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两相思(二)
春蓬和重葵的故事,郁润青从钟知意口中听说了一些,也从陆轻舟那儿得知岳观雾身为春蓬剑主在不久之前与重葵剑主玹婴有过一场血战,二人双双受了重伤,不得不闭关修养,而魔教众教徒眼见教主落于下风,一时都蛰伏起来了。
魔教蛰伏了,仙盟同样要喘息,即便心里都想着养精蓄锐厉兵秣马,等待时机将对方彻底铲除干净,明面上也总归是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安然。
郁润青在这种时局之下回到淮山,真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只是她原来仅有一张床,如今却有了一整个小拂岭。
“这院子是你师父鸿禧留给你的。”
“……我师父人呢?”
“鸿禧前辈是顺应天命之人,而今已在天命定数之外,我也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
所谓天命定数之外,即为天道之外,算是修真者的一种超然境界,离得道飞升仅有一步之遥,然而就是这一步之遥,却让无数修真者在此陨落。
据传闻,曾有一修士,为得道飞升隐居深林,不与凡尘俗世接触,谁料在某个雨夜里偶遇一樵夫受困于林中,樵夫将死又不甘死,哭喊苦求老天,称家中尚有年迈的父母,三个嗷嗷待哺的儿女,全凭他一人养活,他若死了,那一家老小也必死无疑,修士闻言动了恻隐之心,不仅救出樵夫,还将樵夫送回了家中。
虽然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身处天命定数之外的人改变了樵夫一家的命数,这便是有违天道,逆天而行,自然会引来天惩,葬身于雷劫之下。
得道飞升的这条路实在不好走,谁也说不准连同鸿禧在内那些远离世间的修士究竟是死是活。因为说不准,所以绝口不提。
郁润青伸手推开虚掩着的房门,只往里面扫了一眼,湿润的目光便落在了陆轻舟身上。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也住在这里?”
陆轻舟将门内的纱帘拢上去,用一根鹅黄色的发带松松散散的系好,这才偏过头对郁润青道:“怎么看出来的?”
郁润青含糊其辞,似乎不是很想回答:“我猜的,随便一猜。”
随便一猜也是要有依据的,陆轻舟其实不经常夜宿在小拂岭,这间屋子里并没有多少属于她的物件,只那么两件换洗衣裳还搁在柜子里。
看了眼屋子里的陈设,她忽然想到郁润青是找人新打了家具的,亲手绘制的花样,最好的木料,一切都崭新,处处精巧漂亮,合她心意。
可她记得侯府里郁润青的卧房并非如此,所有布置都是偏向于素净和内敛的。
心里一软,她又看向郁润青。
原本郁润青这一阵就总是怏怏不乐,没精打采的样子,连日的奔波加上狐妖一事,更耗空了心神,这会眉眼低垂着,像是一倒头就能睡下,乏累至极了。
陆轻舟道:“洗一洗,换身衣裳,好好休息一晚吧。”
郁润青进院的时候看到了井,沐浴不成问题,可是……她抿了一下唇,问道:“衣裳在哪?”
陆轻舟本来已经要走了,听到这话又转身进了里间,从柜子里取出一身寝衣,正要再翻找郁润青明日要穿的衣裳,便听她在身后又问了一句:“我当初是怎么喜欢你的?”
陆轻舟手上动作一滞,眸光微微黯淡了,因为想到屋子里的陈设并非郁润青所爱,所以郁润青一看便知不止她一人在此居住,那么转念一想,理所当然的就想到了自己也并非郁润青所爱,所以郁润青会有这样困惑。
以及,陆轻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翻出了一件里衣,一件外袍,指尖抚过雪白衣襟上略有些凹凸不平的绿叶刺绣,陆轻舟弯起嘴角,回过头看着她,问:“这个怎么样?”
郁润青顺着她的指尖,捕捉到了那绿叶,离得近了,看仔细了,才突然反应过来这衣裳并不是自己从家里带过来的。
她离家前一晚,母亲彻夜难眠,亲手在她每一件里衣心口的位置上绣了两片绿叶,十来件里衣,各有不同,皆是春日的草木。
几十年过去,母亲不在了,那些衣裳也早该没了。
郁润青摸了摸针脚粗糙的桃树叶,抬眸看向陆轻舟:“你绣的?”
陆轻舟仍是问:“怎么看出来的?”
郁润青像是不好意思了,目光落下去,缓缓收回手:“我又不傻。”
陆轻舟这才道:“过去的事,你不记得,我说也白说,等你记起来了,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郁润青只是忽然感到好奇,随口一问,并不是非要弄个清楚,因此点了点头,很温驯的一言不发。
陆轻舟遮掩住自己那一点隐秘的不安,又仔仔细细的看了郁润青一眼,对于灵魂只有十九岁,懵懂而羞涩的郁润青,陆轻舟总是不由自主地萌生出一种母性的爱,总是无缘无故地想紧紧抱住她,或者握一握她的手腕。
为着那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陆轻舟有些脸热:“好了,我走了,你早点睡。”
郁润青亦步亦趋的跟到外边:“你去哪?”
院里没有烛灯,昏昏暗暗的,晚风一吹,脸上的热气也消散了,陆轻舟停下脚步,对着郁润青笑了笑说:“戒律堂。”
“哦……”
“还有什么事吗?”
郁润青虽然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把五脏六腑翻了个遍,连一句废话也找不出来,于是微微一摇头。
陆轻舟已经道过两次别,这一次便没再道别,一转身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她这样走了,让郁润青觉得有些冷淡,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回忆自己方才是不是说错了话,得罪了人。
苦思无果,轻叹一声,郁润青的目光望向了墙上的一副字:“江南烟雨,小舟泊定……”她止住声,飞快地从头看到尾,字迹,印章,无论哪一样都是毋庸置疑的出自她手。
郁润青简直有点为自己害臊了。
她不再看这副字,低下头,顺势拉开了柜子上的抽屉,里面杂七杂八的东西不少,但都分门别类的装在一个个小木盒里,非常之干净整洁,看着也是非常之舒心。
不过有一个小木盒里面是空的。
这个位置……
郁润青从怀里翻出那张皱皱巴巴破破烂烂的婚书,理一理,折一折,放进去果然是不多不少正正好,就好像这个小木盒里原本就是放婚书的。
可是犹豫了一会,她又把婚书拿出来了,毕竟以这张婚书目前的处境,是经受不起丝毫风险的,郁润青隐隐有一种将婚书放在这个抽屉里很不妥当的直觉。
在算不上宽敞却也算不上紧凑的屋子里转悠了好几圈,郁润青福至心灵的有了主意,她先是找来一个空的首饰盒子,将婚书连同青玉兰花钗一道放进去,而后撬开书案下的地板,在石砖与地板的夹层间铺了一层樟脑丸,又把首饰盒子垫在樟脑丸上,再严丝合缝的盖上地板,这才算完。
大功告成,郁润青长舒了口气,心里很踏实的去沐浴更衣了。
时至翌日清晨,郁润青还没睡醒,院里就有了动静,不知道谁在说话,也不知道几个人说话,七嘴八舌的像是没完没了,郁润青被吵的睡不成回笼觉,彻彻底底的醒了。
可等她穿好衣裳出来一看,只有瑶贞和钟知意。
钟知意是越来越机灵,见郁润青眼睛半睁不睁,明摆着没睡好,马上开口邀功:“赵雪阳他们要来看你,都让我和瑶贞给打发了。”
郁润青本来就没生气,听钟知意这样解释,便睡眼惺忪的一笑:“你们起的真早。”
院子里有竹亭,亭子里有桌椅,夏日清晨不冷不热,正适合在外边吃饭。瑶贞将食盒放在桌子上,边往外拿小菜边说:“润青师姐,不早了,我们早课都听完了。”
郁润青微微一惊,看了眼天色:“这才辰时。”
瑶贞很漫不经心道:“对啊,花间观一向是应卯的。”
郁润青眼睛彻底睁开了,原本偏向于狭长的一双眼,这会几乎见圆:“……那岂不是,天不亮就得起来?”
“师父,你紧张什么。”钟知意咬了口小花卷说:“你又不用去应卯。”
欸。
对啊。
郁润青想起来自己的资历,眉目舒展不少。
瑶贞夹起小花卷,看了眼郁润青的神情,嘻嘻一笑说:“可是润青师姐,你得去点卯啊。”
“……”郁润青知道瑶贞这话里掺了几分打趣她的意味,忍不住一抿唇,故作淡定道:“我什么都不记得,点谁的卯。”
瑶贞便说:“早晚会想起来的。”
话至此处就是老生常谈了,无需多言。郁润青吃了几勺温热黏稠的小米粥,还没品出滋味,就见瑶贞和钟知意双双撂下了筷子。
钟知意到底不像瑶贞那么没大没小:“师父,我们吃好了,你慢慢吃吧。”
郁润青险些为她俩进食的速度瞠目结舌,却也是沉默片刻才开口道:“这么急做什么?”
“我得去淮峰顶练剑,小六得回花间观,不行不行,要来不及。”瑶贞很仓促的收好碗筷,踩着剑飞走了。
钟知意没有瑶贞那么急,很详细的向郁润青讲述了一遍自己今天的日程安排,末了扔下一句“明早再来”,也匆匆忙忙的走了。
郁润青坐在竹亭下,看着一群灰扑扑的麻雀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很没滋没味的吃完了一碗粥,以及钟知意和瑶贞席卷过后的残羹剩饭。
第102章两相思(三)
对失去记忆的郁润青而言,淮山是人地两生,她是初来乍到,又因旁人都认识她,她却不认识旁人的缘故,非常不便于四处行走。独在小拂岭,无事可做,闲的心慌,就只好漫无目的地翻箱倒柜。
家里面最多的是书,摆满了一整墙的书柜,书柜前还有一个白瓷莲花缸,里面零零散散的塞满了关于符篆和咒阵的手稿,纸张脆而泛黄,颇为陈旧,看上去都有些年月了。
除了这些,书房与厅上的隔断处另有一面博古架,专门用来放置字画和瓷器。
郁润青将字画一张张展开来,仔细的看过一遍,不由蹙起眉头。
她认得自己的字迹,也认得自己的笔触,可连同落款拼凑在一起,她竟然有些不太明白了。
几十年的字画,郁润青单把其中几年的拎出来,放在书案上来来回回的打量,横看竖看,都透着一股子懒懒散散的安逸,掺了丝丝缕缕的温情,一目了然的非比寻常。
可这上面怎么半点陆轻舟的影子都没有?
意识到自己那两年多半还和别人有段不可言说的故事,郁润青不自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像是受到惊吓,猛地把画轴合上了。
时至晌午,瑶贞送来饭菜,附赠一盒鲜菱。
“润青师姐,你快尝尝,这可是我师姐特意给你买的,她今早下山,正好遇到人家在菱池里采菱角,想着你爱吃,就买了一大篓,喏,现起现煮,新鲜极了。”
郁润青拿了个鲜菱握在手里,轻声问道:“……你师姐下山做什么?”
瑶贞黑漆漆的眼珠凝住了,沉吟半晌,犹犹豫豫的说:“嗯……好像是平江瞭望台有什么急事等着她去一趟吧。”
郁润青咬开硬硬的菱角壳,盯着瑶贞道:“你怎么一问三不知。”
“谁一问三不知啊。”瑶贞嘟着嘴巴,很不满意郁润青对她的评价:“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嘛,再说我师姐成天到晚那么忙,我能知道她去哪了已经顶不错了,哪还能知道她做什么去,你当我神仙呐?”
郁润青小小的咬了一口煮熟的菱角,果然是鲜美清香,粉糯甘甜。对于菱角,她一贯爱吃软的,而非脆的。
咽下菱角,她又问:“你师姐总这么忙?”
“也不是吧。”瑶贞想一想说:“反正最近一阵得挺忙的,宗主闭关养伤,好多事都等着她呢。”
郁润青无话可问了。其实还想问问陆轻舟大概几时能忙完,以及宗主如今在何处闭关养伤,可心里很清楚,即便问了瑶贞八成也不知道,白费口舌,不如不问。
“哎……”郁润青捧着菱角,轻轻的叹了口气。
瑶贞圆溜溜的杏眸看向她:“润青师姐,你怎么了?”
“你说呢。”郁润青忍不住抱怨:“你们都忙,脚不沾地,就留我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里,我都快要闷死了。”
瑶贞是众所周知的心直口快,总是因为听不出旁人的言外之意而闹出笑话,惹人尴尬,日子长了她自己也晓得自己有这方面的弊病,所以时不时的就爱动脑筋思考一下。
不思考则已,一思考起来,郁润青先前的每一句话在她这都是别有用心了。
瑶贞点了点头,对郁润青道:“润青师姐,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了,你放心,我晓得该怎么做。”
郁润青实打实的只是随口抱怨一句,见瑶贞这么一本正经的,她反而有些茫然:“什么?什么意思?”
“嗨呀,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瑶贞大方的摆摆手,示意她无需多言,随即站起身道:“我走了,你等着吧!”
还没等郁润青反应过来,瑶贞便踩着长剑“咻”一下飞远了,等瑶贞飞远了,郁润青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
她先是问陆轻舟是不是总这么忙,又说自己一个人很闷,听起来……确实有点暗示什么的意思……
不晓得瑶贞这个糊涂蛋会把话传成什么鬼样子……
郁润青对瑶贞了解不够深厚,对瑶贞那张嘴更是全无把握,因此瑶贞一走,她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一时尴尬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一时忸怩的恨不能从此与世隔绝,做个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
如此时间过得倒很快,像是没多久便日近黄昏了。
黄昏时分,对应着一日三餐里的第三餐。
郁润青从井里汲了一盆水,很认真的清洗着放在窗边许久落了灰的棋子,洗一颗,莹白如玉,擦一颗,漆黑如曜,搁在锃亮的棋盘上,每一颗都是闪闪发光。
郁润青非常满意的长舒了口气,视线却不自觉望向窗外。
草木丛生,庭院空空。
虽然一点都不饿,但到现在还没人来给她送晚饭,让郁润青心里怪焦灼的,比挨饿更难受。
洗完棋子,天色渐暗了,小拂岭也愈发静,仙门清修之地成了真真正正的深山老林。
郁润青合衣躺在竹床上,借着昏黄的灯光翻看着一本名为《鬼录》的册籍,上面详细描述了七七四十九种鬼的特征与应对方法,并且每一种鬼的介绍后面还有一则类似于民间志怪的纪实故事。
郁润青承认,她拿起这本书的本意,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不像在等人,可未曾想这书里的故事竟如此的曲折离奇,引人入胜,不知不觉还真看入了迷,连陆轻舟走进来她都没发觉。
陆轻舟走到灯下,微微俯身,一目十行的扫过那页书,书里正是在讲画皮鬼的故事,大概是说画皮鬼吃了一个好名为十二娘的女子,吃饱喝足又披上十二娘的皮,与十二娘的情郎相会,情郎虽看出十二娘与平时不太一样,但还是被画皮鬼所引诱,待到夜半三更,浓情蜜意时,画皮鬼脱了最后一件衣裳,即十二娘的皮囊。
这故事颇有些阴森恐怖,陆轻舟怕贸然出声会吓到郁润青,便站在一旁不动了。
郁润青全神贯注的捧着书,却是想看又不太敢看,迟迟疑疑的看,以至于进度十分缓慢。
陆轻舟也很缓慢的挪动着视线,由上至下,依次扫过郁润青的额头,眉眼,鼻梁,嘴唇,手指,最后是蹬掉鞋袜搭在床栏上摇摇晃晃的一只雪白赤脚。
陆轻舟注意到她脚背上有一个小而红肿的蚊子包,大抵是昨晚睡觉的时候被蚊子叮咬了,痒得很厉害,才会连鞋袜都穿不住。
陆轻舟唇角微弯,见郁润青长舒了口气,终于翻过那一页,便抬手敲了敲木门。
这么静的夜里,忽然听到动静,郁润青还是不由自主地一惊,抬眸向上望,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睁得很大,有几分孩子气的懵然错愕。
“陆,陆师姐……”
“吓着你了?”
郁润青忙坐起身,摇了摇头,随着山风跳动的烛火间,白白净净的一张脸隐秘的泛了红。
陆轻舟将食盒搁在桌子上:“鲜菱好吃吗?”
郁润青又点了点头,稍稍一顿,紧跟着说:“很好吃。”
“你喜欢就好。”陆轻舟很温柔的看着她笑:“吃饭吧,是不是饿了。”
郁润青想过陆轻舟可能会来,也算做了一点准备,可陆轻舟真来了,站在她面前,她又身不由己的有些仓惶,偏偏这个时候竟然怎么都找不见方才脱下去的那一只鞋了。
郁润青一脚踩地,一脚半悬,窘迫至极的蹦跶到桌旁:“我鞋……”
陆轻舟很善解人意,不必她把话说完,指了指她身后。
郁润青转过身,果然瞧见了正安安静静躺在床底下的鞋,脸一红,又蹦回去穿。
这一来一回的,对她而言已经是丢人丢到一定地步了。郁润青坐在椅子上,感觉身体很沉重,有点抬不起来头。
正当这时,陆轻舟开口道:“瑶贞说你想我,叫我得空要多来看看你……”
这句话如同灵丹妙药,让郁润青一下子抬起了头:“我没有!”
“……”
“不,我的意思是,呃……瑶贞她误会了,我知道你很忙……”
在陆轻舟无声的注视下,郁润青又一次舌头打结了。她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面对陆轻舟总是大脑一片空白,简直,像个傻子。
郁润青解释不清,沮丧的耷拉下脑袋,正要向陆轻舟表明歉意,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轻笑。
“好了,先吃饭吧,待会该凉了。”
她很正经,她的语气是温柔的,并且掺杂着一种没有底线的包容与忍让。
郁润青不看她的脸,单是听她的声音,都愧疚的想给她端茶倒水捏肩捶背,以此弥补她在道侣失去记忆期间所受到的委屈。
可刚刚那一声笑,也不像是错觉。
郁润青紧紧捏着筷子,暗暗看了陆轻舟一眼,很怀疑陆轻舟是故技重施,又在调戏她。
苦于没有证据,只得隐忍不发。
“怎么样?好不好吃?”
“好吃……”根本没尝出什么味道。
“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衣服上绣的杏花很好看……”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这个吗,也是我绣的。”
她说“也”。
郁润青想到自己心口处那两片绿意盎然的叶子,看陆轻舟的眼神一下子软了。
不管怎么说,陆师姐待她真的很好……衣食住行,无一不上心,恨不得事事亲力亲为……搁在凡尘俗世间,这得是个多么贤惠可爱的妻子啊,她真是上辈子积德,上上辈子也积德,这辈子才会有这种福气……
“润青。”
“嗯?”
“其实我知道是瑶贞会错了意。”陆轻舟看着她,微微一笑:“可我想见你。”
分明是月朗风清,万里无云的夜,郁润青却好像听到一声震天响的惊雷。
她微微地张着嘴巴,好一会才喃喃道:“你,你……”你故意的。
终究是,没说出口。
第103章两相思(四)
郁润青红着脸,细嚼慢咽的埋头吃饭,对于陆轻舟那句“可我想见你”没有任何回应,一声不吭的,像是要装作无事发生。
陆轻舟也不在意,起身走到柜子前,轻车熟路的取出了一壶酒。
酒必定是好酒,从酒壶里倒出来的那一刹那,醇厚的香气立即弥漫了满室,香甜的果味涌入鼻息,有一点像是熟透的梅子,可细品之下还暗藏着佳酿独有的馥郁。
郁润青忍不住看了陆轻舟一眼,见她纤长白皙的手指托着酒杯,一副十分自如的模样,又忍不住说:“你怎么喝酒?”
陆轻舟小酌一口,微微笑道:“我喜欢喝。”
郁润青蹙起眉头,咕哝着说:“宗门戒律不是不让喝酒吗……”
陆轻舟将晶莹剔透的琉璃酒杯举到灯下,像是在观察什么,过一会才转过头道:“你说的没错,我的确犯了戒。”满不在乎的弯眸一笑:“我自罚一杯好不好?”
是了,她是掌教,只有她管旁人的份。
郁润青想到自己受的那几次罚,有些赌气地说:“这不公平,那我也要喝。”
“这个吗?”陆轻舟道:“这个不行,你会醉倒的。”
“你也太小瞧人了。”郁润青凑到酒壶边上嗅了嗅:“这不就是果酒。”
陆轻舟笑笑,一口饮尽杯中酒,那张绸白的没有丝毫血色的面孔很快泛起淡淡酡红。她大概非常清楚自己此刻的模样,指了指自己的脸说:“你瞧。”
郁润青飞快地扫了一眼,移开目光,又去埋头吃饭了。
沉默片刻,陆轻舟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小气?”
郁润青头也不抬:“没有。”
“好了,别不高兴。”
我没不高兴。郁润青刚想这样说,就见一只同样晶莹剔透的琉璃杯摆在了自己面前。
陆轻舟轻声细语道:“只能喝一点,这个酒真的很容易醉人。”
郁润青仍不看她,视线紧盯着酒杯,喃喃应道:“嗯,我就喝一点。”
难以想象,闻起来甜滋滋的果酒,入口竟然没几分甜味,口感醇和又厚重。郁润青自小长在侯府,也算见多识广了,却没有尝出这种酒的来历,不禁有些好奇,“这个……”望着那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郁润青像是被什么黏糊糊的糕点噎住了喉咙,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陆轻舟细心,单凭她的神情便能猜出她的心思:“是用寻仙草酿的酒。”
寻仙草是一种灵药,在淮山上虽然不是多么稀罕的东西,但凡俗间是极为少有的,即便是有,也都想着治病救人,断然不会拿来酿酒。
“好喝。”郁润青垂眸抿了一口酒,微不可察的舒了口气,才抬起头来笑着说:“我很喜欢。”
她原本就殷红的嘴唇受了酒液的滋润,带着潮湿的水意,看上去饱满且柔软。陆轻舟心头一动,也不禁笑了:“要不要再喝一杯?”
郁润青眨了一下眼睛,很有无辜之态:“要。”
陆轻舟便又给她倒了一杯。
两杯酒下肚,郁润青没有任何悬念的醉了,偏她自己还不觉得,用朦胧的眼神,以清醒的口吻和陆轻舟交谈。
而谈话内容,是一目了然的酒后吐真言。
“我听瑶贞说,你很忙,来看我,会不会耽误正事?”
“不会。事情虽然积压的多,但都不是那么着急,一件一件慢慢解决就好了。”
“你这个掌教当的也真是不容易……我原来以为做掌教,做宗主,会很风光呢。”郁润青叹息一声,大抵是想到了在闭关养伤的岳观雾,神情一下子很低落,过一会才说:“不知道我师姐现在怎么样了,她一个人,又受了伤,肯定很难过。”
郁润青一定是经常这样想,所以按着自己曾被一剑贯穿的心口,不假思索道:“都怪玹婴。”因为正在替岳观雾伤心,这句话里的委屈要远远胜于愤恨。
时至今日,时至此刻,郁润青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让陆轻舟终于彻彻底底的理解了当初她为何要用离情拔去情丝。
十年终至,仍不知如何面对过往的一切,便只好选择逃避。
陆轻舟看着郁润青乖乖低垂的长睫,忽然生出一种她永远不能恢复记忆的期望。
“润青,你喝醉了。”
“我没有,我酒量可是很好的。”
“那你还要喝吗?”
她盯着空酒杯,摇一摇头,信誓旦旦道:“再喝就要醉了。”
郁润青酒量未必好,但教养很好,哪怕酩酊大醉,也不会吵吵闹闹,至多是昏昏欲睡的嘟囔几句酒话。
陆轻舟将她扶到床边,叫她倚着床栏坐好,又用水浸湿了帕子,想替她擦一擦脸。
帕子没有拧的很干,滴答着水,湿淋淋,冰凉凉,落在郁润青温热的脸上,弄得她不是很舒服,不自觉的偏头躲了一下。
“躲什么?”
“好冷……”
她抬脸向上一看,这个角度,似乎让她想起了在白家的那一晚,抿了抿唇说:“你又想亲我吗。”
陆轻舟一怔,旋即笑了:“可以吗?”
“不可以。”郁润青像是忽然间对她产生了许多不满:“你不能总是拿我取乐。”
“何出此言?”
“你心里清楚的……”
陆轻舟低头看着郁润青搭在膝间的一双手,攥住她的手腕,用帕子擦拭着她的掌心,还有那一根根细长的手指。
郁润青不躲了,懒洋洋的摊开掌心,是个有点享受的模样。她很习惯陆轻舟这样细致入微的照顾,可身体的反应和心里的想法还没有达成共识,因此脸颊微红,非常一本正经的盯着陆轻舟说:“你承不承认,你是故意说那些话。”
郁润青虽然喝醉了,但仍有条理,她的意思,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偏陆轻舟就是不肯承认,还反问她:“哪些话?”
那些话,可以笼统的说成是一些具有挑逗意味的甜言蜜语,郁润青单是粗略的回想一下,都不由耳根发热,怎么好意思一句一句的复述。
而她不吭声,陆轻舟便又一次悄无声息的弯了弯唇角,那笑容在郁润青看来几乎是有点得意的。
这个人!
郁润青心跳的很快,简直是在发抖。很不服气似的,她反手握住了陆轻舟的手腕。
陆轻舟一怔,抬眸看向她,那样略有些错愕的神情,让郁润青依稀瞧见了窘迫又无措的自己。
原来你也不是永远方寸不乱呐……
这样一想,在酒意的驱使下,少年人的顽劣和好胜心一股脑涌上来,郁润青攥着陆轻舟的手腕,醉醺醺地使了一点蛮力,陆轻舟猝不及防的跌坐在她膝上,荔枝一样漉漉的脸顿时染上了一片潮红。
“你心跳好快。”郁润青仰起头,同样无声的笑了,有些孩子气的洋洋自得。
陆轻舟回过神,指尖抵住她的下颚:“润青,你……”
不等陆轻舟把话说完,郁润青便开口道:“陆师姐,我不可以抱你吗。”也不等陆轻舟回答,她便把脸枕在了陆轻舟的胸口,似乎是像方才那样在听陆轻舟的心跳。
陆轻舟摸了摸她因为醉酒而越来越热的脸颊,忍不住轻笑一声:“这样好受点了吗?还生不生我的气?”
“……不知道。”
“困了就睡吧。”陆轻舟抚着她的后颈,柔声说:“寻仙草酿的酒,喝了会做美梦的。”
郁润青没有丝毫反应,无知无觉的趴在陆轻舟怀里,睡得格外安稳。
将她安顿好,盖上被子,熄灭床边的烛灯,陆轻舟正要离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含混的呓语。
“母亲……我就知道……”
陆轻舟转过身,见她如释重负似的舒展了眉头,像个了无心事的小孩子,满足的蹭了蹭被沿。
————————
私密马赛,这个点更新,不请假是不行了,就不挂请假条了,因为我也不确定到底几号能回来,不过我估摸着是15-20天的样子!
第104章 两相思(五)
郁润青一早起来,自然是没见到陆轻舟的。她屏住呼吸四下环顾一圈,没瞧见人,便像卸下了什么沉重的负担,结结实实的松了一口气。
有点侥幸,心想,幸好。
又无比的懊恼,为自己昨晚酒后失态,也为分明醉成那个样子,昨晚发生的事情居然还历历在目。
真不如忘个干净……
郁润青坐在屋檐下,盯着满院子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又满腹烦乱与哀愁的长叹了口气。
这会她根本理不清楚究竟在烦什么,愁什么,不过是一想到陆轻舟,总有一点茫茫然,藏了许多心事,也无人可以诉说,就只好长吁短叹了。
不知叹了多少声,钟知意携早饭珊珊而来。
“师父,你怎么在这坐着啊。”
“……晒日头。”
负瑄闲看之人,大多无所事事。见郁润青没精打采的样子,钟知意便晓得她是憋闷坏了,可淮山到底是仙门清修之地,实在没有什么消遣的去处,逛一圈回来,兴许还不如小佛岭有趣味。
“师父。”钟知意思忖片刻,给她出主意:“要不然你给师娘吹吹枕边风,叫师娘委派给我一桩能下山的清闲差事,我们俩到山下玩两日,怎样?”
钟知意是诚心出主意,诚心给郁润青解闷,却也不耽误她拿“枕边风”这样的话打趣郁润青,说完都用不着郁润青有什么别样的反应,她自己就禁不住抿嘴笑起来。
郁润青斜眼看她,因为内心早已经纠结成了麻花,反而流露出一种刀枪不入的淡定:“好笑吗?”
钟知意一怔,收敛了笑意,试探着问:“师父,你想起来了吗?”见郁润青摇头,她也惋惜的摇了摇头,紧接着又感慨似的说:“你方才那模样,我还以为你想起来了。”
郁润青不明所以:“什么模样?”
“嗯……”钟知意沉吟片刻,略显为难道:“说不好。”
郁润青像是忽然有了兴致,追问道:“总归说不坏,我以前到底什么样?”
钟知意抠起字眼,一本正经的纠正:“应该是以后吧。”
郁润青一下子生了对钟知意施暴的念头,当然也只是想一想,她长这么大还没有动手打过人。心里压着火,郁润青好声好气道:“嗯,以后,所以我以后……”迟疑了一瞬,她问:“和现在,有相差很大吗?”
“这个……”钟知意斟酌着说:“反正依我看,还是挺大的。”
郁润青皱起了眉头:“你别这么啃啃哧哧的好不好,你就说我以后,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这叫我怎么说啊,我一个做徒弟的,怎么好评价师父的为人。”钟知意避开郁润青的视线,低头摆弄流云伞,嘟嘟囔囔:“我可不说……”
“你——”郁润青忍无可忍,豁然起身,然而还不待她开口,钟知意膝间的流云伞便凌空而起,十分轻巧落在了她怀里,颇有与郁润青同仇敌忾的意味。
钟知意愣住了,好一会才回过神,不敢置信道:“搞什么啊。”
虽说打从初见郁润青那日起,这流云伞就格外愿意听从郁润青的差遣,但彼时的郁润青乃当世最顶尖的天师,能驱动流云伞也属情理之中,何况钟知意那会和流云伞的交情还不算太深,在郁润青跟前难免把握不住。
可今时今日,此等情境之下,流云伞这般轻易的就倒了戈,简直令钟知意伤心欲绝,一时间眼眶都红了。
郁润青一头雾水,问她:“怎么了?”
钟知意到底年少,纵使离家这两年有了长进,也摆不脱骨子里世家大小姐的骄傲与骄纵,分明红着眼,却还嘴硬得很:“破伞,没良心,我平日里真是白对它好,瞧它那摇头摆尾的谄媚样,哼。”
流云伞的伞柄和伞骨是由一种名为千丝藤的上古灵植制成,形似木,实为藤,极有金石之坚,亦如柳枝般柔软,此刻在郁润青怀里拱来晃去,还真如钟知意所说,有那么一点摇头摆尾的谄媚样。
郁润青甚至能感觉到,这把伞正在讨好自己:“真奇怪,这不是你家传的法器吗?”
听闻此言,钟知意无可奈何地一点头:“是啊。”
天底下的法器大多由修习炼器之道的炼器师炼制,问世后又大抵分为三种,其一,问世之初,未曾认主,是没有灵识的死物,被称作未开化的法器;其二,初次认主,鸿蒙新生,此后随主修行,即主人修为深厚,则法器威力强劲,两者相辅相成;其三,鸿蒙之主陨落,法器遗留世间,极少部分为鸿蒙之主毕生成就,神通广大,举世闻名,便是天下修士抢破头想要争夺的法宝,而大部分则与鸿蒙之主一样碌碌无奇,在岁月长河中化作破铜烂铁,不留一丝痕迹。
钟知意的流云伞和瑶贞的朝阳剑都可称得上是法宝,只不过朝阳剑出身正统,来历清楚,背景干净,是鸿蒙之主亲手传承,由闻掌教交到瑶贞手里,已经是它平生第九次易主。
相较之下,流云伞其实是来历不明的,哪怕受钟家血脉驱使百年之久,也未曾认主……这件事始终是钟知意的一个心结,每每思及,总要难过。
“我祖父说,流云伞是他曾祖父在少年时机缘巧合下得到的,因为有了流云伞,我金樽钟家才得以有今日,叫我务必要妥善保管,其他的就没有多说了。”话至此处,钟知意压低声音道:“我估摸着,兴许是来历不正,否则那么大一个机缘,没道理秘而不宣。”
郁润青道:“这流云伞的确非同凡响,按常理,早该在鸿蒙之时就声名远扬,可在你家祖上得到它之前,就没有一点与之相关的传闻吗?”
钟知意道:“我小时候常听家里的老仆说,当年无论是谁,提起金樽钟家和流云伞,都必要用上横空出世四个字。”
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忽然间一飞冲天,足够世人铭记,口口相传,这也变相说明在钟家祖上之前,流云伞并不为世人所知。
郁润青握着伞柄,冷不丁的抬起头,看着钟知意道:“这该不会是陪葬品吧。”
郁润青只是这么一想,随口一说,可话音落地,她与钟知意都微微睁大了眼睛,有醍醐灌顶之感。
是啊,倘若是陪葬品,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鸿蒙之主陨落,法器陪葬,在地下尘封了数千年,直至钟家祖上翻尸倒骨的把它翻出来,它才得以重见天日。于钟家祖上而言,这段机缘不甚光彩,所以绝口不提,于流云伞而言,钟家人对它有恩,所以它甘愿受钟家血脉差遣。
钟知意难以接受自己引以为傲的家族,祖上竟然是盗墓发家的事实,忍不住摇了摇头:“不会的,这不可能。”
郁润青瞧她那濒临破碎的样子,觉得很可怜,可还是硬着心肠说:“逃避是没有用的,你若想让流云伞认主,就应该彻底搞清楚它的来历。”
“……”
“要不回去问问你祖父?”
“……”
长久沉默后,钟知意终于开了口,蔫了吧唧的,像霜打的茄子:“师父,这事你可千万别告诉旁人啊。”
“嗯……”郁润青沉吟片刻,略显为难道:“不好说。”
钟知意反应倒是很快:“好端端的,你突然怎么好奇起自己之前的样子了?”
郁润青一本正经的纠正她:“不是之后吗?”
钟知意被攥着小尾巴,不敢再争辩:“……师父,说老实话,我拜你为师也没多久,那会你还有伤在身,目不能视物,自然顾不得许多,真要让我说你之前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的,不免片面了些。”铺垫妥当,钟知意才道:“在我看来,你之前虽是很随和的脾气,但总若有似无的透着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正因为这样,即便你待我好的无以复加,我心里也是有一点怕你的……”
外热内冷,不是好话,难怪钟知意犹犹豫豫不肯直言。不过郁润青并未将钟知意口中的人与自己混为一谈,听着也不觉得刺耳,只是说:“那我之前是不好?”
钟知意忙摇头:“再没有更好的了,你想想,若不好,师娘那样的人,怎么会与你结为道侣,对你千依百顺呢。”
千依百顺……
想到陆轻舟昨晚坐在她膝上,脸颊微微红的模样,郁润青心头一跳,又有点别别扭扭的不舒爽。
钟知意也看出郁润青是有心事的,体贴的宽慰道:“师父,别想太多,等你恢复记忆就好了。”
那要是永远都不恢复呢?
郁润青想这样问,可不知为何,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而她思绪万千,剪不断理还乱之际,钟知意已然下定了决心:“我也想明白了,无论如何,要弄清楚流云伞的来历,我有预感,它的鸿蒙之主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它的过去一定有段惊世传奇,否则它怎会被尘封千年,仍然不肯易主。”
流云伞似乎也在漫长的岁月中遗失了自己的过往,像个未开化的法器,浑浑噩噩追随了钟家人上百年,如今终于要揭开身世之谜,它也史无前例的兴奋起来,高高低低的满天飞转,颇有翩翩起舞之姿态。
这一刻,钟知意彻彻底底的意识到,上百年来,钟家人仰仗流云伞得以权势滔天,富贵无极,又因流云伞不肯认主而患得患失,唯恐失去,竟然从未有人将它视作可以并肩作战的伙伴,去了解它的过往。
钟知意抬手召回流云伞,轻抚着伞柄流云二字,不禁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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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是周六晚上
第105章 两相思(六)
金樽离岭南并不算远,快马加鞭,至多两日的路程,钟知意便想着邀郁润青一道去金樽,待流云伞的事情打探清楚,郁润青还能顺路回岭南家中看一看。
她和陆轻舟这么说了,陆轻舟却道:“我想你师父多半是不会回去的。”
“为什么?我瞧师父总惦念着家里。”
“不回去,岭南就都还是她刚离家时的样子,回去了,反而要难过。”
将信件卷一卷,塞进竹筒,再用朱笔仔仔细细的标记好,依次摆在箱子里,做完这一切,陆轻舟才道:“你还是去问问她,倘若她愿意,下山散散心也好。”
竹筒里的信件是要通过飞笺鸟发往各地瞭望台的,这原本是宗主分内的差事,可如今宗主闭关,就落在了陆轻舟头上。此类事务,称不上许多,却琐碎非常,桩桩件件压下来,也真是叫人难以得闲。
思及此处,钟知意叹了口气说:“师父若不同我们去,独自留在山里,恐怕真要憋闷死了。”
陆轻舟闻言,不由笑道:“我也是这样想。”
郁润青随钟知意去金樽,自然不至于憋闷,然而正应了陆轻舟的话,她宁愿憋闷死,也不愿意去与岭南相隔不远的金樽。
她并非胆怯的人,却怕自己到了金樽就忍不住回岭南,不敢面对那么一个物是人非的岭南。
郁润青如此抗拒,钟知意也不好勉强,翌日清早便和瑶贞结伴前往金樽。
这下子,小佛岭彻底清净了。兴许是阴雨天的缘故,连雀鸟都少得可怜,只有雨水顺着屋脊落下来,砸在青石砖上的小水洼里,那水与水相撞时叮叮咚咚的声音。
这样的寂寞对郁润青而言是极具攻击力的,只不过短短一晌午,她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
哎。
望着窗台上摇曳生姿的月季花,想到钟知意说她最少也要十日才能回来,郁润青在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十日,好漫长的十日。
翻了个身,目光落在挂在北墙的字画上,郁润青脑海中又不禁浮现出那晚的情景,脸微微热,下意识的埋进枕头里,她本想借此将自己那场酒后闹剧抛诸脑后,可是……
郁润青手肘撑着床榻,稍稍仰起头,盯着帛枕,怔忡半响,猛地坐起身。
铃兰香……
这几日与她接触最多的枕间,竟然有着和陆轻舟身上一样的味道。
虽然在家时郡主娘娘管教极严,但在外应酬难免要捧一捧东道主的场子,很多事情,饶是郁润青没有亲身经历,单凭一双眼睛也略知了那么一二三四。
只是想到陆轻舟也曾睡在这张床上,枕着她的枕头,郁润青的脸颊便愈发烫了。
她摸摸自己的脸,面红耳赤的下了床,站在窗边,任由湿腻微凉的风从发间拂过,过了许久,才渐渐冷下来。
晌午后,有人来送午饭,是个谨慎小心的年轻弟子,连院门也没进,把食盒挂在门口的槐树上就撑着伞离开了。
郁润青其实不大饿,只是有一日三餐的习惯,到了时辰就非要吃点什么才好。
她摘下食盒,掀开一看,头一层里摆着两个黄橙橙的橘子,还有两个圆滚滚的蜜桃,而橘子和蜜桃底下压着一张对折起来的信笺。
展开信笺,是两行隽秀小字——料想你此刻烦闷,后山有果树,可酿些酒,闲时小酌。
这个人,在外边那么一本正经的,难不成还真是个酒鬼?
郁润青早就暗暗发誓一辈子再不碰酒,必不可能去酿什么果酒,只不过……她将信笺举起来,仔细的看了看,发觉陆轻舟的字迹竟然和她的字迹有七八成的相似。
还挺有缘分……
郁润青抿了抿唇,将信笺收好,顶着毛毛细雨快步走进屋子里。
因为下雨,这一日天黑的格外早,郁润青刚点了灯,烧了水,正要沏一壶茶,恰巧这时,陆轻舟推门而入。
郁润青一怔:“你怎么都不出声的。”
陆轻舟站在烛光里,长睫低垂,稍显倦色,不过仍是略带着几分歉意的朝郁润青笑了笑,声音柔和的近乎温软:“我忘记了。”
她一开口,郁润青心里那股没由来的焦躁莫名散去大半,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陆轻舟走过来,随手将茶盏摆正:“今天过得好吗?”
郁润青想起那张信笺,又抬起头来,见陆轻舟雪白的一张脸上沾染着细密的水珠,乌黑的鬓发湿漉漉的黏在脖颈上,蜿蜒而下,更显清丽。
迟疑片刻,有些别别扭扭的将手帕递过去,郁润青道:“我没酿酒。”
“那做什么了?”
“什么也没做……”
郁润青的语气,并不算好,一贯的温吞中平白透出几分疏离,可陆轻舟好似毫不在意,只微微笑着,用帕子一点一点的擦拭着额上的雨丝。
宽袖从手腕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臂,含着翠玉的竹节镯环绕在臂间,流动着萤火一般的光晕。
“……”郁润青避开她的视线,将沸水倒入茶壶,看着根根分明的茶叶在水中起伏,好一会才道:“你是不是也临摹过余之嫣的字帖?”
陆轻舟道:“不曾。”
郁润青有些意外:“那你的字,怎么和她有些神似……”其实话至半处,郁润青就已经猜到了答案,因此越往后声音越低不可闻。
果不其然,陆轻舟像是逮到了捉弄她的机会,轻笑了一声说:“我只临摹过你的字。”
“……”
“可惜我最初习字时是照着人家门上的春联依样画葫芦,稀里糊涂,不得章法,时至今日还有好些字的笔顺怎么都改不过来,所以学你的字也只学了个七七八八,你那个时候还总说,看我写字,永远想不到我的下一笔会落在哪里。”
“什么时候?”
陆轻舟并不想在此时提及寒川那段过往,便随口说:“十多年前吧。”
“难不成,那张画上的人是你?”
“什么画?”
郁润青起身走到格栅前,取出一卷画轴,在案几上展开,只见画中四面留白,只有两个女子交叠的背影,前者穿紫衣,发髻松散的坐在椅子上,一手掐着笔,一手托着腮,没有正脸,却是一目了然的娇俏活泼,后者则穿着闲适的寝衣,系着发,俯着身,握着紫衣女子持笔的手,是那样的一丝不苟。
“我还以为这个人不是你。”郁润青像是松了口气。
陆轻舟盯着那副画,良久,抬眸笑道:“这些画你还留着。”
“为什么不留着。”郁润青很喜欢自己这个时期的画,随意自然,轻盈灵动,没有刻意卖弄画技而生出的匠气,像是只画给自己,精心珍藏,终生不会外传。
“收起来吧。”陆轻舟道:“当心被水浸湿。”
郁润青听她的,将画轴送回书房,回来时却又拿了纸笔,有些好奇的对陆轻舟道:“我能看看你是怎么写字的吗?”
陆轻舟接过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下“郁润青”三个字,因为略有些潦草,更显笔顺的不寻常。
郁润青睁大眼,惊奇的像个小孩子:“你真是自己学的写字,这么厉害。”
陆轻舟看着她,语气温软:“这有什么厉害的,你不是还会用左手写字。”
左手写字是郁润青的独门绝技,幼时一贯引以为傲,便是长大了,听人家提起,也忍不住要卖弄。她弯唇一笑,用左手拾笔,在“郁润青”的旁边整整齐齐的写下“陆轻舟”三个字。
陆轻舟垂眸,盯着纸上那对紧挨在一起的姓名,又看向郁润青。
恰巧,郁润青也在看她,那样全心全意的注视,令陆轻舟心口一颤:“你……”
郁润青犹不自知,将一盏香浓温热的茶水推到她面前,眸光雪亮道:“怎么了?”
少年人的心思如同六月的天,总是变化莫测,叫人难以揣摩。
陆轻舟虚握住茶盏,掌心烫,心里也发烫,不得不承认,自己远没有表面上这般从容,郁润青一会疏远,一会亲近,简直让她……
陆轻舟握紧茶盏,忍耐着源源不绝的炙热,看着郁润青道:“适才我来的时候,你似乎不大高兴,我以为你不愿意见到我。”
郁润青忙否认:“我没有。”可又不知怎么解释,眉头微蹙,思忖半晌,才很小声的说:“我就是……很难把现在的自己和以后的自己,当做是一个人,所以……”
“所以什么?”
“你,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我真的不明白……”
郁润青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紧抿着唇,一鼓作气似的说:“所以,你喜欢的人根本就不是我。”
这样的话,几乎是把自己的心思都点破了。郁润青彻彻底底的涨红了脸,分明害羞到了极点,却还是强撑着不移开视线,像是迫切的想要从陆轻舟的反应里捕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那样强烈的,直白的目光,让陆轻舟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这一刻,她几乎能听见胸腔里咚咚咚的心跳声,像是一只横冲直撞的小鹿,从已然流逝的岁月中飞奔而来。
郁润青凑近了些,眼神比方才要柔软许多,湿漉漉的,那是少年懵懂的情愫,掺杂着一点克制的欢喜,赤忱而又不安的试探:“倘若,我永远都想不起来从前的记忆,你还会喜欢我吗……”
陆轻舟长睫一颤,心底忽然萌生了一丝隐秘且低微的愉悦,她想,郁润青一定不曾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除她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只是这一丝愉悦,还不足以抚慰汹涌的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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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姐忍耐力一流
第106章 两相思(七)
这天夜里,陆轻舟难得睡得很沉,连梦也没有。
一觉醒来时,已然清晨,窗外莺啼燕语,水声潺潺,窗随意的半敞着,偶有一阵微风拂来,携着淡雅清新的花香。
陆轻舟撩开纱幔,朝外望去,只见郁润青靠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脚尖抵着矮柜,手捧着一卷书,懒懒地一摇一晃,那素净的白衫映着枝叶与窗棂的光影,似是一副清凌凌的水墨画。
“润青。”
“咚——”
摇摇晃晃悬了半晌的椅子腿终于落了地,郁润青不复方才的散漫,坐姿端正了看过来,轻声唤道:“陆师姐……”
眼前这一幕,令陆轻舟不由自主地心头一跳。
其实昨晚郁润青那样问她之前,她已经有过相同的思虑。
永远无法恢复过往记忆的郁润青,十九岁的郁润青,年轻,懵懂,稚嫩,和她相隔着如此遥远的凡尘半世,她的心意是否还会一如既往。
陆轻舟思来想去,始终不能笃定自己的答案,可当郁润青盯着她,开口的一刹那,她的本能替她做出了回答。
束起纱幔,起身走到郁润青身旁,指腹抚过她潮润的脸颊,陆轻舟知道,那是清晨尚未凝结的露水。
“身上这么凉,在这坐多久了?”
许是因为确认了彼此的心意,郁润青不再胡思乱想,患得患失,只看着陆轻舟抿唇一笑,乌眸明澈,目光灼灼:“没多久,我起来还不到半个时辰。”紧接着又问:“吵醒你了吗?”
陆轻舟摇摇头,未待开口,郁润青便将早就沏好的茶水递给她。放置不足半个时辰的凉茶,在夏日的晨间格外清爽,而杯中还漂浮着两颗芬芳扑鼻的丁香。
陆轻舟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
郁润青眼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得意:“我就是知道。”她要故弄玄虚,又迫不及待地想被夸赞:“在狐仙堡那日,你给我沏了一盏热茶,可自己却不喝,我摸了一下你的杯壁,是凉的,杯底还有一颗丁香,所以我猜你有晨起饮凉茶,含两颗丁香的习惯。”
小狗在摇尾巴。
陆轻舟饮下凉茶,含着丁香,摸了摸她散乱的长发:“要我帮你梳吗?”
那日在狐仙堡,陆轻舟也这样问过。
“嗯,好啊。”郁润青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是不大会束发,平时都是我师姐帮我……”她忽然想到自己脱口而出的“平时”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一下子止住了声,可很快又仰着脸,忧心忡忡地问:“我师姐真的没事,对吧?”
陆轻舟心神一空。
太顺风顺水了,叫她差一点忘记,十九岁的郁润青,心里是装着一个人的。
“我说再多,你也不肯信,还是等宗主回来,你眼见为实……”
“我信。”郁润青微微睁大眼,很有可亲可怜的无辜之态:“我没有不信……”
陆轻舟用木簪挽起她柔软乌黑的长发,愈发温声细语:“别担心,我想要不了多久,你便能见到宗主。”
郁润青果然受到安慰:“这样,就太好了。”她说着“太好了”,眉眼间却暗藏着一丝怅然。
陆轻舟心知肚明,对于年少的郁润青而言,相比青梅竹马的阿檀,形影不离的师姐,宗主是陌生且遥不可及的。
“我今日须得下山一趟,你要不要和我一同去?”
“要!当然要。”
那一丝怅然转瞬即逝了。
若非逼不得已,年少的郁润青从来不会去深究自己的心。
陆轻舟想,她对岳观雾究竟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还是爱而不自知……恐怕此生都无法得到答案。
按捺住心中的酸涩,陆轻舟垂下眼帘,抵住她的发顶:“别乱动,还没梳好呢。”
郁润青很乖顺的不动了。
之后的几日,郁润青经常随着陆轻舟下山,奈何陆轻舟事务繁忙,她只能独自在附近闲逛,待到陆轻舟得空,两人才好寻一处清净地方,喝喝茶,说说话,小眠片刻,十分的短暂。
不过亲眼见证了陆轻舟到底多忙,能在夹缝之中拥有如此短暂的相处,郁润青倒也满足,总胜过自己一个人了无生趣。
这一日傍晚,终于得闲,想着陆轻舟接连数日都没有好好歇一歇,郁润青本打算吃过晚饭回去倒头就睡的,可一进院门,迎面就撞见了风尘仆仆的钟知意。
“师父!”钟知意一见她,简直像蒙冤受屈的苦主见了主持公道的青天大老爷,那叫一个悲喜交加,只差抱着她的大腿怆然涕下:“师父!我家先祖不是盗墓贼!”
关于流云伞和钟氏先祖的故事,还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
那时候,风铃山还是一处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这荒郊野岭间有这么一个无名野洞,因为人迹罕至,野洞也只是寻常洞穴,不足为奇。直至许多年后,北方闹了饥荒,百姓逃难于此,落地生根,繁衍生息,由一个难民组成的小村落渐渐汇聚成热闹的县城,这山里的烟火气自然也越来越浓,有砍柴的樵夫,有打猎的猎户,有采药的大夫,还有玩耍的孩童。
风铃山算是个风水宝地,满山也没有要人性命的野兽毒蛇,因此附近的孩子都很愿意到山上玩,总是成群结队的到处疯跑。
此情此景,大人看了难免心惊,毕竟这山里有那么一个野洞,倘若孩子一时不慎跌落洞中,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因此全县城百姓不谋而合的给这野洞取了个响亮的名号,即为吃小孩洞。
吃小孩洞起初只是为了吓唬孩童,以免有孩童丧身于此,可日久天长,代代流传,这吓唬孩童的故事竟流传成真事,甚至连当地县志上都有关于吃小孩洞的记载:平安县,风铃山,食童洞,深有千丈,内藏乾坤,吞食孩童上千。
待到钟家先祖游历至平安县的那一年,风铃山上已经空无一人了,百姓都称山上的吃小孩洞成了精,只要小孩子进了山里,便会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不必寻找,定然是被吃小孩洞给吃掉了。
钟家先祖彼时正值年少,一腔热血,无畏无惧,听闻平安县一年间被吃小孩洞吃掉了数百名孩童,便决心要下洞一探究竟。
然而那洞里虽险,却并没有什么妖邪精怪,只有一把在黑暗中沉寂千年万载的流云伞。
“所以吃小孩洞是怎么回事?”
“是有人借着吃小孩洞的传闻从中掠童!后来被我家先祖揭穿,叫官府处以了磔刑!”话至此处,钟知意又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师父!我家先祖不是那翻尸倒骨的盗墓贼!”
“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好几遍了。”
郁润青并不理解钟知意此刻的心情,她自幼以家族为荣,以祖辈为傲,将“心忧天下,敢为人先”的家训挂在嘴边,时刻奉行,倘若先祖是那等穿掘夺宝,道貌岸然的盗墓贼,她半生的骄傲与信仰岂不是成了一场笑话。
查明真相的那一刻,钟知意只觉劫后余生,恍若隔世。
“不过,既然不是盗墓,为何你家先祖要守口如瓶?”
“嗯……这个……”
见钟知意难以启齿,一旁的瑶贞便替她解释:“不是盗墓,只是恰巧进到人家的墓里,拿走了人家的陪葬品。”
郁润青:“……”
瑶贞的解释和郁润青的沉默让钟知意暗暗红了脸:“可,可我家先祖事先也不知道那吃小孩洞里会有个墓穴啊,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下洞的,本意是好的啊,师娘你说是不是?”
陆轻舟笑着点点头。
钟知意见状,顿时有了底气,继续说道:“后来我和瑶贞去了风铃山,也下了那吃小孩洞,本想着带流云伞故地重游,见一见它的鸿蒙之主,可它却怎么也不肯靠近墓穴。我想是因为它作为陪葬品被送进墓穴后,千年万载都不得重见天日,所以生了畏惧之心。”
郁润青道:“那你们可查明墓穴的主人是谁了?”
钟知意道:“洞中倒是有碑文,可惜沧海桑田,碑文早已模糊了,只知墓主人名唤流云,死于十七岁。”
“十七岁?”
“没错。据我祖父说,先祖当年游历四方,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流云伞的伞柄和伞骨是由千丝藤所制,所以才将其带出了墓穴,那个时候,流云伞还并没有显露出它的不寻常之处……我的意思是,也许,墓主人刚得到流云伞,就死于非命了。”
且不说千丝藤是上古灵植,世间罕见,那伞面也是数以万计的天蚕丝纺织而成,更是极为难得,这样一件法器,不敢与春蓬和重葵齐名,却也称得上当世一流。
墓主人十七岁得此法器,已经很了不得,而在她死后,埋葬她之人又将这件法器留在了她的墓穴,只为陪伴她的尸骨。
钟知意非常笃定道:“可以想见,墓主人一定出身高贵,且倍受宠爱。”
郁润青并不认同:“若按你说的,为何将她葬在荒郊野岭?”
钟知意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因为风铃山是一块风水宝地啊。”
郁润青摇摇头:“年少早逝,若是我的孩子,我一定舍不得将她孤零零的葬在那里,无人看护,无人祭拜,千年万载的寂寞。”
瑶贞闻言,不由叹了口气:“看样子,我们是弄不清楚流云伞的来历了……”
“其实,也不是全无办法。”望着一筹莫展的三人,陆轻舟道:“或许可以试着引出流云伞之中的溯灵。”
钟知意一怔:“这不是禁……”
她话尚未说话,便被郁润青一把捂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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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间就写,写完就更,没有什么规律可言了呜呜呜感谢在2024-04-19 12:35:33~2024-04-23 18:2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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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两相思(八)
问心宗创立之初,取名“问心”,原本是为了警示弟子,时常抚心自问,是否无愧于天地,是否无愧于心,可后世魂息之术愈发精益,各种搜魂引灵的法术层出不穷,以至于“问心”二字逐渐变了味道。
大约两百年前,仙盟意识到有越来越多的修士在使用魂息之术时遭到反噬,轻则施术者与被施术者同归于尽,重则施术者与被施术者双双堕魔,而堕魔的后果可谓不堪设想。
魂息之术虽精妙绝伦,但对修炼并无益处,因此仙盟在商议后决定,将诸多由魂息衍生的法术列为了禁术,严令禁止弟子使用。
“逐溯”便是其中之一。
其实追根究底,“逐溯”算不上魂息一类的法术,比起那赫赫有名的“寻往生”,“逐溯”实在要温和许多,只是将深藏在魂魄里的溯灵引出后查探一番,期间并不会与溯灵中的人或物共通五感。
可饶是如此,也曾有修士为自己在溯灵之中的所见所闻而动摇了道心,生出了心魔,数十年的修行都毁于一旦了。
不过,话虽如此,因为“逐溯”生出心魔的修士毕竟是极少数。瑶贞对自己的师姐深信不疑,根本没有想过使用禁术的后果,只是睁大了眼睛问:“法器也会有溯灵吗?”
众所周知,溯灵的形成是因为人死后一旦入轮回,就会遗忘前世所有难以割舍的美好与刻骨铭心的仇恨,可不论美好还是仇恨,世间大多数人都不甘愿这般轻易的遗忘,于是那些过往便成了溯灵,隐秘的埋藏在灵魂深处,一同轮回转世,正因如此,才会总有人声称梦到了仿若前世的情景。
“按常理,法器不会入轮回,自然不应当有溯灵。”陆轻舟看向格外沉寂的流云伞,又说道:“可这世间还有另一种溯灵,因无法忘怀的过往而备受煎熬,宁愿彻底遗忘。当这份执念过于强烈,记忆便会被封存,成为溯灵。”
瑶贞了然“所以俗世间那些由于太过惊恐和悲愤以至于失去记忆的人,其实并非记忆消散了,只是被自己的执念封存起来。”
陆轻舟颔首:“逐溯正是因此应运而生。”
惊恐,悲愤,只有由最强烈的情绪引发的执念,才会封存记忆,形成溯灵,偏偏有人要用魂息之术找回这段记忆……
“难怪仙盟要将逐溯列为禁术……”原本对陆轻舟深信不疑的瑶贞忽然有些动摇,她抬眼望着钟知意,犹犹豫豫道:“流云伞再怎么有灵性,终究只是一件法器……能让它都觉得受煎熬,想要遗忘的过往,恐怕……你真的,确定自己不会受影响吗?”
连瑶贞都考虑到的问题,钟知意怎会考虑不到。
钟知意捧着流云伞,声音很轻,却又很坚定:“我能感觉的到,它现在就像一个走失的孩子,茫茫然的,想找回自己的家……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弄清楚它的来历。”
什么魂息之术,什么溯灵,郁润青一个外门弟子,还没有学过,稀里糊涂的听了半天,才勉强听了个明白。
现下除了“逐溯”,再没有任何方式可以查探清楚流云伞的来历,这是铁打的事实,而“逐溯”问世之初,显然也是为了应对这般困境。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必要的时候应该学会变通,这会使用禁术,郁润青以为是无可厚非的。
可是陆掌教……
看着仿佛永远从容微笑着的陆轻舟,郁润青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头,心里憋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纠结。
流云伞无数次为钟知意全力以赴,钟知意为流云伞冒一次险,在郁润青看来实在是情理之中,即便真的因此生出心魔,彻底斩断仙缘,那也是无愧于天,无愧于心,无愧于流云伞。
只是这样一来,陆轻舟该怎么办呢,她会不会觉得是她擅用禁术才害了钟知意……
思及此处,郁润青简直坐立难安了,有心想劝陆轻舟,看看钟知意,又怎么也开不了口,憋了半晌,结结实实的叹了口气。
陆轻舟偏过头来,像是知道她此刻心里在想什么,略带着安抚意味的朝她笑一笑,随即对钟知意说道:“别担心,引出溯灵后我会与你共情,一旦察觉到你心神不稳,我便将你带离溯灵。”
共情,显而易见,也是魂息之术的一种,即施术者与被施术者共通五感,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都完全同步。
不管怎么看,陆轻舟都不像轻易被动摇的人,何况那到底只是一件法器的过往。她这番话,可谓给了钟知意一块免死金牌。瑶贞放下心来,一双亮晶晶的杏眸盯着陆轻舟,里面装着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的崇拜。
夜幕四合,明月高悬。
钟知意怀抱着流云伞,双目紧闭,盘膝坐在咒阵之中。昏暗的烛光里,她的魂魄若隐若现,似一道虚无的重影。
接下来只要引出流云伞的溯灵,她的神识便会进入溯灵当中。
钟知意紧张的抿了抿唇,心绪颇为杂乱,甚至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这样的状态之下,是不可能入定的,为了稳住心神,钟知意暗暗攥紧了伞柄。
千丝藤制成的伞柄,是微微凉的,略有些潮润。钟知意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进到溯灵里,多半是附在流云伞中,可流云伞又没有五感,她要如何看到属于流云伞的过往?
钟知意刚想问一下陆轻舟,便觉身体骤然失去了重心,似坐在轿子里那般摇摇晃晃。
睁开眼,是一片漆黑,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嘈杂的声音。
看样子她已经进入了溯灵。
钟知意纹丝不动,不需要最基本的呼吸和眨眼,却觉得自己可以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甚至能感知到四周包裹着的绸缎的光滑,以及被包裹时密不透风的闷热。
原来法器也有五感……
“砰”的一声响,令钟知意回过神,发觉外面似乎安静了许多,脚步声变得很明显。
“神神秘秘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有人开口问,声音听上去似曾相识。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有人这样回答,比上一个声音更似曾相识,几乎让钟知意感到惊恐。
不会吧!
脚步声逐渐靠近,有人缓慢的打开了匣子,手指握住黑绸缎,一丝光透进来,温暖而明亮。
“我打开啦。”
“打开呀。”
柔软光滑的绸缎,被小心翼翼的一点点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而陌生的,稚气未脱的面孔。
“哇……”她很小声的惊呼,怯生生的欢喜,细白的指尖抚过伞柄上篆刻的两个字,像是有点不敢置信,又很受宠若惊:“这是送给我的?”
“嗯,喜不喜欢?”
“喜欢。”
她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人,眼眸弯弯,笑意清甜,那样的目光,平白叫人心里很柔软。
而钟知意看着仅仅是年轻稚嫩一些的“陆轻舟”,觉得自己都快要喘不过气了。
“喜欢就好,我也算没有白费功夫。”
随着另一个人开口,钟知意眼前的情景也跟着转到了另一边。
毫不意外的,那人是与郁润青一模一样的相貌,只是眉目之间的神态有些不同,郁润青闲暇时总是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眼中含情,如春水梨花,很难不叫人沉醉其中,而眼前这个与郁润青有着相同相貌的人,可以说是截然相反,即便语气温柔的近乎亲昵,眼神也没有丝毫令人心生妄念的情意,乌黑的眸子,澄澈见底。
她轻唤了一声“阿云”,弯唇笑道:“你打开看看。”
阿云,想必就是流云,流云伞的鸿蒙之主,那个年仅十七岁便不幸陨落的流云。
钟知意心道:溯灵是从流云伞初见流云这一刻开始,那么流云伞想要封存的记忆,大抵都是关于流云的记忆,它彻彻底底的忘记了流云,才会在面对陆轻舟时毫无反应……
伞面张开,伞柄和伞骨完完整整的露出。
流云微微睁大眼,没有丝毫迟疑的,立刻收拢了伞面,随即紧盯着对面的人,那稚嫩的面庞显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心事重重:“怎么会是千丝藤……”
“千丝藤虽然珍贵,却又不能拿去炼剑,放在藏宝阁里也是一年接着一年的落灰,我一向主君开口,他便很爽快的答允了。”那人顿了顿,紧接着说道:“何况,这千丝藤本就是你寻来的,该属于你。”
钟知意愈发的弄不清楚情况了。
原以为流云必定是出身高贵,地位超然,才会小小年纪得此法器,可看流云谨小慎微的神态,听这两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流云似乎……
钟知意正满肚子疑惑,忽见流云上前一步,仰脸看着那人,轻声说道:“长寒,你明不明白,我们两个一辈子都是陈家的门生。”
长寒!!!
竟然是长寒!!!
这个人竟然是长寒!!!
钟知意万分惊愕之下,突然想到陆轻舟正在与她共情,急忙稳住心神。不是怕自己受影响,是怕见她所见,听她所听,知她所想的陆轻舟被吓出个好歹。
不过,据宗史记载,长寒仙尊不曾有过道侣,而流云又是英年早逝,难不成,这两个人是情投意合,已经到了山盟海誓的地步,所以流云死后,长寒才会为她封心锁爱,从此孤独一生。
如果是这样……那流云伞岂不是目睹过很多非礼勿视的场面!
看着相顾无言的两个人,钟知意简直有些慌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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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啦,接下来是流云伞+钟知意视角的前世剧情哈哈哈哈
第108章 流云伞(一)
钟知意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担忧是多虑了,自己的猜测也不大准确……
她以流云伞的视角,旁观着这段千年万载前的过往,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长寒此刻的神情,流云分明离她很近,触手可得,可那双乌泠柔润的眸子里,并没有多少缠绵的情意。
“门生又如何。”长寒似乎不愿多谈此事,随口应付一句,便拾起自己的佩剑,对流云道:“不管怎么说,既然我答应了你哥哥要照顾你,就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流云见长寒要离开,微微垂下眸,轻声说道:“你待我这样好,只是因为哥哥吗……”
此话一出,钟知意顿时明了,原来她眼前正上演着一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码。
长寒大抵知道流云的心思,毫不避讳道:“我与风起自幼相识,情同手足,你是他的妹妹,便也是我的妹妹。”
流云像是无话可说,沉默许久才抱紧了怀里的伞,略微勉强的笑一笑:“我知道了……你送我的生辰贺礼,我真的很喜欢。”
长寒看着她,似感触良多:“一转眼,你竟然已经十六岁了。”
钟知意一怔,心想:这样说来,距离流云的死期岂不是只剩一年?
流云低着头道:“你也才比我年长一岁,做什么总是这样的语气……”十六岁的少女,声音是浑然天成的甜糯,如同裹着白糖的米糕,一星半点的埋怨从她嘴巴里说出来,无异于可怜兮兮的撒娇。
虽然仅仅是年长一岁,但长寒看流云的眼神,全然是看一个没长大的孩子,那样的无可奈何。
因此,十六岁于长寒而言,分明已经到了可以试着放手的年纪,可她对流云显然还不能放手。
“好了,你不是说想吃杨柳畔的蟹酿橙吗,晚些时候我带你去。”
“还想吃凉水荔枝糕……”
“嗯,荔枝糕。”长寒随手将装伞的匣子合上,又习惯性的把椅子摆正,而后才道:“那我先走了。”
流云点点头,目送她离去。
钟知意望着长寒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直犯嘀咕。
长寒仙尊和她师父,不仅容貌和身形十成十的相似,就连言行举止也有几分相近,按照常理,完全可以说她师父是长寒仙尊的转世。
然而宗史上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长寒仙尊是得道飞升了的,不应当入轮回。
难道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
钟知意思来想去,更愿意相信长寒其实并未飞升,毕竟彼时的问心宗是指望着长寒才得以统领仙盟,一旦长寒陨落的消息传出去,恐怕要起不少风波,所以长寒身为问心宗宗主,仙盟之首,不论真假,都是一定要飞升的。
由此推断,她师娘必定就是流云的转世……
钟知意的念头一会一变,一晃神的功夫,天色已然暗了。
流云坐在窗边,时不时向外张望,明摆着是在等长寒赴约,那翘首以盼的模样,钟知意看了都觉得可怜又可爱。
钟知意想,接下来的故事发展应当是:随着流云渐渐长大,长寒不再将流云视作妹妹,两个如水到渠成般相知相爱,情正浓时,阴阳两隔,十七岁的流云不幸枯骨黄土,而十八岁的长寒为此与家族决裂,一直到百世轮回后,两个缘分未尽的有情人才再度相遇……
“阿云,等久了吧。”长寒如约而至,只是不知从哪里赶来,面颊微红,乌发凌乱,有些气喘吁吁。
但这都不是重点。
庭院深深,灯火照不见的暗处,缓缓走出一个身着淡雅青衫的少女,那相貌,那神情,活脱脱一个年少的岳观雾。
苍天啊,居然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不过相比遥遥见过几面的宗主,钟知意觉得眼前这个人的眉眼要柔和一些,并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冷厉。
可流云见了她,却十分的拘谨,睫羽倾覆,一声不吭。
那青衫少女倒像是习以为常,只对长寒道:“我和门房交代过了,记得三更天之前一定要赶回来,这几日教院管得紧。”
长寒并未多言,只随口应了一声“好”,甚至连视线也并未落在那青衫少女的身上,钟知意却从中嗅到一丝非比寻常的气息。
有时候太不客气了,就会显得过于亲昵。
果不其然,眼看那青衫少女要离开了,长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唤道:“盈月。”她嘱咐:“早饭少吃一点,我给你带杨柳畔的豌豆黄。”
盈月笑一笑,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在她走后,流云惨白如纸脸上才渐渐有了一点血色,显而易见,她对盈月是心存畏惧的。
“阿云,不要害怕。”长寒伏在窗台上,平视着流云,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却又没能说出口,最终只是轻叹道:“走吧,蟹酿橙,荔枝糕,去晚可就没有了。”
流云伞所耳闻目睹的过往到底有限,溯灵内时间流逝又时快时慢,钟知意着实费了些功夫才梳理清楚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
而要梳理清楚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就不得不提及风起。
风起是流云的哥哥,兄妹俩自幼失怙,几乎靠乞讨为生,可乞讨也是有了上顿没下顿,整日里忍饥挨饿,偏巧那一年楚家在江都城招收门生,众所周知,世家霸权时期极其看重门生对家族的忠诚度,各家门生都是从小培养,走投无路的风起便想领着流云去碰碰运气,即便没有被选中,也能混几顿饱饭。
不承想兄妹两个都很有天资,竟然双双被选中,而长寒也是那一年的入选者之一。
数十名入选者,都是六七岁的年纪,从早到晚的同在一个屋檐下,可以想见究竟有多“热闹”。长寒是喜静的人,为此烦躁不已,就在这时,风起和流云这对格外安静的兄妹走进了她的视野中。
风起小小年纪,见惯了世态炎凉,与同龄人相比要老成许多,和长寒很谈得来,流云则是秉气柔弱,又很怕生,总是一言不发地躲在哥哥身后,没有丝毫存在感。
如此,三人结识,并在楚家教院度过了五年光景。
第六年的二月初,从始至终都稳居首位的长寒被与楚家有姻亲的陈家选中,一跃成为了家主门生。
第九年的七月末,长寒收到来自风起的一封信,应当算作是遗书。
遗书上说,风起不堪忍受楚家嫡系亲传弟子的欺辱,心存死志,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年仅十四岁的妹妹流云,因生平无亲无故,只有长寒一友,所以厚颜将妹妹托付与长寒。
待长寒赶到楚家时,风起早已自尽身亡了,剩下一个流云,守在哥哥的尸首旁,也是命若悬丝。
安葬风起后,长寒便将流云带回了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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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章还没写完,不管了不管了,先更为敬
第109章 流云伞(二)
或许是因为目睹了哥哥的死,又或许那些亲传弟子欺辱的不止是风起,总之,被带回陈家后将近半年的时间里,流云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像狂风骤雨中一只失去了庇护的,羽翼未丰的雏鸟,湿漉,可怜,惊惶不安。
长寒花了很多心思,才让她能好受一些,不过面对如陈盈月这般地位超然的陈氏嫡系,流云仍然会无法抑制的感到恐惧。
至于陈盈月……
受限于流云伞,钟知意见陈盈月的次数十分有限,了解自然也不够多,只知道陈盈月在陈家几乎可以称得上说一不二,以及,她和长寒之间的关系非常不简单。
其实依照教院里那些有理有据的传言,基本能推断出陈盈月和长寒是绝大多数人公认的金玉良缘,终有一日,陈盈月会成为新一代的陈氏主君,而长寒自不必说,是要一生为陈盈月保驾护航的。
可入问心宗必读的宗史首卷上明确记载着长寒推翻世家霸权的全过程,其中有那么一句话,大意是中原几大仙门世家在最后一次合力围剿长寒时,被长寒以渡劫天雷为法器诛杀殆尽,此战之后,几大仙门世家皆伤亡惨重,再无回天之力,更有甚者,一夜灭族,成为漫漫长河中的一粒尘埃。
虽然宗史上并没有详尽记录参与围剿的一众世家,但钟知意记得清清楚楚,那上面绘制了围剿之战的路径图,其中最不容忽视的“主力军”,便是从中原汉水出发。
中原汉水,陈氏独大。
也就是说在不久的将来,陈盈月和长寒势必会反目成仇,甚至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有这么一个前提,钟知意委实很难去评判陈盈月和长寒之间的关系,只好暂且先将其称之为“非常不简单”。
老实说,钟知意打心眼里希望陈盈月和长寒是纯粹的友情,毕竟……万一她俩情投意合,那流云这边岂不就是单相思了……
单相思当然也没什么大不了,关键是,流云的单相思,是极具侵略性的单相思,她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长寒的依恋,像黏人的小鸭子,时时刻刻想要跟在长寒身边,并且总是看似不经意的和长寒产生一些肢体接触。
倘若没有陈盈月的存在,这段过往在钟知意看来完全是她师父师娘的前世纠葛,她大可以一边尴尬一边乐滋滋的做个旁观者。
偏偏有个陈盈月,还是和宗主长得一模一样的陈盈月,这让钟知意心里隐隐约约的萌生了些许担忧。
前世今生的爱恨情仇,假设不是她师父师娘的,而是她师父和宗主的可怎么办……钟知意一早就听说,她师父和宗主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还有传言,宗主从前是她师父的童养媳,只因她师父要修仙,候府为着有人能照料她师父的日常起居,便将宗主也一道送来了……
虽然听着就不太靠谱,但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这传言足以证明她师父和宗主关系匪浅,多半也是“非常不简单”。
钟知意越往深了想,越觉得这是一潭危机四伏的浑水,却又无法抽身而出,只能硬着头皮看下去。
庭院里开满了洁白的五瓣花,那花名为六月雪,只有六月才会这般盛开。夏日已至,流云也换上了轻而软的薄衫,半长不短的黑发披散在肩上,雪白的面孔湿淋淋的藏在发间,显然正在晨间梳洗。
她闭着眼,什么都瞧不见,钟知意却看的清清楚楚,此刻长寒正站在廊下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神情颇有些复杂,像是为难,又像是别的什么,待流云擦拭干净脸上的水珠,再度睁开眼时,那双眼睛里就只剩下淡淡的冷意了。
这阵子,长寒在刻意疏远流云。
而流云望着廊下的长寒,目光灼灼,却不开口。
如此对视了不知多久,有人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是个身着玄衣的陈氏门生,虽然与长寒一样是家主门生,但在长寒面前总是略显低微。
“长寒,主君叫你过去。”他压低声音道:“好像是为着不落海遗迹的事。”
不落海遗迹,相传不落海的海底留存着上古遗迹,其中不仅有无数秘宝,还有上古神祇失落的天书。
因不落海万物不可沉,未曾有人去到过海底,所以这些传闻从前只是子虚乌有的,可前两日沿海传来消息,称一艘商船途径不落海时遭遇风暴,数十人不幸遇难,也就是沉了下去。
此消息一出,可谓掀起哗然大波。各大世家的眼睛都紧盯着不落海遗迹,踌躇,观望,不敢冒险入海,又唯恐旁人抢占先机。
眼下就看谁先出手。
汉水陈氏的弟子大多精通水性,陈氏主君没道理叫旁人抢了先,得到消息那日起便跃跃欲试。
不过世家掌权者的性命是一等一的金贵,而掌权者的血缘至亲,可以算是二等金贵,当然,不论三六九等,金贵就是金贵,决不能贸贸然的就赔上性命,如此一来,便需要一批炮灰先去不落海探探虚实。
可若是让炮灰捡了便宜呢?
显而易见,陈氏主君还需要一个值得信任、办事牢靠,死了也不至于叫他太难受,还能让其他门生毫无怨言的领头人。
符合这几点的,无疑只有长寒。
长寒自己心里也有数:“我知道了。”
那门生将声音压得很低:“长寒,倘若主君命你去不落海,你千万要当心……”他顿了顿,又说:“你不在的日子,我会替你照顾好流云的。”
钟知意一听就明白了,这门生明摆着是不想去不落海充当炮灰,所以用照顾流云为借口留下来,也是以此向长寒示好。
然而不等长寒开口,流云便义无反顾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长寒没有看她,更没有回应她,只朝那门生微微一颔首就转身离开了,这个态度,让钟知意断定长寒会不辞而别,没承想到了晚上,长寒却主动敲响了流云的房门。
“阿云,你睡了吗?”
流云蜷缩在被子里,一声不吭。
长寒推门走进来,目光落在床榻上,似是叹了口气,又唤一声:“阿云。”
流云翻过身去,背对着长寒,很像是在闹别扭。
见她没睡,长寒才温声说道:“前往不落海的门生都是主君亲自选定的,当中没有你,我也没办法……紫林那边我已经交代好了,你去闭关两个月,两个月之后我一定回来。”
沉默半晌,被子里的流云终于探出头来,雪白的面孔,染着潮红,波光潋滟的眸子,倔强又执拗的看向长寒。
长寒蹙起眉头,几乎立刻察觉:“你喝酒了。”
流云脸上有醉态,言语中却没有丝毫的醉意:“你明明可以带我一起去,只要你开口,主君没理由拒绝。”
“不落海凶险至极……”
“所以我才要跟你一起去。”
“等你长大了,我自然会带你去。”
“你看我,哪里像没长大的小孩子。”
流云跪坐起身,仍披着发,衣襟半散,那一抹红从面颊蔓延,及至锁骨,被稀释成浅淡的粉。
长寒移开视线,声音骤冷:“我说不能带你去,就是不能带你去。”
流云那样惊弓之鸟的性子,此刻竟毫不退让:“我一定要去呢?”
长寒回答的也很干脆:“那我就当从未认识过你。”
好……好狠。钟知意心说真不愧是推翻世家霸权,创立了问心宗的长寒仙尊,一开口就拿住了流云的命脉。
流云在这世上无亲无故,只有一个长寒,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失去长寒的。
可“不肯失去长寒”和“不肯失去长寒”又是两个意思。
翌日晌午,看到站在人群中的流云,长寒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想也不想便快步走到流云身前,眉眼间是少有的凌厉:“谁准你来的。”
流云垂眸敛睫,一副乖巧的样子,说的话却能把人气得半死。
“是主君,我去求主君,他就答应了。”
长寒怎么也没想到,流云竟然会去找主君请命,一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如果早一点知道,她还可以动用一点手段把流云留下,可大庭广众,一双双眼睛都看着,已经容不得她替流云“贪生怕死”了。
长寒深吸了口气,那隐忍的模样,很像是克制着自己不要一口吞了流云。
流云偷瞄长寒一眼,又鹌鹑似的埋下头。
“长寒。”
钟知意赶在长寒前望过去,果然是盈月,她穿着一袭并不华贵的裙衫,通身没有带任何首饰,是与一众门生别无二致的打扮,可那高挑明艳的身段,柔顺如瀑的乌发,还是让她很轻易的脱颖而出。
和盈月相比,流云的确没有长大。
钟知意心里忽然有点伤感。虽然才短短几个月,但流云明显长高了一些,如果没有死在十七岁,她应该是可以长大的。
十七岁……
这样一算,流云只剩下半年时间了。
半年,半年……
看着长寒冷漠的背影,钟知意无法抑制的替流云感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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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扑腾上岸的小锦鲤来啦!
Ng??i mua: V? Th??ng ?? Thiên, 13/06/2024 00:42
第110章 流云伞(三)
陈氏主君对不落海遗迹是势在必得的,自然不会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所以将前往不落海的陈氏门生分成了三支队伍。
第一支队伍里绝大多数都是陈氏主君认为对陈家不够忠心耿耿的门生,倘若抵达不落海,不肯为陈家赴死,又或存着别的心思,那么回过头来,迎面便是由长寒与盈月为首的第二只队伍。
纵使第一支队伍中有人侥幸取得遗迹中的秘宝和天书,在第二只队伍的严防死守下,也绝无独占的可能,而第一支队伍一旦葬身不落海,则由长寒带领第二支队伍再度入海,与此同时,盈月退守到第三支队伍中,以免其他仙门世家趁机夺宝。
显而易见,第三支队伍中几乎都是陈氏一族的亲传弟子,他们的任务只是将秘宝天书带回汉水,并不需要冒险潜入不落海。
因此,流云像万花丛中的一棵稻苗,即便那么突兀,即便格格不入,也还是被安排在了大后方。
钟知意很清楚,这是出自长寒的手笔。
世间最令人恐惧的是未知,流云在那群亲传弟子中日子或许不好过,可远比前往未知的不落海遗迹更能使长寒安心,何况,长寒人虽然不在大后方,但眼睛却在,手也伸得到。
“天资高又怎样,区区一个家奴……”
“伯父没给她赐姓,她连家奴都算不得。”
“早晚要给她几分颜色看看。”
“算了算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她一贯目中无人,张狂得很,能怎么办呢,少主素来偏爱她,主君也是,那上古灵植千丝藤,多么罕见的珍宝,她一张口,主君竟然就赐给了她。”
提及千丝藤,众人皆望向不远处抱伞坐在树下的少女。
不知道流云什么感受,被如此凝视的“流云伞”简直脊背发凉。钟知意暗道不妙,这些人嫉恨长寒,又不敢明着与长寒作对,恐怕要在背地里使阴招。
果不其然,没一会的功夫,便有一个衣着富丽的男子走过来,颇为友善的朝流云一笑,随即说道:“流云,今早我们只是同你开个玩笑,没想到竟害你掉进了水里,好在是没出什么事,不然我还真不好和长寒交代。”
流云低着头,纹丝不动,一声不吭。
那男子看着她,又不紧不慢道:“说起来,长寒也就罢了,关键是少主,临行前再三嘱咐我要对你多加照拂,少主的话,我自然是要听从,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怎么也要做到一碗水端平,才不至于叫大家心生怨言,你觉得我说的可有道理?”
他这一句接着一句,乍一听好似客客气气,却是一目了然的憋着坏,但凡是个有点脑子的,都不会轻易上钩。
钟知意真希望流云能仗着自己那两座靠山狠狠回绝了面前的男子,可心里比谁都明白,在流云看来,永远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见流云点头,男子面露得意:“那好,今晚就由你巡夜。”
一众嫡系弟子,无一不娇生惯养,受不了日夜兼程的赶路,故而选择昼出夜伏,可荒郊野岭里安营扎寨,三五十人全都倒头就睡,总归是不稳妥的,因此每晚会留两个人在营地附近巡逻,这便是巡夜。
此等苦差事,轮流着来也是情理之中,流云更没法回绝。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
钟知意心里止不住的打鼓。她已经摸清了溯灵里的规律,一旦时间流速变慢,必定是有令流云伞印象深刻的大事发生,又或者有长寒的存在。
这会长寒正领着第二支队伍赶赴不落海,片刻不容缓,显然不会出现在这里,那一定是今晚巡夜遭遇了什么大危机。
钟知意正这么想着,林中忽然传来异动,窸窸窣窣的,像是蛇在地上爬行,倘若是蛇,单听这动静,绝对不止一条蛇。
向来胆怯的流云此刻却格外的沉着冷静,她紧抿着唇,抽出伞柄中的软剑,如同一只轻盈的小雀鸟,脚尖一点便轻盈的飞身到树冠上。
由上望下,昏暗的林中,竟然是无数藤蔓正朝营地的方向涌来。
钟知意也算见多识广,一眼便认出那是绞人藤,思及绞人藤的恐怖之处,心中不由一惊,倘若营地里那些亲传弟子遭绞人藤猎杀,那么唯一活下来的流云,岂不是死罪难逃?
流云该不会是因为这件事才……
眼见绞人藤越来越近,钟知意简直心急如焚,可急也没有办法,这绞人藤只有饿极了才会出现,不吃饱绝不罢休,斩不尽,杀不绝,除非……
流云伞被迎风抛出,突然升高的视野打断了钟知意的思路,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流云便已踏着伞面腾空而起,纵身一跃,足有半箭之遥,落于树冠之上,回手召伞,再度抛出,如此不过片刻之间,流云就手持着软剑闯进了绞人藤的根系。
终究是灵智未开的精怪,不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绞人藤不仅将心脏藏在了根系中,还用藤身在四周围绕的似铜墙铁壁一般,于流云而言,简直是明晃晃的活靶子。
钟知意眼睁睁的看着她一个箭步攀上藤身,毫不犹豫的一剑刺下。
草木精怪,已然修炼出血肉,流云这一剑,直接刺穿了那盘根错节的藤蔓,一时红光大现,血水飞射,湿淋淋的溅了流云一脸,味道又腥又甜,难闻极了,可流云却毫不在意,面无表情的用袖口擦拭掉眼皮上的血迹,拔出剑来,又狠狠刺入,连补了两剑才从藤身上跳下来。
那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钟知意万分震惊。
这就,这就完事了????
虽然知道流云平日修炼是非同一般的勤奋刻苦,但见惯了她谨小慎微,弱不禁风的样子,钟知意打心眼里就没把她当成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人。
可是,如此干脆利落的一剑……她还不到十七岁……
钟知意以流云伞的视角凝注着它的鸿蒙之主,忽然间就明白,这便是令流云伞封存记忆的执念。
它的鸿蒙之主,一个天资极高又懂得韬光养晦的少女,它想,终有一日她会一鸣惊人,会带着它一起名扬天下,她与它,注定流芳百世,永恒不泯。
到头来呢,她命薄如花,匆匆凋零,它也落得个永不见天日的下场。
好遗憾,好多遗憾。
与其日日回想,日日受折磨,倒不如统统都忘了。
钟知意晃神的功夫,流云已经取出绞人藤血肉模糊的心脏,那心脏离了根系很快现出原形,有点像一个奇形怪状的小石榴,可又不是石榴。
流云翻来覆去看了一会,蹭了蹭上面的汁水,将那果子揣进怀里,确保看不出来,这才收起软剑朝树林外走去。
快要到营地的时候,林子里又响起脚步声。
静谧的深林,清辉满地。
流云抬头望去,在微风中颤栗摇晃的花丛中,有人徐徐走来。
长寒正生她的气呢,不肯理她,不肯见她。
那眼前的人,又是谁?
流云怔怔的看着长寒走到自己跟前,没眨眼,也没开口,甚至以为自己是中了幻术。
“怎么弄的一身血。”
“……”
长寒蹙着眉,将手帕递过来。
流云松了口气,不是幻术,倘若是幻术,长寒该替她擦一擦脸上的脏污。
“你,你怎么会来……”
“你看这是什么。”
长寒摊开掌心,手中握着的竟然是一味罕见的灵药,对修士没什么大用处,却是世间精怪争相抢夺的宝物,且这灵药成熟之后会散发出一股独特的香气,对于渴望修炼成妖的精怪非常有诱惑力。
“他们让我巡夜,又用明心芽引来精怪……”
“一群蠢货。”
长寒大抵是气急了,钟知意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这么强烈的字眼,不过想想也是,若非流云当机立断,直接捣毁了绞人藤的心脏,今晚恐怕要有一场血战了。
“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你觉得是谁。”
流云稍稍迟疑,说了一个名字,长寒听后颇有些意外,问她:“你怎么会知道?”
流云低下头,小声说:“我就是知道……”她这几日过得不好,衣裳脏兮兮的,头发也乱蓬蓬的,此刻溅的一身血迹,看上去实在是很可怜。
钟知意才见过她杀伐果断的样子,都心软的一塌糊涂,又何况长寒。
“走吧。”
“嗯?”
“我说,跟我走。”
流云弯起嘴角,从怀里掏出那枚奇形怪状的果子,小跑着跟上去:“给你。”
“什么东西?绞人藤的心脏。”
“嗯!”
“你吃吧。”
“我们一人一半。”
“我才不要。”
“那我也不吃,丢掉。”
长寒笑了一声,从她手里接过那枚红彤彤的果子,咬一小口,又还给她:“腥甜腥甜的。”
“怎么会呢,书上说是很甜的……”流云半信半疑的咬了一口,笃定道:“就是很甜。”
说话间,两人途径营地,钟知意不经意的往下方一扫,只见那一群人高举着火把,上下左右的到处挥舞,似乎是在驱赶着什么。
她瞧见了,流云自然也瞧见了:“怎么回事?”
长寒笑一笑:“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民间驱蚊,讲究祸水东引。”
蚊虫向来是无孔不入,防不胜防,坊间百姓为了图个安生,便将一种招引蚊虫的花凝成花露,放置于房屋四周,如此一来蚊虫便被花露引走了,不会往屋子里闯。
不晓得长寒用什么方法,将花露撒在了那些人的身上。
小小报复,让钟知意很舒爽。
可流云却说:“她呢,她给你通风报信,你怎么还捉弄她。”
长寒淡淡道:“傻子,你以为这些人为什么总针对你。”
长寒不愿意多谈,可钟知意听懂了,那女子分明是爱慕长寒,却苦于难以亲近长寒,故而终日撺掇这些亲传弟子欺负流云,再暗地里给长寒通风报信,一来二去的,总能熟络起来。
“哦……我知道了。”流云抿了下唇,举起手里的果子:“你还要吃吗?”
长寒看她一眼,低头又咬了一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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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g??i mua: V? Th??ng ?? Thiên, 14/06/2024 00:28
第111章 流云伞(四)
钟知意看得出来,流云对于长寒而言是很特殊的,但这份特殊似乎又无关情爱,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哎……
眼见天色微亮,离第二支队伍愈发近了,想到与长寒关系匪浅的陈盈月,钟知意忍不住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她私以为,这三人朝夕相处,多半是要生出什么事端。
暗藏着对流云的担忧,陈盈月一露面,钟知意就将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看了个遍。
一袭月白锦衣,即便是在荒郊野外,即便是日夜兼程的赶路,也平整服帖,洁净如新,在一众身着玄衣的陈氏门生中,仿佛真是夜幕中一轮清冷冷的明月,连同那双睫羽低垂的凤眸,都好似藏着凛冽的寒光。
可抬眼望向长寒时,又隐隐透出一种犹如暮雪红梅般的姝色,是悬在天上,却触手可及的月亮。
“怎么样?”盈月想必是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见了长寒只是问:“没出乱子吧?”
长寒摇摇头,并未开口。
盈月像知道她心中所想,走上前,轻声说道:“眼下最要紧的是上古遗迹,不好节外生枝,等回去之后再同他们算账。”
长寒稍侧过身,对流云道:“你去换身干净衣裳。”
又是这样。
这就是钟知意对陈盈月了解不够多的根本缘由。
她有话就直说嘛,做什么老是要先支开流云啊啊啊啊!
钟知意抓心挠肝的好奇,好奇的简直想死,架不住流云很听长寒的话,让走就走,从来没有过偷偷躲起来听墙角的念头,以至于钟知意到现在都不晓得这关系匪浅的两个人匪浅到什么程度了。
不过,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钟知意非常清楚那两个人之间隔着一条愈发深不可测的,难以跨越的鸿沟,说白了,她们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将近晌午时,以长寒盈月为首的第二支队伍进了一座小城。小城极小,镇子一般大,只是地处要塞,构筑了城池,才有了黍城的名号。
黍城,顾名思义,是种植黍米的风水宝地,而城中自然到处都是卖黍米酒和黍米糕的铺子。
流云停了停脚步,目光在铺子里那几个大酒缸上流连。掌柜瞧见她,满脸堆笑的招呼道:“姑娘可要尝尝小店的黍米酒?甜着呢!我家这招牌在黍城可是数一数二的!”
流云回过头,望向正朝这边走来的长寒,因为生平没喝过黍米酒,眼巴巴的。
长寒脾气温和,相貌却是可以称得上咄咄逼人,又何况手中持剑,她一走过来,那掌柜便有些局促的搓了搓手,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讪讪笑着。
“看我做什么,这酒不醉人。”
“……我没带钱出来。”
长寒笑一笑,低头拆下腰间的荷包。
恰巧这时盈月从一旁经过,面无表情,目不斜视,而她身后跟随着的两个陈氏家奴,纵使修为极高,此刻也是垂眸敛睫,悄无声息。
长寒握着荷包,看了眼盈月和那两个家奴的背影,很快收回视线,将荷包递给流云:“你收着吧,别给我弄丢了。”
流云“嗯”一声,就转过身去买黍米酒了,那股干脆爽快的劲,乍一看,几乎可以说她对长寒毫无邪念。
可钟知意确确实实明明白白是知道她的心思。
哎,真是急死个人!钟知意心想:看这情景,长寒和盈月之间明摆着是闹矛盾了,甭管她俩的关系是深是浅,这个时候不赶紧趁虚而入还等什么呢,再拖下去可就,来不及了啊……
生命的短暂,流云犹不自知,买了酒又跑去买黍米糕,清甜软糯的黍米糕很合她胃口,只是比想象中更不好吞咽,流云鼓着腮嚼了好一会才勉强咽下去。
钟知意看着流云稚气未脱的脸,忽然心头一紧。
长寒和盈月并非一路人,她看得出来,流云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知道长寒在冠姓为奴前叛离了陈家,流云大抵也有所预料。
或许,十六岁的流云期盼着长大,等待着来日方长。
思及此处,钟知意简直不忍心看下去,只是溯灵未完,叫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看。
一行人在黍城饱餐一顿,不多时又出发上路,直至三更天才寻到一条小溪稍作休整,而在此期间,长寒和盈月没有说过一句话,显然她俩平时并非这般相处,以至于旁人察言观色,也不好轻易开口。
深夜的荒岭,繁星密布,寂静非常,尴尬的仿佛空气都凝结了。
长寒倒是很善解人意,随手从马背上取下两个水壶,转过身对流云道:“走吧,跟我去上游打些水。”
山岭间鸟兽极多,上游的水是要比下游的更干净。流云将伞背在身后,从长寒手中接过一个水壶,闷不做声的跟着她走了。
始终没有朝这边看的盈月在她俩起身离开后才缓缓将目光挪了过来,那眼神,钟知意瞧得很真切,不由暗道:看样子这场冷战撑不到天亮,大小姐要先服软了。
盈月很快消失在流云伞的视野中,钟知意的注意力也跟着转移到长寒与流云身上,发自内心的盼着这两个人能有点进展。
其实,换做平时,长寒要真如钟知意所想,一边与盈月不清不楚,一边又与流云藕断丝连,钟知意定然是要对此等行径嗤之以鼻的,奈何小流云命不久矣,且溯灵中的过往是已成定局……
钟知意顾不得许多了,只希望流云离开的那一日,能少一点遗憾,哪怕少一点点。
可惜事与愿违,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老远,别说进展了,一个眼神接触都没有,好不容易,到了取水的地方,长寒主动开了口,却是对流云说:“这竟然有荔枝树,还结了好些果,看着都熟透了,你去摘些来。”
旁的不提,长寒这随意指派的语气,一母同胞的妹妹也不过如此了,倒难怪长寒对流云处处照顾维护,盈月却从来没有吃味过。
哎……
心里源源不绝的酸涩让钟知意不忍再看傻傻摘荔枝的流云,只怀揣着几分莫名的气忿目不转睛的盯着长寒。
盯着盯着,又长叹一口气,因为对着郁润青那张脸,实在是怨不起来。
钟知意百转千回之际,长寒已经在溪边打好了两壶水,望向不远处的流云,一抿唇,又道:“你为什么走到哪都带着那把伞?”
流云很理所当然的说:“我怕弄丢了。”
长寒道:“那是你的法器,召之即来是最基本的。”
钟知意一怔。这话她师父也说过,一字不差。
流云道:“可要是被旁人拿去,我召不回来该怎么办?”
长寒思忖片刻道:“把伞给我,你先回去,召一次试试。”
钟知意明白了,陈氏门生大多修习剑法,即便佩剑被人夺去,召剑出窍也仍有一战之力,可伞柄之内的软剑并不能应召,这意味着一旦伞落在旁人手里,流云是很难夺回来的,所以她这些日子以来才时时刻刻把伞带在身边。
“好。”流云将荔枝装进布兜里,伞递给长寒,很认真严肃的说:“你要抓紧了。”
长寒“嗯”了一声,学着流云的样子,也把伞抱在了怀里。
啧。
被流云抱习惯了,冷不丁换个人,钟知意还有点别扭。
等等!有人来了!
意识到来人是盈月,钟知意不由的紧张起来,她没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目睹长寒和流云的独处,也就是说,困扰她许久的“关系匪浅”马上就要有定论了。
“长寒。”盈月走过来,声音竟然是很轻柔的,颇有示弱的意味。
可长寒却罕见的冷了脸,丝毫没有要理会盈月的意思。
“你真的不打算再理我了吗?”
“……”
长寒沉默片刻,微微偏过头:“起码现在不想。”
说到底,长寒不过才十七岁,又生得俊眉修眼,红唇齿白,不论怎么看都是赏心悦目的,纵使此刻顶着一张冷脸,也是难以言喻的冷俏可爱。
盈月看着她,大抵所有的不愉快都抛诸脑后了,只是问:“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不生气?”
“我没有生气。”长寒抬眼看向盈月,似乎想说什么,可在盈月目不转睛的注视下,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然而有些话,哪怕不宣之于口,彼此也心知肚明。
“父亲行事,的确有些不妥。”盈月垂下眸,长睫轻颤,眼波流转:“可他毕竟生我养我一场,你那样说,我才会一时情急……”
原来这两个人产生矛盾不是因为流云。钟知意猜测,所谓行事不妥,多半和陈氏主君对不落海遗迹的这一番筹谋有关,长寒最终会叛离陈家,也多半是从这件事上就埋下了隐患。
不过眼下有盈月在,长寒显然还没有生出叛离陈家的念头。
陈盈月是陈家的大小姐,同时也是下一任主君,她的秉性和作风与她父亲又是那样的截然不同。
陈氏主君对长寒颇为偏爱,长寒对陈家也不是全无情义,恐怕不到逼不得已,长寒是断然不会选择叛离的。
她会等,等到盈月成为下一任陈氏主君,到那个时候……
不对不对不对。
钟知意醒过神来,想起自己还要给这两个人的关系下个定论,又屏气凝神的观察起她们俩的一举一动。
长寒和盈月很明显是两个极端,一个外热内冷,一个外冷内热,那盈月已然放低了姿态,长寒却仍旧是若即若离,不咸不淡。
“我们不回去吗?”
“你方才一直躲在那,难道没听见我和阿云说的话。”
“还不是因为流云害怕我。”
“她为什么害怕你。”
果然,身份和地位的差距是一条不容跨越的鸿沟,三两句话,竟然又说到这么敏感的话题上了。
盈月微微蹙起眉,看长寒的眼神近乎哀怨了:“你一定要这样吗?”
长寒抿唇,望向波光粼粼的溪水,声音里透着很缥缈的惘然:“我不知道。”
她自幼在教院长大,那种地方,不论吃饭读书,还是一言一行,都被严格监管着,从小被灌输要以世家血脉为尊,要以被主君重用为傲。
钟知意想:过去的许多年里,长寒一直都是陈氏主君最寄予厚望的门生,前途不可限量,人人高看一眼,可风起的惨死,在她心里埋下了一颗隐秘的种子,她一无所觉时,那颗种子已然根深蒂固。
倘若风起没有死,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又或许,未来还会有无数个风起死在长寒面前,直至她真正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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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更新的早,难得有空,想跟宝子们聊一下剧情,分享一个我觉得很神奇的点!
因为一开始构思的时候,只构思了润青小舟还有玹婴,前世今生的对应也只有她们三个人。
比如玹婴和润青最初相识的性格,表面上和流云是有些相似的,但流云和小舟的内核是“坚韧又柔软的小草”“警惕的露出肚皮的小猫”,哪怕很清醒,冷静,面对所爱之人还是会感到自卑,自卑的同时又拥有主动示爱的勇气,而玹婴骨子里是有璇英的傲慢,执拗,偏激,以及不愿直面自己情感的胆怯,所以她才会在润青最爱她的时候离开润青,反正最初设想的时候大概是这样,写出来会有点变化,也不太多。
唯独岳观雾,我写的时候其实没有刻意呼应她的前世今生,直到无上法盈月死在长寒的剑下,我当时自己心里都一颤,不是为盈月的死,而是为百世之后岳观雾的决绝,明明岳观雾的剧情里没有关于溯灵的,她也永远不会目睹自己的前世,可我就是感觉她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她说“这一世活得很糟糕。”所以冥冥之中注定了岳观雾不会像陈盈月那样活,不会再一次被爱裹挟。
这么说可能有点假,但我真觉得很神奇,感觉是师姐这一世终于完成了命运的考验,坚定的选择了属于她自己的道。
第112章 流云伞(五)
在人前,为了堵住悠悠之口,盈月鲜少同长寒表现的很亲近,可人后,盈月对长寒的爱意却丝毫不加掩饰,并且丝毫不在乎两个人之间那极其悬殊的身份和地位,正因如此,为眼下难得的独处,不惜一而再再而三的主动示弱。
盈月轻轻握住长寒的手腕,试探着触碰她的掌心。
长寒眉头微蹙,显然有些不适应,可也没有收回手,只是垂落身侧,任由盈月握着。
仅仅是这样,盈月就仿佛很满足,那双望着长寒的凤眸,映着天上的星子,赤诚而又纯粹。
钟知意看着这一幕,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她能感觉得到,这两个人还没有进展到情投意合的地步,想来,对于身为家主门生,年仅十七岁的长寒而言,她没有任何理由不接受盈月一厢情愿的爱。
可长寒不爱盈月。这原本是钟知意最期望看到的,但不知为何,又觉得有些悲凉。
长寒仙尊,世人公认的天之骄子,万年来绝无仅有的天纵奇才。修习天师道,撰写逆天术,创立问心宗,推翻世家霸权,随便拎出一样都能称之为传奇的事迹,却全部出自一人之手,而历经千帆,问鼎仙盟的那一年,她还风华正茂。
这样一个人,似乎就该一心向道,不染凡尘情爱。
她不爱盈月,自然也不会爱流云,更不会爱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所以直至“飞升”都未曾有过道侣。
可怜的盈月,可怜的流云……
望着长寒安静冷然的乌黑眼眸,钟知意没由来的感觉她同样可怜。
“我今日……”盈月正要说什么,长寒怀里的流云伞忽然剧烈颤动起来。
长寒神色未变,只是拢紧了伞面,如此伞面无法张开,伞也就动弹不得了。
她眉心微蹙,这会才意识到了流云伞的确存在一个极大的弊病,便扭过头对盈月说:“我们回去吧,差不多也该出发了。”紧接着又说:“当心点脚下。
明知她不爱盈月,可她好似为盈月会绊倒而非常不安的那一句关切,还真是叫人……钟知意想,倘若她是盈月,恐怕也会以为长寒只是还不大懂这些情情爱爱,然后怀揣着对未来的期许,心甘情愿的守在长寒身边。
都是十七八岁,春花一样绚烂的年纪呀,怎能不向往烈日骄阳的盛夏,层林尽染的金秋,还有那漫天飞雪,一不小心就白了头。
钟知意简直有些庆幸了,庆幸溯灵会随着流云的死而消散,她无需目睹盈月的结局。
回到休整地,一行人再度启程上路。长寒和流云落在队伍的最后,一边说话一边剥荔枝吃。
“这伞还要加以改进才行。”
“那你说怎么改?”
“为什么要我说,你自己不好想一想。”
流云将一整颗晶莹剔透的荔枝塞进嘴巴里,神情严正,口齿含混道:“这是你送我的伞,我怎么好随便改。”
长寒看向漫天的朝霞:“既然送了你,便是你的,你想怎么改就怎么改。”
流云与流云伞朝夕相处,自然是考虑过流云伞的弊端,她撑开伞面,指了指里面的伞骨说:“你知不知道有一种箭名为凤羽箭,锋利无比却轻如鸿毛,是许多暗器法门修士的心中至宝,最关键的是,凤羽箭不仅可以听召,还与千丝藤相辅相成。”
钟知意暗道:原来藏在伞骨内的凤羽箭不是一开始就有的,难怪流云从未使用过。
长寒闻言,唇角微微翘起:“你早想好了干嘛等到今日才提及?”
流云含着荔枝核,很一本正经地说:“我不好意思,也怕你不好意思。”
长寒听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忍俊不禁:“是是是,我没你聪明,没你想得周到。”随即又说:“也真怪了,我怎么就没想过凤羽箭。”
制作法器,自要精通五行之术,流云伞的伞柄和伞骨皆为上古灵植千丝藤,在五行之中属木,而伞面乃是天蚕丝纺织而成,五行同属木,这样一件法器,灵气有余,杀伤力却不足,只能称得上是一件可以保命的法器。
长寒为了弥补这一点,在伞柄中藏了一把盘蛇软剑,可软剑属金,与伞相克,若非千丝藤为剑鞘,恐怕那盘蛇软剑还要反过来压制住流云伞。
凤羽箭就不一样了,凤凰羽毛,五行属土,于流云伞而言,正能将其纳为己用。
这显然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好点子,可流云对自己却并没有那么自信,她合起伞,忍不住问:“你真觉得可以吗?”
“当然可以。”长寒想了想说:“凤羽倒不难弄,我知道哪里有,只是凑不齐二十四支。”
“有几支就足够了,我还打算在伞骨最内侧装上伸缩自如的刀刃,这样是不是更好一点?”
“小柳刃如何?好看些。”
“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已然勾勒出钟知意手中的那把流云伞的模样。
而此时此刻,钟知意却无暇感慨,她注意到前方的盈月忽然转过身来望向长寒,神情难以掩饰的有些许低落。
于是钟知意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长寒。
临近不落海,山林中绿意更胜,长寒立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荫下,用手拨开挡在面前的一簇槐花,那槐花洁白如雪,长寒的面容也如玉一般明皙。
本就姿容出众的人,笑起来便更好看了。
可长寒已经很久没有对盈月这样笑过。
她们两个之间的矛盾,不是假装不存在就能解决的。
钟知意竭力将自己当做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不掺杂丝毫情感的看下去。
不落海,上古遗迹,暗流,血鲲,沉尸,白骨,还有那一个又一个狰狞着死去的门生……
饶是钟知意很清楚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千年万载前的过往,可仍为这黑暗深邃到仿佛能吞没人间万物的不落海而感到恐惧与窒息。
海面的波光,好似近在咫尺,又那么遥不可及,没力气了,会沉下去,从此成为海底一具永不见天日的白骨。
偏这时候,有一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阿云!抓紧我!”
钟知意向上望去,目之所及是一双细白修长的手,她握住流云伞的同时,也紧紧攥住了流云的手腕。
微弱的灵气裹挟着她的声音,在冰冷的海水中断断续续的传递到流云耳边。
“别怕,我一定,带你出去。”
“长寒……”
离海面越近,海水越澄澈,海水间丝丝流淌的血色也就越清晰。
终于摆脱了血鲲,钻出水面那一刻,流云方才察觉到长寒胸口不断向外热涌的鲜血,乌黑的眼睛瞬间便被泪意浸透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伴随着海水落下来,好像这么多年,全无长进,还是那个被哥哥丢下的小姑娘。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长寒拖到礁石上,按着长寒胸口的伤,哽咽的几乎说不出话:“我不要,不要你死……”
长寒面无血色,更显得眉目乌黑,俊丽的面庞上挂满了干净透明的水珠,还有一颗颗砸下来的温热的泪珠。
“哭什么,我没事。”长寒半眯着眼,看着啜泣不止的流云,抬手摸了摸她那半长不短,湿漉漉的黑发,而后笑着说:“放心,我不会死在你前面的。”
长寒向来是说到就一定会做到的人。
流云果然放下心来,用袖口抹去脸上的眼泪,开始替长寒处理那鱼角留下的伤口,她并不擅长这种事,手法粗糙又笨拙,可长寒似乎感觉不到疼,一边任由流云摆布,一边钻研起从不落海遗迹中取得的天书。
“阿云。”
“我,我弄痛你了吗?”
长寒摇摇头,脸色惨白的坐起身,将天书递给流云。
流云茫然的接过来,只看一眼,便抿紧了唇,过了许久才开口道:“我们出生入死,就是为了这个……”
饶是钟知意看不到天书上的内容,却也能猜到,这本书大概是百无一用。
长寒看向风平浪静的海面,眉心微微蹙起,那神情,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憎恶。
上古遗迹,封神时代,不知是几十万年还是几百万年之前,曾有一个凡人在此地一朝成神,神者,为世人留下不落海的传说,待到遗迹重见天日时,自会引来了各方势力的垂涎与争夺。
终有那么一个人,不远万里而来,历经险阻,九死一生,从白骨森森的海底得到了神祇失落的天书,正是人生中最踌躇满志的时刻,翻开天书,上面却是神对世人的告诫——贪欲,杀戮,到头来只是大梦一场空。
从踌躇满志,到万念俱灰,即使打着神者至高无上的名号,也很难说这不是一场盛大的愚弄。
“阿云,原来这就是神。”长寒讥讽一笑,捂着伤口站起身,最后看了眼碧海间逐浪的白鸥:“我们走吧。”
流云随手将天书揣到怀里,背上湿透的伞,踉跄着跟上她,因为腿还不够长,在礁石上一蹦一跳,钟知意自然也随着流云伞一摇一晃。
这就是神吗……
钟知意心想:怪不得,天师道是以五术为本,操控九天神煞为己所用,在长寒仙尊之前,谁会那么大胆的企图支配天神之力。
如此说来,还真是这本天书误打误撞的点悟了长寒。
不过……长寒是只把流云当妹妹的对吧?
钟知意抽空细品了一下长寒在生死攸关之际说的那几句话,越品越觉得不太对劲,可究竟是哪不太对劲,她还说不上来。
哎。
算了,算了。
反正要不了多久,溯灵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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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啦!
Ng??i mua: V? Th??ng ?? Thiên, 14/06/2024 00:54
第113章 流云伞(六)
与盈月汇合后,长寒终于不堪重负的病倒了,接连两日,高热不退,人也昏昏沉沉的,勉强吃了几服药,却丝毫不见效,随行的大夫说她是伤了元气,少说也要修养个三五日。
那些嫡系弟子唯恐夜长梦多,有意尽早启程,可盈月记挂长寒,势必要等长寒病愈才肯打道回府。
对于盈月此举,众人颇有微词,不敢明说,却也是没少在背地里含沙射影。
“想来我们陈氏一族夺取秘宝和天书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只怕到时候少不得有人暗中窥伺,要做鹬蚌相争得利的渔翁。”
“真要叫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捡了便宜,回去可怎么和主君交代。”
“快别发牢骚了,横竖我们是要听令行事的。”
正说着,客栈二楼有人推门而出,眼角眉梢瞥见盈月,众人纷纷禁了声,静了一瞬,又若无其事的闲聊起来。
钟知意照旧和流云窝在犄角旮旯里,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真是有些心凉。
要知道当时的情景,若非长寒以身犯险引走血鲲,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都要葬身海底,更别提顺利拿回秘宝了,可这会,长寒重伤未愈,他们却只想着回去复命。
要说对陈家有多么忠心耿耿,大抵还不如今时今日的长寒,起码长寒在不落海一事上,称得上披肝沥胆,竭诚尽节。
钟知意真想不通,这些人浑浑噩噩的活在世上到底为了什么。
至于盈月……思及那日她为了救长寒,不顾一切的,一次又一次潜入暗流,钟知意在感动之余,不禁生出了几分好奇。
毕竟那暗流深藏在遗迹石室之下,惊涛激涌,危险至极,稍有不慎便会溺毙其中,任凭你修为再怎么高,水性再怎么好,想要潜入暗流也得做好豁出性命的准备,而盈月可是潜入暗流中整整六次才找到了打开千沉壁的机关。
钟知意想,彼时长寒困在千沉壁后,听着盈月一次又一次入水的声音,恐怕很难不为之动容。
那么长寒是否会因此动了凡心,就此爱上盈月。
思及此处,钟知意不由看向站在客栈二楼自上望下的盈月。
她极少见的狼狈,但并不是流云那般灰头土脸的狼狈,只是素日平整洁净的衣裳有了些许褶皱和脏污,面色也略显苍白憔悴。
看得出来,这两日盈月一直寸步不离的守在长寒床边,甚至亲手喂长寒服用汤药,故而在衣襟上留下了褐色的污痕。
虽然心里清楚长寒和流云已经不可能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了,但眼下的形势,还是叫钟知意有一点难受。
她倒也并非是见不得盈月得偿所愿,只是……不忍流云落寞的死去罢了。
总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钟知意迫切的想知道经此一事后,盈月和长寒到底有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奈何流云跟两世旁人似的,宁愿缩在角落里发呆,也不往长寒跟前去,钟知意被困在伞里,就只有干着急的份。
盈月在二楼站了一会,便转身回了房,关上房门,再没出来过。就这样一直到了晚上,众人各自睡去,客栈大堂只剩流云和一个名唤姜妹的门生守夜。
姜妹抱着剑凑到流云身旁,很小声地说:“你知道晌午少主的脸色为何那么难看吗?”
流云摇摇头,一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样子。
可姜妹憋了小半日,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我听见了,长寒在睡梦中唤你的名字呢。”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难以掩饰的担忧。
流云微微偏过脸去,神色未变,只是问道:“你怎么听见的。”
姜妹几乎是耳语:“客栈后院有棵好大的观音果树,正对着长寒房里的窗户,我爬上去摘果子,恰巧听见的。”
“观音果,甜吗?”
“那重要吗!”
姜妹捂住嘴巴,又压低声音:“我跟你说这些,是叫你当心,谁不知道大小姐偏爱长寒,主君也对长寒寄予厚望,倘若你和长寒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她倒还好,你往后日子可不会好过。”
姜妹和流云一样,都是十三四岁才进了陈家的教院,像她们这般不是自小在陈家教院养大的门生,饶是天资高,也难以得到家族的看重,可以说是最底层的门生。
流云好歹还有长寒照拂,姜妹却只有自己,因此姜妹平日里很愿意和流云交好,经常主动上前来与流云搭讪。
不过流云从来都不信任除长寒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什么不清不楚?”
姜妹在陈家的处境,同样是谨小慎微,夹缝求生,怎会不知流云心中所想:“放心,我不是替大小姐来试探你的,祸从口出,你也不必向我解释什么,解释也是白费口舌,长寒对你有没有那份心思,很难说,可你对长寒的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稍稍一顿,姜妹又道:“你,我,其实我们两个也算同病相怜了,有时候我看你,就和看自己一样,流云,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真心为你好,纵使你和长寒没什么不清不楚,我也劝你离她远一点,以免惹祸上身。”
姜妹这一番话,不知流云听后作何感想,钟知意是发自内心的认为很有道理。
虽然距离流云十六岁生辰才过去半年多的光景,但就这短短半年,流云脸上的稚气已然褪去十之七八,即便穿着布衣,散着头发,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女子该有的妆扮,旁人也难再将她看作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就连从前并不在意她的盈月,如今也会为长寒睡梦中的一句呓语耿耿于心……
难道流云的死和盈月有关?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钟知意毫不犹豫的压了下去。
诚然,她对盈月不够了解,不能笃定那漂亮皮囊下是否藏着一颗狠辣无情的心,可毋庸置疑的,盈月爱长寒胜过爱自己,她应该很清楚,倘若流云因她而死,她与长寒势必走向决裂。
覆水难收的道理,盈月不会不明白。
夜风微凉,吹到人脸上,略带着些许湿意,客栈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窗外芭蕉叶轻轻摇动的声音。
“是不是要下雨了。”姜妹打了个呵欠,关上半扇窗,转过头对流云道:“我困的要死,得睡一会儿。”
流云点点头,昏暗烛灯下,眸光雪亮。
姜妹见状便很踏实的闭上眼睛,靠着墙打起盹来,不一会就有了浅浅的呼声。
一派安然的夜,钟知意却开始提心吊胆。
倘若今晚真的无事发生,溯灵内时间流速不可能这么慢,前两晚可都是一闪而过的……
正惴惴不安着,客栈外忽然传来“嗒”的一声异响,钟知意还没反应过来,流云已然扔出了桌上的竹筷,只见那竹筷如同一支利箭,瞬间击碎了柜台前的大酒缸,酒缸爆裂,声若霹雳,一下子便惊醒了睡梦中的陈氏弟子,也惊动了客栈外暗中窥伺的一众黑衣人。
觊觎上古遗迹的仙门世家数不胜数,只碍于不落海凶险至极,又不似陈家弟子各个精通水性,所以都不敢轻举妄动,如今陈家替他们闯过了最难的那一关,不仅带回了秘宝和天书,还正值兵疲马惫的天赐良机。
但凡心里有几分成算的便应当清楚,过了今晚,陈氏弟子休整妥当,再想夺取秘宝和天书就没那么容易了。
是以即便金风未动蝉先觉,他们也不得不在此刻出手。
而陈氏弟子早有防备,鞋袜未脱,剑在身侧,楼下一有动静便纷纷拔剑而起,眨眼间客栈里就乱成一团了。
钟知意惊叹于流云敏锐超凡的同时,又暗暗为她捏了把汗。
这批黑衣人虽是为夺宝而来,但一招一式都直奔命门,十分老练刁钻,流云毕竟年少,应对起来颇有些艰难,片刻的功夫身上就添了两道刀伤。
幸而这时姜妹一剑横在了她身前,头也不回道:“去保护少主!”
盈月身为少主,自有家奴保护,姜妹不过是说漂亮话,好让流云躲到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
不过那些亲传弟子大多都是这么想的,把盈月给围了个密不透风,纵使一众家奴修为高深,也是双拳难敌四脚,在黑衣人杀气腾腾的攻势下渐渐有了落败的迹象。
刀光剑影中,忽有一陈氏家奴高呼:“少主!为今之计只有兵分两路!不能再迟疑了!”
盈月必是应允了,很快陈氏弟子便收到号令,四散而逃。
黑衣人意在夺取秘宝和天书,且深知秘宝和天书一定都在少主陈盈月手中,并不将其他弟子放在眼里,只全力追杀陈盈月一人。
于是瞬息之间,客栈里就鸦雀无声了。
流云从残破不堪的屏风后探出头来,谨慎的观察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黑衣人,便一跃飞上了二楼。落地的时候没站稳,险些和长寒撞个满怀。
她看到长寒,不意外,长寒看到她,也不意外。
“少主把黑衣人都引走了。”
“我知道。”
长寒面上泛着薄红,黑瞳含着水意,分明是高热未退、虚弱至极的样子,可在长寒身边,别说流云了,连钟知意都莫名的安心。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回汉水。”
流云微微睁大眼:“不管少主了?”
“那些人想要的只是秘宝和天书,没有非杀了盈月与陈家结仇的道理。”长寒抬起手,晃了晃食指上的一枚玉戒:“何况秘宝都在这呢,真到了逼不得已的地步,那破天书,给他们也没什么大不了。”
“没错,有天书在,他们不至于一无所获,便不会杀少主泄愤。”
“你倒是很惦记她,我病了两日,也不见你给我倒一杯水。”
“我怕少主出事,你会伤心。”流云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不想你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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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啦!
Ng??i mua: V? Th??ng ?? Thiên, 14/06/2024 00:55
第114章 流云伞(七)
长寒将剑佩在腰侧,听到流云所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压着剑柄看了她一眼,随即收回视线,声音十分平缓道:“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这话说的!未免太伤人了!
钟知意义愤填膺,却对长寒无可奈何,因此颇为不忍的看向流云,果然不出所料,流云长睫轻颤,眼里顿时浮现了一层泪光,可很快就低下头去,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子,不停用指腹摩挲着伞柄。
而长寒竟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整理妥当后,仍是那么不冷不热的的对流云道:“我们得抓紧回程了,难保盈月那边不会出什么岔子,万一秘宝在我手里的消息泄露出去,回汉水这一路恐怕会很麻烦。”
流云依旧低着头:“嗯。”
二人乘着夜色一路向北,天将亮时终于出了良州境内。看到界碑,长寒停靠在树下,不由松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才看向默默跟了她一路的流云:“你怎么了?像个受气包似的。”
流云走到长寒身旁,与她靠在同一棵树上,抬头望去,曦光映照着翠绿的叶,枝头挂着水淋淋的梨,微风拂过时,叶摇梨颤,果香扑鼻。
大抵是见流云一直盯着树上的白梨,以为她想吃,长寒拔出佩剑顺势一挥,剑气掠过树梢,枝叶微微一晃,一颗大而饱满的梨子便完好无损的落入了她掌心。
“给。”
“……”
流云没有如往常一样接过来,只是一声不吭的看着她。
长寒的手悬在半空,好一会才缓缓收回。她自然知晓流云不会无缘无故闹别扭,稍加思索便找到了症结所在。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原本应当是咄咄逼人的一句诘问,从流云口中说出来,却颇有一种色厉内茬的文弱可怜。
长寒笑道:“我的意思是,你不必担心盈月,自我们启程之前,一路上会遇到的所有险境,主君都已虑到,尤其回程,更安排的滴水不漏,纵使三路人马尽数覆没,也会有陈氏客卿暗地里护送她回汉水。”
顿了一顿,长寒又道:“在主君看来,天书秘宝都是次要的,他只希望盈月经过这样一场历练后,能真正独当一面。”
于寻常门生而言,此行无异于闯鬼门关,是刀头舔血,非死即伤,却又不得不以命相搏的苦差事,可于陈氏一族的继任者而言,此乃父辈的良苦用心,是谆谆教诲,众望所归,是在天下修真者眼中初露锋芒的好机会。
所以流云为盈月忧心时,长寒才会说出那句“还是管好你自己”。
钟知意原本打定主意要将长寒列入最讨厌的人之前三甲,可仔细想想,长寒不过十七岁,虽在陈氏门下求学多年,但陈氏所授,并无善恶、黑白、是非之分,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唯有誓死效忠四个字罢了,如今要她颠覆过去的认知,直面世道的不公,她心里恐怕也是一团乱麻。
果然啊果然,单是身份悬殊这一点,以长寒不受驯服的秉性,就不可能卸下心防,真正爱上盈月。
眼见误会说清,流云接过了长寒手里的白梨,钟知意也跟着松了口气。
可很快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流云竟然问:“你日后会不会和她成婚?”
“你说盈月?”长寒迟疑一瞬,方才道:“兴许会吧。”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
“天底下哪有那么绝对的事,何况会与不会,我说的又不算。”
“可又不是旁人问你,是我问你。”
“你怎么了?”
“你若是干干脆脆的说会,我日后便不喜欢你了。”
有道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紧锣密鼓的,简直是在钟知意胸口抡大锤,钟知意一个旁观者都有些心惊肉跳了,偏她们俩,一个面不改色,一个神情自若。
长寒甚至看着流云笑了笑:“那我该说不会才对,好叫你再喜欢我几年。”
此话一出,钟知意不由暗道一声“完蛋”。
但凡长寒对流云有一丝情意,也不会如此坦然,只有单纯的将流云视作妹妹,才会问心无愧的让流云再喜欢她几年。
大抵在长寒眼中,流云还是那个怯懦孱弱,遇事只会躲在哥哥身后的小妹妹,那么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哪里会懂得什么情情爱爱,不过是失去了哥哥,便将这份全心全意的依赖转移到了她身上。
因而,长寒道:“等你长大再喜欢别人去。”
流云咬了一口梨,又不说话了。
稍作休息,二人继续赶路,没走出多远,在官道上遇见了一伙菜农,鲜鱼和果蔬足足装了四大车,瞧那超乎寻常的份量,应当是城里某个大户人家要宴请宾客。
这对长寒和流云来说实在是天赐良机。
她们两个一看就是出自仙门世家,一路北行,太过招摇,况且长寒伤势未愈,也禁不起这般日夜兼程的奔波,不若借着这伙菜农掩人耳目,混进城里,再乔装改扮一番,雇辆马车回汉水,岂不是比全凭两条腿来的更轻松。
都是一点即通的聪明人,长寒和流云只对视一眼,便悄无声息的钻进了马车。
夏日里无论鲜鱼还是果蔬,都怕暴晒和颠簸,装在马车里是常有的事,守城的官兵掀开帘子看一眼就挥手放行了。
帘子一落下,忽闻有人颐指气使道:“你们几个,当着我的面还敢偷懒,里边可都瞧仔细了?”
官兵唯唯诺诺的应声:“大人放心,瞧仔细了,都是些瓜果。”
那人轻哼一声,不甚满意:“我再重申一次,这几日城中戒严,凡是形迹可疑的,务必给我就地缉拿。”
话虽如此,后面两车菜官兵搜查的还是很敷衍,装模作样的看了一会就把帘子放下了。
马车进了城,年长的菜农便迫不及待地骂起来。
“这些个臭术士,给他们几分颜色,他们敢骑到皇帝的脑袋上作威作福。”
“谁让人家能替百姓降妖除魔呢。”
“呸,我看这帮臭术士也没比妖魔好到哪里去,还不都是为了一己私欲,只是他们杀人不见血罢了!”
“二伯,这话可不敢乱说,要让徐家的人听见……”
长寒看着渐行渐远的菜农,忽然偏过头来对流云道:“原来百姓私底下管我们叫臭术士。”
流云摘掉发顶的菜叶,蹙起眉头道:“才不是说我们,是说南平徐家的门生。”
“有什么不一样?”长寒这样问,却也不需要流云回答,只将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客栈,轻轻叹息道:“瞧城门的情景,客栈也是要严查了。”
“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你脸色很难看。”
“有多难看?”
“……像是快死了。”
长寒听她这么说,不知从哪翻出一粒色如朱砂的药丸,面无表情的含入口中。
流云微怔:“聚灵丹?”
长寒点点头,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流云却咬紧了唇,沉默半响才道:“反噬会很痛的……”后知后觉的,她仰起脸来看向长寒:“你昨晚就服过一次了?”
“做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放心,我有分寸。”
钟知意闻言也不由的有些惊讶。
这聚灵丹虽然可以在段时间内提高修为,削弱身体的病痛,但最多只能维持两个时辰,倘若长寒昨晚便服下聚灵丹,那早在进城前反噬就该发作了,她居然这会才显露出异样,还真是能忍啊……
幸而俩人没费多少力气,很快找到了容身之处——茅草店。
所谓茅草店,其实就是一种相对廉价的客栈,里面没有桌椅,更没有被褥,身下铺的全是茅草,枕头也是稻壳所制,只要两个铜板便能安睡一晚,因此迎来送往皆是贫苦百姓,三教九流。
这样的地方,仙门世家的修士通常是不屑踏足的。
钟知意私以为,若非迫不得已,长寒八成也不愿意在茅草店落脚。
流云捧着一包糕点翻窗而入,见她仍如方才那般盘膝坐在外袍上,忍不住说:“我还是去买一床干净的被褥吧。”
长寒睁开眼,看向流云,摇了摇头:“我们只在这住一夜,明早便跟着那几辆镖车从码头上船。”
汉水虽湖泊众多,但地处中原,并无水路,若在此地登船,必定是要向西而行,那样反倒离汉水越来越远了。
换做旁人,难免要问一问长寒的打算,可流云只是应了一声,便坐到她身旁,小心翼翼地拆开油纸包,露出里面码得齐齐整整的各色糕点:“你要吃哪块?桂花糕还是豌豆黄?”
“哪个不那么甜?”
“都不甜,特意给你买的。”
长寒尝了两块,都甜得发腻:“真不该信你。”
流云觉得很冤枉:“这桂花糕,只用了桂花蜜,根本都没放糖,你还嫌甜……”
话音未落,长寒忽然按住心口,毫无预兆的咳出几口暗红色的血块。
流云怔了一瞬,很快便回过神,跪坐起身,将手贴在她的背上,一丝不紊的替她梳理内息。
“聚灵丹反噬?”
“算……咳……算是吧。”
长寒擦掉唇上的血迹,有些得意的笑一笑:“没想到这反噬真能逼出体内的寒毒,我现在感觉舒服多了。”
“我还以为我买的桂花糕有毒。”
“吓着你了?”
流云抿了下唇,忽然将脸埋进长寒肩头:“你答应我的,不会死在我前面。”
长寒握紧了手中的剑鞘,用剑柄将她推开,神态语气,皆如往常:“好了,我满嘴腥甜,实不能忍,有劳你去弄一壶水来,热茶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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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一章不写也行,但我还是写了,一边写一边想,长寒独自逃亡的那几年,大概会经常回忆起流云吧,如果她在什么的……呜呜呜自己把自己给虐到了
Ng??i mua: V? Th??ng ?? Thiên, 14/06/2024 00:57
第115章 流云伞(八)
依照常理,以长寒的姿容和天赋,加以陈氏当权者对她的看重,她身边就算没有几个可以推心置腹的生死之交,也该围绕一伙趋炎附势的狐朋狗友才对。
然而,长寒在陈家却是不大招人待见的。寻常门生觉得她眼高于顶,目中无人,嫡系弟子也嫌她傲慢,厌她清高,只要提起她,总眉头紧蹙着,好像与她有一丝牵扯都是拉低了自己的身份。
长寒这般处境,很大程度上源于她骨子里的淡漠与疏冷。
明明笑起来是那样好看,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可满怀期待走到她面前时,得到的却只有强烈的,不近人情的抗拒。
就好似长寒用剑柄推开流云,这样连一丁点肢体接触都不愿有的举动,很难不使人在心寒的同时从此憎恶起她。
即便钟知意对那张酷似郁润青的脸生不出什么怨气,却也是彻底打消了长寒仙尊会生出凡心的幻想。
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意冷心灰的钟知意回过头来看流云,那真是心痛之余还平添了几分恨铁不成钢。
两个人在茅草店应付一夜,翌日清早便借着镖车的掩护搭上了货船。货船里大多都是要送往异国的货物,舱室有限且极为狭窄逼仄,饶是长寒用重金收买了船主,也只分得了一间小小的“棺材房”。
一想到接下来几日都要窝在这巴掌大点的舱室里,长寒就不自觉地唉声叹气,反观流云,竟然一副很高兴的样子,捧着船主给的大白萝卜,一口接着一口,啃得很是来劲。
长寒坐在床围旁,托着腮,静静看了她一会:“好吃吗?”
流云“嗯”了声说:“又脆又甜。”
因床体内有储存日常所需物品的缘故,舱室的床铺要比一般床铺高出很多,流云坐在上面,脚都是悬空的,时不时的一摇一晃,很惹人注目。
钟知意随着长寒的视线,望向流云赤裸的双足。这样一看,她的脚还真不算小,也并不算纤细,是与她如今身量不甚相符的丰腴。
长寒忽然没来由的说:“你怎么这个年纪了才开始长个子。”
流云闻言颇有些欣喜:“你也觉得我长高了吗?”
“不是明摆着,裤子都短了一截。”长寒叹口气,像是很嫌麻烦:“等回去还要找人给你裁几身衣裳。”
这话虽然是出自一番好心,但在钟知意听来相当的不顺耳,甚至暗暗咬牙切齿,盼着流云能生出一点骨气,干脆和长寒一拍两散,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叫她好好体会体会孤家寡人的滋味!到时候看她后不后悔!
单是这样想一想,钟知意都感觉很痛快。
奈何流云浑身上下简直没有一丁点的骨气,就算是坐在那里默默出神,只要长寒的目光扫过来,她定会朝着长寒弯眸一笑,全然一副讨好卖乖的模样。
对此,长寒没什么反应,倒是把钟知意给憋屈坏了,宁愿盯着墙角的蜘蛛结网,也不想看剃头挑子一头热。
就这样风平浪静的过了三日,时至第四日晌午,货船停靠了某个沿海的小渔村补给淡水和物资,长寒和流云也下了船,脚踩在地上,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船主走过来道:“这一船的货都金贵着呢,耽搁不起,出了问题可就成了赔本的买卖,我最多能在这等你们到明日一早。”
“卯正之前一定回来。”长寒说完又递给船主一小块银锞子。
一两左右的银锞子,算不上多,却是一丝力气也没出,白捡来的,足以让船主心花怒放。他收下银锞子,一时也发了善心,摸摸索索的从怀里掏出一张舆图,悄悄咪咪的递给了长寒。
“我看您二位并不是凡人,既在此处下船,多半是为了那凤凰窝。”船主压低声音道:“相逢便是有缘,这个,能叫你们少做些无用功。”
凤凰窝?凤羽箭!
钟知意恍然大悟,心说怪不得长寒放着近路不走,偏要乘船西行,绕这么一个大圈子,原来是奔着西海的凤凰窝,也难怪流云这几日乖顺的不像话,想必早就猜到了长寒的打算。
这俩人……
钟知意看看流云,又看看长寒,心如止水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长寒脾气虽怪,但真不愧为千年万载间绝无仅有的天才,那凤凰窝在搜神传中可是与鳐池、麒麟洞、螣蛇仙洲齐名的四大神境,即便在世家霸权时期四大神境就已灵气枯竭了,也并非寻常人可以轻易踏足的。旁的不提,单论淮山鳐池,仙盟人尽皆知长寒仙尊撰写的八大逆天术就封印在鳐池最深处,可这么多年过去,未曾有一个修真者敢冒险尝试。
凤凰窝自然比不上鳐池那般危机重重,却也是险地,以长寒的年岁和修为,不仅能从凤凰窝里取出十几支凤羽,竟还取的十分的游刃有余。
果真是天资绝伦啊……
这样一个人都没能飞升,后世何谈寻仙问道?
钟知意苦思之际,长寒和流云已经赶在卯时之前回了货船。
逼仄的舱室里,两人相对着坐在床上,中间摆着那十三支凤羽。
流云直到这时才问:“你好像对凤凰窝很熟悉,像是来过一次。”
“我认得一位前辈,她曾来过,同我说过一些凤凰窝的事。”
“原来如此……不若分三支凤羽给那位前辈,权当是道谢。”
“她早已自废修为,与陈家决裂了,我如今也不知她身在何处。”
世家门生大多从幼时起便开始受家族教诲,毕生所学皆于门下,若想与家族一刀两断,自是要舍弃家族给予的一切。
流云看了眼长寒,没再追问关于那位前辈的事。
长寒也不再提,她拾起一支光彩夺目的凤羽,仔细端详了片刻,抬眸对流云道:“这十三支凤羽,你要当成十三件法器来用,日后才会得心应手。”
流云点点头,虚空结印,催动凤羽。那尚未制成的凤羽并不是很听从摆布,只有两支腾空而起,温顺的绕着流云舞动,其余十一支都像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
流云有些失落的召回凤羽:“好难。”
长寒这样安慰她:“没事,慢慢来,你看,我也只能催动五支而已。”
钟知意:“……”天杀的,我跟你们这两个上手就会的天才脑袋拼了!
不管怎么样,顺利取得了凤羽,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此后几日长寒和流云都明显轻松许多,修炼之余也有了她们这个年纪本该有的玩心。
货船前往异国,会途径一片到处都是鱼群的温暖海域,舵工和火头便会趁此机会打捞些珍贵的鱼带去异国卖,若运气好,绝对是一笔不容小觑的外快。
流云已经和船员们混得很熟了,经常拉着长寒去帮忙收网,虽然长寒讨厌鱼腥味,每一次都躲得老远,但她的剑在海面上来去自如,实实在在的帮船员们省了不少事,为了感谢二人出手相助,船员们挑拣完值钱的鱼,总会从中选出一条最可口的拿给流云,除此之外,还送了二人不少来自异国的稀罕物,什么吃的喝的玩的,全都是她们从前没见过的。
其中流云最喜欢的是一支酷似竹笛的乐器,船员们也不知道那乐器叫什么名字,只知是出自异国王室。
“中原人都吹笛子,没人认这东西,高价卖不出去,低价我又不甘心,都跟船跑有十来年了,就没响过,放着倒是怪可惜的。”船主扬眉道:“你们要是会吹,不妨吹一曲,我也好听听这玩意究竟是什么动静。”
流云偏过头,看向懒懒伏在栏杆上的长寒。
船主和一众船员都兴致勃勃,长寒自然不会扫兴,笑着朝流云勾了勾手:“拿来给我。”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钟知意心想,难怪长寒仙尊和她师父都是一身的桃花债,就这张脸,想不招惹人都难。
流云怔了一怔,方才将那精致又古怪的小笛子抛过去,而后便双臂抱膝坐在甲板上,微微仰着脸,目不转睛的盯着长寒看。
长寒像是没注意到流云炙热的目光,只用手帕仔细的擦了擦笛身,对众人说:“我吹得也不太好。”
船主道:“不打紧,我们就是一帮粗人,哪听得出什么好坏啊。”船员们亦是连连附和。
长寒垂下眼,罕见的流露出一丝腼腆神情,不过还是将笛口放在了唇边,只见那细长的手指在音孔上从容变换,温润且清朗的笛音便似山涧水一般涓涓而来了。在这一刻,浪花翻涌的海面都仿佛安静下来,甲板上的一众人,或坐或立,无不专注的望着长寒,享受航行中短暂的余暇。
钟知意正沉醉其中,耳边忽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是流云。
她抱紧了流云伞,不知是对谁说:“要是这船永不靠岸该多好……”
真是孩子气的痴念啊。
钟知意也愿这船永不靠岸,可过了今晚,就该回那暗潮汹涌的中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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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一世是永不靠岸的轻舟。
ps:流云伞内容超出预期了,我还想着一个月好歹写完一个篇章的,我真是废物啊废物!
Ng??i mua: V? Th??ng ?? Thiên, 14/06/2024 00:58
第116章 流云伞(九)
在船上的这些时日,一直都是长寒卧床而睡,流云席地而眠。
其实舱室湿气重,本该身体虚寒流云睡在床上,奈何平日里那样谨小慎微的一个人,在睡梦中却有些张牙舞爪,舱室的床铺又窄又高,她一个翻身,很容易就会掉下来,到时再砸着长寒,两个人都睡不好,因此,为能安安生生的一觉睡到大天亮,流云很有自知之明的主动让贤了,长寒也没有推辞。
相安无事数日,到了这最后一晚,海上突然起了暴雨,一时电闪雷鸣,狂风呼啸,船也在惊涛骇浪中剧烈摇晃起来,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倾覆。
长途航海非比寻常,船员们皆经验丰富,这样的情景于他们而言实为家常便饭,上上下下无一人慌乱,还有那心思细腻的特意来宽慰长寒和流云:“你们两个不用担心,海上的雨来也快去也快,用不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就消停了。”
长寒道了谢,关上门对流云说:“这一下雨潮气更重,你到床上去睡吧。”
流云是有一点冷的,她坐在褥子上,把被裹得很紧,只露出一颗脑袋,仰着脸道:“你不怕我摔下来砸到你?”
长寒笑了一声:“怕,怎么不怕,我今晚睁一只眼睛睡。”
流云也弯唇一笑,拖着被子爬到了床上。
船依旧摇晃的很厉害,雷电交加的暴雨和海浪不曾有片刻停息,流云背对着长寒,过了好一会,忽然转过身来,趴在床沿边道:“你睡了吗?”
“没。”长寒偏过头看她:“怎么了?”
“你之前说的那位前辈,为何宁愿自废修为也要与陈家决裂?”
“……为什么问这个?”
“想知道。”
长寒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那位前辈与陈家决裂,只是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从前并不明白,不过一时的口舌之争,何至于此,如今想来,应当是早有积怨。”
流云缓缓垂下眼,睫毛似小扇子一般轻抚过眼角浅淡的泪痣:“或许我也会有那么一天。”
长寒闻言,眉头微蹙,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恼意:“别胡说。”
“我没胡说。”
“那位前辈能离开陈家,不仅是自废修为。”
“我知道,还要服下忘尘丹,忘却过往前尘。”流云嗫喏道:“我想,那也没什么不好……”
逼仄的舱室,一点闪烁的烛火,忽明忽暗间,长寒的神情显得格外凛厉,可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她像是竭力克制着情绪,开解眼前陷入苦恼的少女,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不经意的失态:“什么都忘了,流云还会是流云吗?”
流云盯着那烛火,有些答非所问:“哥哥自尽前同我说,我们的娘是官宦人家的奴生子,一生下来便是奴籍,注定了一辈子被困在高墙大院内,在那小小一方天地里为奴为婢,她好不甘心,偏又生得貌美,越长大,越好看,身价自然也越高,任凭她怎么拼命干活,赚到的钱都不足以为自己赎身,那时候,她甚至想过一死了之。”
“而我们的爹,原是一个浪迹天涯的江湖剑客,因急着救人,不得已抵押了自己的佩剑,他想尽快赚些钱,好能赎回佩剑,于是来到我娘所在的府上,成了一个护卫。”
“大抵是命运使然,两个人一见倾心,再见钟情,很快就约定终身……而后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私奔这一条路了。”
“他们逃亡了几年,生下了哥哥和我……娘给哥哥取名风起,给我取名流云,是因为她从前最喜欢风掠过时白云丝丝缕缕在天上流淌的样子,她希望我和哥哥也能那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流云看着长寒,眸中好似含了一汪清水。
狂风骤雨,不知几时停息,海面上似乎异常的安静,舱室内更是落针可闻。长寒在流云的注视下静默许久,声音微哑道:“早点睡吧。”
流云翻了个身,又爬起来:“还是你睡床好了。”
长寒什么也没说,同她换了位置。
就在钟知意以为今夜将要结束时,长寒忽然开口唤道:“阿云。”
“嗯?”
“明早靠岸,你可以不下船,我会跟主君说,你死在了回中原的路上,”
什么?!难不成流云是假死?!
想到这种可能,钟知意一下子振作起来,按捺着激动,眼巴巴等着下文。
只听流云轻声道:“可我会想你……”
是啊,她根本离不开长寒。钟知意心想,流云必然是认定了她会有不得不离开长寒的那一日,到了那一日,倘若能有一颗忘尘丹,将前尘往事全部抛到九霄云外……果如流云所说,也没什么不好。
刚燃起的希望又破灭了,这种滋味,真是难受至极!
看着似乎已经睡着的流云,钟知意心里愈发焦躁不安,她甚至有些害怕这样下去会遭到禁术反噬,只能不断地提醒自己溯灵是已成定局的过往,要做一个心平气和的旁观者。
不过今天晚上也太漫长了吧?这俩人明明都睡着了,怎么还没天亮?
钟知意刚这样一想,就见流云跪坐起身,像扒床的小狗一样凑到长寒枕边,悄无声息的盯着长寒看了半晌,确认长寒已然沉沉睡去后,她又凑近了些,试探着,小心翼翼的,偷偷亲了一下长寒的唇角,随即做贼心虚似的钻进被子里,蜷缩成一小团,纹丝不动了。
虽然心里难受,但看到这一幕,钟知意还是忍俊不禁。
再望向长寒,又不免错愕。那人侧躺在昏暗的床榻间,被角虚搭着腰腹,右手随意搁在枕边,雪白衣襟略有些散乱,呼吸绵长且匀停,乍一看的确是熟睡的模样,可是……那双清黑的眸子,分明是睁着的,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藏在被子里的流云。
长寒竟也没睡!
钟知意怔忡之际,眼前骤然一暗,紧接着便是一副锣鼓喧天的热闹景象,视线上移,城门口赫然写着淮城二字。
到了淮城,离陈家的地盘可就不远了,显然长寒和流云已经下船多日。
钟知意寻觅四周,很快找到长寒的身影,她站在一辆押送粮草的缁车旁,摸索片刻,从粟米堆中抽出了自己的佩剑,转而朝那缁兵笑道:“藏剑之恩,没齿难忘。”
缁兵看着凶悍粗狂,待长寒却十分和善:“欸,这么说就太见外了,我可是诚心交你这个朋友,若非军令在身,耽搁不得,我定要在城里找家好馆子同你喝上几杯。”
怪不得这些时日一晃而过了,想必长寒一下船就结交了这名缁兵,为掩人耳目,将她自己的佩剑和流云伞都藏在了缁车里。
哎……
钟知意原本还觉得以流云伞为媒介旁观这段过往是得天独厚,毕竟没人会刻意的避讳一把伞,她所闻所见都不曾掺一点假,可现在看来,实在太受局限了,万一流云遭遇不测的时候恰好没将流云伞带在身边,那她岂不是要为流云的死因抓心挠肝一辈子……
还有那个根本称不上是吻的吻,也不晓得长寒到底是怎么想的……老天爷啊,要是能以长寒为媒介该多好……
钟知意的万般思量与愁绪皆是徒劳,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就进了淮城,与早已等候在此接应她们的陈氏家奴顺利汇合。
“长寒!真有你的!你可晓得……”那家奴收敛了笑容,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道:“你可晓得当日我们分开不久,那伙黑衣人便追了上来,按说我们几个也是能应付的,谁料陈戒拖了后腿,竟落到黑衣人手里,他贪生怕死,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当即就出卖了你。”
长寒:“我也担心消息泄露,这一路都很小心,好在没有辜负主君所托。”
家奴:“是啊,好在你安然无恙的回来了,不然陈戒当真是罪不可赦,莫说主君,就是大小姐也不会轻饶他的。”
长寒:“既然安然无恙,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
那家奴见长寒并无追究之意,更无怨恨之心,便颔首道:“你说得对,过去的事,不提也罢,无论如何,待见了主君,我定是要为你请功的。”
长寒嘴角一弯,笑意却不达眼底:“快别折煞我了,当日若非你们引开那伙黑衣人,我恐怕没命活到今日。”
此话一出,是将本能独揽的功劳分给了同样出生入死的一众陈世门生。那家奴不觉喜上眉梢,看长寒的眼神都没了方才的试探,而是增添了几分看自己人的亲近。
钟知意不由暗道:长寒虽然性格孤高,脾气古怪,但人情世故还是很通晓的,也难怪日后能在世家长达数年的追杀中逃出生天,没几年又创立了拥护者无数的问心宗。
“时候不早了。”长寒缓声道:“我们还是尽快回去向主君复命为好。”
那家奴闻言打趣道:“你这是归心似箭啊。”紧接着又道:“差点忘了告诉你,对于你这次在不落海遗迹的表现,主君是大加赞赏,话里话外都暗示你长寒前途不可限量,我看啊,你跟大小姐的事,就算是板上钉钉了,不枉你刀山火海走这么一遭。”
长寒笑一笑,什么也没说,倒像是有些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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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是这样的,我本来打算一口气写完流云伞,更个六千大肥章,结果吭哧吭哧写了两个晚上,才写了三千多,怕宝子们等太久,所以先发一半,我继续努力,争取明天……后天……争取早点写完!
第117章 流云伞(十)
回到教院后,流云就很少能见到长寒了,半个多月只见了那么一次,还是长寒来给她送凤羽箭,两个人也没上说几句话,长寒便声称有事要忙,急匆匆的走了。
或许流云对长寒深信不疑,可钟知意能明显感觉到,长寒是故意避着流云的。
多半是那个吻的缘故……可怜的流云……
随着溯灵内时间的流逝,钟知意愈发伤神,幸而这些日子流云过得还不错,不仅没有因为见不到长寒就暗自落寞,还与性格活泼开朗的姜妹交了朋友,着实给了钟知意些许安慰。
这日傍晚,姜妹兴冲冲地推开流云的房门,一个箭步飞扑到书案前,握住流云的手腕道:“你听说了吗!下个月十五要举行灵山试炼!只要能夺得前三甲,就有机会修习陈氏的家族绝学,神门十三剑!”
流云放下打磨一半的柳叶刀,偏过头看她。
姜妹眼睛亮晶晶的,让人不忍心泼冷水,可流云还是说:“前三甲哪轮得上我们。”
“这次不一样!”姜妹兴致勃勃道:“这次试炼只有二十岁以下的弟子才参加,我问过长寒了,她不打算凑这个热闹,剩下的,你掰指头数一数,还有几块难啃的骨头?我好赖也能混个前三甲吧?”
不等流云开口,姜妹便从腰间抽出了自己的佩剑,眉眼满是纯粹的热忱:“我就是为了神门十三剑,才不远万里来到汉水,拜入陈氏门下,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陈氏剑法闻名遐迩,其中神门十三剑虽称不上最一流,但于姜妹而言却是梦寐以求。
流云想了想道:“我陪你一起吧。”
“好呀!灵山试炼为期三日,我正嫌一个人太闷呢!”姜妹说完,坐到流云身旁,拾起桌上的柳叶刀,举在阳光底下仔细端详着道:“这小玩意你都鼓捣快半个月了,怎么还没弄好。”
“慢工出细活。”
“哎,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身在陈氏门下,也算得天独厚,却又不修习剑法。”
所谓一剑破苍穹,自古以来天下修士无不尊崇剑道,哪怕后日十修百花齐放,也是以剑道为首,何况现如今天师道都尚未问世,剑道自然是毋庸置疑的阳关大道。
相较之下,流云的流云伞简直孩子气,她还把心思都花在这上面,在姜妹眼里实在是“不务正业”。
姜妹很替流云犯愁,故而苦口婆心道:“长寒能护你一时,又护不了你一世。即便你不喜欢修习剑法,也要清楚自己的处境,俯仰由人的日子不好过,咱们身为门生,上刀山下火海,全凭主君的一句话,可是生是死,却凭手里的这把剑,你明不明白啊。”
“我明白,我明白的……”
“算了算了,把磨刀石给我,我帮你一块弄。”
阳光透过碧绿的枝叶从窗外照射进来,斑驳的树影散落在书案上,轻轻摇晃着。流云看着姜妹,摊开掌心,献宝似的将磨刀石托举到姜妹面前:“那就有劳你。”她说这话的时候抿紧着唇,是个强忍不笑的模样,可笑意却从眼睛里淌出去,好似春日里的一场细雨,润物无声,温柔甜净。
姜妹原本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可被她这么一笑,也不由自主地笑了,接过磨刀石,顺手戳了一下流云的额头:“瞧你那样子。”
姜妹是痴迷剑法,为神门十三剑主动拜入陈氏门下,和流云的遭遇截然不同,性格也是天差地别,有她在,流云似乎都比平日里笑得多了。
果然啊,这个年纪就是要多交朋友。钟知意这般感慨着,望向窗外,却不期然的在假山旁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长寒?
那身影一闪而过,钟知意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可转念一想,除了长寒也不会有旁人了。
长寒来找流云?为什么不露面?
算了。钟知意实在没心力想这些事,她现在只盼着溯灵可以早一点结束,毕竟流云的结局已经注定,对她来说,长痛不如短痛。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倒真如钟知意所愿,一晃一昼夜,很快就来到了姜妹口中的灵山试炼之日。
不论仙门世家素日行径如何,存于世间的宗旨终究还是守护苍生,故而对于门生的试炼也是以斩妖除魔为首要。
“灵山之险峻,不仅是峰峦叠嶂,古木参天,更有数不尽的精怪妖邪,陈家祖上之所以定居在灵山十里之外,就是为了镇压山内作乱的魑魅魍魉!”
上方的大修士慷慨激昂,讲述着已经讲述过无数次的先祖壮举,而下方一众不满二十岁的弟子都有些心不在焉,对着乌云密布的天际,忍不住唉声叹气。
灵山是危险,可陈家到底不会让这帮半大孩子去涉险,这一点众人心知肚明,只犯愁待会下起雨来被淋成落汤鸡,又或是山里的路泥泞难行。
“流云。”姜妹不知何时凑过来,压低声音道:“你瞧着吧,肯定要等雨停了之后才让我们进山。”
流云不解:“为什么?”
姜妹朝右前方挤眉弄眼的努努嘴。钟知意顺势望过去,熙熙攘攘的陈氏弟子中,有一男一女格外显眼,不仅相貌出众,衣着华贵,身旁还站着几个家奴打扮的女修士,以及一个姿容端庄,神情慈爱的中年女子,说是众星捧月也丝毫不为过。
“那是三公子和四小姐,除了大小姐,楚夫人最疼爱的便是这对龙凤胎,哪里会舍得他们淋雨。”姜妹轻叹一口气,无可奈何道:“你说的不错,前三甲哪轮得到我们,我还奇怪呢,主君好端端的怎么慷慨起来,愿意将家族绝学传授给我们这些教院门生,合着这次试炼是专门为他这对宝贝龙凤胎预备的……”
话至此处,终究心生了怨怼,姜妹冷哼一声道:“搞得这么冠冕堂皇,生怕旁人说他藏私。”
流云朝她笑一笑,只是宽慰:“也不是全无机会。”
主君之子若不能拔得头筹,岂不是意味着主君教子无方,想来龙凤胎是势在必得的,如此前三甲便只剩下一个位置。这一个位置,有可能是亲传弟子的,也有可能是家主门生的,可不论花落谁家,都很难落在姜妹头上。
姜妹已然灰心,对着仍抱有希望的流云道:“还笑呢,你知不知道主君大费周章的唱这出戏是为了堵住谁的嘴。”
多半是以长寒为首的一众外姓门生了。钟知意心道:世家霸权时期,能成为一家之主,这位陈氏主君自然不会是个草包,最起码他有慧眼识珠的本事,也懂得笼络人心,尤其是对长寒,岂止大费周章……换做旁的门生,若能与主君的掌上明珠成婚,日后作陈家的二把手,必定要誓死为陈家效力一辈子的。
钟知意这样一想,又有些敬佩长寒了。莫说旁的门生,哪怕换做明知未来可期的她自己,面对“美人在怀,大权在握”和“丧家之犬,亡命天涯”这两条路,恐怕也会犹犹豫豫迟迟疑疑的选择前者……
其实长寒最开始也是选择了前者,就不晓得后来哪根筋忽然搭对了。
哎,要么说人家能称仙尊呢。
钟知意胡思乱想的功夫,雨下了起来,一众弟子纷纷躲进风雨连廊下避雨,流云和姜妹恰巧就在那对龙凤胎的后方,只见楚夫人温温柔柔的替陈四小姐整理着鬓边碎发,轻声嘱咐道:“别学你哥哥性子那么急躁,当心摔倒,不要受伤。”
陈三公子在旁佯嗔道:“娘,我会照顾好妹妹的,你快回去吧,我们两个都多大了,又不是小孩子。”
楚夫人似乎也觉得自己操心太多,交代了两句后便带着那几个家奴打扮的女修士离开了。
未曾想楚夫人一走,陈四小姐忽然转过身来看向流云,毫不避讳遮掩的上下打量,原本乖顺可人的少女因其轻蔑的眼神而略显傲慢与刻薄。“你的剑呢?”她问流云:“身为陈氏门生竟然不配剑,难道你瞧不起陈氏剑法吗?”
流云抽出伞柄内的软剑,悄声说:“我有……”
陈四小姐冷哼一声:“这算什么剑,你想带着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进灵山?”
这陈四小姐明摆着是故意找茬,倘若流云和她争辩,八成是没有好果子吃。钟知意正担心着,突然被倒悬挂在了飞檐下,随即便听流云小绵羊咩咩叫似的说:“不带进去……”
陈四小姐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的直瞪眼,却又寻不到旁的由头再发难,只得心有不甘的拉着陈三公子走开了。
姜妹有些纳闷:“你几时得罪了她?”
流云摇摇头:“我都没见过她。”
姜妹更奇怪了,拍拍流云的肩膀说:“等我去打听打听。”
她倒是很有门路,不过短短一炷香就打听清楚了。原来流云和陈四小姐的恩怨出在一年多之前,那时长寒机缘巧合下得了一匹天蚕丝缎,这天蚕丝缎不仅华光溢彩,美轮美奂,还刀枪不入,水火不破,可以说是件稀世珍宝,陈四小姐见了十分喜欢,想用这天蚕丝缎做一件衣裳,便求着长寒送给她。
按说长寒常年在梅园走动,与陈四小姐甚是相熟,更有陈盈月这一层关系在,一匹天蚕丝缎也不该吝啬,偏长寒就没有给她,不仅没给,时隔两月后,这天蚕丝缎还成了伞面,落到了区区一个教院门生的手里。
“陈四小姐为此气的跳脚,又拿长寒没辙,只能把仇记在你身上,要不是自持身份,不肯到教院那种地方去,恐怕早就来找你的麻烦了,哪至于等到今日。”姜妹说完,松了口气:“好在你适才没同她争辩。”
流云抬眸看了眼挂在飞檐下的流云伞:“不带就不带吧……”
姜妹点点头,很热心地说:“我替你去寻一把剑来。”
话音未落,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姜妹和流云垫着脚也瞧不见前方的情景,皆是一头雾水,可钟知意却看得清楚楚,引起骚动的正是盈月和长寒。
不知盈月对陈四小姐说了什么,惹得陈四小姐直噘嘴,而长寒则安静的站在一旁,眉眼低垂,毫无波澜,单看神色与那一众陈氏家奴并无两样。
直至陈家三姐弟的目光一齐望向她,她才有了些许反应。
钟知意屏气凝神,终于从一片嘈杂中捕捉到长寒清泠泠的声音:“好,我明日拿去给你。”
陈四小姐闻言顿时眉眼弯弯的笑起来,像是说了许多长寒的好话,也惹得长寒微微一笑。
饶是钟知意为眼前融洽的景象无端气恼,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人头攒动的风雨连廊里,身着一袭洁白衣衫,手握雪亮宝剑的长寒,真是有一种无人能及的清隽温雅。
“欸。”廊下传来一声轻呼:“雨停了。”
雨既已停,则试炼开启。流云一不愿惹来麻烦,二没想着要名列前茅,便将伞留在了廊下,拿着借来的剑和姜妹一道进了山。
待人渐渐散去,长寒方才瞧见倒挂的流云伞,她略一怔,走到跟前。
“是流云的伞。”盈月觉得奇怪:“怎么扔在这里。”
长寒将伞取下来,握在手里,转身对盈月道:“这次试炼是只准用剑吗?”
“倒没听人提起过,兴许是吧,毕竟陈氏绝学皆为剑法,入灵山自是要佩剑的。”盈月说完,紧接着又道:“还是去问问的好,万一是有什么别的缘故呢。”
分明骨子里是很骄傲的人,可在长寒面前,盈月总有那么一点登高恐履危的患得患失,像是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却生怕风吹草动将她从美梦中惊醒。
“算了。”长寒把伞放在了廊下的美人靠上:“流云用它时自然会召它过去。”
“看来流云已将敕召之术运用自如了,这两年她长进很多。”盈月微笑着说:“有时候我倒真会把她当成是你的亲妹妹,她和你一样,都是一点就透。”
长寒的目光轻轻落在盈月脸上,钟知意也随之望去,那不施粉黛却洁净无瑕的面孔,在雨后的微光中泛着潮润的气息,一双凤眸更是含着雾霭似的氤氲朦胧。
本该悬在天幕间的一轮盈月,为她落在了水里,触手可及。
纵使铁石心肠的人,也要为之动容。
长寒再开口时,声音要比方才柔和许多:“是啊,她长进不少,也有自己的主见了,说起来,还有两个月就是她十七岁生辰……我想,到时候能不能求主君让她出去历练几年,如此既能开阔眼界,也能练就一身本领,最重要的是,她总嫌教院枯燥,束缚太多,常与我抱怨。”
盈月眸光微动,难掩诧异,几乎脱口而出:“你真这样想?”
长寒反倒疑惑了:“怎么?”
盈月怔愣了片刻,忽然笑起来:“没怎么,我原以为你要一辈子把流云带在身边才肯安心呢。”说罢,她牵起长寒的手:“只是历练几年,主君没道理不答应,这件事就交给我吧,你不必费心了。”
“嗯。”
“你若有心事,一定要告诉我,我不想看你闷闷不乐的样子。”
长寒垂下眼,看着与盈月交握的手,轻声道:“我会的……”
两人说着话,渐行渐远了。钟知意看着她们十分般配的背影,又在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陈家对长寒不仅有养育之恩,教导之恩,还有信任与偏爱,假以时日,盈月成为陈家的掌权人,长寒更能在此实现自己的抱负。
抛开感情不谈,长寒和盈月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至于这感情……钟知意想,人无完人,就像她永远算不清口袋里的银钱,或许长寒在七情六欲上亦是天生愚钝。
眼看着太阳落下又升起,升起又落下,正值深秋时节,不过朝夕之间,枯叶便铺了满地,厚重的仿佛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
钟知意望着那一抹染红了远山的余晖,心也随着残阳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
第四日了。
灵山试炼为期三日,按说昨晚流云就该来寻回流云伞。钟知意知道,一定是出事了,可内心深处仍抱有一丝柳暗花明的幻想。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身后传来了缓慢的脚步声,意料之中的,取伞的人并非流云,而是长寒,她踩过满地枯叶,拾起自己四日前放在美人靠上的流云伞,低垂的眼眸透出一阵冷光。
钟知意能感觉到她将流云伞握得很紧,手也微微的颤抖。
这样的长寒和以往的长寒,简直是两个人……
该来的终究要来。钟知意回过神时,已经身在教院,只见长寒脚步一停,抬手推开了紧闭的房门,房内昏昏暗暗,有人低声啜泣。
长寒搁下伞,点了两盏烛灯,转身问那埋头啜泣的人:“还没醒吗?”
那人抬起头,脸颊红肿不堪,眼睛也肿的像桃子,几乎要面目全非,不过从衣着打扮还是能勉强辨认出姜妹的模样。
“没……”姜妹摇摇头,看向躺在床上面色惨白的流云,一瞬间泪如雨下:“都怪我……”
长寒:“到底怎么回事。”
姜妹忍着伤心,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试炼的最后一日,我与三公子同时盯上了一只葵鬼,我真的不知道……所以找准时机便出手将葵鬼封入囊中,因此得罪了三公子,挨了几耳光……”
那几耳光,与其说是泄愤,不如说是羞辱,当年风起便是不堪受辱而死,流云自然害怕姜妹重蹈覆辙,才会想要在试炼上赢过陈三公子,为姜妹出一口气。
只是没想到陈三公子如此不学无术,在无数法宝丹药加持之下才堪堪位列第三,试炼仅剩最后两个时辰,陈三公子自以为稳操胜券之际,却被流云轻而易举地挤出了前三甲。
堂堂主君之子,自幼得主君亲传,却在年轻一辈的弟子试炼中连前三甲都未能斩获,委实是将整个陈家的颜面尽数丢到了泔水里,说奇耻大辱也不为过。
于是试炼结束后,恼羞成怒的陈三公子便命家奴毁了流云的仙根。
看着一语不发的长寒,姜妹道:“眼下主君已知悉此事,杀了那奉命而行的家奴,也……重重惩处了三公子……方才,又派人来唤我过去。”
长寒站在床边,缓缓俯下身,用指尖抵住流云的眉心,片刻后,她收回手,替流云掖了掖被子:“主君找你,无非是为此事善后,想让你对外宣称流云和陈玉山皆是在试炼中不慎遇险,以至于一个仙根被毁,一个受了重伤。”话至此处,长寒余光扫向姜妹,淡淡道:“或许他还会将神门十三剑传授与你。”
姜妹一怔,豁然起身:“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以为我会为了神门十三剑就颠倒黑白、助纣为虐!我告诉你!我即便是死,也要为流云讨回公道!”
“姜妹。”长寒唤住她,轻若无声:“你死一百回,也是妄死。”
姜妹攥紧手中的剑,过了许久,问道:“若我将这条命给你呢。”
“只要你肯信我。”
“好……我信你。”
待姜妹提剑离去,钟知意方才如梦初醒。
原来是这样,果然是这样。钟知意想:若非流云出事,长寒没道理在羽翼未丰时就叛离陈家,而她出走之后,也绝不可能是史书上记载的孑然一身的处境,否则怎会在陈家无休无止的追杀中逃出生天。
长寒是走一步虑百步的人,她让姜妹对陈氏主君唯命是从,获取陈氏主君的信任,意味着,她在这个时候就已然有了与陈氏反目的打算……
天色将亮时,流云终于醒来,睁开眼,看见坐在床边盯着自己的长寒,睫毛轻轻一颤,眼眶里顿时含了一团委屈的泪花,可很快便散开了,湿漉漉的蒙着黑瞳,不再凝结,也不落下。
两人这般对视良久,长寒方才开口道:“疼吗。”
流云摇摇头:“不疼……就是觉得好累呀……”
长寒移开视线,不知望着何处说:“过两日,我会送你去城郊,好好静养一段时间……我还有一件事要办,等办完了,便带你去无界山寻女娲后人,她一定知道如何复原仙根。”
“你心里想什么,我都清楚。”流云半张脸埋进被子里,轻轻地叹了口气,“算了,不值当的……”她悄声说:“其实这样也好,我可以向主君讨一颗忘尘丹,离开这。”
“阿云。”
“我很冷……”
仙根被毁,修为尽散,凡人之躯自然难以忍受凉意透骨的深秋夜。
教院没有木炭,更没有厚实的被褥和冬衣。长寒站起身,往床边一坐,在流云茫然的目光下用被子掩住了两个人的身体,将流云紧紧地拥入怀中。
“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
“阿云,相信我,我会复原你的仙根。”
“……”
两个人靠得太近,近到无法看清楚对方的眼神。
可钟知意没有错过此刻长寒的动摇与流云的无措。
在今日之前,倘若她情丝萌芽,肯将她抱在怀里,用一个个承诺诉说爱意,她一定是欢喜万分的,天涯海角,她们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只是今日之后……
流云忽然抬眸看向长寒:“你不用觉得愧疚,更不用可怜我。”
愧疚,可怜。这对长寒而言似乎是陌生的字眼。
“哥哥将我托付给你,本就是很没道理的,你念着旧情,这些年一直将我视作亲妹,多加照拂,已经足够了……”
“……”
长寒像是不知该如何回应流云这番话,微微蹙着眉,沉默良久,僵硬紧绷的身体缓缓沉下去,略有些萎靡道:“我辜负了风起。”
“不。”流云反倒撑起身,一双雪亮的眸子追逐长寒逃走的目光,“不怪你。”她轻咬着下唇,极小声的说:“是我不好,我不该去招惹三公子……可我,一点都不后悔。”
长寒盯着她,握紧被角。
“我知道,你在心里偷偷的骂我,埋怨我,可我就是不愿意看到姜妹像哥哥那样,明明很难过,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反过来安慰我……”
相隔几步之遥,钟知意都能听得到长寒强忍怒意时那稍稍急促的呼吸:“阿云,值得吗?”
流云没有丝毫犹豫:“值得。”她说:“姜妹于我,是很重要的人。”
长寒凝视着流云冷白如霜的面孔:“你喜欢姜妹?”
“……嗯。”流云应了一声,又像是不好意思,将额头抵在长寒肩上,羞怯的埋起脸。
长寒紧抿着唇,眉头蹙的更深了。
秋风瑟瑟,灯影摇曳。
长寒究竟在想什么,钟知意不得而知,只看着那好似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心里一阵阵酸涩,不由感慨造化弄人,分明是平生第一次无所顾忌的靠近对方,命运却从这一刻起擦肩而过。
钟知意比任何人都清楚,事到如今,流云已经是非死不可,她若不死,就永远是长寒的软肋,长寒也将永远受陈家挟制……
溯灵未完,钟知意却可以笃定,流云和她哥哥一样,是自缢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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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憋了一个多星期我也还是不忍心写流云的死,不管了不管了,我要跳过
第118章 昨日死(一)
钟知意与陆轻舟相对而坐,纹丝不动,已经一整夜了。瑶贞看了眼难掩倦色的郁润青,小声说道:“润青师姐,你去睡一会吧,我在这守着。”
“睡也睡不踏实。”郁润青抬手揉了揉眼睛,望向窗外,只见清风徐来,枝叶慢摇,燕雀在曦光下时飞时蹦,鸟声啼啭,已然是个天色大亮的景象,不由地蹙起眉头,偏过脸问瑶贞:“这么久了……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有我师姐在呢,不会有事的。”瑶贞虽是这样说,但语气很不坚定,颇有些犹疑,害郁润青心里愈发的忐忑。
好在瑶贞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安慰起了反作用,又解释道:“我之前听一个前辈说过,溯灵就好似是坊间话本,倘若逐溯之人是化神期大修士,不过将那话本哗啦啦一翻,眨眼的功夫便能通读了,若是凡人呢,就得一字一句慢慢的读,不然溯灵里那些记忆一股脑灌进去,多半要发疯的。”
“那以小六如今的修为呢?”
“筑基后期嘛,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估摸着还得再等一等。”
瑶贞这番解释有理有据,令人信服。郁润青稍稍松了口气,精神也振作了一些,遂站起身说:“你饿了吧,我去弄点吃的。”
瑶贞早饿了,闻言忙道:“我想吃樱桃肉!”说完即刻反应过来:“啊,我又忘了,你还不会做呢……”
郁润青抿了一下唇:“樱桃肉,有什么难的,我也做得出来。”
瑶贞微怔,觉得她话里那个“也”很别扭,未待细想,郁润青已转身出去了。
不多时,端进屋一锅饭,两盘菜。
“来,尝尝。”
“看起来很不错欸!”
瑶贞边说边夹了块樱桃肉,匆匆一吹便急不可耐的塞进了嘴巴里,越嚼眼珠越亮,不住地朝郁润青点头。
郁润青弯唇一笑:“怎样,我做的也不差吧。”
瑶贞见她得意,忽而福至心灵,睁大眼睛道:“润青师姐莫不是要和未失去记忆前的自己较出个高低?”
郁润青:“……”
瑶贞:“看样子我猜对了。”
心事不仅被看穿,还被戳穿。郁润青不自觉沉下肩,有一点点的懊恼和沮丧:“好吧,不瞒你说,这几日同你师姐在一起,我总觉得她在故意的迁就我……好比昨晚,你们说什么魂息之术,我根本听不懂,更插不上话,所以她同我相处时总避及谈起这些事,每每欲言又止……”
瑶贞不解:“我师姐这般体贴,有何不妥呢?”
郁润青垂眸低喃:“可她又不能一直这样迁就我,日子长了……我怕她嫌我什么都不懂,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瑶贞隐隐约约的明白了:“意思是,你想跟我师姐势均力敌,而非她一味迁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你恢复记忆,要么……便如同这盘樱桃肉,把过往所学的东西统统再学一次?”
郁润青点一点头,旋即变戏法似的从炕桌底下掏出一本食谱:“倒背如流。”她问瑶贞:“如何?算不算小有所成?”
瑶贞不愿说违心话,只一言不发地环顾屋内,目之所及,处处是书卷。
数十年的学识与见闻,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追上的……
这一点郁润青心里也是再清楚不过。“我实在想不出旁的法子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空等着恢复记忆吧。”晃了晃手中的食谱,郁润青道:“有志者事竟成。”
如此说来……瑶贞倒是有些理解自家师姐为何这般痴心了,她想,师姐喜欢的人果然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有心人呀。
瑶贞连吃了几块樱桃肉,两腮鼓鼓的说:“原本就会的东西,即便忘记了,再学一次也是易如反掌,瞧这两道菜就晓得啦。”
“多谢你宽慰,我这会心里好受了不少。”
“是吗?真没想到,我竟然也有这样的本事了。”
郁润青笑起来,正欲再开口,忽闻一声闷哼,忙看向一旁,瑶贞随之望去,只见陆轻舟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毫无异样,钟知意则眉头紧皱,眼角泛着泪光,好似做了一场悲恸且难以自拔的噩梦。
魂息之术毕竟是禁术,传授于弟子的只是些许皮毛,瑶贞对此知之甚少,面对眼前不寻常的情景,她纵然满心担忧也不敢妄动,郁润青亦是绷紧了身体,屏住了呼吸,悄然无声的盯着那二人。
钟知意沉浸在难言的伤情里,胸口起伏,喘息渐促,眼角的泪花越蓄越多,一颗接着一颗的顺着脸颊滑落,俨然是受了溯灵影响,有心神不稳的征兆,就在这时,对面的陆轻舟倏地睁开眼,抬起手来,在钟知意额头上轻轻一弹,而钟知意却像是被猛推了一把,无力地瘫倒在塌上。
“哎呀!”瑶贞忍不住惊呼出声:“师姐,她没事吧?”
“别担心。”陆轻舟朝瑶贞笑笑,视线掠过郁润青,眸光一颤,这才缓缓说出后半句话:“她只是太累了,昏睡过去而已。”
瑶贞闻言着实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郁润青悬着的一颗心也跟着落下了,而后偏过脸看向陆轻舟:“你累不累?”
陆轻舟摇摇头,柔声说:“帮我倒杯水来吧。”
“好!”郁润青答应的很爽快。她自觉如今的自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处处都要道侣迁就,心里总是有些羞惭,因此很愿意能帮上陆轻舟的忙,哪怕举手之劳也乐此不疲。
端来了水,又把鞋子端端正正的摆在了塌下的足承上,颇有一种摇尾乞怜的周到殷勤。
陆轻舟看着她那双黑亮潮湿的眼睛,渐渐从流云伞的过往中抽离出来:“什么时辰了?”
“天刚亮不久,大抵是辰时。”
“你一夜没睡吗?”
郁润青点点头:“瑶贞也没睡,不放心你们两个。”
话音刚落,钟知意忽而惊醒,猛地坐起身,像发了癔症似的,略显茫然的目光由郁润青脸上慢慢挪到陆轻舟的脸上,自此定住,一瞬不瞬,片刻后,竟扑过去一把抱住了陆轻舟,很孩子气的嚎啕大哭起来。
而她这般举措,陆轻舟也不显丝毫的惊疑,只轻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抚。
郁润青站在一旁,错愕过后,莫名的有点不痛快了。
抱得也未免太紧了些。这个念头一经浮现,郁润青看钟知意就愈发的不顺眼,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上前一步,将手掌挤进钟知意的脸和陆轻舟的胸口之间。
钟知意泪眼婆娑的抬起头,抽噎两下,这才松开了箍着陆轻舟不放的双臂,哽咽着唤道:“陆,陆掌教……”
陆轻舟接过郁润青擦手的帕子,替钟知意拭去湿濡的眼泪:“去洗把脸,醒一醒神。”
显而易见,钟知意虽脱离了溯灵,但还没有完全醒过神。
瑶贞自告奋勇:“我去打水!”
钟知意深吸了一口气,跟着出去了。
郁润青盯着陆轻舟胸口那一小块被浸湿的衣裳,问:“她怎么了?为什么偏抱着你哭?”还破天荒的叫什么陆掌教。
“擅用共情之术是形势所迫,窥探旁人所见所闻,所知所想,已然极为不妥。”陆轻舟握住郁润青的手腕,将她拉到塌上坐,温声细语道:“我不便多言,你想知道什么,等小六好一些了去问她吧。”
郁润青神情软和下来,撒娇似的把掌心往陆轻舟身上蹭了蹭:“她鼻涕眼泪弄我一手……”
陆轻舟笑了一声,绸白的一张脸渐渐染上红晕,晶莹剔透,细腻柔软,简直像是皮薄薄的虾饺。郁润青看着她,有点走神,不假思索地说:“我好想咬你一口。”
说完便即刻意识到了这话有多轻浮,又紧忙解释道:“不,我的意思是……”
陆轻舟将手搭在她掌心,微微一笑:“想咬哪里?”
郁润青真不愿在陆轻舟面前坦露自己的稚气与青涩,可那冰凉的指尖划过手腕,她还是难以抑制的有些脸热了。
少年意气,不肯服输。
郁润青面红耳赤的反握住那只手,悄声问:“咬哪里都可以吗?”
陆轻舟感受着她身体传来的源源不绝的温度,心头泛起了踌躇。十九岁的郁润青,一贯不受拘束,胆大妄为,陆轻舟真怕她荒唐起来……被瑶贞和钟知意撞见岂不是尴尬透顶?
可陆轻舟仍是点了点头。
郁润青便俯下身,湿润的唇含住她鲜红欲滴的耳垂,不知轻重的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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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起来就不是咬耳朵啦
第119章 昨日死(二)
将脸埋进冰冷的井水里,过了好一会,钟知意才渐渐平复下来,红着眼角看向一旁的瑶贞。
瑶贞满脸担忧的递过来一条干爽手巾:“你还好吧……”
钟知意摇摇头:“我没事,只不过到溯灵的尾声,有些受流云伞的影响。”
“流云伞的过往你都看到了?”
“嗯……”
钟知意自以为这段故事会是说来话长,做好了要讲上三天三夜的准备,可真正开口时,才发觉隐去前世今生的纠葛,流云短暂的十七年竟然如此乏善可陈。
因为提起流云,就不得不提那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长寒仙尊。
长寒是天之骄子,史书上的传奇人物,在她光芒万丈的笼罩之下,流云仿佛不再是流云,而是长寒仙尊年少时的好友,是长寒仙尊与世家决裂的引信,是长寒仙尊冲破霸权的契机。
她的爱,她的憧憬,她的遗憾,似乎都不值一提,唯有她的死重于泰山,又轻于鸿毛。
钟知意看着静静躺在香案上的流云伞,低声道:“流云死后,长寒将她和流云伞一同葬在了风铃山,后面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寂然片刻,郁润青蹙着眉问:“她为什么要服毒?”
钟知意垂着眸:“长寒虽年纪轻,但在陈氏门生中颇有声望,陈氏主君即便察觉到了长寒有不臣之心,也不能在那等风口浪尖上对她下手,所以派人软禁了流云,变相的威胁长寒……总之,流云若不死,就不会有日后的长寒仙尊了。”
待这不算长的故事讲完,瑶贞方才说:“真没想到,流云伞的来历居然这么大。”
若非耳闻目睹,恐怕她也会发出这般的感慨。钟知意朝瑶贞笑了笑:“是啊,我一开始也吓了一跳。”
瑶贞叹了口气:“我真想把这件事讲给我师父听,我师父可是十分仰慕长寒仙尊呢。”
陆轻舟道:“知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以免节外生枝。”
“嗯!”瑶贞信誓旦旦:“我会保守秘密的。”
话至此处,流云伞的故事便算是告一段落了。陆轻舟转过头,看了眼桌上吃一半的饭菜,对郁润青笑道:“你做的?正好有些饿呢。”
郁润青回过神,站起身道:“都凉了,我去给你热一热。”她一边说一边端着石锅去了厨房,瑶贞也很懂事的端着菜出去帮忙,一时屋子里就剩下陆钟二人。
陆轻舟这才道:“为何不提长寒流云的相貌?”
钟知意抬起头,依旧是明艳如炙夏的一张脸,可那微微泛红的眼眸却比从前添了几分沉静稳重:“我觉得,这件事到底要不要告诉师父,该师娘你来决定。”
“告诉她也只是让她徒增烦恼。”陆轻舟柔声道:“她的心事已经够多了。”
前世的纠葛,钟知意“嗯”了一声,又不自觉地看向流云伞。
陆轻舟离流云伞更近一些,触手可及。她用指尖抚了抚伞柄上的流云二字,那沉寂许久的流云伞便忽然颤抖起来,像是与故人久别重逢,难掩欣喜。
“它……记起流云了。”
“你害怕它找回自己过往的记忆,就不再心甘情愿的追随你吗?”
钟知意勉强一笑,眼底有泪光闪动:“它本就不属于我……”
“为什么哭?”
“我只是,有些舍不得……虽然它陪在我身边的日子不算久,但我一直都将它视作可以托付性命的伙伴,还想着以后,我们可以一起走遍九州大地……”
陆轻舟笑一笑,收回手,流云伞便一个蹦高似的窜起来,直直扑进钟知意怀里,真像个未蒙教化却通了人性的山野小兽。
看着钟知意又惊又喜的样子,陆轻舟道:“于这般有灵性的法器而言,未必是认你为主才算认可。它不属于你,却也将你视作伙伴。”
钟知意落下泪来,埋头抱住了流云伞,哽咽着说:“多谢师娘。”
隔着一道木门,郁润青隐隐约约能听到屋里传来的一点说话声,可又听不太真切,倒像是屋里人在窃窃私语,她忍不住问瑶贞:“你说你师姐为什么把我们俩支开?”
瑶贞坐在灶子旁很卖力的生火,听她这么问,懵了一下,眨巴着眼睛道:“有吗?不是我们自己出来的吗?”
“……你怎么一阵一阵的。”
“什么一阵一阵的?”
当然是聪明一阵傻一阵。看着瑶贞天真的眼神,郁润青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真不忍心说啊。
“火,你这火怎么一阵一阵的,不要烧的太旺,你瞧,锅都要糊了。”郁润青翻了两下青菜,又随手撒了一把盐,正要往出盛的时候忽觉有人看自己,余光一扫,见是陆轻舟,她不知几时站在窗边,杏黄色的衣裳,乌黑的发,眼里流淌着温婉柔情,似水乡夕阳,粼粼波光。
郁润青微怔,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极其相似的情景,好像曾几何时,她就穿着这样一身衣裳,用这样的目光望着自己,只是想起那情景,都觉得心里莫名发烫。
“润青。”陆轻舟轻唤一声,笑着说:“你的菜也要糊了。”
郁润青如梦初醒,忙将锅里的青菜盛出来,而后十分雀跃的对陆轻舟道:“适才看到你,一下子想起了从前的事。”
未等陆轻舟做出反应,瑶贞便猛地站起身,兴冲冲道:“真的!想起什么了!”
当着瑶贞的面,郁润青还是不太好意思表达的那么露骨,抿了下唇,稍作犹豫后,笑道:“没什么,就是从前我做菜的时候,你师姐似乎也是站在那里等着吃。”
陆轻舟笑意微凝,很快又恢复如常:“这是好兆头,或许从今日起,你就会一点一点的都想起来了。”
郁润青点点头,满脸期待。
聪明一阵傻一阵的瑶贞倒是暗暗担心起来。
晌午过后,瑶贞随陆轻舟一道回戒律堂,见沿路无人,瑶贞方才小声道:“师姐……润青师姐真的会一点一点的,想起过去那些记忆吗?”
虽说郁润青被幽禁寒川那年瑶贞还是个在山野间疯玩的小丫头,但经历了那么多事,关于郁润青和玹婴的过往,瑶贞或多或少也知晓了一些,故而忧虑,唯恐郁润青先记起与玹婴的旧情,会害她师姐难过。
殊不知陆轻舟心里也为此事添了几分殷殷愁绪。
郁润青说起从前,她甚至不敢细问,只怕郁润青口中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总归会都想起来的。”
“可是……”瑶贞欲言又止,长叹了口气。
陆轻舟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脸颊:“小小年纪别老是叹气。”
瑶贞抬起头,眼睛发亮,有了主意:“师姐,也许你该多跟润青师姐讲一讲你们俩的事,就像炒菜那会,她看到你,觉得似曾相识,就想起来了。”
陆轻舟指尖一颤,不知该说什么。恰逢这时,殷蓉蓉迎面走来,瞧见瑶贞高兴的不得了:“小师妹!太好了!正巧遇见你!江湖救急!快来帮我个忙!”
殷蓉蓉是宗门里出了名的“人助为乐”,不是在找人帮忙,就是在找人帮忙的路上,瑶贞又一贯热心肠,每每见到殷蓉蓉总要徒增一点差事,因此只打了个照面就被拖走了。
瑶贞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师姐!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啊——”
陆轻舟看着她二人的背影消失在林间,忍耐许久的叹息,终于冲破了胸臆。
她并没有因为如今的风调雨顺,就忘记自己真正走进郁润青眼中的那一日,是在寸草不生的极寒之地。
她好像悄然等了许多年,才等到那一身洁净的人落入泥潭,等来一个乘虚而入、日久生情的机会。
她费尽心机的爱,平淡如水,怎么比得上平生第一次动心,纵使最后遍体鳞伤,也是轰轰烈烈了一场。
山间石级,绵延不绝。
陆轻舟停下脚步,望着依偎在枝头的两只云雀儿,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郁润青就是躲在这棵树下午憩,夏秋交替之际,残花凋零,扑簌簌的落了满地,几乎将树下的人掩埋。
她那时想,平日里顽劣又肆意的郁润青,睡梦中竟然是如此安静柔驯的……所以驻足许久,才悄无声息的离开。
那是陆轻舟平生的第一次心动,她很清楚,这样的第一次,有多么难以忘怀。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正不堪的嫉妒着玹婴。
嫉妒着,占据了郁润青所有平生第一次的玹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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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青回想起来的那一幕,就是小舟真正走进她眼中的那一日,嘻嘻嘻(我在嘻嘻什么)
第120章 昨日死(三)
残花落尽,绿叶飘零,一转眼淮山便入了秋。
陆轻舟总有事忙,钟知意和瑶贞更不清闲,郁润青大多时候还是一个人待在小拂岭,要么看看书,要么做做菜,日子虽然枯燥了些,但想着陆轻舟得空就会来,便也不觉得烦闷。
尤其她这一阵在钻研自己从前绘制符篆的手稿,起初只是依葫芦画瓢,不承想一张一张的画,下笔竟愈发游刃有余,甚至还误打误撞的画成了几道符,从中得了乐趣,就更好打发时间了。
不过因流云伞一事,郁润青感受到魂息之术的妙处,所钻研的手稿多是这一类,她自知此举违背了宗门禁令,怕陆掌教为难,只趁没人的时候悄悄摆弄。
这日傍晚,郁润青刚绘好一道符,便听院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心知是陆轻舟,忙将那符纸揣进袖中,余下杂物用书一盖,见案上无异常之处,才轻舒了一口气,笑眯眯的迎出去。
“不是说今日有事不能来吗?”
“苏子卓代我去了。”
郁润青与苏子卓是同年入门,饶是不怎么来往,也算相熟,对他那个人傲慢刻薄的秉性一贯颇有微词,可这会却实打实的认为苏子卓是个好人,是个天大的好人。
郁润青上前一步,接过陆轻舟手里提着的食盒,问:“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陆轻舟极少这样故弄玄虚,倒真勾起了郁润青的好奇心,连房门都没进,将食盒放在庭院里的石桌上,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
食盒里是一盘月饼,几只五花大绑早已蒸熟的螃蟹,旁边还点缀着两朵色若余晖的秋菊。
郁润青一怔,仰起头,只见天边淡淡的云彩间悬着一轮雪色圆月,后知后觉道:“今日是中秋……”苏子卓!活菩萨啊!
“我料想你是忘记了。”陆轻舟打开食盒的第二层,取出尚且温热的桂花糕和清香阵阵的桂花酒,又对郁润青道:“就在院子里吃如何?”
呜——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温柔又贴心的道侣——
郁润青忍不住伸出双臂环抱住她,脸埋进她颈窝里,声音闷闷的,还带着点含混的鼻音:“陆掌教,你真好……”
陆轻舟满含笑意道:“别撒娇了,去拿杯子和碗筷来。”与此同时,郁润青听见她用同样的语气说:“怎么一撒娇就叫我陆掌教……”
两句话一前一后,相差不大,几乎是重合在一起的。
嗯?
郁润青缓慢的站直身体,看着陆轻舟微弯的眉眼,不自觉地抿了一下唇。
陆轻舟只是温柔的注视着她,嘴巴动也没有动一下,可声音却在她耳边响起,是略有一些期待:“又要亲吗……”
咦?
“怎么了?”陆轻舟道:“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郁润青指尖一缩,触碰到袖中的符篆,忽然反应过来,那张符篆名为“觉耳”。
她收回触碰陆轻舟的手,笑道:“我去取碗筷。”
陆轻舟点点头:“好。”
郁润青转身,一直走到厨房,都没有再听见另一道声音。
她躲到碗柜后,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符纸,见朱砂绘制的符文流动着微弱赤光,不由地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是“觉耳”起了效用,让她听到了道侣的心声!
窥探他人心声……这种术法,简直是邪术!难怪宗门要严令禁止。
郁润青心知肚明,自己应当将这败德辱行、蔑伦悖理、卑鄙无耻的符纸一把丢到火里,烧个干干净净,可是……
年长的道侣,虽然温柔体贴,待她极好,但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子里,似乎总藏着无尽的秘密,叫她有些看不透。
郁润青不得不承认,她舍不得丢掉这张符纸,她很想听一听陆轻舟的心声。
就用一下下吧……就一下下!
郁润青昧着良心,将符纸重新收进袖口里,端着碗筷和杯盏回到院中,一一摆在石桌上。
陆轻舟看着她,弯唇笑道:“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这样都能看出来吗?郁润青还觉得自己挺自然。
可她也不是傻子,做了亏心事叫人家随口问一句就不打自招了。“没有啊。”郁润青微微睁大眼,乌黑的瞳仁似水洗过的葡萄,任谁看来都是再纯真不过的:“我成日里一个人待在这,能有什么事瞒着你……”
郁润青说这句话,完全是为自己辩解,并且是漏洞百出的辩解,然而到了陆轻舟耳朵里,这辩解就成了一出极其自然的苦肉计,顺理成章的奏效了。
陆轻舟声音温软,哄着她说:“整日待在这是太闷了些,也该出去散散心,你可有想去的地方?等这几日忙完了,我陪你一起去。”
“其实也没那么闷……”袖中的符纸仿若一块烙铁,灼烧着郁润青的良心,她羞愧的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算了,还是抓紧把这张破符纸毁尸灭迹吧。
正这么想着,陆轻舟忽然用指尖擎了一小块月饼递过来:“尝尝,这里面添了橘饼丝。”
郁润青看着她,含羞带愧的张开嘴,将月饼含入口中。
指尖触碰到唇瓣的那一瞬间,耳边再度传来陆轻舟的声音:“好乖……”
嗯?
“味道如何?”
“嗯,蛮香的。”郁润青食不知味的咽下月饼,抿唇朝陆轻舟一笑:“我帮你剥蟹子。”
“当心不要划到手。”
陆轻舟越温柔,郁润青越后悔自己方才起的歹念,在没找到机会毁去符纸之前,都极力避免和陆轻舟产生肢体接触。
然而吃了蟹肉月饼桂花糕,又喝了整整一壶桂花酒,这般酒足饭饱后,郁润青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收拾完碗筷,见陆轻舟抱膝坐在廊下的竹席上赏月,想也不想便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她。
陆轻舟偏过头,笑道:“天公作美,偏巧今日万里无云。”
郁润青倒没忘了苏子卓:“不是天公作美,是苏子卓。”说完,低头嗅了嗅陆轻舟的衣领。
“闻什么呢?”“像小狗一样。”
“铃兰和桂花酒的香味,好闻。”
“你喝醉了吗?”
郁润青摇摇头,坐到她身旁,正准备和她一起赏月,忽听耳边传来微弱的,似是有那么一点失落的声音。
“不继续吗……”
嗯??
陆轻舟早已卸去了发钗,满头青丝就那样散落着,在夜风中轻轻拂动,莹白如雪的肌肤,在月华下幽幽生辉,此刻的她,美丽的几乎超脱尘俗,偏又是那般恬淡的神情,含笑的眉眼,温温柔柔的语气:“做什么又这样看着我?”
败德辱行、蔑伦悖理、卑鄙无耻……啊啊!不管了!邪术就邪术吧!
郁润青心一横,牢牢握住了陆轻舟的手。
陆轻舟微微诧异,却只是担忧的问道:“手怎么还是冰冰凉凉的,药可有按时喝?”心声则道:“看样子那一剑的寒性还没有完全根除……”
郁润青知道“那一剑”是指刺向自己心口,害自己死了一回,乃至失去记忆的一剑,可陆轻舟从不在她面前谈及,是有意避讳。
“晨昏各一次,我都按时喝了,感觉比之前好一点。”
“不能心急,要慢慢调理,和你的记忆一样。”“不知道润青这几日有没有想起什么……”
陆轻舟不直接明了的问,郁润青以为是道侣体贴,不愿给她施加压力,于是笑着点点头:“我知道,所以并不急,说起来这几日脑海中总闪过一些模糊的情景,乱糟糟的,十分繁杂,好在一日比一日更真切,我想要不了多久就能都想起来了。”
“但愿……”“但愿不要先想起玹婴。”
玹婴?重葵剑主?那个刺她一剑,还害师姐受重伤的魔女?
郁润青到底是钟灵毓秀的聪明人,短短一瞬便大致推测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必她与那玹婴曾有过一段旧情,且是惨烈收场,以至于玹婴恨极了她,到了非杀她不可的地步,众人也在她面前绝口不提这件事。
思及此处,郁润青只觉得掌心湿腻,直冒冷汗,简直有些心惊肉跳了。
她从前究竟都做过什么混账事啊,害道侣时至今日,竟还担忧她先想起一个要将她杀之后快的魔女……
看着陆轻舟黑亮柔顺的长发,郁润青忽然松开与之交握的手,猛地站起身。
“润青?”
“你,你等我一下!”
郁润青转身进了屋,直奔书房,“咚”一声跪倒在书案前,用木簪撬开地板,取出藏在地板下的首饰盒,又麻利的爬起来,一溜烟的跑到陆轻舟跟前。
陆轻舟抬脸看着她,只见她长睫轻颤,呼吸微促,如玉般清秀的面庞似映着火光,由内而外的透着红晕。
“你之前说,等我决定喜欢你,再把这个还给你……”郁润青打开首饰盒,将那支华色依旧的青玉兰花钗握在手中,一瞬不瞬的盯着陆轻舟:“现在,不是还给你,是我平生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第一次想要,送人,定情信物。”
十九岁的郁润青,生平第一次示爱,难掩羞涩,好端端的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
可被那样炙热纯粹的眼神凝视着,陆轻舟心头还是颤了又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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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心play自己脑补吧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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