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枕舟
枕舟
靠近临溪的月白河上, 一叶小舟正悠悠荡荡地随水漂流。
秦知白坐在舟头,身前是横躺于膝上闭目小憩的心上人,两岸乌桕树红极渐落, 只剩了满树白色小果挂在枝头,一眼望去便似点点春花, 随影影绰绰的朦胧月色流淌于二人周身, 恰如满身雪落。
楚流景躺在微微晃动的月光中,听着耳旁传来的水声拍岸, 垂于身侧的手自舟沿伸出,于水上轻轻划过, 一条涟漪如弧线般荡开, 未再以白绸遮盖的眼尾便勾起了一点笑。
“许久未曾这般枕舟听水了……少时我闲极无聊, 最爱乘舟跑去云梦泽垂钓,有时累了不经意在舟头睡着,阿姐与却姐姐总能找到我,虽少不了要说我几句,但只要乖乖做出听话的样子便也就将她们哄好了。那时候的夜好似也如现下这般安静, 只是水却远没有这么凉。”
一点温热扣过腕间,秦知白将她玩水的手自舟沿捉了过, 以巾帕仔细拭去了指尖染上的湿凉水色,一只暖炉便递到了她手中,略带嗔怪的话语声随之轻落。
“冬日天寒,水又怎会不凉, 你身子本就未好, 莫要玩闹。”
楚流景眨了眨眼, 捧着手炉顺势倚入了她怀前,轻嗅着身前传来的熟悉冷香, 便笑道:“迦莲山的雪都卧过了,这初冬的月白河河水又算得了什么?”
秦知白瞧她一眼,却到底未再出言怪责,只将一旁的油灯拿近了些,伸手抚上了那双映着灯火与月色的暗淡眼眸。
“今日身子感觉如何?”
楚流景眯了眯眼,“卿娘日日为我施针,总是比先前要好许多的。”
半月前与剑门四鬼于迦莲山一战,她经脉尽断,几乎伤重而亡,所幸在最后关头寻到了醉生花,醉生花与她体内所残存的梦死草将她勉强保下了一条命来,亦叫她再不必受梦死草的毒性桎梏。
只是梦死草虽解,蛰伏于幽府的命蛊却早已与她长为一体,她已再无法将蛊巢分离,受命蛊影响的五感便也难以恢复,眼前终究只剩了一片晦暝。
蒙蒙的灯火落在那张透着几分懒意的脸上,秦知白安静一会儿,慢慢收回了手。
“你今日那般说,我不喜欢。”
楚流景微微一怔,重又睁开了眼,还未来得及出言询问,便听身前人道:“世上人有万千,超群拔萃之人总是寥寥,于我而言,你样样都好,即便再无法用武,也从来不是什么废人。”
落下的言语一如往昔轻浅,而其间隐藏的情意却从未像眼下这般直白坦明。
楚流景回过神来,方知她所指竟是自己今日随口所说的一言,眉梢眼角不由慢慢溢出了一点和软的笑,半躺于秦知白怀前的身子倾了过去,下颌抵在她肩侧,以一个跪坐的姿态将自己全然交托至她怀中,话语声透了轻软。
“样样都好么?”
她笑着抬了首,温言道:“既然卿娘不喜欢,我往后自不会再这么说,只是如今身子弱却并非虚言,今后的日子,看来只能靠卿娘护着我了。”
那双清透的眸子凝了笑意笼着秦知白,眼尾微微弯起,似一只蛊惑人心的狐。
分明知晓她什么都瞧不见,可这般望着人时却总让人觉出几分勾人意味。
秦知白不言语,只微垂了眸,伸手将她有些松落的裘氅重又系好,淡淡道:“你是子夜楼楼主,如今又有青冥楼保护,护着你的人总是多着,又如何差我一个?”
楚流景眉梢微挑,似对她如此回答有些不满意,起身顺势捉住了她的手,指尖自腕骨间一寸寸划过,轻轻勾住了扣于腕上的银链。
“可我偏只想要卿娘一人。”
勾起的银链轻擦过腕间肌肤,落下一点若有似无的凉意。
恍若要将银链解开的动作叫秦知白眼睫一颤,唇线微微抿起,抬了眸睇向她,话音便透了一丝无法言明的嗔恼。
“莫要胡闹。”
向来很懂审时度势的人见好就收地收了手,勾了唇笑着重倚入她怀前,秦知白任她拥着自己,又道:“你的经脉虽断,却也并非全无办法,丐帮的归元心法有重塑经脉之效,我与任风来长老有几分交情,只要她传你运功调息之法,假以时日你的身子总会调养好。”
“许多年都不曾歇过了,这段时日有卿娘护着我也极好。”
楚流景懒声说罢,半阖着的眸子慢慢睁了开,靠于心上人身前的容颜仍是几分慵懒,而再出口的话语却流露了一丝漫不经意的冷。
“只可惜总有人来打搅你我安宁,如此三番五次,实在令人烦扰。”
一片落叶飘摇而下,于河面晃开了一圈涟漪。
几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河道两岸,纸扎的面容于夜色下瞧来一片惨白,赫然正是曾在山野寺庙中与之交手过的纸人。
一阵风动,犹如鬼影般的纸人便齐齐自河畔向舟头涌来。
楚流景按下了秦知白将欲拔剑的手,半坐起身,只轻轻笑着望向眼前人,温言道:“往后需卿娘护我的时候总还多着,这些纸人交给我便好。”
话音未散,四周围来的破风声已近方寸,垂落于身侧的袖风微扫,一抹剑光便于此刻骤然出鞘。
刺出的剑影宛如流水,丁零扫开了逼近的刀兵,泠泠轻晃的剑身点过一旁油灯,再于刀光剑影中一荡。
“轰”
一阵火光便在河面上骤然爆开,将周遭夜色燃成了短暂白昼。
楚流景站在火光中,执剑而立的身影倒映于波光荡漾的月白河上,四周星落成雨,她就如此护在秦知白身旁,一如十四年以前,恍似从来不曾变过。
即便暂时无法动用内力,她依旧有护在她身前的能力。
望着从未退开一步的身影,秦知白眸光轻缓,走近前与她并肩而立。
引火烧身的纸人被焚为了一片飞灰,燃着余火的灰烬洒落在河面,转瞬被冰冷的河水淹没浇熄。
楚流景微微笑起来* ,“操纵傀儡,驱使蛊人,柳鸣岐倒当真喜欢死物多于活人,既如此,我便还他一具尸首。”
话音落下,一声惨叫响起。
河畔房檐上,于暗处操纵纸人的六欲门门人浑身是血的瘫倒在一旁,玄豹慢条斯理地踩过他身躯,抬爪舔了舔皮毛上沾染的鲜血,随即一跃而下,跳上了船,在楚流景身前邀功般地不住轻蹭。
一阵马蹄声便在此时自远处传来,戴着青云面具的几人纵马而来停在了岸旁。
为首之人扫了一眼当下情形,拱手一礼,高声道:“二小姐,张左使口信,计划有变,左使派我等来护送您与秦神医去安全之处。”
楚流景似有些意外:“不往茶陵村去了么?”
来人道:“张左使顾及您二人安危,决定让您暂留于临溪城中,城北有一处酒楼,为楼中人密会之处,属下会将您送往该处,待明日天亮再返回帝临。”
楚流景若有所思,“那柳鸣岐何如?”
“白日楼中得到消息,已根据那两名蛊人查明了柳鸣岐下落,右使已带人赶去捉拿,不日即可将六欲门剿灭一空。”
“原来如此。”楚流景点了点头,笑道,“那便有劳几位了。”
两人乘舟靠了岸,到来的青冥楼护卫望了一眼房上哀嚎不止的人。
“我等来迟,叫二小姐受惊了。这六欲门的贼人属下便让他们先带回去,或许能审出幕后指使的相关线索。”
说着,他便要吩咐手下将人带走,而话还未及出口,楚流景却一抬手。
“不必。”
一枚飞矢骤然自她袖中射出,箭镞不偏不倚地正中房上人咽喉,方才还呻吟不休的人转眼便成了一具死尸,尸身沿着房檐滚落,砸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楚流景笑得温和:“此人不过是一寻常门人,当不知晓门中内情,又何必多费口舌?”
青冥楼护卫愣了一愣,低首应下:“二小姐说得是。”
再处理过六欲门门人的尸身,备好的马车便载着二人徐徐往临溪驶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城北的一处酒楼前。
酒楼名为飞云楼,位于城中地势最高处,上下共有四层,顶部飞阁流丹,可将临溪城风光一览无余。
眼下临近子夜,酒楼早已打烊,楼中未见其他人。
楚流景与秦知白踏入楼内,身后大门霎时嘭地紧闭,顶楼随之传来了幽幽琴音,空灵飘渺的曲调便似响在耳边,于夜色中听来尤为清幽诡异。
秦知白敛了眸,“是幻术,与兰留芙蓉阁所奏神化引出自同一人。”
楚流景微挑眉梢,“乔装打扮,曲乐相迎,倒是煞费苦心,便不如前往入席一观,只是看来此次要由卿娘护着我了。”
秦知白瞧她一眼,“跟紧我,莫要玩闹。”
楚流景温言点头,“自然都听卿娘的。”
二人沿着斜阶上行,直行至顶部楼阁。
轻纱拂动,耳旁乐音更显清晰,两人穿过层层帷幔步入其中,便见到了月色下抚琴的女子,与栏杆边独臂而立、腰悬皮鼓的身影。
“柳鸣岐。”
见着二人到来,面上却未露丝毫惊诧神色,柳鸣岐眸光深晦,极轻地笑了一声。
“明知是圈套竟也敢亲身前来,果然不愧为云家后人。”
早已刻入骨髓的话音落在耳边,楚流景眉目低敛,慢慢垂下了手。
“还未能取你性命,我自要亲身前来。”
柳鸣岐望她一阵,忽而放声大笑。
“取我性命?”
他笑着睨向眼前人,敛起的双眼中流露出了一丝阴狠杀意。
“楼内外皆布下了天罗地网,你们二人孤身至此,又要拿什么取我性命?”
嘈嘈的琴音愈渐激荡,一拨一弹皆如川流奔涌,叫人气血亦随之一同躁动。
柳鸣岐神色松缓下来,略显阴柔的目光锁着近前二人,指尖慢条斯理地抚过腰间鼓面,便轻言慢语地笑了笑。
“你既能从漠北活着回来,看来应已服下了醉生花,如今的你便是炼就六欲傀儡最好的材料,我将你与云昭合二为一,想来也算全了你与她相见的心愿。”
“噌”一声轻啸,一道剑气骤然斩出,而早有防备的人却动也未动,后方琴弦乍然一挑,迸出的琴音与剑气隔空相撞,竟将剑气就此消弭。
一缕青丝自半空缓缓落下。
柳鸣岐望着蓦然出剑的清冷身影,不怒反笑。
“被激怒至此竟也未曾出手,看来药童果然武功尽失,单凭你一人你以为你们今日能全身而退?”
凉如薄雪的眸子掠了身前人一眼,秦知白未曾言语。
楼外夜色深沉,而远处街巷间却似亮起了点点火光。
若有似无的惊声叫喊自城中传来。
柳鸣岐听着与琴音交杂的惊叫声,面上神情愈发愉悦,侧目斜挑向被秦知白护于身后的清癯身影,一字一句道:“只要命蛊还在一日,你便永远都无法脱离我的掌控,临溪城内所有百姓都将变作我的傀儡,下一个便是你。”
一息沉寂,楚流景忽而笑起来。
“我何时说过我们是孤身前来?”
柳鸣岐一怔。
“轰”
炸响声传来,城中四处闪过了灿若流星的明灭火光。
一道烟火升腾而起,于夜空中炸开,斑驳陆离的光亮拼凑成了一双文字,正是“子夜”。
第182章 倘若
倘若
灯影幢幢, 惊叫声于街头巷尾四起,昏暗宁静的夜被丁零作响的兵戈声撕裂,乍然亮起的灯火照亮了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 四下一片扰攘。
“有怪物,快跑!”
人潮拥挤着朝长街上跑, 原本安睡于家中的百姓被喧闹声惊醒。
不知就里的妇人推开门想要看看, 却不想正撞上了于巷外成群涌入的蛊人,血肉模糊的残躯裹着令人作呕的腥气猛然扑来, 叫毫无准备的人霎时惊叫出了声。
一道破空声骤响,宛若游龙一般的银白软鞭一鞭扫开了蜂拥而上的重重暗影。
自火光中掠来的少女凌空踏过数名蛊人的身躯, 扬鞭卷过了将被扑倒的妇人, 一阵沉浑的剑气随之自后方劈出, 将围聚成一团的蛊人尽都斩倒在了地。
“你没事吧?”阮棠松开了鞭,上前查看过妇人情形,确认其并未受伤,便凝眉嘱咐,“此处危险, 快带着家人往姰安书院去,那边会有人接应你们。”
“谢谢!谢谢两位女侠!”
惊魂未定的妇人扶着门框站稳了身, 连声道过谢,便转身急忙呼喊着家中人一同逃离。
陈诺背着剑走近,手中还拿着一支火把,方才斩杀的蛊人散落了一地密密麻麻的蛊虫, 皆被她用火烧成了血水, 眼下地面一片污浊, 空气中弥漫着血肉被焚烧的焦灼气味,闻来叫人忍不住皱眉。
“棠棠, 这些蛊人都处理干净了,我们接下来该往哪里去?”
不远处的喧嚷仍未停息,不断有受惊的百姓自西边往城东逃离。
阮棠拂了拂气味,方要开口,却听相隔数丈远的另一处院落中传来一声尖叫,其中隐约还夹杂着孩童啼哭的声音。
“过去看看!”
二人跃过砖瓦,轻身赶至叫声响起之处,立于檐上往下方一看,便被眼前所见情形惊了一惊。
一片狼藉的宅院内,一对夫妇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瑟缩着躲在正房小院中。
院外躺倒了一具尸首,面目已被啃咬得模糊不清,十数名蛊人疯了一般拍打着院门,仿佛下一刻便要破门而入,野兽般的嘶吼声与砸门声响成一片,叫无处可逃的夫妇颤抖着白了脸色。
“陈诺!”
阮棠招呼了一声,当先跃入院中,突然出现的身影叫院内二人惊了一跳,简单解释后,一旁的男子便喜出望外地抓住了她的手。
“原来是夕霞派的女侠!我们有救了!”
向来不喜男子接近的人当下皱起眉,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抬手嫌弃地在陈诺身上擦了好一通,方攒眉道:“我可带你们离开此处,出了这条巷子你们便往东边去,那边会有人保护你们。”
男子连连应了几声,却一时未曾挪动脚步,只瞧了瞧陈诺身后背的重剑一眼,有些谄谀地笑了笑。
“女侠大慈大悲,能不能再帮帮忙,帮我去书房寻一名下人?”
“下人?”阮棠凝了眉,“你们家中还有其他人?”
“便只有一名小厮,先前我让他去书房为我取银票了,不知为何迟迟不曾回来,倘若未在书房中见着他,八成便是他拿着银票私逃了。”
男子恨恨地说罢,又转回了先前的讨好之态。
“女侠不必在那小厮身上多费精力,只要将我放银票的匣子取回来就行了,一切银钱都好说,我定然不会叫女侠白走一趟。”
极尽谄媚的话语落下,阮棠拧紧了眉,睨向眼前人的双眼中满是不齿神色,冷哼了一声。
“帮你拿银票的下人已经死了,尸首就在门外,你若当真如此爱财,自己出去取便是,又何必拖累其他人。”
未曾想到派去取银票的人竟已是死了,男子愣了一愣,望着相距不远的院门,一时还有些犹豫不决。
“咔嚓”
一声沉响传来,顶在门后的门栓应声而裂,门外躁动的蛊人霎时一齐冲了进来。
陈诺拔下了剑:“门破了!棠棠你带他们出去,我先将这些蛊人挡住。”
话落,她双手握住剑柄,欺身上前,便一马当先地冲入了众多蛊人之中。
阮棠当即沉怒地回过头:“还不快走?要钱还是要命!”
男子白了脸,一时再不敢言语,“走……走,我这就走!”
海棠色的身影轻身跃起,将院中二人接连送至安全之处。
待再回到院内,涌来的蛊人显然已比方才多了不少,举剑奋战的人已落入了包围,四周皆是重重尸潮,她孤身一人鏖战于黑暗中,恍惚下一刻便要被蜂拥而至的蛊人淹没。
“陈诺!”
阮棠纵身跃下,一鞭劈开了已然抓上陈诺肩侧的蛊人双手。
不知畏惧的死尸仍是前赴后继地扑来,周遭俨然已无二人可供立足之处,她咬牙踹开了爬行于地面蹒跚接近的半具残躯,话语声急怒。
“楚二不是传信说很快便会来人吗?她的人呢!”
“砰砰”
几声巨响,灿若白昼的火光骤然闪烁。
后方攒动的蛊人顷刻间应声而倒,几名身穿玄衣脸戴面具之人手握一支筒状铁器,不过几息便将院中围聚的尸潮尽都清剿殆尽。
身着黛色衣裙的子夜楼堂主自高处跃下,打量了两人一眼,询问道:“楼主命我来接应二位,两位姑娘没事吧?”
阮棠确认过身旁人并未受伤,方回过了头。
“楼主?青云君?”
在瞧见眼前人模样后,她怔了一怔,一双眉攒了起来,似在仔细思索。
“我好像在何处见过你?”
罗睺神色未变,不动声色地扯开了话题。
“说来话长,不知两位眼下可还有余力?”
见她似有正事要谈,阮棠也正色起来,“你说。”
罗睺道:“城中百姓大多已被青冥楼护送去了安全之处,唯有安民巷内仍有不少人尚未及逃离,蛊人是自城西的监察司狱涌出,我与手下人会将蛊人尽量引开,不知两位可否帮忙疏散剩余百姓?”
阮棠与陈诺对视一眼,二人异口同声应下。
“交给我们便是。”
自人家尽去的深巷中走出,往日安宁祥和的临溪城已是满目狼藉。
二人穿行过人车拥嚷的街市,直奔向城西尽头,在寻了一名路边逃命的人问过后,方于城中最为偏僻之处见到了蟠根错节的陋巷。
安民巷地处城西,与三司衙署仅一河之隔,其中安置的大多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民,巷与巷间不见一条直通的道路,自东至西尽是由弯曲逼仄的巷弄组成,于高处瞧来便像一盘理不清出路的棋局,寻常少有人靠近此处,街市中的纷杂喧嚷亦尚未能将此地波及。
“安民巷?”阮棠停在巷口外,望着其间分不清去向的道路,皱起了眉,“这要如何寻人?”
一阵脚步声便在此时走近,一队巡武卫提着小桶手握火把自长巷的另一头由远及近而来。
领头之人呼喝着什么,不断催促身后手下动作快些,后方几人朝两旁房屋泼洒着桶中液体,一股桐油的气味霎时于四周蔓延开来,令人无需多想便能猜到来人眼下目的。
“你们做什么?!”阮棠高喝一声。
为首的巡武卫看她一眼,见她气度不凡,穿着打扮不似寻常人,心下到底生了几分顾忌,于是耐下性子开口解释。
“大人有令,临溪出现死尸复生乱象,未免叫尸人逃脱引发各地动荡,当尽快将其围于一处,以火焚之。”
闻言,陈诺皱紧了眉,“这里面的人都还没疏散,你们现在放火,他们怎么办?”
“安民巷错综复杂,其中居住的本就以流民居多,该疏散的我们都已尽力疏散,剩下的也管不了了。”三言两语说罢,眼前人高声下令,“放火!”
“我看谁敢!”
鞭风飒沓,正要点燃的火把被一鞭扫入了月安河中。
持鞭而立的少女目光灼灼,分毫不让地挡于一众巡武卫之前。
“蛊人都被引去了别处,安民巷中如今只有百姓,你们此时放火无异于行凶杀人,若真有人因此伤亡,我必让全天下都知晓你们今夜所作所为!”
落下的话语夹带着沉然怒意,叫为首之人不由露出了些许迟疑之色。
再慎重地望了两人一眼,他问:“你是何人?”
阮棠面不改色,“夕霞派阮棠。”
“原来是关山掌门的爱徒,那我们自可以退让一步,只是今日之事乃是上边交代下来的,日后倘若发生了何变故,便莫要怪我等向关山掌门讨个说法了。”
说罢,为首的巡武卫再看她一眼,方一挥手。
“走!”
脚步声离去,明明灭灭的火光渐渐飘向远处。
阮棠看着已然走远的一众身影,怒骂了一声。
“这帮混蛋。”
她自然知晓方才那人不过是在推卸责任,师尊如今回了关山家,派中弟子所作所为便与关山家脱不开干系,这群巡武卫未必多想要放火烧巷,他们不过是在寻人担责,这样若日后再留下什么后患,便可以全数推卸给夕霞派,并借此问罪关山家。
只是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勉力压下心头怒意,阮棠正待入巷寻人,而陈诺却似瞧见什么,满面凝重地拉过了她的手。
“棠棠,快看,着火了!”
安民巷的东北角,一缕浓烟于重重深巷中缓缓升了起来,黑烟之下隐约有火光闪动,惊慌的喊叫声自巷中传出,将浮于表面的平静转瞬撕碎。
阮棠面色陡变,飞身跃上了墙头。
“得到命令前来放火的不止一队人……”
她咬紧了牙,“这帮混蛋!”
二人施展轻功赶至火起之处,方才还只见烟气的巷弄已成了一片火海。
耳旁哭喊声不断,仿佛要将人烤干的热浪迎面扑来,逼仄狭长的过道将想要逃离的人拦在了破瓦寒窑之间,绵延并排的房屋成了最好的燃料,赫然把安身之处烧成了炼狱冥府。
阮棠咳了几声,被火光照得发白的脸侧已是隐隐生了烫意。
无暇过多思虑,她与陈诺分头开始救人。
矫捷的身姿跃下屋顶抱过了一名与家人走散的女孩,将女孩送出安民巷外,她再折返回原处,一道身影却正拉着两名小儿自火光中冲出,恰好停在了她的身前。
“……是你?”
木瓦燃烧声哔啵不止,方从火海中救出人来的女子抬起头,正对上了阮棠戒备的眼神。
女子穿着一袭公服,脸上被烟火熏得蒙了一层薄灰,视线似因着火烤而受了影响,以往幽深莫测的眸子映了斑驳光影,显出了几分与众不同的坚执。
她们二人虽只见过一面,可她对她却印象甚深。
眼前人分明是辟疫镇郊外以丝线杀人的六欲门堂主。
阮棠严阵以待地握紧了软鞭,“你来做什么?”
炽猛的烈火几乎将周遭的空气尽都烤干,边原猛吸一口气,朦胧瞧见挡在身前的人,抬手便要将她拉开。
“让开!”
阮棠侧身一避,见她将方救出来的两名孩童送出了巷外,不由拧起了眉,望着重又返回的女子,冷哼一声。
“如今情形便是因你六欲门而起,你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边原无动于衷,略有些蹒跚地走近存放着水的太平缸旁,拿起木盆往自己身上又浇了一盆水,落下的言语淡漠。
“柳鸣岐疯了,世主从未想过要将临溪的蛊人放出监察司狱,烧巷的命令亦非世主下的,是沈家想要借此趁乱起事,世主已派了人来临溪控制灾情。”
话落,她无意再多说,转过身子,一把推开了站在路中的人。
“让开。”
浇了满身水的人又冲入了火里,眨眼漫天火光中便再寻不到她的踪影。
阮棠怔愣了一会儿,转首望向只剩了半缸水的太平缸,走近缸边往自己身上也浇了一盆水,再深吸了一口气,海棠色的衣角一晃,她便一步不停地冲入了眼前火海中。
热浪如怒潮般翻涌,扑面而来的浓烟几乎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阮棠屏息凝神,尽量不叫烟气进入肺中,四周已是一片光火,几近崩塌的门梁不断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她往里间行去,穿过夯土垒制的院门,便见一名女子倒在一片乱衣下,身子微微蜷起,被衣布与竹竿掩埋的身躯下方隐约传来微弱的啼哭。
阮棠快步上前,一把拨开了倒塌的竹竿,竿上晾的衣裳应是方浆洗过,叫火势尚未能蔓延至此,只是被埋在竿下的人许是吸入了太多浓烟,已然一动不动地没了声息。
“阿姐……阿姐……”
一名女童蜷缩在女子尸身下,幼小的身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脸前被一团濡湿的衣布蒙住,未曾吸入太多灰烟,可手脚多处都被烤脱了皮,俨然已是气息奄奄。
阮棠唇角紧抿,抱起她就要走,而女童却拉了拉她的手,有些费劲地指向了身后的房屋。
“阿姐……”
“嘭”的一声响,近旁的牌坊被烧成焦炭,猛地砸在了地上。
牌坊上所刻的字已被熏得模糊不清,只隐约看得出“慈幼”二字。
此间小院竟是一处慈幼坊……
阮棠无意间吸入一口浊气,扯着嗓子猛地咳了几声,眼角被熏得有些发红,而她再看向怀中女童,话语声却郑重异常。
“你先同我走,我马上便回来救她们。”
许是已没了多余气力,许是听到她的允诺终于放下了心,女童不再言语,乖乖地依在她怀中。
她冲出小院将身前人送至安全之处,再回到院内,还未及行至房前,便见得一阵火光忽而爆燃,方才还留有余地的慈幼坊顷刻陷入了茫茫火海。
“噼啪”
屋舍被燃烧的声响自耳旁接连响起,房屋中传出的哭喊声愈渐低微。
阮棠咬紧了牙,正待冲入火海,而一只手却自身后拉过了她,熟悉的呼喊破开四周嘈杂传入了耳际。
“棠棠!”
陈诺站在身后,伸出了手紧抓住她,周身衣裳皆被划破,脸色亦落下了救火时染上的飞灰,而那双琥珀般的眸子却只是一瞬不瞬地紧盯着眼前人,仿佛害怕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火里。
阮棠咳了几声,听力已有些模糊不清,脑海中亦是嗡鸣一片,只能扯着嗓子大喊:“里面还有人!”
陈诺看清了她的口型,目光沉然地转过了身。
“我来。”
高挑的身躯举起了剑,上前一剑劈开了房门,熊熊燃烧的碎屑飞溅出去,被她持剑扫落,十数身影便暴露在天光之下,于熯天炽地的烈火间已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两人或抱或背地带着陷入昏迷的幼童一趟趟逃出火海,阮棠目光渐渐模糊,脑海中却不经意想起了许久前问过的一个问题。
青云聚义时,她与楚二及秦姐姐在青云山上,闲谈之中聊起了燕回与青云君的过往,彼时她曾问过自己:
倘若是她呢?
她当真能像青云君那般做到舍弃自己及重要之人,只为了救几名素不相识的百姓么?
身旁烈焰仍在燃烧,她放下怀前抱着的孩子,再次冲入了几乎遮天蔽日的火海。
最后一名女孩被她拉过,她转身要抱着女孩离开眼前烈火。
而一声沉响,头顶流泻下半缕天光,屋顶的横梁终究难当重负,猛地朝二人砸了下来。
……
倘若是她呢?
……
阮棠睁开眼,耳边是一片潮水般的嗡鸣,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身前人猛然抛出了房外。
“咔嚓”
裹着炽猛烈焰的横梁自上方坠来,她就那般半跪着留在了火光中,海棠色的衣裙于火中微微拂动,似黑夜下盛放的花,弯折的身影被烟火遮盖,就如此无法挽回地没入了无边的光火。
“噌”
一阵几不可闻的剑啸声响起,望不见边际的猛火中忽现一点落雪,
雪越落越大,在她周身卷成了一层寒气,一道剑光便如白虹般自下朝上挑去,骤然斩断了裹挟着烈火的横梁断木。
阮棠被人拉过,茫茫然抬起了首,朦胧的视线眨了几眨,方渐渐变得清晰,而落入眼中的两道身影却叫她一时回不过神。
“……喻舟,乔晚姐姐?”
二人穿过断壁残垣,带着她出了慈幼坊,便见宁双领着长缨寨的同伴一同赶了过来,众人手中还拿着水龙水袋。
阮棠望着来人,面上仍有些未能反应过来的怔然。
宁双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轻笑起来。
“南边的火势已控制住,此处辛苦你了,接下来的交给我们,你与陈诺姑娘一同去休息吧。”
黑烟已不似先前浓烈,四周奔行着各门各派前来救火的身影,星星点点的火光落在她们周身,便似夜空下最为璀璨的繁星。
阮棠慢慢笑起来,用力地一点头,染了飞灰的双眼蒙蒙透着亮,话语声清脆。
“好,交给你们。”
第183章 星火
星火
炸响声接连不断, 灯火未歇的飞云楼上传出了歇斯底里的怒吼。
“不可能!”
柳鸣岐扶上了楼中栏杆,望着夜空中明灭未尽的星星之火,面上流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癫狂神色, 完好的独臂猛地砸上一旁,叫嘈嘈切切的琴声霎时停了下来。
“子夜楼与青冥楼全在我监视之下, 任何人入城皆要接受巡武卫检查, 你们怎可能瞒过三司六部轻易混入城中!?”
他双眼发红,死死盯着眼前的一双身影。
而本该尽在他掌握中的人却再不见他熟悉的失控模样, 只是仿若面对蝼蚁一般眉目薄凉地睥睨向他。
“燎原之火,你自然无从监察。因为此次前来临溪的并非子夜楼与青冥楼, 而是江湖中各门各派, 与你从未放在眼里的那些百姓。”
从她以真面目随毕月乌到往青云山初始, 她便是有意不再隐藏自己的子夜楼楼主身份。
青冥楼楼主的妹妹是子夜楼魔头,如此消息必将引得天下人震荡。
早在关山南烛受伤之时,一向以护短著称的关山家前任家主关山明月便放出了口风,江湖中所有受过关山家恩惠的人都将不遗余力地替关山南烛报仇,而她正是伤关山南烛的罪魁祸首, 因此各门各派为她而来便也十分顺理成章。
六欲门将所有注意都放在了青冥楼与子夜楼之间,自不会再有余力去留意近日来到临溪的其他门派。
她与张月鹿将手下之人散入了各门各派, 以复仇为由让他们得以随自己而来却不引起柳鸣岐注目,再将楚不辞托付于她的火器交予了另一批人,一批从不被看在眼里,却犹如汪洋大海一般组成了今日乾元的人。
时至岁末, 百姓已开始置办年节之物, 中州本就是天下商旅汇聚之处, 五湖四海而来的人皆会到往此处,前来贩卖各地时物。
他们有自漠北逐沙而来的商旅, 有从云梦泽踏水赶至的渔民,他们便是最不易引人瞩目的芸芸众生,用以消灭蛊人的火器被掩藏于货物之下,就如此不着痕迹地带入了城中。
柳鸣岐心神遽变,本就毫无血色的面容如今已像纸人一般惨白。
本该布下了天罗地网的飞云楼下忽而传来一阵骚乱,一道冷光划过,自夜色中蓦然闯入的身影一枪挑破琴弦,手中双刃枪随之抵上了抚琴的女子颈前。
“楼主,月孛来迟。”
楚流景低咳几声,受方才琴音所扰的面容显出了一丝苍白。
自丛棘窟被囚后,她与楼中门人便一直未再见过,此次返回中原,她仅与罗睺一人有过书信联络,却不想计都与月孛亦赶来了临溪,她们终究仍将她作为楼主看待。
“有劳你了。”她道。
从来不善言辞的人顿了一顿,握着双刃枪的手略微收紧,视线缄默着低垂。
“见楼主安然无恙,属下……我便放心了。”
眼前情形似已成定局,楼外隐约传来了各大派弟子与六欲门门人交手的声音。
柳鸣岐目光几变,宛如虺蛇般阴冷的视线定定地紧凝着对侧二人,下一瞬,他抬掌猛然拍上腰间。
“嘭”
一道鼓声骤响,楚流景面色一白,几名蛊人霎时自楼阁顶端从天而降,月孛神色一变,提枪便要上前,而被她锁于怀前的女子立时自琴中抽出一把短剑,反身将她逼退至栏杆边。
兵戈交战声一时四起,秦知白持剑挡下了四周蛊人,沉凝的眸光几度分神地望向身旁人。
“这些蛊人不简单,你千万莫要离开我左右。”
“咔嚓”一声响,边缘处栏杆被双刃枪劈断,近身交锋的二人倒掠着自顶楼飞出,转瞬便再看不见影踪。
刀光剑影之间,穿着红白祭服的身影静立于楚流景身前。
淡薄的月色于夜空中流泻而下,疏疏落落地轻漾于她周身,她站在清冷月色中,便似踩了一汪清透见底的云水,丝毫未曾改变的容颜一如十四年前。
楚流景眉目垂落,鼻息间是曾熟稔于心的朱栾花香,暗淡的双眸略微恍惚地望向身前人方向,少顷,轻声开了口。
“阿姐。”
已故去多年的人无法再予她回应,只是朝她伸出了手。
仿佛只要她愿意将自己交托,她们就仍能回到当年的那片云梦中。
秦知白一剑扫开逼近的刀光,再度落下的话音透了几分惶然急切。
“阿锦!”
楚流景安静地站在原处,清弱的面容溅落了朦胧灯火,须臾后,眼尾慢慢露出了一点笑。
“已过去了十四年……这些年来,我曾无数次希望当年的那场火只是我的一场噩梦。梦醒后你总会陪在我身旁,笑问我昨夜是否未曾歇好,门外能听见却姐姐与稚姐姐的争闹声,白鸾正停在树上,等我唤它一同前去流萤坞垂钓……”
十四年来的日日夜夜,她无时无刻不在想。
如若当初她能够早些习剑,是不是她便能像今日一样护住自己珍视之人?如若当日她未曾将柳鸣岐带回云家,是不是云家便不会灭亡?
可是世上从没有如若。
因此她们早已离去,只留下她一人还在梦中。
瘦削的下颌微微抬起,楚流景弯了眉眼,曾经无能为力的手握紧了剑,清癯的身姿挺立于火光夜色中,犹如一柄清莲。
“我的确做了一场梦,这场梦为期十四年,而如今我该醒了。”
她回过首,笑望向身后护着自己的人,持剑欺身一点,手中软剑与之合并到了一处。
“卿娘,久等了。”
一瞬凝滞,一股剑气骤然于交缠的软剑之间轰然爆开。
临溪城上空发出了一声凤鸣。
城中所有人皆抬头望向了凤鸣声发出的方向,有识得这记剑法的人惊诧地喊出了口。
“凤凰于飞?”
凤凰于飞是一式双人剑法,为两百年前隐居于鹤烟谷的摇光将军为妻子所创,唯有情意相通的二人方可修习,两者内力相生相依,乃是当世威力最大,叫问岳棍也拜倒其下的一式绝招。
五十年前,用出这记剑法的正是楚家那名不通武艺的大娘子,与曾为前任青冥楼楼主的玉面青衣。
这是一式鸳鸯剑法,却恰可以让眼下毫无内力的人施展出十足的威力。
尘埃飘摇落定,围攻而来的蛊人被剑气碎为了飞灰。
本欲靠各派高手所制成的傀儡殊死一搏,不想却被轻易斩落剑下,柳鸣岐目眦欲裂,已是无路可退,手中皮鼓一拍,他最后所能仰仗的身影便持剑挡上了身前。
翻飞的剑影挑破月色,交战于一处的三人自阁楼中跃上了顶部房檐。
楚流景未再后退一步,手中剑光如流水般洒下,与秦知白宛若一体,剑剑皆扫在了身前人刺来的落点。
云昭曾说要教她习剑,她亦曾以向往的目光日日看着阿姐练剑。
如今仍如以往的一招一式复现于眼前,便恍若在践行一场相隔了十四年的诺言,
她教她习剑。
而她已长成了再不必让她担心的模样。
又一剑扫落,铮然碰撞出的剑气将檐顶破开了一处缺口。
三道身影倒* 掠而下,荡出的剑风斩落了四周悬挂的灯笼,倏然跃动的火苗破禁锢而出,舔舐着点燃了周遭飘扬的轻纱,整座飞云楼顷刻烧将起来。
柳鸣岐望着眼前火光,自知已是无力回天,转身蹒跚着要跳入下方平湖,而一点冷光却折过烈火,干脆果断地斩下了他残存的右手。
“啊——!”
一抹血色自断臂中喷出,倏然染红了惨白的面孔。
柳鸣岐惨叫着倒在栏杆旁,腰间悬系的皮鼓被剑锋割断,四分五裂地摔落在地面,仍旧微微颤动的断肢落在他身前,令他惊惶狂乱地跪倒在了一旁。
“我的手……我的手!”
失了鼓声的控制,穿着祭服的身影停在了重重火光中。
楚流景微垂下剑,似透过眼前的一片黑暗又望见了云昭的笑颜。
耳旁的嘈杂声渐渐远去,四周再不见其他光景。
她与她站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一条早已褪色的长命缕慢慢系上了云昭腕间,楚流景笑着闭上了眼。
“阿姐,再见。”
剑啸声骤响,一道剑光宛如涅槃重生的凤鸟,鸣叫着冲破了夜幕。
燃着熊熊火光的高楼缓缓倒下,宛如山岳倾塌,无可挽回地坠落湖底,就如此随过往的旧梦一同沉入了昨日黑夜。
……
东方既白,微薄的天光自地平线后升起。
临溪城中渐渐回复安静,往日繁华的街市间狼藉一片,烧了一夜的巷弄只剩下了袅袅余烟。
姰安女学内,被蛊人所伤的伤民几乎布满了整座书院,不时可见受放火牵连而烧伤的人被送进一旁书斋中,四周呻吟声不止,平日书声琅琅的学院俨然已成了最后一处给予人保障的净土。
阮棠放下手中伤药,为一旁的少女包扎好被火烧伤的右臂,一夜不曾歇息的面容已然有些苍白,她扶着墙慢慢走出书斋外,便正撞上了自院外匆匆行来的人。
“棠棠,药不够了,青冥楼的那位阿姐说城西还有至少上百人没送回来,我们……”
话音戛然而止,陈诺望着眼前人羸惫不堪的容颜,同样一夜未眠的面上露出了些许担忧之色,伸手扶过了她手边。
“你的脸很白,是不是不舒服?我扶你去校舍睡一会儿吧?”
阮棠摇了摇头,转首望了一眼身后,略有些疲惫地放松了身子倚在她怀前。
“我还撑得住,只是受伤的人实在太多了,我这处的伤药也要用尽了,这该如何是好?”
话音方落,门外又送来数名伤员,随之而来的还有青冥楼左使张月鹿,一旁躺在竹架上的妇女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被烟火熏哑的嗓音满是哀求。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不用管我,只要救她便好,求求你们!”
张月鹿默不作声,只示意手下人将伤者送去书斋内,随即抬手揉了揉眉心,身子半倚,一贯不露声色的面容也显出了一丝疲意。
“伤者众多,临溪城中可寻得的药材几乎都已用尽,城中大夫也远远不够,我已令人前去帝临采买伤药,只是短时间内恐怕难以送来。”
阮棠抿紧了唇,未得休息的脑海中一片纷乱迷离。
书斋内外不时传来声声哀叫,令她攥紧了手,而无能为力的沮丧却叫她又抬起了头,不觉茫然自语。
“秦姐姐……若是秦姐姐在的话她会怎么做?”
一声鹤唳划过天际,身着松霜绿衣裙的女子便就此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秦知白与曲尘霏一同步入院中,身后是不远千里而来的药王谷弟子。
一道又一道年少的身影自山中入世,随之分散去了书院各处,清越的话语声响起,天边恰落下了第一缕朝晖。
“药王谷曲尘霏,奉师祖遗命前来施药救灾,药王谷弟子悉数已至,但凭张左使吩咐。”
第184章 无衣
无衣
岁暮转眼将过, 拂过大地的北风又更萧瑟了些。
临近年尾,家家户户已备好了年节之物,街头巷尾俱挂起了喜迎新岁的花灯, 而接二连三的消息却自中州传出,引得各地百姓一时震荡。
临溪城大乱, 无数死尸现身街市之中, 江湖各派于青冥楼及子夜楼的带领下前往临溪镇压尸乱,久未入世的药王谷亦举派尽出入城救灾, 终将城中尸人于最短时间内清剿一空。
安民巷的火烧了整整一夜,城中遍布的蛊虫亦足足花了七日方得以扫尽,
无人敢信从来仁善济世的褚老太君竟会以活人炼蛊, 可曾到往图南的各门各派, 曾险被灭口的茶陵村百姓都成了最好的见证。
于是天下人哗然,往日施善无数的人就此被打为了佛面蛇心。
洛下骚乱不断,数百丐帮弟子围堵于褚家府宅外向其问罪。无论是她出资修缮的安济坊慈幼院,亦或赈灾时修建的桥梁寺宇,人人皆退避三舍, 绝口不再提曾受及的恩惠。
而如此群情激愤间,青云山上却敲响了引魂铃, 久未现身的青冥楼使者于各地传出了一道哀报:
青云君楚不辞逝世,青冥楼往后将交由青云四使共同打理。
兰摧玉折,玉碎连城。
帝临百姓悲声不止,一时间乾元大陆缟素遍地。
寂然幽静的青云山上, 平日清肃严整的青冥楼外飘扬起了白布。
张月鹿位于青冥楼祠堂内, 手中握着一炷香, 左臂戴了一块白,正与前来悼念的各派弟子一同敬香。
到来之人除却阮棠一行外还有同往临溪平乱的乔晚、喻舟等人, 台上摆着再无人会用的佩剑,剑后便是刻下了青冥楼每一任楼主名姓的无衣碑。
阮棠往香炉中上过香,望着横于不远处的不识君,一贯明媚的眉眼略显黯淡,眼尾微微泛红,落下的话语声透了几分痛疚。
“那日是我去得迟了……若我当时能再早一些……”
张月鹿摇了摇头,“与阮姑娘无干,”
她望着眼前屹立了百年的青石碑,平静道:“青冥楼受世家桎梏,楼主一直未曾与楼中联络,便是为了能不打草惊蛇,顺利救出燕司事及茶陵村百姓。阮姑娘在得知燕司事受困之处后便第一时间与众侠士及时赶到,燕司事能安然无恙脱困已是不易,阮姑娘又何必再为此负疚。”
提及燕回,阮棠咬了唇,陈诺从旁为她递过一块巾帕,她胡乱擦了擦眼角,那双回复清透的眸子便流露出了浓重的担忧之色。
“燕姐姐她……如今可好?”
张月鹿默然片刻,轻叹一声。
“燕姑娘虽未受重伤,可到底曾服过几日软骨散,后又为了救人强行催动内力,如今体内真元亏空,身子也落了几处暗疾。那日传来楼主死讯时,燕姑娘正好在场,她心神激荡下昏迷过去,至今仍未苏醒。我托秦神医看过,却未查出其他伤情,大约……是因为心病。”
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又岂能当真无动于衷呢?
阮棠心下一恸,喉间又涩然地泛起了苦,她吸了吸鼻子,深深吐出一口气,再回想起曾于蜀中安济坊见过的那名老者,眼中便漾起了一丝愤恨。
“燕姐姐与褚老太太分明曾是师徒,褚老太太为何这般下得去手!?”
张月鹿眸光深沉,“并非针对燕姑娘一人,褚云琛想要的是天下。”
阮棠一怔,拧起了眉,便听眼前人又徐徐开了口。
“褚家实力微弱,纵是在青云之盟前于二十八家之中也是受人看轻。五十年前,褚家内乱,沈家麒麟子与玉面青衣一同扶了当时的褚家三小姐坐稳家主之位,也是自此后,洛下局势大变,暗无天日的洛下百姓终于迎来了一丝清明。
“褚三小姐为人良善,事必躬亲,于当时的洛下百姓中很得民心,奈何她早年在褚家不受重视,曾落下过不少伤病,后又殚精竭虑,为洛下政令劳心劳神,未过几年便一病不起。为免褚家再陷内乱至民生不安,她于旁系中挑选了一名颇有才能的后人继位,此人便是如今的褚云琛。”
阮棠听罢,仿佛猜到了后续之事。
“褚老太太登上家主之位后便起了野心?”
张月鹿摇了摇头,“褚云琛博闻广识,足智多谋,的确是安民治世之大才。她继位之初,便颁改多道政令,以铁血手腕整顿吏治,严惩贪官污吏,并斥巨资赈困接绝,极重抚贫惠民,当时之洛下政局清平,百姓安居乐业,一度为其余世家治下人人向往之处。”
闻言,阮棠疑惑不解,陈诺亦有所惑然。
“那怎么会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张月鹿微垂了眸,缓缓道,“因着褚家声名远播,不少在其他世家饱受欺压的百姓生了出走之意,改名换姓渡江前往,只为在褚家界内安家落户。如此行径频发,引起了其余几家警觉,不久后,褚家传出噩耗,褚云琛唯一独女褚既安不幸夭折,褚云琛因此大病一场,此后身子再不如前。”
一时安静。
阮棠怔然许久,面上露出了复杂神色。
“是他们做的?”
张月鹿却未曾给出确切回答。
“彼时恰逢楼内更变,林楼主因病退隐,楼主初初即位,因而其时许多事情青冥楼未能顾及。只是从此后,褚云琛一改往常性情,行事收敛不少,且与其他世家往来愈加频繁,其中亦包括了极可能与褚既安之死相关的几家家主。”
阮棠皱紧了眉,满目无法理解,繁杂的思绪回到谈话最初,便叫她有些恍然地抬起了头。
“所以褚老太太炼蛊人是为了增强褚家实力?”
“不错。”张月鹿略一颔首,“褚家势弱,即便经过这些年的治理,也绝无法轻易与其余几家匹敌,要想天下归一,她需要足够的兵力,而绝对听从于她的蛊人便是最好的选择。”
日光渐弱,楼外彤云流转,变幻的光影落在几人身上,将地面的倒影拉得极长。
“这些年来,她韬光养晦,明面上以褚家家主名义于各地提拔可用之人,暗中则通过六欲门捉人炼蛊,操控多地百姓,两者从不互相关联。
“敬她慕她者唤她恩师,惧她畏她者称她世主。她仍有不少未见光的势力蛰伏于各家各派,恐怕连柳鸣岐都无从知晓,若想要将藏匿于暗处的威胁彻底拔除,我们仍需费极大的功夫。”
听她此言,阮棠正了神色,极为郑重地看着她,言语掷地有声。
“若有何要帮忙的尽管与我说,师姐常说为侠者当有浩然气,此事事关多地百姓,我夕霞派绝不会袖手旁观。”
陈诺亦点了点头,“这次离寨前霞央长老和乌黎长老也与我说过,如果青冥楼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传信告诉她们,三山十八寨一定会全力相助。”
张月鹿神情松缓几分,低首朝二人深深一礼,眉梢眼角流溢出些许柔和之色,温言道:“多谢诸位同道。”
一声轻咳响起,门外映入了一双长影,披着裘氅的女子与身旁人相偕而来,一同自无衣祠外走进。
望见来人,张月鹿唤了一声:“二小姐。”
阮棠目光微亮,本有些黯然颓丧的心神总算振奋些许。
“秦姐姐!”
她走近几步,瞧了一眼秦知白扶着的女子,一双眉霎时攒了起来,冥思苦想了好一阵。
“你是……秦姐姐的堂妹,我记得你叫秦锦?”
这些日子她一直忙于临溪伤民之事,还未曾得空打听近日的江湖传闻,更不知自己熟悉的楚二早已成了传闻中的子夜楼楼主。
张月鹿方要与她解释一二,却被身前人抢先开了口。
楚流景微微笑着,与阮棠温声招呼:“阮姑娘。”
见她眼前蒙着白布,阮棠挥了挥手,纳罕道:“你的眼睛怎么了?上回我见你时不还好好的么?”
楚流景好整以暇,“倒无大碍,只是看不见了。”
阮棠:……
“这还无大碍?!”
憋了好一会儿,阮棠转首看向秦知白,又往两人身后瞧了几眼,便问:“秦姐姐,怎么不见楚二?”
秦知白瞥了一眼身旁人,淡淡道:“说来话长,日后让她自行与你说吧。”
“啊?”阮棠眨了眨眼,一时未能明白。
与几人叙过旧,楚流景取了一炷香,再同秦知白低语了几声,便独自行至无衣碑前,低首几拜。
“柳鸣岐已死,六欲门如鸟兽散,洛下受多方讨伐,背后大约不乏其余几家推波助澜,褚云琛如今身败名裂,当先被攻而并之的恐怕便将是褚家,干南如今已有异动,各家开战不过是早晚之事。”
张月鹿接过香,替她插入了香炉中,望着炉上升腾的袅袅青烟,低声道:“楼主应当早有预料,因此才会让二小姐前去取林楼主当年留下的火器,只是褚云琛从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楼中亦发觉她近期与干南多有往来,只怕她仍留有后手。”
楚流景长身而立,慢慢整理着用以遮盖蛊印的手衣,轻晃的烛火落在她脸侧,勾勒出朦胧淡光,那张被白绸略略遮掩的面容落在昏蒙火光中,更显出了一分不似人间的澄明。
“当初子夜楼中,我与青云君达成约定,她替我找出杀害我族人的幕后真凶,我代她去寻公输寅后人,确保百姓安全。
“如今我经脉俱断,唯有依靠卿娘在旁方可施展几分武艺,我已无力再践行诺言,只是若有何事需我帮忙,我亦在所不辞。”
话音落下,她笑了一笑,再抬起首,便似透过眼前白布望见了曾立于青云之巅的那道身影。
“我与她虽非真姐妹,可我时常希望她能早些出现。为生民立命者少,我自奉薪一支,权作燎原之火。”
沉寂少顷,张月鹿朝她郑重一揖。
“多谢云姑娘。”
待众人陆续敬过香,天色将晚,张月鹿嘱咐过看守无衣祠的仆役,便同众人出了祠堂,欲令手下人带她们前去客舍歇下。
空中有飞隼掠过,一名青冥楼使者便在此时大步行来,于她身前低首急报。
“左使,干南传来急报,沈家似是生了动乱,沈府上下大门紧闭,如今不叫任何人出入。”
张月鹿凝了眉,觉出了些许不对,还待细问,却见毕月乌自东峰匆匆赶来,面上神色几许凝重。
“张月鹿,出事了,青云院仆役来报,燕姑娘不见了。”
第185章 归燕
归燕
帝临城东, 远离街市的小院一片安静。
一道身影自脉脉余晖间走来,手中握着克己刀,清瘦的身躯微微佝偻, 似一张敛而不发的弓,紧绷了多年的弓弦摇摇欲坠, 仿佛下一刻便要断裂。
边原靠在院外, 口中嚼着方才摊铺上买来的杏脯,握剑的手上仍缠着一圈细布, 先前为救火而熏坏的嗓子亦未恢复原样,听来几分低哑。
“你来了。”
她微抬了眼, 望着走近的女子, 身子仍半倚在墙边, 姿态瞧来漫不经心。
“世主说你若醒了应当会来寻她,没想到你比她想的来得还要快些。”
燕回停在与她相距丈许的斜阳中,寂然虚弱的目光徐徐扫过了大开的院门。
“只你一人?”
倚在墙边的人吐出了嘴里的杏核,出口的语调平静而散漫。
“树倒猢狲散,柳鸣岐死了, 六欲门的人逃的逃被抓的被抓,褚家上下现如今已成了一团乱麻, 这些见不得光的事自然只有我来做。”
燕回问:“为何?”
“什么为何?”
边原瞧她一眼,手中剑鞘抵在地上,半垂下眸,慢条斯理地往嘴里又送了一粒杏脯。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何。世主留我一条命在, 给我一口饭吃, 许多时候甚至还愿意将我当个人看待, 为谁卖命不是卖命?以往我也没少杀过人,何况在世主手下大多时候总不需要我亲自杀人。”
燕回缄默未语, 因着瘦削而有些凹陷的眸子凝着眼前人,片刻后,缓缓道:“茶陵村时,你其实认出了我。”
边原微微一顿,面上神色无甚变化。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将口中最后一粒杏脯咽下,她抬起头,打量了一眼对侧站着的女子,忽而扯着嘴角笑了笑。
“瞧你这副样子,应当才醒不久罢?就这般孤身一人前来,你便不怕你杀不了我,反而要被我斩于剑下?”
立于残阳中的人目光平静,似一汪不见底的清潭。
“我不会杀你,你的罪责当由监察司来审判。”
边原嗤笑一声,“我倒宁愿你杀了我。”
话音未散,远处鼓楼上传来了关闭城门的暮鼓声。
边原侧过首,再望了一眼天边将尽的余晖,靠在墙边的身子略略倾过,倚着手中剑站了直。
“无论如何,多谢你当初在辟疫镇愿意救下那名孩子,我的时间不多了,这些闲谈便到此为止吧。”
她拔出了剑,目视向眼前犹如青锋的人,眼中倒映出了灼烧的晚霞。
“我的伤未好,因此只有一剑,你可要当心了。”
燕回未语,亦抽出了手中的克己刀。
相对而立的两道身影同处于一片暮色下,夕阳将倒影拉长,倾覆的暗色渐渐吞没了站在墙边的人。
一瞬沉寂,出鞘的刀与剑如长风般一同向对方斩去。
燕回于江湖上早有浩然刀之名,除却因她行事作风浩气凛然而得此名,更因她所用刀法如汪洋般浩浩荡然而叫人难敌其势。
归燕刀法乃是她与楚不辞共创,可自她手伤后她便再未用过此刀法。
有人说她曾以归燕刀力压彼苍榜十八的玉山刀客段无咎,也有人说曾经肆乱沧浪江的水匪便是被她一人一刀斩于手下。
大多人皆未见过她使归燕刀法的模样,世上唯有一人知晓真正的浩然刀究竟是何等厉害。
破风的刀光快无形迹,发出一声燕鸣,扫去的长剑便在模糊残影中落了个空,只虚虚捕捉到了刀擦过的痕迹。
下一瞬,燕返而至,消失的刀锋映着落霞重又出现于剑后,而后便是铮然剑碎声。
边原望着琳琅碎裂的长剑,眼中却慢慢露出了一点释然的光彩。
归燕……原来是此意。
“丁零”
锋刃碎落在地。
燕回折断了剑,方欲垂手收刀,而手握断剑之人却又蓦然欺近前来。
她微蹙起眉,挑过刀锋便要打落刺来的断剑,可破碎的剑锋忽而朝外微微一偏,敛去了所有锋芒,本该退避于刀外的身躯随之直直迎来,不闪不避地迎着刀光将自己送入了落霞之中。
“嗒”
粘稠的鲜血顺着刀身滑落,在地面溅出一朵明媚的花。
寂然少顷,燕回抽出了刀,伸手扶过将要倒下的身躯,便在遍体鳞伤的人脸上见到了几乎从未有过的笑。
落日熔金,焚过重云的残霞宛若一把燃尽的火。
边原倒在灼灼余晖中,望着天边渐渐模糊的霞光,染了血色的嘴角轻动了动,几不可闻地落下了一句话。
“之子于归……远送于南……”
“……什么?”
恍似大梦初醒,燕回瞳眸一缩,遽然收紧了手,苍白的面上流露出了鲜见的无措神色,无意识地紧抓住了她。
“你说什么?”
六年前临溪灭门案后,她手伤初愈,自请调离帝临,楚不辞并未前来送她,却给她传了一封信,信中只一句话: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
为何……
素来冷静沉着的人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脑海中是一片分崩离析的空白。
为何她会知晓……
无人应答。
边原呼吸渐弱,目光一点点变得涣散,仅存的意识凝聚起焦点,落在眼前人身上。
须臾后,她轻轻笑了笑。
“多谢……你……”
“当啷”一声响,持剑的手失力地垂落,再不堪用的断剑跌入尘埃中,曾经坏事做尽的人没了声息,就此无人问津地死在了将尽的晚霞下。
风轻轻拂过,吹起染血的衣角。
燕回半跪在地上,低垂着头,直至过了许久,方慢慢放下了死在自己刀下的人。
她握着刀,一步步走入院中,穿过空无一人的长廊,便在后院桂花树下见到了坐于桌旁的老妇人。
煮着热茶的火炉徐徐燃烧着,不谙世事的女子坐在老者身旁安静地吃着桂花糕。
见她到来,褚云琛似乎并不意外,仍旧一动不动地坐于椅中,古井无波的视线扫过她刀尖上的血光,便浅淡地开了口。
“边原这孩子其实与你有些像,只是她不似你运气好,自小到大一直未能遇见愿意拉她一把的人,我只不过将她当作寻常人来看,她便心甘情愿为我出生入死。”
燕回缓缓走近,话语声有些沙哑。
“这便是您想要的么?”
“是。”
回答的话语声断然落下。
“我重用你,提拔如你这般埋没于众人的可造之材,便是为了让你们成为最锋利的刀,替我荡平匪寇,代我清剿贪赃,为我震碎贪官污吏的胆魄,帮我刺破意图进犯我乾元大陆夷狄的胸膛。”
褚云琛抬首看着她,苍老而深沉的双目中是十数年如一日的平静。
“你要杀我?”
燕回静默片晌,握紧了刀,“我不能杀你。”
褚云琛毫不意外,“你既不杀我,今日来此又是为何?”
燕回道:“我需要一个理由。”
“我以为我已说过了我所求之道。”
“不够。”
褚云琛略垂下视线,替自己斟了一杯茶。
“二十八家割据多年,乾元大陆早便该归于一统,洛奚优柔寡断,失了称帝之机,青冥楼的三权制衡也不过是自欺欺人。如今时局将乱,虎狼皆已蠢蠢欲动,图谋天下者已非我一人,那这坐稳山河的,为何不能是我?”
燕回话音沉然,“谋事者,当以正道而行。”
褚云琛无动于衷,“道在人为,唯有我亲自走出的方为正道。”
“您便不怕即便您以如此手段得到天下也将受万民诟骂?”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百姓从来是最易煽动之辈,如此道理,你当比我明白。”
一时沉默。
燕回闭了闭眼。
“即便有蛊人,要想以此扫除其余世家也绝非易事,何况您如今已经输了。”
褚云琛笑了笑,“是么?”
光影尽没,头顶的桂花树洒下了蒙蒙阴翳。
似察觉到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坐在一旁的阿缨停下了手,有些不安地拉过身旁人衣角,轻轻唤了一声:“阿姥。”
褚云琛安抚般地拍了拍她的手,自桌上果盘中取过一只橘子,仔细剥好皮后递了过去,随即不疾不徐地再开了口。
“你如今以何身份来向我问罪,干南监察司总司事?我昔日的弟子?亦或是……”
“未亡人。”
回答的话语声如斯平静。
褚云琛顿了一瞬,抬眼看向她。
“若我当时不杀她,你可会愿意继续做我的弟子?”
未得回应。
似已知晓答案,握在手中的凤眼菩提停了一会儿,褚云琛便又缓缓坐直了身子。
“你既并非来杀我的,看来是想要将我抓回监察司狱?”
燕回持刀而立,“天下罪者皆需交由律例审判,世家之人亦不外如是。”
褚云琛撚动着菩提,“可你抓不了我。”
她侧过了眸,宛如深渊重溟的目光落在阿缨脸侧,徐徐道:“我已在这孩子的桂花糕中下了剧毒,解药唯我一人知晓,你若要抓我,她便将先我而亡。”
燕回蹙起了眉,“阿缨是无辜之人,您何必将她牵连其中。”
褚云琛纹丝未动,“是啊,她的确是无辜之人。”
正在抓着橘子拨弄的人眼前一暗,下颌忽然被人捏了过,那双令人生怖的重瞳对上了近前年迈的眼眸,不适的痛感便让她抿着嘴皱起了眉。
“……阿姥?”
“沧浪江涝灾时,沈家以疏通水道为由放水泄洪,致芦汀洲百姓死伤无数,雁积山匪患时,江家以剿匪为由烧杀抢掠,叫万寿村村民几被灭族。他们何人不无辜?”
宛若金石的话语声铿然落下,静了一会儿,她又喃喃道:“还有我的安儿……”
燕回握紧了刀,面色沉凝,手中刀锋蓄势待发,双目一瞬不瞬地紧盯着眼前不复平和的人。
褚云琛恍若未觉,深吸了一口气,转而看向眼前人,捏过下颌的手又收紧了一分,目光晦涩幽深。
“你的父母是为我所杀,你的脸是因我而伤,你今日落得如此下场皆是由我而起,你——恨我么?”
“阿姥……疼。”
阿缨眼角泛泪,茫然无措地望着她,对身前人的信赖叫她始终未曾挣扎,只小心翼翼地拉着褚云琛的衣袖,仿佛担心被抛弃的孩童。
二人相视片刻,褚云琛渐渐笑起来,松开了捏着阿缨的手,帝青色的织金长衫于夜色下流转过熠熠华光,便似火光将熄时未灭的余烬。
“弱者不能自守,则为人鱼肉,怯者畏于强权,则任人欺压,若一切皆为命数,天命为何不能在我手上!”
“铛——”
帝临城中响起了钟声。
钟声三长两短,乃是世家家主离世的丧钟。
院外随之传来了纷乱的脚步,脚步声快速接近,其中隐隐夹杂着匆促的高喊。
“右使,褚云琛就在此处!”
“保护好燕司事与阿缨,若褚云琛有何异动,就地格杀。”
“是!”
明明灭灭的火光自夜色中围来,褚云琛位于灯火照不见的黑暗下,笑着站起了身。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她伸出了手,似要将阿缨抓过。
如此情形落在方进院的青冥楼护卫眼中,铿然果决的发令声霎时断然落下。
“放箭!”
破空声骤响,无数飞矢自四面八方射来,顷刻穿透了树下的身躯。
褚云琛身子踉跄,重又跌坐回椅上,恍惚凝滞的目光慢慢落回自己爱徒脸前,便又笑了一下。
“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课。”
“阿姥——!”
凄厉的呼喊声划破天际,惊起了远处犬吠。
煮茶的炉火摇曳将熄。
夜幕彻底降下,城中街市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丧钟余音未绝,又一叶枯木飘摇而下,天地一片宁静。
第186章 痕迹
痕迹
褚云琛死了。
死在了那个丧钟长鸣的夜晚。
随她的死一同惊动世人的, 还有二十八家诸多家主后辈的被杀,一封陈说自己过去所为的罪己诏,以及一卷记载了各州各县三司六部所有可供调用的人员名录。
沈家家主沈长清、江家大公子江亦白、垣北岑家岑余晚、汶绥曲家曲少平……
一夜之间, 世家死了十余人,死者俱是被门下幕客所杀, 身份皆为家中位尊势重的掌权人。
如此猝不及防的变故叫所涉世家一时陷入内乱, 野心勃勃的猎手反成了猎物,于是露出的利爪不得不暂时收回。
本将陷入战火的百姓得了片刻喘息, 青冥楼协同三司六部于各地追查参加此次斩首之乱的季聿风等人,武林之中风浪叠起, 而燕回却终于明白了褚云琛死前所说的最后一课究竟是何含义。
她将褚云琛的遗体送回洛下, 在一处山清水秀的青山外下了葬。
下葬那日洛下恰好落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雪并不算大,却自拂晓一直下到了日暮,整片芦汀洲皆变作了茫茫的一片白,立于其中的一人一碑便成了山水间唯一的颜色。
燕回站在孤坟前,手中是褚云琛死后近身侍女交由她的那份名录。
名录上的名姓她并不陌生, 大多为褚云琛于各处提拔的可用之人,其中几人还曾称过她一声师姐, 而如今褚云琛逝去,这封留有印信的名录便成了她留给她最后的凭仗。
簌簌声轻响,飘零的雪屑擦过肩头,低敛的眼睫轻轻扇动, 一睫雪便落了下来。
“您早便算到了今日, 是不是?”
燕回轻声开了口。
“您比谁都清楚, 单凭蛊人绝不可能成为左右局势的手段,因此您才早在最初便埋下了季聿风等人作为暗子, 无论成败与否,他们都将为您铲除您不想要的变数。”
静了片刻,她又道:“可图南百姓何辜,天下苍生何辜?”
寂然清癯的身躯仍是未动,眉间发上都染了一抹皓白。
燕回望着碑前燃烧的白纸,话语声似飘摇不定的雾。
“初入您门下时,您说我是最肖似您之人,我生来便未曾见过母亲,您待我亦师亦母,当初在洛下受您教导的日子,曾是我二十余年来最为安定的时日。
“是您教会我如何与同僚相处,是您让我明白吏者当平法,治世者不可失平。我是您造出来的刀,每一分每一毫都刻着您的影子,也本该如您所说为您斩碎所有的肮脏奸恶。
“……可您为何却要背弃您自己?”
问出的话语流落风中,终究不会再有任何回应。
“阿缨被送回沅榆了,宁寨主与姜婺姑娘主动提议将她带回了寨中,您留给她的东西我会暂代她收好,至于这封名录,我也会将它送至足以信赖之人手中。”
燕回躬下身,将一枚木制的獬豸角雕投入火里。
火焰蓦然跃动,升腾的火舌一点点舔舐过角雕上刻下的细小褚字。
她望着没入火光的出师礼,最后朝眼前坟茔深深一揖。
“我从未后悔过做您的门生。”
她道。
“愿您安好,老师。”
寒风猎猎而过,吹动了素白* 的丧幡,作别的身影转身朝来路离去。
风雪愈大,渐渐模糊了所有痕迹,唯独寂然明灭的火光映出了碑上文字,刻的是:
——恩师褚云琛之墓。
……
帝临事了,楚流景与秦知白终于再不受他事牵扰。
曲尘霏带着一众药王谷弟子正准备返回谷中,商谈之下,二人便决议随众人一同回药王谷,也恰好可在谷中修养一段时日,以便调养身子。
阿缨同宁双等人去了长缨寨,楚流景先前答应过迦莲代她确认姐姐安危,于是写了一封报安信,令柳依依替她带回漠北。
褚云琛死前撒了最后一个谎,阿缨吃下的桂花糕中并无任何毒药,叫青冥楼之人误解的动作也不过是一次交托。
她将代表褚家家传的鱼符给了阿缨,作为临别前为她留下的最后一层庇护。
一切都不过是早有预料的一场布局,在与燕回最后相见的那一刻,她便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杀了该杀之人,行了该行之事,并将自己的死作为一份功绩,全了燕回与青冥楼的大义之名。
从此以后,天下百姓将再不会对青冥楼有任何异议。
回药王谷的路途经过蜀中,先前为引蛇出洞,夕霞派掌门关山明月曾对她们暗中襄助良多。
楚流景打算前往夕霞派拜会并聊作答谢,而到了关山掌门所居的别院外,却不想竟吃了个闭门羹。
“掌门说她不见楚家人。”代为通传的弟子如是道。
楚流景有些意外,好言询问:“关山前辈可曾说过是为何?”
年少的弟子摇了摇头,递过了一样旧物。
早已凋败磨损的桃花枝被雕琢成了一支木簪。
弟子道:“掌门只让我将此物予你,并问一声,你家中人如今可好?”
离开了夕霞派,楚流景沿城中大道出城,一路走马观花,沿途路经了蜀中最受游人喜爱的桃花岛。
如今已是寒冬,桃花岛的桃花却依旧轰轰烈烈地开着,仍有不少痴缠眷侣相携前往岛上观花,远处酒肆中依稀有人唱起了一曲《蜀中道》。
有说书人摆了桌椅,为围于身旁的孩童讲述着昔年旧事。
娓娓道来的话语说尽了刀光剑影,与相遇又分别的二人一生。
冬去春来,花开落无数,故事中曾折过桃花的那袭青衣恍惚还在眼前。
说书人的惊堂木一响。
“可是,那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
历经半月,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化鹤山。
曲尘霏方入谷,便见尚还年幼的几名弟子乘鹿而来,脆生生的嗓音一叠声地叫着师尊,而天性顽皮的玄豹乍然见到许多猎物,弓着身子就要扑上前去。
楚流景一伸手抓过了玄豹颈间项圈,若无其事地任它腾空了爪子不断挥动。
“沈谷主如今可在谷中?”
一名年岁大些的少女看着被提起的玄豹,咯咯笑着摸了摸它不满得炸起的豹尾。
“师祖一直在水月湖中闭关,不叫任何人前去打扰,这两月我们都未曾见过师祖。”
楚流景若有所思,道了一声谢,再同曲尘霏知会过,便与秦知白一道回了鹤园。
自她当初失控被囚后,她与沈槐梦便未再联络过。
她虽是被沈槐梦救出并一手培养大,可在沈槐梦心中,她大约也是她最不喜欢的手下。
她最爱的弟子第一次罔顾师命是为了带她离开,她收留养大的四余抗命受罚也是因她而起。
于她而言,她本该只是一名用以替死的棋子,可不该有他意的棋局却生了变数,又如何会不令她心生厌恶?
行过落叶堆叠的竹林小径,二人终于到了鹤园。
化鹤山的山中并无寒暑,四季的更叠于药王谷不甚明显。因有谷中弟子日常清扫,园中景致与当初离去时并无太大分别。
秦知白推开了未上锁的房门,些微光线便随半开的缝隙洒入里间,楚流景随之步入房中,鼻息间似隐约还能嗅到当初留下的药苦气味,掩于白绸下的眼尾便勾出了一点弧度。
“上一回来此时还只能在卿娘歇下后悄然前来,而今次却已然可以这般光明正大地留宿此处,看来这段时日也算未曾虚度年月。”
秦知白睨她一眼,“何时说过允你宿在鹤园了?”
楚流景眨了眨眼,“卿娘总不会舍得让我露宿山林罢?”
知她一向能言善辩,秦知白也不欲与她就此多言,捉过她的手照例与她检查过命蛊情况,指尖轻抚过手后蛊印,落下的话语声便透了些许轻缓。
“先前不是说年时想回云梦泽看水灯么?还有不足一月便将除夜了,这段时日你将身子养好,莫要再随意动武,待过了元日,我便与你同回云梦泽去。”
云梦泽水灯自除夜始至正月十五终,十五日里每夜都能见到万灯逐流的景致。
楚流景微微一怔,垂眸轻笑起来,合掌轻握住了身前人的手,温声道:“原来卿娘对云梦泽了解甚深。只是传闻相爱之人于岁末同放水灯可得云君庇佑,若元日后再去,岂非少了云君的庇佑?”
秦知白眸光未动,为她重又戴好了褪至指尖的手衣,远山淡墨般的眉目微抬,便又映出了近前身影。
“来日方长,往后何年不可去?何况若只是为了庇佑,我已祈愿求取八载,想来只差今岁一遭,天上神明当不会怪罪。”
八载……?
楚流景怔然片晌,似意识到什么,喉间忽而微微发紧。
“……当年卿娘出师离谷后,莫非是去了云梦泽?”
“是。”秦知白道,“我寻不见你,便想万一能在原处等到你。”
可没有万一。
她终究未在原处等到她归去。
离岛上飘扬的满树红绳,云梦泽边从未有人居住的老旧房屋。
那些她与她未曾重逢的岁月里,原来都曾留下她到往找寻的痕迹。
莫怪她会对云梦泽的每一处知之甚深,莫怪她与她结绳祈愿时曾说过“若真有神佛,那让她信谁都可以”。
一切从来有迹可循。
楚流景恍惚回过神,心口似被无法言明的丝线牵系,每一次跳动都带了若隐若现的酸疼。
她轻轻咽下了胸腔涌起的潮气,低首吻上了曾抚过她每一处伤痕的指骨,唇边慢慢弯出一抹笑,轻声道:“是……来日方长,我就在这里。
“我们往后还有许多时日可以做当年未尽之事,一同回云梦泽放水灯,相伴往鬼戎看昼夜更替,我总会在卿娘身旁,所以不必再急于一时。”
牵缠的双手十指交扣,楚流景好似又想起了什么,笑拉过秦知白的手朝外走。
“我带卿娘去一处地方吧。”
她们一同离开鹤园,走入了一处鲜有人踏足的小径,沿着潺潺不绝的溪流上行,未几,竟到了当归峰下的一处壑谷。
二人再往前走,穿过宛如一线的峡谷,眼前是一片层林,当中水泽遍地,高处山坡上隐约可见几间房屋。
楚流景很是熟悉地穿过沼泽,来到了围聚的房屋外,抬手轻抚过中央早已残破不堪的木桩,面上便露出了一点笑。
“此处便是我入谷后在药王谷中的住处,亦是我与罗睺几人一同习练之处。”
薄雾氤氲,眼前一片清寂昏蒙。
二人所在恰为背阴之处,后方便是高耸入云的当归峰,四周终年不见日光,唯三两绿意与满目荆棘遍布,沼泽中偶尔传来蛇虫发出的异响,望出的光景暗沉压抑,全然不似药王谷他处。
秦知白蹙起了眉,“这些年你便一直居住于此?”
楚流景温声解释:“当归峰下隐蔽,又有一线天与亡人泽可掩人耳目,总归能够省去不少麻烦。我与罗睺几人日日操持练武,若在清幽处难免要叫人发觉,因而也只能藏于此隐秘之地。”
她又笑起来,宛如赤诚明净的孩童,拉着秦知白的手,带她走遍了所有自己曾到往过的角落。
最终二人停在了一处木桥上,楚流景略抬起首,所向之处便恰好是当归峰的顶峰。
“少时习剑后,我常登上当归峰小坐,那里是唯一可以见到太阳而不易被人察觉的地方。
“沈谷主不叫我离开太久,因而我大多时候也只能在山上停留片刻,这十年来倒当真未曾被人发觉,唯有前来祭拜医仙的裴前辈曾与我见过,亦是那时她在当归峰上传授了我一式梨花先雪。”
清和温软的话音细细碎碎地说着,似将这十年未见的空白全数铺陈于秦知白眼前。
她想让她知晓所有与她相关的一切。
那些曾去过的地方,曾做过的事,曾交谈往来的人,与二人之间未能重逢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一缕日光斜过山峰,落在并肩而立的二人身侧。
楚流景弯了眼尾笑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还要与卿娘去许多地方,见不同的景色,因此过往种种也便不再重要,我们总不会再分开了,不是么?”
安静许久,秦知白眼睫轻点,略倾过身,抬首吻上了那双被白布遮盖的眼眸。
“是,不会再分开了。我会做你的眼睛,你想去何处都陪着你。”
落在眼前的轻吻那般温柔,似抚过眉睫的细羽,叫楚流景勾起了唇。
她揽过心上人的身子,正欲加深这个吻,而一声鹤鸣却自空中传来,羽翼洁白的云鹤于远处飞落,随之带来了一纸传信。
秦知白看过信中内容,简略道:“是师姐,好似有谷中之事要与我商谈,我先送你回鹤园。”
楚流景有些不舍地再于她唇边讨了个吻,随即才摇了摇头。
“许久未再回亡人泽,倒想在此再闲逛一二,卿娘去罢,左右是在药王谷,这些路我都认得的。”
秦知白微攒起眉,总有些不放心,然而见眼前人难得松缓的模样,到底不愿拂了她的意。
“你在此莫要走远,我让南星前来陪你,她是所有弟子中武功最好又最为聪敏的一个,若发生何事总归能护着你。”
南星?
莫不是当初说着要打败她并拜卿娘为师的那名药王谷弟子?
楚流景失笑,却也知晓身前人是为她好,于是依顺地点了点头。
“好,都听卿娘的。”
再嘱咐了几句,秦知白方回身朝来路而去。
听着离去的脚步声渐远,楚流景回到曾住的房屋外,推开了门走入房中,许久未有人居住的陈旧气味便扑了满面。
房内陈设仍如以往一般,桌上笔墨未收,墙边还挂着描绘棠梨花落的画卷。
她一步步朝内走去,无法视物的眼前仿佛清晰浮现出了四周景色,待行至里间时,却在床榻旁嗅到了一丝并不熟悉的香气。
……先前有人来过?
楚流景凝了眉,心下忽而升起了一丝不知何来的异样。
她转身正要离开此处,而一道身影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门外。
“什么人!?”
铃音轻响,泛着冷光的金针倏然刺入了她体内。
清弱的身躯僵滞着倒下,光影一暗,出现于房中的身影再无影踪,徒留下满室空荡。
第187章 鹿梦
鹿梦
秦知白回到药王谷前山, 恰逢秋梧苑内弟子们午间放堂。
不少先前未能去谷外迎接几人归来的年轻弟子正围着玄豹玩闹,原本威风凛凛的猛兽因得了楚流景敲打,丝毫不敢反抗, 只能忍气吞声地任凭身旁的小毛孩们对它动爪动尾。
此刻乍然见到秦知白出现,玄豹一时委屈得耳朵都耷拉了下来, 躲上秦知白身后连声呜咽, 一只爪子不断扒拉着身前人衣角,俨然是在控诉自己方才受到的欺辱。
“秦师姑。”
见得鲜少露面的师姑出现, 年轻的弟子们围上秦知白跟前乖巧问好。
素来清冷寡言的人瞧了一眼躲在自己身后的玄豹,淡淡道:“课业都可曾写完?”
弟子们一愣, 当即扁起嘴, 拉长了语调。
“未曾——”
“还不快去。”
“是。”
得了训诫, 女孩们不由安静了许多,再吐了吐舌头,一众人便又笑闹着跑开,往藏书楼修习去了。
待安抚过玄豹,秦知白来到秋梧苑中, 却并未在四周见得曲尘霏身影,于是寻了近旁的一名弟子。
“曲师姐在何处?”
眉间点着朱砂的少女抬起头, 似是忽然想起来。
“师尊方才去鹿梦潭了,让师姑若得空了便去潭边的霁明轩寻她。”
秦知白微微一顿,“鹿梦潭?”
思忖片刻,她敛下了眸中神色, 与朱砂道了声谢, 便转身往鹿梦潭而去。
鹿梦潭位于药王谷西南侧, 地势远离谷内种种,其外便是有着珍禽白鹿的异色花海, 潭边的霁明轩曾为圣手江霁月生前住处。
秦知白行过花海,来到霁明轩外,便见曲尘霏站在房前,身旁放着一些平日用以打扫清理的用具。
“师姐。”她唤了一声。
曲尘霏回过身,笑看向她:“你来了。”
她往秦知白身后又望了一眼,便道:“我还唤了南星一同前来,怎么不见这丫头人?”
“我方才在藏书楼见到她,便托她为我去办些别的事了。”秦知白走近前,“师姐何故来此?”
曲尘霏晃了晃手中的管钥,解释道:“将到新岁了,谷中各处都在清除尘秽,我特意去镜流斋找来了霁明轩的钥匙,想着趁年前将轩中内外也好好清扫一番。”
自江霁月去后,霁明轩便再未开启过,谷中弟子虽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前来定期打扫,可沈槐梦却从不叫他人随意进入其中,因此里边难免要落不少尘灰。
秦知白望着眼前久未有人问津的居室,“师尊可知晓?”
曲尘霏眨了眨眼,“这些年来师尊从未来过霁明轩,你也知晓她与江师姑以往并不投契,只是江师姑已去了如此多年,师尊应当早已忘却了昔年恩怨,我们只是进去打扫一二,师尊事后若知晓,想来当也不会怪罪。”
说罢,她将手中管钥插入了门上铜锁。
“咔哒”一声轻响,铜锁应声而开,闭阖许久的门扉被缓缓推开,尘封多年的光景随之落入二人眼前。
梅瓶小几,竹榻茶垆。
临水的窗边摆有一张古琴,左近案上棋局未完,一枚白子落于棋盘右角,便仿佛下棋之人不过短暂离席,而瓶中插入的时花却早已凋落殆尽,昭示着一切俨然过去多年。
曲尘霏走入轩内,周遭一片通透明净,四下瞧来比她想的要清整许多,而二人行至里侧,她却不由被桌案上打开的书册吸引了视线。
日光透窗洒落桌旁,案上堆了厚厚的一叠书卷。
书卷从上到下竟全是艳情文辞,还未读完的一本中甚至以朱砂笔作了批语,其上写着:“说什么艳词者最,写得不如吾半点”。
曲尘霏哑然好一阵,失笑道:“曾听师祖说师姑天性爱玩,不似师尊稳妥,我本还不信……”
如今却分明证据确凿。
秦知白看向一旁的书格,其间除却话本传奇外还有许多戏曲古籍,最上的一卷被妥善安放在了书匣中,匣外贴了一张短笺,写的是:“胥娘爱听戏,待她生辰时将这卷孤本赠她,她定然欢喜。”
写下的小字不似先前锋芒,仿佛还能见到落笔之人黠慧含笑的模样。
秦知白望着纸上字迹,忆起仍冰封于迦莲山上的遗躯,眸中不由漾开了一抹深色。
而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轻唤。
“知白,你来看看。”
曲尘霏仍在书案旁,手中却拿了一叠书信,信上有“师尊白芷敬启”等字样,其间落款为二十年前重午节前夕,俨然正是江霁月往图南前留下的书信。
书信被随手压在桌角,她本是想将其妥善收好,以免清扫时不甚遗失,然而信中只言词组落入眼中,却不免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些信应当是师姑与当时不在谷中的师祖写的,我大约瞧了一眼,写的是师祖传位谷主之事。”
秦知白接过书信,一一翻阅过信中内容,信上所写大略为师祖白芷向江霁月询问继任谷主的人选。
白芷言谈间属意于江霁月,而江霁月却推举了那位从来与她针锋相对的小师妹。
二人磋商许久,白芷似已然意动,江霁月又安抚了一把。
“师妹天资远在我之上,只是毕竟习医时日不长,对为医之道总还差几分体悟。师尊老当益壮,当还有许多时日教诲我等,待我自图南归来,定替师尊好生点化师妹。”
言尽于此,已是最末。
而这最后一封信褶皱不堪,瞧来像被人揉皱又展平,底部还添了一句话。
“何用你施舍?”
笔墨不似前二者古旧,赫然是沈槐梦的笔迹。
曲尘霏轻叹了一声,“看来师尊这些年应当曾来过鹿梦潭,对当年之事到底不曾放下。”
秦知白收起书信,目光掠过眼前雕花沉厚的案几。
案前一处夹缝落入她眼帘,她微微一顿,伸手按下,便见夹层随之打开,两人自开启的夹层中瞧见了一本书与未曾被人发觉的留信。
“胥娘常说若有一日定会叫我败在她手上,其实她不知我早已对她心悦诚服,她一直比我更适合做这药王谷谷主之位,待她继位谷主时,我便要送她此书作恭贺礼,也不知她见了之后可会生气?”
阅看过信上字句,她方要将夹层阖起,却听房外传来了脚步声,一声呼喊打破了鹿梦潭的宁静。
“秦师姑!”
门外光影微暗,年轻的弟子自霁明轩外走入,手中还拿着一卷书稿。
见她到来,秦知白眉心微攒,心下忽而生了一丝不安。
“你怎在此?”
南星微微有些气喘,几步走近。
“我去了师姑所说的地方,但并未见到那位姐姐,回来的途中撞见余姨,余姨说她本想去水月湖寻师祖商谈年节之事,却未在槐安居见到师祖踪迹,只于师祖住处瞧见了这本手稿。”
说着,她递过了手中书稿。
秦知白伸手接过,极快地扫过了其中内容,发觉稿上所记竟全是苗疆蛊术之事,其中尤以命蛊最多,末尾还写了一行小记。
“醉生花无法起死回生,可命蛊未必,寻一种入了命蛊的躯壳作引,以百草调养,待蛊虫长成,挖其脏器而换之,或可令她苏醒。”
“啪”
书稿朝下坠去,零散的书页落了一地。
素来沉静的人眸光仓皇,衣角一晃,已转身朝外离去。
“秦师姑?”
“知白!”
……
云雾缭绕的当归峰上,两道身影一站一坐地同处于峰顶高处。
楚流景被封了穴位,面色苍白地倚在巨石旁,一旁是穿着浅云色衣裙的身影,丁零的银铃声自她脚踝间传出,于山崖上回荡出一片清脆。
“咳咳”
短暂昏迷的人醒了过来,四周灌入的寒风叫她止不住地咳嗽了一番,待气息稍稍平息,她方缓慢开了口。
“……沈谷主。”
沈槐梦望着远处云海,似对她能猜到自己身份并不意外,眉宇间神色淡淡。
“你们既已去过迦莲山,想来当见过她的尸首了。”
楚流景又咳了一声,面容瞧来几分疲惫,心口不知为何总有些躁动不安,她垂了眉目,语调透了些虚弱。
“你想复活江圣手。”
“我不该么?”
“这世上从没有死而复生之术。”
静了一会儿,沈槐梦偏眸看向了她。
“同知白相处日久,你与她倒越来越像了。”
她又道:“醉生花的确无法叫人起死回生,可倘若我说,以你体内血肉可换云昭复苏,你可愿意剖心取血,以偿云昭当年护你之情?”
倚于崖畔的人怔然片刻,反应过来。
“……命蛊?”
“你的确很聪明。”沈槐梦未曾否认,“我已用金针催动了你体内的蛊巢,过不多久它便会将你真元吞噬一空,如此彻底长成,再将其挖出,以整处蛊巢换入已死之人体内,故去者自可苏生。”
“原来如此……”楚流景缓缓道,“从一开始,便只是因为我体内的蛊么?”
“是。”
沈槐梦神色未变,已做好了被身旁人怒斥的准备,却不想双眸暗淡的人抬了头,话语声仍是平静。
“若知晓是你,卿娘会难过。”
一时沉寂。
过耳的风吹得铃声愈加纷扰。
沈槐梦眼睫低敛,微收紧手,待停了一停,方低声道:“知白天资卓绝,是我不配与她为师。待一切事了,我会将谷主之位传于她,自行废去一身内力,余生再不踏入药王谷。”
话落,她似已无意再多说,转身径直走近楚流景身前,抬手便要了断她性命。
“噌”
一点银光闪烁,沈槐梦眸光微挑,抬掌便是一掌拍去,迅猛的掌风扫落了射来的银针,令偷袭之人不得不翻掌以对。
双掌骤然相撞,一阵气劲于二人间猛地爆开。
来人微不可察地僵滞了一瞬,随即借着未散的劲风极快地拉过了巨石旁的人。
抬起的二指一点,楚流景身子蓦然一松,被锁的穴道终于解了开,而一只手却攀上了她腰间,妖妖娆娆的话音带着笑意于她耳旁落下。
“叛徒紫炁,护卫楼主来迟,叫楼主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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