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茕茕
茕茕
“……”
阴雨未散, 檐上隐约传来雨水落下的沙沙声,相拥的身影牵缠于无人知晓的角落,凝定的气息与交融的倒影隐藏在了昏蒙不明的细雨中。
秦知白微扬起首, 隐忍地拥过了眼前人身躯,锐利的齿尖厮磨着咬过皓白肌肤, 于颈脉处反复舔舐, 微带痒意的痛感便交织着性命受胁迫的不适,仿佛下一刻便将有血色涌现于此。
楚流景低垂着头, 银白的发散落于她怀中,殷红的瞳眸映着隐约暗光, 恍若流动的鲜血, 眼底戾气于此刻显露无疑, 俨然濒临失控的边缘。
她不断收紧手,压抑的喘息声愈渐明晰,禁锢于眼前的身影毫无抵抗地任她妄为,犹如最温顺的猎物,潜藏的欲望便被不断放大, 几乎将所有理智抹灭殆尽。
心口的躁动将欲喷薄之际,一只手环过了她脖颈, 收拢的动作将她轻轻往颈间贴近,呼吸落下,清缓而平静的话语声便于耳旁轻声响起。
“咬下去,阿锦。”
思绪于瞬间分崩离析, 抵于肌肤间的唇齿错开颈脉狠狠咬入了贪求已久的躯体。
鲜红的血色顷刻漫过肩侧, 染湿衣襟, 秦知白一动未动,只微垂了睫, 阖眸将身前人全然揽入怀中。
渐渐泛白的面容令染红的唇齿衬得愈发妖异,血气弥漫之下,疼痛忽而抽离,束缚于身后的双手将她打横抱起,眼前光线微暗,她便被转身拥入了房内。
“哗啦”
放于桌上的杂物被尽数扫落于地,抱起的身躯抵上桌案,发出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
秦知白轻蹙了眉,身子被紧缚着朝后微微仰起,覆来的身影再度咬上颈骨,留下一处又一处印记,丝丝缕缕蔓延的痛意便叫她无意识地勾过了手,眼尾落了些许羸弱的绯色。
“阿锦,阿锦……”
楚流景眉目冰冷,单手扣在了身下人腰后,感受到指间传来细微的颤抖,她含咬过秦知白耳边,一字一句落下的话音透了几分狠戾。
“不要命了吗?方才那般情况竟也敢让我咬下去?”
殷红的双瞳消退些许,险些失控的狂乱只剩下犹如寒冰一般的怒意。
秦知白唇线紧抿,双睫已然沾了些许不堪刺激的潮润,低首于身前人肩侧咬了下去,听得耳旁溢出的轻哼,方冷声道:“不叫你咬下去,难不成要看着你在我眼前走火入魔丧失神志?”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以自己的血作药引,为的便是在眼前人将欲失控时能够以血换得她片刻清明。
那些无意间透露的话语,步步试探的亲近,都让她清楚知晓心上人如今记忆俨然残缺未全。
因而她亦回归过往,扮演着她记忆里那个疏离冷淡的枕边人,然而爱意却未曾与记忆一同缺失,总是判断缜密的思绪便也与现实生了差池,直至落于纸上的字句铺陈于眼前,她才知晓一切总比她想的还要痛楚几分。
“宁愿将自己藏起来,独自熬过命蛊发作也要演一出戏瞒着我。无论痛成何等模样,即便目不能视也不愿直接与我说……这世上莫非只有你一人会担心心爱之人?”
落下的话语声透着冰冷,叫后怕愠恼的人一时陷入沉默。
秦知白微抬了眸,眼尾仍残余着些许淡粉,染着微润潮意的双眸看向眼前人,话音如许平静。
“让你咬下去,是为了叫你知晓,倘若我们迟迟寻不到青阳秘宝,还有我可以做你的药。”
她便是她如今的药,也是掌控着她清醒与癫狂唯一的引路人。
楚流景静默良久,低下首去,慢慢吻上了仍未凝结的血痕。
柔软的舌尖轻轻舔舐着伤处,将余留的血色尽数含入口中,湿热的触感令抵于桌旁的身躯微微绷紧,气息轻颤,开口的话音便恍若隔了一层朦胧的雾。
“我忘了许多事情,也不知自己还有多少时日……阿姐她们早已离我而去,沈谷主当年救我好似也另有隐情,这世上已经再无人知晓我究竟是何人……
“我便只有你了,卿娘。”
她已经一无所有,所以不会再让唯一的爱人替她做出牺牲。
倘若这世上当真有人需要为她的性命付出一切,那这个人,只能是她自己。
染了零星血色的衣裙散落,系于腕间的银链被放至一旁,浅淡的药苦气息与冷香没于一处,湿意蔓延,压抑的喘息便与呢喃一同浸没在了未散的风雨中。
秦知白蹙着眉扬起了首,身子被紧紧揽入怀中,清弱的身躯仍抵在桌案上,弯出了一条反弓的弧度,扶于桌边的指骨一点点收紧,眉梢眼角流泻着脆弱的霞红。
落下的吻那般深重,似贪恋而不舍地描摹过每一处肌肤,抚过腰间的双手重又* 戴上了手衣,皮革冰凉的触感停于末端,便叫本就敏感的身躯无法克制地轻轻颤栗。
楚流景吻上她唇边,手下似掬了一捧水,鼻息间尽是氤氲的冷香,尚未全然冷却的躁意又开始隐隐作祟,令落下的动作也透了几分暴烈。
气息凌乱,细碎的轻喘没入细雨中,从未有过的浪潮将人吞没,抬起的手虚虚地勾上她衣角,望来的目光湿润而透着乞怜。
“阿锦……慢些,我受不住。”
楚流景轻轻吻过她眼尾,将溢出的水光温柔地一点点舔去,伸出了手拾起一旁解下的衣带,蒙上自己眼前,出口的话语声便轻柔地响在她耳边。
“卿娘知晓,我听不见。”
话音落下的一瞬,难以抑制的声响散入昏暗中,勾于衣角的指尖失力地垂落下去,呼吸轻促,愈近深秋的空气也渐渐发了烫。
风声仍未停息,吹得老旧的窗扉微微摇晃,朦胧不清的光影于墙上映出一汪泡沫,牵缠于一处的身影也从桌旁回了榻上。
又一片秋叶落下,于檐上擦出细微声响,盈满的积水将欲坠下时,楚流景吻上了秦知白耳际。
“我心悦你,卿卿。”
“嘀嗒”
积水坠下,溅开一片水花,水面漾起圈圈涟漪,待潮气散去,一场连绵不止的风雨终于停息。
安静的客房内,躺于榻上的人早已陷入了沉眠,不堪疲累的身躯被换上了新的衣装,阖上的眼睫仍残留了些许水色,昭示着方才经久不息的一场情.潮。
楚流景坐在榻旁,为心上人妥帖地系好衣带,颈侧伤处亦被敷上了伤药,叫人已然瞧不出潜藏于衣襟下的斑驳红痕。
她行至桌前,将解下的一双银链缓缓拿起,指尖摩挲过其上雕刻的图纹,随即转身抱起榻上人,身姿极稳地走出了客房。
跨院马槽边,一名换了常服的侍卫正收整着车马,见楚流景到来,她抬手一礼,话音简洁地出言解释:“我是陆司隶手下从事,车夫已被带回云中问话,陆司隶令我护送二位继续前行。”
楚流景点了点头,抱着怀中人小心上了马车,将一枚掺了不觉眠的香囊放至她身旁,再眸光眷恋地望她片刻,方收手下了车。
“有劳姑娘替我将姐姐送回云中。”
侍卫一怔,“回云中?”
“是。”
侍卫略有些迟疑,“可我所得命令是护送二位继续北上。”
楚流景不疾不徐,“车内之人是陆司隶的表姐,她如今受了些伤,不宜再随我一同赶路,你只要将她平安送回云中,陆司隶定不会怪你。”
忖度片刻,侍卫又问:“那姑娘要往何处去?”
楚流景微微笑着,“我有些事未完,若能回来便会去云中见她,还望她醒后姑娘替我向她转达一声,就说……是我食言,让她不必再来寻我。”
听她这般说,侍卫也不再多言,将驾车的马重新牵好,便坐上车前预备驾马离开。
楚流景回到大堂,一直守在原地的玄豹睁着幽绿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走近前去,伸出的爪子便扒上了她脚边,靠近前来的身躯轻轻蹭着她的手,喉间发出呜咽的低鸣声。
“我要走了,霏霏。”她蹲下身,指尖轻柔地揉过玄豹耳朵,“这一路辛苦你了。你本该于山林间逍遥自在,却随我东奔西走吃了不少苦头,早知今日,或许当初你会更愿意随柳依依离去,只是事到如今,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想要托你。”
玄豹轻叫一声,似听懂了她的话,有些恋恋不舍地蹭入她怀里,柔软的尾巴卷上了她腕间,湿漉漉的鼻尖抵进她手心。
地面的积水倒映着空中层云,远处夕阳渐斜,楚流景望着脚边云水,轻声说:“倘若我能活下来,你可愿随我一同回云梦泽看看?云梦泽岛屿广阔,禽鸟众多,你与江豚都爱玩闹,或许你会喜欢那里。”
话音一顿,“而倘若我回不来……”她道,“你便回漠北寻柳依依罢。”
“呜……”
衣角轻晃,清癯而挺拔的身影站起了身,驿馆外响起马车远去的嘈嘈声,楚流景再望了一眼消失于转角的车马,轻拍了拍玄豹的身子。
“护好她。”
“嗷呜——”
悲戚的长啸落下,玄豹转身奔向了马车,迅捷的身姿几个起纵,再回头望她一眼,便消失在了雨后未干的来路中。
楚流景收拾好行李,戴上帷帽,骑上了侍卫留下的另一匹马,便打马朝驿馆外而去。
苍松驿距北戈不过数十里,昔年洛奚将军便是在此率领一众将士驱逐了鬼戎人。她已知晓她们要去的地方便是迦莲山,迦莲山位于漠北深处,经此前往不周城,再穿过荒无人烟的茫茫大漠,便可见到一望无际的雪峰。
或许她运气极好,当真能登上天山,寻得青阳秘宝,又或许天意注定,来不及到达迦莲山她便会死在广袤荒凉的大漠中。总归如今牵挂之人尽去,她已再无退路可留恋,于是一切未知的前路都已显得不足为惧,这世上终究只剩下她。
马蹄踢踏前行,昏黄的残阳将单薄的身姿拉出了极长的倒影。
一声嘶鸣响起,驾马独行的人停在了道路中,十数身影手持刀兵合围而来,为首之人笑着摇了摇手中折扇。
“好久不见,楚兄。”
他目光微挑,耐人寻味地望着楚流景,手中折扇一合,含笑的话语声低沉几分。
“——又或者,我该称你,司危楼主?”
第162章 阴阳
阴阳
意味深长的话语落下, 楚流景微敛了眸,望着眼前坐于轿上的男子,牵缰的手慢慢松了开来。
“温迎。”
来人玉带轻衫, 手持一把银铰川扇,扇柄坠了一块漆黑如墨的玄凤玉饰, 正是曾于兰留邀她前往青楼赴宴的秦家表公子, 温迎。
温迎扬眉笑着,面上神色仍是不疾不徐, 握在手中的折扇轻轻一转,便笑道:“司危楼主果然机敏过人, 莫怪能叫子夜楼一夕声震江湖, 当初是我眼拙, 竟相对而坐都未能瞧出司危楼主身份,幸好此次恰巧在云中撞见了知白,才叫我有幸与司危楼主于此再次相逢。”
几日前,他收到秦家鸩卫的消息,得知有人前往梅园, 且此人疑似他那位数月前便销声匿迹的表妹秦知白。他着人打探了一番,果然在城南的一处宅院中见到了秦知白的身影, 而陪同在自己表妹身旁的,竟还有那位正被各司各部满天下搜捕的子夜楼楼主。
不必想太多,他很快便理清了个中情形,莫怪从未有人见过司危的真面目, 莫怪当时派去捉拿她二人的人都被无从抵抗地杀了个干净, 青冥楼楼主的胞妹竟然便是威震武林的魔教魔头,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楚二公子,从一开始, 她们二人的婚约便是早有预谋。
见他提及秦知白,楚流景眸光微冷,坐于马上的身姿仍是纹丝未动,以一条黑巾蒙上了身下马双眼前,缓缓道:“不想死便让开。”
温迎轻笑起来,手中折扇陡然一开,银白的扇面反射出泠泠日色,叫人一时瞧不清其他方位。
“果不愧为司危楼主,如此胆魄当真叫人钦佩,只是我这几日观察了许久,并未在司危楼主身旁见到子夜楼之人踪迹,恐怕传闻中的七政四余未曾跟在阁下身旁罢?”
句末的尾音略微压低,藏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危险意味。
话音未散,一道身影骤然自楚流景后方持刀飞身而来,于暗处潜藏了许久的秦家鸩卫手握利刃,直直刺向马上之人后心,眼看便要一击得手,而一抹银光却倏然绕过刀锋卷上他脖颈,令挥刀的动作霎时停了下来。
“哧”
殷红的鲜血喷溅而出,恍若一场骤雨,淋漓洒落在了倒映着重云的积水中,渐渐洇开的血色混着残阳将整片天空尽都染红。
“怎会……”
温迎大吃一惊,握着折扇的手一时收了紧,望出的视线紧盯着马上滴血未沾的玄色身影,目光阴晴不定。
经他这几日探明,眼前人分明已是耳不能闻,他特意着人埋伏在后方,意图以其他方式瞒过她感官,便是为了趁其不备一击毙命,却没想到仍是在方出手时便被轻易识破……
难道她武功竟已深不可测到如此境地?
一声闷响,后方偷袭的身躯倒入了泥水里。
楚流景端坐马上,薄削如霜的剑锋微微倾斜,锋刃上未染一滴鲜血,唯有半抹残阳,恍若将欲烧起的一片烈火。
“——就凭你?”
温迎眯起了眸,眼中再没了方才的闲适之色,银光闪烁的折扇慢慢合上,扇骨叩上轿旁。
“都给我上!”
瞬息之间,十数名秦家鸩卫欺身而上。
位于最前的二人飞身跃起,执刀分从左右劈去,夹带着流风的刀势齐齐逼向当中。
楚流景脚下一点,自马上凌空高高跃起,轻灵的身姿犹如苍鹰高悬,避开了挥来的锋刃,单脚踩过交错于一处的双刀,借力一递,挑出的剑锋便刺入了正面袭来的第三人喉间。
血色四溅,玄色的衣角一晃,她一脚踢上已被一剑封喉的人胸口,反身执剑挥出一道剑气,凌厉的气劲霎时穿透了左右攻来的二人后心,闷哼声四起,执剑的身影已然重又落回马上。
眼见家中侍从竟如此不堪一击,温迎面上神色愈发难看,紧握的折扇再度叩上扶手,剩余鸩卫当即前赴后继地攻上前去,与马上之人战在了一处。
刀光剑影四溢,时时响起的剑鸣声仿佛成了一道催命符,快至无形的软剑犹如飞花流霰,带起一阵冷风,剑光所至之处便有血雨洒落,叫阴雨初歇的驿馆前再度掀起了长雨阑风。
楚流景手下出招既快且狠,剑剑皆落于要害之处,四面八方合围而来的鸩卫未能摸得她半片衣角,便被快无影踪的软剑一剑毙命,单薄的轻纱微微摇曳,转瞬之间,四周已成了一片炼狱。
嘶鸣声响起,被蒙住了双眼的骏马未曾受剑光惊扰,只有些焦躁地扬首长鸣,玄衣覆面的身影持剑立于马上,衣角于风中猎猎翻动,恍若阴阳交界处浴血而生的神祇。
温迎面色微微发白,倚于轿上的身子早已不知不觉坐了直,一点银光于弹指之间在他眼前骤然逼近,他双目陡睁,反身朝后避去,惊慌失措的话语声略有些嘶哑地大喊:“你们二人还不出手!”
“叮”
铁爪模样的奇兵格下了刺来的软剑,一名方士打扮的男子无声无息地出现于温迎身前。
男子头戴斗笠,双手缠绕着密密麻麻的铜钱,脸前蒙了一片白纸,身子一动,原本一片空白的纸上便出现了一张笔墨画成的诡异笑脸。
递出的软剑与温迎只方寸之差,而剑锋却被男子手背延伸出的铁爪死死锁在二指当中,倏忽间,一道一模一样的影子乍然浮现于楚流景身后,泛着寒光的利爪猛然抓向她心口。
“轰”
一阵气劲于顷刻间骤然爆开,掀起滚滚尘土,将三人身影尽数没入其中。
待尘烟散尽,缠斗于一处的三人已再次分列两旁,轻纱掩面的身影立于暮景残光中,所戴帷帽应声而裂,一缕白发亦随之缓缓飘落,显露出了白纱下的那张妖异容颜。
方士模样的男子站在温迎身前,面上白纸仍是一副笑脸,出口的话音透了几分喑哑,恍若焚成枯枝的朽木断裂发出的破碎声。
“温公子莫急,我们兄弟二人也不过是想要摸清司危楼主的招式而已。”
他身后凭空出现了另一道身影,身形装扮毫无二致的另一人面上遮着一副哭脸。
“司危楼主虽然武功不凡,但看来应当受了重伤,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想来她比温公子还要心急些许。”
楚流景未曾言语,暗红的双眸毫无情绪地望着眼前出现的二人,未曾持剑的左手垂于一旁,手上滴下了粘稠血液,方才强行反身打出的掌心已然被铁爪穿透,她却好似一无所觉。
“阴阳道人。”
阴阳道人为一对双生子,二人出身西南,本是蜀中虞家手下两名吞口暗卫,因多年前心起邪念,意图盗走虞家内功反中了布下的龙火油陷阱而被烧得面目全非,两人被虞家家主逐出家门,其后却意外练就了一门神鬼莫测的化功心法,并凭此心法战胜了无数武林高手,因此于彼苍榜上亦有一席之名。
若放在从前,如此藏头露尾的鼠辈自然难以近她身旁,可如今五感渐失,他们二人却恰恰克制了她眼下破绽——她觉察不出这二人身法落点。
温迎所料不错,她耳不能闻,能知晓后方伏击靠的便是瞬息之间的内力波动。
可吞口暗卫身形迅疾,最擅长的便是匿踪偷袭,所习内功更是能将内息藏而不露,无影无形,于她而言便是与无法判断的鬼魅交手。
何况……
一滴血于指尖滴落,顺着衣角缓缓染红了碎裂在地的面纱。
她如今的确已到力竭之时。
见方才还势不可当的人终究落了下风,温迎放下心来,抬手拂去被剑气斩落的一缕发丝,目光冷峭一分。
“世主有令,留她一条命在,挑断她手脚筋,将她带去帝临。”
“遵命。”
话音未落,面覆哭脸纸面的道人已然出现在了楚流景身后,手背包裹的铁爪倏然抓向她颈间,斜挑而上的软剑当即隔开了爪刃,而另一只铁爪却又已探至她身前。
兵戈碰撞之声丁零作响,让人瞧不清形迹的三人再次战于一处。
阴阳道人步法飘忽,犹如鬼魅,从不以正面应敌,招招皆出在楚流景目不可视的死角,一击不成便立刻抽身而退,犹如狡猾诡谲的毒虫。
而楚流景化剑为雨,剑势连绵不绝,剑风所至之处夹带着磅礴内力,叫人难以近其方寸,轻而易举便挡下了袭来的一招一式,仿佛身前二人无法对她造成半分威胁。
数十招过,缠斗的二人似被压制得无法还手,自始至终未能摸得半片衣角,而接连探出的铁爪却仍是不见丝毫焦躁,只是忽隐忽现地不断伺机出招。
远处残照徐徐没入山后,纷纷扬扬的剑雨也逐渐显露了一丝力不能支的衰竭。
须臾后,一丝破绽出现于三人之间。
笑面道人身形一闪,倏然现身于楚流景正前,曲掌成爪弓步跃进,矮身直抓向眼前人胸口。
楚流景轻身跃起,往后退避半步,随即崩剑一点,薄软的剑身弯成一道银弧,剑尖自上而下刺向笑面道人后颈,却不想剑身弯至极点,竟无法再近半寸。
“噌”
本该抓向胸口的铁爪变招朝上而去,猛然穿透了持剑的腕骨,清癯的身影微微一滞,另一道影子却乍然出现在她身后,冰冷的铁爪毫不留情地刺入了她身躯。
“哧”
一时寂静。
透体而入的铁爪再度于她体内抽出。
楚流景身子一颤,面色愈渐苍白,反身一掌拍去,哭面道人当即翻掌以对,带着笑的话音中流露了几分阴狠意味。
“子夜楼楼主?今日我便要化了你这一身功力,看你再如何口出狂言!”
双掌相对的一刹,一阵气劲于二人周身轰然炸开。
哭面道人目光狠戾,眼中透着一抹癫狂笑意,运起心法便要化去身前人内功,而心法堪堪运转,一股吸力却于相接的掌心骤然涌出,不知何来的诡异力量犹如深不可测的漩涡,将他灌入的内力瞬间汲取殆尽,令他面色一变,欲要抽身退避却已无法动弹半分。
“大哥……救我!”
眼见二弟情况有异,笑面道人欺身便要上前,而一阵狂暴的内息却倏忽于身前人体内爆开,汹涌澎湃的气浪霎时将周遭几人俱都掀飞出去,令坐于轿上的人也滚到了一旁。
待气浪平息,笑面道人撑着身子于地上爬起,却见哭面道人犹如烂泥般砸在地上,面上薄纸已然碎成灰烬,七窍中尽是淋漓鲜血,圆睁的双目残留着无法抹灭的惶然惧意。
“她是……怪物……”
“二弟!”
笑面道人大喊一声,跌跌撞撞地便要跑去兄弟身旁,一抹暗色却于此刻落入眼角,噗哧一声轻响,跳动的脏器已于他心口坠落到了满地泥泞当中。
温迎浑身僵硬,苍白着脸看着最后一人也倒在了那袭玄衣身前,跌落于泥水中的身躯朝后挪动了寸许,正欲转身逃走,却听当啷一声响,软剑掉落在地,银白的发丝轻轻飘扬,浑身浴血的人无声倒了下去。
怔了一瞬,温迎心下一喜,见不远处的人果真已是力不能支,他起身拾过折扇,自腰间拔出了一把短匕,一步步走近楚流景身前,确认她再无还手之力,抬刀便要挑去她手筋。
“嗖”
一枚箭矢自后而来,犹如流星赶月,蓦然穿透了他后心,箭镞扎入地里,尾部雕刻的苍鹰图纹随颤动的箭羽微微摇晃,仿佛展翅欲飞。
下一刻,握着短匕的身躯倒了下去,一众飞骑自远处纵马而来,停在了遍地横尸之前。
为首之人翻身下马,抱起楚流景,喂她服下了一粒药丸,清雅的身姿略微直起,随即落下了一句话。
“将她带回漠北。”
“是,大娘子。”
马蹄声响,纵马而来的人再度朝来路返回,最后一抹残阳也隐入天际,夜幕降临,天地一片沉寂。
第163章 斜阳
斜阳
“天山月, 照边城,长风送雪别旧人。江家有女辞春去,独留青冢对孤灯……”
草木繁盛的绿洲中, 正在湖畔放牧的孩童唱着歌谣倚于杨树旁,清冽明透的雪水于她脚下蜿蜒而过, 发出泠泠的击石声, 成群的牛羊于不远处低头啃食着草叶,风中隐约传来羌笛悠扬的曲调。
哒哒的马蹄声作响, 一名女子自大漠中打马归来,穿着裘皮短袄的少女正藏在马厩边躲懒, 女子见她抱着初生的小骆驼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毛的模样, 便笑起来。
“阿也, 你又躲在此处偷懒,便不怕少当家知晓了拿你是问?”
被称作阿也的少女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望了一眼远处的毡帐,确认那道阴魂不散的身影今日尚未有时间前来折腾她,便又阖上了眸, 语调提不起一丝精神。
“我这几日不是忙着熬药便是整夜在毡帐中守着情况,都快两三日没睡上一个好觉了, 少当家若当真想那女子活下来,便该放我一马,否则我若一个没撑住与那女子一同去了,可再没有其他人来供她折腾了。”
女子翻身下了马, 将马牵回马厩, 一边卸下马背上绑的褡裢一边问:“那姑娘究竟是什么人?竟伤得那样重, 连你都束手无策,少当家对她似乎也着紧得很, 瞧来不像是什么寻常友人。”
阿也哼了一声,“内伤外伤俱全,除了是爱惹麻烦的江湖人还能是什么人?若非大娘子亲自托我前去救她,我才不会对这般不看重身子的人多瞧一眼。”
说着,她又怏怏不乐地嘟囔起来:“自林娘子回来后,大娘子都许多年未曾离开漠北了,今次竟为了这么个江湖人去了一趟长岩关,连我的生辰都未能顾上……”
女子笑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发,“好了,你若当真倦乏便去我毡帐中歇几个时辰,少当家若问起来我便说你外出采药去了,养足精神夜里也好前去接着守夜。”
少女被摸得眯起了眼,方才心下的那点埋怨霎时消散一空,依着眼前人的手蹭了蹭,便将怀里的小骆驼放回了圈中。
“还是杨姐姐好,那我去了。”
“去罢。”
穿着短袄的少女渐渐走远,远处另一道身影穿过错落分布的毡帐,走入了内侧最为安静的帐篷中。
半圆的床榻上,昏迷多日的人仍未醒转,四周挂着的帷幔隔绝了大部分光亮,唯有穹顶处的天窗隐约透入些许天光。
楚流景躺于榻上,苍白的容颜俨然已无一丝血色,一只手轻轻抚上她额前,落下的触感带着浅淡兰香,温柔的动作叫她眉心轻动了动,一双眼缓缓睁开,呓语般的话音便于寂静的毡房中幽微洒落。
“阿姐……”
抚于额上的手略微抽离,清和的话语声随之响起。
“你醒了。”
眼前是一片犹如虚无的黑暗,朦胧声响似隔着一层薄膜隐约传入耳中。
楚流景睁着暗淡的双眼安静了一会儿,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向榻旁。
“……你是何人?”
出口的嗓音轻哑而微弱,犹如流沙滑落,透着些许不堪风折的衰颓。
“我们未曾见过,但你大约听说过我。”
榻旁人递了一杯水到她嘴边,徐徐道:“你身受重伤,心脉衰竭,寿数或已不过月余,我着族中大夫为你针砭通穴,勉强保下了你的性命,只是你幽府之中似有他物,已将你真元汲取一空,若无法寻得克制之法,你便当命不久矣。”
沉默片晌,楚流景依着身旁人递来的水喝了一口,微凉的清水将干涩的嗓子润泽些许,毡房外隐约传来羌笛吹奏的苍凉乐音。
她又问:“我在何处?”
“漠北,斜阳洲。”
“……漠北沙匪?”楚流景眼睫微动。
许多年前,漠北深处曾有一伙沙匪盘踞不去,因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叫周边百姓及过往商队苦不堪言,世家屡次剿匪而不得,直至一名女子孤身一人闯入沙匪据地,将所有匪徒剿灭一空,此处方又重归宁静,而女子便带着救出的数十苦役在此安营扎寨,并于此练就了后世赫赫有名的漠北十八骑。
此人便是斜阳洲最初的当家——漠北孤雁沈郁华,亦是其后声震武林的彼苍榜榜首,玉面青衣的母亲。
“你是……玉面青衣?”
片刻沉寂。
榻旁人很轻地笑了一声,清和端稳的语调无意识放轻些许,温柔得宛如拂过柳梢的雾。
“她是我家中人。”
盛了清水的杯盏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女子抬了首。
“我名楚月灵,栖州南柳人氏,不辞为我后辈,你如今既是流景,大约要称我一声大母。”
怔然一瞬,楚流景摸索着便欲起身。
“楚大娘子……”
伸来的手扶住了她,按下了她将欲起身的动作,姿容温雅的女子长身玉立,肩上华发仍旧难掩其松风鹤立般的林下风致。
“我知你眼下当有诸多疑问,你如今境况也远重于这般微不足道的繁文缛节,我会将你带回漠北便是我已知晓一切,你不必担忧,在此我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楚流景沉默片晌,却仍抬了眼看向身旁人。
“为何?”她问,“您既已知晓我并非楚流景,为何还要救我?”
楚月灵神色未变,腰间佩戴着一枚兰倚翠竹纹样的老旧香囊,香囊因着太过久远而失了所有香气,其上针法并不高明,瞧来绣工粗浅,却被她珍而重之,妥善保管了数十载岁月。
“当年我与此君仍在南柳时,除却图南带回的那名孩子外,还收养过另一名遗孤。”
楚流景眉目微动,心下霎时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楚不辞?”
楚月灵并未否认,“不辞是她自己选的名字,而流景,却是我私心许下的一份祝愿。”
流景内照,引曜日月。
曾历经黑暗的人,来路亦可明齐日月。
“我希望她脱离过往,往后再不受旧梦桎梏,你若愿意,你自然也可以是流景。”
说罢,她又道:“何况,我与云昭姑娘曾有一面之缘。”
“阿姐……”
病骨支离的人怔愣良久,低敛的眼睫轻轻掀动。
“可楚流景或是因我而死。”
榻旁人并未回答。
门帘被掀起,毡账外传来匆匆靠近的脚步声,先前遥远的羌笛曲调更加清晰了些许。
“你时日无多,这两日你先调养好身子,迦莲山苦寒,我会着人备好行囊马匹,待你身子好转些许,便让她们与你一同进山。”
清雅的身影就此离去,微风吹过帷幔,玉饰声响,犹如赤日般明丽的女子却大步于毡账外跨了进来。
一息沉寂。
楚流景回过了神,眼前仍是一片晦暗无明的虚无,鼻间嗅得若隐若现的香药气味,她大约猜到了来人身份,便轻声开了口:“柳依依?”
停于门边的人未曾应答,安静须臾,一步步缓慢地走近了床榻旁。
“……为什么?”
为什么会身受重伤,为什么会落得如此模样?为什么自始至终不曾与她寄过半封书信?
为什么明明分别不过数月,再见时却已是茍延残喘?
柳依依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榻上人瘦削病白的面容,总是意气飞扬的眼尾隐隐泛了一抹红,抬手握紧了腰上弯刀,咬牙道:“我现在后悔了,当初我便该直接将你绑回漠北,倘若那时我带你离开中原,远离那些是非,大约你如今也不会落得这般境地。”
“我离不开。”楚流景道。
银白的发丝掩住了她半边侧脸,将几近透明的肌肤衬得愈发苍白,她平静地望着已看不见的上方,回应的话语声仍是无波无澜。
“你既已知晓我身份,应当也明白我有我应行之事,世间事总是不尽遂人愿,即便当初我真随你来了漠北,或许也会有旁的变故,何况……”
她顿了一顿,“我已有心爱之人,我总该与她同在一处。”
听她所言,柳依依冷哼一声,“那她现在何处?”
楚流景沉默少顷,“是我食言。”
懒得与她再就此谈论下去,柳依依转了话锋。
“霏霏呢?”
“与她在一起。”
本就摇摇欲坠的醋缸霎时翻了一地。
“这白眼豹,倒是听你的话。”
柳依依心下酸涩,颇为不快地嘟囔着,“明明它是我送与你的……”
楚流景并未言语,远处的羌笛声已然停息,有牧童呼喊着唤起了放牧的牛羊,她静听了一会儿,忽而道:“你能带我出去看看吗?”
……
门帘被掀开,单薄的身影在身旁人的搀扶下走出了毡账外,迎面洒来了和暖的日光,微风拂过,溪水流经的声响与草茵柔软的触感一同交织于脑海。
柳依依带着身旁人,小心地避开四下杂物,随她一同行至了一处较高的草坡上,望着眼前已生活了十数年的绿洲,语调放轻些许。
“你如今双目不便,想要看什么便告诉我,我说与你听。”
楚流景慢慢于草上坐下,指尖轻抚过已有些泛黄的草叶,身后未愈的伤仍牵扯着隐隐作痛,而她却恍若不觉,只偏首望向风来的方向,轻声问:“迦莲山如今有雪吗?”
柳依依应了一声,“迦莲山上积雪终年不化,一年四时都是白雪皑皑的模样,每年春来山脚的雪便会渐渐消融,积聚成溪流,沿着山谷缝隙汇入大漠低谷,不周湖与斜阳洲的南风湖便都是雪水汇聚而成。”
楚流景闭上了眼,身侧吹过的风中夹杂着雪水融化的清冷气味,她轻轻嗅着似有些不同的气息,指尖已浸染了凉意,清癯的身躯包裹于厚重裘衣之中,眼尾忽而微微弯了起来。
“我还未见过雪。”她道,“许多年前,卿娘曾与我讲过北地的飞雪,我那时很想亲自来看一看,可我当时太小,还无法走得太远。后来我大了,却已忘了年少所想,所幸如今仍有机会,总归能摸一摸迦莲山上的雪。”
柳依依心下一恸,鼻子渐渐发了酸,喉间凝滞着积蓄起的重重涩苦,她咽了又咽,方若无其事般吐了口气。
“待你身子养好,你还有很长时间可以看雪,漠北经常下雪,每年过了霜降便会有一场小雪,到时我可以带你去沙角山看看,那里景致很好,你也可以带上秦姑娘,传闻有情人一同赏冬日的第一场雪,便能得天神庇佑,往后可以白首偕老,相伴百年。”
楚流景怔了一会儿,垂眸笑起来,指尖摸向已没了银链遮掩的腕间,伸出了手。
“好,一言为定。”
柳依依抬手与她击掌为盟。
“一言为定。”
二人再坐了一会儿,柳依依记挂着她的身子,不叫她再看得太久,催促着便要带她往毡帐返回,而一声鹰唳划过天际,远处随之响起了苍凉的钟声与银铃。
楚流景偏首听了一阵,神色微动。
“引魂铃送行,是报丧的书信?”
柳依依攒起了眉,正欲将她送回毡帐后便前去寻人问一问,还未来得及回应,却见楚月灵自铃声响起处行来,将手中一纸书信递与了楚流景。
“苗寨来信,容久圣女于前日逝世了。”
第164章 春秋
春秋
回到毡帐, 楚流景依着地面铺就的彩绘绒毯坐在了摆着纸笔的桌案旁。
她托柳依依为她取来行李,从中找出了一叠书信,叫身* 旁人为她辨认出了其间写有今岁日期的一封, 随即将方才自草地间折来的一枝格桑花一同装入了信中。
望着她如此举动,柳依依不解:“你在做什么?”
楚流景封上信笺。
“鱼传尺素, 聊慰故人。”
仍在苗寨时, 她曾答应过容久,在她逝世后, 她会以容久的名义于每个时令末尾寄一封书信回到苗寨,送至桑措手中。
信是早便写好的, 共有四十封, 字里行间不过闲话家常, 却为已故之人精心编织下虚构出的四十个春秋。
自今秋始,至十年后春,如同一场为期十年的梦,亦是她为所爱之人留在这世间最后的下落。
她曾问过容久:“为何是十年?”
那名容颜温柔的苗疆圣女笑着站在余晖暮色中。
“因为我的私心只允许我占有她十载岁月。”
她说:“桑措其实很聪明,我这般行事大约只能瞒过她头两年时间, 我希望她能永远记着我,可我又不愿她往后都沉溺于我虚构的这场梦中, 因此我给自己十年的期限。
“十年后,她应当已知晓我早已不在人世,届时一切都已成过往,我想她忘了我。”
或许如此言语叫她为之动容, 或许同为将死之人总有些物伤其类的心绪, 她应下了她这个请求, 却不曾想到她竟当真未能走过今岁的这个深秋。
听楚流景说罢,柳依依拧起了眉, 望着眼前发如霜雪的人,目光笃定,一字一句道:“若是我心爱之人,即便我死也定要她永远都记着我。”
楚流景笑了笑,“因此你不是她,她也不会是你。”
“那你呢?”柳依依又问,“你也想让秦姑娘忘了你吗?”
拿着书信的手一顿,楚流景将信放入了信函当中,毡账外传来引魂铃的清响,她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我不知晓。”
她的确无从知晓。
与温迎的那一战虽让她身受重伤,可或许是命蛊再度失控反而冲破了混沌的心神,苏醒之后她便发现她恢复了所有记忆。
那些模糊不清的过往桩桩件件重归于脑海,早已明晰的爱意纤悉无遗地告知她一切并非一厢情愿,她曾失去过许多,却从未得到过什么,如今知晓原来满腔心事皆已得偿所愿,这般仅有的完满便终归让她有些舍不得。
见得眼前人缄默失神的模样,柳依依看她一阵,拉过了她的手。
“你同我去个地方。”
眼下暮色渐晚,正是斜阳洲最幽丽的时刻,暮山紫的晚霞铺满整片天空,南风湖上波光粼粼,有解下了轻甲的十八骑女子正于湖畔擦拭着爱马。
驯养的苍鹰自上空划过,偶尔发出一两声清亮的啼鸣,柳依依拉着身后人的手,将她带至了斜阳沉没的地方,眼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白杨林,远处依稀可见苍凉广袤的万里朔漠。
“前边是万里坡,原本只是一片荒地,族中每有一人故去,我们便会在此处栽下一棵白杨,如今数十年过去,这儿虽还称不上草木成林,却也比往昔蓊郁了许多。”
柳依依说着,转首极认真地看向身旁人。
“我有一位很敬仰的前辈,她曾说过她最为欣赏大漠的瑰丽壮阔,倘她百年后,她便会选择与风沙蓬草同葬在这万里流沙中,但她还说过,未到最后之时,总该为了心中所愿再试一试。
“我们还有机会不是么?”
一时沉寂。
楚流景静默未语,身前衣角轻晃,耳旁可听得北风吹过枝叶发出的簌簌声响,后方传来笙歌阵阵,轻快的欢笑声于毡帐间响起,袅袅炊烟并入了远处霞光。
许久,她抬首笑了起来。
“是,还有机会。”
柳依依吐出一口气,“我已听大娘子说过了,待你身子再好些,一切准备妥当,我会亲自带着十八骑护送你前往天山,不管传闻中的青阳秘宝究竟在何处,我总会陪着你找到的。”
楚流景笑着看她,“多谢你。”
被道了谢的人稀奇地瞧她一眼,“以往可没见你这般懂礼数。”
说罢,珠玉的琳琅声响,一支水囊交到了楚流景手中。
“为了庆贺你我今又重逢,今日我便与你共饮一番!”
柳依依拨开另一支盛酒的竹筒,看着身旁人怔然模样,又道:“放心罢,你那里边装的是水,我可不敢让你饮酒,否则你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位神医姑娘还不得跨越千山万水来漠北取我性命?”
楚流景笑起来,摸索着拧开了水囊上的封口,抬手与身前人举杯相碰,暗淡的双眼便落了漫天暮色,恍若天上云锦。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柳依依眸光灿亮,掷地有声道:“故人相与,千里自同风!”
兽皮制成的水囊与竹筒轻碰,二人扬首同饮,清冽甘甜的酒液入喉,远处传来胡笳浑厚的曲调。
许是当下景致叫人舒怀,许是酒意上涌让人起兴,柳依依一口饮罢,拔出腰间弯刀,明丽如火的绛衣一晃,她便手握弯刀信手舞起了刀。
“人生百岁,七十稀少。更除十年孩童小。又十年昏老。”
飒飒的破风声穿林过耳,与意气飞扬的语调一并高歌于长空。
楚流景展眉一笑,击节而歌,便与她一同高唱起来。
“都来五十载,一半被、睡魔分了。那二十五载之中,宁无些个烦恼。”
“仔细思量,好追欢及早。遇酒追朋笑傲。任玉山摧倒。”
“沉醉且沉醉,人生似、露垂芳草。幸新来、有酒如渑,结千秋歌笑。”
银光一挑,镶金缀玉的弯刀斩破长风,竹筒中酒水浇于刀上,烈酒洗刀,锐利的刀身便泛起了泠泠清光。
柳依依反手将弯刀收归刀鞘,回眸看向身后人,眉眼间俱是飞扬神采,再没了先前的怅然酸楚。
“从未听过你唱曲,没想到唱起来倒还挺好听的。”
楚流景微微一笑,“自是不及柳少当家悦耳。”
听她打趣自己,柳依依睨她一眼,望着天际将尽的余晖,便伸出了手。
“太阳将落山了,夜里风寒,我们回去罢。”
楚流景颔首应下,正欲与她一同返回毡帐,却听得万里坡的另一端传来一阵铃声,声音不似先前的引魂铃那般苍凉,当啷浑厚,更像骆驼所系的驼铃。
“什么声音?”她问。
柳依依并未回首,只扶过了她的身子,似对如此铃音早已习以为常。
“是大娘子,每日日落时她都会来万里坡看看,如此这般已经十余载了。”
听着风中传来的驼铃声,楚流景似透过眼前黑暗见到了立于黄昏中的那道身影,再朝万里坡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她便任凭身旁人扶着自己,回首朝毡帐而去。
两人沿着来路回到部族中,方进入毡房,便听得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打着哈欠响起。
“做什么去了,病怏怏的一个人还到处乱跑,害我在此等了许久,见你们迟迟不回来,还以为这人已经下葬了。”
“胡说什么!”柳依依大怒,“你下葬了她都不会下葬!”
少女浑不在意地抬起眼皮,“是是是,少当家说得是极,最好早早将我葬了,选处好山好水的地方,也免得我日日在族中白受折磨,到了还落不着一声好。”
柳依依冷哼一声,不再搭理她,将楚流景带至榻旁,没好气道:“这是游也,族中的大夫,虽然脾性不讨人喜欢,但医术尚算过得去,暂且让她为你看看。”
楚流景不以为意,坐于榻上伸出了手,手后蔓延的蛊印于灯火下更显妖异,她微垂着眸,温声道:“有劳游大夫。”
游也走近前去,在柳依依余怒未消的视线中抬指搭上了眼前人的腕,略作诊断,便漫不经心地收回手,自针囊中取出了几枚银针。
“还是老样子,活不过月余,若寻不到方法压制体内的蛊虫,便是医仙转世也救不了她。”
银针刺入穴位,十分熟稔的施针方式叫楚流景怔了一怔。
“不知游大夫的医术师从何人?”
“身子不好,眼光倒不错。”游也瞥她一眼,悠悠道,“济世圣手江霁月。”
楚流景若有所思地抬了眸,“听游大夫的声音应当未到双十年纪,可江圣手二十年前便逝世了,不知游大夫是从何修习医术的?”
柳依依撇了撇嘴,先一步答道:“许多年前不周城内生了一场怪症,城中百姓一夜之间忽然神魂不属,时常对着空气唤已故之人的名姓,且愈渐嗜睡,最终长眠于榻,病死于睡梦中。
“后来江圣手游历至此,听闻此事后,登上迦莲山寻到了治病药草,游也的母亲便是被江圣手医好的,江圣手见族中无人通晓医术,便留下了一本自撰的医书,以供后人从中查阅治病之法,游也亦是从书中习得的施针术法。”
听她说罢来龙去脉,楚流景眉目微凝,“那些百姓莫非中的是梦蝶花花毒?”
柳依依一怔,很是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晓?据游姨所说,江圣手诊断他们中的的确是梦蝶花毒。”
“我曾在兰留见识过此花花毒,中毒者初时只是昏沉嗜睡,其后便会愈发体虚,终日为幻梦所扰,最终心神衰竭,病死梦中。”
楚流景敛了眸,回忆起兰留发生之事,面上神色愈发沉凝,垂于身侧的手亦不知不觉收了紧。
不周城地处边塞,百姓人数虽不多,可一夕中毒也绝非意外所致。
梦蝶花毒与六欲门所制的见欲香何其相似,倘若当年不周城百姓中毒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么此人与六欲门背后之人或许便为同一人,她想要寻得一种方法控制天下百姓,而秦溯也不过是她苦心经营中的一环,这场棋局早在二十年前的图南大疫之前便已布下了。
究竟是何人……
微弱的气息渐渐凌乱,幽府处蛊虫剧烈地躁动起来。
察觉到手下人脉搏愈发紊乱,游也皱了眉,总是无精打采的一双眼睁了开,手执银针快速地封上楚流景经脉,再一点她身前穴道,方冷声道:“我就说我最讨厌医治江湖人,尤其是命在旦夕还满脑子打打杀杀的江湖人。”
楚流景面色微白,弓着身子不断咳嗽起来,幽府处的躁动在经脉被封锁后慢慢平复下去,她轻轻喘息片刻,抬指擦去了唇角鲜血。
“多谢游大夫。”
望着她手上沾染的血色,柳依依心都提了起来,正欲为她再倒一杯清水来,却见一名飞骑自毡账外走入,拱手道:“少当家,飞隼传来消息,迦莲山风雪已弱,三日后便是登山的最好时机。”
听她说罢,柳依依再望了一眼身前人,抬手按上腰间弯刀,当机立断地下了令。
“好,令十八骑备好行囊,近日不再外出习练,三日后,我们启程登山!”
“是。”
第165章 过客
过客
三日转瞬即过。
寒露当日的清晨, 柳依依整装待发,换上了进山时所着的裘衣貂帽,再与族中人告别, 便带着十八骑同楚流景一并奔向了远处的大漠雪峰。
迦莲山位于漠北深处,与鬼戎接壤, 山脉横跨东西多地, 自斜阳洲至最近一处余脉的山麓约有数百里。
楚流景视物不便,索性便用一条白布将双眼蒙了起来, 单薄的身躯掩在了裘领鹤氅之下,驾马的动作却仍是从容自如, 叫人瞧不出她与常人有丝毫差别。
一行二十人出了斜阳洲, 原本绿意葱茏的湖泊草木眨眼变作了望不到头的流沙朔漠, 马蹄踏过较为平整的沙地发出沉闷声响,苍鹰于上空高飞引路,奔腾的骏马带起猎猎尘烟,踏入大漠腹地的十八名飞骑便似一支一往无前的利箭。
柳依依将红巾蒙于脸前,转首看向身侧人, “病秧子,你要寻的那东西可知位于迦莲山何处?”
楚流景摇了摇头, “十洲记尚缺一篇,结合其余四篇只知所在之处当于迦莲山上,要知晓究竟位置,唯有寻得剩余的残篇, 可这最后一本残篇如今应当在青云君手中, 且……”
所有残篇需有图眼方可推出其暗藏方位, 而当世唯一见过图眼之人如今并不在她身旁。
听她这般说,柳依依攒起了眉, 望着天边犹如银白玉带的雪山,高喊道:“迦莲山长至北戎,广约数千里,若无具体方位,我们该上何处去寻?”
楚流景早有预料,因而未曾慌张。
“十洲记传闻皆起于漠北,当年有人在一处绿洲中拾得记载了青阳秘宝的古瓷残片,十洲记之名方才广为人知。
“这两日大娘子已寻人替我打听过,当初拾得古瓷残片之处正是汇入不周湖的一处支流,倘若残片是因积雪融化而被雪水冲刷至大漠,那么顺着水流溯洄而上,或许便可知晓埋藏了青阳秘宝的大致方位。”
柳依依眼神一亮,几番思忖,觉得此方法的确有些许可行之处。
“如此说来,这却好办许多,我漠北沙匪于此处生活了数十载,大漠之中每条暗流每处沙丘都已了然于心。汇入不周湖的几处积流皆出自正北方向的狼荒草原,狼荒距此不过三百里,想来日落前我们便可到得地方。”
听她如此踌躇满志,楚流景笑了笑。
“只是我既能想到如此方法,对十洲记趋之若鹜的其他江湖人大约也早已试过,然而青阳秘宝至今未曾现世,恐怕前路仍有其他波折,届时,一切便要劳烦柳少当家了。”
柳依依眉梢微扬,一抬下颌,傲然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一切包在我身上便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有些预感,此次迦莲山之行,你定能平安归来。”
楚流景笑起来,“借你吉言。”
奔驰的骏马穿行过广阔沙海,留下蜿蜒痕迹,一众人策马疾行,两个时辰后,脚下黄沙便渐渐变换为了苍凉广袤的戈壁。
顾及楚流景的身子,柳依依并未急着赶路,带着众人寻了处避光的地方,便停下马,于砾石荒漠之中驻步暂歇起来。
楚流景倚在一处背阴的岩壁旁,四周伫立着一座座奇形怪状的岩土山丘,北风刮过,可听得宛如泣音一般的尖啸呜咽声,她怔神听了许久,低咳几声。
“是何声响?”
“是白龙堆。”
柳依依自马旁走近,将一只拧开的水囊递到了她手中,“大漠之中有许多干涸的河床,被风沙日夜侵蚀,化作了一处处凹凸不平的岩土堆。这声响便是风吹过白龙堆时发出的啸鸣,但亦有人说,这是长埋于大漠之中的亡魂留下的悔恨悲声。”
干涩的双唇在饮过水后慢慢回复莹润,楚流景放下水囊,抬首聆听着不绝如缕的尖利风声,任凭风中裹挟的细小沙砾划过脸侧,被风吹起的白发便似皎洁无暇的大漠银辉。
“悔恨龙城?”
柳依依饮了一口水,“的确与悔恨龙城有些相像,但此处未设阵法,因此也不会叫人迷失于龙城中。”
漠北以南有一处白龙堆密布的岩城,被称作悔恨龙城。两百年前,率领七曜军一统天下的洛奚将军为护心爱之人不受他人打搅,曾在龙城中设下阵法。
走入龙城之人,会回想起毕生悔恨之事,并为此沉溺其中。直至玉面青衣与裴家前任家主裴清祀一同闯过龙城后,龙城中阵法才被彻底破除,如今该处亦已受漠北沙匪严加看管,免叫迷途之人误入阵中。
拖沓的脚步声靠近,作为随行大夫的游也无精打采地行至二人身前,她随意瞧了一眼楚流景状况,再为她问了问脉,确认眼前人暂无大碍,便收回手打了个哈欠。
“虽有些体虚,但暂时死不了,没旁的事我便去歇着了,少当家回见。”
见她这般敷衍懒散的样子,柳依依额角青筋暴起,正待出言斥她两句,却听身旁人当先开了口。
“游大夫请留步。”
游也停下脚步,回头觑她一眼,“何事?”
楚流景端坐于岩壁旁,微垂着首,裹于氅衣之下的身姿未动,徐徐道:“小针之要,易陈而难入。这几日得游大夫施针医治,我已感体内伤病好转许多,游大夫针术守神而察机,已为医中妙手,只是这太素心经易学却难精,只得其形,终究还是浮光掠影。”
游也怔了一怔,乍然回身,原本懒怠的神色一时端凝了几分。
“你竟知晓太素心经?”
楚流景不答反问:“太素心经当为药王谷谷主所习针法,当年江圣手故去时尚未得医仙传授,游大夫若只是依据江圣手所传医书修习,当无法习得此针术。
“除非这些年来,还有另一人在教你医术?”
片刻沉寂。
游也望她一阵,面上神情略有迟疑,一双眉紧紧拧着,沉默了好一会儿,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行至楚流景身旁坐下,低声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医术是从何处学的,只是你也要告诉我——你为何会识得太素心经?”
楚流景笑了笑:“曾见我家中人施展过,故而识得。”
“你家中人?”游也茫然皱眉。
柳依依抱着臂倚在一旁,凉凉道:“让你平时多出去走走,你偏不听。你一心想要胜过的灵素神医早已成婚,这病秧子的家中人,自然便是药王谷冠绝天下的那位神医,秦知白。”
游也:……
怔然愣神了好半晌,游也吐出一口气。
“原来是她……莫怪你敢说我只得其形。”
她耷拉起了眉目,一副意兴索然的模样,掀起眼皮瞧了身旁人一眼,便道:“愿赌服输,虽然我曾答应过那人不与外人说她来过漠北之事,但既然你与秦知白本是一家人,那便也算不上外人了。”
楚流景抬手一礼,“多谢游大夫。”
游也一摆手,“其实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她望着远处的白龙堆,漫不经心地说着。
“那时候我不过八岁,还不似如今这般疏懒,时常瞒着阿娘驾马往大漠中跑。便是那一年的端午前日,我往沙角山游玩时,于山上最高处,见到了那名戴着面具、时时握着一只皮影人的女子……”
……
日渐西斜,橙红的余晖不再似白日炎热,银白的沙海反射出耀目的光,天边雀鸟几点,一座座连绵起伏的沙丘恍若大漠中永不干涸的波涛。
沙角山下,驾马而来的少女将马停在了一旁。
她手中握着一卷医书,沿着背阴的方向驾轻就熟地朝上攀爬,将爬至顶端,前方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银铃声,少女愣了一愣,再翻过眼前的小沙坡,便见得一名戴着面具的女子正坐于本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手中是一只尚未雕刻成型的皮影人。
“你是什么人?”她走到女子面前脆声问。
女子似早已知晓她的到来,并未回首看她,慵懒随性的身姿略微舒展,脚上银铃便随之发出轻灵声响。
“过路人。”
听她这般不详不尽的回答,少女皱起了眉,“可你占了我的地方。”
“你的地方?”女子鼻息间透出一点轻笑,转首看向她,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医书上,略一停顿,话语声便显出了几分复杂,“……你手中的书是从何而来?”
少女看了一眼手中医书,“江圣手留下的医书,我阿娘让我得空便看看,如今我已背下半本了。”
安静少顷,女子轻轻摩挲过手中皮影。
“原来是你们。”
少女奇道:“你认得我?”
“我不认得你,但我许多年前曾见过你家中人。”
女子极目远眺,遥望着远处终年不化的迦莲山,映着残阳的面容显出些许寂寥。
片晌,她回过头,笑笑着道:“小姑娘,江霁月医术远不如我,你既然对医术感兴趣,从今日开始,可要跟随我习医?”
……
“后来我回家中问过阿娘,得知当初江圣手到往漠北时并非孤身一人,她身旁还跟着一名与她年岁相仿的女子,被她称作师妹。那女子性情乖张,同她似乎行事不合,常与她针锋相对,得知此事,我便知晓我在沙角山上遇见的大约就是江圣手的那名师妹。”
听游也说罢,楚流景若有所思地抬了首。
“也便是从那一年,你开始跟随她习医?”
游也撇了撇嘴,不情愿地一点头,“她虽脾性张狂,可医术的确出神入化,我与她从不师徒相称,因而也算不得她的弟子,只是每年的五月初五前后,她都会来一趟漠北,也是这段时日我会前去沙角山寻她,与她学几日医术。”
“五月初五……”楚流景呢喃片刻,又问,“你可知她来漠北所为何事?”
游也摇了摇头,“我对她行事作为不感兴趣,她也从不与我多说半个字,只是每次要离开漠北时,她身上都会带着一支木琼花,木琼花唯有极寒之地长有,一生只开一次,她既能采得此花,大约便是登上了迦莲山罢。”
听她所言,楚流景微敛了眸。
迦莲山……
两人话音方落,便听得一道鹰啼响起,矫健的苍鹰于半空俯冲而下,停在了十八骑之人护臂上方。
一名飞骑行至柳依依跟前,与她低语了几句,方才还神色轻松的女子当即凝了眉目,转首看向身旁人。
“迦莲山上气候瞬息万变,三日后或许将有一场暴雪,我们须得在暴雪到来之前撤回山下,再休息一刻,我们便要继续赶路,你身子可还撑得住?”
楚流景回过神,略一颔首,略微泛白的唇轻轻勾起,色若皎月。
“便是撑不住也总该撑住,否则岂非功亏一篑?”
柳依依嗔她一眼,“撑不住便与我说,不然你若中途出了差错,那才真是功亏一篑。”
再休整了片刻,一行人便收拾好食水,打马继续往迦莲山而行。
马蹄声阵阵,掀起的尘烟于龙城之中逐渐遥远。
半个时辰后,又一道身影纵马于远处而来,毛发漆黑的玄豹嗅了嗅岩壁旁留下的气味,呜咽一声,便领着身后人朝龙城之后的狼荒草原奔去。
第166章 狼荒
狼荒
暮色将尽时分, 楚流景一行人终于踏上了狼荒草原。
狼荒草原位于迦莲山山脚,方圆百里俱无人烟,抬目便可望见高耸巍峨的雪山, 四周绿意林草遍布,充斥着雪水味道的空气也比大漠中要寒凉几分。
柳依依顺着一条溪流再往前行了一段, 行至一处森林边便勒马唤人在此处扎下了营, 炽烈的篝火很快在夜幕中升腾而起,她摘下了掩面的红巾, 于火边坐下。
“这条溪往前便是落日河谷,汇入不周湖的暗流皆出自于此, 如今天色已暗, 今夜我们暂且在此扎营一晚, 待明日太阳出来便启程,山上不比山下,你定要多穿一些。”
楚流景咳了几声,整日的奔波令她面色愈发苍白,被风吹干的唇也几乎没了血色, 病骨支离的身躯微微弓着,话语声亦透了几分羸惫。
“……从此处上山大约需要多久?”
柳依依攒起眉, 有些担忧地望她一眼,将溪中打来的水放至火上烧着。
“若是天气好的话,大约一日便可登顶,只是你身子不便, 我们又带了不少东西, 因而中途须得寻个山洞歇上一晚, 最迟后日晌午也就到了。”
柴火燃烧发出轻微的哔啵声,火焰愈发旺盛, 暖融的光驱散了秋夜里彻骨的寒冷。
楚流景微微蜷起指骨,包裹于手衣下的指尖在火光中慢慢恢复了知觉,逐渐沸腾的热水飘散出氤氲水汽,她再咳了一声,便抬首看向对侧人。
“你先前说三日后将有暴雪,若后日方可登顶,你们带上我定然来不及撤回草原。我想在登上顶峰后你们便先返回山下,我一人寻处洞穴暂避,待风雪过去,你再同她们上山来原处寻我,届时也有时间仔细探寻秘宝下落。”
听她这般说,柳依依眉心皱得更紧了些。
“你本就身子弱,又目不能视,我怎可能将你一人留在山上?”
楚流景摇了摇头,“我少时曾有一段时日与现下一般双目不便,能否视物于我来说其实并无太大区别,何况短短两日恐怕难以寻得青阳秘宝,而我已至力竭,若与你们一同返回山下,或许再无力气能够登上山去。”
“不行,就算你能上天入地都不行。”
柳依依断然否决了如此提议。
“我十八骑之人绝不会将老弱病残独自留在危险之处,你若无法下山,我们与你一同留在山上便是,我们此行同来本就是为了确保你安全,倘若危急之时便将你一人抛下,我又有何颜面再率领十八骑姐妹?”
未曾想自己有朝一日竟被列为老弱病残之流,楚流景怔了一会儿,禁不住垂眸笑起来。
不待她再出言,一只灌满了热水的水囊被递到她手中,柳依依往火中又添了一块木柴,随意拍了拍手,便下了定论。
“我既然答应了与你来此,便不可能做出将你舍下之事,你莫要再想些独自一人逞能的念头。夜里凉,你早些进账中歇息,养足精神明日好继续赶路,否则若中途你力不能支晕了过去,我们便不得不提前撤回山下了。”
“知晓了,柳少当家。”楚流景笑笑着应下,便起身走入了搭好的幄帐中。
夜色愈发幽静,四周偶尔响起低寂的虫鸣,泠泠的溪水自不远处蜿蜒而过,几名飞骑分散于周遭守夜,脚踩过草叶发出的沙沙声叫入夜的草原更显静谧。
楚流景躺在帐中,耳旁是隔绝于外的北风,林中依稀传来三两声鸮啼,她听着这般松风流泉,脑海中却下意识浮现出了那个多日未见的身影。
卿娘到云中了吗?
她现下在做什么呢?
见到自己这般离她而去,她可会失望至极,往后都不愿再与自己有任何牵扯了呢?
晚风呼啸着刮过,隔着幄帐与朦胧不清的耳朵只剩了些微哀鸣,躺在帐中的人微侧着首,明明暗暗的火光落于眉间发上,令苍白的面容也映了几分和暖温柔的光晕。
还有两月便将到新岁,千里外的不周城中想来已开始准备年节。
她与卿娘成婚便是在正月,彼时她心中无情,卿娘于她亦无意,二人简单置办了婚典,于黄昏暮色中拜过天地,共饮礼酒,虚情假意地扮着一对恩爱夫妻,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假戏真做,她竟会当真爱上了蓄意接近的那名女子。
楚流景轻抚过空荡的手腕,近旁篝火又响起一声木柴燃烧的爆裂声,恍若除夜时响至天明的爆竹,叫她不觉又怔然出了神。
要到年节了,每年正月前日云梦泽中都会放水灯,传闻相爱之人于岁末同放水灯可得云君庇佑。
倘若此行自己能够活着回来……她还愿意同她一起去放灯吗?
缥缈的思绪沉入夜里,跃动升腾的火焰舔舐着夜色,将无从得知的问询也烧成灰烬。
一声狼嚎忽而响起,于寂静的夜中显得格外尖利,接二连三的啸声在草原的另一端发出应和,叫柳依依凝了眉目,抬手握上了腰间弯刀。
“草原上狼群不少,都警醒些,将马全数绑上护腿,若有任何异样便吹响骨哨。”
“是。”
听得外边响动,楚流景掀开帷幔,侧首望了一眼声响传来的方向。
“可是有危险?”
见她尚未入睡,柳依依放缓了语调,安慰道:“狼荒草原本就野兽众多,如今将要入冬,这些狼或许是在围猎捕食,也不必太过紧张。”
楚流景微蹙了眉,心下不知为何总有些莫名而来的不安,方才此起彼伏的嚎叫如今已不可闻,再听了一阵远处吹来的风声,她方放下帷幔,握着已有些褪色的五色绳慢慢闭上了眼。
翌日。
卯时过半,天色已蒙蒙发亮,朝晖于草原的尽头徐徐升起。十八骑熄了火堆,将帐篷拆下收好,一行人重又整装待发,预备往迦莲山上行进。
游也打着哈欠照例来为楚流景问脉,昨夜的狼群叫她提心吊胆了一夜未曾睡好,发觉身前人亦有些疲倦,想来夜里睡得并不安稳,她拿出银针为楚流景施过了针,嘟囔一声。
“还说是江湖人,被几匹狼吓成这般模样,与我又有什么差别。”
听着这般不冷不热的话语,楚流景并未解释,只道了一声谢,便往开阔处上马准备出发。
因着昨夜狼群袭扰,所有马匹皆绑上了尖刺护腿。
众人驾马往落日河谷的方向进发,由于前两日方落过雪,河谷上方皆被积雪掩盖,松软的覆雪极易引发大雪崩塌,因此她们须得沿着两侧谷坡绕道而行,待穿过河谷,再弃马朝山上攀登。
马匹奔驰于宽阔的旷野,后方初升的日光尚未能追上衣角掠过的风,待众人行入一处窄道,变故陡生,驯养的苍鹰于上空发出警示,两侧森林中随之响起了发号施令的狼嚎声。
“有狼,列阵!* ”
一声令下,十八名飞骑变换阵型,宛如箭镞模样,已于左右两侧列好了锋矢阵。
数十头狼自林中奔出,杀气腾腾地朝一行人疾追而来,弦无虚发的箭矢威吓般地射向了为首的群狼,几声哀嚎响起,中箭的狼翻滚着落在了后方,而剩余野狼却未被吓退,越过受伤的同伴,便前赴后继地又扑了上来。
再射退一头狼,为首的飞骑朝身后人高喊:“少当家,不太对劲,这些狼有不少受了伤,恐怕正是昨夜捕食的那群狼。”
柳依依握着刀,目光如炬地盯着紧追不舍的群狼,腥臊的气息于身后逼近,她一刀砍落斜后方扑来的狼,望着刀上沾染的血光。
“寻常狼群至多不过十几匹,眼下竟有数十之多,追来的狼似乎并非出自同一族群,难道它们昨夜一同围猎时受了重创?”
狼群极少向有攻击性的群居猎物主动进攻,为保有生存力量,在受伤后更不会紧追不放,除非族群中首领被猎物所伤,为向伤人者复仇,它们方才会不死不休地缠上伤了头狼的罪魁祸首。
血光四溅的腥风卷着咆哮声于身侧刮过,游也本就畏惧猛兽,此刻更是白了面色藏在众人当中。
又一头狼在她不远处被一箭射落,她攥紧了马缰,瞥见狼身上多处血口,蓦然道:“这些狼身上有咬痕,瞧来应当是虎豹所为,莫非昨夜与它们相斗的是神女所养灵兽?”
迦莲山素有神女传说,这些年来入山之人偶尔能在山中见到形如虎豹的白色猛兽,山中迷失之人时常醒后便会发现自己被送回了山下,唯有一人声称昏迷前见到了白衣白发的神女与灵兽同处一处,自此迦莲山便又被称作天山,为漠北百姓心中神女眷顾之处。
奔驰的马匹被狼群驱赶着往前疾行,柳依依顾不上思索游也所说的灵兽,望着前方目之所及的寂静河谷,面色霎时一变。
“不好,它们在赶我们入河谷!”
眼见河谷近在眼前,十八骑当即加剧了攻击,意图朝两侧突围出去,而几只狼却在此时踩着同伴的尸骨趁乱钻入阵中,虎视眈眈地猛扑向了被护在当中的单薄身影。
“呃……”
一声闷哼与嘶鸣声同时响起,楚流景腰间剑方才出鞘,近旁人却已然纵马挡上了她身侧。
“游也!”柳依依惊急地高喊一声。
数枚箭矢转瞬即至,射中了钻入阵中的几匹猛兽。
游也面色惨白,手臂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尖锐的利齿咬穿臂骨,带出模糊血肉,身下马受痛惊慌,再不受控制地冲出阵型,朝河谷中疯狂奔去。
马蹄踏上河谷,震动的声响带起簌簌落雪。
一声破碎声传来,半空忽而掀起滚滚尘烟,铺天盖地的粉雪似一场尘霾般自上空轰然砸下。
游也闭上了眼,正欲垂下手松开马缰,而一道身影却轻身而至,拽过她的手,将她猛地抛了出去,恍惚的目光只来得及望去一眼,玄色的鹤氅便转瞬被大雪全然覆盖。
“病秧子!”
惶然的叫喊响彻天际。
无人察觉之处,一道身影于雪中轻身飞去,伸出的手拥过了将被霜雪掩埋的身躯,大雪倾落,天地间只剩了一片苍茫皓白。
第167章 别走
别走
万籁俱寂, 四周阒无人声。
楚流景于一片寂然昏沉中醒来,耳旁是一成不变的混沌虚无。
没有风,没有光, 没有任何可供辨认的响动,仿佛落入了时间的夹缝, 唯独一点温暖环于她身侧, 将她拉出了眼前不知死生的溟濛。
眼睫轻动了动,她缓慢抬起首, 泛白的唇微微张开,喉间溢出一道微弱沙哑的轻唤声。
“柳依依……”
揽着她的身子微不可察地一顿, 一只水囊递到她嘴边, 仍带着些许余温的清水随托过她颈后的手慢慢喂入唇齿。
楚流景饮下了水, 朦胧的意识也逐渐清醒几分。
“你不是柳依依?”
身后人应当是名女子,环过她颈后的手如薄冰般透着些许寒凉,周身萦绕着浓郁的药草气味,所穿衣装并不厚重,唯一一袭裘氅被解下盖在了她的身上。
片晌沉寂, 抱着她的女子未曾开口应答,伸出了手轻轻握过她的腕, 指尖落于掌心,微凉的触感隔着手衣一笔一划写下了一句话。
“我是附近的采药人,入山采药时见你被压在雪下,便将你带来了附近的一处洞穴。”
细微的痒意轻划过肌肤, 如此似曾相识的举动, 叫楚流景恍神一瞬。
“……你口不能言?”
“是。”女子写下, “我生来失语,无法与人交谈。”
楚流景收拢了手, 撑着身子自她怀中坐了起来,身上的落雪似已被清理过,再不似昏迷前那般寒冽刺骨,她拿起裘氅递还给身后人,弓着身子咳了几声,便轻声开了口。
“多谢姑娘相救,如此救命之恩理应舍身图报,只是与我一同前来的友人大约仍在原处寻我,如今我须得前去与她们汇合,待此行事了,我定会前来还报姑娘恩情。”
仍无回应,耳旁只有山洞中回荡的渺渺余音。
过了片刻,女子再度握过了她的手,纤长的指骨被一一展开,于手心又落下如同细雨一般的微凉痕迹。
“先前积雪崩塌,整片河谷皆已被落雪堵死,你若要寻她们,只能绕过这片山麓,而最近一处山谷在百余里外,徒步而行大约需要五日。”
“五日?”
楚流景怔然原地,胸口气息忽而一紧,喉间溢出些许甜腥气,叫她唇色愈白,又弓着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的时间不多了。
柳依依她们应当无事,在见到她被雪掩埋后,定会留在原处寻她下落。
如今既已到了山下,不如便由她一人前行,终归是她自身之事,能叫她们免受牵连也总该觉得几分庆幸。
许是因着受了寒,楚流景咳得愈发厉害,嗓子似被断弦磨过般细密地泛着痒,掩在嘴前的掌心也俨然染上了些许湿漉的血气。
一只手探上她腕间,似想要为她诊脉,而指尖方触及腕脉却又松了开,沉默少顷,最终只将一粒药放至她手中。
“我随身带了药,你服一粒。”
楚流景顿了一会儿,握着手中药丸,轻轻喘息着合拢了掌心。
“多谢。”
就着剩余的温水将药服下,一点苦涩在口中化开。
洞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极细微的脚步声,声响几乎轻不可闻,伴随着撒娇一般的呜咽,由远及近朝两人而来,而尚未奔至近前,却似被身旁人拦了下来。
“有野兽?”楚流景问。
女子停了片刻,“是我家中豢养的猎犬,我心上人担心我独自一人入山有些危险,便让它陪在我身旁。”
“原来姑娘已成婚了?”
“是。”
楚流景放下水囊,慢慢站起了身,“迦莲山寒冷,这两日或许将有大雪,姑娘既有牵挂之人,还是早些回家去罢。”
一息沉默,女子问:“你呢?”
楚流景再咳了一声,笑着道:“我有应行之事,不得不往山上走一趟,若运气好的话,大约几日后便可返回山下答谢姑娘恩情,若运气不好生了差错……我会留下书信让友人前去寻姑娘下落。”
女子不语,握着她的手却也未曾松开。
楚流景迟疑片刻,正想要将手抽离,而肌肤微痒,再次写下的话语却让她霎时顿了住。
“你在寻青阳氏留下的秘宝?”
她怔然抬首,还未来得及应答,却感受到手心又落下了一段话。
“我居于此处,知晓些旁人所不知的消息,你若想要寻青阳秘宝,我可以带你前去,只要事成后你应我一个要求。”
缄默良久,楚流景指尖微微蜷起,片晌,仍是未曾应下身旁人所提条件。
“多谢姑娘好意,可天山难行,姑娘还是不必担此风险。无论成败与否,你的要求我都会应你,如今我要走了,姑娘有缘再见。”
衣角轻晃,单薄的身影转身正欲离去,而握在手后的指骨却蓦然收紧,身后人紧抓着她的手,将她强留在了原地。
“姑娘……”
楚流景回过首,还欲出言劝阻,却感到握着自己的手愈发收拢。
须臾后,划过掌心的字句再拼凑出了一句话。
“我有我牵挂之人,莫非你却没有么?”
一时沉寂。
楚流景眼睫轻点,覆于双眼前的白布早已不知落到了何处,那双暗淡的瞳眸映着洞外微光,便似落了一场茫茫大雪。
“我有。”
她轻声道。
“我很想她,也希望自己还能有机会回去见她,只是这终究是我一人之事,若因我而再累及他人性命……这不公平。”
阿姐、云却、卿娘、游也……
已有太多人为了她而受伤甚或舍弃性命,如今的每一时每一刻仿佛都在提醒着她那些曾挡在身前的伤痛与鲜血。
如今云消雨散,她无法再改变过往,但总不该再有人因她而牵连受累,何况眼下命途将尽。
楚流景垂下了眸,将握在自己腕上的手徐徐抽离,紧握的指尖慢慢分开,她正欲转身离去,而浓郁的药草气息却蓦然靠近,下一瞬,羸弱的身躯倒在了她的怀前。
“姑娘?”
她皱起眉,察觉到不对,回身揽过了怀中人,伸手要探上她腕脉,指尖抚过左臂,却摸到了一处被包扎过的濡湿痕迹。
楚流景一怔,抬手闻了闻手上沾染的黏腻液体,腥甜的血气在药苦气味的遮盖下已不明晰,而方才触及的大片伤势却仍是叫她眉心愈紧。
“你受伤了?”
女子倒在她怀中,贴于颈间的肌肤已然发了烫,气息逐渐幽微,略有些发颤的指尖划过她手心。
“无事……我已上过药了,只要睡一觉便好……”
停了一会儿,她又写下了两个字,落下的字迹因着失力的动作变得模糊不清,只能将迟缓的笔划隐约连起,依稀写的是“别走”。
楚流景怔然立于原处,怀前落下的呼吸似烧起的火,将冰凉的空气也染上了炽灼的温度。
直至最后一笔写尽,划过掌心的手再无力气地垂落下去,耳旁已寂无声息,陷入昏迷的人全然靠在她怀中,再没了任何响动。
“姑娘?姑娘!”
……
不知过了多久,陷入沉眠的人于昏迷中醒转。
近旁篝火未熄,眼前是盖得严实的外衣,身下被铺上了用以隔绝寒温的裘氅,负伤未愈的玄豹伏于她身旁,起伏的呼吸间夹杂着一两声几不可闻的轻鼾。
柴火哔啵,洞外已见暮色,温吞的火焰发出暖热的光,照亮了整片山洞,而本该留在洞中的身影却不见了影踪,唯剩下身前残余着她体息的外裳。
“阿锦……”
方才苏醒的人面色苍白,顾不上手上伤势,起身惶然追出洞外,沉滞的脚步方踩上地上积雪,却有一袭玄衣蓦然跃入眼中。
天地皓白,单薄的身影独立于茫茫暮色中,银白的发一如漫山霜雪,纤尘不染,而她就那般站在雪中,恍似从未离开。
似听得身后声响,楚流景回过了首,昳丽的眉目露出温柔笑意,朝来人一步步走近。
“你醒了。”
她身子还未站定,身前人却已然抓过了她,握于腕间的指骨似带着微微的颤抖,几番凝定,冰凉的指尖方缓缓在她手中写下了一句话。
“你莫要随便离开。”
眼睫轻动,楚流景反握过她的手,摇了摇头。
“我不离开。”她道,“我只是在想,你若带着我,该要多久才能到得峰顶。”
发觉身前人似怔了住,她笑起来,“你先前不是说要与我一同去寻青阳氏留下的秘宝么?我如今发现我的确离不开你,不知你还愿不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带着我同上迦莲山,让我能够再见我心上人一面?”
弯起的眼尾映了落日余晖,似将尽的灯火,却轻而易举将所有霜雪化解消融。
长久静默,停于眼前的女子一动未动,手中再没了任何回音,许久,落于掌心的字迹才慢慢给出回应。
“好。”
她写道。
“我答应你,你会见到她的。”
楚流景垂眸笑着,鸦羽般的双睫微微发颤,片刻后,她将泛凉的手握入了自己掌中。
“将入夜了,你温度才退下些许,回洞中歇着吧。你家中猎犬打了些野兔回来,我已处理好了,待烤过后你吃一些,权当垫垫肚子。”
身前人收拢了手,任她牵着自己,正待与她一同返回洞中,而洞口不远处一块矮小的石碑却映入眼帘,叫她一时停住了脚步。
“等等。”
她拉住了楚流景,让她于原地等着自己,转身行至石碑前,拨开了碑上堆积的落雪。
雪屑簌簌掉落,渐渐露出其下被遮掩的原貌,一行刻字随之映入眼帘,字迹稚嫩娟秀,赫然写的是:
——“图南楚流景之墓”。
第168章 牵挂
牵挂
楚流景留在原处等了一会儿, 迟迟未听得身前人动静,离开的脚步停在前方几丈外不曾走远,而除却初时的短暂声响, 其后便是一阵怪异的沉寂。
夕阳渐斜,过分漫长的静默让她觉察出些许异样。
楚流景攒起眉, 正要走近前去, 却感到腕间微紧,浅淡的气息重又靠近, 离去的人回身牵过了她的手,在她手中写下:
“此处有块石碑, 瞧来大约是孩童所刻, 其上写着图南楚流景之墓几字, 距今当已有一段年月。”
“……图南楚流景?”停于原地的人微微一怔。
她自然知晓这碑上所刻的楚流景并非是她,也知晓真正的楚流景早该在十余年前便已死于非命。
依沈槐梦所说,在楚家将楚流景送入药王谷不久,她便往她体内下了一种无药可解的剧毒,亲眼看着她死在了自己面前。
原因无他, 只因为楚流景是江霁月在这世上救下的最后一人,而她毕生最恨之人正是江霁月。
世人只知济世圣手与当今的药王谷谷主是同年同月同日入谷的师姐妹, 却几无人知晓她们二人争锋相对到了何等境地。
江霁月天赋极高,初入谷时便曾以一己之力解开医仙白芷调配的忘情毒药,谷中上下都将她视作医仙手下最为出色的弟子,而同样天资出众却处处差她一步的小师妹沈槐梦便成为了日月之下无人关注的萤火蜡炬。
为证明自己不差, 沈槐梦与江霁月下了无数战书。
她知晓江霁月长于辟毒时疫, 便往来看病的江湖人身上屡下自己调配的种种毒药。
二人一者下毒一者解毒, 你来我往交手数十回,沈槐梦输多赢少, 还曾因此被医仙罚入水月湖思过,唯有最后一次大获全胜,只是在那之后不久,图南便传来了药王谷弟子覆灭的消息。
所厌之人就此不存于世,心中恨意大概也并不会因而消减。
只是楚流景既被杀死在药王谷,如何千里之外的迦莲山上又会出现刻有她名姓的石碑?
游也曾说沈槐梦每岁皆会到往漠北,所去之处极可能正是迦莲山,莫非这石碑便与沈槐梦有所关联?而她当年杀死楚流景其实另有他意?
陷入恍惚之人怔然立于雪中,纤长的眼睫凝了薄薄的一层霜,令皓白的肌肤更显出一分剔透。
握于腕上的手便轻轻牵过了她,将冰冷的指骨全然覆入掌中,点于手心的指尖几番勾挑,落下了一句话。
“山中寒凉,先回洞中再想其他。”
楚流景醒过神,依从地随着身旁人一同回了山洞中,先前点燃的火堆已近熄灭,她往火中又投了几块柴禾,便坐在一旁,解下有些潮润的外裳烤起了火。
“姑娘见到的那块石碑,除却方才所说几字外,可还有其他?”
“未曾得见。”握着她的人写道,“碑下亦无墓葬,似只是随手所刻,当已于雪下埋了多年,或是因着昨日的雪流沙方才重见天日。”
楚流景不觉怔神,“寻常碑文当有生卒年月与籍贯名姓,此碑却无任何讯息……立碑之人难道真只是信手为之?”
可沈槐梦曾出现于此,便代表碑上刻字绝非巧合而已。
立碑之人究竟是何人,与真正的楚流景又有何关联?
沈槐梦当初将她自六欲门手下救出,并让她接近楚家,当真只是为了得到江霁月留下的十洲记么?
思绪杂乱无章,恍若寻不到开端与结尾的一团乱麻。
许是在雪中待得太久,她面色比先前又白了一分,周身肌骨被寒意浸透,眉眼间的薄霜经火一烘化作了细密水珠,心念急转之下,单薄的身躯不受控地咳嗽起来,几欲撕裂的咳喘声响彻洞中,叫一旁趴着的玄豹都有些急切地站起了身。
一只手抚上她后背,拧开的水囊随之递到了她嘴边,所剩不多的清水喂入她口中,待气息稍缓,落下的字迹便带了些许怪责意味。
“莫要想得太多,许多事总会水落石出,如今当以身子为重,否则若是出了差错……你牵挂之人又该如何自处?”
末尾一句的落笔顿了一瞬,似一开始想写的是“我”,在察觉之后方改作了“你”。
楚流景眼睫轻动,眼尾弯出了一点弧度,垂眸轻轻笑着,依顺地点了点头。
“是,你说得不错,我总该想着她的。”
抚于身后的手停了一停,似想要收回去,却被她反扣过了腕。
戴着手衣的指尖一寸寸抚摸过肌肤与腕骨,停于包扎好的伤口边沿,鼻尖仿佛还能嗅到先前的腥甜血气,清弱的容颜便浮现出了些许怜惜神色。
“伤处可好些了?”
静默片许,被拉至身前的人慢慢写下:“只是皮外伤而已。”
楚流景微攒了眉,“只是皮外伤么?”
轻缓的语调加重些许,语气中显然流露出了一丝不赞同的意味。
短暂安静,身前人挣脱了她的束缚,咫尺相距的身躯退开了些,字迹几分淡漠。
“你我相识不久,如此未免太过放肆。”
楚流景怔了一会儿,低首轻轻笑了起来,任凭近前人退开,取过一旁处理好的野兔放于火上,话语声不紧不慢。
“也并非对任何人都这般放肆。”
对侧人未语,只一言不发地坐回了先前位置。
嗅到烤肉香气,玄豹有些按捺不住地围着火堆转起了圈,楚流景听得声响,取下一块兔肉正要喂它,却听对侧唤了一声,原本兴冲冲便要扑上前来的玄豹当即停下脚步,闷闷地回身趴去了女子脚下。
愣了少顷,楚流景慢吞吞道:“你家中猎犬……倒很是听话。”
形容清冷的人不言不语,神色淡淡地写下:“也并非什么人的话都听。”
楚流景:……
被噎了一道,楚流景眨了眨眼,失笑地低下头去,到底未再说话。
入夜,二人早早便于洞中歇下。
寒凉的气温比之先前更透骨几分,许是连日奔波加上白日里受了些寒,伤势未愈的人夜里又发起了热。
披着裘氅的身躯微微蜷缩着,额前沁出了一层细密冷汗,往日皓白的肌肤亦浮了一抹病弱的潮红,纤长的双睫虚虚垂落,却自始至终未发出过半点响动。
意识愈渐昏蒙,望出的视线也渐渐分不清虚实幻梦。
模糊间,她恍惚见到有人朝她走近,朦胧的容颜放大于眼前,鼻息间尽是熟悉的药苦味道。
一双手拥过了她,未再掩饰地将她全然抱入怀中,包裹于手衣下的指尖轻轻抬起了她的下颌,低首吻上唇边,温柔的话语声便于耳旁轻轻落下。
“卿娘,张嘴。”
似知晓眼前人从不会害自己,似放纵般任凭这场梦就如此延续下去,秦知白眼睫轻动,微微张开了嘴,苦涩的药草汁液便伴着些许不明显的腥甜喂入了她口中,将泛白的唇也涂抹上了一抹明艳颜色。
气息交融,喂入口中的药草被全数咽下,楚流景慢慢抬起了首,重又穿戴好手衣,确认怀中人伤病未曾恶化,方转首唤了一声。
“霏霏。”
“嗷呜”
玄豹低叫一声,垂着尾巴终于走近了她身前,毛绒绒的身躯蹭上她怀里,似担心吵醒秦知白,只撒了会娇便乖顺地伏在了她手下。
楚流景轻轻抚摸过它的毛发,指尖摸索着往下,停在了包着细布的后肢之前,短暂静默,方低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将她护得很好,是我不该离开你们,我欠你一份情,往后如有机会我会尽力回报。”
玄豹似懂非懂,舔了舔她的手,湿漉漉的鼻尖蹭上了她掌心。
在卿娘于她怀中倒下之后,她便发现这名将她从雪中救出的采药人正是她日思夜想的妻子。
她带着霏霏就这般循着她的气息追来了漠北,那些一厢情愿的离开保护,竟反而成为了将她推入险境的根由。
那日夜里,她所听见的狼群围猎的正是眼前的一人一兽。
郊狼最擅于围捕袭击落单之人,茫茫荒原中,孤身独行的身影便成了猛兽眼中最好的猎物。
她不知她们是如何冲破包围,又是如何斩杀头狼的。
她只知倘若棋差一着,她便可能再见不到这世上唯一等待着她的心上人。
拥着身前人的双手收拢了些,似有所觉察,躺于怀前的人无意识握住了她。
“阿锦……”
宛如梦呓的话语声呢喃着响起。
楚流景轻应一声,将盖在身前的裘氅再裹紧了些,低首轻轻吻上她眉眼。
“我在,我总会在你身旁陪着你。”
呼吸愈缓,意识昏蒙的人渐渐陷入了沉睡。
火光轻轻摇曳,玄豹安静地趴在她们身旁,相拥的身影躲藏于山中一隅,天地一片沉寂。
……
翌日晨。
天光尚未全亮,一阵警示般的低吼打破寂静,将洞中二人于昏沉的睡梦间扰醒。
光影分隔间,玄豹立于洞外,龇牙咧嘴地朝某处方向露出了利齿,身子微微低伏,俨然一副将欲暴起的戒备模样。
秦知白睁开眼,望了一眼不远处倚着石壁醒转的身影,昨夜所见恍似只是一场梦境,身前并未留下半分熟悉的气息。
“发生了何事?”楚流景站起了身。
衣物的摩擦声轻响,一只手点上她掌心,“你在此处莫动,我出去看看。”
她想了想,并未出言反对,只叮嘱了一声:“小心。”
秦知白将氅衣为她披好,拔出了剑,随即转身朝洞外而去。
幽暗褪去,刺目的光映入眼中,入目是皑皑白雪,远处朝阳尚未升起,天边仍是一片昏蒙不清的暗色。
玄豹一阵阵低吼着,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一双幽绿的兽眸紧紧盯着山上高处。
积霜堆雪的山崖间,一只形如虎豹的银白猛兽正立于崖上。
它双目金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洞外之人,口中叼着一支骨笛,骨笛下坠一条玄鸟流苏,俨然正是青阳氏族徽记。
第169章 落雪
落雪
旭日于天边渐渐升起, 一缕朝晖划破天际。
相对而望的两道兽影分站于光与影的两端,低沉的吼声犹如警示与宣告,震得崖上的雪簌簌掉落, 空气中也充斥着剑拔弩张的危险气息。
立于高处的猛兽低首朝下瞥了一眼,叼着骨笛转身便要离去, 视而不见的模样激起了玄豹的怒意, 扬首高啸一声,轻身跃起, 矫健的身姿几个起伏便踩着陡峭的崖壁攀了上去。
吼叫声骤响,两兽相遇, 一黑一白霎时于雪峰之中厮打到了一起。
楚流景从洞中走出, 咳了一声, 听得上方动静,面上不由露出些许意外神色。
“是野兽?”
秦知白拉过了她,将她护在自己身后,望着崖上缠斗于一处的兽影,写道:“文题白身, 形貌如豹,极似书中所载孟极, 只是它口中衔着一支骨笛,瞧来大约是青阳氏族之物。”
“青阳秘宝?”
楚流景凝了眉目,侧耳听了一会儿高处声响,思忖少时, 屈指于嘴边吹了几声哨。
清亮的哨声穿透云霄, 交织成了一段特异的曲调, 叫原本张牙舞爪撕咬在一起的两兽一时停了动作。
玄豹喘着粗气,眼中俱是斗红了眼的凶狠, 身子倒仰着被压在身下,爪子死死地抱着对方脖颈。
听得熟悉的哨声,它扭头瞧了一眼洞口外的二人身影,双目赤红地任凭曲调再响了一阵,方不情不愿地收起了利爪。
负伤的后肢一脚蹬开压在自己上方的身躯,它警告般地再吼了一声,见对侧猛兽未曾动作,这才纵身一跃,闷闷不乐地回到了楚流景身边。
任凭对手离去,皮毛雪白的异兽扬首高啸了一声,方才叼在口中的骨笛早已在厮打时不知甩到了何处,它也未曾在意,金黄的兽眸再瞧了一眼哨声传来的方向,便转过身施施然朝山上而去。
“应声而不从,此兽当已有主。”
楚流景垂下手,再咳了一声,指尖似因着寒冷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先前我听与我同行的友人曾说,天山上有神女,其旁跟随着一形如虎豹的白色异兽,与卿……姑娘方才的描述听来极为相似,或许说的正是此兽。”
秦知白蹲下了身,本正在检查玄豹身上伤处,动作忽而一顿,抬首看向身前人,而那张清弱病白的面容却并未流露出任何异样,只将一支骨笛递到了她眼前,出口的言语仍是若无其事。
“此兽既能拾得骨笛,极有可能到往过秘宝所在之处,我们不若跟着它的踪迹上山,或许能寻得些许线索。”
一时静默,落于掌心的应答只有一个“好”,蹲于地上的人起身返回洞中收拾起了为数不多的行李。
往日威风凛凛的玄豹难得一见地落了下风,如今正径自生闷气,抬起了爪子抓弄着身旁人的衣角,楚流景也未曾阻拦,任它玩闹够了,方与洞中出来的人一同朝山上行去。
天色已然大亮,漫山遍野皆是望不到尽头的积雪,两点身影于这般漫无边际的银白间缓缓行进,踩出的脚印蜿蜒渺小,天地间仿佛只剩了她们二人而已。
迦莲山罕有人至,越往高处山势越是陡峭。千年前此处甚至有天火传说,犹如铁水的万丈火焰冲天而起,燃尽了周遭一切草木,落下的飞灰历经数月未散,最终方化作了如今白雪皑皑的迦莲山。
楚流景走在雪上,靴履被积雪漫过,听着脚踩在雪中发出的咯吱声,忽而笑道:“以往总听人说北地天寒,却从未亲身到往过,如今到得此处,方知晓何谓‘大寒岂可无杯酒’……若眼下当真有酒暖暖身子便好了。”
走在身侧的人一路未言,听她所说便顿了一瞬,扶于身旁的手握过了她的指骨,似确认过温度,随即于掌心写道:“冷么?”
楚流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却也不是冷,大约只是想饮些酒罢了。”
她目视着前方,双眸中仍是一片暗淡无明的黑暗,而眼前却似浮现出了云梦泽的云与水,鸦羽般的双睫微微合拢,眉目间便露出了一点温软笑意。
“许多年前,我阿姐曾为我在相思树下埋过一坛酒。她说我爱雪,往后要与我同来迦莲山上看雪,山上清寒,我可以饮些酒暖暖身子,届时我定然已及笄了,这坛酒便算她赠我的及笄之礼。”
静默须臾,落在掌心的字句又缓缓问道:“那坛酒……如今可还在?”
楚流景笑着低首,“在的。当初那样大一场火,我还以为一切都化为了灰烬,可相思树与树下的酒皆毫发无损,便连那时结绳祈愿系上的那条红线也与往昔毫无二致。”
前去寻狂刀复仇时,她便独自挖开了埋下的那坛酒,取走了绑于酒上的红线,将酒又原封未动地放回了原处。
多年过去,草木又生新叶,云梦泽再没了那场大火留下的痕迹,唯独当年与她一同在树下祈愿的人皆已留在了往昔,树上悬挂的心愿也尽数成了灰烬。
似是因着走得太久,又似是寒意将人的思绪都被冻结,楚流景再咳了几声,唇上染上了一抹薄霜般的青白颜色,掩于身侧的指尖也再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着,气息略微凝滞,恍惚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停了好一会儿,方弯着眼尾又笑起来。
“先前在苗寨时,曾有人说我很有福气……我大约的确运气很好,因此才能遇见阿姐,遇见你。”
玄豹在前方领路,几个起跃便轻巧翻上了险峻的高处。
一片积雪簌簌滑落,楚流景推着身前人避开了落下的碎雪,而倾倒的身躯跌入秦知白怀中,却再也未能与她分离。
“带我上山吧……”她呢喃般轻声道* ,“我想看看……迦莲山的雪……”
“……阿锦?
“阿锦!”
秦知白面色苍白,紧紧拥住了倒在怀前的身躯,伸手把上了她腕脉,眼中神色便随着指尖触及的脉搏一点一点分崩离析。
楚流景虚虚睁着眼,终究听到了耳旁熟悉的声音,眼睫微微颤动着,似想要笑一下,而逐渐流失的意识却让她再做不到任何事情。
揽于身前的人低垂了首,将她拥在怀里,慢慢褪去了她用以遮掩的手衣,掌心未曾愈合的血肉随之清晰落入眼底。
一时沉寂,落下的话语声轻哑。
“你早便认出我来了……是不是?”
身前人未能回应,耳旁只有愈渐微弱的呼吸,玄豹跳回了近旁,喉间发出一声声焦急的呜咽,崖上的雪落至眉间发上,便渐渐染白了满头青丝。
“你先前曾说,你只有我了,让我不要离开你身旁……如今我也有话要与你说。”
秦知白跪在雪中,脊背微微弯折,双手怀抱着心上人,任凭一滴泪坠入了雪里。
“无论发生什么……别再将我推开。”
雪仍在下落,北风呼啸着吹散了所有云烟。
单薄的身影背过了身后人走在迦莲山上,远处日升了又落,月色与日色交替着流转过两人周身。
第二日的黄昏,天空中下起了细碎的薄雪。
冰凉的触感擦过脸侧,于眼角化为点点水珠,半昏半醒的人恍惚睁开了眼,指尖轻动了动,堆积的落雪于眉眼间簌簌坠下,低弱的话语声便从唇边溢出。
“下雪了……”
“是……下雪了。”
“……若能亲眼看一看便好了……”
片刻安静,背着她的人轻轻应声:“我讲给你听。”
迟缓的话语声响起,混杂于漫天风雪中,徐徐前行的身影留下一处又一处或深或浅的足迹,微弯的身躯覆满霜雪,仿佛下一刻便要倒在脚下深雪中。
可她未曾倒下,就这般一步步走向了远处山巅。
轻缓的言语讲着长风飞雪,讲天山月明,讲天边将尽的落日,讲头顶飞过的孤鹰。
直至雪不知何时停了,松霜绿的身影轻晃着跪倒在了一望无际的山顶,身后人仍被她小心护在厚重的裘氅间,一轮明月清寂地高悬于空中,满目尽是望不到尽头的万山霜雪。
雪峰连绵起伏,恍若蛰伏于夜色下的龙脊,千年不化的积雪流转过清冷辉色,泛起点点银光,亘古不变的光芒竟生生压过了空中明月,仿佛落于人间的辰星。
倒在星月间的人缓缓伸出手,将身后人揽入了怀中,遥远的不周城内燃起了火树银花,庆贺着入冬的第一个节气。
秦知白缓慢地将银链重又戴回了楚流景腕间,拥紧了她,低首吻上怀中人眼睫,话语声轻颤着落下。
“阿锦……生辰吉乐。”
话音消散,已至力竭的人拥着怀中身躯慢慢阖上了眼。
寂然的身影相依于雪峰月色下,轻微的脚步声走近,皮毛雪白的异兽停在了二人身前。
第170章 十年
十年
凝滞而恒久不变的黑暗, 一道身影被禁锢于其间角落。四周寂然无声,犹如光影初现之前的混沌,她就这般静静地跪在那里, 仿佛陷入了时间的缝隙。
“嗤”
一点火光亮起,驱散了近旁昏黑, 沉眠许久的人缓慢睁开眼, 便听得一声柔和的轻唤。
“阿锦。”
眼前是烧起的火堆,戴着白鹄羽饰的女子正立于树下朝她招手, 高大茂盛的相思树随风轻轻摇晃着枝叶,水花卷动着拍打上岸边, 身下犹如镜面一般泛开点点涟漪。
是谁……
她坐在火边, 恍惚望着树下人埋下了一坛酒, 满树祈愿绳倒映于云水中,一条长命缕随之系上了她腕间,合着落下的话语声温柔。
“望阿锦无病无灾,得云君庇佑,往后余生安康顺遂。”
“……阿姐?”
“嘀嗒”
一滴水自枝头坠落, 溅起渺小水花,将平静的黑暗晃开一圈波澜。
远处忽而传来了热闹而幽远的奏乐声, 穿红着绿的新人骑着高头大马自长桥上打马而过,眼前光亮愈盛,原本冷寂的周遭慢慢响起了鼎沸人声,她就此置身于人群中央, 身上换作了成亲时所着的喜服。
“一拜天地——”
身躯不受控地弯下, 耳旁传来嘈杂的欢笑声, 四周围绕着影影绰绰的虚影,一副面具戴在她脸前, 遮挡下了所有无法触及的黑暗与冰冷。
“二拜高堂——”
礼生高亢的嗓音回荡于重重幽影间,视线晃动着掠过火光烛影,再转过身,一袭青衣映入眼帘。
“新人对拜——”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身穿婚服的爱人与自己拜过天地,相携的同心结将二人紧密牵连,她抬起手,欲要抓住近前身影,而指尖尚未触碰到那张面容,眼前却又化为了一片空寂。
卿娘……
“卿娘!”
仓皇的喊声划破虚境,一望无际的黑暗中下起了雪。
雪于空中一点点飘落,瞧不清方向的前路堆积起了厚重霜雪,披着满身风雪的身躯跪倒在雪中,似将被落雪湮没,一贯挺直的脊背微微弯折,恍若寄托于神佛垂怜的信徒。
“无论发生什么……别再将我推开。”
“卿娘!”
一声轻响,囚于腕间的锁链应声而裂。
跪在黑暗中的人挣脱了束缚,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一步步走近了月色下的那道身影,脚步渐渐变快,掠过了无数早已模糊不清的岁月,清弱的身躯在即将踏入那片月色时,一点流萤却飘摇过眼前,叫她慢慢停了住。
风声渐弱,后方飞舞起点点萤火。
高大的相思树仍屹立于原处,茂密的枝叶掩去了所有风雪,云却抱着剑,与云稚站在树下笑望向她,远处流萤坞的棠梨正值花期,朵朵白花飘扬而下,与脚下落雪恍惚融为了一片。
却姐姐……
一声清啼响起,威风凛凛的海东青盘旋着停在了她的脚边。
云昭笑着走近了她身旁,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清透的双眸流转过眷恋神色,恍似做着最后的诀别。
“回去吧,阿锦。”
“阿姐……”苍白的眼尾一点点泛红,她摇了摇头,固执地拉住眼前人的手,近似祈求般开口,“别离开我。”
自过去走来的人未曾应答,只是眸光温静地望着她,直至四周风雪将尽,远处依稀传来悠远的铃音,她再回头望了一眼,被紧握的手方慢慢抽离,将她蓦然推离了自己身边。
“喜乐安康,阿锦。”
……
“阿姐!”
楚流景猛然醒转,伸出的手抓向了身前虚空。
四周已不见风雪与流萤,故去多年的身影也随苏醒的梦魇全数消散殆尽,她就那般坐在那里,任凭落下的泪打湿了衣襟,仓皇睁开的双目仍是一片晦暗,落空的指尖一点点低垂,终究什么都没能抓住。
“云姑娘。”
一道话语声响起,不远处有人朝她走近。
走近的人停在榻旁,似观察了一会儿她的情况,确认她已无性命之忧,方道:“姑娘心脉衰竭,又于雪中停留了多日,如今大病初醒,还需多加歇息,可要我为姑娘盛碗粥来?”
静了片刻,楚流景闭了闭眼,抬指擦去了眼角的泪,暗淡的双眸看向榻旁女子的方向,缓缓问:“你是何人?卿娘在何处?”
“秦神医尚未苏醒,主人已为她疗过伤,眼下她并无大碍,只是真元耗尽需要多休养一阵,云姑娘不必担忧。”
四周温度和暖,一墙之隔的窗外隐约传来呼啸的风声,远处暴风雪已至,咆哮的北风将天地刮得一片迷蒙,而万山之中的这处木屋却全然无事,宛如隔绝于世外的秘境桃源。
楚流景微微收紧手,又问:“不知贵主人是何人?”
女子端了一盏温水至她手边,“主人说待您见到她自然便知晓了。”
静默少顷,楚流景接过了水,“多谢。”
见她并无异样,女子再嘱咐了一声,将带来的汤药放至桌上,随即转身出了房中。
听得脚步声远去,离去的人关上了房门,楚流景再静坐一时,方撑着身子下了榻,将手中茶盏放至一旁,赤裸着双足缓缓走向门外风雪中。
房门打开,冷风卷着飞雪迎面而来,犹如利刃般的寒风贴着肌骨一寸寸刮过,未着靴履的双脚踩过雪地,摸索着走向了风雪之中的另一处小屋。
耳旁风声长啸,席卷而来的狂风将衣袍吹得猎猎翻涌。
柳依依曾说过迦莲山将有暴雪,山间雨雪至多维持数日,如今风雪未散,她眼下应当仍在迦莲山中。迦莲山人迹罕至,常人断不敢于此时进山,将她救下之人看来是长居于此,而以她这几日所见,居于山中的人应当唯有一人。
“噌”
一点轻吟响起,微不可察的吟啸隐于漫天风雪中朝她逼近。
楚流景侧身一避,骤然拔出腰间佩剑,轻薄的软剑斜挑上前,欲要挡下袭来的锋刃,而刺来的风声却犹如惊鸿,只轻轻一荡,便绕开了她的遮挡,自剑身侧旁直取命门。
雪如飞沙,纷纷扬扬落了她满身,浪涛般的风声掩盖了大多声响,叫她不得不抽身疾退,可一招未停,一招又至。
纷繁的剑招宛如自四面八方同时袭来,与漫天飞雪竟浑然一体难分。
她听不出方位,亦无法判断剑锋落点,扫来的风声轻而易举便拆了她的剑招,仿佛看破了她一招一式,而每每下一式便可取她性命时,却又变换方式逼迫她再次出招。
——来人并非想要取她性命,而是在喂招。
泠然的剑光翩然不止,于大雪中接连过了数十招,直至楚流景体力不支,脚下步法亦有些迟滞不稳,落向她心口的剑锋方回锋一挑,于风雪中划出了一道长痕。
梨花先雪。
空气似于瞬间凝结,空中飘落的雪花也于此刻悬而未动,光与影滞留在原处,宛如将时光都冻结,她就如此被重重皓白包裹,仿佛漫山霜雪尽都倾覆。
“轰——”
凝结的雪花轰然爆开,漫起一阵尘烟,金石相击的丁零声不绝于耳,一道银光划过,银白的软剑于雪雾中倏然飞出,剑身轻晃着插入了一旁山石。
待尘烟散尽,楚流景立于原处,嘴角缓缓溢出一缕鲜血,而积压许久的内伤竟荡然一空,叫她气息亦平缓几分。
“裴前辈。”她唤了一声,躬身抬手,朝来人深深一礼。
茫茫落雪间,一袭白衣于雪中徐徐走出,银白的异兽跟在她身旁,雪花飞扬着自她身周绕过,她手执一柄暗青色软剑,眉间一点素白,宛如月下云间走出的天人,只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叫漫天风雪皆为她绕行。
听得脚步声走近,楚流景抬起了头。
“十年未见,没想到前辈便是这山中异兽的主人。”
十年前,她方被救至药王谷,因受困于地牢间太久,双目无法如常视物,沈槐梦初作诊断后,给了她一条白布,令她以布遮眼,以防被日光伤了双眼。
便是彼时,她遇见了前来祭拜故友的女子,嫌少有人踏足的当归峰留下了一朵梨花,女子望她许久,缓缓开了口。
“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她道。
“我教你一式剑法如何?”
她并不知晓来人是谁,亦从未问过她的身份,只是彼时复仇心切,她需要足够强大的能力,因此她应下了女子,与她学了那式“梨花先雪”。
后来她逐步接管子夜楼,慢慢认识了各处江湖势力,从蛛丝马迹间后知后觉知晓,那位与她有一剑之师的前辈竟是夕曲裴家家主,曾与前任彼苍榜榜首齐名的裴家一点雪,裴清祀。
然而其后裴家家主便换作了裴少微,传闻中的一点雪不知所踪,她从此未再听过她的下落,直至今日于此再见。
听得她的话语,裴清祀停了一瞬,转首望向迦莲山外,似透过长风飞雪,望见了数百里外的大漠绿洲。
“原来又已过了十年。”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她的发已尽白,便与这落雪的颜色全然一样,唯独一袭白衣仍如当初,佩于身侧的惜取剑亦别无二致,恰似百折而不摧的青竹。
楚流景咳了一声,行至山石边拔下剑,将软剑收归于鞘,正欲与身前人再询问一番,却听一阵脚步声响起,一名侍女自不远处行来,待行至二人身前,便禀报道:“小姐,秦神医醒了。”
楚流景神色一振,一时再顾不上其他,与裴清祀低首一礼,便匆匆落下一句话。
“多谢前辈相救,卿娘既已醒转,我先去看一看她。”
她擦去嘴角鲜血,转身便要离去,而还未走出太远,却听得身后又响起浅淡的话语声。
“你若是为青阳秘宝而来,我或可与你指一条路。
“有一人想要见你,她已在此等了你十八年。”
第171章 迦莲
迦莲
秦知白醒来时, 身旁只有一名侍女,窗外是无尽的飞雪,明明暗暗的火光照出她苍白的面容, 与眼底仓皇失神的悲切。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十四年前分别的那个夜晚,瘦小的身影于她眼前跑入了远处火光,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 直到烈焰与黑暗齐齐将曾将她救下的那道身躯吞噬,如同泣血般的呼喊才破开了整片梦境。
“阿锦……”
发觉她醒转, 侍女放下正在整理的医药,转身走近前, 恰听得了她所唤名姓。
“秦神医, 云姑娘方才已醒, 如今正与主人在外商谈要事,待一切谈完便会前来与您相见,您不必担心……”
话音未完,屋外传来一声铮然剑鸣,秦知白眸光惶然, 紧握的指骨已然泛了白,再顾不上侍女所说言语, 掀开衾被下了榻,匆促朝屋外风雪而去。
“秦神医……秦神医!”
房门被拉开,凛冽的寒风霎时席卷而来。
天地一片昏蒙,恍惚又回到了当年浓烟滚滚的那个暗夜, 而一道身影却自大雪中逆风行来, 似跨越了经年的光景, 单薄的身躯还堆着未拂去的落雪,就这般行色匆匆地来到了她的身前。
“卿娘。”
轻唤的话语声未散, 一双手已然紧紧拥过了她。
秦知白埋在她颈间,收紧的指节仍透着恓惶未定的苍白,低垂的双睫微颤,仍未走出昔年旧梦的话语声如呓语般呢喃落下。
“别走……”
已过去十四年,而那些未及挽留的分别仍旧日复一日地固守着她的梦魇。
世人皆道灵素神医萧然物外,不似凡尘之人,唯有每个夜里受困于旧事的磋磨与数年间了无音讯的找寻揭示了她的另一面。
越不问将来,越困于过往。
得而复失方知晓她也未能走出当年的那场火光。
楚流景怔然原处,心口似被一把手狠狠揉过,翻滚出无数酸楚难当的悔恨与痛疚。
她伸手揽过怀中人身躯,指尖只触到单薄的里衣,于是将秦知白小心抱起,一步步送她回到风雪无法触及的房内。
“我不走。”她道,“我就在这里。”
侍女安静地退出门外,房中只剩了相拥于一处的两道身影。
楚流景将怀前人轻轻放回榻上,为她盖上了衾被,握于腕间的手一直不曾放开,她便也任她牵着,单手解开了被雪水浸湿的外衣,随即躺上床榻将心上人全然拥入怀里。
“我陪着卿娘,卿娘再歇一会儿吧。”
望出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跟随着她,直到她靠近前来,拥过了自己,眼底迷离惝恍的不安方渐渐散尽。
秦知白点了一下睫,双手被人拢入怀中,肌肤一点点回复着和暖的温度。
安静许久,她摇了摇头,半阖着眸倚在身前人肩侧,轻声道:“我做了一个梦。”
楚流景环着她,仍沾染着寒意的身躯仔细地隔着些许距离。
“是不好的梦么?”
“……是。”
“若是不好的梦,便忘却吧。”她微垂着首,轻轻笑道,“我总不愿见卿娘不开心。”
似曾相识的对答,叫秦知白恍神一瞬,仿佛又回到了她们同榻而眠的第一个夜晚,她抬起首,望见眼前人唇边未曾擦净的血迹,神色便又一变。
“受伤了?”
被捂在怀前的手当即探向了腕脉,楚流景笑起来,轻握过诊于腕间的手,吻了吻她的指尖。
“无妨,是裴前辈为我打了一道护体真气。”
“裴前辈?”秦知白微微一顿,“一点雪?”
“是她。”
楚流景将醒后发生之事事无巨细地与身前人说了一遍,停了一会儿,落下的话语声便放轻了些。
“裴前辈说有一人想要见我,她已在此等了我十八年,青阳秘宝的下落或只有她知晓……待雪停后,我便可前去与她相见。”
……
这场谈话后,二人便在这处山间小屋暂居了下来,一面调养着身子,一面等着这场风雪停歇的那一日。
迦莲山与世隔绝,山外之事皆无法惊扰山间。再无从得知江湖之事,楚流景便也放下了所有杂念,整日除却施针用药,便是抚琴弄墨,间或亲近亲近自家娘子,每日过得倒比先前快活许多。
是日,楚流景托裴家侍女拿来了笔墨,一时来了兴致,便坐在秦知白怀前提笔作起了画。
她虽并非真正的楚家之后,但一手丹青却也精妙绝伦,暗淡的双眼分明无法视物,可落笔却从无迟疑,当真心下自有沟壑。
最后一笔落下,楚流景放下了笔,回首倚入身后人怀间,笑问道:“我厉害么?”
望着眼前行云流水的画作,秦知白温声应答:“很厉害。”
灯火昏黄,照亮了纸上笔墨,素白的罗纹纸上画着山水小舟,远处层林尽染,几名女子正于舟上垂钓饮酒,其间二人身旁卧着一只玄豹,俨然画的正是她们与两三故友。
得了妻子夸赞,楚流景笑起来,缀着泪痣的眼尾微微弯着,似一只餍足的狐。
待笑罢,她拉过身后人的手,将笔放入秦知白手中。
“画既已成,不如卿娘为我题一幅字罢。”
秦知白半揽着她,倒也不曾推拒,却并未接过递来的笔,只将笔交还至身前人手中,纤长的指骨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写下:
“但愿长年,故人相与,春朝秋夕。”
落下的字句浮现于脑海,楚流景怔了一会儿,慢慢笑起来,面上神情和软几分。
“好字。”
秦知白瞧她一眼,“看不见却也说好么?”
放下笔的人回身拥过心上人,眉梢眼角俱是慵懒笑意,懒洋洋道:“卿娘的字自然是好字,待回去后我便将这画装裱起来,令各大书肆拓上几千份,挂于铺中,叫那些酸儒文人好好看看何等字画才叫仙迹。”
这般理所应当的言语令秦知白摇了摇头,眸中落了些许温软神色,语气轻嗔。
“又在胡言。”
屋外忽而传来一声怒吼声,震得檐上雪簌簌掉落,而后便是一阵难分难舍的厮打咆哮。
楚流景微微抬眉,听了一会儿房外响动,面上露出些许无奈之色,轻笑道:“看来霏霏又与裴前辈的灵兽打起来了。”
自来了此处后,这般情形便几乎每日都要上演一回。
玄豹性情高傲,初次交手落了下风之事一直叫它耿耿于怀,于是每每得空时,它总要寻个机会与孟极打上一阵,直至落败而返,便又休养生息再寻下一次机会。
今日无风,雪下得也比先前小了许多,楚流景无意干扰两兽之间的争斗,便也未曾阻止,只回眸握过了秦知白的手。
“今日雪小了些,我还从未塑过雪狮子,不若卿娘陪我一同去堆个雪狮子吧。”
“好。”
秦知白为她披上狐裘,又戴上了一顶貂绒制成的暖帽,直将整个人都包裹成了毛绒绒的一团,方才放她出了房门,二人一同走入了门外落雪中。
落花般的素雪飘零而下,纷纷扬扬,遮盖了漫山草木,将所见之处皆染成了一片清净无瑕的银白。
两兽间的争斗已近尾声,玄豹又落了下风,被孟极按在身下,喉间低吼不止,满眼尽是不服输的恼怒愤懑。
楚流景来到空地间,将左近的雪推到了一处,从未塑过雪狮叫她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略一思量后,她打了个响指,转首唤了一声:“霏霏。”
被按在爪下的玄豹低叫一声,又将身前异兽一脚蹬了开,转身临走前趁着孟极不备对着它尾巴狠咬了一口,随即几步跳开,独留下被偷袭的灵兽转着圈抓过自己的兽尾,恼怒的吼叫声响彻天际。
小胜一回,总算找回了些面子的玄豹扬着下巴很是得意地来到了楚流景身前。
它正要与二人再撒个娇,却听得一声“别动”,随即还未反应过来,一捧雪便浇到了它头上,蒙蒙落雪撒下,四面八方堆来的积雪霎时将它浑身埋了个透。
楚流景蹲在玄豹身旁,将雪尽都拍在它身上,连同细长的尾巴也拿雪盖了起来,只剩了一张脸显露在外。
一尊雪塑渐渐成型,她又再三嘱咐霏霏莫动,而后将整个“雪狮”再加固了一番,这才扬着眉梢转首看向身后。
“像不像?”
她抬了首,一双眸子笑盈盈地透着亮,头上戴的暖帽已在忙碌中歪到了一旁,散落了些许白发,而那张摄人心魄的容颜却更显出几分昳丽,便如冰雕玉琢的神像。
秦知白望着她,映着落雪的眸中凝了几分笑,伸手替她将暖帽重又戴好,看向满目可怜向她求救的玄豹,便俯下身去与她一同塑起了雪狮。
“如此,便像了。”
松软的积雪被团成一个雪球,塞到了玄豹爪下,一动不敢动的玄豹僵硬着身子坐在原地,右爪下踩着一团雪球,远远望去浑似府邸外看家护院的石狮像。
楚流景摸到霏霏爪下的雪球,登时忍俊不禁地笑起来,如此毫不掩饰的笑意叫玄豹很是不满,扬首嗷呜了一声,便抖着身子将浑身积雪甩了出去。
散落的飞雪甩了二人满身,令一贯清整的人眉间发上亦落了雪色。
楚流景拍了拍衣装,大多细雪皆被披在身后的裘氅挡下,她伸手抚向身旁人,替她拂去了肩上落雪,指尖触及略有些泛凉的肌肤,便温声道:“卿娘去换身衣裳吧,以免着凉了。”
知她还想再玩一会儿,秦知白也未曾催促,应了一声,便道:“莫要贪玩,再过片刻便回房来。”
“好。”
听着身旁人脚步离去,楚流景笑着回过身,抬手接过空中飘落的素雪,还欲往断崖边行去,却听得高处传来剑啸风吟。
高崖上,衣白胜雪的女子正凭风练剑。
她发如霜雪,手中青剑迟迟隐而不动,一双眼闭目未睁,身周威势却有如重溟九天,待一剑落下,掠过的剑气竟叫漫天飞雪都凝滞着停了一瞬。
楚流景听着如此剑风声,在女子收剑正待离去时,高声叫住了她。
“裴前辈,晚辈有一事求教。”
发觉脚步停下,她躬身拱手道:“听闻前辈曾以布遮眼,居于深山中数载,只为求练一剑。还不知前辈目不可视,又受他人蒙蔽时,该如何出剑?”
流风轻拂,回答的话语声淡而明晰。
“洞若观火,凭一叶自可知秋。”
楚流景若有所思,停了片刻,又问:“力所不及之时又该如何?”
“大成若缺,大直若屈,藏巧于拙,用晦而明。”
怔愣片晌,楚流景恍然一礼。
“多谢前辈指点。”
……
又过了两日,这场堪称漫长的风雪终于停息。
楚流景穿戴好衣装,与秦知白一同拜别了裴清祀,在灵兽的带领下离开了这几日暂居的小屋,翻越过脚下山峰,终于于残阳将落之时来到了另一处冰原。
一名身穿裘皮短袄,手中握着一支木琼花的女子便等在那里。
似知晓她们会来,女子笑着转过了身。
“你们来了,我等你们很久了。”
楚流景听着陌生的话音,抬手朝她行了一礼。
“我与姑娘应当素不相识,不知姑娘是?”
“我叫迦莲。”
女子轻声笑答,清弱的容颜映了斑驳余晖,恍若天地间最后一抹烟景。
“许多年前,也有人为我取名流景。”
第172章 圣人
圣人
片刻沉寂, 楚流景缓慢回过神,一双眉微微蹙了起来,遮于暖帽下的面容露出了惊诧神色。
“你是……楚流景?”
静立于残阳中的人未曾应答, 只是微微笑着,如不周湖般澄净的眸光安然看着她, 话语声平和。
“我更希望别人称我迦莲。”
如此回答, 已是不言自明。
想起山脚洞穴外见到的石碑,想起裴清祀先前所说话语, 楚流景眉心愈紧,心下一时竟不知是何思绪, 凝着些许薄霜的眼睫轻点, 方缓缓开口。
“你竟在此居住了一十八年?”
北风轻轻吹拂着, 将女子手中花叶吹得略微摇晃。
名为迦莲的女子站在这处与她同名的雪峰间,望着远处霞光,任凭流云被风推挤着略过她身侧,染了雾气的眉眼仍是温静。
“或许不足一十八年整,又或许早已不止十八年……那时我还太小, 尚无法记下所有事情,只是自我有记忆起, 这山中的木琼花当已开过十七回。”
木琼花生于高山,一年长成,一生只开一次,花落便将全株凋作尘泥。
楚流景缄默片晌, 低声问:“是沈谷主将你送来此处的?”
迦莲不曾回答, 只再望了一眼天边将尽的余晖, 转过了身。
“你们随我来。”
轻微的脚步声逐渐走远,楚流景顿了一瞬, 尚未能将眼下心绪全然理清,拉于腕间的手却向下交握着全然扣入了她指间。
秦知白轻轻牵着她,抬起了手抚过她眼睫,拭去了凝结的霜雪,指尖再挽起垂落的发,将略有些松散的氅衣掩好,清净的眸光拢着身前人眉眼,温缓的话语声便如细雪般落下。
“我们走罢。”
少顷,楚流景笑起来。
“好。”
相伴的二人跟在身后随迦莲徐徐走向了远处冰雪。
夕阳渐斜,昏黄的余晖为整座雪峰镀上了一层金边,众人踩过积雪,于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银白间走入了一处洞穴。
洞穴全然被冰覆盖,厚重的冰层在日光照耀下反射出一片晶莹剔透的蓝,冰中俨然还能见到雪水流经的痕迹,偶有花草与虫鱼被封于其中,便似窥见了多年以前凝固于此的时间。
秦知白牵着身旁人,小心护着她,一步步走过脚下冰川,仿佛踏入了无边的深渊。
前行的道路愈渐狭窄,深处隐有回荡的水声,她望着前方身影,问道:“迦莲姑娘这些年一直生活在此处么?”
走在前的人笑了笑,温声回答:“大多时候都在山上,偶尔贪玩了会跑去山脚看一看。
“只是她不愿我被外人发现,因而我只能在秋冬两季下山,那时候进山的人少,我便可以在草原上玩一会儿,有时还能望见商队自远处走过,乌泱泱长龙似的一条,运气好的话,能捡到些他们落下的东西,我这块镜子便是许多年前捡来的。”
说着,她拿起了腰间悬系的一面长柄镜。
长柄镜仅有巴掌大小,瞧来玲珑精致,镜身贴了一层薄银,银片内刻着浮雕式的花鸟瑞兽,整块镜子被爱护得极好,镜面时时保持着干净通透,只是历经岁月侵蚀,边缘的花纹已有些模糊不清,便如大漠中风雨剥蚀的龙城。
秦知白未曾言语,眸中洇开了一点涟漪,见身前人将镜子小心地收回,静默少时,方又开了口。
“近狼荒草原那处山麓有一处山洞,洞外石碑上刻着图南楚流景之墓几字,不知可是姑娘所刻?”
迦莲怔了一会儿,讶然地回过头:“你们见到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徐徐朝前走着。
“那应当是我六岁时刻的,那年重午她来寻我,与我说了许多话,便是那时我方才知晓我姓甚名谁,来自何处。她说从此后我可以是任何人,却不能再是楚流景,因此我偷偷跟在她身后,在她离去后于山脚刻下了那块碑,并为自己改名叫了迦莲。”
她无法再是楚流景,无法再离开迦莲山,于是从那一日起,她情愿自己只是迦莲。
脚步踩过冰面,发出沉闷的回响,一直未曾出言的人忽而道:“你从未想过离开迦莲山么?”
前行的身影顿了一瞬,迦莲笑着轻声答:“曾经想过……只是如今或许已离不开了。”
为何?
楚流景想问。
她还想问为何沈槐梦要大费周章将她安置来此,只是还未及开口,身前人已转了话锋。
“我虽从未离开过迦莲山,却也自他人口中听闻过秦姑娘的医术。”
迦莲信步朝前走着,前方隐约透出些许微光,脚下冰层不知何时渐渐变作了茵绿的苔* 土,她停在光闯来的入口,缓缓开了口。
“秦姑娘认为,这世间真有起死回生之法么?”
狭道至此而终,前方一片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处天坑,其间一半绿草如茵,一半冰厚三尺。
如今夕阳已落,明月爬上高空,流水般的银辉恰从坑顶洒落,便叫满目景致皆染上了一层薄纱似的银白,而一名女子正沉睡于这厚重冰冷的寒冰之中。
“……江师姑?”秦知白蹙眉开了口。
江师姑?
楚流景凝了眉目,“江霁月?”
月色缓缓推移,淡白的光穿透了凝结千年的冰霜,冰与月的交界,一具沉眠了二十载的身躯正静立于不远处的冰柱当中。
冰中人阖眸而立,颈间仍残留着昔年自刎时留下的剑伤,历经数十载的容颜丝毫未曾改变,腰间还别着一支木琼花,仿佛下一刻便会睁开双眼,笑说一切不过是她的一场玩笑,然而一旁开败十数回的花草却早已昭示分明。
迦莲望着冰内的身影,落下的话音轻了些许。
“自我记事起,除却每岁重午以外,剩余的日日夜夜,便只有满山冰雪和这冰中的人与我相伴。
“她将我带来此处,便是为了让我陪着冰内的人,这样若有朝一日她醒来了,见到我在,她起码不会感到孤单。”
在迦莲山上的二十载岁月里,沈槐梦虽甚少与她见面,但每回来时都会与她说许多话。
有时讲山外发生的事,有时讲药王谷里的桩桩件件,但说来说去,最终总会落回江霁月身上。
她说江霁月实在不是个称职的师姐。
世人都道济世圣手待人温柔,有圣人之心,但只有她知晓她其实十分爱玩。
她们初入谷时,她本没有那么讨厌自己的这位师姐,然而每次年末考校,她以微末之差夺得第二,江霁月总会一边逗弄般地唤她胥娘,一边将考校第一所得的奖赏放至她眼前,那双流光轻漾的眸子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胥娘怎又差一些?当真不要师姐私下教教你么?”
胥娘是她的小字,唯少时母亲会这般唤她。
见着这般明目张胆的挑衅,本就性情高傲的少女自然记挂却也厌上了自己的这名师姐。
知晓江霁月擅长辟毒时疫,她便往她手下病人药中下些自己调配的毒药。
二人一者下毒一者解毒,如此离经叛道的行径暂时未被他人察觉。
她本以为江霁月该将此事呈报谷主,却没想到她竟就如此陪着她闹。
直至最后一回,她将毒下在了自己身上,毒发得极快,几乎转瞬便让她再无多余气力,看着她嘴边溢出的毒血,当时已有声名的济世圣手竟一时乱了方寸,揽着她的身子就这般输在了她手中,而这却是她第一次胜她。
获胜的彩头是一条银铃,为江霁月第一年年末考校时得到的奖赏,她说赌注未曾备好,便将这串银铃先押在她手上,待此行图南事了,她再为她带一份大礼。
可是后来……
……
沈槐梦还说过许多,而这其间最多的却是“她是个好人”。
好人不该就这么死去,好人不该被自己所救的百姓一步步逼向死局。
江霁月终究错了,这世间众生本就相差悬殊,她杀该杀之人,救该救之人,让不该尘封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也要让未曾践诺的人如约回到她身旁。
长久静默,凝聚的雪水于顶部滴落,发出嘀嗒一声轻响。
“原来如此……”
楚流景微微阖了眸,数年来的疑虑于脑海中一掠而过,她终于寻到了答案,也终于明白了沈槐梦为何会救下她。
或许传闻不错,沈槐梦当真不喜江霁月,可那么多年的相处,她到底也未曾想过见她就这么死去,于是她想到了江霁月为之身故的十洲记。
她想要让她死而复生。
楚流景是江霁月留在这世上最后的托付,因此她不愿让她涉险,而她需要有一个人进入楚家,吸引所有藏在暗处的凶险恶意,这个人当与她利益一致,于是她寻到了她。
救她是为了培养一把可供驱使的剑,让她扮作楚流景是为了能够瞒下迦莲叫她以身试险,从没有什么公义情感,自始至终她在她眼里不过是一枚棋子,她认为世间之人皆分高下,而她便是其中可以舍弃的一方,仅此而已。
“阿锦。”
轻缓的话音落下,握于手上的指骨微微收紧。
感受到身旁人眼下心绪,楚流景慢慢笑起来,反手扣过秦知白手心,话语声几分温静。
“她终归救了我,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我未曾死在十年前的图南地牢中,如今还能与卿娘相见,我总该感谢她的。”
笑着说罢,她回首望向迦莲,披着裘氅的身姿宛如清莲,于月色下更显潇洒放逸。
“你之所以要见我,便是为了与我说此事么?”
迦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她握着手中木琼花,微微低了首,望出的视线恍似落入了虚空,语调略带踌躇。
“几年前,我与楚大娘子曾见过面,我托她为我打探过当年之事,得知当初我家中逃出图南之人除我以外,应当还有我的一名长姐。
“长姐天生异相,双目重瞳,因此少时极少离开家中。倘若她当初未曾死在逃亡的途中,如今当已与我一般大,我想求你替我寻她的下落。”
重瞳?
楚流景惊诧地握紧了秦知白的手,二人脑海中皆浮现了一个名字。
“阿缨?”
“阿缨?”迦莲看向她们。
楚流景将年初在沅榆桃花谷中发生之事与她说了一遍,再比对过二者相似之处,随即确认了阿缨身份。
“果然是她。”
莫怪她初入长缨寨时阿缨会抓着她的手与她那般亲近。
想来彼时她扮作楚流景,眉眼间总与她家中人有几分相似,阿缨虽神志不清,对此却格外敏锐,因而将她误当做了真正的楚流景,在发觉认错之后便又将她放了开。
“原来你们已见过了……”迦莲听她所说,面上露出了一丝希冀,“她如今过得可好?”
楚流景停顿片刻,摇了摇头,“先前长缨寨被毁,阿缨为人掳掠,不知所踪,如今监察司与青冥楼仍在寻她下落,若有消息,我会托人传信与你。”
静了一会儿,迦莲行至她身前,朝她深深揖了一礼。
“多谢两位,如此恩情,我无以为报。”
再直起身,她望着眼前单薄病弱的人,眸中神色沉静了几分。
“我知你们是为青阳秘宝而来,而我恰知晓最后一卷十洲记的下落。”
“十洲记?”楚流景怔了一怔,“莫非不在楚家么?”
迦莲摇了摇头。
“最后一卷十洲记其实从来不在楚家,而在我身上。”
略一停顿,她道:“我便是最后一卷十洲记。”
第173章 莲子
莲子
年节前的最后一段时日, 热闹繁盛的帝临城中比往常还要喧阗几分。
长街两旁摆满了贩卖时下蔬果的小摊,各州来的商旅于街道间牵马穿行而过,长者带着家中小儿置办起过年所用的新衣饮食, 道路之中车载马驼,家家户户储备着一冬食用的各色果蔬, 将宽阔的跃马巷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辆马车便于这般熙攘的人潮中徐徐行过, 御车的骏马所戴当卢间刻着洛下褚家特有的鱼凫图腾。
在经过一处卖蔬菜的小摊时,驾马的侍从忽而停下了马车, 一名侍女自车内走下,来到摊铺前, 望了一眼摊上的新鲜莲蓬, 自腰间取下了荷包。
“莲蓬如何卖?”
“一朵三文。”
摊贩头也未抬地回了价, 在发觉来人身份后,怔了一怔,连忙改了口。
“娘子既是褚家之人,这莲蓬尽管拿去便是,左右不值几个钱。我家中便是洛下的, 先前家中父母患了怪症,全靠褚老太太施药救治, 又哪能再收褚家的钱。”
说着,她将摊上几朵莲蓬用油纸尽都装好便要递给眼前侍女。
侍女接过莲蓬,却仍是从荷包中取出相应的铜币一字排开,又拿了一小块银锞子放至摊上。
“一毫一厘皆取之不易, 既是买卖交易, 自该付足相应的价钱。将过年了, 眼下时局动荡,早些返乡陪陪家中人吧。”
话落, 她转身回了马车,身影很快隐没于略微掀动的帷幔之后,随行驶的车马渐渐消失在车水马龙之中。
马车内,侍女将买来的莲蓬递给了身前老者。
“家主,莲蓬买来了。”
鹤骨松姿的老妇人睁开眼,望着眼前递来的莲蓬,伸手取了一支,自其中剥出了一颗莲子。
“已入冬了,没想到还能见到新鲜的莲蓬。”
她将莲子放入口中,细细地嚼了一会儿,苍老的面容仍是未见太大变动。
“可惜终究过了时节,即便是新采下的,到底也不如先前脆嫩了。”
侍女笑着,低首剥起了剩余的莲蓬。
“莲子芯苦,奴婢为您将莲芯都剥了吧。”
褚云琛恍神了一瞬,目光望着侍女手中洁白的莲子,面上竟鲜见地露出了一丝悲凉神色,片刻后,方缓缓道:“是啊……莲子芯苦。”
她阖上了眼,再睁开,眸中神情便又平静无波。
“一会儿到地方后,替我将那孩子带来。”
侍女怔了一会儿,点头应下。
“是。”
马车行至一间寺庙外,自寺后的一处小道悄然入了庙中。
如今临近正月,寺庙前正在向城中百姓布施佛粥,一众善男信女满面虔诚地于殿内进贡香火,寺中监院匆匆赶到禅房,便朝到来的老妇人行了一礼。
“褚居士。”
褚云琛回以佛家礼,温声问道:“近来城中情况如何?”
监院笑答:“蒙居士挂心,先前城中怪症尽已治愈,百姓知晓是居士布下的汤药,皆感念居士心善,前来还愿的施主也多了许多,还为居士在寺中正殿供奉了一块长生禄位。”
褚云琛笑了笑,略一颔首,“有劳诸位高僧了。”
“居士言重。”
再寒暄了几句,监院合掌退出了禅房。
一名腰悬判官笔的男子自门外走进,身后跟着一道身影,跟随之人一张脸被帷帽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隐约露出了脖颈间些许被火烧伤的痕迹,正是遭六欲门掳走后久未再出现的阿缨。
“世主,那傻女来了。”
他将身后人一把拉过,粗暴的动作叫遮在脸前的白纱略微掀了起来,望出的视线瞥见帷帽下触目惊心的面容,不由心生厌恶地退开了些。
阿缨踉跄了一下,瑟缩着收回了手,转首望见不远处的老者,惊惶的神色方缓和几分。
“阿姥。”
她有些委屈地唤了一声,走近老妇人身旁,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袖,目光小心而又畏惧地瞧了一眼先前的男子。
“他……凶。”
褚云琛面容和蔼,任她拉着自己,抬手替她将帷帽摘下,轻抚了抚她的背。
“吓着你了?我会着人罚他,莫要害怕。”
轻柔的动作叫仍有些怖畏的人很快放松下来,一双眸子水润地透着亮,用力地应了一声,重瞳一扫,再低首望见一旁小桌上剥好的莲子,伤痕遍布的面上便露出了些欢喜神色。
“莲蓬。”
褚云琛望了一眼,替她将剩余的莲蓬拿过,仔细地剥出了其中莲子。
“阿姥方才在街市上买的,吃吧。”
阿缨接过莲子,开心地吃起来。
立于一旁的男子等了许久,小心地开了口。
“世主。”
褚云琛并未看他,只专心为身前人剥着莲子。
“何事?”
男子面露忐忑,犹豫许久,方低声道:“最近青冥楼似乎查到了我的下落,对我一直紧追不放,我逃至登临时被几名农户察觉,未免暴露行踪便将他们杀了,结果不想惊动了监察司……还望世主见谅。”
褚云琛神色未变,抬眸瞧他一眼,将剥好的莲子尽数放至阿缨手中,方淡淡道:“斩草除根,你干得不错。善后之事我会着人去办,你不必担忧。”
闻言,男子大喜,当即跪地低首一礼。
“多谢世主!”
到来的身影离去,褚云琛回过了头,望着正如小鼠一般嚼着莲子的女子,语气温和些许。
“苦吗?”
阿缨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从手中挑出了最为饱满的一颗莲子,痴笑着递给眼前老妇。
“阿姥,吃。”
褚云琛顿了一会儿,伸手接过递来的莲子放入口中。
微苦的滋味在味蕾间蔓延,她低垂了首,指尖慢慢撚动着随身携带的凤眼菩提,神色几分飘忽,安静许久,呢喃般的话语声才缓缓说出口。
“我曾有个女儿……她与你很像,也喜欢吃莲子,她还小时我若得空便会抱着她给她剥新下的莲子。
“莲子芯未去,她分明觉得苦,却因我说莲芯多食有益便忍着不说,就如同她死时那般……七窍都已流血了,却还安慰我说她不痛,又怎么会不痛……”
握着凤眼菩提的手愈发收紧,指节已隐隐泛了白,便如将欲崩裂的枯木。
至亲的死不过是杀鸡儆猴,令初露锋芒的她学会了藏锋敛锐,亦明白若想要达成心中愿景只有将天下握在手中。
“你会恨我吗?你该恨我罢。”
她忽然握紧了阿缨的手,突如其来的动作叫正在吃莲子的人惊了一跳,茫然地看着她,却只对上了一双似悲似狂的眼眸。
“我的既安若能活着,也该到成家的年纪了。”
褚云琛目光恍惚,仿佛又见到了逝世已久的独女,苍老的双手微微颤动。
“若她不想,也不必成家,五湖四海皆可去得,王侯将相也皆可做得。若她能活着……”
犹如泣血般的话语停在了最后。
边原自禅房外走入,望着房中有些失态的老者,吃了一惊。
“世主?”
安静片刻,褚云琛闭上眼,松开了紧握着阿缨的手,抬指缓缓擦去眼角的泪,轻声道:“带她下去。”
“是。”
边原上前牵过阿缨的手,正要将她带走,却听身后人又开了口。
“往后莫要唤她傻女。”褚云琛望着手中菩提,“便叫她……安儿吧。”
边原怔了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属下知晓。”
她拉着停在原地的女子,哄劝道:“安儿小姐,天色已晚,与我先下去休息吧。”
阿缨抿起了嘴,有些担忧地回头望着身后人。
“阿姥。”
褚云琛拍了拍她的手,示意自己无事,随即又道:“四尊使办事不力,又惊了安儿,给他些盘缠,送他返乡,往后不必再回来了。”
边原神色微顿,抬手握上了腰间长剑,低首应下。
“是。”
待二人离去,一名侍从匆匆赶来禀报。
“家主,漠北传来消息,秦家主已赶去迦莲山了。”
褚云琛负手于身后,帝青色的织金长衫映着些微烛火,恍如殿上神佛,眉梢眼角皆透着几分不容侵犯的淡漠。
“痴缠于情爱,终究难堪大任,枉费我当初助她坐稳秦家家主之位。”
她听着寺院中传来的撞钟声,眉目平静地下了令。
“燕回今已到得临溪,着人看好她,楚不辞近日便当赶到,此次不可再失手。”
“是。”
*
迦莲山上,穿着裘皮短袄的女子带着楚流景二人走出了天坑。
银白的雪反射着月光,吹拂的风已磨平了来时足迹,四周一片寂静,唯有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声,楚流景跟随身旁人朝前走着,凝眉问:“迦莲姑娘方才所说何意?”
最后一卷十洲记为何不在楚家,为何她会说自己便是江圣手当初留下的十洲记?
走在前的人还未回应,秦知白已若有所思地开了口。
“内力?”
“正是。”
迦莲停下了脚步,转首望着身后二人,明秀的脸上没有丝毫变动,恍似在讲述他人事迹。
“当年江圣手身陷火海,世家之人惊慌之下四散奔逃,弥留之际她为我体内打入了一道内力,这道内力便是十洲记中所载的明夷心法,亦是这股内力护住了我的心脉,叫我能在浓烟烈火之中支撑到林楼主出现。”
落下的言语轻描淡写,而寥寥几句中却道出了昔年险境。
楚流景凝定片晌,缓缓道:“原是此意。”
莫怪楚不辞自始至终都不曾交出十洲记,莫怪楚家要把楚流景送入药王谷而不将她接回南柳。
江霁月死于一念贪欲,自不愿让十洲记现世再引人争夺,药王谷便是一处最好的避世之地,送楚流景入谷,除却为了替她调养身子,便是为避人耳目,不叫人再将当年之事牵扯于此。
迦莲微垂了眸,自怀中拿出一张写有字的绢帛,将之递给了身前人。
“我以内息运行方式反推出了心法,这便是最后一卷十洲记,你们要找的秘宝应当正藏于其中。”
秦知白接过绢帛,看过其上文字,目光停留于其间一句,微蹙了眉。
“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竟是此处?”
楚流景转过了头,“何处?”
秦知白顿了一瞬,未曾回答,只道:“离此不远,若即刻前行,约两个时辰后可到得该处。”
听她所言,竟是要趁夜赶去秘宝所在之处。
楚流景虽觉意外,却也并未追问下去,只回过首,映着夜色的眸子极认真地望向身前人。
“你当真不与我们一同离开迦莲山吗?”
迦莲静了一会儿,抬眼望向远处天际,目之所及的天地尽头,千万年不变的黄沙朔漠于月色下泛起霜雪一般的华光。
少顷,她笑了笑,将握在手中的花枝递给了身前人,轻声道:“我已离不开迦莲山了,你替我将这支木琼花带走吧。”
楚流景沉默未语,接过了花,将之小心别在了香囊间,而后郑重抬首。
“我会尽力代你寻到阿缨,若还有何事情,你可托裴前辈告知于我。”
“多谢。”
三人拜别,相携的一双身影就此走入了远处夜色。
望着二人离去,迦莲沿来路回到霜雪遍布的天山中。
不多时,几道身影出现在了三人分别之处,常年坐于四轮车上的人在身旁人搀扶下缓慢行至月色洒落的山峰。
望着地上留下的脚印,她慢慢笑起来,已再无法视物的左眼勾出一点弧度,话语声温柔。
“我终于找到了……青阳秘宝。”
一旁二人抬着一口冰棺,棺中存放着久不见天日的遗体,苍白的手抚摸过棺中女子脸侧,替她拭去了眼尾的一点雪水。
指尖离去,落下的言语便随风散入了茫茫夜幕中。
“容与,你再等等,我们就要到了。”
第174章 大梦
大梦
夜色清寂, 月光如冰刀般刻过峭拔的雪峰。
楚流景与秦知白穿行于万山之间,一步步翻越过从未有人踏足的绝境。
玄豹在前方领路,孟极在将她们带至迦莲跟前后便不知去了何处, 头顶便是触手可及的星辰,身侧流风携云而过, 吹起的细雪将灰沉的夜幕蒙上了星星点点的淡白。
“卿娘。”
楚流景唤了一声。
秦知白轻声应答, 偏首看向她,便见腰间别着木琼花的人牵着她的手, 一双眸子微微垂着,恍似望进了茫茫虚空。
“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之法么?”
前行的脚步微顿, 秦知白未及回答, 楚流景又抬起了首, 银白的发于暖帽间垂落,仿佛迦莲山上千年未变的霜雪月色。
“先前仍在子夜楼时,沈谷主曾问过我,若我得到醉生花,会以它换阿姐复苏, 还是用来维系我的性命?
“……我不知晓。”
鸦羽般的眼睫轻轻掀动,她伫立于厚重积雪中。
“若是阿姐的话, 她定然毫不犹豫便会选择先救我罢……可倘若我醒来,这世上却只剩了我一人,所亲所爱之人尽已逝去,故乡早已在昔年大火后成了一片废墟, 我又该如何?”
不甚了了。
片刻沉寂, 秦知白开了口。
“你为何想要让云昭姑娘活过来?”
楚流景微微一怔, 似不明白她为何会这般问,方要回应, 却听秦知白又道:“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你自己?”
将欲出口的话就如此停在了嘴边,楚流景立于原地,刺骨的寒风将她耳际吹得冰冷生疼,而她却恍若不觉,只是怔然地望着身前人方向。
……什么?
秦知白静静地望着她。
“秦溯想要让母亲活过来,师尊不愿看江师姑就这般死去,她们十数年如一日地寻醉梦草,难道当真是因为逝去之人会因此欣悦吗?”
为了弥补自己的悔恨而机关算尽。
为了见到当年未能践行约定的人而费尽心思。
都只是为了全自己的憾恨方才做出的行径。
自己与她们又有何不同?
楚流景神情惝恍,眉目微微垂落,浸没于寒温中的面容显出几分苍白,令单薄的身躯更显孱弱。
一只手便探近前来,轻轻替她将遮风的暖帽戴好,指尖抚过冰凉的耳际,和暖的温度便与响起的话音一同落在了耳边。
“出于医者之责,我告诉你,以我所习医术而言,这世上从没有任何起死回生之法,所有传闻都不过是相传之人心中所求寄托。”
短暂停顿,她又道:“出于我的私心,我希望你能活着……就当是为了我。”
相对而立的身影咫尺相距,身后明月高悬,万古不变的雪与月一同落在她们脚下,拉长的倒影便在这片淡白间融为一体,仿佛永远都不会分离。
楚流景安静片刻,忽而猛烈咳嗽起来,清癯的脊背紧绷着弓起。
急促而剧烈的喘息叫秦知白面色一变,伸手便要把上她的脉,而方探上脉搏的手却被轻扣着握入掌中,披着银白月色的身躯随之倚入了她怀前。
“迦莲山的北边是鬼戎……听闻鬼戎最北端有一处人烟稀少的村落,那里常年不见日光,日复一日都是黑夜,每过大半年才能等到太阳再次升起,因此每到日出时,村中为数不多的人都会等在日出之处见证新的开始。”
仍有些轻喘的话语断断续续说着,天边夜幕淡光隐现,蓝灰的天色慢慢蒙上了一层暗白,几粒星子隐没于将欲破晓的晨光间。
“还有两月便到新岁,每岁除夜时云梦泽百姓都会前往水边放灯祈福,万灯逐流的景致很好看……待我们下山后,日出与灯火,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一息静默,秦知白垂下了首,松霜绿的衣裙与怀中人氅衣交叠,相依的身影长久未变。
“好。”她轻声应答,温热的体息合着浅淡冷香,遮盖了所有严寒风雪,“那你要快些好起来。”
楚流景笑着,回答的话语宛如呢喃。
“我会好起来的。”
她们继续往前,穿过冰川裂岩,一步步走入了人迹罕至的山巅。
脚下冰雪渐渐褪去,零星散落的绿意破开了素白积雪,更远处是覆着一层薄霜的苔原。
楚流景与秦知白站在狭长而峭拔的高处,耳旁是碎石滑落的簌簌声响,浓郁刺鼻的气息氤氲缭绕,目之所及处荒芜一片。
“我们到了。”秦知白停下了脚步。
楚流景微攒起眉,嗅着空气中令人不适的气味,嗓子发涩地咳了几声。
“……硫磺的味道?”
“是。”
秦知白取出一枚香囊佩上她身前,以巾帕将她口鼻掩好,随即侧过了眸,俯瞰向脚下沉眠未醒的炎火。
“这便是青阳秘宝所在,亦是迦莲山最高峰,千年前天火喷涌之处。”
“天火……”
楚流景眉心紧蹙,思忖少顷,病弱的面容似因着稀薄的空气一点点变得苍白。
“青阳帝逝去距今已有一千六百年,依垣北府志记载,最近一次天火爆发正是一千年前,那岂非……”
秦知白低垂了睫,“若此处真埋藏着青阳秘宝,青阳帝所留下的所有宝物,应早在一千年前便已化作飞灰了。”
良久静默。
楚流景立于万山之巅,身侧流风卷过,缭绕的雾气蒸腾而起,脚下隐隐传来低沉而经久不息的轰鸣。
世上从来没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神草。
五脉守护多年的青阳秘宝也早在千年前便已化成了一片灰烬。
致使江湖各派争抢厮杀,一城百姓为之殒命的传闻竟都不过是大梦一场。
如今黄粱梦醒,方知何为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楚流景沉默许久,缓缓问:“在得到明夷心法时,你便知晓了?”
初登于天,后入于地,明入地中,方成地火明夷。
这便是她在见到最后一卷十洲记时避而不答的原因。
秦知白未曾否认,慢慢睁开了眼。
“青阳帝一生征战无数,终于暮年时问鼎中州。时九州六部初定,青阳帝生了退位之心,便将帝位传予王女,与帝后一同退隐至迦莲山,青阳秘宝亦因此埋藏迦莲山上,直至其与妻逝世,秘宝所在便再无人知。”
昔年之事随着十洲记的完整渐渐拼凑在了一起,楚流景听着耳边的轰鸣,泛白的唇角轻抿,片刻后,竟慢慢笑了起来。
“如此也好。”她道,“青阳秘宝既不复存在,总归不会再有人为此断送性命。”
“阿锦。”
秦知白拉过了她的手,清净的眸子定定地望着眼前人,徐徐道:“当初前往苗寨,伏澜祭司曾与我说,你体内早已被人种下了生死蛊,你身亡命殒之时,种蛊之人将会代你而死。”
“生死蛊?”楚流景怔然一瞬,忽而想起夜袭监察司之时身前人曾问过的话语,神色微变,眉心不由拧了起来。
……紫炁?
知她已猜到了种蛊之人是谁,秦知白也无意遮掩。
“只是生死蛊需取心头血入蛊方可以命替命,若如你所说,紫炁姑娘仅取了你腕间血入蛊,恐怕生死蛊难起作用,因此,我想你喝下这瓶药。”
衣物摩擦声轻响,掌心微凉,一支瓷瓶被交到了楚流景手上。
摸着手心的药瓶,楚流景缄默片许,缓缓揭开瓶上封口,些许血气便夹杂着药苦气息自瓶中微微散逸。
她垂下了手,暗淡的双眸望向心上人所在方向。
“卿娘曾说,若寻不到青阳秘宝,你可以做我的药。”
话音一顿,她笑起来,“可我不需要什么药,你便是你,从来不归任何人所有,亦不该为我而死。”
握在手中的青瓷瓶被蓦然抛出,发出了一声清啸,晶莹的瓶身折过细碎的光,宛如划过夜幕的流星,与雾霭流云交错,便坠入了望不见尽头的深渊。
秦知白立于原地,望着消失于茫茫浓雾中的蛊引,一贯清净的双眸微微失神,眼睫轻颤着阖上,清隽的眉眼便流露出了一丝悲凉的惘然意味。
楚流景笑着,摸索着握过了她的手。
“既已来了,我们下去看看吧。”
秦知白缄默未言,牵着她同她一步步朝下方而去。
脚下碎石滚落,刺鼻的气味随前行的道路变得愈发浓烈,四周已无其他色彩,暗沉发灰的碎屑与坑洼不平的熔岩交织起伏,宛若人间炼狱。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她们来到了谷底的一处湖边。
湖深而广,岸旁堆积着风蚀水浸形成的层岩,湖水呈诡谲的碧蓝色,其上冒着蒙蒙雾气,于此群山间犹如万山之眼,亘古如斯地注视着漫天星月,一如千年之前。
硫磺的气味比之先前更甚,秦知白拦下了身旁人,取出一枚铜币掷向湖中。
一声轻响,铜币落入水里,须臾后,便见一缕青烟升起,铜币遇水竟慢慢腐蚀溶解,最终只剩了些微残渍沉入水底。
秦知白凝了眉,“此湖湖水有异,万物触之即融,莫要随意涉水。”
听她所言,楚流景反倒起了兴味。
“听闻‘玉山之北有水,其力不能胜芥,故名弱水’,此水虽非不能负芥,却远比弱水玄妙,只可惜我眼下目不能视,无法瞧见如此奇景,好在还有卿娘代我一观。”
话音未落,便听远处传来了有些急躁的低吼。
玄豹立于湖畔的一处断崖下,两只前爪不断抓挠着身前的岩壁,崖上似有什么引起了它的注意,不同寻常的动静叫楚流景望了过去,唤了一声。
“霏霏?”
得了呼唤,玄豹呜咽一声,身形如风地跑回二人跟前,示意般轻咬着拽了拽她的衣角。
楚流景若有所思,抬起了头:“霏霏应是发现了什么,我们过去看看吧。”
两人来到玄豹方才所在之处,周遭雾气渐弱,冷硬的碎岩渐渐覆上了一层薄雪,岩壁间隐有些许青绿苔藓。
似闻到了什么气味,秦知白眸光一动,揽过身旁人腰间轻身一点,跃上断崖,一点莹白便随之映入眼帘。
“……醉生花?”
雾色消散,月光洒落群山。
山崖之上,一株通体皓白的奇花立于冰与火的交界,花枝随风而动,宛如长久不化的霜雪,空气中隐隐飘散开令人陶然欲醉的异香,便如一场真假难辨的幻梦。
一块刻了字的残碑正坐落于不远处的山石间。
“醉生花色白若雪,长于极寒之地,妻独爱此花,余在此栽醉生花,望有* 朝一日终成花海,能博爱妻一笑。”
碑尾并无落款,字迹模糊不清,似已历经多年。
“果真是醉生花……阿锦。”
听得身旁人似喜似悲的言语,楚流景怔然许久,尚未能回过神来,一点冷光却于暗处骤然逼近。
“叮”
她猛然抬袖一扫,弹出的指风与暗器铿然相对,将射来的飞针打入了一旁崖壁间。
脚步声响,数道身影随之出现于眼前。
为首之人身形蹒跚,望着二人身后的月下奇花,病白的面容流露出了几分痴色,语气宛如梦呓。
“终于找到了,醉生花……”
秦知白目视着来人,慢慢握上了剑,一双眸子微微敛起,犹如薄冰般的话音一字一句道出了来人名姓。
“秦溯。”
第175章 醉梦
醉梦
秦溯站在高处, 身旁是一具晶莹剔透的冰棺,久未站立的双腿早已羸弱衰颓,几乎无法再自行动作, 曾被挖去的左眼也失了神采,宛如满地冷硬而毫无生气的碎石。
“卿儿, 过来。”
她温声唤着, 终究未再隐藏自己的身份,平日绾起的青丝微微散落, 身上亦换上了当年墨川初遇时未能穿上的那袭衣裙,苍白瘦削的面容笑得温柔。
“我们寻到了醉生花, 你母亲很快便要醒来了, 我们一起回家去, 我已令府中备好喜宴,待我与容与重新拜过堂,我们往后便再也不分开。”
秦知白眉目清冷,持剑护于楚流景身前,削薄的剑锋折过泠泠月色, 便似流泉之中一汪碎冰。
“母亲早已逝去多年,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秦溯仍是温和, “当年之事是我之过,只是如今终归有了转圜的余地,只要有醉生花,再取药童的血作药引, 容与很快便能醒过来, 你也不必再为此事与秦家生分了关系。”
秦知白眸光微冷, 执剑的手再紧了一分。
“你休想再伤她分毫。”
剑拔弩张的氛围叫玄豹低吼一声,似应和般露出了尖锐的利齿, 幽绿的兽眸虎视眈眈地盯着忽然出现的几名生人,矫健的身子微微低伏,俨然已是蓄势待发时刻准备暴起攻袭。
秦溯不置可否,抬起了手一挥,一名轻纱玉带的女子霎时出现在二人身侧,掌中飞针隐现,一旁微伏着身子的玄豹当即闷声栽倒过去。
秦溯淡淡道:“莫要伤了卿儿,否则容与会不高兴。”
“知道了,秦家主。”女子笑盈盈地应着,纤柔的腰身与双臂皆裸露在外,一双皓白的腕子戴了一对金臂钏,略微动作,腕间缠臂金便碰撞出丁零声响,“灵素神医仙姿玉貌,奴家又如何舍得伤了她。”
听得臂钏发出的响动,楚流景微敛了眸,侧耳确认过身旁几人方位,心下当即有了定论。
“剑门四鬼?”
剑门四鬼为蜀中人氏,本常年活跃于蜀中及东汜一带,数年前因冒犯夕霞派掌门关山明月而遭重创,后逃往剑门道,机缘巧合下习得玉蝉心法,渐于剑门道上扎下根来,如今已是一方独霸,于武林之中声名不小,彼苍榜上亦位列第六。
见楚流景将身份道破,犹如舞姬的女子轻笑起来,一双美目流光转盼地瞧着她,出口的话音低柔妩媚。
“早便听闻子夜楼楼主武功高强,没想到竟生得如此貌美,眼下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更是叫奴家心生怜惜,不若与奴家一同回剑门道,免在此地饱受风雪,奴家以阴补阴的功夫不比灵素神医的医术差,若真将司危楼主的身子补好,你我岂不两全其美?”
含情脉脉的话语落下,楚流景仍是不为所动,俯身确认霏霏只是陷入了昏迷,便拔出了剑,色淡如水地预备应战迎敌。
一旁手握杀猪刀的壮汉嗤笑一声,不紧不慢道:“凤娘,你那勾人的法子看来对司危楼主不起效,要知道子夜楼中那位紫炁堂主便是以魅人出众,四弟当初险些便栽在了她手上,你莫不是觉得自己比子夜楼四余还要胜上一分?”
被称作凤娘的女子不言语,眼利如刀地一眼剜了过去。
另一名身材矮小的男子便嘿嘿笑了一声,盯着秦知白的视线恋恋不舍地转了开来,垂于身侧的右手分明断了半截手掌。
“司危楼主手下四余个个武功不俗,怎么如今不见她们护在左右?一年前,贵楼月孛堂主曾断我半掌,如此重情,我可记得清清楚楚,还待今日寻机还报呢。”
楚流景眯了眯眸,忆起去岁曾派紫炁与月孛同往西南探查刑简踪迹,当时月孛的确回报曾在剑门道附近与人交手,只是听闻是有人对紫炁见色起意,她便也未曾依例责罚,却没想到交手之人原来正是剑门四鬼中的探花鬼——花上飞。
“废话少说。”
听几人一番言语,四人之中站在最前的女子呵斥了一声,一双鹰隼般的眸子紧盯着眼前二人,落下的话语声断然果决。
“凤娘,你既对司危有兴趣,她便交予你,司危如今身受重伤,想来以你一人之力当可压制住她,秦神医内力深厚,我们三人合力攻她一人,速战速决,莫要叫秦家主等得太久。”
“是!”
话音一落,四道各不相同的劲风霎时自四面八方一同打向眼前二人。
秦知白执剑以待,已凝聚内力准备迎战其余三人。
却不想一道细若毛发的银丝如活物般缠上了她剑身,本该攻向楚流景的妖娆女子笑吟吟地将她强留在了原地,而另外三人竟不约而同一齐打向她身后,狠戾凶横的出招显然便是要将楚流景置于死地。
声东击西……
“阿锦!”
杀气腾腾的气劲迎面打来,楚流景扬剑一挥,手中剑锋与劈来的杀猪刀铿然相撞,震开一片残影,她借力打力反身撩向后方刺来的短匕,将花上飞逼得朝后一退,随即空余的左手一掌拍向身侧女子,一股内息轰然爆开,同时攻来的三人竟被她就这么硬生生挡了下来。
秦知白点腕绞剑,绕开了攀缠于剑身的缠魂丝,回身便要前去拆开三人合围,谁料本已收回的细丝竟再度裹了上来,紧紧缠上她腰际,窈窕的身影不知何时靠近前来,含笑的话语声便吐气如兰地落在了她耳边。
“秦神医与奴家交手时竟还有闲情关心他人,可真叫奴家伤心。”
秦知白眸光微冷,提气执剑上挑,冷若冰霜的内息顺着剑锋骤然涌出,震得凤娘抽身退避,而手中缠魂丝却仍是紧锁未放。
“故人心易变,我这缠魂丝名为故人心,便是因为它变幻莫测,寻常人难以挣脱其控制。”
凤娘吃了些内劲,气息已有些阻滞不顺,可面上却仍是笑得妖妖娆娆。
“正邪有别,秦神医这般受正道推崇,总不好与魔教之人扯上关系。
“司危楼主生得亦妖亦仙,倒颇合奴家胃口,也不知尝起来滋味如何,不若秦神医好生与秦家主返回兰留,将司危楼主留与奴家身边,奴家保管能叫她不愿离开奴家半步,如此也算为武林同道出一份力,秦神医以为如何?”
调笑的余音未散,一阵剑啸便如鹤唳般陡然破开了昏沉的夜幕。
秦知白欺身上前,手握软剑沿着缠魂丝朝前劈去,兵刃之间擦出一阵凛然火光,杀气犹如附骨之疽般顷刻蔓延,从未有过的寒凉冷意迫得凤娘不得不收线闪躲,而冷冽的寒光已然直抵她眼前。
“叮”
凤娘扬臂一挡,腕间金钏正正好好挡下了刺来的一击,而剑气的余威却依旧叫她身子滞了一滞,她面色略微发白,手下已有了些不济之意。
“大姐!”
一声高唤,叫正与另外二人围击的女子分神望去了一眼,险些便中了一记掌风,抬腕卸力后轻身朝后一掠,方堪堪避开打来的气劲。
她故意说那些话声东击西,便是想在最短时间内捉拿司危,以免横生意外。
不曾想三人合力围攻竟未能拿下眼前负伤在身的人,为今之计,只有合四人之力全力以对,否则恐怕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们所有人都要折戟在此。
迁思回虑之下,女子运功提气,抬手洒出数枚暗器逼退楚流景与秦知白,随即高喝一声:“结阵!”
几人闻声而退,呈合围之势将楚流景二人围在了当中,一股内力同时自四人掌间凌空传开,原本北风凛冽的山巅霎时便犹如被无形的屏障包围,叫楚流景凝眉停了下来。
“卿娘当心。”
剑门四鬼之所以能登上彼苍榜第六,凭的并非是他四人各自的功夫,而是四人合而为一时那份令人防不胜防的变化。
传闻玉蝉心法乃是武林泰斗明心师太于数十年前观摩止戈大会后自创而成的一门神奇功法。
此心法可融汇众人所长,将几人功法合而为一,令内息循环往复、连绵不绝,便犹如玉蝉羽化重生,将一人功力成倍施展发挥。
花上飞身形灵巧,极擅轻功,栖枝凤招式鬼魅,叫人难以防备,屠老三身坚如铁,一身外家功夫几乎刀枪不入,过江雁内功浑厚,一手分筋错骨的截脉掌更是闻名已久。
如此各不相同的四人功法合一,便是创造了几乎毫无弱点的四名武林高手。
楚流景与秦知白肩背相抵,手中青锋寒光辉映,白发与青丝于风中交错到了一起,映着残月与朝晖,便仿佛分隔于日夜的一双倒影。
一息沉寂,一道掌势猛然破空而来,沉浑的掌风如山岳将倾般狠狠打向楚流景身侧。
楚流景侧身一避,闪着寒光的杀猪刀便如早有准备般自斜后方近身劈来。
听得身后声响,她一个苏秦背剑防下了屠老三的招式,而重若千钧的劲力却透剑而来,震得她腕间一麻,眼前倏忽逼近的短匕眼看便是无暇顾及。
千钧一发之际,削薄如柳的剑锋横斩逼退了刺来的短匕,松雪般的冷香晃过身侧,浮着点点玉色的一掌便陡然拍出,令一旁逼近的妩媚女子停步避了一避。
“截脉掌?”未曾想眼前人竟用出了自家大姐的成名招式,栖枝凤不由有些吃惊。
过江雁凝眸望了二人一阵,想起了十洲记中所载可效仿天下武学的万化归一,为免再生波折,她未曾停息地再度攻去,手中掌风便如山呼海啸,拍出一掌的同时朝其余三人高声下令:“莫要留手,速战速决!”
此言一出,本就声势汹汹的攻势霎时间铺天盖地砸向中央二人。
楚流景接连应战,四周打来的招式绵绵不绝,令她唇色愈白,攻守之间渐渐有些气力不济。
剑门四鬼本就出手刁钻,如今有了玉蝉心法的加持,几人功力猛涨,便仿佛四道鬼影,变幻莫测的招式叫人防不胜防,内力更是突飞猛进。
楚流景气息沉滞,本就未愈的伤势早已隐隐作痛,双目无法视物,让她只能依凭模糊的听力与气劲判断攻势方位。
又一记刀锋斩来,她堪堪仰身避过,肩头一缕发丝却被刀气斩落,听着身后传来的铮然剑鸣,她闭了闭眼,耳旁浮现出裴清祀曾与她说过的话,渐露疲态的脚步便慢慢停了下来。
“藏巧于拙,用晦而明”。
屠老三挥刀而上,一刀将护在眼前人身旁的身影以蛮力隔了开来,眼角余光瞥见白发玄衣的女子似已有了不支之意,眼里精光陡亮,提刀的手横起一拦,便令眼中猎物如羔羊般落入了他的圈套。
有破绽!
他弓步跃进,脱开了其余几人攻势直取向前,虎虎生风的刀势将楚流景逼得一退再退,刀身震开软剑,森冷的锋刃便猛然刺向心口方寸。
啸声铮鸣,四周风雪似也安静下来。
闪着寒光的刀锋便如疾矢般直直挥去,眼见刀尖将要刺入血肉,而持刀之人却蓦然停于原地,手中刀锋与心口仅隔一线,再无法前进半步。
“嗤”
一声轻响,漫天鲜血霎时如细雨般洒了下来,
被屠老三朝上震开的软剑如银蛇般缠过了他颈间,只轻轻一带,瞧来刚健粗壮的躯体便倏然尸首分离,徒留下持刀的身躯还僵硬地位于原处。
“老三!”
不可置信的喊叫响起,过江雁怒不可遏,手下拳掌愈发狠戾暴虐,早忘了秦溯所说的不可伤人之言。
秦知白沉然应对,一招一式仍是不疾不徐,只是腕间缓缓淌落的鲜血暴露了她的旧伤未愈,执剑的手亦有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却自始至终未曾发出半声不济。
“去死!”
过江雁怒喝一声,陡然打出的一掌夹杂了十成十的功力,见着秦知白踉跄着一顿,脸色也发了白,她当即翻掌而上,双掌裹挟着劲风直朝身前人胸口拍去。
“轰”
轰出的掌力未曾打在秦知白身上,被一双清癯苍白的手接了下来。
楚流景挡在身前,挺立的身姿宛如一朵墨莲,浑身衣袍被气劲掀得猎猎翻涌,方才溅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眉梢眼角,便仿佛弑鬼的妖仙。
磅礴的内息骤然相撞,过江雁面色一变,一张脸渐渐变得青白扭曲,牙关紧咬,出口的话语也断断续续地发了颤。
“她在……吸我内力……”
栖枝凤被气浪震飞,扶着岩壁爬起后跌跌撞撞地再度朝她走去。
四鬼之中本就属她与花上飞武功最低,先前吃了秦知白些许剑气,她已是气海阻滞,其后虽有玉蝉心法加持,可楚流景二人功力亦是不低,多番交锋之下,她已成强弩之末,但见到过江雁命在旦夕,却仍是未曾退避地冲了上去。
“大姐!我来助你!”
横掌一推,栖枝凤将所有内力断然传入过江雁体内以之与楚流景相抗。
花上飞爬起身来,望见屠老三已是身首异处,过江雁也俨然力不能支,一时生了些退怯之心。
他转身欲要逃走,却似忽然想到什么,回首瞥见不远处独立风中的醉生花,目光微微闪烁,脚下一点,轻身上前便要摘花遁走,而伸出的手还未触及花枝,一枚短矢却猝然贯穿了他后心。
“呃……”
身形矮小的男子动作停滞,缓慢回过头,凝定的双目望着身后方向,片刻后,便再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栽倒的身躯沿着崖壁滚落,坠入湖中,湖面立时冒出一团白烟,衣裳与血肉渐渐在烟雾中消融化去,唯余下隐约白骨。
脚步声靠近,蹒跚的身影抱着怀中人一步步走向醉生花,拉长的倒影没过花影,指尖轻折,色白若雪的奇花便被她握在了手中。
“我终于得到了……醉生花,是我的了。”
秦溯抱着怀中遗体跪在雪里,被折下的花静静地躺在她掌心,犹如梦呓的话语透出了无尽痴念。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场间交锋的两方皆心下巨变,眼见花上飞尸骨无存,过江雁杀红了眼,毫不保留地将丹田内力全数灌入,一股掀天揭地的气劲便于二人间骤然爆开。
“轰隆”
地动山摇,沉寂了千年的湖水也翻涌起重重波涛。
雪雾如飞花般散落,凹陷的山堑被破出了一处豁口,过江雁与栖枝凤遭气浪掀飞,身躯猛砸在破裂的岩壁边,已再无一战之力,楚流景半跪于地,口中鲜血如注,摇摇欲坠的身躯被秦知白半揽于怀中,一滴又一滴血随环着她的双手流淌,直将衣裳慢慢浸透。
秦溯轻晃着支起身子,一步步行至二人身前,缓缓拉开了护在楚流景身侧的双手,随即抽刀一割,淋漓血色顷刻自苍白的掌间滴落,尽数染上了素白的花朵。
她拿起花,放入自己口中,将花瓣慢慢嚼碎,俯下身一点点喂入了苏容与口内。
唇边触及的肌肤冰冷,一如这十四年来的每个日夜。
染了血色的醉生花被全然喂与了已故之人,秦溯抬起头,望着怀中人的目光温柔如许,似祈愿多年的信众,只待施恩于她的神祇降临。
而眼前唯有长久静默。
风慢慢停息,天边已有朝晖渐渐升起,空中星月已然淡不可见,她跪在最后的一点黑暗中,抚摸着怀中一成未变的冰冷躯体,神色渐渐分崩离析。
“为何……为何容与还未醒来?”
秦知白缓缓抬起头,怀抱着心上人身子,苍白如纸的容颜映了点点鲜血,意识已尽消散崩离。
“这世上……本就没有死而复生之法。”
“不可能!”
秦溯断然否认,失去光彩的左眼仿佛流露了一丝惶遽凄楚,喃喃重复的话语声宛若乞求,满面歇斯底里。
“醉生花与梦死草合而为一,能叫死者苏生。一定是血……一定是血不够!”
她拿过短刀,还要再取楚流景体内血肉,而一卷画却被轻声掷在了她脚下,揭开一角的卷轴隐约可见到画中笔墨。
“……这是母亲最后留下之物。”
一瞬停顿,秦溯缓慢伸出手,拿起了滚落至脚边的画卷。
卷轴徐徐打开,一道坐于椅上的身影映入眼帘,周遭是一望无际的芦花,椅上之人孑然独坐花海中,一双眼睛却未施笔墨。
秦溯凝定原地,握着画卷的手微微颤抖,卷尾一行小字昭然于天光下,字迹凄惶顿挫,写的是:“不可方思”。
“不可方思……不可方思……”
她大笑起来,身子止不住轻轻发颤,混了血色的泪水接连自眼角滑落,那些分不清虚实真假的幻梦便再度浮现于脑海中。
“容与……容与!”
秦溯抛下画卷,跌跌撞撞地抱起苏容与的尸首,走向了远处浓雾。
沉眠的炎火与灰烬蛰伏于地底间,她仿佛毫无所觉,向前一步,一双身影便就此坠入无尽的虚空,未再留下半点痕迹。
流风自坠落的身躯旁涌过,她恍惚又见到了人潮中将她接住的身影。
“风急雨骤,姑娘早些回家罢。”
她紧握住将欲离去之人的腕,抬起了首,颜色迥异的双眸一瞬不瞬望着身前人,笑着开了口。
“我叫秦溯,溯洄从之的溯。敢问姑娘名姓?”
……
画卷微微滚动,落在了相拥的二人身边,边沿处纸页染上了星星点点的血泪,而方才握着画卷的人却已再无影踪。
秦知白微垂了眸,只是拥着怀中人不曾动作,以往纤尘不染的衣着被血水浸湿,指尖仍徐徐向下滴着鲜血。
醉生花没了,唯一可用来救人的蛊引也被抛入了崖下,她已经再没有办法……
愈渐模糊的视线随下降的体温慢慢变得昏蒙,她紧拥着身前人,飘离的神思仿佛一点点被水浸没。
“秦姑娘……秦姑娘?”
朦胧不清的呼喊响起,将濒临昏迷的人自黑暗深处唤醒。
秦知白虚虚睁开眼,便见到眼前依稀站了十数道身影。
皮毛雪白的异兽位于不远处,身前是焦急不已的女子,冒着风雪攀山而来的游也与漠北十八骑正在一旁,柳依依满目血丝地盯着昏迷不醒的人,语调略微发哑。
“病秧子怎么样?”
一向不紧不慢的少女面色沉凝,把于腕间的手停顿许久,方缓慢摇了摇头。
“她身受重伤,筋脉尽断,唯有心脉被一道真气勉强护住……已是命不久矣。”
片刻安静,柳依依眼角泛了红,还待不顾手下人劝阻再为楚流景输入内力,却听话音轻响,身前人呢喃般开了口。
“……醉生花。”
几不可闻的话语声落入耳中,柳依依怔了一怔。
“什么?”
青丝染血的人再度陷入沉寂,几乎叫人以为她已不省人事时,又轻声开了口。
“醉生花……”
“醉生花?”柳依依反应过来,忙站起身,似想到了什么,有些不确定地回首望向身后,“你说的,是那些花么?”
天光流泻,旭日冲破夜幕。
被气劲破开的洞口,一朵又一朵白花簇立其中,飘摇的花枝随风而动,便似茫茫花海,于千年枯荣中繁盛至今,一如前人所愿。
第176章 过去
过去
临溪治下的茶陵村内, 往日晨起劳作的村民皆不见影踪。
十数行踪诡秘的僧人出入村中,似在看押着什么人,村北地窖外时时有人把守, 微不可察的肃杀之气弥漫于村中各处。
燕回孤身坐在地窖中,手脚皆被铁链所缚, 一旁是呈于盘中的饭碗, 碗中饭菜被掺了软骨散,瞧来已吃去大半。
一名着僧袍的男子自远处行来, 前来替换地窖外守了一整夜的弟兄。
通宵把守的僧人舒展了一番身子,将锁着地窖的钥匙递了过去, 一手扶着脖颈打了个哈欠, 一面寒暄道:“今日怎来的这样早, 离换人应当还有一个时辰吧?”
来人提了提手中食篮,有些无精打采地瞥了一眼后方地窖。
“饭食已做好了,我来给里头那位送饭,索性便不走了,也免得待会还得再跑一趟。”
未曾瞧出他眼下异样, 僧人随口道:“听闻消失许久的二尊使回来了,可是真的?”
前来换人的男子面色微变, 当即回首瞧了一眼,确认过左近并无他人,再出口的声音压得极低,似怕被他人听见。
“别提了, 二尊使确是回来了, 只是不知为何断了一只手, 脾气也比以往暴戾了许多。昨日两名弟兄前去抓人回来,好似是说错了什么话, 当下便被二尊使扔去了万蛊坑喂蛊……那惨叫声响了一夜,直到天明才消,听得我一夜都不曾睡着。”
闻言,问起的僧人咋了咋舌,禁不住撸了一把胳膊。
“竟这般可怖,莫不是和近日裴家之事有关?”
月前江行舟于干南逝世,死讯不胫而走,裴家家主裴少微及关山家主关山南烛亦受了不轻的伤。
裴少微醒转不久,便以悼唁江行舟为由去了青都,裴家候吏亦大批进驻江家治下,明面上是协助江家追查杀害江行舟之人,而明眼人皆知此不过另有图谋。
来人摇了摇头,似不想对此过多置喙,只道:“有世主在,这些事也轮不上我们操心,只要将后山山洞里那些村民看好便是。那位新来的边原大人说,楚不辞近日或将出现,届时她若将地窖里这位救走,就只有拿那些村民来逼她就范了,咱们这边可不能出了差错。”
再随意闲谈了几句,两人便分了开。
男子走近地窖旁,俯下身拉开了半掩的入口,沿着木梯下至地窖底部,朝里头喊了一声:“吃饭了。”
褚云琛虽将燕回关押在此,却自始至终未对她动过任何重刑,看守众人知晓她们二人曾是师徒,也不敢随意得罪,生怕日后两人若言归于好,遭殃的恐怕还是自己。
喊出的话语未得回应,被铁链锁着的人只如平日一般闭着眼缄默不语。
不知她是沉睡未醒还是无意理会自己,男子望了一眼前夜送来的饭菜,确认碗中有被动过的痕迹,便将手中食篮放在了一旁,走近前去欲收捡起用过的碗筷。
盛着碗碟的托盘被放在里侧,与锁于墙边的人只相隔了半尺距离。
他行至透不进光的角落,矮下身端起托盘,随即转身正要离去,抬起的视线却瞥见一旁干草下被倒出的饭菜,一时愣了一愣。
“怎么……”
锁链声顿响,冰冷而坚硬的铁索自后方缠上了他脖颈。
反被禁锢的人双目陡睁,额角涨红着暴起一条青筋,抬手欲要掰开绞上颈间的锁链,而横过锁链的双手却断然果决,很快便叫他没了声息。
“嘭”
再无动作的身躯僵硬着倒下,一只手向下伸去,自他腰间拿过了解开铁索的钥匙。
燕回面色苍白,双眸却仍是清明,以钥匙将手脚上绑缚的锁链一一卸去,而后拾起脚下人随身所带短匕,抬眼看向了上方未曾合上的入口。
今已是她被送来茶陵村的第三日,自她离开沅榆,这一路上便一直被人严加看守。
她寻不到脱身的时机,便只能暂时蛰伏,每日假作逆来顺受,一边养精蓄锐,一边自六欲门人之人口中探悉近日发生之事。
她听得江行舟已死,听得青冥楼腹背受制,听得裴少微意图吞并江家,也听得……
嫌犯楚不辞伤人出逃,如今正被三司海捕缉拿。
她大约知晓楚不辞为何会离开监察司,也知晓褚云琛将她关在此处,为的便是诱脱逃之人上钩。
六欲门既已得到消息,恐怕楚不辞近日曾出现在临溪,她若能在最短时间逃出茶陵村,前去与青冥楼报信,或许能赶在楚不辞入彀之前阻止她以身犯险。
只是……
地窖里发出一声异响,叫潜藏于暗处的两名六欲门门人走了出来。
“六子?”
走在前头的人喊了一声,有些警觉地朝地窖靠近,而探出的头方一向下看去,一道冷光便骤然划开了他脖颈。
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地面,叫随后跟来的人面色一变,伸手摸向了刀,慌忙要抽刀应对,眼前一暗,倏忽逼近的短匕已横上了他颈间。
“茶陵村村民在后山何处?”
“我……我不知晓,我也是近日才来,还未曾到过关那些人的地方。”男子战战兢兢地说完,似怕被灭口,紧接着又道,“但我听二尊使说过……那些村民,大约是被关在那头的茶山上。”
他边说着,边转过身似要指出后山方位。
而回头的刹那,握刀的手却忽然暴起,出鞘的刀锋猛地砸向握着短匕的那只手。
然而刀身仅仅撞上匕首,发出铿然一声金鸣,当先刺入的锋刃便已溅出一抹鲜红,叫持刀之人戛然停顿,手中的刀亦“当啷”落了下去。
燕回松开了手,任凭眼前人滑落在地,被溅了零星血色的身躯轻轻喘着,垂于身侧的手亦控制不住地微微发了颤。
她这两日虽未曾进食,可到底先前被喂下过不少软骨散,眼下浑身气力不过恢复了五六成,方才那一击几乎已是耗尽了她所有力气,所幸她一直有所防备。
将地上两具尸首一并扔入地窖,燕回拿过了刀,抬手擦去脸侧血迹,便回身朝后方茶山方向行去。
茶陵村依山而建,村中百姓多以种植茶树为生,每岁春秋皆为下新茶的时候,采来的新茶经过处理再卖向其他几地,是全村人赖以为生的根源。
今已是初冬,山上茶树方下过一季新叶,眼下瞧来不免有些肃杀。
燕回沿着山道而行,不消多时便见到了把守于山间的守卫。
守卫相隔丈许,分布于林中四处,所穿不再是六欲门之人惯常穿的僧衣,脸上皆戴着用以掩盖容貌的铁面,与山下看守显然并非同一批人。
观察过几名看守的站位,燕回若有所思地凝了眸。
“巡武卫?”
眼前一众人虽只不过穿着寻常百姓所着的粗布麻衣,可行止之间分明为府衙中人惯有动作,若贸然靠近恐怕极易被察觉,还需引开一批人方有机会救出被困的百姓。
望了一眼最近处的身影,她握着刀悄然隐入了林中。
虫鸣幽寂,把守了一夜的人困倦不已,布满血丝的一双眼睛有气无力地睁着,身子半靠在树干旁,俨然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嗒”
轻微的响动叫几欲睡着的人略略惊醒,手下意识握上了刀,望出的视线却在扫见不远处掉落的钱袋时停了一停。
他回首瞧了一眼身后,见其他人未曾留意,悄悄走近前去,正欲将地上掉落的钱袋收入怀中,而身子方低下去,一道劲力却蓦然砍上颈后,弯下的身躯当即栽入草中,闷声不响的举动未曾引起任何人注意。
片刻后,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响起。
一道身影自林中走出,匆匆朝里侧行去,在行至把守众多的洞口外时被拦了下来。
“站住!”
位于最前的看守望着来人,一双虎目炯然凌厉,沉声喝问:“如此仓皇急躁,你是哪位大人手下的?”
来人低了身子,话音几分仓促:“卑职是边原大人新调来的,山下来报说燕回跑了,请求我等增援。”
“什么!?燕回跑了?”男子心下一惊,一时迁思回虑,“难道是楚不辞来了?”
略一忖度,他转首望向身后,“你们几个,跟我下山前去追捕楚不辞,其余几人留下看好这些村民,* 若发觉有他人靠近格杀勿论。”
“是!”
一行人正要离去,却听身后传来一道询问。
“发生了何事?”
脚步声走近,一身劲装打扮的女子来到众人跟前。
为首之人回头见是她,当即变了脸色,很是恭敬地朝她一拱手,禀报道:“回边原大人,山下来报说燕回跑了,小人认为大约是楚不辞带人来救,因此现下正准备领兵前去追拿两人。”
边原眼中划过一丝异色,却未置可否,幽深莫测的视线朝旁掠去,便望向了一旁前来报信的人。
“你,抬起头来。”
燕回站在原地,垂于身侧的手微不可察地按上了腰间。
半年前,她与边原曾在辟疫镇交过手,彼时边原杀了送葬的人,被她与阮棠几人捉拿在场,其后却依凭幻术逃脱,她深知此人诡诈狡黠,难保不会被她瞧出破绽。
顿了一顿,她缓缓抬起头,掩于面具下的双目与身前人目光交错,握上刀柄的手一点点收紧,藏于其中的刀锋已是时刻准备出鞘。
然而看向她的视线却只随意瞧了一眼,便目无波澜地移了开。
边原回眸睇向一旁几人,淡淡道:“楚不辞既已救走燕回,短时间内当不会再回此处,所有人前去追查她二人踪迹,留两名看守便是,万不可让她们逃出茶陵村,否则一切唯你是问。”
“是!”
得了严令,一行人当即火速朝山下赶去。
边原也未再逗留,只将燕回与另一巡武卫留下看守村中百姓。
见得他人离去,燕回反手打晕了看守的另一人,随即转身进入洞中,抬手揭下脸前面具,略显羸惫的眸子清明沉静地望向洞中众人。
“我是干南监察司总司事燕回,你们随我走,我带你们离开此处。”
“监察司……是监察司的大人来了,我们有救了!”
洞中放着几处囚笼,笼内零零散散囚禁了二十余人,其中大多为老弱妇孺,众人或坐或靠,皆瑟缩着拥成了一团,眼下见燕回出现,惊惧的眼中方冒出了劫后余生的泪意。
燕回走上前,一刀劈开了关押着众人的囚笼,伸手扶过两名蹒跚不稳的老者,沉声道:“贼人极可能去而复返,还请诸位随我快快离去。”
听她此言,一行人赶忙你拉我扶地一一逃出了木笼,被如牲畜一般在笼中关了数日,年岁大的人已连腰都快直不起来。
燕回看着众人接连逃出洞外,却发觉还有一道身影留在笼内不曾出来,她走近前,见得留下的是一名女童,从身型来看不过八九岁大,一只手抓着笼子,低着头怯生生地不肯往外走。
望了一眼洞外,燕回半蹲下身,轻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何不与他们一块儿走?”
女童瞧了她一眼,却抿着嘴不曾说话,一旁方脱困老妇人望见,不由叹息一声,按着腰道:“这女娃是几日前跑来我们村的,看来是与她爹娘走丢了,和谁都不愿说话。我看她孤苦,便留她在我家中住了一夜,谁想这回被一道抓了进来,也是可怜。”
燕回静默片刻,朝女童伸出了手,眸中光影清净,再落下的话语声极轻。
“你可愿同我走?我会将你送去安全之处。”
伸出的手悬于半空,日光自身后投入,她便逆着光守在黑暗中,片晌,幼小的手迟疑着交到了她掌中。
望着女童走出囚笼,燕回拉着她的手,两人迅速出了山洞。
山下隐隐传来嘈杂的声响,方才被引开的巡武卫似乎已经走远。
她望着下山的道路,却转身走向了另一处山路,一面护着身旁女童不叫她被树枝划伤,一面观察着四周动静,朝身后众人叮嘱道:“他们仍在村中搜寻,我们现如今不可回村,不如兵分两路,经盘龙山左右绕行,往帝临方向去。”
盘龙山山势错综复杂,若不出动大批兵力,绝无可能在山中寻到区区十数人。
听得她提议,村中百姓却有些迟疑,犹豫着望向山下房屋,前行的脚步渐渐停了下来。
“这位大人……”
话还未说完,一阵脚步声却在此时响起。
几名蒙面带刀的巡武卫赶来,恰撞见准备逃离的一众人,当下拔出了刀,大喊道:“这些人逃了,快来人!”
惊惧的叫声霎时响彻山林,茶陵村百姓四散奔逃,唯恐再落入身后人手里。
纷乱之中,一名老者被枯枝绊了一跤,年迈的身躯摔在地上,一道刀光便自后方砍来,眼见便要落在她身上。
“叮”
横出的刀身一截,燕回仰身护在老者身前,手中刀锋稳稳架住了挥来的利刃,额角隐有汗珠滚落,话语声一字一句道:“快走。”
她唇色已然泛白,手下动作却仍是果决,确认身后老者离去,方抬腕一扫,将砍来的刀锋生生格了回去。
惊叫声接连响起,已有几名村民落入了巡武卫手中。
独自迎战的身影愈渐踉跄,脚下步伐亦虚浮不稳,纷繁细密的刀光交织成了一座银色囚笼,将她困在其中,围上她身旁的巡武卫慢慢增多,已是令她无路可退。
又一刀劈来,燕回虎口顿麻,握在手中的刀被猛然挑飞。
她望着迎面斩来的冷光,眼睫轻点了点,立于原地静静地看着刀锋落下,而一道剑气却如白虹贯日,骤然将挡于眼前的一切尽数荡平。
“阿回!”
熟悉的呼唤声响起,风尘仆仆的身影自日光明灿处而来。
素白的衣袍被风吹起一角,散开了浅淡的白檀香气,眼前光影微暗,自过去赶来的人已将她紧紧拥入了怀前。
“我来迟了。”
第177章 白衣
白衣
日光透过那袭白衣, 如细雨般影影绰绰地吻在眼前,燕回被拥在怀里,便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树下相依的身影, 与满树金黄却未凋零的银杏叶。
胸腔的跳动随呼吸微微起伏着,她轻轻闭上了眼, 短暂而安静地任身前人拥着自己, 轻声响起的话音便如喟叹般落在耳边。
“……你为何会来此?”
楚不辞略微松开手,望向她的目光极静, 宛如拾回了失而复得的宝物,从来处变不惊的神情透了惝恍, 眼底亦敛着些许仍未平息的涟漪。
“茶陵村村民尽数关押在此, 我知晓你若脱身定会先来救人。”
静了一静, 燕回低首抵上了她肩前。
“是……你知晓的。”
她知晓她会来救人,她亦知晓她不可能放任百姓被困于此。
时过境迁,她们早已在不同的道路上走得越来越远,只是回首望去,方才发觉原来她们一直携手并肩, 一如十三年前。
追来的几名巡武卫尽被毙命,不少茶陵村百姓惊慌之下走散, 眼下不知跑去了哪里,余下的多是些腿脚不便的老者孩童。
方才跟在燕回身旁的女童似是受了惊,紧紧抓着她的衣角不肯松手,幼小的身躯亦止不住颤栗, 尤其在楚不辞靠近时尤为明显。
望着瑟缩着身子将脸埋在自己身前的瘦小身影, 燕回摇了摇头。
“许是被你方才以剑伤人惊着了, 倒无大碍,过几日便好。”
楚不辞望了女童一眼, 也知晓自己对看护孩子向来不如眼前人熟悉,于是收起了剑,尽量不离两人太近。二人再检查过一行人伤势,确认众人并无大碍,便带着剩余村民,继续朝前行去。
前行的脚步踩过林中落叶,发出簌簌声响,燕回牵着身旁女童,与楚不辞简单说过了先前情形。
“山下尽是六欲门之人,方才我将看守村民的人引走,他们应当很快便会发现地窖中的尸体,因而我想带着茶陵村之人绕山而行,以免再遇上六欲门或巡武卫的追兵。”
楚不辞看着她,“你想将他们送去临溪?”
燕回摇了摇头,“帝临。”
她目视着前方,缓缓道:“六年前临溪灭门案后,关入监察司狱的案犯全数被灭了口,临溪大约早已落入了老师掌控,帝临总有青冥楼在,应当还护得住这些百姓。”
听她提及褚云琛,楚不辞顿了片刻,望出的目光透了几分再未掩藏的怜惜。
“这段时日……你还好吗?”
燕回静默一时,双睫微微垂落。
“我与她毕竟曾有师徒之谊,她将我软禁于此,也不过是为了引你出现,因此并未当真对我下手。”
出口的话语平静,而楚不辞却仍是听出了其下微不可察的涩然。
她们相识十数年,她自然知晓褚云琛在眼前人心里究竟是何意蕴。
她于她有栽培之恩,有识人之明,带她认清了天下之大,民生多艰,如今名满天下的浩然刀正是被她一手教养而成。
可就是这般亦师亦母、得万人称颂的圣人,却成了一切罪恶的起因。
她该如何?
楚不辞指尖微动,轻唤了一声。
“阿回……”
一道话语声却在此时响起,打断了方欲出口的言语。
“你是青云君?”
走在二人前头的一名少女回过了头,似是听得了两人对话,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紧盯着楚不辞,因着关押多日而蒙了一层灰的脸上亦透了几分欣喜。
楚不辞微微一怔,细看之后却又露出了讶然之色。
“你是六年前那名孩子?”
六年前,茶陵村被六欲门之人围袭,是她亲身前去解了茶陵村百姓之危,叫村中众人不至于遭柳鸣岐毒手。
见她竟还认得自己,少女不禁欢喜不已,“六年前我与阿娘被抓,是你将我们从恶人手中救出来的,我……”
话还未说完,前方忽然响起一道尖叫声,声响自东南的一处山谷传来,听来是方才跑散的茶陵村村民之一。
楚不辞眸光微凝,飞身赶至惊声响起之处,便见两名茶陵村百姓被刀剑胁迫,一旁是十数监察司候吏,为首之人膀大腰圆,所穿乃为审刑院公服。
望着那张并不陌生的脸,楚不辞握过了剑。
“薛显山。”
话语声落下,为首的男子转过了头,睇出的视线瞧见不远处出现的素白身影,他眼中划过一道精光,松开了逼问眼前村民的手,高声喝问。
“大胆嫌犯楚不辞,我乃审刑院允判薛显山,你涉嫌杀害四派掌门,今又潜逃至此,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脚步声响起,燕回带着众人赶来,大略扫了一眼眼前情形,她道:“茶陵村百姓遭贼人所掳,青云君本是为救人而来,薛允判若为捉拿楚不辞,还请宽限几日,待安置好茶陵村百姓,我自会亲自将她送往监察司。”
她眼下未着公服,薛显山并未认出她身份,只冷哼一声。
“你是何人,官府办案与你何干?”
燕回眸光清净,不疾不徐:“我乃干南监察司总司事燕回,沅榆时曾与薛允判手下赵行野院事共事。”
薛显山面色微动,似是想到了什么,眯着眸瞧了她一阵,再出口的话语声却仍是强硬。
“楚不辞杀害四派掌门,伤人越狱证据确凿,燕司事,莫非你想助纣为虐?”
燕回不卑不亢,“楚不辞一案另有隐情,伤人越狱亦非她所愿,待将这些百姓送去安全之处,我自会把她重新交予三司审判,只是如今未到时候,还望薛允判见谅。”
“放肆!”薛显山高喝一声,“监察司早已查明,你与楚不辞私交甚密,楚不辞脱逃一案与你脱不开干系,依律你二人当一同回监察司问罪,还不快快束手就擒,本官自会将一众百姓送去帝临府衙。”
楚不辞眸光微抬,清整的身姿立于众人最前,话语声淡然落下。
“茶陵村属临溪治下,薛允判为何认为帝临才是安全之处?莫非薛允判早已知晓,临溪府衙已是他人权柄,又或者,薛允判便是幕后之人派来的爪牙?”
“一派胡言!”薛显山震怒,视线扫向后方一众村民,冷声道,“我等为监察司之人,听闻茶陵村遭贼人抢掠,特前来救人,尔等快与我速速离去,莫要耽搁监察司捉拿逃犯,否则一律从重发落!”
听得是监察司之人,身上所穿也确为监察司公服,本就担惊受怕的一众百姓当即不敢怠慢,正要朝薛显山走去,却被身前抬起的一柄长剑拦了下来。
“不可,他们若是前来救人,当与山下之人正在交手,如何会这般快便追上我们,只怕是另有图谋。”
前行的步子就此停了下来,一众村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相信何人。
一名不良于行的中年男子望着横在眼前的剑,与身旁人低声咕哝。
“我先前去临溪卖茶,的确见城中布告上贴满了抓捕这女子的告示,上面写她在南边杀了四个人。我看她出手狠绝,方才杀那些人时眼睛都不眨,说不准真是什么杀人凶犯,还是同府衙的大人走要安全些。”
“你胡说!”先前认出楚不辞的少女高声驳斥,一双眼睛瞪得滚圆,愤愤道,“青云君六年前便曾救过我们村子,我都记得的,怎么可能是凶犯!”
被一名尚未及笄的孩童当面反驳,男子一时挂不住面子,讪讪地转开了头。
几名年长些的老者却似仿佛想起了当年之事,面上不禁露出喜色,当下对楚不辞更信赖了些,如此情形叫薛显山不禁目露冷光。
“楚不辞杀人逃狱,今又胁迫茶陵村村民为质,保护百姓,将楚不辞就地处决,若有他人阻拦,格杀勿论!”
“是!”
一声令下,交锋一触即发,随之响起的兵戈交战声霎时充斥整片山谷,令方才脱险的一众村民不免惊叫着乱了阵脚。
楚不辞立于原处,手中不识君尚未出鞘,银白的剑鞘信手挡下四周刀光,便叫十余候吏无法越其半步。
世人皆知青云君武功极高,可却无人知晓她的剑术究竟到了何等地步。
世间能胜她者早已为一方宗师,而与她交手者往往见不到她手中剑出鞘。
望着眼前游刃有余的身影,薛显山眯了眯眼,阴冷的目光睇向后方村民,便负手朝燕回悄然靠近。
刀光剑影纷繁,茶陵村百姓已成惊弓之鸟,燕回一面安抚着身旁众人,一面紧盯着场间局势,正无暇他顾时,一点冷光却破风而来,毫不留情地直射向她心口。
“阿回!”楚不辞高喊一声,眼中神色急变。
横起的刀锋一扫,险之又险地打落了射来的暗器,燕回持刀而立,握着刀的手已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而蓦然亮起的刀光却叫身旁众人一惊,一时惶叫着散了开来,原本被她牵在手中的女童亦受惊般朝前方跑去,正与举刀近前的薛显山撞到了一处。
“噌”
银白的剑锋就此断然出鞘。
楚不辞剑若流光,于空中划开一道残影,凌然的剑气骤然逼退四周围袭。
她伸手将女童护于身后,欲把她送去安全之处,却不想一路沉默寡言的女童抬起了头,嘴角扯出一丝诡秘的笑,一枚闪着幽绿暗光的银针便自她掌间猛然射出,于瞬息之间穿透了那袭白衣。
“青云君,世主令我向你问好。”
素白的身影踉跄着一顿,反手一剑刺穿了身前人心口,化作女童的刺客带着笑意倒了下去。
一片死寂。
一道惶遽的惊叫声乍然响起。
“她杀了那女娃!
“她果然是凶犯!”
第178章 清白
清白
惊惶畏惧的情绪如潮水般散开, 本以为可以信赖的人竟就在眼前杀死了手无寸铁的孩童,茶陵百姓惊骇不已,连连朝后退去, 而燕回却逆着人潮走近,三两步冲去了那袭白衣身旁。
先前便曾出言嘀咕的男子见此情形, 当下来了精神, 一面忌惮地瞟着楚不辞手中长剑,一面很是义愤填膺地高声质疑。
“我早便说了这女人不是什么好人, 没想到竟对孩子都下得去手,当真是灭绝人性!”
他望了一眼拥在楚不辞身旁的那道身影, 又哼了一声。
“我看那自称什么总司事的女子也很是可疑, 府衙的大人都说了她与那杀人凶犯脱不开干系, 她二人定然是一伙的,只怕先前将我们从笼子里救出来也不过是为了利用我们。”
“你在胡说!”一旁的少女上前几步,一张脸因着气恼涨得通红,“青云君是救了我们全村的大好人,怎么可能是杀人凶犯!”
被她气势汹汹的模样惹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男子反应过来,当即觉得有些落了面子, 一把将眼前少女推了开,色厉内荏道:“你个小娃娃你懂什么?!那你说她为什么杀了那女娃?”
少女被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在了地上,近旁的老妇人连忙将她扶了住, 而她却仍是执拗的昂着头, 一双眼睛通红地瞪着眼前男子。
“你就是胡说!青云君不可能是凶犯!”
不止不休的争执将有些愣神的人扰醒, 薛显山瞥了一眼地上的尸身,掩去了眼中惊讶, 眯着眸望向不远处的两名女子,当下摆出了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沉着脸色开口。
“凶犯楚不辞,竟敢当众杀人,简直罪无可恕!尔等若不想死便快过来,监察司方可护你们周全,若是再拖延下去,你们便有同流合污之嫌,本官只能将你们与这凶犯一同论罪了!”
听得此言,茶陵村百姓一时乱了阵脚,为首的男子也顾不上争执了,点头哈腰地连喊了几声息怒,随即转首望向身后众人。
“还不快和我一同过去,你们要给这女人陪葬吗?!”
慑于薛显山的官威,本就有所犹疑的一众人霎时不敢再耽搁,拉着身旁的老者孩童便要往对侧走,而还未走出几步,染着鲜血的长剑却再度抬起,将他们拦在了剑后。
“不可……”
楚不辞立于山谷正中,仍旧临危不乱的面容微不可察的泛了白,素白的衣角被风吹得猎猎翻涌。
“那女童不过是圈套,一切都是因我而来,你们若去便是正中下怀,万不可轻举妄动。”
日光自她身后洒落,她便似一把染着光的利剑,将一切晦暗污浊都挡在了身前,而被她护于身后的人却啐了一口,一瘸一拐地绕开伸出的剑,鄙夷地回头看她一眼。
“果真丧心病狂,将人杀了竟还要泼脏水,实在无耻!”
话音还未落下,楚不辞面色一变,持剑便朝男子身前刺来。
迅疾的破风声叫男子脸色煞白,慌忙朝后疾退几步,本就不便走动的腿脚一个不慎被绊了一跤,身子重重跌在地上,眼看便要被剑锋刺穿心口。
而“当”的一声响,身后探出的刀锋却挡下了刺来的剑光。
他双腿发软,连滚带爬地爬去了薛显山身后,见着一众监察司候吏一齐逼退了攻来的身影,方哆嗦着站起身来,面上满是劫后余生的惊悸与庆幸。
“好歹毒的女子,竟想当着监察司大人的面杀我!幸好……”
话还未说完,出鞘的刀刃已干脆利落地穿透了他的身躯。
男子神色一滞,视线缓慢下移,不可置信地望向了眼前递来的刀锋。
薛显山面不改色,直截了当地抽出了刀,任凭仍带着温度的鲜血溅上脸侧,出口的话语声不冷不热。
“她并非要杀你,而是要救你。”
再无声息的身躯闷声倒了下去。
薛显山回过身,示意手下人将已来不及逃跑的几名茶陵村村民绑至一旁,抬手擦去刀尖上沾染的血色。
“楚不辞伤人越狱,潜逃至茶陵村,因被茶陵村百姓发觉行踪,狠心残杀全村上下数十人,本官为求自保,只得将她就地诛杀,同行之人意图反抗,亦被一同剿灭于此。”
慢条斯理的话语落下,已然敲定了其后将流传开的前因后果。
楚不辞握着不识君,身后只剩下了几名未曾来得及离开的老者孩童,渐入肺腑的剧毒已叫她气息开始衰竭,而她仍自岿然不动,端挺的身姿依旧宛如巍巍高峰。
褚云琛当真算无遗策,燕回被带走时留下的那封信便是她的阳谋。
她料到了她会来茶陵村寻人,更料到了她二人定不会抛下受困于此的百姓而不顾,因而她设下了一枚暗子,这枚暗子不只是为了向她下手,更是为了引起茶陵村百姓对她的猜疑。
瞬息发生之事无法叫其他人看清其中真相,而一直望着她的人却未曾忽略她出剑时几不可察的迟滞。
燕回抓过了她的手,指尖透过脉搏清晰感知到了愈渐衰弱的跳动。
她无意识抿紧了唇,抬掌便要将尚未恢复完全的内息尽都渡入身前人体内,略微匆促的动作俨然已失去了平日的冷静沉着,而内息堪堪催动,惯于握剑的指骨却轻轻捉过了她的手。
“你听我说,阿回。”
楚不辞望着她,清明的眸子宛如平湖般沉静。
“我们还有机会,薛显山不过是畏惧我,想利用那些村民逼我就范。只要我寻机出手,你便有机会带他们逃离此处,你们一路往西北去,绕过盘龙山后朝帝临方向走,张月鹿带着青冥楼门人正在帝临,她会在那处等着你。”
一言一行俨然将一切都已安排稳妥,而以往行事果决的人却一言不发地陷入了沉默。
身后是惊惧的呜咽声,不远处流淌的鲜血还残余着滚烫的温度,她望着对侧不断哀求讨饶的百姓,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再抬起首,出口的话音便带了几分无法言明的晦涩。
“你呢?你又该如何?”
楚不辞缄默片晌,慢慢松开了手,抬目望向前方狼顾虎视的身影,话语声如敲冰碎玉。
“伏清白以死直,固前圣之所厚。”
她回过眸,抬指擦去了身前人眼角沾上的一点血色,将那枚缀着银杏玉饰的剑穗交还到燕回手中,再珍而重之地望了她一眼,唇边方露出了一点笑。
“抱歉,青云山之时是我失约,若还有机会……你可愿与我再共进一次晚膳?”
望来的目光那般轻柔,叫燕回收紧了手,呼吸微微凝定,早已看不出往昔伤痕的手腕似也开始隐隐作痛。
可还未能等到回答,后方却依稀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
薛显山望向远处,本还有些戒惧的神色当即放松下来,沉冷的目光斜睨向中央二人,冷笑道:“楚不辞,我的人已往此处赶来,你以为你二人今日真能逃脱?还不束手就擒,我还能留你一条全尸。”
他瞥了一眼身旁,以刀架上了脚边的老妇人颈侧,逼迫的话语声几分阴冷。
“你们若不想死,就叫楚不辞弃剑投降,否则我便一个个杀光你们。”
“呸!”从未听信过他的少女当先啐了一声,自后方几步走近楚不辞身旁,蒙着尘灰的面上尽是愤恨,“他本就想害死青云君后杀了我们所有人,又怎可能放人!”
呜咽与畏惧的哀求响成一片,一旁受刀兵挟制的老妇人却叹了一声。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曾被自己收留的女童尸身,苍老的双眼缓缓望向了村子的方向,因着年迈而干枯瘦弱的身躯微微佝偻,少顷静默,她闭上了眼。
“是我们一意孤行,反而拖累了青云君和燕大人,这大约便是我们茶陵村的命吧。”
冰冷的刀锋悬在她头上,可她却未曾喊出一句祈求楚不辞施救的讨饶声。
如此沉默而毫无畏怯的平静叫薛显山眯了眯眼,手下刀锋微微抬起,冷声道:“想死?那我便成全你。”
他举刀便要砍下身前人的头颅,而少女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却与一道剑鸣一同响起。
“阿婆——”
“叮”
银白的剑锋如流光般闪过,一剑便斩断了挥出的刀刃。
如此难以防备的出手叫周遭候吏愣了一愣,当下抢上前去,堪堪救下了险些亡于剑下的男子。
而持剑攻来的人却似惊鸿掠影,叫人摸不到半片衣角,一道剑气骤然斩落,掀起的气浪令围袭而上的数名候吏霎时口吐鲜血飞了出去。
楚不辞身子微滞,先前被她以内力锁住的毒素随翻涌的内息迅速蔓延至奇筋八脉。
她一剑劈开绑缚住茶陵村百姓的绳索,反身拦下了后方刺来的刀兵,素白的衣角已然沾上点点血迹,而落下的话音却仍旧透着令人心安的沉稳。
“跟着燕司事走,她会带你们去安全之处。”
乍然得了生机,一众村民当即在燕回的帮助下你搀我扶地朝山谷的另一侧逃离。
山下返回的追兵已然赶到,银剑白袍的身影孤身一人立于前方,宛若万马千军。
她再回头看了一眼,对上了那双从以往便一直看向她的眼睛,泛白的唇轻轻动了动,似落下了一句话,随后手中剑举起,轰然爆开的剑势便如山呼海啸般转瞬淹没了逼仄的山谷。
这一剑叫天地震动,风云变色。
两百年前洛奚将军曾以这一剑力挡百万师,五十年前亦有人凭这一剑夺得了彼苍榜榜首。
这是一式不折不扣的杀伐之剑。
而它如今面对的却是本该护佑天下百姓的官兵。
风浪咆哮,脚下地动山摇,崩塌滚落的山石顷刻将后路埋没,随之一同掩埋的还有数十追兵与从未退开一步的那袭白衣。
燕回抱着一名孩童不断向前跑,抬起的手臂尽力护住了怀中小儿的身子。
她的脸侧被枯枝划破,额角亦宛如落泪般流下鲜血,可她却似感受不到任何知觉,只是不断前行,直至身后的崩塌再看不见分毫痕迹。
轰鸣声渐止,倾塌的山石惊起了无数飞鸟,就在一行人将要跑出山谷时,前方却出现了数十身影。
“大人,是燕回!她们果然逃了!”
身穿巡武卫轻甲的几人拔出了刀,虎视眈眈地盯上了最前的女子。
“幸亏世主让我们在此设伏,不然就真被这群人跑出去了。”
前行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燕回停在了原地。
她放下手中毫发无伤的女孩,再度拔出了血色未干的横刀,悬于腰间的剑穗随风轻轻摆动,她闭了闭眼,随即持刀攻入了围袭而来的巡武卫之间。
刀兵相接的刹那,几道破风声骤响。
数枚箭矢如流星赶月般疾射而来,骤然射倒了后方一片身影。
海棠色的身影持鞭一鞭扫下,一杆红缨枪挑翻了攻向燕回的两名巡武卫,宛若薄雪的剑光瞬息逼退了近前的刀兵,而与之难分伯仲那柄长剑亦护下了后方险遭波及的百姓。
“是漠北十八骑!”
“飞雪派和问水剑派一同打来了!”
“那女子是长缨寨的宁双!”
……
惊慌失措的喊叫声响起,原本在此设伏的一众巡武卫转眼成了她人手下的待宰羔羊。
再一鞭扫开周遭刀锋,阮棠脚下一点,轻身掠向燕回身前,清越昂扬的话音霎时穿透了整座山林。
“燕姐姐,我们来了!”
第179章 遗物
遗物
帝临一处宅院内, 褚云琛正坐在后院的桂花树下围炉煮茶,阿缨伏于她膝上已然熟睡,一旁的小火炉散发着融融火光, 水雾氤氲,清甜的桂花便掺了一丝茶香。
一名穿着常服的六欲门门人自院外来见, 推开的院门带来了街市间些许嘈杂。
他穿过前院, 于褚云琛身前站定,毕恭毕敬地朝她行了一礼, 一旁侍女便俯下了身子。
“家主,柳鸣岐派人来了, 可要我将安儿小姐送回房中?”
“不必。”褚云琛拿过炉上茶壶, 不疾不徐地为自己斟了一盏热茶, 随即抬目瞧了到来的男子一眼,话语声低缓,“你说便是。”
来人也不再停顿,似担心惊扰了正在睡觉的女子,压低声音禀报。
“茶陵村急报, 燕回日前逃出地窖,且救走了村中百姓, 楚不辞果然出现在村中,薛显山领兵前去捉拿楚不辞,不想被其强攻。盘龙山塌陷,大批人马与楚不辞皆被埋在了山下, 其间一同被埋的还有赶去支援的边原大人。”
褚云琛目光一定, 询问道:“结果如何?”
“除却边原大人外无一生还。”
安静片刻, 褚云琛撚动了一下手上的凤眼菩提。
她微垂下首,举杯饮了一口清茶, 待口中茶香散去,方又问:“阿回可还安好?”
男子怔了一怔,方才意识到眼前人说的是燕回。
“燕司事逃出了山谷,后被夕霞与问水剑派几派门人所救,如今已到得帝临,看去向应当是要往青云山一行。”
褚云琛点了点头,将手中茶盏放回桌上。
“青冥楼仍无动作?”
男子摇了摇头,“张月鹿仍在青云山上坐镇,近日曾往匠师公输白府上寄过一封信,信中提及的是青冥楼上下兵器养护一事,别无其他,其余三人亦在掌控之中,尚未见得任何异动。* ”
“兵器养护?”褚云琛若有所思,“楚不辞身亡之事应当也快传至青云山上了,监视好张月鹿等人动向,燕回若要上青云山也不必拦她,先前备好的人可以派去了,令沈家那边莫再耽搁。”
“是。”
到来的人匆匆离去,短暂的停留未曾扰乱这一院清幽。
褚云琛伸出手,替伏于身前的人又掖了掖盖着的衣角,见她仍睡得安稳,面上神色便无意识松缓几分。
“听下人说昨夜刮风,她在房中直到深夜才睡着,不想今次在这睡得倒挺好。”
侍女微微笑起来,为将熄的炉中又添了一块银丝炭,笑说道:“安儿小姐信赖家主,自是在家主身旁要睡得熟些。”
“信赖我么?”褚云琛不置可否,低垂的视线落于身前人脸侧,淡淡道,“她若知晓她家中人皆因我而亡,可还会如现下一般与我亲近?”
侍女一愣,乍然不知该如何回话。
而褚云琛好似也并未当真要她回答,只收回了视线,徐徐撚动起手中的菩提。
“南边如今情况如何?”
侍女微低下首,恍似松了口气,有条不紊地答。
“青都政变,裴少微以替江行舟主持公道为名,如今已接手了江家大部分城邑。沅榆城门紧闭,似已被苗人接管,自半月前便开始只进不出,不知是否有三山十八寨在背后授意。夕霞派掌门关山明月下令,要受关山家恩惠的所有江湖人为家主关山南烛报仇,子夜楼倒是一反常态地伏而未动,楼中四余不知为何皆没了消息,眼下几人全无踪影。”
听罢,褚云琛并未言语。
一瓣桂花坠下,飘飘摇摇地落至桌上,发出微不足道的一声轻响。
怀中人似有醒转之意,迷迷糊糊地动了动身子。
她低首瞧了将醒未醒的人一眼,将她扶起,慢慢站起了身。
“时局将变,又有几人甘心屈居他人之下?”
令下人把阿缨送回房中,褚云琛再望了一眼桌上落花,将手中菩提戴回腕上,转身道:“今岁冷得格外早些,这些桂花也将落尽了,替我采些鲜嫩的做桂花糕吧,安儿喜欢。”
“是,家主。”
*
青云山上,来往匆匆的青冥楼使者正出入各处忙着整理收到的情报。
往日坐于楼内的身影已换作了手握竹笔的女子,张月鹿目光沉凝,似在等待着什么消息,素来漫不经意的神情透了几分端肃,把玩着笔的指骨亦不自觉有些发紧。
不多时,门外快步走进一名青冥楼护卫。
“左使,燕司事到了。”
张月鹿乍然起身,便见一道身影自外走入,往日公服整肃的人身上只穿着一袭布衣,周身各处伤痕累累,唯独一贯挺拔的身姿仍旧不屈,略有些迟缓的脚步一步步朝她走近。
“燕姑娘。”
她走下石阶,迎上了来人身前。
燕回看着她,出口的话语声好似依旧平静。
“茶陵村百姓受困,我将他们带来了帝临,为免上山引人注目,他们如今被安置在城中安济坊,阮姑娘一行正留在坊中照顾他们,还望张左使派人加以保护。”
张月鹿颔首,“这些我已知晓,城中安济坊本就是我青冥楼所设,燕姑娘放心。”
燕回又道:“茶陵村之事事涉临溪监察司,当年监察司狱走水一事应当也与府衙中人脱不开干系,临溪归属沈家,沈家恐怕早已同褚家有所密谋,帝临距临溪不远,恐怕要劳青冥楼当先保护临溪百姓安全。”
“好,我会着人注意。”
“至于六欲门……”
“燕姑娘。”张月鹿打断了她,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身前人,深晦复杂的眼中慢慢流露出了一丝不忍与悲哀,须臾后,她放轻了话音,“这些我都知晓……你可以休息了。”
一时安静。
燕回沉默着低敛了睫。
她默然不语地站着,脸上显露出了一丝鲜见的茫然神色,悬于腰间的剑穗微微晃动,轻抚过她的手,便叫她轻颤着收紧了指骨。
“盘龙山……有消息了吗?”
张月鹿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已派人第一时间赶去了,他们现下应当仍在清理落石。”
顿了顿,她又道:“只是伤楼主的那名刺客尸身已被挖出来了,楼中人在她身上搜出了几枚银针,针上淬了毒,经查明,应当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见血封喉之毒遇血即发,若毒侵入五脏六腑,便是回天乏术。
燕回紧抿了唇,气息渐渐变得急促,眼前忽而一片昏黑模糊,胸口似有气血翻涌,令她禁不住脚下踉跄了一下。
“燕姑娘!?”
张月鹿担忧地扶住了她,正要令人带她去客舍歇下,而还未来得及唤人前来,却见一名护卫匆促跑进了楼内。
“左使,盘龙山的人回来了!”
脚步声响,一名青冥楼门人走了进来。
她怀中抱着一柄剑,身上仍沾染着未及擦去的尘土,覆于青云面具下的双目满是悲恸,待走近二人跟前,便单膝跪了下去。
“左使……盘龙山所有落石已挖完了。”
抱于怀中的剑双手呈了上去。
“楼主尸骨无存……只剩下了这把剑。”
一声轻响,一枚缀着银杏玉饰的剑穗当啷摔在了地上。
遍体鳞伤的人望着剑上未干的血,面色一片苍白,干涩的唇轻轻动了动,喉间却猝然喷出一口血来,早已不堪重负的身躯终于倒了下去。
“燕姑娘!”
张月鹿揽过了她,连忙令人将楼中大夫找来,而一阵脚步声却在此时响起,一名门人匆匆赶来禀报。
“左使!山下来报,不少百姓围聚于上山的路口,喊着要您出面,让我们交出子夜楼楼主。”
张月鹿目光微沉,唤了人将已昏迷不醒的人送去房中,随即安排好山上守卫,再望了一眼蒙着血色的那把长剑,便以最快速度收拾好心绪,面沉如水地朝山下而去。
青云山下索桥边,嘈杂的吵闹声打破了一贯以来的宁静。
一行人围拢在上山的厢车前,口中不断喊叫着相同的话语,高声的叫嚷引得来往游人竞相驻步,本是前往附近寺庙上香的香客亦好奇地围了近来。
“交出子夜楼魔头!还辟疫镇百姓一个公道!”
“交出子夜楼魔头!还辟疫镇百姓一个公道!”
……
为首之人呼喝着号子,丝毫不见畏惧地盯着守在眼前的两名青冥楼护卫,身后跟着的除却普通百姓外似还有不少江湖人士,一眼望去竟恰好便是曾被子夜楼血洗的几派门人。
张月鹿携几名手下乘索桥赶至,扫了一眼当下情形,心中已大约有了几分底细。
她略一抬手,令处于戒备状态的两名护卫收起了剑,随即目视向站在最前的人,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非止戈大会期间,青云山拒不接待任何来客,不知诸位来此所为何事?”
为首的男子似是认出了她身份,停下了接连不断的鼓动话语,扯着笑朝她略一拱手,而后做出了一副痛心疾首模样。
“看来阁下应当便是张月鹿左使,我是辟疫镇人李铁虎,先前子夜楼在辟疫镇大肆作恶,烧了我家房屋,害我兄嫂几人死于火中,我为报血亲之仇这才不远千里来了帝临,还望张月鹿左使为我主持公道。”
张月鹿并未言语,侧首朝身旁瞥了一眼。
立于一旁的门人当下递上了一纸绢帛,她极快地扫过帛上文字,旋即抬了首。
“据青云录记载,李郎君三年前便离家去了洛下,此后未再回过辟疫镇,令兄尸身亦是由沅榆府衙收拣,不知李郎君若是为报兄嫂之仇,何故来此?”
李铁虎愣了一愣,没想到自己的底细竟被查得一清二楚,他下意识朝人群中看了一眼,随即又很快收回了视线,先前毫无畏惧的气势俨然收敛了些许,而出口的言语却仍是强硬。
“我接到大哥身亡的消息,本想返乡去为他收尸下葬,只是有人同我说凶手与青冥楼有所牵连,因此我才来了帝临,希望张左使能交出杀害我大哥的凶手!”
张月鹿未置可否,只问:“不知是何人向李郎君散布的此事?”
李铁虎一摆手,“这你便不用管,你只说青冥楼与子夜楼究竟有没有私下联络?”
片刻安静,张月鹿点了点头。
“不错,楼主的确曾与子夜楼楼主单独见过一面。”
略一停顿,她又道:“那一面便是青云聚义时,楼主受司危之邀前往子夜楼,二人商定了一同找出图南大疫焚城的真相,而事到如今,青冥楼已查明了当年之事的幕后真凶。”
此言一出,场间当即一片哗然。
本以为只是江湖中常见的寻仇之事,不曾想竟牵出了二十年前的焚城旧案,驻足围观的百姓当即议论纷纷,而前来讨要公道的一众人却不禁变了脸色。
位于后方的一名男子高喊:“你休要在此混淆视听!我们今日来此只为向青冥楼讨一个说法,让楚不辞交出子夜楼魔头,还我辟疫镇百姓公道!”
他的话音落下,当即便又有几人帮腔应和。
“楚不辞与子夜楼究竟说过什么谁又知晓,这都是你青冥楼一面之词,我们只要子夜楼血债血偿!”
“既是楚不辞说的,你便让她出来!让她解释清楚青冥楼如何会与邪魔外道私下勾结?!”
“楚不辞杀人越狱,如今人都不知跑去了何处,我看青冥楼恐怕已无人主事,不如早日将帝临交还给世家主持!”
刻意引导的话语愈发激昂,使得方才议论的百姓又被转移了注意,皆沸沸扬扬地谈论起了楚不辞伤人之事。
而一道话音却如金声玉振,于人声鼎沸间骤然响彻了整片山麓。
“谁说青冥楼已无人主事?”
一辆马车自远处徐徐驶来,驾马的竟是青冥楼久未出现的右使毕月乌。
毕月乌勒停了马,从马上翻身而下,转身望向身后马车,便朝车中之人躬身一礼,唤了一声。
“二小姐。”
第180章 入局
入局
二小姐?
围观百姓一时愣神, 望着到来的马车皆有些不明所以。
毕月乌直起身,静如深潭的目光扫向眼前众人,握着刀的身姿挺立, 话语声端然平稳。
“楼主有令,楼主未在帝临之时, 青冥楼全权交由二小姐代管, 楼中事务亦由二小姐及四使过目,若有不明来意者进犯, 守山护卫可动武驱逐。”
听得她说罢,方才还议论纷纷的一众人当下噤声不敢再言语。
张月鹿似也有些惊诧, 攒着眉与毕月乌对视了一眼, 二人眼神短暂交错, 她便若有所思地舒展了眉心,转首向马车中的人低首行礼。
“属下恭迎二小姐登山。”
围聚于最前的几人隐晦地相视了一眼,其中一人低咳一声,微不可察地推了一把身旁人。
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当下一个踉跄被推出了人群,他有些惊慌地转过身, 想要回到众人之中,却不想对上了后方望来的一道沉冷视线, 迈出的脚步立时停了住,只得硬着头皮回首高声质问。
“恕小生冒昧,楚家从来只听说有一个二公子,何时又出现了位二小姐?”
短暂安静, 车中人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许公子, 临溪一别, 数月未见,没想到许公子如今似乎找到了好去处。”
书生愣了一愣, 迟疑道:“你……我与你见过?”
未能得见颜面的人听来有些体弱,说话的语调轻缓,尾音透着几分懒,她轻咳了几声,似缓了一息,待气息稍平,方又笑了笑。
“临溪河畔,许公子本欲前往青云山,却奈何未得邀约,是我赠予阁下青云令,许公子方才得了机会同往图南一行。”
许知行双目陡睁,乍然回忆起了当时之事。
“你……你就是楚流景?!”
楚家自幼离家的公子,青冥楼楼主楚不辞的胞弟,体弱多病却迎娶了灵素神医的那名楚二公子,原来竟然是名女子?!
众人震诧不已,却顾及着青冥楼二使在前,不敢大肆议论。
而车中人的话音方落,却听车内又传出了另一道话语声,出言之人语气清冷,听来不可攀折,而言语之间却透了几分未曾遮掩的关切责怪。
“时辰已到,该用药了,你伤势本就未好,少说些话,以免影响身子。”
方才还不紧不慢的楚二小姐当下依顺地应了一声,“是,都听卿娘的。”
于二人交谈可知,这车中另一人分明便是闻名江湖的药王谷神医秦知白。
如此瞧来,灵素神医竟早便知晓所谓的“楚二公子”其实是名女子?
接二连三的奇闻叫众人再按捺不住心下惊诧,一时交头接耳地低语起来,喧嚷的议论引得愈多人好奇地围近前,将本还算宽阔的道路竟堵得里三层外三层。
许知行身旁的中年男子冷哼了一声,“管你是女是男,既然楚不辞让你代管青冥楼,那你便代她给我们一个解释!”
“就是,给我们解释!”
一阵吵嚷的哄闹声落下,楚流景轻咳一声,不紧不慢道:“你既要解释,那我可以给你个解释。”
略一停顿,车内传出的话语沉缓了一分。
“赤潮帮刘守忠,二十年前随六欲门二尊使柳鸣岐入图南,以幼子性命威逼单家夺取十洲记,后杀单家满门,于焚城前离开图南。
“云剑山庄吴少声,十四年前听令前往云梦泽,屠杀云家上下一百二十七口,其后受庄主宋宴清重用,改名宋默。
“监察司郑仁,六年前任职临溪,为灭活口而放火烧毁监察司狱,事后辞官归隐,今已成一地巨贾。
“巡武卫李孝义、赤潮帮谢福生、天衍门赵启、丐帮张意清……你们捉拿无数乞儿关入暗牢,以活人炼蛊却被其逃脱,致杏花村大疫,后又屠尽全村。如此恶行,你等又有何要说?”
敲冰碎玉般的话语落下,尘封多年的隐秘就此被揭露于青天白日中。
人群中当即有几人神色骤变,转身便要离开此处,却被不知何时围来的青冥楼护卫持剑拦了下来,一时进退维谷。
“胡言乱语!”
被点到名姓的丐帮弟子勃然大怒。
他转回身,冷视向人潮外的马车,手中青竹棒猛地一震,厉声驳斥。
“我身为丐帮护法,怎可能做些危害丐帮声名之事,你说的什么以人炼蛊,我闻所未闻,如此行径对我只有百害而无一利,我又岂可能做此践踏声誉的恶事!”
听他怒声质问,车中人仍是好整以暇。
“你自然不知他们将那些乞儿作为何用,你只知每诱骗一名乞儿便能换取十分可观的银钱,而你正巧缺一笔钱用以填补你挪用于赌坊中输尽的帮中款项。且幕后之人许你以利,只要你按她所说去做,在她达成目的后,便会以她在洛下的威望助你成为下一任丐帮帮主。我说得可对,张护法?”
“你……”
张意清心神巨变,已是不知该如何辩驳,狞髯张目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憋闷半晌,握着青竹棒的手猛地一提。
“一派胡言!”
他脚下一踏,飞身踩过几人肩头便朝不远处的马车越去。
“如此毁坏我丐帮声誉,我张意清今日便要你磕头认错!”
坚如金石的青竹棒一扫,棒身便夹带着一阵刚猛劲风骤然打向车中人方向。
眼见将要车毁人亡,一道清风忽起,皓白如玉的二指自车厢中探出,不偏不倚地点上了扫来的青竹棒。
指尖似只是信手一点,却生生将打下的棍棒截停在了半空,令张意清脸色涨红,竟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压下半寸。
掩于车厢前的帷幔被就此掀起,露出了其下略嫌不悦的清冷容颜。
车厢内后方,披着狐裘的人倚于软靠上,一头白发随意地披散着,宛若天山上终年不化的薄霜素雪。
她的双眼不知为何被一条白绸蒙住,只露出了半张略带玩味的面容,一头毛发乌黑的玄豹躺于她脚边,受武林众人尊崇的灵素神医亦护于她身前,二人俨然关系匪浅。
“咔嚓”
一道断裂声轻响,点于青竹棒上的指尖曲起一叩,一股劲力霎时顺着棒身涌出,将张意清猛地掀飞出去,整根青竹棒也于半空四分五裂。
“轰”
围聚于马车旁的百姓受惊地散了开来,望着倒在地上吐血不止的丐帮弟子不知该作何言语,而一声高喊却在此时自人群中传出,叫众人听得俱是一惊。
“她……她是子夜楼楼主!”
子夜楼楼主?
人群哗然。
方才才认下的楚二小姐如何又成了子夜楼楼主?
倘若楚二小姐真是子夜楼楼主,难道青冥楼与子夜楼当真早有合谋?
围在一旁的百姓惊疑不定,窃窃私语着还未曾回过神来,然而后方却在此时忽而响起一道尖叫声,一名男子惊慌失措地倒在了地上,目光哆嗦着瞧向身后,面上满是骇然惧色。
“怪物!有怪物!”
众人惊得拥作一团,下意识循声朝后望去,便见着两道身影姿态扭曲地朝人群蹒跚而来,一旁是持剑加以限制的几名青冥楼护卫。
出现的二人浑身苍白,多处□□已见腐坏,显然是死去已久的尸体,而其行动自如的模样却俨然与活人一般无二,叫目睹之人无不毛骨悚然,惊惧地想要逃离此处。
秦知白便在此时开了口:“年初杏花村忽起时疫,我受青云君与燕司事之托前往干南调查疫病源头,其后发觉时疫原是由几名乞儿引起,这几人生前体内被种下了毒蛊,死后尸身受蛊虫操控,唯有以烈火烧之方可彻底消除干净,而如此蛊人在图南仍有不计其数。”
听她所说,方才心惊胆寒的一众百姓不由怔愣地陷入了沉默。
张月鹿道:“二十年前,图南城被焚,城中百姓一夜之间死于非命,江家主曾说焚城是因疫病而起,可据秦神医查明,城中疫病亦是由蛊虫所致。便如我先前所说,楼主的确曾与子夜楼楼主见过一面,二人商定了一同找出图南大疫的真相,而如今已然查出了幕后之人,当年之事离真相大白也不过就差一步。”
形如傀儡的两具蛊人就在眼前,腐烂的骨肉中发出声声低吼,宛如二十年前火海边城中数日未休的阵阵哀鸣。
众人迟疑许久,一名壮汉当先高喊着开了口。
“既然青云君已查明真相,还请张左使告诉我们,究竟是什么人这般丧心病狂,竟然用满城活人炼蛊!”
“是啊,是什么人!”
“我有位表亲便是图南的,幼时还来我家与我同住过几日,她若当真是被人炼成了蛊,说什么我也要为她讨个说法!”
围观人潮你一言我一语地叫嚷起来,激愤的话语似要冲破云霄,搅得本欲前来向青冥楼讨要说法的一行人皆不敢再言语。
任凭众人叫喊着发泄了一气,张月鹿道:“经燕司事与青冥楼共同查明,炼蛊之人乃是六欲门一位堂主,名为柳鸣岐,其人本为东汜苗寨的一名通司,因私炼禁蛊受苗寨祭司察觉而被逐出三山十八寨,后得一人赏识,将其改换身份调入巡武卫,此人便是洛下褚家前任家主,褚云琛。”
“什么……褚老太太?”
“不会是弄错了吧,怎么会是褚家主?”
众人张口结舌,方才还义愤填膺的一众百姓当下踌躇起来。
当先开口的那名壮汉犹豫了一会儿,拱了拱手。
“并非我不相信张左使,只是褚家主乐善好施,从无恶名,洛下家家户户都曾受褚老太□□惠……还不知张左使手中可有证据?”
不待张月鹿应答,倚于车中的人悠悠道:“证据自然有,这两名蛊人便是证据。灵素神医神通广大,能以蛊人体内虫蛊寻到种蛊人所在,只要抓到柳鸣岐,自能从他口中得知一切究竟,届时真相大白,是非真假自可由天下人定论。”
……
围聚而来的人潮终于散去,毕月乌令楼中门人带走了张意清一行人。
楚流景与秦知白一同上了青云山,张月鹿望着眼前未再易容改面的白发女子,顿了一顿。
“二小姐……”
楚流景有些意外,“青云君既能令毕月乌右使前来漠北寻我,想来应当已知晓了我真正身份,又何必再称我二小姐。”
张月鹿缄默片刻,低声道:“楼主她……已于日前逝世了。”
“什么?”楚流景蹙起了眉。
张月鹿将茶陵村发生之事简略说了一遍,而后道:“毕月乌所说想来当是楼主早先的安排,如今楼主已去,我等自该按楼主遗命行事,无论二小姐身份为何,有楼主之命在,青冥楼自该保证二小姐安全。”
短暂沉寂,楚流景摇了摇头。
“我大约知晓她为何会做此安排,只可惜我如今经脉尽断,已成了一介废人,有些事恐怕有心无力。”
张月鹿眉心攒起,下意识看向秦知白,便见以往不露声色的人点了一下睫,只静默不语地扶于楚流景身侧,如此情形显然证明眼前人已是羸弱之极。
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平复下了心绪。
“既有楼主遗命在前,无论二小姐究竟如何行事,我方才所说都不会改变。”
楚流景安静少顷,轻笑起来。
“张左使果然说一不二,如此,褚云琛一事上我自会尽力而为,毕竟当年之事亦与我家中相关。”
张月鹿抬了首,“方才二小姐说要以蛊人体内的虫蛊来找出柳鸣岐下落?”
楚流景笑了笑,“那不过是我信口胡言,蛊虫并不能寻到柳鸣岐所在。只是此话若传到柳鸣岐耳中,他大约会有所动作,届时我以身入局,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极大可能会亲身前来。”
听得她所说,秦知白蹙了眉,扶着她的手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些。
察觉到身旁动作,楚流景安抚般地勾了勾她的手心,一双眉目低垂,俨然再没了先前的游刃有余之态。
张月鹿未曾发觉,思忖了一会儿,道出疑虑:“青云山护卫繁多,柳鸣岐恐怕不会轻举妄动。”
楚流景略一颔首,“因此我不会留在青云山,而是以楚二小姐的身份前往临溪,祭拜已故的长姐。”
言下之意,她竟是要深入敌方腹地,以身试险。
“如此未免太过凶险。”张月鹿露出了些不赞同之意,“蛊人不惧生死,数量繁多,难以用刀兵斩杀,我等无法确保你与秦神医安全。”
楚流景负手于身后,微抬了首,蒙于白绸下的双眼望向青冥楼外,似见到了青云山崖外的茫茫云海。
“青云聚义时,青云君到访子夜楼,曾与我做过一笔交易,这笔交易便是让我为她去寻一样东西。”
不疾不徐的话音叫张月鹿微微一怔,似是想起了什么,清和低缓的话语随之道出了她心下所念。
“此物本是玉面青衣与神匠公输寅共创,威力不俗,当可用来消灭那些蛊人……更是足以令当今时局巨变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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