,怨不得任何人……”


    玹婴本就是个言行随心所欲的人,此刻受阴邪之气侵扰,更是全然受本能所驱使了。她根本不等陆轻舟把话说完,握紧降解子,神情一下子凶狠起来,“你胡说!”玹婴对陆轻舟吼完,又充满怨恨的瞪向岳观雾,几乎一字一句道:“谁让你解开春蓬的封印!都怪你!”


    岳观雾看玹婴的眼神同样是憎恶无比,倒是真应了春蓬剑主与重葵剑主注定不死不休的宿敌论。


    “玹婴。”陆轻舟长睫倾覆下来:“我想你在润青身边那么久,应该知晓长寒仙尊留下的八大逆天术,那么,你可知晓其中一道禁术,名为离情。”


    玹婴微怔,但很快又朝着她咬牙切齿起来,两眼通红的,像只想吃人又不知道从哪里下口的小野兽:“你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叫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陆轻舟看向玹婴,也是几乎一字一句道:“她在寒川幽闭十年,仍然忘不掉你,她怕自己一错再错,因此用离情术拔尽了情丝。”陆轻舟说:“我有一句谎话,天打雷劈,永不超生。”


    话音落下,剑笼陷入一瞬诡异的死寂,可顷刻间又剧烈的颤动起来,坚不可摧的剑笼犹如春日浮动在水面的残破薄冰,正在不受控制的碎裂坍塌。


    魔璺褪去了,玹婴猩红的双目逐渐恢复不久前的清明。那是一双很澄澈的黑眸,有一点茫然无措,“你胡说……”她喃喃的,好似不愿意相信。


    岳观雾回过神,从剑笼的裂隙中御剑而出,直奔着天宝楼。


    玹婴的恨意和杀心使得她以血咒炮制的傀儡彻底失控了。岳观雾赶来时,天宝楼正一片混乱,问心宗门生和玄冥教教众相互纠缠,在外边打得不可开交,谁也顾不得楼内的郁润青,而十几个尖牙利嘴见血封喉的傀儡,正肆无忌惮的捕杀着楼内唯二的活气。


    郁润青抱着怀里已经被吓傻的小狸猫,忍痛用血在啃咬自己手臂的童尸脸上画上一道定身符,旋即将童尸用力甩开,直接从三楼丢到了一楼。


    她满以为如此能少一个麻烦,殊不知一旁看着不过周岁大的童尸见了这一幕,竟像蜘蛛一样四肢并用的从墙壁上飞快地爬了下去,跪趴在那被画了定身符的童尸身旁,有点笨手笨脚的拽着自己的袖口,用手肘将那童尸脸上的血迹蹭去。


    两个童尸转瞬之间又爬上三楼,伸着舌头一点点舔掉郁润青用血画在地上的咒阵。


    岳观雾秉着呼吸,接连两剑振开那些前仆后继的傀儡,一把捂住郁润青脖颈上的血洞。


    “没关系。”郁润青松了口气说:“没有伤到要害。”


    岳观雾的喉咙里像是生了锈,有种锈迹斑斑的喑哑:“别说话了。”


    傀儡不仅凶残无比,还颇有灵智,居然都知道欺软怕硬的道理,畏惧岳观雾手中的春蓬剑,一时间没有一个敢贸然上前,嘁嘁喳喳地寻觅着他们的主心骨。


    郁润青听到那动静,浑身上下被撕扯出的伤口都一齐疼了起来,她唇瓣紧抿,偏过头拨开岳观雾的手,一把扯下岳观雾腰间的荷包。


    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沓深蓝色符篆。


    那些傀儡还观望着,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忽然一团雷云从天而降,将整座天宝楼的上半部分炸成了灰烬。


    十几个傀儡猛地一瑟缩,竟同时仰头看了眼天上的雷电翻涌的云团,又同时“哇”的一声叫喊,四散着逃去,颇有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风范。


    然而雷云也跟着四散成十几团,他们爬到哪里,云团便飘到哪里,时不时落下一道惊雷。旁的傀儡倒也罢了,那被碎尸万段的傀儡连身上缝的线都被雷烧焦了,一条手臂掉下来,被他珍惜万分的抱在怀里,边哇哇大哭边拼命朝着玹婴跑去。


    玹婴是个没有来生的人,她嘴上不说,但心里将这些与自己同病相怜傀儡当成她的小弟弟和小妹妹,她稀里糊涂的在心里咀嚼着家人两个字,又稀里糊涂的想起陆轻舟那一番话,像做梦似的一剑挥散雷云,将断了一条手臂的童尸抱到怀里,很是爱怜的亲了亲他唯一还看得过去的一张脸。


    童尸得了庇护,在玹婴怀里张牙舞爪起来,可夜幕上空骤然聚集的雷云又令他惊恐不已,一下从玹婴怀里挣脱出去,远远地逃开了了。


    玹婴怀里一空,倒是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掐了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剑诀,将那些追着傀儡跑的雷云逐个击穿。


    然而重葵离身这弹指一挥间的功夫,又有两道深蓝色的符篆降在玹婴身旁,一道在左前方,一道在右后方,两道符篆落了地,立即成了一副阴阳两极阵。


    玹婴一窒,到此刻才从浑浑噩噩中醒来,无比错愕的望向上方的郁润青。


    分明离的不远,可她无论如何都看不真切郁润青脸上的神情。


    眼睛看不真切,心里却明了了。


    陆轻舟用降解子将她引来,是为了见郁润青,一个隐修设无边幻境,一个符修设阴阳两极阵,即便不能杀她,也足以将她封印在阴阳裂隙中。


    阴阳裂隙里是永恒的黑暗,是不断坠落的深渊。


    玹婴低下头,摊开掌心,看着那一枚如黑玉珠子般的降解子,心脏莫名一鼓一涨的疼痛起来。


    时间在这一刻停住了,耳边忽而鸦雀无声。


    玹婴放任自己陷入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一日回忆里。


    那一日的郁润青懒洋洋的,因为无事可做,将多到溢出来的时间全部用在她身上。


    “上一段是不是念错了。”


    “哪有,哪有嘛。”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郁润青这样宽容散漫,她却有点惴惴不安,扑过去趴在郁润青肩上说:“我重念,我重念一次,刚刚看错行啦。”


    郁润青偏过头朝她笑了笑,眉眼温柔极了:“你是不是困了,想睡觉了。”


    玹婴被这样看着,便不由地一嘟嘴,有些任性地说:“念书真没劲,你教我画符好不好,我想学厉害一点的咒阵。”


    郁润青摇一摇头,闭上眼睛说:“接着念吧。”


    玹婴对书本上的之乎者也没有一丁点兴趣,她不明白,郁润青分明也不爱碰这些书,做什么还天天叫她读,她心里隐隐有些怨气,抱着书哼唧唧的敷衍,断断续续,一句完整的话也没有。


    郁润青嘴角微弯,仍闭着眼睛,随手捏了一下她的脸,像是昏昏欲睡似的慢慢念道:“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玹婴听不大懂,只觉得不是什么好话,凑过去糯糯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啊?”


    郁润青朝里侧身道:“意思是小鸟嘤嘤叫,想找人陪她玩,太吵了,求求老天爷,消停一会。”


    “……真的假的?这么文绉绉的,书上真有这种话?”


    “我骗你做什么,诗经里,自己找去。”


    玹婴一赌气,真把诗经翻了个遍,还真在诗经小雅里找到了这段话。她自己解了闷,原也不觉得有什么,直到有天傍晚,她吃完饭,郁润青收拾碗筷,见她剩了半杯果酒,问她怎么不喝完,她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迨我暇矣,饮此湑矣!”


    意思是等我有空了,一定喝完。


    郁润青一怔,竟笑出声来,两只手一块揉搓着她的脸颊说:“你在这跟我卖弄呢?”


    玹婴当然不承认她翻看诗经的时候暗暗憋了一股劲,要通篇背诵下来让郁润青刮目相看,所以她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这点东西,随便一翻就记住了,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能过目不忘呀?”


    郁润青为她的勤奋和聪敏而欣喜,恨不得拿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奖赏她。


    玹婴不明白,她只是背一背书,怎么就能让郁润青高兴一整天。


    不明白,不要紧,郁润青身上有很多她想要的,她只是背一背书,写一写字,轻易就得到了。


    又是一日,阳光明媚,玹婴仰着脸可怜兮兮地说:“教我画咒阵嘛,我想学你那个石头阵。”


    郁润青将她练的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拍了拍她的发顶说:“我教你一个比石头阵更厉害的。”


    玹婴期待地问:“什么呀?”


    郁润青道:“阴阳两极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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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诗经小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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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4章 无上法(八)


    钟知意翻过屋脊,一眼便瞧见了站在雨幕里的瑶贞,忙纵身一跃飞扑到她身旁,气喘吁吁又急切地说:“不是约好了在杨门巷汇合!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瑶贞看到她,长舒了口气,随即两腿一软直接跪坐在地上,断断续续,十分费力道:“我,我是要去找你的,没成想,半路遇上一个魔修……”


    钟知意这才注意到瑶贞两手空空,她目光一转,见不远处侧躺着一个黑衣人,胸口刺入一把皎皎如雪的长剑,正是瑶贞的佩剑。


    钟知意将流云伞悬在瑶贞上方,三两步走到那黑衣人身前,猛地拔出“朝阳”,稍作停顿,用袖口抹去剑身残存的血迹,又从地上拾起剑鞘,收入其中,而后递给瑶贞:“你有没有受伤?”


    瑶贞用左手接下剑,勉强抬了抬右手,还有点发懵道:“……震脱力了。”


    钟知意闻言也微微松了口气,弯腰将瑶贞扶起来,“传讯符呢?”钟知意虽这样问着,但手已经伸到了瑶贞腰封间,轻易取出了符篆,她将符篆夹在指尖,向外一挥,与此同时口中疾念:“诸事已毕!恶事已平!急急如律令!报!”


    话音刚落,半空中的符篆忽然金光一现,紧接着便嗖一下蹿了出去。


    瑶贞的目光随着那道传讯符上移,只见厚重乌云黑压压的聚集在金陵城上空,雷声轰鸣,电光四射,仿佛云团里裹着一只要冲破牢笼的凶兽。


    “是润青师姐。”瑶贞喃喃道:“我在肇安县见过的……”


    钟知意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不由地抿紧了唇,握住伞说:“你先回去。”


    瑶贞一怔:“那你呢?”


    不过短短一年多的光景,钟知意脸上已然褪去了少女的稚气,鼻梁高挺,眼尾飞扬,明艳的近乎一簇叫雨水浸透的牡丹花,挺立的盛开在月光下,有一种倔强又傲慢的姝色。


    “我……”钟知意道:“你当没看见我吧。”干脆利落的说完,便撇下瑶贞朝天宝楼的方向去了。


    从来乖巧懂事又听话的瑶贞看着钟知意的背影,不禁有些茫然,她还记得临出发前沈砚师兄反反复复强调了许多次,外围弟子的任务是疏散秦淮河一带的百姓,事毕立即返回瞭望台,不得延误更不得妄动。


    可钟知意……


    瑶贞脚步往前一挪,又一挪,终究是横一横心咬一咬牙的追了上去。


    金陵并非是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的地方,入了冬便一日比一日寒凉,偏又时常下雨,是出了名的阴冷潮湿,可千年万载间从未有过这样一场倾盆大雨,好像方圆百里的乌云都涌入了金陵城,豆大的雨滴噼噼啪啪的落下来,带着一股子急躁的戾气,简直砸得人睁不开眼。


    一路踏着水花赶到天宝楼,钟知意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


    交织交缠的雷电仿佛在凝固成霜,成千上万的雨滴也好似悬在了半空,那漫天大雨像极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琉璃宝珠铺在黑丝绒般的夜幕里,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缓慢的如同停止不动了。


    而黑压压的雷云之下,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掌心托着几张符纸,符纸纹丝不动,她也纹丝不动,唯有覆眼的黑绸泛着柔润的珠光,在风雨中轻轻飘荡。


    钟知意看着这一幕,下意识的想唤一声“师父”,可要开口的时候才忽觉喉咙一紧,竟然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也动弹不得了!


    钟知意握紧伞柄,想要挣脱束缚,然而灵力一起,瞬间反噬回丹田,嘴巴里即刻就尝到了血腥味。她瞳孔微颤,忍着痛看向秦淮河对岸,只见岸边站着一个女子,身着红色短袄,黑底梅花长裙,此刻裙摆翻飞,乌发凌乱,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可即便看不清面容,钟知意也能认出她,认出她手中的那把碧光浮动的宝剑。


    重葵剑主,玹婴。


    和附在瑶贞身上的那一缕元神不同,化神之境的威压几乎可以扭转这一方天地,令钟知意心中不由自主的漫上一阵阵绝望,而就在这时,悬于半空的雨滴骤然落下,如海啸一般几乎将钟知意吞没,连手中的流云伞都不受控制的倾斜了。


    “当心!”


    耳边传来一声惊呼,是瑶贞。钟知意身形一晃,被瑶贞拽到一堵墙后,随之而来的是一道道细碎而密集的剑气。


    瑶贞心有余悸地说:“你差点被削成肉泥!”


    有流云伞护体,不会的……钟知意本想这样说,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她看着瑶贞,有几分惊愕道:“你怎么跟来了?”


    瑶贞恼怒道:“我分明看见你了!怎么能当没看见!”


    钟知意更惊愕:“你跟来就是要说这个?”


    瑶贞瞪圆了眼珠,正要开口时,又一道剑气狠狠撞在墙上,那厚重的围墙轰一声便倒塌了,险些将两人埋在砖石下。


    钟知意反应很快,一把将瑶贞拽到足有三人环抱那么粗的一棵古树后,小心翼翼地向外窥探。


    河岸边的玹婴消失不见了。


    电闪雷鸣的夜空,似倒转过来的深海,两道碧光在漆黑的雷云里缠斗,纤细轻盈的剑影犹如春日柳枝,飘曳间摇落无数要夺人性命的柳叶刀。


    瑶贞骇然道:“是,是春蓬和重葵……”


    “你第一次见?这么大惊小怪。”钟知意避开擦肩而过的剑气,定睛望向重叠翻滚的云层,企图从那一团混乱中找到郁润青的身影。


    “我怎么会见过!”瑶贞用力将她拖回树后:“我们就不该在这!”


    背后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你们还知道不该在这。”


    瑶贞转过身,见沈砚面色沉沉,一副要将她们俩千刀万剐的样子,不由地一哆嗦,弱弱唤道:“沈师兄……”


    水珠顺着沈砚的眼睫和发丝不断往下滑,他自己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看着安然无恙的瑶贞和钟知意,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终于落下去了,脸上也显露出怒容:“谁是你师兄!还不给我滚回瞭望台!”


    瑶贞的眼睛霎时红了,小兔子似的看向钟知意。


    钟知意自入宗门以来也是第一次受这般的疾言厉色,她微微一抿唇,收起了流云伞:“不怪瑶贞,是我的错。”


    郁润青从小没有师父管,收了徒弟倒是对徒弟宠爱的没边,钟知意本就性子骄纵,有这样一个师父,在新一代弟子中更是出了名的肆无忌惮,若非如此,沈砚也不会一发觉钟知意迟迟没回瞭望台就这么急匆匆的找来。


    “我当然知道是你的错。”沈砚咬着后槽牙,压低声音道:“回去再跟你算账。”


    话音刚落,忽有一声近乎凄厉的铮鸣响彻云霄,三人齐齐转头朝着上方望去,只见一袭白衣的岳观雾如同被折断翅膀的白鸽,似划破夜空的流星一般从云端坠落,而春蓬剑紧随其后,亦是落败之势。


    玹婴此时也彻底挣脱了咒阵的束缚,剑刃所指,锋芒毕露,分明要将岳观雾斩尽杀绝。


    沈砚神色骤变,不自觉道:“糟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根本来不及出手,众人只能看着眼前一幕。


    可就在重葵逼近之际,天地一暗,忽然间,什么都消失了,仿佛整座金陵城都陷入死寂,悄无声息。


    瑶贞怔忪片刻,颤巍巍道:“是无边幻境……”


    世间之诸境,皆以玉为引,灵力越强,境域越广,神境之内更称得上辽阔,正因如此,上古秘境中才总会残存着尚未被发觉的天材地宝,可是,再怎么辽阔,世间诸境也摆脱不了天圆地方的界限。无边幻境之所以得名“无边”,正是因为这幻境无媒无引,乃是从三界生生撕开一道口子,通往真正无边无际的阴阳裂隙。


    玹婴抹去脸颊上沁出的血珠,望着漆黑的四周,挑唇一笑,“郁润青,我承认了,你说的对,读书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知道得多了才不容易吃亏。”


    说完,玹婴将手中已被化解的阴阳两极符慢慢撕碎了。


    阴阳两极,万物对立,是生与死,是白与黑,是冬与夏,是世间万物的制约与平衡,而阴阳两极阵是将这一切全部打乱,是生与死之间,是白与黑之间,是冬与夏之间,是世间万物的颠倒与混淆。


    玹婴很清楚,阴阳裂隙从来困不住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所以她并不急着逃离,只是声音轻了轻,几乎染着些许甜意道:“从前你最担心我什么都不懂,到外边会叫人欺负,会吃亏,如今可觉得欣慰?”


    “玹婴。”


    郁润青出现在她身后。


    玹婴转过身,目光掠过那苍白无比的面容,乌黑湿濡的发丝,不知为何,莫名有一点委屈。


    郁润青。


    她在心里唤着郁润青的名字,她知道自己有话想说,有很多话想说。


    可郁润青并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一张深蓝色的符篆以镇压之势迎面袭来,玹婴措手不及,只能向后一滚,万分狼狈的避开。


    她姿势怪异的跪伏着,微微仰着头,看郁润青的眼神已然充斥着杀气。


    郁润青有所察觉,虚无的目光望向她。


    玹婴非常难以忍受郁润青不在意生死的淡然,简直咬牙切齿地说:“你别以为我下不去手杀你。”


    剑光照拂,落在郁润青脸上,平静的看不出丝毫喜怒,只是她的语气还是像从前那样温吞吞的,声音很清润,很柔和,似昏昏欲睡的午后,似耳边的呢喃。


    她说:“我知道,你心软了。你早该杀了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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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无上法(九)


    玹婴缓缓站起身,品味着那句“你早该杀了我”,眸光逐渐森冷锐利。


    其实她都知道,知道自己的心软,知道自己早该杀郁润青,所以她才会用剑笼困住自己,任由失控的傀儡替她解决掉这个麻烦。


    玹婴很清楚,她杀了郁润青,兴许要后悔,不杀郁润青,便一定会因郁润青而死,这实在是一笔用脚趾头算也能算出盈亏的烂账。


    玹婴舍不得郁润青死,更舍不得自己死,她长这么大,都还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穿过什么好衣裳。玹婴一直觉得,像她这样的人,理应当在这世上呼风唤雨一番。


    杀了郁润青,再杀陆轻舟,血咒,慢慢除去,总能除去,到那个时候,岳观雾,怎么想都不足为虑。


    一个“杀”字在玹婴心里来来回回的翻腾,眨眼之间就已经到了非杀不可的地步,她看向自己手中的重葵剑,手微微抖着,朝郁润青一笑。


    郁润青自然是瞧不见她的神情,却能感受到那愈发浓重的杀意,抿了抿唇,于虚空中结印。


    黑暗中,那诡异的图腾散发着莹莹白光,一笔一划都格外真切。


    玹婴怎会不知那咒印是奔着她魂魄来的,原本就下定的决心,又冷硬了几分:“郁润青,你自寻死路,怨不得我。”


    郁润青比她更冷硬,咒印一成,即刻朝她袭来,又快又狠,毫不留情。


    玹婴几乎是下意识的提剑抵住咒印,看着暗色中的郁润青,呼吸一下子紧促了。她想,郁润青要杀她,真的要杀她……


    不过一瞬失神,咒印便势不可挡的压过来,重葵剑颤栗着,竟然脱手而出,直直的掉进那无尽深渊里。


    玹婴避开咒印,掌心朝下,一边召回重葵,一边朝着郁润青扑去。


    重葵剑护主心切,回来的很快,可郁润青的咒印总是要更快一些,只是,咒印不认主,它打在玹婴的背上,立即向四外扩张,如同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皂角泡将玹婴连同郁润青全都裹挟在其中,顷刻之间,两个人的魂魄在肉身中剧烈颤动起来,影影绰绰,难分你我。


    郁润青没什么反应,玹婴却万分痛苦的哀嚎了一声,她睁大眼睛,清楚看到那无比熟悉的面容上落了一道突兀的红痕,看到那清亮的,略带着些许惫懒的眼眸,笑意十足的盯着她。


    “玹婴,我们这算不算不打不相识?”


    “玹婴!那些人要杀的是我!与你无关!”


    “玹婴,岁月漫漫,我有你一知己足矣。”


    “玹婴……人间于我而言无趣至极了。”


    这声音似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令玹婴痛不欲生,恐惧万分,她拼命的想要挣脱这驱魂印,可魂魄里反而溢出几道如梦似幻的流光,有郁润青的,也有她的。


    是溯灵——


    这个念头在玹婴脑海中一闪而过,紧接着她的意识便混沌了,而阴阳裂隙里的一切也随之陷入了混沌。


    “该死的!她以为她是什么东西!竟然敢跟我作对!”


    “不过一个门生,仗着自己有几分资质就张狂起来了,这次一定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玹婴!玹婴!你听到没有啊。”


    玹婴目光扫过面前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孔,还没完全醒过神,便听到“自己”漫不经心地说:“我初来乍到,不知这汉江水深水浅,你们可不要拿我当刀使。”


    身旁一紫衫女子道:“你不信她们,难道还不信我,那个长寒,的确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平日里迎面碰上我们这些嫡传弟子,莫说止步行礼了,连看也不看一眼,真是可恨。”


    “玹婴”低下头,目之所及是一双修长漂亮的手,十指纤纤,细白如葱,一看便是长久的养尊处优才会养出这样一双书香气很重的手,可这双手中却握着一条像极了赤链蛇的短鞭。


    她不急不缓的捋着鞭子,笑着问道:“当真如此?”


    那紫衫女子道:“是真是假,你见了就知晓。”


    “玹婴”显然有了兴致,她站起身来,一扬鞭说:“好!我们去会会她!”


    众人闻言也雀跃不已,一个接一个的朝外边走去。“玹婴”落在最后,临要出门时习惯性的放缓了脚步,侧身照了照琉璃镜。


    琉璃镜里的人穿着初春桃花般的粉色薄衫,面颊红润,肤若凝脂,一双皂白分明的杏眸明亮好似天上的星子,一颦一笑,皆是纯真又妩媚的风情。


    是个美人。


    是玹婴含苞待放的身体完全盛开的模样。


    玹婴心中震撼,却来不及多看,这具不受她控制的身体已经脚步轻快的出了门。


    “玹婴!你快点呀!”


    “催什么催。”


    “玹婴”轻声回了一句,语气不算好,却没有恼怒,也没有不耐烦,只透着一丝不以为然的傲慢,而旁人反倒伏低做小的讨好起她了。


    “我是怕堵不到长寒,她每日只这个时辰到梅园来。”


    “你打探的倒是挺清楚。”说完,“玹婴”一哂,又问道:“她一个门生来梅园做什么?”


    紫衫女子略带着酸意道:“我舅舅很看重她,特准许她来梅园听学。”


    另一个瘦小的女子压低声音道:“岂止是到梅园听学,还是和陈家的大小姐一同听学,我听说,等长寒十八岁,主君便要将她收作家奴,日后保不齐还要与……”


    那瘦小的女子话还没说完,就被紫衫女子厉声打断了:“你少在这里胡编乱造,我表姐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长寒怎么配得上她!”


    话音未落,月亮门外便走进来一个玄衣女子,身姿挺拔,眉眼清俊,不是旁人,正是她们口中的长寒,正是玹婴熟悉的郁润青。


    玹婴看着那张与郁润青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终于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溯灵之中,此刻所经历的一切,全部都是前世的记忆。


    也就是说……郁润青的前世是长寒!这怎么可能!长寒明明早就飞升了!再也不会进入轮回了!


    玹婴紧盯着长寒,心中有数不清的困惑,可最大的困惑还要当数她自己。在小拂岭那三年,郁润青总是念书给她听,其中便包括了问心宗的宗史。


    千年万载间,问心宗经历过好几场近乎毁灭性的浩劫,宗史难免有所缺失,到后来已经没人清楚长寒的时代究竟是多少年以前,更没人清楚长寒从一介外姓门生到世人敬仰的仙尊,这一路以来究竟遇到过多少磨难。


    细枝末节寻不到了,可以肯定的是,仅有的故事里绝对不会有“玹婴”这个人。


    “喂!叫你站住!”


    “什么事?”


    相较于紫衫女子的盛气凌人,长寒简直称得上好脾气,乌黑透亮的一双眼睛望过来,就叫人知道她没有坏心,是温和纯良,有一点迟钝的十七岁。


    玹婴只觉得心里一颤,脚步便不自觉的走上前了:“没什么事,想找你玩不行?”


    长寒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微微蹙起眉:“我不认识你。”


    “玹婴”自报家门:“我,帛州尤氏,玹婴。”


    “你就是玹婴。”长寒显然听说过她的名字,挑唇一笑道:“我知道你,十五岁突破筑基期,世间罕见。”


    “玹婴”也明显预料到了长寒的反应,少有几分得意:“这算什么,要不了多久我就会结成金丹。”


    长寒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接她这句话,顿了一下说:“我今日不得空,改日再同你们玩。”


    “站住!我没让你走呢!”“玹婴”很不客气,一把就握住了长寒的手腕,长寒当即皱起眉,甩开她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如此难以遮掩的嫌弃,顿时惹恼了“玹婴”,她瞪着长寒道:“你——”


    长寒一抿唇,竟然也有些许不满:“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玹婴”这会已经很下不来台了,偏还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一旁拱火:“玹婴,你还没看出来吗,她心里根本就没瞧得起你,她当你的修为都是靠仙草灵药堆出来的!”


    “玹婴”是众星捧月心高气傲的“玹婴”,怎么能受得了这种撺掇,不由地冷笑一声道:“我晓得了,你跟那些外姓门生一样,当我们这些世家子都是酒囊饭袋,好呀,你敢不敢跟我比试比试,倘若你输了,就要给我做一个月的随从,如何?”


    长寒看着她,轻声道:“那你输了呢?”


    “玹婴”根本不认为自己会输,随口说道:“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长寒点点头,答应下来:“怎么比试?”


    “玹婴”道:“就比逐灵石!”


    逐灵石是一种炼气期修士才会拿来玩的玩意,即在两颗灵石内注入灵力,看谁的灵石飞得又快又远,通过灵石的速度和距离,修为高低一目了然,掺不得一点水分。


    而这场比试,长寒赢的非常轻易。


    她将晶莹剔透的灵石丢到“玹婴”怀里,说:“我没当你是酒囊饭袋,但你急于突破筑基期,根基不稳,早晚是大问题。”


    “玹婴”长这么大第一次受挫,气得手发抖,不过,愿赌服输。


    “玹婴”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长寒道:“你们别再来找我玩了,我没时间玩。”


    长寒说完便转身走了。


    不远处有人等她,是个衣着华贵的少女。


    “玹婴”本想追上去,却被紫衫女子拽住:“欸,我表姐在那,要让她知道我们为难长寒,她该去找我舅舅告状了。”


    “玹婴”甩开紫衫女子,气恼道:“少拿你舅舅吓我!我才不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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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无上法(十)


    中原汉水,陈氏独大,莫说旁支小辈,连不入流的远亲都能仰仗着自己陈氏嫡传弟子的身份在汉水横行霸道。


    可真正能称得上陈家嫡系亲传弟子的,也只有那么三五人而已,其中最受各大仙门世家瞩目的便当属陈家主君的长女,今年不过十八岁的陈盈月。


    据说这陈盈月生性孤僻,寡言少语,且行事作风非常之冷硬,是出了名的眼里不容沙,出了名的不近人情,纵使那些嫡传弟子再怎么横行霸道,在她面前也都像是耗子遇到猫,一个赛着一个的低眉顺眼、小心翼翼。


    “还有呢?”


    “这……还有什么?”


    “我让你去打探消息!你懂不懂什么叫打探消息!这种人尽皆知的事用得上打探吗?!”


    回话的侍从一副倒霉相,唉声叹气地说:“少主,你这不是难为人吗,那大小姐身边的一个小僮仆在陈家都是一等一的人物,我哪里能搭得上话啊,就这些消息,我还是跟外院车夫打探的。”


    “玹婴”轻哼了一声,明摆着对这套说辞不满意:“我只知道事在人为!”


    “可这到底不是咱们帛州,少主,人在屋檐下啊……”


    北境帛州,苦寒之地,远远比不得中原人杰地灵,“玹婴”天资出众,常理难教,父母生怕耽搁了她的仙途,才特意将她送来汉水陈家听学,而陈家还有不少像“玹婴”这样外来的世家子,无一例外的,都是家族的掌上明珠,哪怕寄人篱下,也学不来谨小慎微,倒是比本家人底气更足。


    “玹婴”从石碑上跳下来,拍了拍掌心的灰尘,一扬眉道:“人在屋檐下怎么了?我又不是做什么坏事!”


    “话是这样说……”侍从不明白了:“少主好端端的做什么要打探陈大小姐的事?既然要打探,又何必舍近求远呢?那个陈家的表小姐不是同少主玩得很好吗?”


    侍从接二连三的问题,都不是那么好回答,“玹婴”一下子恼羞起来,瞪着他说:“去去去,叫你办点事废话这么多,我不用你了还不行。”


    侍从如获大赦,忙不迭地跑掉了。


    玹婴冷眼看着侍从的背影,心知在这段溯灵里,长寒就快要出现了。


    果不其然,如轻烟一般朦朦胧胧的细雨下,如水墨一般重重叠叠的竹林间,一袭玄色门生服的长寒正拾级而来。


    那门生服是最寻常不过的箭衣,大襟窄袖,腰身较瘦,除了裁剪的还算合身之外,再没有什么稀奇,可穿在长寒身上却格外的好看。


    “玹婴”脸微微热,不自觉躲到石碑后,打算等长寒走近一些再跳出去装作偶遇。


    然而她刚往外探一眼,就见不远处的山门外走过来一个青衣女子,手里举着油纸伞,叫人看不清面容。


    玹婴心头一跳,眼睁睁看着那青衣女子走到跟前,油纸伞微微一抬,露出一双狭长而凌厉的凤眼。


    岳观雾!


    不,应该叫她盈月。


    “长寒。”


    “你怎么来了?”


    长寒眉头一蹙,似乎并不想见到盈月。


    “玹婴”躲在石碑后,暗暗窃喜起来,可也只窃喜了短短一瞬,便听到长寒说:“这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


    盈月道:“陈家的规矩?我怎么不知道。”


    长寒似是轻轻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好吧好吧,算我多嘴。”她顿了一下,又问:“你特地到教院找我,有什么事?”


    盈月沉默片刻道:“下月初便是你十八岁生辰了,父亲说,要送你一份生辰贺礼……”


    长寒唇角微动,似笑非笑的样子:“赐我陈姓,许我做陈氏家奴,好大一份贺礼。”


    向来从容冷静的少女忽然有些急切,几乎是厉声呵道:“长寒!”与此同时,紧紧握住了长寒的手腕。


    长寒倒是一视同仁,毫不迟疑的掰开了盈月的手,不过语气稍稍放缓:“好,我知道了。”


    在盈月看来,长寒的态度完全是敷衍,她仍然不放心,唯恐长寒十八岁生辰那日出什么差错,仍欲劝说。


    可长寒却不耐烦道:“你如果没别的事就回去吧,让人看见总归不好。”


    玹婴在角落里看着盈月那张因为伤心而略显苍白的脸,心中简直有种难以言喻的痛快。


    “玹婴”则恰恰相反。


    她从长寒和盈月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了两人关系的不寻常,即便从始至终都在不可化解的矛盾里争执,也是与对待旁人的态度截然不同,有着难以遮掩的亲近。


    “玹婴”收回视线,低下头,眼前的画面随之一转,进入到了另一段溯灵里。


    她身处在幽静的廊阁上,目之所及是一片假山林,从高处往下看,可以清楚的看到假山中面对面站着两个人。


    还是长寒和盈月。


    玹婴咬咬牙,不想看,又不得不看,只能一边看一边暗骂前世的自己,真是贱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


    不知距离上一次时间过去多久,长寒和盈月似乎还没有和好,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迹象。


    长寒那样一双看谁都透着丝丝缕缕温柔与深情的眼睛,难得显现出几分冷淡,她盯着盈月,有些漠然道:“就因为在这次试炼中阿云胜过了三公子,所以三公子就命人毁掉了阿云的仙根,凭什么?”


    廊阁上的“玹婴”闻言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玹婴虽不知内情,但大抵能猜出这个“阿云”和长寒关系匪浅,而能被长寒称作“三公子”,此人必然是盈月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


    三公子毁掉阿云的仙根,无异于火上浇油,且这把火烧的十分厉害,几乎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另一边的盈月眼睛微微红,显然哭过了,这会眼底浮动着一层水雾,也是罕见的脆弱:“我知道……父亲已经重重罚过他……”


    “罚?最多三个月,他照样活蹦乱跳。”长寒的眼神渐渐冷厉,隐隐透着憎恨:“阿云呢,你知不知道阿云如今是什么模样?”


    被那样的眼神注视着,盈月不由地一怔,随即不假思索的扑过去抱住长寒:“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会想办法修复阿云的仙根……”


    长寒一抿唇,毫不留情的将盈月推开:“这种话,说出来你自己会信吗?”


    长寒面前的盈月,和旁人眼中的盈月简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分明被推开了,还做出一副苦苦纠缠的样子:“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堂堂的陈家大小姐,竟然低微至此。


    身为旁观者的“玹婴”都瞠目结舌的有些错愕了。


    可饶是如此,长寒也并未心软,垂眸看着盈月道:“血债血偿,天经地义,除非毁掉三公子的仙根,否则,这件事绝对不会到此为止。”


    盈月捉着长寒的袖口,似乎预料到了她与长寒注定背道而驰,预料到了这将是她与长寒最后一次独处,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过了好一会,才小声啜泣着,缓缓抬起头:“明日就是你十八岁生辰……我也有,生辰贺礼要送给你。”


    长寒眼睫低垂,仍是不为所动。


    而盈月双目含泪,仿佛要将长寒的样子永远记在心里,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终于附过去吻她。


    能称得上生辰贺礼,想必曾几何时,长寒是期待过的。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了。


    长寒偏过脸避开,声音淡淡道:“我不过一介门生,受不起如此大礼。”


    当真是好伤人的一句话。


    “玹婴”心里都不由自主地一哆嗦,不忍心再看了。


    很快,画面又一转。


    不出玹婴所料,此时的长寒已经叛离了家族。


    按照问心宗宗史所记载,长寒是因为不愿意助纣为虐才叛离家族,从而遭到陈家和各大仙门世家的追杀,可事实上……


    “她真的疯了!她竟然为了给一个小门生报仇毁掉了陈三公子的仙根!”


    “你这么大声是要宣扬的人尽皆知吗?”


    “她不大声也人尽皆知了,听说主君下了一道缉杀令,不论是谁,只要杀了长寒,便是陈楚两家的座上宾,现在天底下的修士恐怕都在追杀她。”


    “玹婴”猛地站起身,竟是义正言辞的口吻:“胡说!长寒既然是为了给那被毁去仙根的门生报仇,那个门生总不会要杀她吧!”


    被反驳的人闻言笑了起来:“那门生没了仙根,还算什么修士啊。”


    “玹婴”一扥手里的鞭子,恶狠狠道:“我不信你不知道我什么意思,少装糊涂!”


    “玹婴”口中的门生,自然不单是那个被毁去仙根的门生,而是无数被世家子欺压的门生。


    可这话在世家子听来,着实刺耳,没人再理会“玹婴”了。


    “玹婴”独坐在厅上,越想越愤愤不平,偏这时她从家里带来的侍从在门外探出头轻声唤她:“少主,少主,你来一下。”


    “玹婴”满脸不爽的走出门来,把火气发在了侍从身上:“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自打长寒叛离,“玹婴”没有一日有好脸色,侍从都习惯了,淡定地取出怀里的信递给她:“主君的家书,估计是要咱们回帛州的,这陈家实在太乱。”


    玹婴看到信封上的字,不禁一怔。


    那上面写着,璇英亲启。


    璇英对自己的名字自然是习以为常的,只随意扫了一眼便撕开信封丢到一旁。


    正如侍从所说,陈家太乱,风气也不好,璇英的父母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整整一夜未睡,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让璇英回帛州。


    刚好,璇英也不想待在汉水了,她与父母不谋而合,看完信便收拾行囊启程北上了。


    命运弄人,大抵如此。


    璇英一路北行,车马进入北境之际,遇上了逃至此处的长寒。


    北境是帛州尤氏的天下,早有不少尤氏弟子在关口接应璇英,且尤氏也收到了陈家发出的缉杀令,自然是不能对长寒视而不见,于是在刀光剑影中将长寒一路逼至江都隘的索桥上。


    江都的江水绵延千里,只有这么一道桥,长寒要么从桥上杀过去,要么从桥上跳下去,并没有其他路可以走。


    璇英握着鞭子冲到桥上,对那仅仅和她有一面之缘的长寒道:“上次比试逐灵石,我输给你了,敢不敢再跟我比试一次!你要是赢了我就放过你!”


    以璇英素日的脾气和行事作风,在这种场合说出这种话一点都不奇怪,尤氏亲传弟子懒得劝,尤氏门生隐隐乐见其成,竟然无一人出来阻止。


    长寒的眼神不似当日那般温和纯良,此时此刻,锐利的像刀子。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璇英毫不畏惧修为远胜自己的长寒,将鞭子向外一挥,直奔长寒面首。令众人惊讶的是,长寒竟然没有躲开,细长的鞭尾不偏不倚落在她如玉般的脸上。


    即便璇英及时收了力道,也还是留下了一条十分刺目的红痕。


    “你怎么不躲!瞧不起我吗!”


    “……”


    长寒手心朝上,两指并拢,只随意捏了一个剑诀,璇英的鞭子便脱手而出了。长寒一把握住鞭子,又抛还给璇英,嗓子略有喑哑道:“多谢……”


    ————————


    我把长寒番外挪到这里写了啊啊啊啊感谢在2024-01-16 23:57:58~2024-01-17 23:50: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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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7章 无上法(十一)


    璇英在江都隘放过了长寒,可长寒过了隘口逃到北方的消息却不胫而走,以陈氏为首的一众姻亲世族得知此事,纷纷派人来帛州,颇有问责之意。


    尤氏主君是很宽厚的性子,待门生如同自家人一般,向来看不惯中原世家那霸道蛮横的作风,奈何力薄势微,不能与之抗衡,只好依照陈氏的主张加派人手搜寻长寒的踪迹。


    北境雪域,皑皑遍野,想找一个人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全看怎么找。


    尤氏一族门生都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一个个头戴貂毛帽,身穿羊皮袄,脚踩兔绒靴,裹得比大黑熊还严实,可一放出去倒比中原人更怕冷,稍微刮一阵风就瑟瑟缩缩的走不动路了。


    北境雪域,风过雪无痕,等他们再迈开脚时,长寒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让长寒从眼皮子底下逃脱,陈家终于忍无可忍,接连修书诘问尤氏,而陈家派来的客卿得了主君授意,如同得了尚方宝剑,竟然仰仗着陈家的威势在帛州颐指气使起来。


    帛州到底是尤氏一族的地盘,尤氏主君难免心有不满,可身为主君,实在不好公然与一众仙门世家撕破脸,便只好另辟蹊径,让自己的女儿璇英去出头,横竖闹开了也有一句“少不更事”可以应付。


    这正中璇英下怀。


    别看璇英年少,行事好似很鲁莽,其实心里颇有成算。自打长寒踏入北境,璇英便存了庇护之心,只唯恐牵一发而动千钧,连累了尤氏满门,才忍气吞声到今日,纵使今日忍到头了,她也并没有直接发难,而是吩咐几个门生明里暗里的挑衅陈家客卿。那客卿在陈家的地位远远高于门生,一向是不怎么把门生当人看的,哪里能受得了这种挑衅,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


    璇英占着在自家地盘上维护自家人的理,率领众多修士将陈家派来的人狠狠教训了一顿,随后又扬言一人做事一人当,当晚就收拾行囊离家出走了。


    她这一跑,不是英雄品格,反倒有点胆怯逃避的意思,更像个做事冲动不顾后果的孩子。


    陈家再怎么样,不能跟一个孩子较劲,传出去贻笑大方,而尤家一心要将那不懂事的孩子找回来向陈家赔罪,自然也是顾不上什么长寒。


    记忆犹如走马灯,一转眼璇英已经孤身在外两月有余。


    玹婴感觉到溯灵内时间流逝正逐渐变慢,心知差不多该遇到长寒了。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北境的雪也隐隐有了开化的迹象。璇英连着三日没找到东西吃,饿的一双眼睛歘歘放绿光,途径衡城,如登仙境,飘飘然的进了城门,就站在城门口,一鼓作气往嘴里塞了两屉小笼包,正当她准备塞第三屉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轻轻唤了一声:“璇英。”


    璇英双颊鼓囊囊的转过头去,只见春日晌午的阳光下,长寒一张脸苍白的几乎透明,睫毛低垂,眼睛乌冷,鼻梁到颧骨之间有一道格外明显的红痕,是赤链鞭留下的痕迹。


    璇英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咽下嘴里的包子,喃喃道:“你怎么在这……”


    长寒道:“东躲西藏,逃到这里。”


    话是这样说,可长寒在北境逃亡数月,看着竟然一点都不狼狈,一身半新不旧的藏青色衣裳,不仅浆洗的干净,似乎还熨烫过,衣摆平整的简直不像话,跟她一比,璇英反而更像被追杀的人。


    “唔。”璇英含糊了一声说:“我也是,东躲西藏逃到这里。”


    长寒嘴角微扬,笑意森森,声音倒是很柔和:“伸手。”


    璇英虽然莫名,但还是依言伸出了手:“做什么?”


    长寒虚拢着的五指一松,几颗银锞子便争前恐后的落在了璇英掌心,乍暖还寒的春日里,银锞子是温热的。


    “你……”


    “不要吃白食。”


    璇英闻言不由的脸颊发烫,却还嘴硬说:“谁吃白食了,我有钱。”


    长寒并没有戳穿她拙劣的谎言,“那就留着以后用。”说完便转身走向对面的一家客栈。


    “欸,你等等我!”璇英付了包子钱,急匆匆追上去,然而刚到客栈门口便被一个容貌美艳的老板娘拦了下来。


    “小姑娘,要住店吗?”老板娘双臂抱怀,倚着门框,显然在这站了有一会,看璇英的眼神不大寻常,带着难以遮掩的敌意。


    璇英也不傻,心知以长寒眼下这般有今日没明日的处境,决计不会同这老板娘生出什么瓜葛,便含羞带怯的微微一笑说:“我找人。”


    老板娘一抿唇,很是憋闷的拧身进了客栈。


    璇英略有些得意的跟进去,东张西望,没瞧见长寒,正想询问店小二,便见那人提着一把剑从楼上走下来。


    不等璇英开口,老板娘先急切的上了前:“你要走了?”


    长寒望着老板娘,目光温和的一点头,“这几日多有叨扰,着实过意不去,这个还请收下,虽只是寻常素剑,但也能卖十几两银子。”她说着,将手里的佩剑递了过去。


    “我不能要。”老板娘眼眶微红,含了泪意:“那日若非你出手相救,我早已连人带马车从滚落山崖……”


    春初雪融,道路湿滑,在衡城一带车毁人亡是常有的事,老板娘运气好,遇上长寒,捡回了一条命,救命之恩自然是无以为报的。


    思及此处,璇英很机灵的一步迈过去,亲昵的挨着长寒道:“说什么呢?怎么还不走。”


    长寒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将佩剑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对老板娘道:“我们告辞了。”


    两人出了客栈,阳光正好,暖融融的落了一身,不远处有庙会,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


    长寒问:“你要去哪?”


    璇英嘻嘻一笑说:“你去哪我就去哪。”


    长寒微怔:“你要跟着我?”


    “对啊!”璇英扬起头,眸子极亮,神采奕奕:“血债血偿,天经地义!你没错,错的是那些一心想要杀了你以绝后患的人!他们以为自己只手遮天,就能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哼,做梦!我们两个一起!早晚有一天能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孩子气。”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两个颠沛流离的少年人,就这样成为了生死与共的挚友,志同道合的知己。并肩同行的路上,璇英有一点心虚的问长寒:“我害你脸上留了这么长一条疤,你不怪我吗?”


    那时的长寒,身边已然道友成群,不再是孤军奋战,乌黑的眼眸里渐渐有了从容的笑意,“为什么怪你,一道疤换一个璇英,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事吗?”


    心脏重重一跳,指尖最末端都跟着战栗。


    纵使璇英全神贯注,小心翼翼,竭力按捺着那超越友情界限的爱,唯恐被察觉,却也瞒不过与她感识相通的玹婴。


    心脏传来接二连三的震颤,让玹婴产生一丝不好的预感。溯灵回溯至此,她几乎可以确认,那个在长寒飞升后堕魔的玄冥教主就是璇英,倘若她在璇英的记忆里跟着璇英一同堕魔,事情恐怕就没那么好收场了。


    玹婴如梦初醒一般,暗暗催动一缕元神,悄然毁去几十团柔和的,香甜的,泛着粉色珠光的溯灵。


    温暖的阳光随之消失了,天地骤然昏暗,山峦之上,雷云密布,恐怖的威压似惊涛骇浪席卷而来。


    玹婴立即意识到这是突破元婴期的雷劫。


    不过短短几年而已,长寒的修为竟然已经达到了元婴期,此等天道宠儿,于各大仙门世家而言是何其惊悚,那些不愿意自降身份的主君终于肯摘下虚伪的假面,不远万里赶赴北境,合力剿杀长寒。


    而尤氏一族早已与中原决裂,眼下正在为长寒此番渡劫保驾护航。


    开弓没有回头箭,尤氏一族既然选择了站队长寒,自当拼尽全力,可仙门世家百年霸权也并非凭空才有的,其中元婴期之上的大修士不在少数,虽然玹婴十分清楚长寒将是这场斗争最后的赢家,但如今的局势,不管怎么看都必败无疑。


    她存了一点好奇心,没有毁掉这段溯灵,利用璇英的眼睛暗暗观察着周遭情景。


    这几年有不少在别处受到欺压的修士慕名来投奔长寒,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倒也凝聚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无奈修为低微,在大修士跟前,勉强应付尚且还应付的伤痕累累。


    这样下去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连身为旁观者的玹婴都不自觉忧心,又何况身为当局者的璇英,她一时失神,不慎被剑气所伤,从半空跌落,重重摔在地上。


    天幕漆黑,雷云翻滚,那是连元婴中后期的修士也不敢靠近的雷劫。


    玹婴望着这一幕,心下了然。


    仙门世家意图趁长寒渡劫之际将她赶尽杀绝,而长寒大抵是在这生死关头真正习得了天师道,即道心正一,以天地正气号令天地。


    世间修士,无不畏惧雷劫,长寒引天道雷劫为法器,自然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可在那之前……


    女子如雪般的裙边似嵌了无数皎洁的星子,在夜幕与狂风中飞扬,她手提着银白长剑,挡在翻滚的雷云前,目光哀戚的盯着那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至亲。


    “盈月!你当真要为了长寒与我兵刃相见!”


    “父亲……你为何就是不肯放过长寒……”


    “我苦心栽培她多年,她竟然为一个外人反咬我一口,今日若不将她斩于剑下,我此生无颜去见你弟弟!倒不如葬身于此!”


    时至今日,陈氏主君还心心念念要为儿子报仇,足以证明这是个好父亲,一心疼爱儿女,也难怪盈月明知父亲有错却仍是难以割舍。


    玹婴在心中暗暗冷笑,很期待顶着岳观雾那张脸的盈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盈月的声音从狂风中传来,似荒野里竖着一面破碎不堪的旌旗:“父亲要杀她……除非我死……”


    陈氏主君到底不舍得对长女痛下杀手,又气又急道:“你糊涂!你当我今日放过她!她日后就会放过我们陈家?!你非要害了陈家满门才甘心!”


    盈月的争辩苍白而无力:“她不会的……”


    陈氏主君怒瞪着盈月,终究还是举起剑来,在那剑光之下,盈月清亮的双眸落下几滴晶莹的泪珠。被父亲宠爱着长大的人,难免会为要死在父亲剑下而伤心落泪。


    可就在这时,一道天雷忽然落在父女之间,声势浩大的,直接将陈氏主君震成了重伤。


    “父亲!”


    “是……是雷劫……”


    陈氏主君勉强支撑着,却还是吐出一口鲜血,他握住盈月的手,断断续续道:“长寒,狼子野心……是我瞎了眼,看错人……”


    他话未说完,雷云散去,长寒身着黑袍,神情漠然的悬于夜幕中,脸上那道刺目的红痕透着几分妖冶,倒真配得上那句狼子野心。


    一别数年,盈月像是认不出长寒了,目光落在她身上,如同看陌生人。


    长寒看盈月的眼神,也同样是陌生且疏离的,而她手中逐渐凝结的雷团,无疑是在向盈月宣示着她的杀心:“让开。”


    盈月用沾了血污的衣袂拦在自己父亲身前,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含着不知多少泪花,她似乎要将生生世世的眼泪都在这一世流尽了:“长寒,父亲待你,向来是胜过亲子的……你不能这样对他……”


    长寒的眸光骤然锋利了几许,冷冷地望着盈月,“他上有父母,下有子女,富可敌国,权势滔天,舒舒服服的活了这么多年,如今还没有死,你就已经这么伤心,那阿云呢?阿云死那一年才十七岁,你们毁了她的仙根,为何还要杀她灭口……”


    “好,我来偿命。”


    盈月此刻也已经是一心求死,说完便没有丝毫犹豫的提起剑来,将剑锋架在那纤细雪白的脖颈上。


    可瞬息之间,她的剑便被长寒夺去了。


    长寒盯着她颈上的血痕,眼底冷意消融,却更显淡漠无情:“冤有头,债有主,阿云的命不用你来偿。”


    盈月喃喃道:“父债子偿,我替我父亲抵命……”


    她这样一说,便朝着长寒手中的剑扑去,长寒始料未及,避之不及,那锋利无比的长剑,轻易刺穿了她的心口,殷红的鲜血顺着剑身不断流淌,滴滴答答的落在她似月光一般皎洁的雪衣上。


    盈月握紧长寒的手腕,似乎轻轻唤了一声痛,就再没了气息。


    ————————


    我每天都打定主意,今天要一口气把无上法写完,每天,每天,每天……下一章一定能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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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8章 无上法(十二)


    电闪雷鸣,一瞬是黑夜,一瞬如白昼。


    直到盈月的头缓缓垂下去,魂魄似万千流萤散向忽明忽暗的天幕,长寒才从错愕中回过神,单手托住盈月的肩膀,眼角微微见红了。


    温热的鲜血止不住蔓延,不复洁净的衣裾迎风翻飞,猎猎作响,天地却像是沉寂了。就在这时,一声惊雷平地而起,盈月身体里的那把长剑忽然迸射出万簇碧光,原本银白的剑身碎裂成片片薄冰,如破茧的蝶,挣脱束缚,重获新生,轻颤着苍翠欲滴的鳞翼。


    看到这一幕,玹婴心头不禁重重一跳。


    是春蓬剑。


    春蓬剑的第一任剑主,竟然是长寒!


    可长寒分明是符修,即便问心宗的宗史有所缺失,也不该只字不提春蓬剑,除非……


    玹婴正满腹疑惑,眼前种种又被黑暗笼罩,被迫进入了下一段溯灵。


    昏暗狭小的卧房内,有人点亮了烛台,火苗晃动,暖融融的微光晕开了那人清隽的侧脸,像受了潮的,泛着绒的旧笺,写了几个苍劲有力,风骨峭峻的好字,也说不上到底是什么滋味。


    长寒端着烛台走过来,经过南窗前,冷清清的月光浸在她身上,似霜一样。


    “长寒……”


    “好些了吗?”


    璇英勉强一点头,抿了抿干涩的唇瓣:“我想喝水。”


    长寒将烛台放在小几上,倒了一杯温水递过来:“慢慢喝,别呛到。”


    璇英捧着杯子,一点点饮尽,终于觉得嗓子润了一些,她抬眼望向长寒,又望向一旁敞开的剑匣,那似冰种翡翠般澄澈的宝剑正安静的躺在剑匣里,被黑绸半裹着,光泽极其浓艳,令人难以忽视。


    长寒注意到她的视线,转身从剑匣里取出了那把长剑,烛光一照,鞘身上两个古字清晰可见。


    璇英轻声道:“春蓬……这把剑看起来,很不寻常。”


    长寒修长的手指环握着剑柄,过了好一会才道:“这是我十二岁那年盈月送我的生辰礼,她说此剑色若寒霜,亦如月光,由她赠我正合适。”


    陈氏以剑法闻名天下,长寒自幼便为陈氏门生,也是卯时起寅时息,刻苦修习了多年剑法的,可是,打从她决意要毁掉陈三公子的仙根为阿云报仇那一刻起,她就彻底舍弃了剑道,连同盈月赠与她的这把剑也留在了陈家,后来持剑,不过为掩人耳目罢了,事实上长寒已经很多年没有再拔剑出鞘。


    璇英盯着那把剑道:“色若寒霜,亦如月光,又为何会变成这样?”


    长寒垂眸道:“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是一种封印,封印解除了,它便显露真身了。”说完,又将春蓬放回到剑匣中。离了长寒,春蓬明显黯淡许多。


    璇英眉头一动,立即意识到此剑有灵:“它认你为主了。”


    “嗯。”长寒合上剑匣,凌空绘符,在剑匣外落了个咒印,随后便将其束之高阁,明摆着不打算再叫春蓬重见天日。


    璇英跪坐起身,大抵也不清楚自己因何恼怒,只是不自觉紧咬贝齿,竭力忍耐着说:“你这样对它,是因为盈月吗?”


    长寒回过头来,神情很平静:“你看见了?”


    璇英点头。她看见盈月死在春蓬剑下,是盈月的死解开了春蓬的封印。


    “你既然看见了,难道还不明白。”长寒看着璇英,声音放轻了些:“这是嗜杀的邪物,上古的凶器。”


    “邪物……那要不要毁掉?”


    “我试过,不行。”


    璇英闷闷的,又坐回床上。


    长寒见她忧心,便笑着宽慰道:“终究只是一把剑,死物而已,不足为虑。”


    死物而已。


    这天底下恐怕除了长寒,再没人能将这般狂妄的一句话轻易说出口了。


    玹婴简直有点嫉妒长寒。想来长寒是真正的天资超凡,已经到了无人能及的地步,才会悄无声息的执剑百年,一直到她突破大乘期“渡劫飞升”,那犄角旮旯里的重葵剑也没能找到可以与之抗衡的宿主。


    不过,既然长寒这么早就知道春蓬是上古凶器,为何后人会将春蓬视为神剑?


    这念头刚从玹婴脑海中闪过,眼前的情景便骤然一转。


    竟然是淮峰顶,玉卿台。


    她毁了太多藏有美好记忆的溯灵,剩下的自然都是极其强烈的痛苦记忆,故而一瞬百年,故事跨越到璇英最不愿面对的结局。


    “你为何一定要去往上界?”


    “璇英……人间于我而言无趣至极了。”


    长寒躺在草地上,望着碧空如洗,那愈发似少年人的面庞上,有一双如星子般明亮的眼睛,“以后你就会明白了。人间事,历尽了,不过如此。”


    百年光阴转瞬即逝,璇英也比从前更会遮掩自己的心,她故作恼怒的问出自己的心里话:“我呢?我也是不过如此吗?”


    长寒偏过脸来,露出那道难以磨灭的红痕:“怎么还这样孩子气。”


    璇英从地上爬起来,狠狠瞪长寒一眼:“哼,懒得理你!我要走了。”


    “去哪?”


    “关你什么事,少管我。”


    “我不管你,你……”


    长寒说了什么,璇英没有听清,日后也不得而知,因为那是璇英与长寒这一生最后一次相见。


    待璇英得到长寒渡劫飞升的消息,匆匆赶到淮山时,只剩下雷劫留下的满目疮痍。


    “宗主,宗主真的去往了上界!”


    “……”


    长寒走了,就这样走了。


    璇英看着被夷为平地的玉卿宫,忍着泪意,不肯相信,直至有风拂过,尘埃四起,露出碎瓦之下黯淡无光的剑鞘。


    被束之高阁上百年的春蓬,已经因为主人的离去自行封剑了。


    璇英的身体像是生了锈,僵硬滞涩的走到那把剑跟前,正欲俯身拾起,便被灼伤了指尖,疼痛难忍的收回手。


    她微微一怔,不明所以,偏这时有人一步踏上碎瓦,一边疑惑着此处为何会有一把剑,一边随手将剑召起。


    黯淡的春蓬剑落到那人手里,顷刻莹亮,碧光流转。


    璇英抬眸看去,只见那人一脸惊奇的说:“我还以为我师父把家底都给我了,真没想到,师父还有这么一把剑。”


    “师父果然最疼你,连她留下的剑都认你为主。”


    “怎样,你们羡慕不来的,欸,璇英前辈,你去哪?”


    璇英不知道该去哪,漫无目的走了很久,最终去到离神界最近的空桑极乐宫。


    而正是因为璇英堕魔,解开重葵剑封印,让重葵成为上古魔剑,落在问心宗的春蓬才会被奉为上古神剑,饶是日后春蓬剑主意识到春蓬是邪物,是凶器,也不得不利用春蓬阻止重葵为祸人间。


    思及此处,玹婴没有丝毫犹豫的毁去了余下的溯灵,挣脱溯灵的那一刹那,她仿佛从高处坠落,魂魄猛地回到肉身里,与此同时重葵也冲破了咒印,肃然的横在她面前。


    玹婴握住剑柄,用剑锋抵住郁润青的脖颈。她自己也没想到,也觉得可笑,她脱离溯灵后第一个问题居然会是这个:“长寒究竟为何入了轮回?”


    郁润青用指尖碰了碰重葵的剑身,沉默片刻说:“长寒死在了雷劫下。”


    玹婴并不认为自己和尤璇英有任何相似之处,自然更谈不上是同一个人,可她在溯灵里沉溺太久,不知不觉染上了璇英的执念,此时此刻,是非要个答案不可了。


    “你敷衍我!我是问你长寒为何没有渡过雷劫!”


    “……我没有看到这段溯灵。”


    “该死的!不可能!”玹婴气急败坏,剑刃已然在郁润青的脖颈上划了两条血印:“到底为什么!”


    郁润青正欲开口,一道碧光袭来,狠狠撞在重葵剑上,直接将重葵剑撞飞出去。


    玹婴抓住剑柄,回身一看,四周漆黑一片,哪里还有什么人。想到溯灵中的情景,玹婴心口骤然一颤,她紧抿着唇,朝着黑暗连挥两剑。


    势不可挡的剑气又一次划破阴阳裂隙。


    顷刻之间,暴雨滂沱,雷云翻涌。


    如同千年万载前的那一晚,电闪雷鸣,一瞬是黑夜,一瞬如白昼。


    郁润青的面庞已然被浸湿,挂满干净透明的雨珠,她就那样面无表情的握住岳观雾的手腕,一剑刺入自己的心口。


    岳观雾才将郁润青从玹婴剑下救出,全然没想过她会这样做,一时间,仿佛浑身血液都凝固,怔愣且无措的看着她。而岳观雾身后,威压恐怖的雷云正逐渐聚集,那是突破元婴期的雷劫。


    “我猜的,果然没错……”


    郁润青唇角溢出猩红的血色,她大抵是有许多话想说,却来不及说,松开手,身体便颓然的从夜空中落下,魂魄也似万千流萤,在雨幕中散去。


    “师父!”躲在树后面的钟知意终于回过神,将手中的流云伞向外一抛,又急又厉的怒喝道:“流云破杀!锁灵阵!收!”


    流云伞从未如此乖顺,腾空跃起,轻盈飞转,一眨眼的功夫便将流落漫天的魂魄卷进了伞内。


    钟知意脸色煞白的一路狂奔,飞扑过去一把收住流云伞,紧紧捆住,搂在怀里,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而一抬头,那骇人的雷劫已经不由分说的降下来,如天崩地陷一般。


    面对这样的雷劫,饶是钟知意勇敢无畏,两条腿也不自觉发软了,几乎是半跪在地上,寸步难行。


    正当她无措之际,眼前忽然一暗,竟一晃便到了金陵城外,与她同在城外的还有沈砚,瑶贞,以及郁润青被一剑贯穿心口的肉身。


    瑶贞抓着郁润青冰凉的手,整个人都在颤抖:“是,是我师姐送我们出来的……沈师兄,怎么办……润青师姐该怎么办……”


    沈砚看了眼钟知意怀里的流云伞,攥紧手掌道:“我们去神山!”


    第二卷完。


    ————————


    从钟知意举着流云伞出场的那天,我就满脑子是今天抛伞锁魂的场景了,终于写到了!


    ps:下一章是师姐番外,会揭秘一些伏笔和两把剑的设定,真是一个大挑战!


    pps:这章评论一百个红包!庆祝第二卷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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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9章 师姐/岳观雾视角番外


    没人知道老马到底叫什么名字,似乎老马从一生下来就被旁人唤作“老马”,年幼的,年轻的,年长的,都对他呼来喝去的唤一声“老马”,有时候随便一招手,随意一张口,很不客气的说一句“欸,老马,你过来”,只是这样,就能把老马叫到跟前了。


    叫到跟前,也没好事,要么使唤他做这做那,要么吩咐他做那做这,横竖不是给他什么好东西或者好吃的。


    而老马从来不恼怒,黑红的一张脸上总是挂着憨厚又忠厚的笑脸,也很像是生来就会笑。


    偏老马这么一个好脾气的人,有手有脚,长得还不丑,却一辈子没有家室,就独自住在岳府西北角门外的小窝棚里,靠着给岳府养马谋生。


    在大户人家,养马和赶马是两回事,赶马的马夫得随着主人家出门,要穿着干净体面,养马的马夫则好像十年不换一次衣裳,老是那么一身短衫垮裤,袖口和鞋面蹭的乌黑发亮,看上去脏脏臭臭,不是很讨人喜欢,就算喜欢,也不愿意跟他太亲近。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岳家惨遭灭门时,冒死将年仅六岁的我救了出去。


    众星捧月的金枝玉叶忽然间就成了举目无亲的孤女,老马把我抱在怀里,用布满干裂黑纹的手正了正我头上的棉帽儿,唉声叹气地说:“小娃欸,可怜喏,怎么就跟俺老马一个命,难不成天上落了俩孤星?”


    我当下并没有听明白老马的意思,两只眼睛还泛着红,映着父母的血。老马想必也觉得我听不明白,一口一个“可怜喏可怜喏”的哄着我,满面愁容的带我去投奔岳家亲友了。


    不怪老马发愁,这世道本就是人走茶凉,何况我家平白遭了灭门之祸,谁也不晓得这当中有多少曲折,万一那群邪物是为了复仇而来,打定主意要斩草除根,我到哪里,岂不是把灾祸带到哪里。


    正因如此,曾经与我父母谈笑风生的亲朋好友,一夜之间都消失不见,老马一道门槛都没能跨过去,反被啐了几口。


    老马憨厚无措的笑着,依旧是那副生来就会笑的样子:“大人行行好,就给通报一声吧,小娃可怜,好歹给她个地方住,给口饭吃。”


    那门房穿的很厚实,手拢在袖子里,因为站得高,眼睛往下望,眯成了两道缝,瞅着老马说:“你个老东西,滚滚滚,带着这扫帚星滚远远的。”


    逢人就笑的老马一下子笑不出来了,但还是勉强自己动了动嘴角,毕竟那门房年轻力壮,真动起手来,恐怕能要他半条命。大抵要他半条命他也不觉得有什么要紧的,可他身旁还有个没着落的我。


    老马知道这户人家的门槛他迈不过去了,抱着我,嘟嘟囔囔的转过了身:“什么扫帚星啊,真难听……”


    想来是可笑的,我若死在那场灭门之祸里,人家会说这么大点的孩子,怎么就死了,必然感到惋惜,可我活下来了,就成了一个命硬的,克死全家的灾星。


    老马许是和我有着相似的经历,他从某个地方不远万里的来到我家,现如今又要领着我再不远万里的到别处去。老马在寒风中长叹一口气说:“这地方是不能待了。”


    幸而我父母这一生做了很多善事,老马挨家挨户的求,凑够了一笔去岭南的盘缠。虽然没到半个月就被土匪抢了去,但多亏这笔盘缠,让我们俩度过了一年中最冷的时节。


    去岭南的路走了四个多月,这一路上我很少吃东西,更不怎么说话,老马以为我被吓傻了,愈发的愁眉苦脸,生怕岭南那边也不愿意要我。


    “小娃子,你见了人不张口就算了,怎么也得笑一笑啊,来,听话,嘴巴咧一咧。”


    “……别把我送人。”


    我冷不丁的开了口,老马都不由得一怔,好一会才笑着说:“不送人,你要给我做闺女?”


    我不想离开老马,便点了点头。


    老马见我点头,脸一热,腮上红一大片,像喝醉酒似的,“小娃子,有你这话就够了,俺老马这辈子算没白活。”他马不停蹄的紧接着说:“可你不能给我做闺女啊,给我做闺女,你不就成了小乞丐,你瞧大街上有几个小女娃做乞丐的?”


    多半想起那心肠极好的老爷夫人,老马惨然一笑,又叮嘱道:“就是跪地上磕头,把头磕破了,又哭又嚎,撒泼打滚,你也得进到那候府里去,进了候府,你才能读书识字,将来长大了,要做个有本事的人,替你爹娘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


    在我过往的极为短暂的人生里,从未出现过这般强烈的字眼,父亲教我做人应当扶困济贫,母亲教我待人应当宽厚和善,纵使双双躺在血泊里,也只是让我躲起来,别出声。


    什么是报仇雪恨,年幼懵懂的我还不大明白其中的含义,可我却将这四个字牢牢记在了心里,像埋下一颗种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着它长大。


    “小娃子,就快要到岭南了,我同你说的那些话,你可都记住了?”老马忧心忡忡的看着我,用他那双干裂的犹如老树皮的手汲了些冰凉溪水,小心翼翼地擦拭掉我脸上的脏污,擦干净了,才露出憨厚又忠厚的笑脸:“好漂亮的小娃子,乖乖听话,多笑一笑,候府一准就能把你留下了。”


    老马总是让我笑,在他看来,爱笑的人更讨喜些。


    这实在是老马的一番苦心,他就像老马识途里的那匹老马,将他这辈子为数不多的生存经验传授给我这匹初出茅庐的小马。


    可我不知道怎么了,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因此,离岭南侯府越近老马便越发愁,真恨不得等我长大一些再将我送去候府,奈何再不寻一条出路,我们俩之间就该有个人要饿死了。


    终究是来到岭南侯府的正门外。


    老马让我站好,自己跪下连磕了三个头。


    门房见了,走上前问:“老人家,你可是到这门下诉冤情的?”


    老马道:“我是昌州岳府的家仆,有要事求见侯爷,还请通传一声。”


    老马紧张,说话时直搓手,他要撒谎了,他这辈子没撒过谎,可这一次为了我不得不撒谎。


    他骗侯爷,骗郡主娘娘,眼含热泪道:“夫人临终前交代老奴,务必将小姐送到岭南来,夫人说天底下唯有侯爷和郡主娘娘的胸怀和气度能容得下小姐……”


    这套说辞老马在心里暗暗斟酌很久了,此刻一鼓作气说出来,简直像闯鬼门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可在老马心里犹如千钧重的一件事,对那身着宫锦头戴宝珠的郡主娘娘而言却是轻如鸿毛。


    “不过是个小孩子,有什么容不下的。”她看着我,不禁喟叹道:“这一家也是可怜。”


    一旁的侯爷反倒将视线从我身上挪开,望着窗外残阳,感慨万千:“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岳家灭门已经是四个月之前的事,夫妻俩早就得到消息,早就伤心过一回,因此侯爷目光一转,即刻便收起了伤感的情绪,偏过头对郡主娘娘道:“满儿又来了,这孩子怎么一到夜里就要找你。”


    才说完,格栅后便冒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她并不算胖,单看那张脸,甚至有点羸弱,却穿的圆滚滚,走路都有些迈不开腿,只挪着小碎步飞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奶声奶气的唤道:“娘,娘。”


    眼看要跑到郡主娘娘跟前,她脚步忽然一停,站在那里,看着我,只是短短一瞬,就像一只笨小狗似的扑过来,将怀里抱着的小被子压在了我赤/裸在外的双脚上。


    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郡主娘娘先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郡主娘娘失态了,没办法不失态,那香香软软的小被子,是年幼的郁润青每日夜里安然入睡的必需品,而我的双脚一路走来生了两轮的冻疮,脚趾红肿,起着水泡,流着脓,覆着潮湿的一层污秽。


    郡主娘娘生性喜洁,她绝不会容许郁润青和那条小被子有任何接触,可没有小被子,郁润青就不睡觉,一想到之后一段时间夜里的痛苦与煎熬,郡主娘娘的声音都尖锐了:“你们都瞎了吗!还傻站着做什么!”


    我的去留还悬而未定,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老马的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老马惶恐不安,手足无措,姿势半跪半立,是一副想做点什么但又不敢乱动的样子。


    谁也顾不上老马。


    有人把郁润青抱走了,有人把小被子拿开了,有人轻声细语的安抚着郡主娘娘,有人推开窗又往香炉里洒了一把艾叶。


    老马脸白了,黑里透白,是个灰呛呛的脸色,他悄悄的,偷偷的,在我后腰上拧了一把,也不知道是要我哭还是要我笑。


    我哭不出来,更笑不出来,抬头看向被人抱在怀里的郁润青。


    郁润青说:“姐姐不穿鞋,脚冷,给她盖被……”


    郡主娘娘只失态了那么短短一瞬,又气度雍容起来,“你瞧我们这一屋子人。”她笑着对一旁的侯爷说:“还没有个小孩子细心。”紧接着招呼婢女:“去,带她好好洗一洗,换身衣裳,再叫大夫来看看,且得开几服药调理调理呢。”


    老马听了这话,连忙磕头,脑袋砸在地上,响声阵阵。


    “倒是个难得的忠仆。”侯爷思忖片刻说:“就留他在府里养老吧。”


    郡主娘娘还在嘱咐婢女,随口敷衍:“听你的,叫他去外院,你看着安排就是了。”


    于是我也跪下来,向比山还高的两个人叩首谢恩。


    可自那之后我便没再见过老马,老马当天夜里就走了。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才走的,他留在候府,永远是个让人高看一眼的忠仆,谁见了他,必然就想起来我,想起来是他带着我从昌州到岭南,千里迢迢,一路乞讨。


    我早晚是会长大的,他怕旁人背地里笑我是扫帚星,是小乞丐,他怕这段往事会像根针似的,总刺着我。


    老马盼着十年之后旁人忘了我的来历,最好我也忘了这一切。


    可我偏要记得,一点一滴都不忘。


    我躲进小小的座柜里,关上柜门,紧闭双目,一遍遍想着母亲生前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


    母亲倒在座柜前,盯着柜门缝隙里的我,嘴角溢着血,眼里含着泪。母亲说:“躲好,别出声……”


    ————————


    下章还是师姐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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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0章 师姐/岳观雾视角番外贰


    在候府,多养一个孩子并不是添一双筷子添一个碗那么简单。年轻贴身婢女是要有两个的,十五六岁的少女,干净,细致,周到,也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断然做不出在主子跟前受了委屈就往主子茶盏里吐口水的事情。


    年纪大的嬷嬷自然也得有几个,嬷嬷到底经验多,有主张,最重要的是,比柔弱娇气的女孩子肯吃苦,能受累,上有老下有小的,也不敢轻易偷懒敷衍。


    再就是跑腿的小厮,搬搬扛扛的僮仆,一个院里少说要十几号人才能勉强维持,这一个月算上吃喝就得将近三十两银子,一年到头,衣食住行,倘若家里有红白喜事,主人家打赏一点,少说要奔着四百量银子去。


    这还只是在仆婢身上花的钱,单开个院子,烛火、木炭、熏香,杂七杂八的哪一样不是钱。


    郡主娘娘自是不愿意平白无故的多花这一份钱,她最初有意让我与润魃同住,可润魃害怕蚂蚁,讨厌小虫,疑心我身上是不是有跳蚤,郡主娘娘一提这话茬,她便将手里的杯盏猛地砸在了地上。


    杯盏四分五裂,碎了满地,如此性情暴烈的一个润魃,让郡主娘娘不禁抱紧了乖乖坐在她怀里的润青。


    就这样,我被安顿到了郁润青的院里,和郁润青同吃同住。


    郁润青自幼多病,身体羸弱,郡主娘娘特地嘱咐过仆婢无需待她很尊重,因此府里的仆婢都唤她乳名“满满”,许是听得多了,她有时候说话也爱叫自己“满满”,一开口便自带着几分笨拙的天真。


    “这不是满满的。”她拿着鞋在自己脚上比一比,咧开嘴笑着说:“新鞋,是阿檀的。”


    郁润青一点也不笨,比远赴京州读书的润玉还要聪慧,侯爷总这样说,说完便不由地遗憾,可怜他的满儿胎里不足,身子骨弱,不能像润玉小时候那样苦读书。


    身体不好的孩子,平安健康的长大就足够了,侯爷和郡主娘娘都没指望着郁润青有什么大作为,待她自然是万分呵护,不叫她见到这世上半点腌臜污秽,长此以往便养成了她这般柔软天真的性子。


    “阿檀。”郁润青盘腿坐在柜子外,嘴巴几乎贴在柜门上,说悄悄话似的说:“阿檀,你热不热,吃不吃冰碗?”过一会又跑过来说:“阿檀,屋檐底下有一窝小燕子,你去不去看?”


    我说:“不热,不吃,不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又到了冬天。


    我的冻疮没有复发,好的很彻底,可隐隐还是能感觉到去年冬天的痛痒。


    岭南下雪了,天很冷,屋子里烧着地龙,外间燃着火灶,灶子上咕嘟咕嘟煮着牛乳,婢女嬷嬷们各忙各的,准备着用晚膳。


    我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大雪纷飞,很想知道老马如今在哪里,过得怎么样。我真怕老马会在这个寒冷的夜里,悄无声息的冻死在街边……去年来岭南的路上,老马就说过,千万不能死在冬日里,因为冬日里尸首不臭不坏,暴尸十天半月也没人理会,很容易让路过的野狗野猫分食了。


    还是死在夏日里好,毕竟尸臭难闻,再不济官府会来人将他拖去乱葬岗掩埋,好歹能落得个入土为安。


    “阿檀!阿檀!”


    郁润青披着厚实的斗篷兴冲冲地跑进来,左手攥了个雪球,右手也攥了个雪球,两个雪球上下一摞,放到案几上,赫然是个小雪娃的雏形。


    她笑眯眯地说:“你看呀阿檀,送你的。”


    “……”


    “你不喜欢吗?”


    郁润青把什么都写在脸上,欢喜,期待,失落,沮丧,清清楚楚,她又是那样惹人爱的性子,叫一旁的婢女都有些心疼了,暗暗瞪我一眼,哄着她说:“怎么会不喜欢呢,阿檀是怕你着凉,外边那么冷,还出去玩雪,快把衣裳换了,喝一碗热牛乳。”


    案几上的小雪娃很快就化成了一滩水,滴滴答答的流了满地。


    我虽是与郁润青同住,但并不在一间房里,两间暖阁,她在左,我在右,通常梳洗安置后,我房里就没人了,只有一盏烛台,短短一截蜡烛,燃到三更天便会熄灭。


    在候府衣食无忧,还可以读书识字,于我而言已经是极好的处境,可不知何为,我总想念爹娘,想念老马,总盼着有一日老马来接我回家,跟我说爹娘只是生了一场病,现在病好了,一切都好了。


    窗外寒风呼啸,想必极冷,不知道老马有没有找到避风的地方,能不能安稳度过这一晚。


    我蜷缩在被子里,忍不住落泪,可是,要留一只耳朵小心提防。侯爷和郡主娘娘待我很好,我不应当哭,叫旁人知晓该说我不识好歹。


    “阿檀……”


    郁润青又溜过来了。她走路像猫,悄无声息,实在是很难察觉。


    郁润青隔着被子抱住我,用很小的一只手轻拍我的肩膀:“阿檀,对不起,我以为你喜欢雪……”


    和老马一样,郁润青也总希望我笑一笑,和老马不一样,郁润青只是单纯希望我今天能高兴一点。


    可她对我太好了。


    她喜欢吃雪梨糖,郡主娘娘怕她吃坏了牙,只给她两颗,她一颗也舍不得吃,用牛皮纸仔仔细细的包好了,藏在怀里拿回来给我。


    糖化了,黏糊糊的,她把整块的给我吃,自己捧着一大张牛皮纸,开开心心的舔纸上的糖汁。婢女嬷嬷们看了,都觉得又好笑又生气,转头告诉郡主娘娘,闹得郡主娘娘也无奈至极,下一次不论给她什么吃的,都会多拿一份给我。


    也不止是吃食,笔墨纸砚,衣裳鞋袜,哪怕一条其貌不扬的发带,只要她有而我没有,她一定把她的给我,所以后来饶是吃早膳时嬷嬷盛粥,也会一个粥碗里各盛两颗枣子。


    嬷嬷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份习惯性的“不偏不倚”,倒是郁润青,捧着碗,看着两个枣子偷笑。


    那一刻我终于惊觉,我初来候府是遇到的那个天真懵懂的满满早已经长大了。


    也难怪,她本就聪慧,是天生的心明眼亮,这一亩三分地,又有什么看不清楚。


    可她不应当这样挖空心思的对我好,近乎于讨好,我根本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又能给她什么,我能做的似乎只有陪她读书,督促她练字,但读书练字于我而言也是一桩好事……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给不了郁润青。


    时光荏苒,犹如白驹过隙。这一年京州城的润玉考取了功名,蟾宫折桂,雁塔题名,算得上天大的喜事,郡主娘娘与久不来往的娘家因此关系缓和,那边有喜事也派人来下了请帖,邀郡主娘娘去参加喜宴。


    郡主娘娘出身高贵,才貌双全,自幼倍受亲长宠爱,而这样勋爵人家的女儿,通常是终身不嫁人不生育的,如此方能彰显家族之昌盛。可郡主娘娘偏下嫁到了落魄的候府,还一连生了四个儿女,短短几年光景就把十里红妆都倒贴进了候府,娘家觉得颜面尽失,便一怒之下与她断绝了关系。


    那个时候郡主娘娘也是很委屈的,赌着一口气才将润玉送到京州城,就盼着将来润玉功成名就能让她扬眉吐气,现如今心想事成了,自是要风风光光的回一趟娘家。


    润魃蛮横,润生顽劣,带回去恐怕不妥,郡主娘娘决定只带心肝宝贝满儿回去探亲。


    当然,还有非带不可的我。


    郡主娘娘包了一整艘船,装了一船东拼西凑的礼物,昂首挺胸的乘船北上。途径汀水郡时,恰逢暴雨,电闪雷鸣,汀江上翻起大浪,所以人都意识到了这场雨反常,可船已经来不及靠岸,顷刻间就被卷进了暗流中。


    水刃将船砍得七零八碎,很多人正惊慌失措着,眨眼间就死了。


    我并不害怕。


    好像这么多年以来,每晚梦到灭门那日的情景,就是为了让我今日不害怕。


    我躲开水刃,跳过破损的甲板,一路跑到船舱。


    郁润青果然躲在船舱里,一副可怜样。她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啊,长这么大都没有在果子里吃到一只小虫子的人。


    “阿满,别怕。”我握住她的手,像握住春夜的风,微凉中带着湿意。


    我那时也不知道我们两个能不能活下来,但是我想倘若只能活下来一个,无论如何要是郁润青。


    不幸中的万幸,因附近的仙盟修士及时赶到,我们两个还有郡主娘娘都得救了。


    劫后余生,郡主娘娘将我们两个抱在怀里,把天上地下十八路神仙和佛祖都感激了个遍。


    而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了汀江上空,看到修士御剑飞行,惩治渊魔的那一刻,我似乎在冥冥之中窥探到了某种天意。


    郡主娘娘察觉到我的视线,看我一眼,什么都没说,也不必说。


    郡主娘娘对郁润青别无所求,只要郁润青在她身边,平安健康快快乐乐的过一生。她很清楚,我是不甘于此的。


    即便屠戮岳家满门的魔修早已经死了,我也还是要报仇雪恨,为世间无数个枉死的我爹娘,为世间无数个笑起来憨厚的老马,为世间无数个可以平安健康,快快乐乐过一生的郁润青。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总有一日要离开候府。


    “阿檀……你怎么都不理我啊。”郁润青趴在书案上,抬眼看我,乌黑的眸子泛圆,透着湿漉漉的水意,很像润魃养的那只小白狗。


    我手上微微一颤,将“醉”字的最后一笔写得过于笔饱墨酣,称得上粗壮丑陋。一篇工整的楷书就这么毁掉了。


    郁润青看见了,不由地一咬唇,万分心虚的挪开了视线,不再一直盯着我。


    我搁下笔,用湿帕子擦了擦手,看向她:“你刚刚说什么?”


    她见我没生气,抬脸又一笑,俊眼修眉,顾盼神飞,很难想象这一年她才十四岁。


    “我说,你知不知道府里昨晚上来个亲戚?好像我应该管她叫表妹,听说昨天晚上在母亲院里哭闹了半宿,这会还在那撒泼打滚上蹿下跳呢,走啊,去看看热闹。”


    “……我不想去。”


    郁润青似乎听不见从我嘴巴里说出来的“不”字,这几年都是。兴许我的话到她耳朵里就成了“我想去”,所以她才那么兴高采烈地拉着我去看热闹。


    我第一次见到灵姝,就知道她的身份非比寻常,也不止是我,府里人都心照不宣。


    什么远房亲戚能让侯爷和郡主娘娘像哄祖宗似的哄着?明摆着大有来历。


    郁润青是个贴心的孩子,自要为母亲揽下这桩麻烦差事,因此那段时间终日哄着灵姝四处游玩,有时候和灵姝一起睡在郡主娘娘那,有时候夜深了才回来。


    我没有睡。


    我听到她走到门外,像往常一样推了推门,却没能像往常一样推开,她贴在门上,如同小时候贴在柜子上,悄声问:“阿檀,你睡了吗?”


    万籁俱寂的夜里,她似乎用手掌在门上不甘心的划了几下,转身走了。


    没过多久,京州城传来贵妃复宠的消息,郡主娘娘十分高兴,看灵姝的眼神除了慈爱还多了些许满意。


    那一日恰巧是我父母的忌日,郡主娘娘带我去寺庙诵经,追荐我亡故的父母,从佛堂出来,她毫不避讳的提起贵妃的过往,末了问我:“檀儿,你说这算不算存善心,行善事,种善因,得善果。”


    我点头,不能否认郡主娘娘是好人有好报。


    郡主娘娘弯了弯眼睛,对未来是有无限期许的。


    她那自幼离家,刻苦读书的长子,将要得贵妃的提拔扶摇直上了,她最乖巧贴心,才华横溢的幺女,也有了一个极为妥帖的好归宿。


    “灵姝还小,可三年五载的,就该懂事了。”郡主娘娘想着以后,志得意满,她握住我的手说:“檀儿,你是好孩子,日后一定有大作为,倘若我几时不在了,还要你多照顾满儿,我只信得过你。”


    我点头,没有丝毫犹豫的答应下来。


    半个月后,竹园便收拾妥当了,我终于从住了十年的暖阁里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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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来了!感谢宝子们的深水!狠狠来个二更!(明天可能要浅浅歇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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