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破局
破局
狱卒的话方一出口, 便见一名绛衣红带,眉间点着朱砂的女子负手信步而来。
“薛显山好大的官威,病重昏迷之人竟也说传召便传召, 如此急不可耐,莫非是想效仿微阅记中的刘拟山, 趁青云君未醒之时迫她签字画押, 意图屈打成招?”
随之同来的还有一名姿容闲雅的青衣女子,走在前的人说罢, 偏首瞥了一眼身旁人,眉目间便多了一丝不耐烦神色。
“姓裴的, 说句话。”
得她这般催促, 青衣女子也未见恼意, 只好整以暇地一颔首。
“南烛家主说得是。律例早已言明:凡狱中囚者,寒者与衣,疾者给医药,非清醒时不得讯问。审刑院如此行事,当有逼供之嫌, 未免太过不妥。”
没想到许久未过问江湖事的关山家与裴家竟都同时来了人,为首的审刑院院事不禁沉了神色, 安静片刻,方朝来人一拱手。
“下官赵行野,参见裴家主、关山家主。”
关山南烛并未理会他,只皱着眉觑了身旁人一眼。
“什么南烛家主, 我同你很熟吗?”
裴少微唇角微勾, 眼中划过狡黠之色, 面上却做出一片歉然神态,低声道:“是我失言, 南烛家主莫怪。只是如今你我既同为青云君而来,即便不熟也总该装出几分相熟的模样才是,南烛家主还是当以大局为重。”
关山南烛面色愈发难看,拧着眉望她好一阵,不齿道:“一点雪何等风华人物,如何竟会选了你这般人做家主……当真是一时糊涂!”
说罢,她未再多看身旁人一眼,回首冷视向眼前一众人,话语声几分沉冷。
“让你的人退开,楚不辞我要带走。”
院事直起了身,望着有备而来的二人,却并未依言退开一步。
“这人,恐怕无法让两位家主带走。裴家主所言虽不无道理,然而楚不辞明日便要问斩,病囚之律于大罪者无用,想来二位家主应当也清楚。”
听他说罢,裴少微点了点头,似是赞同他的话。
“大辟之人无从适用此典,你说得不错。”
而不等院事放松下来,却听她又道:“可楚不辞如今并非死囚,当可从急就医,待病愈后合役。”
院事皱起了眉,似乎不明白她所言何意,还待开口,便见眼前人随手掷来一卷牒牍,不紧不慢的话语声随之响起。
“宋宴清等人被害一案案情尚未明朗,当需彻查究竟,今我七家共同决议,签署此牍,以令三司复审此案,案中一切证供当需另呈我与南枝家主二人,任何人不得干预审判,直至此案彻底查明。”
敲冰戛玉的话音落下,赵行野面色微变,当即打开了手中牒牍,眼中神色一时阴晴不定。
公文内所写内容确与裴少微所说一般无二,其中签署牒牍之人,除却裴家与关山家外,便是蜀中虞家、长缙陆家、汶绥曲家、垣北岑家以及洛下褚家几家家主。
望着牒牍上落款名姓,他停了好一会儿,面上神情回复原样,双手递还过公牍,躬身拱手道:“是下官失礼,不知两位家主早已请愿复审,如今公文既已下达,下官自当依言行事。”
说罢,他回身向一众巡武卫下令:“都退下。”
裴少微接过牒牍,望向已行至楚不辞身旁的女子。
“敢问秦神医,青云君眼下情况如何?”
秦知白诊过脉,收回了手,徐徐道:“楚楼主旧伤未愈,又受风寒,如今高热难退,当需服药调养一段时日。”
裴少微略一颔首,“既然如此,那便暂且转入病囚院,待病情好转后再行提审讯问,赵院事以为如何?”
赵行野无从拒绝,“自然都依裴家主所言。”
虽定下将楚不辞转入病囚院,然而念及她眼下昏迷未醒,沅榆狱内病囚院又久置未用,经关山南烛一言独断,便将她暂先送入了监察司公廨,由巡武卫于门外日夜看守。
公廨为监察司官吏住处,用以监察司之人办差过夜留宿,燕回这段时日一直居住于公廨内,为方便照料,她便自请将楚不辞安置在了自己房中。
待秦知白施过针,燕回望着榻上人还未醒转的面容,缄默须臾,低声道:“她的旧伤……可是先前沅榆郊外遇伏所致?”
秦知白并未否认,“那处伤虽未伤及要害,但到底留有余毒,若未及时处理,恶化后难免引发他症。”
静默少时,燕回又问:“她大约几时能醒?”
秦知白未下定论,“青云君武功高强,若只是寻常风寒,自然很快便可醒转,只是她近两月忙于聚义之事,殚精竭虑过甚,如今又受牢狱之灾,难免有损心神,因而究竟何时能醒,却要看她自己。”
燕回眸光微垂,“我知晓了* ,多谢秦姑娘。”
秦知白收好金针,于药囊中取出一支药,交予了眼前人。
“我已着人去熬了汤药,此药为外用的芊眠生肌膏,每日于伤处涂抹三次,半月内当可痊愈,便有劳燕司事为青云君上药。”
“多谢。”
燕回接过药,二人低首拜别,关门声轻响,房内便只剩了守于榻旁的挺谡身影。
檐外风雨渐弱,榻上人依旧安静地阖着眸,往日端然沉稳的面容此刻透了几分病弱的白,而眉目却仍是平静,宛若藏锋于鞘的宝剑,仿佛下一瞬便能如往常般拔剑出招。
沉静的目光望她片刻,燕回伸手探上她腰间,指尖拉过腰带一解,素白的衣裙便随之散落两侧,露出了衣襟间皓玉无暇的肌肤。
世人皆知,青云君喜白,惯常着一袭白衣行走江湖,便如当年的裴家一点雪。
只是她不若一点雪淡漠,反而性情算得上温和,唯独出剑时滴血不沾的白衣能叫人觉出一丝后知后觉的凛然,仿佛山巅重云,因而叫人从不敢轻视于她,亦如高山上无法触及的青云。
对于眼前人,燕回已是太过熟稔,她们相识多年,于总角至今,彼此间每一次对视,每一点接触,都已然再没有秘密,于是她便知晓,眼下的一切,大约也不过是眼前人有意筹谋的破局之计。
“你是故意的,是么?”
躺于榻上的人并未回应。
皓白肌肤上未曾愈合的伤疤仍旧触目惊心,结着薄茧的指尖轻抚过伤处边沿,昏迷未醒的人眉心便无意识蹙出了一点戒备的痕迹。
正如秦知白所言,楚不辞武功高强,若非有意为之,当不会这般容易便染病不起。
如今世家步步紧逼,青云四使却不见踪影,只可能是另有他事要办,且笃定了自家楼主绝不会就此殒命于囹圄之中。
她让她再给她一段时日,便已是无法言说下最为隐晦的示意。
她不想再欺骗她,却又无法与她言明,因而只能让她离去,以在这场构陷中将她推至安全境地。
燕回一点点将药膏妥帖涂抹至伤处,而后为身前人重新系好衣带,指尖慢慢摩挲过重回手中的剑穗,落下的话音便多了一丝晦涩意味。
“洛下……”
……
监察司内院,赵行野行步匆匆地来到南侧思补斋内,抬手示意身后手下留于外侧,随即走入其中,朝不远处之人低首行礼。
“大人。”
“我已知晓了。”位于獬豸雕像前的男子神色淡淡,“她们有备而来,你此番行事已是尽力而为,也不必太过强求。”
赵行野抬起头,面上神情仍是阴郁。
“小人只是不解,关山家与裴家早已不过问江湖事,如何今次却忽然横生枝节,坏了世主大事。”
男子眉目未动,手中把玩着雕像前摆放的皮制小鼓,漫不经心道:“关山家如今家主虽为关山南烛,但关山明月到底声势未去,她与裴清祀皆同前任青冥楼楼主交情匪浅,如今楚不辞有难,自然会出手相助。”
赵行野停顿片刻,又犹疑道:“可世主为何……”
抚过皮鼓的指尖一凝,男子面容微侧。
“你在质疑世主所为?”
赵行野身子一僵,当即噤声。
“……小人不敢。”
“你真以为仅靠江、沈两家便能将楚不辞置于死地?关山南烛此次到来未必是楚不辞所为,即便今次没有她们出手,楚不辞也定有其他退路。如今青冥楼已有所怀疑,若还照先前举动一成不变才是自寻死路,蠢材。”
额上沁出一片冷汗,赵行野霎时跪了下去。
“是小人失言。”
“哼。”
男子回过头,扔下了手中皮鼓,抬手握上腰间横刀。
“楚不辞再是神通广大,也要想方法脱罪,我便偏不如她所愿。
“令你手下人准备好,今夜子夜楼要来劫狱,务必让所有人都知晓,子夜楼为救楚不辞,不惜火烧监察司,并令两名家主葬身火海。我倒要看看,经此一事,她还能如何洗清自己与子夜楼的关系。”
“是。”
赵行野一声应下,不敢再多言,连忙转身离开了思补斋内。
*
入夜。
下了多日的雨总算停了,天色一片昏暗,银钩般的弯月隐于层云之后,笼着阴云的月光令漫天夜色更显阴沉。
几名轮值的候吏正于监察司门外打着盹,四下寂然无声,偶尔拂来的夜风叫昏昏欲睡的人更加困倦,一柄淬了毒的暗器便在此时划破夜空。
一声闷哼,守于监察司外的一名候吏当即栽倒下去。
“什么人!”
剩余几人当即警醒过来,抬手拔出腰间佩刀,高喊道:“来人!有刺客!”
纷杂的脚步声响起,数十监察司候吏持刀快速赶来,新近调任于此的监察司司事展眉执刀站在了最前,一道暗影霎时破风而至,直朝她身前逼近,她抬手接下飞来的暗器,便发觉手中之物乃是一张玄色柬帖,帖上字迹令她眉目一凝。
“——子夜楼?”
后方忽而飘来阵阵烟气,一名候吏匆忙赶来,神色焦灼道:“不好,大人,内院走水了!”
展眉皱起了眉,还未及下令,却见夜色之中冒出了一众黑衣人,为首之人手持细剑,语调张狂。
“交出楚不辞,否则我便将你们杀个干净!”
展眉心下微沉,却并未回应,只握紧了手中克己刀,抬手下令:“列阵!”
队形顿散,一众候吏持盾以对,前后分站两排,举刀横于身前,皆目光炯炯地盯着来袭的贼人。
黑衣人冷笑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方落,一枚冷箭倏然自暗处射出,箭尖泛着幽绿冷光,宛如藏匿于暗中的毒蛇,于夜色间一闪而过,猛然向展眉袭去。
“噌”
一片落叶却不偏不倚截下了射来的箭矢,叶片于箭镞正中长贯而出,宛如锐不可当的利刃,轻而易举便将箭矢破为两半,令其丁零摔落在了地上。
如此高深莫测的功力令黑衣人面色一变。
“是谁?!”
夜风拂过,空中传来幽微响动,遮蔽的阴云就在此时缓缓散开。
监察司檐上,一道身影负手立于寂夜之中,弯钩般的冷月高悬于她身后,她俯视着眼前众人,犹如鬼煞般的面具下随之响起浅淡话音。
“你既是子夜楼之人,见到我为何还不跪下?”
第142章 家宠
家宠
谡谡的长风将月色吹得愈发清明。
望着夜幕下忽然出现的女子, 黑衣人面色微变,似意识到什么,却仍是沉住了气。
“你是何人, 竟敢在此大放厥词!”
立于檐上的人眉目未动,容颜隐于斗篷之中, 出口的话语声漫不经意。
“世人皆要杀我, 或以我名杀想杀之人,我是何人, 莫非尔等却不清楚?”
“一派胡言!”黑衣人目光陡沉,抬手一挥, “放箭!”
话音落下, 身后却迟迟不见响应。
一名玄衣覆面的女子自暗处轻身跃出, 单膝跪于监察司檐上,手中所执细剑仍往下滴着鲜血,抬手递过了一柄短匕。
“楼主,伏兵已清,皆为死士, 在他们随身武器发现了沅榆军器监刻字。”
身着氅衣的人接过了手下递来的短匕,望着其上所刻铭文, 暗红的双眸似露出了一丝兴味。
“沅榆军器监?”
她略抬了眸,“莫非江家主才是心系青冥楼之人,为救青云君,竟不惜借我子夜楼之名深夜前来劫狱?”
展眉微蹙了眉, 并未言语, 只目光沉凝地看向不远处的黑衣人, 眼中落下了一丝忖度神色。
察觉形势有变,黑衣人握紧了剑, 视线微不可察地朝监察司内望了一眼。
而一支弩箭却在此时猝然射入了他后心。
“呃……”
短暂僵滞,位于众人最前的男子闷声栽倒下去,后背正中插了一枚箭矢,箭矢没入体内,俨然已是回天乏术。
马蹄声响起,数十巡武卫由远及近驾马而来,为首的赵行野高喝一声。
“何方匪类,竟敢在监察司外放肆!将他们统统拿下!”
须臾之间,一片乱箭射出,一声又一声闷哼响起,不多时,方才来势汹汹的一众黑衣人已尽数殒命,成了满地死尸。
戴帽佩刀的男子匆匆自内院赶来,望见门外情形,不由惊诧地皱起了眉。
“发生了何事,竟调用了如此多巡武卫?”
赵行野自马上翻身而下,抬手道:“下官听闻子夜楼深夜来犯,特带兵前来驰援,事发突然,未及与简总兵知会一声,还望简总兵见谅。”
夜空中传来一声轻笑,立于檐上的女子慢条斯理地叩了叩手。
“监守自盗、杀人灭口,如此颠倒黑白之举,实是叫人大开眼界。”
赵行野眯了眯眸,抬首望向高处身影,冷斥道:“子夜楼魔头,休要在此胡言,今夜你既送上门来,我审刑院亦叫你插翅难飞!”
“哦?”女子眸光微挑,“我既是子夜楼魔头,赵院事方才所杀之人又是何人?”
赵行野神色一变,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还未及补救,却听檐上人又道:“莫非赵院事早已清楚来袭者身份,知晓他们不过是假冒身份?又或者这些人正是赵院事找来,假意劫狱救人,实则意图罗织构陷,诬指青冥楼勾结魔教?”
“胡言乱语!”赵行野怒斥一声,“来人,将这贼人拿下!”
“且慢。”
清越的话语声响起,裴少微几人于监察司内走出。
同行的关山南烛望见门外满地死尸,一时咬了牙,怒道:“你们什么时候来不好,偏要选今夜,就这般等不及来送死么?”
白日里她与裴少微打了个赌,在将楚不辞带出监察司狱后,身旁人忽而与她说今夜定会有人夜袭监察司,甚或想要向她二人下手。
她虽对此亦有所预料,但却见不得裴少微这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于是便与她定下了赌约,倘若今夜真有人深夜来袭,她便要答应裴少微一个要求。
如今看来,这场赌约俨然胜负已分。
见得身旁人怫然不悦,裴少微勾起了唇,笑盈盈地看向她。
“南烛家主金口玉言,不知先前所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关山南烛冷睨她一眼,面无表情道:“我关山家说过的话何时作不得数过?愿赌服输,此次便算你小胜一回,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就是。”
裴少微笑着颔首:“南烛家主襟怀磊落,自是不屑做这出尔反尔之事,只不过眼下另有要事在前,这赌约一事,不如便容后细说。”
“随你。”关山南烛懒得再与她计较。
赵行野方才才在口头上落了下风,眼下又无端受了一通无名怒火,脸色霎时黑成了一片,然而念及眼前二人身份不凡,到底不敢说什么,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还不知两位家主有何指示?”
“赵院事何必如此急切。”裴少微悠悠开了口,“世人皆未曾见过子夜楼楼主真容,如今却似得了她露面,眼下真假子夜楼在前,何不叫双方同来辩一辩,若当真有冒名作乱之事,也好还司危楼主一个清白不是。”
赵行野面色愈沉,抬首道:“如今乱贼已死,是非真假也只能由她一人辩白,子夜楼本就杀人无数、恶行累累,又何来清白可言,难不成裴家主要听此人一面之词?”
裴少微摇了摇头,“赵院事此言差矣,死人也未必不能说话,”
她转首看向身后,朝一旁让开了道路,“有劳秦神医了。”
话音落下,素月淡雪般的身影与一名少女一同自夜色中行来。
秦知白望着满地尸首,眸光只轻浅一瞥,随即抬袖略掩下了身旁人视线。
“语棠姑娘乃是辟疫镇中幸存之人,与当时来犯的匪徒曾亲身交手,比之旁人更清楚其中究竟。”
少女怯生生地躲在她身后,有些紧张地抓着眼前的松霜绿衣角,本就惶然的心绪叫四周晃动的光影与血气搅得愈加惊惧,面色也难以自抑地发了白。
察觉到身旁人眼下惶遽,秦知白偏过首,任她握住了自己衣裳,抬起的衣袖遮去了所有令人不安的火光血色,衣角轻晃,落下的话语声清微响起。
“若你不愿再回想当时情形,我会着人送你回去,你不必强逼自己。”
少女怔然抬起头,对上了那双犹如良夜一般的清净眼眸,心下惊惶好似渐渐散去,轻轻吸了一口气,便慢慢松开了抓着身前人的手。
“……我可以。”
秦知白略一颔首,回眸看向不远处的尸身,抬指一弹,便有一道气劲扫出,霎时叫黑衣人鬓边落下了一缕发丝。
一名候吏似早得了安排,走上前去拾起了那缕发丝,少女接过他手中发丝轻闻了闻,本就惊惧的面色当即更苍白了一分。
“就是这个气味……当时杀害我爹娘的人身上也有这般古怪的气味!”
秦知白眸光微敛,指间拈过一枚金针,手中金针断然甩去,扎入了死尸面门,便见早已身亡之人身躯忽然抽动起来,随即有成群细小黑影自尸体口鼻间涌出,直爬向近旁之人。
如此怪异之景惹得众人惊愕不已,一旁巡武卫连连后退,举起手中火把烧向涌来的黑影,一阵尖锐的吱叫声后,几缕白烟升腾而起,方才涌出的虫群顷刻化作了一滩血水,隐隐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味。
秦知白垂了手,淡淡道:“这些人受人控制,虽仍与常人一般无二,但体内早已被种入了蛊虫,当并非子夜楼之人。”
赵行野满面震骇,未曾想到会见到这般景象,下意识看向了人群中的身影,却不想正对上了望来的阴冷视线。
他心下一震,背后不觉出了一层冷汗,当即转开了首,定了定神后,开口道:“秦神医此言未免为之过早,如此证据只能证明死去之人正是先前为非作歹的那群贼人,却并不能排除子夜楼嫌疑,倘若今夜之事便是子夜楼之人自行编排的一出戏又当如何?”
秦知白眉目未动,清绝的容颜仍是沉静。
“若子夜楼上下当真全被种入了蛊,楼主司危定然便是炼蛊之人,炼蛊者需以自身血为蛊引炼化蛊母,想要断其真假,取血一试便知究竟。”
听她说罢,众人皆看向了立于檐上的玄衣女子。
戴着面具的人恍若未闻,只凝瞩不转地望着人群中的那道身影,隐于斗篷下的面容似勾出了一点笑,指尖轻轻摩挲过指骨,慵懒的话语声便于夜色中低低响起。
“我素来怕疼,实在狠不下心割伤自己,秦神医既要取血,不如便亲自来拿罢,我自在此恭候秦神医。”
如此提议惹得几人不尽相同地蹙了眉,展眉方要开口,却见素淡的身影已然踏出一步,清风拂过,松霜绿的衣裙晃开一道虚影,方才还在人群中的女子已然跃上了屋顶。
月华如水,流泻于天地之间,将立于檐上的二人勾勒出了一圈朦胧淡影。
望着来到自己面前的人,杀伐果决的子夜楼楼主依顺地交托出了自己的手,暗红的眸只是一瞬不瞬地瞧着她,眼尾微微勾起,言听计从的模样宛如收起了利爪的家宠。
秦知白眼睫轻点,并未抬首看她,取出金针轻轻在眼前人指尖刺出了一处血点。
玄衣女子抬手一扫,指上血珠霎时扫向了地上死尸,一旁巡武卫当即严阵以待,而直至血色凝固发干,死去的一众尸身也不见丝毫异动,俨然并无先前异象。
“如此,司危楼主当并非炼蛊之人。”
秦知白收起金针,转身要回到原处,而一点冷风却忽然自身后挑来,令她脚步微微一顿。
“叮”
两柄软剑相交,轻薄无形的剑身宛如银蛇般缠上了她腕间。
勾着弧度的双眸映出身前人面容,执剑之人眉目含笑,懒声道:“秦神医既来了,又何必急着走,不若与我同回子夜楼,我倾慕秦神医已久,秦神医若来了,我子夜楼上下必以重礼待之。”
秦知白睨她一眼,却未曾言语,手下内息一震,挣开了缠绕的剑锋,剑尖一荡,便反压过了眼前人上身。
纷繁的剑光晃出了万千残影,兵戈碰撞之声一时丁零不绝。
望着交战于一处的二人,赵行野目光微冷,抬手道:“子夜楼魔头竟敢当众劫人,来人,放箭!”
“放什么箭?”关山南烛冷声斥道,“没看到灵素神医还在与她交手么?”
赵行野受了一番抢白,心下横生怒意,却又碍于眼前人身份不敢发作,只得沉了神色。
“……不知关山家主有何高见?”
裴少微若有所思地望着檐上二人,微微笑道:“秦神医武功不俗,却不见得会落了下风,倒不如静观其变,若秦神医有何损伤再动手也不迟,南烛家主以为如何?”
关山南烛冷哼一声,只作未曾听见,而并未出言反驳的行径却已是默认之意,于是一众巡武卫面面相觑一阵,到底未敢放箭。
“噌”
流水般的剑身划出一道虚影,陡然挑开逼近的剑锋,迫得玄衣覆面的人不得不仰身一避,手中软剑却缠绕着将眼前人拉入了怀中。
清风拂过,系带随之飘零,掩于发上的风帽就此垂落下去,露出了一头霜雪般的银白发丝。
月色幽微洒落,照亮了面具外的半张妖冶容颜,没了斗篷遮掩的人却不见丝毫恼意,仍是勾着唇角,出口的话语声低柔含笑。
“早便听闻灵素神医除却医术过人,武功也是一等一的高强,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再轻轻于身前人颈间嗅了一下,她餍足地眯了眯眸,随之松开了禁锢于怀中的人,仰身朝后倒去,玄色的身影顷刻消失在了黑夜之中,只留下袅袅余音。
“既有人借我之名引我入彀,我自却之不恭,二十年前之事也总该有个了结。代我转告江行舟,他要找的人是我,图南城未焚尽,当年之人今日归来,自会前去寻他。”
话音渐渐散去,清寂的夜空随之回复平静。
赵行野跨上了马,手中握着马缰,高声下令:“你们几人往北门追去,你们几人同我去南门,剩余人挨户搜查,找遍每一处角落,务必不可让她们离开城中!”
“是!”
马蹄声踢踏响起,一众巡武卫纵马远去,逐渐没入了夜色之中。
内院起的火已被熄灭,烧毁的几间廨房并无人居住,因此未曾酿成大灾。
念及夜色已深,众人未再过多谈论今夜之事,秦知白着人处理过门外死尸后,便回了内院,径直朝住处而去。
吱呀声响,闭阖的房门被推开,一缕月光沿着半开的门缝投入房中,隐约照亮了影影绰绰的陈设。
秦知白转身关上房门,还未及点燃烛灯,却有一只手自黑暗中探来,将她蓦然拉入了怀中。
……
灯火长明的卧房内,才经历了刀光剑影的少女迟迟未能入眠。
幽微晃动的火光令她仿佛又见到了亲人身上溅出的鲜血,今夜发生的一切循环往复地回荡于脑海,眼前恍惚又有成片虫群涌来。
惊惶不安间,一道松霜绿的身影依稀浮上心中,惶然的心绪宛如寻到了安放之地,令她不自觉地抓紧了身前衾被。
“神医姐姐……”
安静片刻,少女起身下了榻,望了一眼窗外夜色,便悄然推开房门,朝另一处廨房走去。
监察司外时有响动,一众候吏仍在处理藏了蛊虫的尸身,而内院中却十分清静。
少女沿着记忆中的道路往里走,不时转头看一眼他处,在拐过一处斋堂后,便见到自己正在寻的人恰巧自廊下而来,推门进了房中。
她心下一喜,提心吊胆的紧张思绪似乎在此时消散一空,小跑着走近房前,正要叩门,却听得门内隐约传来了一声失了克制的喘息声。
抬起的手就此顿在原处,隐忍而压抑的呢喃随之低低响起,略微发颤的嗓音再不似平日清冷淡漠,再听得一声“去榻上”后,少女白着脸收紧了手,怔然停步许久,随即失魂落魄地转身朝来路离去。
第143章 紧张
紧张
听得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 秦知白微微抬了眸,敛着淡薄湿意的眼尾已然透了一点绯色,而出口的言语却仍是端稳。
“人已走了, 可满意了?”
仍未解下斗篷的人拥在她身后,落于颈间的吻慢慢停了下来, 低垂的面容半抵在她肩侧, 呼吸轻洒,带着叹息的话语声便透了几分幽怨意味。
“卿娘待人总是这般温柔……”
今日夜里她在檐上看得很是清楚, 身前人对少女万般体贴,甚至还让人牵过了她的手。
又是遮眼又是以身相护的……也莫怪会叫人另生他意。
只是眼下都已到深夜造访的地步了, 如此依恋之意俨然远超过寻常关系, 她若不吃一把醋倒显得太过虚假, 隐忍到如今才发作,已算是十分大度。
知她心里不痛快,秦知白也不逆她心意,任凭身后人拥着自己,牵起了环于身前的那只手, 视线落在指尖留下的细小血口处。
“语棠姑娘方经历亲人离世之事,心下难免多有不安, 她是受我所托前来沅榆,我自该对她安危多留心一二,又哪里谈得上如何对待。”
楚流景放松了身子,任她检查着自己伤处, 半阖的眼睫透了丝慵懒神态, 浑似只将醒未醒的狸奴。
“我自是明白其中道理, 只是见到心爱之人与他人那般亲近,难免有些不快。”
嗅着鼻息间熟悉入骨的冷香, 她又眯起了眸,“倘若能将卿娘藏起来便好了……”
“又在胡言什么。”秦知白瞧她一眼,确认指尖血口早已凝结,又看向她掌心的伤痕,“近日有按时用药么?”
楚流景轻叹一声,睁了眼看着她,幽幽道:“罗睺都已被卿娘买通了,日日嘴里总是夫人说夫人说的……我又如何能不按时用药?左右也不过是处皮外伤,卿娘不必如此紧张。”
听她这般漫不经意的言语,秦知白蹙起了眉,眸光清冷一分,侧首看向身后。
“明知自己身子弱,却总是这般不放在心上,莫非定要伤重难治时才知小心?”
楚流景眨了眨眼,知晓身前人眼下当真有些着恼,当即软了语调。
“我知晓了……卿娘莫要动怒,此次也不过是为了全容久圣女一个心愿,往后定然不会了。”
怀中人并不言语,远山淡墨般的眉眼隐于昏蒙暗色中,叫人看不分明。
安静了片刻,她忽而问:“你这些年可曾叫旁人取过你的血?”
楚流景微微一怔,不知她为何会突然问起此事,脑海中忽而想起半年前紫炁向她取血之事,顿了一顿,却只含糊道:“许久前楼中人曾问我要过一些血,大约是为了研究之用,我却也未曾仔细问过。”
“是么?”秦知白淡淡道。
楚流景脊背微僵,无端觉出了些危险意味,可凝神思索了许久也未得出个结果,方准备开口再问一问,一点刺痛却忽然没入颈侧,令她受痛地轻哼了一声。
“嗯……”
覆来的齿尖咬过肌肤,似烙印般落下一抹鲜明的咬痕,而带了几分嗔恼之意的动作却终究未曾狠心深入进去,轻轻厮磨着平息了些许痛意,便又起身退了开。
“紧张你的人总是多着,又如何差我一人。”
“……什么?”
楚流景缓慢睁开眼,便见着身前人已转身行至了榻旁,素淡的眉目微垂,抬手解开了衣襟前的系扣。
“你今夜说那番话,无非是想叫江行舟相信你便是二十年前于图南城中逃出之人,引他露出马脚。只是如此张狂行事,难免为正道所不喜,恐怕明日江行舟便要令人前来剿灭子夜楼,坐实你这魔教之名。”
扣得严谨的外裳就此微微散了开,露出了锁骨间仍未消去的吻痕。
楚流景视线凝定片刻,已然忘了先前心下疑问,走近前自然地接过了心上人脱下的衣裳,言语便似依顺了几分。
“我本也并非循规蹈矩之人,天下人若视我为魔教,我当这魔教教主又如何?只要卿娘心中仍有我一席之地我便心满意足。”
褪去了外裳的人睨她一眼,腕间微动,一点凉意便点上了她喉间。
“药王谷虽隐世不出,可素来被世人视作名门正派。正邪不两立,我身为药王谷弟子,或许该为武林正道除魔才是。”
冰冷的剑鞘抵在下颌处,令那张如妖似仙的面容被迫仰了起来,颇有几分训诫意味。
楚流景眸光愈深,抬手握住了身前人的腕,身子靠近一分,在执剑的手向后退开之际,便顺势将眼前人揽入了怀中。
“娘子当真舍得除魔?”
相拥的身躯倒在了榻上,秦知白被擒住了腕,却也未曾挣脱,抬眸睇她一眼。
“又想做什么?”
楚流景低首吻过她指尖,语调几分温软。
“这几日忙于他事,一直未能与卿娘相见,卿娘莫非不想我么?”
身下人未置可否,“先前说过,身子未好前不可再贪求无度。”
楚流景眨了眨眼,轻笑道:“当时应下此事的是卿娘的堂妹秦锦,而我眼下是子夜楼楼主,自然不可一概而论。卿娘安心,今次定然点到即止,不会叫卿娘再累着了。”
“……无耻。”
这般毫无道理的谬论叫一贯沉稳的人禁不住开了口,还待再嗔她一声,而熟稔又轻柔的动作却令方到嘴边的话倏然止了住,吻没过每一寸肌肤,失力的身躯便就此软入了身前人怀中。
“银链……”
“已经解了,不会伤着卿娘的。”
低软的呢喃与发了烫的呼吸流溢在昏蒙夜色下,光影晃动,清皎的明月又被层云一点点吞吃进他人无法得见的昏暗之中。
……
翌日。
燕回于榻旁苏醒,窗外透入的日光将房中照得一片明灿,她望了一眼榻上仍旧昏迷未醒的人,如往常般为她上过了药,随即简单梳洗过后,换了身衣裳,便推门离开了廨房。
监察司内卯时便已开始值勤,四周不时可见候吏清理着昨夜烧毁的残渣,她沿着脚下道路刚出了内院,便见得展眉迎面走来,手中还拿着一卷卷宗。
“展司事。”
“燕师姐。”
听她如此称呼,燕回摇了摇头,“你我如今同在监察司办事,又何必师姐相称,唤我名姓便是。”
展眉坚持未改,“我与师姐同出老师门下,当年又得师姐襄助繁多,怎可轻易废礼,师姐让我这般唤你便是。”
见她如此坚执,燕回便也未再多言,看了一眼她手中卷宗,问道:“有案子?”
展眉点了点头:“近日沅榆多地频频出现百姓无故昏迷之事,经大夫诊治,皆并未查出任何病因。因此事太过蹊跷,又涉及诸多受害百姓,底下便将所有相同案情记录在册,尽数提交至了我手中。”
燕回略一思忖,抬首道:“昏迷者可有何共同之处?”
展眉神色端凝,“涉及之人遍布各村各镇,食宿皆无相近,唯一共同处,便是在一处寺庙中敬过香火。”
“寺庙?”
展眉应了一声,“该寺距沅榆不远,位于一处深山中,只是如今似乎已被废除,先前我派了人前去查探,发觉寺中僧侣早已散尽,各处桌案也积灰遍布,只在禅堂内寻到了一些线香。”
她从卷夹中拿出了两支香,一支仍完好无损,而另一支俨然已被用了大半。
“此香气味特异,与受害之人家中寻到的香一样,或许便是致使众人昏迷之物。”
燕回接过香于鼻前微微嗅闻了片刻,神情陡然一凝。
“曼陀罗花?”
展眉微微一怔,“师姐认得此香?”
燕回放下了手中线香,“先前我曾去杏花村调查时疫之事,其中牵涉之人便曾用过曼陀罗花毒,且六年前的临溪灭门案……于茶陵村与青冥楼交手之人,身上亦有曼陀罗花香。”
听她此言,展眉眸光愈发沉凝。
“莫非此事与先前两案出自同一人之手?”
燕回未下定论,沉思片晌,抬眸道:“此香恐怕并不简单,其中大约不只有曼陀罗花这等致幻之物,秦姑娘如今正在监察司,不妨让她过目一观,或许能查出些许端倪。”
二人说罢,便拿着卷宗一同前去廨房寻秦知白,而还未走出太远,却见一名候吏匆匆行来,低首朝两人一礼,禀报道:“大人,江家主来了。”
前行的脚步就此停住,燕回与身旁人对视一眼,当即按下了眼下案卷,调转方向朝前堂而去。
前院大堂外,数名擐甲执兵的江家侍从守于过道中,四下皆无响动,一道沉怒的高喊声远远便从厅堂内传出。
“我方至沅榆,便听说了魔教逆贼夜袭监察司之事,你们究竟是干什么吃的,众目睽睽之下,竟能让他们跑了?”
赵行野抬手谢罪,“江家主息怒,子夜楼众人方一逃离下官便* 已带兵追了,奈何那楼主司危实在狡诈,翻遍了城中各处都未曾找到她藏身之处,如今一夜过去,只怕他们已逃出了沅榆。”
江行舟冷哼一声,“听闻监察司与巡武卫皆未向她动手,你又有何解释?”
赵行野微抬起头,低声道:“并非是下官不想动手,而是彼时秦神医正与子夜楼楼主交手,关山家主不叫我等放箭。”
“秦知白?”江行舟微眯起眸,“子夜楼与青冥楼本就有勾结在前,秦知白又是楚流景之妻,如何能断定并非是她有意放走子夜楼魔头?”
“江家主此言差矣。”清越的话语声不紧不慢响起,裴少微笑意盈盈地从门外走进,“子夜楼与青冥楼勾结之事如今未有定论,江家主如此草率便要将秦神医与其打为一党,未免有失公正。”
望着门外行来的女子,江行舟眼中掠过一丝暗色,到底碍于身份无法随意驳斥,暂且按捺下了心中怒意,朝来人略一拱手。
“裴家主。”
唤过之后,他又不冷不热道:“魔教逆贼当众放言要来寻我,显然未将我江家放在眼里,即便她与楚不辞勾结之事按下不表,我也定要将她碎尸万段,否则难以正武林风气。”
裴少微点了点头,“江家主所言极是,子夜楼行事张狂,俨然有违正道之举,确该小惩大诫,以正武林之风。
“只是如今青云君未醒,青冥楼恐难以主持正事,江家主身为二十八家主之一,若亲自剿灭小小魔教难免有失身份,倒不如江湖事江湖毕,将捉拿司危之事交予他人。”
江行舟瞥她一眼,缓缓道:“依裴家主之意,可是已有了人选?”
裴少微笑眯眯地点头,“正是。”
“不知是何人?”
裴少微微微一笑,负手于身后,侧首看向了门外走入的松霜绿身影。
“自然是各派推举之首,灵素神医。”
第144章 赌约
赌约
光线微暗, 风姿清绝的女子徐徐从外走进,清明的双眸望向堂内的中年男子,淡淡唤了一声。
“江家主。”
没想到来人竟是秦知白, 江行舟目光微沉,望她片刻, 方不辨喜怒地开了口。
“原来裴家主所说之人是灵素神医, 倒叫我有些意外。”
仿佛并未瞧出他心下不快,裴少微泰然自若。
“秦姑娘武功高强, 医术亦是当世第一,先前青云聚义时, 便是她接替青云君带领各派前往图南, 此次再由秦姑娘主持此事, 也算得上十分得宜。”
江行舟收回视线,双手负于身后,不冷不热道:“可我听闻图南一行各派损失不小,秦神医与楚二公子更是入城后便与他人失去了联络,虽最终救出了叶镇山, 但子夜楼却毫发未损,如此结果, 恐怕谈不上十分得宜罢。”
裴少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道:“江家主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图南一事我亦有所了解,听闻秦神医一行在入内城后便遭到了他人攻袭, 而图南城因当年之事应当多年未再开放, 也不知这些人是如何先一步埋伏在城内的?”
江行舟敛了眸, 视线沉冷地睇向她。
“裴家主此言何意?”
裴少微言笑晏晏,“叶镇山获救之时, 曾在各派弟子面前提及江家主名姓,似乎还声称江圣手与药王谷弟子之死皆与江家主相关,却不知江家主对此有何高见?”
“一派胡言!”江行舟冷斥一声,“我与药王谷无冤无仇,何故要害江霁月?”
“是啊,何故呢?”裴少微散漫轻笑,而眼底笑意却渐渐淡去,“难不成是为了江圣手手中十洲记?”
一时沉寂。
正堂内阒然无声。
窗外的蝉鸣似于此刻悄然凝定,杀气有如实质般倏然蔓延,光影幽微,仿佛能隐约听得刀剑藏于鞘中的嗡然铮鸣。
一道清微的话语声便在此时响起。
“究竟何人主持子夜楼之事皆无关紧要,”秦知白眉目浅淡,“只是江家主时间或许不多了。”
江行舟神色阴沉地看着她,方要开口,便见一名江家侍从行步匆匆地自外跑来。
“家主!”
他手中拿着一张玄色柬帖,双手举过头顶,将之小心递给了身前人。
“城内告示墙中出现了多处子夜帖……帖上写您二十年前为一己私欲残害无辜,子夜楼已有证据,将在三日后前来取您性命!”
“放肆!”江行舟勃然大怒,一把夺过子夜帖,将其抬手化为了齑粉,“魔教妖孽,竟敢颠倒黑白,于城内造谣生事!待踏平子夜楼后,我定要将她碎尸万段,以平我心头之恨!”
碎成粉末的子夜帖飘摇而下,随风四散零落,只依稀能于残片的一角见到鲜红残破的“诛”字。
江行舟拂袖一甩,转首冷视向秦知白。
“裴家主既推举秦神医剿灭子夜楼,想来秦神医当不会让人失望。三日内,我要知晓司危的藏身之处,秦神医若无法做到此事,应当明白会是何等后果。”
说罢,他未再多说一句,面色沉冷地大步离开了监察司。
赵行野亦不敢多言,朝裴少微一拱手,便随之出了前堂。
燕回与二人擦身而过,望了一眼满面沉怒的男子,回眸看向堂内两人。
“秦姑娘无事吧?”
“无碍。”秦知白神色如常,转首看向身旁女子,“方才多谢裴家主出言相助。”
裴少微又浅笑起来,一袭青衣染了斑驳流光,将本就秀逸的容颜更衬出了几分疏宕不拘的风流意味。
“少时曾受过江圣手救命之恩,本该还报恩情,如今也不过秉公办事,秦神医不必客气。”
她望了一眼燕回手中卷宗,便道:“看来燕司事与秦神医还有要事商谈,我便不叨扰了,若有事寻我可来后院厢房,二位回见。”
再一低首,青衣女子便转身出了正堂。
关山南烛得了江行舟到来的消息,正觉得无事可做,自后院赶来,便恰巧撞上了于正堂中走出的身影。
往日散漫随性的人脸上不见了笑意,清逸的面容微垂,眉梢眼角敛了微薄淡色,远远瞧来竟有些许不同往常的冰冷之意。
关山南烛颇有些意外,开口叫住了她,“姓裴的,你做什么去了,怎么脸色这般难看?”
裴少微微微一怔,抬首望见来人,目光稍顿,清寂的神色便似冰消雪融,眼尾又勾出了一点弧度。
“南烛家主。”
她走近关山南烛跟前,含笑道:“承蒙南烛家主关心,方才的确想起了些令人不快的往事,只是眼下见南烛家主出现,便已欢喜许多了。”
关山南烛皱起了眉,轻嗤一声:“谁关心你了?我只不过想知晓是何人能叫你这般毫无正形的人都变副模样,少不得要给他论功行赏,你倒偏爱往自己脸上贴金。”
闻言,裴少微轻轻叹息。
“南烛家主不喜见我笑,我自可以少笑一些,只要南烛家主莫再拒我于千里之外。”
轻落下的话语声哀怨婉转,听来竟有几分可怜之意。
关山南烛眉心愈紧,“什么喜不喜欢的,莫名其妙。”
说罢,她也无心找江行舟麻烦了,转身便要离去,还未走远,却又被身后人出言叫住。
“南烛家主留步。”
关山南烛停了脚步,不耐烦道:“有话快说。”
裴少微冁然而笑,“不知南烛家主可还记得昨夜与我的赌约?”
关山南烛偏首看向她,“你想好你的要求了?”
青衣女子点了点头,“就在方才刚刚想好。”
“你说便是。”关山南烛傲然抬首,“我关山家之人从来说一不二,除却涉及家中根本,以及一切有违本心道义的悖逆之事,我尽都会答应你,决不食言。”
明灿的日光落在一袭绛衣的女子周身,令衣襟间锦绣的金色凤鸟熠熠生辉,仿佛欲燃的榴花。
裴少微看着站在日光中的女子,笑着低了眸,清润的话语声柔和一分。
“再过两日便是乞巧节,听闻沅榆东市这几日有百戏,不知南烛家主可愿赏脸与我同往一观?”
关山南烛一怔。
……
正堂内,燕回见其余人皆走远,自展眉交予她的卷夹中取出了两支线香,将之递给身前人。
“近日干南多地频现百姓昏迷之事,此香乃展司事于昏迷者家中寻得,我粗验了一番,发觉香中掺了不少曼陀罗花,只是仅凭曼陀罗花应当不足以致人昏迷,因而特来寻秦姑娘查一查此香究竟。”
香长约七寸,气味浅淡,底部靠近末端的部分颜色稍浓,瞧来似有些深浅不一的凸纹。
秦知白接过香,端详了片刻,视线落在尾部凸起之处,眉目沉凝些许,抬手将香折断至末端,随即取出火折子,点燃了剩余线香,一缕青烟便随之于屋中袅袅升起。
二人皆屏息目视着眼前星火,只见火光缓缓向下燃烧寸许,便有一点凸起从香灰中坠落在地。不过须臾,那处凸起似被唤醒般慢慢动了起来,于原地爬行了一段,而后双翅一振,便直直朝眼前二人飞来。
一枚金针就在此时倏然射出。
反着冷光的针尖不偏不倚地刺中黑影,将其猛地钉入门边,斜照而入的日光当即令黑影化作了一滩血水。
秦知白取下金针,凝声道:“是蛊虫。”
她拿出绢帕将金针包于其中,看着已然燃烧殆尽的香尾,眸光清明沉静。
“制香之人将虫卵掺于香中,令其遇热后自然苏醒,便可不知不觉间将蛊下入他人体内。
“不过此蛊离长成仍需一段时日,如今应当正是虫体初成之时,因而会造成众人接连昏迷。若待其彻底成型,恐怕便会与当时南柳所见的乞儿及图南城中蛊人一般再无神志,沦为受人操控的傀儡。”
听她所言,燕回攒起眉,“倘若此事幕后之人与图南城内炼蛊之人为同一人,莫非与江行舟有所关联?”
秦知白未下定论,“我方才与江行舟交谈时,他虽在焚城一事上言辞闪烁,可却对蛊人之事好似并不知情,此事即便与他有关联,恐怕他也并非真正的幕后主使。”
燕回垂眸思忖,“当年引起图南大疫之人是柳鸣岐,可柳鸣岐如今已死,要想由他查出幕后主使大约已行不通,只是我记得在青云山时,你曾说柳鸣岐死后未足一刻便有监察司之人前去带走了他的尸身……如今关山家主恰在此地,或许从秦湾监察司着手调查此事会有其他收获。”
两人商谈了片刻,便听得门外有一名候吏走近。
“燕司事,药已熬好了,可要属下端去青云君房中?”
燕回微微一顿,走出门外,接过了手下人端着的药碗。
“有劳你了,我端去便可,你回去当差吧。”
待候吏离去,她转身看着身后人,低声道:“楚不辞未醒,这几日我大约需留在监察司继续追查宋宴清等人被害一案,子夜楼之事便劳烦秦姑娘了。图南一行已叫当年之事初现端倪,江行舟此次前来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还望秦姑娘多加小心。”
“多谢燕司事。”
二人再言谈几句,便一同离开前堂,相继朝不同方向而去。
燕回回到后院,廨房前仍旧有几名巡武卫持刀把守于外,只是如此看守也不过遵循规章而已,便如同在监察司狱时,众人皆知以楚不辞武功若想伤人越狱也不过吹灰之力,因此从来无人对她严加看管,能将她困在牢中的不过是她自己。
房门被轻声推开,榻上人仍旧沉睡未醒。
燕回行至榻旁,将手中药碗放于桌上,解开楚不辞衣裳看了一眼,见腰腹伤处已逐渐愈合,便将衣襟拢上,重又拿过了身旁汤药。
碗中汤药已不似先前滚烫,她抬手试了试温度,随即舀起一勺药,慢慢送至了眼前人嘴边。
略嫌苍白的唇因湿润的水汽而显出了一丝润泽之意,药汁于微张的唇缝间缓缓送入口中,一部分被无意识咽下,而另一部分则顺着唇边滴落,流淌至下颌与颈骨之间。
惯来握刀的手取出一张巾帕抚上了楚不辞颈间,指尖方拭过锁骨,便听得呢喃般的梦呓声低低响起。
“阿回……”昏迷之人轻蹙起眉,病白的眉目间似有急切,“小心……”
燕回停顿片刻,仍是殊无波澜地一点点擦拭着肌肤上沾染的水色。
拿着巾帕的手徐徐抚至唇边,一只手却倏然握过了她的腕,手中白瓷碗随之溅出零星汤药,闭阖的双眼缓缓睁了开,坐于榻旁的身影随之跌落进了榻上人怀中。
第145章 松手
松手
风拂过窗旁, 将桌上堆放的书卷吹得轻轻翻动。
躺在榻上的人紧紧望着近在咫尺的熟悉容颜,苍白的眉目一动未动,从来不露声色的双眸也恍惚失了神。
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气息是真的, 身影是真的,触手所及的温热体肤也是真的。
六年前那场遮天蔽日的骤雨仿佛早已过去, 泥沼间未干的淋漓鲜血似也早被冲刷一空, 她所珍视的人如今安然地在她跟前,依稀还似旧日, 而目光中疏离的平静却又早已并非当年。
“阿回……”
燕回微垂了视线,面上神色仍是殊无波澜。
“松手。”
楚不辞停顿片刻, 慢慢放开了手, 溅出的汤药将她肩侧全数打湿, 本就单薄的里衣洇开了一抹暗色,方才擦拭干净的肌肤间也漫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水痕。
再望了眼前人一阵,她敛去了眸中所有多余神情,短暂出现的失态模样仿佛昙花一现,抬起的目光环顾向四周陈设, 出口的话语声便又如以往一般清明冷静。
“我睡了多久?”
“今日是第二日。”
燕回放下了手中药碗,拿过落在一旁的巾帕重又为眼前人拭去了肌肤上的水迹。
“你昏迷后, 裴家主与关山家主便都来了监察司,几名家主共同签了公文请愿复审,江行舟别无他法,亦只能将你的案子延后再审。”
楚不辞若有所思“她们来了?”
“秦神医也来了, 但不见楚姑娘露面, 大约两位家主是楚姑娘寻来的。”
待洒出的汤药被全数擦干, 燕回起身行至衣柜前,拿了一套干净的衣物放于榻旁。
“你的衣裳已拿去洗了, 如今尚未晾干,便先穿我的。”
洗净的衣物散发着浅淡的皂角香气,仿佛日光下干净通透的草叶,与榻旁人身上体息如出一辙。
楚不辞轻轻拿过衣裳,抬眸再看向眼前人,眸光中便有一点柔软的神色渐渐漫开。
“多谢,阿回。”
燕回并未言语,转身整理起了桌上的药碗与被风吹得微微凌乱的书卷,待将一切都收拾好,她正欲交代一声便离开,而回首看去,却恰望见了倚靠在榻上解开了衣襟的身影。
日光浅尝辄止地洒落榻旁,将挺秀的身躯晕上了一抹迷离色彩。
坐于榻上的人微垂着首,有条不紊地拉开系带,一点点褪下了被汤药打湿的里衣,往日以发带束起的青丝随意地散落在肩头,令一贯清整端然的容颜添了些许温软意味,染了淡光的肌肤被衬得愈加剔透,颈骨左侧的一粒朱砂痣也于昏蒙光影间显得分外惹眼。
楚不辞未曾回避地换上了燕回为她备好的衣裳,而腰间衣带却并未系上。
松散的衣襟虚虚掩在身前,她抬了眸,目光清润地望着桌旁身影,轻唤了一声。
“阿回。”
燕回缓慢回过神,抿了一下唇,方要开口,却听清越的嗓音已先她一步和缓响起。
“我的伤好似又裂了,能劳烦你将药给我么?”
细秀的眉蹙了起来,燕回不言语,走上前掀开她腰间衣物,便见一缕殷红于包扎好的细布下隐约透出,宛如清莹皓玉间落下的一处斑驳。
她自桌上木匣中取出伤药,正要同先前一般为眼前人重新上药,而一只手却与她一同握住了药瓶,清缓的话语声轻声道:“我自己来便好。”
拿着药瓶的手仍未松开,燕回神色淡淡,“松手。”
楚不辞看着她,停了一会儿,依从地松开了手,身姿朝身前人略微倾斜,任凭燕回解开了她腰间沾染着血色的细布。
未再隔着巾帕触碰,带着薄茧的指尖抚上了榻上人肌肤,鲜明的温度与触感皆清楚明晰地传递至指骨,只一个抬手的动作,坐于榻上的身影便依近前来,靠近的角度恰好让燕回能够环过她腰间,轻松地缠好了重新换上的伤药。
她们对彼此的确太过熟悉,熟悉到每一处伤痕都了然于心。
世人只知南柳双侠形影不离,当为挚交好友,却无人知晓无数个秘而不宣的日夜里,摆放于一处的刀与剑皆成了隐晦情意的过往见证。
她们曾为知交,亦是眷侣,朝夕相伴十数载。
只是后来终究雨散星离。
燕回安静地将新的细布重又绑好,再抬首时,却正撞入了望着她的温静眼眸。
本属于她的衣裳被身前人穿在身上,略带苦涩的皂角气味间合了一点轻浅的白檀香气,坐得端正的身躯仍与她保持着妥帖距离,似乎一如既往不叫她为难,唯独无法忽视的气息依旧不可预判地叫她心神有瞬息凝定。
“我本不想让你留下的。”楚不辞轻声说。
“但见到你留下了,我很欢喜。”
她知晓自己先前故作的冷漠已被眼前人轻易识破,因此也不再伪装,只是直白而坦然地将眼下顾虑尽数道明。
“有些事我并非刻意瞒着你……
“再给我一些时间,阿回。”
未再遮掩的言语带了些喟叹之态,流泻的日光落入那双清明的眸中,便将视线染了几分鲜见的挽留意味。
身着公服的人沉默许久,将她身前衾被重新盖上,起身握上了腰间横刀。
“这几日我会留在监察司继续调查案情,大约每日夜里会来看你,你若有何事便唤门外巡武卫来寻我,我会立即赶来。”
楚不辞一怔,慢慢笑起来。
“好。”
她温声道:“我等着你。”
燕回未再言语,收回了视线,拿过桌上已然放凉的药碗,转身推开门出了廨房。
又过了一日,监察司上下比之以往更忙碌了许多。
子夜楼于告示墙上张贴子夜帖之事终究掀起了满城风雨,江行舟对此勃然大怒,遣巡武卫关了一大批议论此事的百姓下狱。沅榆百姓早就对江家多有不满,如今又无端遭受迫害,以致城中频频出现摩擦争执,监察司狱更是人满为患,整日辱骂声不断不得安宁。
监察司衙署内,展眉紧拧着眉自门外走入,燕回恰拿着卷宗从案牍库行来,望见她带刀归来,便唤了一声。
“展司事。”
展眉抬头见得她,拱手一礼,“师姐。”
燕回问:“你又去寻江家主了?”
展眉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仍未见到他人。”
因着城中动乱,她这两日多次前去驿馆向江行舟进言,然而却接连被江家侍从挡在门外,至今连江行舟一面都未曾见到,如此作为令她颇为愤慨。
燕回好似早有预料,低声道:“子夜帖之事到底叫他有些忌惮,在剿灭子夜楼之前,大约他都不会轻易面见他人。”
展眉抬手揉了揉额头,“若是老师在此便好了。”
世人皆知,洛下前任家主褚云琛乃是二十八世家中最为受百姓喜爱的掌权人。
她在位时,褚家治下堪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几乎从不见任何官民相斗的恶事,许多举措更是利民求仁,致使他地百姓颇为艳羡,因此常有人伪造公验迁居洛下,于世家之间颇有微词。
燕回知她所想,于怀中拿出了一纸信笺。
“前几日老师曾与我传过一封信,她近日大约的确要来沅榆,只是身子不便,路上或许要耽搁一段时日。”
展眉神色一振,看向她手中信纸,却发现纸上内容俨然是一篇寻常诗词。
她正疑惑时,便见身前人将信笺横竖左右折叠了一番,再展开后,折痕交叠的几处交叉点便恰好连成了一句话:
“已知此事,不日即到。”
见此情景,展眉惊诧抬首:“这是老师与师姐联络所用的秘法吗?”
燕回微微一顿,“也称不上什么秘法……是我少时与友人玩闹而发现的藏字之术,老师对此似乎有些兴趣,偶与我传信时,若有些什么紧要信息,便会用此法将消息藏于暗处。”
展眉慨叹不已,“师姐果不愧为恩师最喜爱的门生,果然聪敏多智,不似我总是愚不可及。”
燕回摇了摇头,温声道:“师妹何必妄自菲薄,当初老师将你调入监察司,便是觉得你坚忍质直、始终如一,心性为他人所不能及。你自有你独到之处,便如今日进言江家主,他人又岂会轻易为了不相干之人冒犯上官?据义履方而确乎不拔,这便是你最叫人钦佩之处。”
展眉怔愣片刻,眸光微动,方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呼喊,眉间点着朱砂的绛衣女子行步如风地走来,将一纸信拍入了燕回手中。
“你要查之事已有了眉目。”
知晓二人当有他事要谈,展眉停了话语,朝关山南烛一拱手,随即向燕回深深一礼。
“那我先去了,师姐回见。”
燕回回以一礼,见展眉走远,方将手中信拆开,仔细看起了其中内容。
她先前与秦知白谈及柳鸣岐之死,发觉秦湾监察司有些怪异,仿佛一早便知晓柳鸣岐会死于停云渡口,因而想要于此入手,看看是否能查出些其他线索。
关山南烛交出信后,略攒起眉,负手于身后。
“去岁秦湾当值的几名监察司候吏便是信上这几人,他们应当是受他人下令前去停云渡口处理尸首,只是当时卷宗中并未记载收回的尸身是何人,只将其当作了无名尸处理,经仵作检验后便很快送去了化人场焚化,因而我从不知柳鸣岐死于秦湾之事。”
将信上几人名姓一一记下,燕回抬首问:“当时仵作既检验过尸身,应当可以确认此人已死?”
“确凿无疑。”
“还不知是何人派他们去的停云渡口?”
关山南烛摇了摇头,“当时正值三司人员变动,若要细查还需传信回关山家,令他们翻找当时敕牒。只是信笺来回还需一段时日,有消息我会令他们传信与你,你且等着便是。”
燕回抱拳低首,“多谢关山家主。”
关山南烛一摆手,“小事一桩。你若真要谢我,不如来我秦湾当差如何?”
燕回微微一怔,抬眼看向她,“承蒙关山家主抬爱,只是监察司调任需多方评议,何况我如今身手已大不如前,恐难以胜任关山家主所托,因而不敢贸然承情。”
关山南烛眉梢微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既向你发出邀约,便是相信你有如此能力,你手虽伤了,本事却不见得比以往更差,留在此处未免有些浪费。若随我去了秦湾,各处人手尽可听你一人差遣,又岂会像如今这般处处受阻?”
燕回神情沉静,出口的言语仍是不疾不徐。
“秦湾有关山家主治理,城中百姓已是安定太平,相较之下,更多如沅榆这般动乱不安之地或许更需我留下。正是处处受阻,才有正本清源的必要。”
关山南烛若有所思,见她心意难改,便也未再多加勉强。
“罢了,你既不愿意,随你心意便是,往后你若改了主意,随时可来秦湾寻我。”
“多谢关山家主。”
正事谈罢,关山南烛方要转身离去,就见一名江家侍从自外而来,恰撞见了她,方收敛了些来势汹汹的气势。
“关山家主。”
侍从躬身道:“小人奉家主之命,前来寻秦神医询问子夜楼一事。”
听得此言,关山南烛冷嗤一声,“江行舟已经怕成了如此模样?不过一日而已,又是抓人下狱又是如此催促,难不成那子夜帖中所说都是真的,才会让他这般急不可耐?”
侍从知她脾性,喏喏着不敢接话,正琢磨着该如何寻个理由从此脱身,望出的视线在触及内院走来的素淡身影时,当即神色一振。
“秦神医!我奉家主之命前来询问子夜楼一事,还不知秦神医可曾查明魔教众人下落?”
自远处而来的人徐徐走近众人跟前,停下了脚步。
松霜绿的衣角被风轻拂,腕间垂落的银链流转过一丝光泽,清泠的话语声便于众人间淡淡落下。
“我已知晓司危现在何处,她中了我的毒,如今危在旦夕,若要拿人,眼下便是最佳时候。”
第146章 错付
错付
秦知白此言一出, 使得众人皆颇为惊讶,江家侍从得知此事,当即返回驿馆向江行舟禀报, 众人也未再拖延,聚集了人马便朝司危藏身之处而去。
江行舟派了手下侍从一并同去, 而自己却留在了沅榆驿馆中, 如此谨慎惜命之举叫关山南烛很是嗤笑了一番。
一行人尽去,原本略嫌熙攘的监察司当即安静了不少, 因着巡武卫大多被带走,守在楚不辞门外的人便又换回了几名监察司候吏。
入夜。
燕回坐在桌前翻阅着白日里从案牍库寻来的一叠卷宗, 卷宗中记载着二十年前图南城内各司各部任事之人名录, 她于名录中寻到了刑简的卷牍, 略微浏览,视线落在了其间一处调任变动上,随即若有所思地敛了眸。
刑简本是乾东白越一主户之子,因家中得罪权贵而受牵连,被打断了一只手, 后苦练刀法,经武考入了监察司, 凭借自身本事一步步当上了监察司司事,恰于二十年前请任至图南,焚城后便不知所踪。
依卷牍记载,他应当死在了二十年前那场疫病中, 然而多方线索皆表明, 刑简极有可能并未真正死去, 年初的杏花村一疫中便出现了他的身影,如今他或许仍于三司当差, 只是改名换姓后再无人知其身份。
恰于疫病发生前调任图南,又能在焚城之后安然无恙地抽身而退,莫非他身后另有他人相助,而自请调往图南更是另有目的?
燕回眸光沉凝,再翻过一页案牍,却发现后续记录有所缺失,联系前后内容,缺的那一页正是刑简升任监察司司事的举状。
监察司升任除却自身功绩外便需上官举荐,而如今举状无故消失,恰说明了举荐之人极可能正是派刑简前往图南的幕后主使。
此人既可举荐,说明身份不低,或可能是世家家主,且与江行舟并无关联。
沉思许久,燕回揉了揉眉心,方准备起身前去为自己倒一杯茶醒醒神,而视线微抬,便发觉手旁不知何时倒好了一杯热茶,杯上冒着袅袅雾气,茶盏旁还放了一碟青梅。
她微微一怔,顺着身旁看去,便见着榻上人半倚于暖黄灯火间,手中拿着一卷书册,清隽的眉目微垂,俨然正看得入神。
似察觉到望来的视线,楚不辞略偏过眸,见身旁人暂时放下了案卷,轻声问:“累了?”
燕回渐渐舒展开眉目,紧绷的心神也似无意识松缓些许,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便点了点头。
“有些。”
楚不辞浅笑起来,“我很愿意为燕司事分忧,只是如今我是阶下囚,燕司事秉公严明,大约并不会允我阅看案卷,我便也不叫燕司事为难了。”
燕回未置可否,而面上神情却的确放松几分,目光看向她手中书卷,便问了一声:“在看什么?”
楚不辞抬起手中书,亮出了封面上的“洗冤手札”几字,指腹轻轻抚摸过已有些老旧发黄的书衣,眉眼间便流露了一丝温软神色。
“自你桌上拿的,许多年未看,没想到你还随身带着。”
燕回眸光微晃,行至榻旁,从她手中抽过了书。
“不问自取是为窃。”
楚不辞抬首看她,莞尔笑着,“可书是我买的,燕司事借去如此多年,却连叫我看一眼都不愿了么?”
燕回瞧她一眼,将手中书又放回她怀前。
“那今日便还你。”
楚不辞一怔,微垂了眉目,有些叹息地轻轻拿起了身前书卷,交还到了眼前人手中。
“早便是你的了,又何来还我一说。”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似是在说书,又仿佛还有些其他意蕴。
燕回指尖一动,慢慢收紧了书册,再不看身前人,转身便要离开此处。
“……我去将卷宗还回案牍库。”
一阵清风自窗外拂来,将桌上卷宗吹得哗啦作响。
她收捡起所有案卷,正欲离去,而视线触及手下崭新的纸页时,却陡然一顿。
“不对。”
楚不辞看着她,“怎么了?”
“先前沅榆司事赵诚勾结山匪劫走楚姑娘,为伪造山匪袭击的假象,损毁了监察司各处,案牍库中卷宗亦有所受损,如今案卷当为其后重新誊抄。”
燕回眉心紧拧,* 看着手中卷宗,眼中神色沉凝几分。
“那一页举状,是近日被人取走的。”
……
第二日晌午,秦知白一行人赶至了杏花村。
先前的杏花早已凋零殆尽,只剩下满山落叶,合着如今杂草丛生、空无一人的荒村,在眼下这般盛暑时节,却更添了一丝萧瑟凄然之意。
关山南烛望着眼前山村,好奇地看向身旁人,“你是如何知晓司危藏身于此处的?”
秦知白下了马,与众人同往村中行去,神色如常道:“那日夜里,我与司危交手时在她身上下了毒,此毒伴有异香,常人难以发觉,而云鹤却能凭借香气寻到中毒之人的去处。”
望了一眼空中鹤影,关山南烛随口道:“闻香寻人?倒让我想到了……”
话未说完,她似意识到不对,登时闭了嘴不再说下去,而一旁笑意盈盈的话语却已然接过了话锋。
“南烛家主说得不错,裴家闻香鸟亦有闻香寻人之能,只要随身携带裴家特制的香囊,即便相去千里,闻香鸟亦可寻得该人下落。看来南烛家主对我裴家果然知之甚深。”
听得如此毫不见外的言语,关山南烛面无表情地转开了视线。
“没人问你。”
心下对身旁人的痛恶却更深了一分。
前日夜里,她为了完成先前应下的承诺,与裴少微一同去城东赏灯看戏,途中她们遇见一对斗巧的姐妹,裴少微便又与她打了个赌。
“这场斗巧,姐姐定会输给妹妹,且会输三针。”
这般胸有成竹的言语自是叫她万分不信,她为了找回面子,如何能不应下赌约,结果竟与裴少微说得一模一样,她又输了一局。
虽万般郁闷,可她从来说到做到,于是便再欠了裴少微一次承诺。事后她问起裴少微是如何猜中如此结果的,哪知这人竟说那对姐妹是她一早便安排在该处,只因算准了自己定会与她打这场赌。
……简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关山南烛决定从此再也不会与姓裴的有任何联系。
再行了一阵,众人上得半山腰,还未走入村中,便听得一阵破风声飒然响起。
不知何处来的几枚短矢自暗处射出,猛地扎入最前方几名巡武卫脚下,逼得他们连退几步,抬首惊吼道:“魔教妖孽,竟敢暗中偷袭,还不弃械投降!”
枝叶簌簌轻响,两名戴着面具的女子一左一右出现于杏花村村口,正中挂着许愿牌的高大杏树上,一道白发垂肩的身影倚坐于枝头,露于面具外的面容似有些羸惫,叹息道:“我已身中剧毒,时日无多,你们当真要赶尽杀绝么?”
听她此言,原本还有些惊疑不定的巡武卫当即放下心来,一名江家侍从高声大喊:“子夜楼作恶多端,造谣生事,我等奉江家主之命前来剿灭魔教,尔等速速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
“束手就擒?”白发女子略抬了眸,眼尾勾出一丝讥讽的弧度,“江行舟当初对前去救灾的药王谷弟子大约也是这般说的罢?”
侍从神色一凛,喝道:“死到临头竟还敢妖言惑众,将她拿下!”
一声令下,一众巡武卫及江家侍从霎时手持刀兵冲上前去,与立于村口的二人缠斗到了一处。
刀剑相击声铮然作响,一道剑光却如流水般四散,带起泠然清风,于人潮之后倏然向秦知白挑来。
“叮”的一声,刺出的剑锋恰被剑鞘堪堪挡下。
压于身前的人凝瞩不转地盯着眼前面容,面上流露出些许哀怨神色,幽幽道:“我所中之毒当是秦神医下的罢?没想到秦神医竟当真如此冷情。”
瞧她如此模样,秦知白知她是又起了玩心,索性由着她闹下去。
“此毒无解,司危楼主中毒已深,还是尽早弃甲投戈为妙。”
司危轻叹一声,抬手又递出一剑。
“的确中毒已深,只是伤的却并非身,而是我对神医的一捧真心。”
剑锋一荡,一道气劲陡然自身侧炸开,迫得秦知白不得不朝旁一避,却正退入了身前人下一式范围内。
持剑的手一挑,挽出一个剑花,斜刺出的剑锋恰扫开了递来的剑影。
秦知白脚下一点,轻身跃上了高处,而身后人却紧随其后跟上,手中软剑一甩,再度不依不饶地缠了上去。
眼看着二人渐渐远去,关山南烛拔出佩剑,正要加入战局,却被身旁人一把拉住了腕。
“莫急,秦神医武功高强,我们不妨再看看。”
她蹙起了眉,冷眼扫去,裴少微方似意识到什么,露出一丝歉然之色,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手。
缠斗的二人飞过树梢房檐,一路打至正中的杏花树上,被剑气扫落的丛丛枝叶仿佛一场细雨,将两道身影包裹其中,令洒下的日光也被碎成了一汪泡沫。
秦知白反手挡下一剑,身影倒掠而下,正要离开此处,而柔韧的软剑却如银蛇般缠上了她腕间。
光影暗下,白发玄衣的人单脚勾住树梢,一只手揽过她腰身,双眸一瞬不瞬地望她一阵,片刻后,掩于面具下的唇角微微勾起,近在咫尺的面容便贴了上去。
冰凉的触感落在唇上,四周落叶纷纷,众目睽睽之下,她隔着面具予了她一个吻。
秦知白眸光轻晃,耳尖渐渐漫开了一抹淡粉,尽力敛去眼底涟漪,朝身前人睇去一眼。
“司危楼主未免太过放肆。”
瞧出了那一眼中的嗔怪之意,楚流景见好就收地松了手,待二人落于地上,她戚戚然开了口。
“我对秦神医情深意重,神医对我却无半分怜惜么?”
罗睺∶……
身后话语传入耳中,罗睺持剑的手一抖,险些没接住对侧劈来的刀,闪身朝旁避开,而后往身侧瞥去一眼。
罗睺∶……这般闹下去真的没问题么?
计都无波无澜,信手接下一剑。
计都∶楼主喜欢让她玩便是,总归有秦神医陪着。
罗睺:也是……
秦知白微垂了睫,已然又回复了先前模样,手中剑微垂,依着身前人继续演下去。
“我已有所爱之人,司危楼主何必强求。”
楚流景眉梢微扬,心下已是十分餍足,却仍做出一副哀戚神色,叹息道:“看来秦神医果真对楚公子一往情深。”
谁知回应的话语却出乎意料。
“并非是她。”
楚流景一顿,怔然抬首望去,一道剑气却在此时骤然斩来,恰落在她身前。
玄色的身影好似被剑气击中,连连后退了几步,鬼煞般的面具下缓缓流溢下一缕鲜血,持剑之人身姿微微佝偻,不可置信地望着对侧女子,停顿许久,方落下一声苦笑。
“灵素神医果然如传闻中一般薄情,终究是我错付。”
话音未散,一丸暗器倏然炸开在了二人之中,浓烟顷刻四散,受伤之人借着烟雾遮掩,转身逃入了远处深林之中。
四下一片寂静,鸟叫虫鸣似也消失无踪。
白发玄衣的女子捂着心口一路有些踉跄地逃往山中,持剑的手沾了些许血色,脚步也蹒跚不稳,瞧来俨然身受重伤,仿佛下一瞬便会无声无息地倒在山中某处。
“噌”
一枚暗箭却在此时蓦然射出。
抬起的软剑险之又险地挡下飞矢,将暗箭打落在了身侧。
持剑的人慢慢停下脚步,微微抬起了首,暗红的双眸映出前方出现的身影,眼中渐渐洇开一抹深色。
“江行舟。”
第147章 大医
大医
窸窣声轻响, 靴履踩过地面,碾碎了凋零成泥的草叶。
身着鸦青色长袍的中年男子于幽暗处走出,漫不经心地看着不远处负伤的玄色身影, 四周是十数名持刀以待的江家侍从。
“当年未能彻底斩草除根,果然留了你这般后患, 所幸如今亡羊补牢也为时不晚。”
楚流景眸光幽邃, 慢慢放下了按在身前的手,仿佛未曾瞧见周遭虎视眈眈的目光, 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来人。
“你竟当真敢来。”
江行舟冷哼一声,“我如何不敢来?当初叫你侥幸逃出图南, 让你活到了今日, 莫非你以为如今还有人能救你?”
持剑之人眉目未动, 面上神色瞧不出喜怒。
“你待如何?”
知她如今身受重伤,早已是笼中之兽,江行舟眯起了眼,沉声道:“当年江霁月死于图南,身上却不见十洲记踪迹, 只可能是逃出城的人偷偷将十洲记带了走。桃花谷我已搜了个干净,并未见到十洲记下落, 十洲记可是在你身上?”
楚流景不答反问:“图南大疫,你以家主之名写信前去药王谷求援,致使药王谷弟子死伤无数,竟只是为了夺十洲记?”
江行舟神色漠然, “江霁月既被称为济世圣手, 甘愿以自身性命换那些贱民, 我如何能不成全她?只可惜贱民终究是贱民,逼死她的可不是我, 而是她全心全意护着的那些百姓。”
楚流景微微敛了眸,抬眼睇着他。
“你说什么?”
江行舟望她一阵,忽而冷笑起来,眼中掠过一丝阴冷之色,仿佛极为快意,略有些轻慢的话语声一字一句开了口。
“原来如此……倘若十洲记当真在你身上,看来当初她救下的那名婴孩便是你。”
话音略停,他不紧不慢道:“二十年前你尚且年幼,自然不会记得,你们究竟是如何将江霁月逼上绝路的……”
……
空荡无人的城邑,四周一片死寂,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老鸹粗哑的啼鸣。
家家户户门前还悬挂着重午时辟邪的艾草,微风拂过,尸体逐渐腐烂的腥臭气息于半开的门缝中传出,与艾草浅淡的苦涩气味融为一体,蚊蝇飞舞着围绕于一处处横尸旁,满城尽是沉沉死气。
荒凉的街市口,往日熙攘的摊贩人潮尽都不见踪影,道路两旁堆垒着横死之人的尸身,一众形容枯槁的百姓瑟瑟发抖地挤作一团,身旁把守着重重重兵。
街市正中,十数名腰悬药囊的药王谷弟子被绑缚住双手强按在地上,颈后架着横刀,锦衣华服的男子坐于众人后方,抬手掩着口鼻,面上满是厌恶神色。
“让江霁月出来,否则我便杀光药王谷所有人。”
无形的杀气叫犹如惊弓之鸟的百姓瑟缩着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一名眼角有着胎记的药王谷弟子挣扎着直起身,狠狠朝旁啐了一口,任凭身后刀锋于颈侧划出一道血口,嗤笑道:“卑鄙小人,师姐绝不会听命于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若皱一下眉便不是药王谷弟子!”
男子眯了眯眼,沉声道:“我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倘若一炷香后,江霁月仍未出现,我便将你们一个个全都杀了,扔去审刑院喂狗。”
阴毒残忍的话语叫年岁最小的少女打了个寒战,她强忍着泪光,有些发颤地轻声道:“师姐,我怕……”
先前的药王谷弟子神色和缓一分,语调却仍如敲冰戛玉般掷地有声。
“师妹莫怕,师尊常说,人固有一死。你我虽不过活于世上十数载,可却已救下了无数患病之人,已是不白来这世上一遭,又何必怕他以死相挟,至多不过十八年后你我再做师姐妹一场。”
听得她所说,男子面色愈沉,眼中已透了些许杀意。
“看来你们当真想死。”
了无惧色的药王谷弟子昂起了头,脊背挺直如松,目光直视着眼前刀锋,一字一句地诵起了《大医精诚》。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熟悉的医典字字传入耳中,叫心存畏惧的少女怔然抬起了头。
须臾停顿,一道又一道身影随之挺直了身,一同背诵起医典,高昂的语调于尸横遍地的图南城中回荡不休。
坐在椅中的男子眼神一厉,下令道:“杀。”
高悬的刀锋当即落了下去,淋漓鲜血霎时喷涌而出,浅青的衣裙被浸入浓稠的血色,飘扬的字句也于此戛然而止。
“师姐!”
少女脸色白了一分,神色仓皇地望着倒在地上的身影,眼中泪水顷刻夺眶而出。
而溅出的鲜血滚烫未凉,却听得停顿的高诵声再度齐齐响起。
“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
“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
“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
年少而铿然的话语响彻天地间,似一阵长风,卷起所有弥漫不去的腐臭气味,叫沉闷不堪的苍穹也为之震颤。
雷声轰隆作响,一场雨落了下来。
闪烁的刀光频频起落,雨水与血色融为一片,汇成了一条鲜红刺目的溪流。
最后一道身躯于少女身旁倒下,抬起的刀锋悬在了她脖颈上方,男子坐于椅中神色阴沉,冷然的视线目视着雨中身影,缓缓道:“再给你一次机会,让江霁月出来。”
少女木然地望着身前流淌而过的血河,沉寂片刻,慢慢抬起了首,仍溢着泪水的双眼看向不远处的男子,须臾后,双唇微微动了动。
“人所恶见者……但发惭愧凄怜忧恤之意,不得起一念蒂芥之心,是吾之志也!”
几不可闻的话语声一点点变得响亮,直至最终仿佛破开云霄。
江行舟暴怒:“杀了她!”
带着躁意的命令响起,悬于颈上的横刀正要砍下,却有一道身影出现在了晦暗雨幕中。
“住手。”
一息静默,紧闭上的双眼慢慢睁了开,少女望着风雨中走来的身影,气息轻颤,泪水顺着眼角悄然落下。
“江师姐……”
裹挟着风雨的女子一步步行至刀光血雨中,略有些苍白的面容已然被雨水浸湿,几缕青丝垂在肩头,恍若将碎的水月,唯独身姿仍旧挺立不屈。
她缓慢扫过倒在地上的数具尸身,双眼轻轻闭了闭,而后目视向被侍从护在后方的人。
“放了他们,我可以留下。”
终究等到她出现,江行舟眼神微深,朝后略微倚了身子,冷声问:“十洲记在何处?”
立于雨中的人仍未回答。
“十洲记本不该出现于世,我不会将它给你,你大可把我杀了,只是不必牵累无辜之人。”
江行舟神色愈冷,朝旁扫去一眼,架在少女颈上的刀当即向下沉了一分。
“想让你师妹活命,就把十洲记交出来。”
刀刃入肉,一缕鲜血霎时自少女颈间流出。
她面色更白了一分,被绑于身后的手紧攥在一起,而双眼望着站在风雨中的身影,却仿佛做好了抉择,呼吸微微起伏,语调生涩地开了口。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
“噌”
刀光闪过,响起的话音顷刻湮灭无声。
江霁月收紧了手,一双眸低低垂落着,紧抿的唇隐约透出殷红血色,任凭雨珠顺着眼睫一滴滴坠入了脚下血水中。
跪在地上的少女无声地倒入了满地泥泞里,江行舟微抬起手,漠然看向她。
“再不开口,下一个死的就是那些百姓了。”
原本瑟缩在一旁的一众人面色剧变,一时皆惊恐地打起了哆嗦。
江霁月望向犹如待宰羔羊一般的百姓,指尖紧紧地陷入了掌中,双唇方要张开,扬起的手却落了下去,冷锐的刀尖转瞬刺入了一名妇人心口。
“呃……”
喷溅而出的鲜血叫人群惊叫着退了开,仍裹在襁褓中的婴孩被叫喊声惊扰,一时放声啼哭了起来。
“太慢了。”江行舟慢条斯理道,“她是被你害死的。”
他再使了个眼色,一名侍从便抢过了正在哭叫的婴孩。
江行舟看着跪在泥水中的百姓,不冷不热道:“你们若想活命,便去求一求这位江圣手,只要她将十洲记交出来,我自会放你们一条生路。否则,下一个死的便是那孩子了。”
听得此言,人群仿佛见得了一丝希望,皆惶遽乞求地望向不远处的女子。
“求你了,江大夫,救救我孩子吧。”
“我不想死,江大夫!求求你,就听他的话吧!”
“江大夫,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既然你已帮了我们这么多忙,便不如送佛送到西,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争先恐后的哀求与哭叫交织于风雨中,恍如地狱下的绘卷,令江霁月凝定着闭上了眼。
安静须臾,她慢慢睁开眼,望着眼前一众百姓,低声开了口。
“……将孩子让我看一眼。”
侍从请示地看向江行舟,见他并未拒绝,便走近前去,将手中婴孩递给了身前女子。
江霁月小心地接过襁褓,望了一眼婴孩尚未睁开的双眼,眸光微微垂落,抬手自腰间拔出了随身佩剑。
“今日之事,皆起于一念贪欲,十洲记本不该现世,如今却引得争端连连。你们是为我所累,便让我一人结束这场祸患罢。”
剑锋出鞘,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持剑而立的身影。
意识到她想要自刎,江行舟猛然站起了身,“拦下她!”
“轰隆——”
一声惊雷打下,骤然劈在了道路边堆垒的尸首旁。
顷刻燃起的熊熊烈火宛如一道屏障,将握剑的人围在了炽烈火光中,扬起的剑锋就在此时断然落下,立于火中的身影被热浪席卷,渐渐湮灭在了漫天风雨中。
……
回忆起昔年之事,江行舟冷笑一声。
“说到底,江霁月是被你们逼死的,我将你们杀了,也算得上替她报仇了。”
楚流景眸光冷冽,手中剑锋微微倾斜,削薄的剑身抖出一点弧度。
“你当真死有余辜。”
江行舟睨她一眼,已无意再与她多说,抬手一挥,下令道:“将她手脚筋挑了,留一口气,带回沅榆。”
“是。”
话音方落,十数名侍从当即持刀朝被围于当中的人攻了上去。
森寒的刀锋齐齐斩下,眼看便要触及楚流景身躯,而一道剑气却如银弧般荡起,骤然袭向劈来的横刀。
“轰——”
掀天揭地的气浪于林中猛然爆开,一众侍从霎时口吐鲜血倒飞出去。
江行舟面色陡变,“你并未受伤?!”
而立于不远处的人却未曾回应,身形一闪,玄色身影已然逼近他眼前,夹带着沉沉气劲的二指骤然点上他胸口。
“噗”
江行舟猝然喷出一口鲜血,身子猛地砸到了一处土坡旁,折断的肋骨于腰间刺出,穿透了衣袍,汩汩鲜血顷刻染红了身下黄土,叫他俨然无法再动弹半分。
轻缓的脚步声一步步行至他眼前,他缓慢抬起头,衣发早已凌乱,身子如烂泥一般蜷倒在地,口鼻间已尽是鲜血。
楚流景目光微漠地自上睨着他,手中剑锋隐泛寒意。
“利欲熏心、残害无辜,如你这般恶贯满盈之人,多活一日都已是对他人不公,只可惜真正该杀你的人不是我。”
几道身影便在此时于林中走出,裴少微望着倒在地上的人,眼中神色殊无笑意。
“江圣手竟是因此而亡。”
见得到来的几人,江行舟喉间又溢出一点腥甜。
“……是……你们……”
几人同时出现,他如何还不知晓,本以为隐于暗处的行动竟是中了他人计谋,那场夜袭至今,大约都不过是引他入彀的一出戏。
莫怪秦知白会如此轻易便得知子夜楼下落,莫怪那日夜里司危胆敢如此大张旗鼓地向他下战书。
一切都不过是为他设下的一局棋……
胸口气血愈渐翻涌,江行舟剧烈咳嗽起来,一股又一股血沫自他嘴角涌出,本就苍白的面色渐渐蒙了一层灰白,已然气息奄奄。
秦知白行至他身前,眸光清冷,抬手点上了他穴道。
“除却师姑之死外,当年图南城中应当还另有隐情,他暂时不能死在此处。”
楚流景抬起了首,方要开口,耳边却捕捉到一点破风声自远处袭来,叫她眉目一凛。
“叮”
扫出的剑锋打落了射向秦知白的暗器,而同时间自另一处飞出的毒针却猛然扎入了江行舟心口。
瞬息之间,躺在地上的人脸上漫开了一片黑雾,原本低垂的双眼几欲爆开,目眦欲裂地充斥着鲜血,抬手扼在自己喉间,身子猛地抽搐了几下,随即再无声息地瘫倒下去。
楚流景眯起了眸,抬首望向暗器射来的方向,一抹暗白于悄无声息间渐渐在林中蔓延开,她慢慢握过了身旁人的腕。
起雾了?
第148章 真相
真相
四周光线愈暗, 不知从何而来的雾气渐渐弥漫了整片山林。
关山南烛望着倒在黄土中的尸身,紧皱的眉一刻未曾松开,抬手抓过了裴少微的衣裳, 直截了当地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早便串通好了?你与子夜楼的人暗中有联系?”
早在身旁人拉着她不叫她出手时她便觉出了一丝不对, 子夜楼楼主被打伤离去后, 突然出现的一众裴家侍从更是直接连同子夜楼之人反擒住了剩余的江家人与巡武卫。
如此默契的行动俨然是早有预谋,虽然其后她便被带领着听到了当年图南之事的真相, 可这般将她一人蒙在鼓中的举止却仍是叫她有些不悦,心下亦无端生出了些愠恼情绪。
济楚的青衣被揉了皱, 裴少微稍怔片晌, 方才冷然的神色略微和缓些许, 任凭眼前人抓着自己,轻声解释:“说来话长,我与司危楼主并无联系,只不过是答应了帮秦神医一个忙。”
她并未说谎,秦知白从头到尾未曾对她多吐露半个字, 只在临行前托她于暗处埋伏了一队人,于是便有了如此情形。
子夜楼到来那夜, 她便发觉这位灵素神医似乎与子夜楼楼主关系匪浅,只不过她向来不以黑白论人,当年图南之事的真相更叫她感兴趣,因此她并未拒绝秦知白的提议。
楚流景凝神静听了片刻, 并未听得其他响动, 但握在手中的剑却丝毫未曾放松。
“这雾起得蹊跷, 暗处恐怕藏了不止两人,还需多加小心。”
秦知白以巾帕包裹着拾起了楚流景打落的暗器, 随即又望了一眼江行舟的尸首,低声道:“当先射出的这枚银针并未淬毒,且似乎有意叫你察觉,他们应当是为江行舟而来。”
楚流景眸光微深,“暗处的人要在此时杀江行舟,大约是担心他被俘后会说出些不该说的事,而你们此行本应是秘密行动,能够清楚知晓你们与江行舟此刻都在杏花村之人,除却江家人以外,便只有巡武卫了。”
她特将此行之地设在杏花村,便是想要以此试探江行舟对杏花村一事究竟是何反应。
可如今看来,他似乎对杏花村百姓被屠之事一无所知,亦并不知晓图南城中有人在以活人炼蛊,既如此,幕后之人仍要杀他灭口,便只能是他与真凶早有交集,且此人正在巡武卫之中。
关山南烛瞥了一眼几人,知晓眼下并非计较他事的时候,到底松开了抓着裴少微的手,自怀中取出一支装备了响箭的暗弩,抬手一放,尖锐的哨响霎时间穿透了整片山林。
片刻后,山间另一处响起了回应般的鸣镝。
关山南烛收起暗弩,拔出剑走在前,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行去,不冷不热道:“我留了人在山下,无论究竟是何人在背后装神弄鬼,将他们一网打尽便知,又何必在此费尽心思猜测。”
裴少微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鸣镝声响之处,微微笑起来。
“原来暗中留人者不止我一人,南烛家主果然虑无不周。”
关山南烛睇她一眼,原本舒展开的眉心又蹙了起来,满面毫不掩饰的嫌恶之色。
“多嘴。”
裴少微当即依顺地不再言语。
暗白的浓雾如泼墨般于林间缓慢流动,四下一片悄然,只隐约能见到影影绰绰的树影无声屹立于蒙蒙雾色中。
行了许久,周遭却仍未听得任何其他响动,关山南烛皱起了眉,还欲再点燃关山家特制的旗花与手下人取得联系,却见氤氲未散的浓雾中出现了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伏在地上,满面青黑,一双眼睛溢满血色,圆睁着瞪向她们几人。
正是江行舟的尸首。
前行的脚步就此停了住,关山南烛面色怔然地望着地上尸身。
“怎会……”
一道一模一样的鸣镝声便在此时再次于远处响起。
裴少微望向鸣镝声传来的方向,眼中光线渐渐变得深邃,低声道:“这声哨向与南烛家主先前所放响箭全然一样,恐怕我们此刻已是入了阵。”
关山南烛转首看向她,“你早便发现了?”
裴少微未曾否认,却也并未应下。
“本只是有所怀疑,但不敢完全确认,担心南烛家主或许不会信我,因此便想前来看看。”
她在来前曾与家中侍从说过,若半个时辰后自己仍未出现,便要他们前去寻她。
而如今迟迟不见裴家侍从踪迹,恐怕若非凶多吉少,便是他们也被困在了某处。
关山南烛握紧了剑,神色愈发难看,然而心下知晓裴少微所说不假,于是也只能咽下了这口气。
一阵微不可察的窸窣声响起,楚流景眸光微挑。
“有东西来了。”
沉滞的雾气忽然被搅散,扑鼻的腐臭味迎面而来,她持剑正要上前,却被身旁人伸手拉了住。
一道剑光倏然划破浓雾,不偏不倚地刺中了扑来的黑影心口,剑锋一转,便听得裂帛声响,早已辨不清面目的身影瞬时四分五裂飞散出去,独留下一团细密的黑色蛊虫蠕动于地。
楚流景眸光微敛,“蛊人?”
秦知白凝眉看向她,“你身子未好,不可再过多动用内力,跟紧我,莫要离开我身旁。”
楚流景正待应答,心口却忽而一痛,一股躁意于心底升腾而起,蛰伏许久的命蛊似苏醒了过来,攀缠于脏腑间躁动不止。
脚步声响,又有数道黑影自四面八方涌来,不知何处钻出的蛊人宛如发狂一般争先恐后朝几人扑去,将被困于当中的几人渐渐冲散。
秦知白持剑扫开了逼近的黑影,朝相距不远的人伸出了手。
“阿锦!”
气息微乱,眼前恍惚出现了模糊的重影,楚流景微微抬起头,勉力压下有些翻涌的气血,抬起的手正要交托至伸来的手心,一道身影却隐约出现于朦胧雾色中,令她蓦然停下了手。
“阿姐……”
……
监察司衙署,负责管理案牍公文的张主簿揉着额头缓步踏入了案牍库外院。
昨日家中母亲病重,他请休一日出了城,整夜几乎都未曾休息,直到母亲病情略微好转才回了沅榆,如今头昏脑涨得几乎睁不开眼,只想趁着稍后间休时打会儿盹。
代为轮值的检校见他到来,连忙开了口:“大人,昨日您请休未来,燕司事似有急事寻您,如今正在库中等着。”
张主簿一愣,本有些困倦的头脑当即清醒过来,快步走入案牍库中,便见得身着公服的女子正坐于桌旁翻阅卷宗,俨然也是一夜未眠。
“大人。”他低首一礼。
燕回抬首看向他,单刀直入地问:“赵诚下狱前,监察司案牍库是否一直由你看管?”
“是。”张主簿应了一声,随即小心地抬了头,“下官已在案牍库当差了十三年,请休次数并未超过监察司定例,昨日也是事发突然不得不归家一趟,并非有意耽误大人要事,还望大人见谅。”
燕回摇了摇头,示意今次并非前来向他问罪,“先前案牍库卷宗受损,部分公文是由何人誊抄的?”
张主簿忙道:“是由下官与几名检校亲手誊抄,且事后所有公文皆由下官一一查验过方才按例归档,绝无任何漏失,不知大人有何指示?”
燕回若有所思,自手旁拿过了一份案卷,放至他眼前。
“你对此案卷可还有印象?”
张主簿拿过公文看了几眼,“这是……刑简大人的卷宗?”
似乎想起什么,他抬起了头,“前些日子赵院事亦曾前来调阅过刑简大人的案卷,只是未过半日便归还了,当时应当是薛检校登记的名录。”
“赵行野?”燕回凝了眉,“他院调阅卷宗,当有上官亲笔手令,是何人为他开具的公验?”
张主簿行至角落的书柜前,以管钥打开了中央夹层,自夹层中取出书簿后,快速翻阅过先前登记名录,随即视线一定。
“是巡武卫简大人。”
燕回神色一沉,当即起身快步出了案牍库,抬首望见门外走过的候吏,出言叫住了她。
“简无锋现在何处?”
候吏怔了一怔,如实答道:“听闻秦神医寻得了子夜楼下落,简大人担心两位家主有何闪失,便带兵去了杏花村。”
不好。
燕回攒起了眉,转身便要带人赶去杏花村,却听身后人又匆忙喊了一声。
“大人!”
候吏三两步走上前来,“昨日您不在时,青云君曾提出想要看一看入狱前被收缴的随身之物,只是一切物品皆被保管在了监察司狱,没* 有手令我等不敢擅自同意,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燕回一顿,“她想要看的是何物?”
“是青云君的佩剑,不识君。”
监察司狱内,看管牢狱的狱卒正为出狱之人排队做着登记。
先前江行舟命人抓捕的百姓如今都已接连出了狱,没了人声吵嚷,冷肃的监察司狱总算清净些许。
负责管理内库的狱丞自库中取出了银白的佩剑,将之递给来人,“青云君入狱时收缴之物除却此剑外便只有一枚香囊与些许银钱,还请燕司事过目。”
“多谢。”
燕回接过剑,将香囊放入了怀中,待行至无人之处,她打开香囊看了一眼,并未发现任何异样,目光便落到了手中长剑上。
依张月鹿所言,楚不辞在收到信后便立即赶往了辟疫镇,途中并无任何耽搁,随后便发生了四大派掌门被害一事。如此匆促之间,她或许并未来得及将信销毁,因而信若不在她身上,便只可能藏于随身物品中。
持剑的手轻轻抚过剑身,指尖浸染上了些许冰凉的温度,而握上剑柄的手却迟迟未曾抽出剑锋,只是沉默地望着银白的佩剑。
这几日来,她虽与楚不辞日日夜里共处一室,可二人却仿佛不谋而合,皆未曾提起她们如今所面临的根本困境。
四大派掌门已死,江行舟来了沅榆,她始终未能寻得其他线索,即便有几家家主联名请愿复审,楚不辞恐怕还是难逃一死。
她知晓楚不辞不想她继续追查此事,楚不辞也知晓她绝不会放弃调查案情,她们对彼此都太过了解,因而无需就此谈论太多,总归从没有人会为了对方后退一步。
可如今她却已然站在了她想瞒住的真相之前。
人声依稀传来,不远处有出狱的百姓正与前来探望的家人相拥而泣。
燕回一点点握紧了剑,环于剑首的指骨隐隐泛了白,低敛的眼睫轻轻掀动。
再安静了片刻,她抬手拔出了剑身,剑锋出鞘的一瞬,便见得一纸薄信于剑身与剑格的夹缝中飘落而出,被她伸手握在了掌中。
信纸被层层叠起,其中内容不过短短几句,而她看着纸上字迹,面色却渐渐发了白,眸光怔然凝定。
“竟然是她……”
香火鼎盛的寺庙当中,一道身影走入无人的暗处,眼前是立于佛像前的女子,来人单膝跪了下去。
“世主。”
第149章 后悔
后悔
晌午已过, 窗外的蝉鸣仍旧喧闹不休。
楚不辞倚在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书册,望出的目光落在书页间, 似正看着书中内容,而迟迟未曾翻动的书页却宛如明镜, 仍是暴露了她的心不在焉。
一阵脚步响起, 门外传来了叩门声,她抬起首, 自一旁信手取了一件外裳披上,行至门边拉开房门, 便见着一名候吏抱着衣裳站在门外。
“青云君。”
见得她开门, 候吏将手中洗净的衣裳递了过去。
“这是燕司事先前洗好的衣裳, 我见已经干了,便一并收了回来。”
楚不辞一顿,看着眼前一尘不染的白衣,伸手轻轻接了过来。
“阿回现在何处?”
阿回?
候吏愣了一愣,方才反应过来她所说的是自己那位铁面无私的上司, 如实道:“燕司事方才似有急事去了监察司狱,眼下还未回来, 可要我去寻她?”
楚不辞并未推辞,低首一礼,“有劳姑娘。”
见候吏离去,她转身回了房中, 垂眸望着怀前洗净的白衣, 停了一会儿, 方脱去外裳,将手中旧衣重又换了上。
衣物摩挲声轻响, 日光残余的温度随薄软衣料清晰传至体肤,呼吸之间,隐约可嗅得衣襟间传来的浅淡皂角香。
楚不辞穿上衣装,一片银杏叶恰从衣袖中悠悠荡荡地飘落至桌上,一旁摆放着先前被夺去又递还的手札,她望着已有些泛黄的银杏叶,缓缓将叶片拿了起来,指尖轻抚过边沿的脉络,便仿佛透过手中落叶又回到了十三年前的那个初秋。
那也是银杏未黄的一个午后。
……
已过了处暑,炎热的天气终于渐渐转凉。
楚不辞依惯例前往阅川书肆买书,每月旬末书肆都会在铺中进上一批新书,她踏入书肆后,却并未当即前去与铺头询问书录,只抬首朝陈放断案杂集的角落望了一眼,果不其然又见到了立于书架前的那名少女。
这是她这两月来第三次见到她了。
少女年岁应当只有十一二,瞧来与她相差无几,总是穿着一身洗得极干净的布衣,身形瘦瘦小小的,眉眼却很是锐利。
断案一类的书在书铺中卖得并不算好,大多时候摆放于架上总是无人问津,而每回她见到她时她都在看着某本断案典籍。
楚不辞从铺头口中得知,女孩是郊外慧心庵中收养的一名孤女,常常来书肆帮忙补贴庵中用度,铺头怜她孤苦,便允准她在打烊前看上一个时辰书。
她望了一会儿,走近前去向铺头询问自己先前定下的一本手札。
手札是孤本,为许多年前监察司宋公亲笔撰写的验伤典籍,铺头在书箱中翻找了一阵,方才发现书被陈列新书的伙计不当心放上了书架,匆匆赶去书架前搜寻,便在正看得入神的少女手中寻到了那本手札。
铺头迟疑了片刻,轻声道:“姑娘,这书已被人买下了,你若要看的话,便看看别的书罢。”
少女停了一会儿,再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却到底未说什么,将书交还给铺头后,道了一声谢,便转身默默离开了书铺。
楚不辞看着她走远,身影即将没入人潮之中,心下忽然生出些许冲动,接过书,在女孩彻底消失无踪前追上了她。
“姑娘!”
不远处的人停下脚步,回首看向她。
楚不辞递出了手中的书,“你的书。”
少女似乎有些惊讶,摇了摇头,“这不是我的书。”
看着眼前一袭素白,她眸光微动,认出了身前人。
“你是方才买书的人?”
楚不辞并未否认,“如果你愿意,我想先将书放在你那里,待你看完后再送回书肆,我会去拿。”
未曾想到她会提出如此提议,少女沉默了片刻,问道:“为何要借我?”
楚不辞神色认真地看着她,“‘洗冤泽物,当与起死回生同一功用’,重刑验者少,我视姑娘为知音。”
少顷沉寂,伸出的手接过了她递出的手札。
“多谢。”
少女收回手,转身似欲离去,而脚方踏出一步,却又停了住,明净的眸子回首看向她。
“此书艰深厚重,短短几日大约难以读完,我住在北门外的慧心庵中,你若不嫌偏远,可要来与我一道看?”
……
后来,她们相识相知,一同在慧心庵院落中的银杏树下共度朝暮,见满树银杏叶黄了又落,落了再生。
许多年后的某个夜里,她们二人共同剿灭了灏水上作乱已久的水匪,燕回站在清风明月中,抬首望着船头翛然挺立的身影,忽而又问了一遍,她当时为何要将书借给她。
楚不辞回眸看她,逆着风笑答:“会后悔。”
“什么?”燕回未曾听清。
楚不辞自高处走下,回到她身前,抬手将她鬓边吹乱的发轻轻挽起,轻声笑道:“我只是觉得,当时我若不叫住你,往后一定会后悔。”
然而她终究还是做下了许多不可挽回也无从后悔的后悔事。
握着银杏叶的手微微收紧,随即又缓慢松开,仍未黄得透彻的落叶被轻轻夹入了书中。
楚不辞拿过手札,正欲打开书页再看一眼,却听敲门声响,门外传来候吏通传的话语。
“青云君,有人来见你。”
房门被拉开,许久未再露面的青冥楼左使出现于房外。
“楼主。”
楚不辞抬了眸,眼底残存的一点惝恍顷刻消散殆尽,侧身将眼前人让入房中,问道:“如何?”
张月鹿自怀中取出一纸信笺,将之递了过去。
“依危月燕所查,云剑山庄所种曼陀罗花除却送往干南外,亦暗中流入了西北,西北各地皆出现了百姓无故昏迷一事,其中不乏世家之人得此怪症,我已托药王谷曲姑娘前去调查,如今尚无消息。”
楚不辞快速扫过信中内容,眸光微敛,又问:“洛下如何?”
“一切准备妥当。”张月鹿道,“心月狐自秦湾传回消息,去岁停云渡口被杀之人尸身第二日便被送入了化人场,从仵作所留验状来看,此人左臂曾有一处旧伤,虽骨形与柳鸣岐相似,可尚无法确认此人便是柳鸣岐。”
“左臂有一处旧伤?”楚不辞蹙起了眉,“可曾查到当时派人前去停云渡口收尸之人身份?”
张月鹿点了点头,“是时任洛下监察司司事,如今的干南巡武卫总兵,简无锋。”
楚不辞面色陡沉,“刑简已死,如今的简无锋便是柳鸣岐。”
什么?
张月鹿一怔。
楚不辞无暇解释,边朝外走边问:“你来时可曾见到阿回?”
张月鹿摇了摇头,“未曾。”
蹙起的眉心更紧了一分,楚不辞还欲朝外走去,却被守在门外的两名候吏拦了下来。
“未得允准,监禁之人不可擅自离开廨房。”
先前离去的候吏便在此时自远处而来,径直行至楚不辞跟前,朝她递过了一样东西。
“青云君,燕司事半个时辰前出城了,只留下了此物,何狱丞托我转交于你。”
楚不辞一顿,伸手将候吏手中之物接了过,洁白的流苏拂过掌心,于肌肤间漫开细微痒意,其上悬系的银杏玉饰流转过浅淡华光,正是她佩剑上所坠的剑穗。
握着剑穗的手收了紧,她抬首问:“可知她去了何处?”
候吏摇头,“燕司事未曾说要去何处,只是看她走的方向似是北门,临走前还拿了一把剑。”
须臾沉寂,低微的话语声响起。
“得罪了。”
一阵清风拂过,凝聚了内力的指尖倏然点过了几人穴位,身躯倒下的闷声响起,素白的身影转瞬消失在廨房外,未再留下半点踪影。
*
薄暮冥冥,天边余晖已是将尽,寺庙中敲响了闭寺的法鼓,白日里熙来攘往的香客渐渐离去,禅堂中又回复一片幽静。
边原立于禅堂正中,不远处是正坐于蒲团上闭目禅定的女子,寂然无声的气氛令她鲜见的有些紧绷,一贯张狂的神态无意识收敛,视线也丝毫不敢看向他处。
“边原。”坐于佛像前的人开了口。
边原心下一紧,低首应答:“世主。”
“天色暗了,你一日未曾进食,先去五观斋用些饭菜吧,莫要饿坏了身子。”
温蔼的言语叫人不自觉放松下来,边原迟疑了一会儿,却仍是未曾离去。
“未得世主指示,我……属下不敢擅动。”
闻言,女子似乎笑了起来,温言道:“你是个聪慧的孩子,性子也坚韧,不像须弥僧那般贪婪无度,我寻你来是为了让你接过重任的,你不必这般紧张。”
边原一怔,心下霎时涌出一阵不可置信的欣喜。
在协同子夜楼杀了须弥僧后,她便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青冥楼之人仍在追查她下落,六欲门又早已分崩离析,她无处可去,带着从门中搜刮来的财物踏上了亡命之路,每日只能躲躲藏藏,仿佛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候,直到身前人派人寻到了她,本以为该就此被杀鸡儆猴,没想到却迎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她按捺下纷繁思绪,面上维持着先前神情,试探着问:“世主的意思是?”
女子也未再与她打哑谜,“须弥僧既死,六欲门不可一日无主,我会着人同你重整六欲门,往后六欲门之事全权交由你办,你也不必再受他人掣肘。”
边原神色一振,当即再度跪了下去,“多谢世主。”
不待女子回应,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一名侍从自禅堂外匆匆走来。
“家主,不好了,洛下来信,丐帮与赤潮帮起了冲突,巡武卫带兵前去调解时不当心伤了丐帮弟子,如今丐帮正围在衙署外讨要说法,几名大人寸步难行。”
女子听罢,眼中划过一丝异色,还未来得及出言,却又有一名小沙弥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居士,大事不好,寺外有名女子来犯!那人说要见你,几名师叔想要拦下她都被她打伤,如今已经闯进寺了!”
话音落下,剑棍相交的兵戈声锵然作响,禅堂外半掩的门被猛然撞开,一名武僧捂着胸口倒在地上,身旁是被剑气劈作两半的长棍。
一瞬寂静,一道身影于残阳落霞间徐徐走入禅堂,绣着獬豸图纹的公服于余晖中轻晃,她停于光与影的交界处,望着佛像前的女子。
“我没想到竟然当真是你……”
清明的话语声缓缓道。
“老师。”
第150章 愿景
愿景
光线幽暗, 佛像前燃着点点青灯。鹤骨松姿的老妇人坐于残阳无法触及的深处,抬眼望着来人,面上却不见半点惊讶神色, 仍只是端然平静地握着一串菩提。
“你来了。”
她温和道。
“我以为你不会来。”
燕回并未言语,持剑静立于禅堂之中, 身后隐隐传来武僧受痛的呻吟声, 门外洒落的暮色将她的身影拉得极长,宛如刺入暗处的一柄利刃。
“你们下去吧。”褚云琛道。
边原瞧了一眼来人, 眼中划过一抹若有所思的深色,却也未曾多说什么, 朝老妇人行了个礼, 便与一旁侍从一同退了出去。
禅堂内恢复安静, 褚云琛慢慢收起了手中的菩提,略有些清癯的手取过一旁放的一只线香点燃,插入了香炉中,清缓温静的话语声随之徐徐响起。
“你是如何知晓我在此处的?”
燕回目视着她,片晌, 微微垂下了手中的剑。
“褚老太太博施济众,闲暇之余常往寺中参拜礼佛, 此处寺庙为距离城中安济坊最近的一处寺庙,寺内把守异于他处,当有非同寻常之人正在寺中。”
沉静须臾,老妇人轻轻叹了口气。
“你当真是我最喜欢的一名学生。”
叹罢, 她看向燕回手中的剑, 又道:“是楚不辞告诉你的?”
燕回沉默少顷, 于怀中取出了一纸信笺,信上有着纵横相交的折痕, 其中字迹与她几乎一致,折痕交错之处正是“辟疫镇遇险”几字。
“如此传信之法……是我与她年少玩闹时所用,除我二人外,便只有您知晓。是您仿冒我的字迹,传信将她骗去了辟疫镇。”
在见到信的那一刻,她方才明白了一切。
为什么楚不辞无论如何都要瞒着她。
为什么在收到信的那一刻她会未及求证便仓促赶去了辟疫镇。
这世上对她最为了解之人,除却曾经朝夕相处的心上人外,便只有她的恩师。她知晓六年前发生之事对她们二人而言究竟是何意义,于是她再着手促成了如六年前一般无二的情形,令困于过往之人不得不做出抉择。
如同复现的一场梦魇,恍惚叫人回到了一切发生以前,试图挽回的心绪从中作祟,于是毫无意外地跌入了她的圈套。
看着她手中的信,褚云琛明了过来。
“她对你确是用情不浅。”她道,“你该听她的话,不该来的。”
如此回应俨然便是默认之意。
燕回一动未动,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为什么?”
褚云琛知晓她问的并非为什么不该来,于是缓缓站起了身。
年迈而屹然的身影行至燕回身前,与她相对而立,残存的余晖便恰横亘于脚下,将两人分隔在了泾渭分明的明暗之中。
“两百年前,洛奚代兄一统四海,虽有将帅之才,却无安天下之志,以至长蛇封豕反将其害,于天下安定之时为手下七曜所杀,造就了如今二十八家分治乾元之大局。
“一百年后,十二兽异军突起,自命民心所向,与世家争锋相对以致两败俱伤,玉面青衣由此于青云山上立下青云之盟,令青冥楼、十二兽与世家犬牙相制,世家实力大减,十二兽便成了如今的三司六部。然而干越夷貉,生而同声,长而异俗,若同入鲍鱼之肆,久而自臭,十二兽又焉能安存?”
话音微顿,褚云琛望着眼前最为欣赏的学生,苍浑有力的语调放缓些许。
“许多年前,我亦与你一般,认为勤以治事、自履实地,便当大有可为。因而我立令孝亲养老,使老有所靠、幼有所依,严治枉法营私,令清正者彰,贪赃者责。
“可各家无为而治,如何由得我解弦更张?我成众矢之的,受尽明枪暗箭,方知唯有大权在握,天下归于一心,才可实现心中愿景。”
苍劲的话语声落下,燕回眉目未动,仍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您汲汲营营如此多年,便是为了得到天下?”
褚云琛负手而立,望着眼前人眸中从未改变过的坚韧之色,并未否认。
“可以这般说。”
燕回握紧了剑,“为得天下而残民害理,这般作为又与七曜之流何异?”
褚云琛看她一眼,转身走向窗边。
“当年你初入监察司,因出身低微却屡立功绩而受同僚排挤,在我看中你,将你提拔至监察司司事后,一切倾轧欺辱方才烟消云散,莫非你还不懂么?”
深沉的眸光目视向身后人,余晖自窗外投入,令苍老的面容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居上位者,若无野心,则为他人眼中鱼肉。唯掌权之人方可尽情施展拳脚,而夺权途中难免有所牺牲,一切不过必经之痛。”
长久静默。
燕回闭上了眼,低敛的眼睫轻轻颤动,许久,握着信的手缓慢垂了下去。
“我初入您门下时,您教导我‘为法者,操持不可以不正’,监察之本,在于明赏罚,辨邪正,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而您如今已然知法犯法,罪无可赦。”
褚云琛神色淡淡,“这些年来,我苦心孤诣,于各地提拔如你这般可用之人,便是为了日后我得天下时,你们皆可不受桎梏,一展心中抱负。如今终章在前,时局已到将变之刻,你为何却不愿暂且忍耐一时,与我一同开创日后的清平盛世?”
灰烬掉落,香炉中最后一点星火燃至尽头。
银白的剑锋微微倾斜,燕回睁开了眼。
“律例在为士族修改,公义在为权贵让道,我心中最后所能坚执之事,便只有我手中的这把剑了。”
话音落下,凛如霜雪的剑锋荡起一挥,一道剑气蓦然扫向香炉方向,不偏不倚地正中飞起的黑影,将藏于香中的蛊虫一剑斩为了飞灰。
见她似早有预料,褚云琛眸光微垂,“你当真极聪明。”
而话锋一转,她又道:“只是先前我在蜀中安济坊时曾教导过你,身旁之人不可尽信,越是亲近之人越有可能成为刺入你心口的那把刀,你到底还是对我少了戒心。”
燕回心下微沉,正欲持剑速战速决,而脚下方踏出一步,却有一阵晕眩不受控地席卷而来,令她身姿一滞,握着剑勉力停在了原地。
怎会……
褚云琛望着落入山后的最后一缕残阳,转过身,不疾不徐地行至她跟前。
“香不过是障眼法,毒自始至终都下在我身上。不轻信于人便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课。”
说罢,她唤来了殿外侍从,“将她带下去,莫要伤了她,即刻准备启程前往临溪。”
“是。”
侍从的脚步声走近,燕回勉强凝聚起愈渐涣散的视线,一咬舌尖,持剑反手一扫。
突如其来的出手叫两名侍从未及防备,颈间霎时添了一道血痕,抬手捂上脖颈,片刻后,便闷声不响地倒了下去。
仅存的余力就此耗尽,燕回身形微微踉跄了一下,剑尖抵于地面,堪堪支撑着愈发迟滞的身子,模糊的双眼抬眼朝前望去,还要再刺出一剑,却有一条白绫自窗外飞来,倏然缠上了她剑尖。
“轰”
一股气劲于白绫中骤然涌出,裹挟着剑首猛地砸向她胸口,燕回面色一白,连连后退几步,一缕鲜血自她嘴角缓缓滴落,须臾后,剑锋摇晃着倾倒,身着公服的身影力不能支地倒了下去。
一时静默。
褚云琛看着来人,眼中神色难辨,端立的身姿依旧宛如不老青松。
“紫炁姑娘不愧曾为子夜楼四余,果然武功高强。”
白绫被一卷收回,风姿绰约的女子不紧不慢地走入禅堂之中,俯身拾起了当世闻名的玉色长剑,似只是随意把玩着一挑,剑锋便遥遥指向了不远处的老者眉心。
“我虽武功不错,在楼中时却总是不得楼主重用,便是因我性情善变,时常以下犯上,且极爱做些出尔反尔之事。”
望了老妇人一阵,她勾起唇角,随即垂下了剑。
“看来褚家主成事在即,我今次只是来提醒褚家主,莫要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褚云琛泰然自若,“定如紫炁姑娘所愿。”
握剑的手随意一甩,冷锐的长剑倏然飞向一旁,正正好好地插入剑鞘之中,到来的人旋即转身离开。
半个时辰后,天色已全然暗下,四周一片清寂。
一阵清风掠过,素白的身影出现于寺庙当中,映入眼帘的便是人去楼空的禅堂,溅落于地的鲜血已然干涸凝结,于满目幽暗中显得分外刺眼。
楚不辞望着地上血迹,眸光惶然。
“阿回……”
横于佛像前的长剑流转过清冷淡光,一页纸压于剑下,被夜风吹得微微拂动。
她走近供桌前,取过了压于剑下的信,望着信中内容,沉默片刻,而后拿起剑未再停留地转身离开了禅堂。
……
月上梢头,山林中仍是一片晦暗,先前浓重的雾终于渐渐散去,清冷的月色照于林叶之间,投落下重重叠叠望不见尽头的阴翳。
一柄剑反过月光,骤然刺入了扑来的蛊人体内,凛冽的内息顷刻将已不成型的残躯碎为了两截,蛊虫于断肢内涌出,一支火把随之点了上去,升腾的火焰霎时湮灭了所有虫影,只留下点点余烬。
最后的蛊人终于也被杀尽,而持剑的人却仍未停留,只是毫无迟疑地朝前行去,松霜绿的衣裙已沾染了点点血痕。
“秦神医。”裴少微握着火把唤了一声,“你已如此分毫不休地寻了两个时辰了,若如此下去恐怕要精疲力竭,还是暂先歇息一会儿罢。”
秦知白恍若未闻,淡薄的唇已透了一抹苍白,身姿隐隐有些迟滞的疲态,而握在手中的剑却始终未曾松开。
“你们留在此便好,待我寻到她便来与你们汇合。”
裴少微略一思忖,换了个说法婉言相劝:“司危楼主武功高强,区区几名蛊人想来奈何不了她,秦神医不必这般心急。”
前行的脚步一顿,秦知白微微垂了睫,持剑的手收紧一分,片刻后,涩然的话语声轻微落下。
“她并非被蛊人带走……而是自行离开。”
两个时辰前,她们于杏花村后山遇上埋伏,大批蛊人自四面八方向她们袭来,将她们打得措手不及,一片混乱之中,楚流景便就此消失无踪。
当时她本有机会抓住她的手,可覆来的手却忽然停在了半空,而后便是比先前更加猛烈的进攻,待她扫清身前的蛊人,原本相距不远的身影却再寻不见下落。
她是自行离开。
瞧见一贯清冷自持的女子俨然有些失态,关山南烛微攒了眉,不禁有些疑惑不解。
一道凄厉的剑啸声便在此时于林中深处响起,声响贯彻长空,宛如寂夜中发出的悲鸣。
秦知白蓦然抬起了头。
阿锦!
第151章 失控
失控
浓雾未散, 天边残阳将落,影影绰绰的枝干暗藏于雾色中,林荫外一片迷蒙, 照不进半点余晖。
楚流景走在落叶堆积的小径,身后是渐渐远去的交战声, 前方依稀传来幽远的铃音。
她手中提着剑, 朝铃声发出的方向行去,以往挺直的脊背微微弯曲着, 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无法忍受的痛楚,暗红的瞳眸愈发鲜明, 面具下的肤色也透了一丝病态的白。
方才蛊人涌来的瞬间, 她分明见到了一道身影, 隔着尸潮林叶的女子立于迷雾之中,仍穿着红白相间的祭服,如云水漫漫,明月皎皎,跨越了漫长时光向她望来一眼。
她的阿姐, 云昭。
耳旁听得的铃音她最熟悉不过,是云家人随身佩戴的传音铃, 雾气中也仿佛依旧残存着浅淡的朱栾香。
一切的一切恍如一场幻梦,不断暗示着她云昭未曾离去,而她明知此行大约是计,却依然不得不以身试险, 只因眼下, 她无法再继续留在心上人身边。
心口猛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叫楚流景身子一滞,握剑的手隐约发了颤, 低首微微喘息着,额前发丝已然被冷汗打湿。
没有时间了……
还不能停下来。
她万不可让卿娘寻到她。
心跳一阵阵颤动着,似有沉眠多年的异物即将醒转,楚流景脚步愈发迟滞,扶着近旁的树缓缓走向前方,直至走入暗无天日的山林深处,铃音忽而停息,不知何来的微风吹散浓雾,一朵素白的棠梨自风的方向飘来,悠悠荡荡地落入了她掌心。
这是……
棠梨花?
楚流景怔然停在原地,脚下的腐草间透出了隐约微光,一点又一点萤火于草叶枝头亮起,光亮明灭,星星点点的流萤汇聚成了一片星河,盘旋着照亮了幽暗的山林。
“阿锦!快提竿,鱼要跑了!”
清脆的欢笑声自后方传来,于山谷中回荡着飘摇的声响。
她缓慢回过首,望进流萤飞舞的来路,便见着一名少女怀抱着年幼的身影,四周飘落着纷纷扬扬恍如霜雪的棠梨。
“稚姐姐……”
萤火起伏变幻,一道身影浮现于飞花流萤间,前方又响起熟悉的话音。
“阿锦,天色晚了,该同阿姐回家了,明日再与云稚来玩罢,否则阿却又该说你了。”
眸光轻轻颤动,恍惚望向不远处温柔含笑的身影,眼睫轻点,一道剑光却猛地斩向了虚构出的幻影,令闪烁不定的萤火顷刻消散殆尽。
……
云稚早便死了。
流萤坞的花也再不会开。
家……
她哪里还有家呢?
“沙”
四周飘摇的棠梨忽而化为了灰烬,随风星星点点地卷入半空,热浪扑面而来,掀动的光芒模糊了所有视野,火光炽盛,目之所及的一切化作了一片火海。
“阿锦……”
是谁……
“阿锦。”
楚流景睁开了眼。
不远处的古树前,身穿祭服的女子怀抱着少女的躯体,浑身上下都已被水浸湿,一抹刺目的红于她身后散逸,犹如素白花海中燃起的烈火,似要将所有过往皆焚烧殆尽。
“阿姐来晚了,让你等久了。”
柔和的话音透着微不可察的轻颤,漫天飘摇的飞灰落于她肩头发梢,将洁白的白鹄羽饰也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余烬。
楚流景瞳孔陡睁,似已然知晓将要发生什么,呼吸凝定,双目愈发通红,连强行压抑的气息都开始止不住颤栗。
腰悬皮鼓的男子便在此时出现于树下人身后。
“不愧是云家家主,身受重伤竟还能强撑至此,却不知你还能护着妹妹到何时?”
男子抬手抽出了蛇骨剑,剑尖指向眼前人,剑锋一晃,眼看便要刺入云昭身躯。
“阿姐!”
一股内息如爆燃的烈火自幽府中骤然涌起,楚流景身形瞬动,持剑猛然刺向手握蛇骨剑的男子,狂暴汹涌的气劲霎时如倒海翻江般轰然爆裂。
她护在云昭身后,赤色的双眸已然红得仿佛几欲滴落的鲜血,银白的发丝于热浪中猎猎拂动,氅衣翻飞,濒临失控的容颜更似困于炼狱中的妖鬼。
而下一瞬,被剑气湮灭的身影却倏忽消失无踪。
火光不见了,漫天灰烬也化为乌有,眼前仍是一片虚无缥缈的迷雾。
“哧”
剑锋入体的声响于一片寂静中轻微响起。
须臾沉寂,后方刺入的利剑被再度拔出,楚流景眼睫一颤,身子不受控地朝前踉跄了一下,淋漓鲜血顷刻于她体内涌出。
她停顿片晌,缓慢转过了身,在望见后方未曾消散的身影后,眉眼却慢慢弯了起来。
“……阿姐。”
身着云家祭服的女子立于原地,未曾予她丝毫回应,曾如湖水般柔和的双眸已然被一块白布遮掩,手中剑微微低垂,剑锋处滴落的鲜血将丛草染上了一片殷红,犹如忘川河畔的花叶。
“噌”
一道刀光自暗处隐现,犹如满月的清辉,阴冷毒辣地直向楚流景身后劈去。
刀锋未及之时,挑起的软剑反手一扫,不偏不倚地点上袭来的刀身。
短兵相接的刹那,一阵气劲于二人间蓦然爆开,掀起的流风吹得衣袍翻飞不止,持刀之人向后退了一步,随即慢慢站稳了身子,腰间巡武卫令牌晃动着流转过一丝光芒。
“果然是你。* ”来人笑着道,“云锦。”
楚流景手握着剑,面色已苍白得犹如将化的霜雪,愈渐沉重的视线缓缓看向偷袭之人的面容,鲜血顺着衣角滴落,于脚边绽开了一串冶艳的猩红。
……简无锋?
不对。
“你不是简无锋。”
穿着巡武卫公服的男子手握克己刀,视线玩味地盯着眼前人,平日里和善的面容透了丝阴柔之意。
“我们已有十载未见,莫怪你已不认得我了。”
他微微笑着,放缓了话语声,“当年我坠入云梦泽中,是你与那名叫云稚的小姑娘将我救起来的,我醒时你还前来探望过我,还记得吗?小阿锦。”
空气似于瞬间凝固,澎湃凛然的杀气霎时喷薄而出。
楚流景收紧了手,瞳眸一片赤红,丝丝缕缕的鲜血自她指缝中滴落,沙哑的话语于林间响起,一字一句道出了来人名姓。
“柳鸣岐。”
柳鸣岐笑起来,似乎极为满意,抬手抚上脸前,揭下了薄如蝉翼的易.容.面具,一张苍白而并不陌生的面容便随之显露出来。
“见到我是不是有些意外?”他慢条斯理道,“去岁在停云渡口,你一定认为你已大仇得报了吧?”
楚流景气息愈乱,死死盯着眼前的男子,掌心粘稠的血液顺着剑锋缓缓滑落,将整柄剑都染上了暗沉的血色,而站在不远处的人却仿佛毫无所觉,仍只是不紧不慢地笑谈着过往。
“你们云家人果然最是单纯不过,当初守在我榻旁的那名小姑娘,直到死都未曾想过我会是杀她的人。啊,对了……”
似乎谈到高兴之处,柳鸣岐嘴边露出了一丝诡秘的笑,“她死前还在唤你的名字,一边抓着我的衣角一边让你快跑,直到被我一剑刺穿身子才松开手,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轰”
掀天揭地的气浪倏然爆开,毫无保留地没过了持刀而立的男子躯体。
柳鸣岐疾退几步,被迎面扫来的气劲震得气海翻涌,如有实质的杀意令他心下浮了一丝忌惮,在望见持剑挡在自己身前的身影后,方微微松了口气,若有所思地望去一眼。
“没想到你功力长进得如此之快,莫怪如今竟成了子夜楼楼主。”
楚流景紧握着剑,双眼赤红如血,一缕殷红于面具下滴落,而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半点痛楚,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身影。
“见到曾经心心念念护着你的姐姐如今却与你拔剑相向,一定很难过吧?”柳鸣岐再度开了口,“当年你若能有今天这般本事,云昭又如何会落得这般下场?痛恨么?要想杀我,便不该再压抑你体内的命蛊。”
话音落下,他抬手叩响了藏于怀中的一面皮鼓,犹如傀儡般的女子抬手扫开了身前软剑,剑光一晃,她便欺身上前,锋锐的剑尖毫不留情地刺向了楚流景心口。
剑气纵横,万千剑影于林间交错,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缠斗于蒙蒙夜色中,碰撞而出的气浪划破了寂夜长空。
柳鸣岐望着交战于一处的二人,微微眯了眸,早该失控的人出乎意料地比他所想坚持得要久,步步紧逼的动作也渐渐压制住了尚未完成的傀儡,守而不攻的姿态俨然欲将云昭困于身前。
“咚咚”
皮鼓被再次敲响,如同脉搏一般急促的鼓点沉闷不断,于山林中发出了有节奏的回响。
楚流景身子一滞,持剑的手控制不住地发起了抖,心口的颤动已是呼之欲出,攀缠于其间的异物躁动地发了狂,令她意识陷入了一片濒临崩溃的炽白。
不能……
不能失控……
卿娘还在等我……
阿姐……
“咚!”
鼓声猛地落下,一瞬死寂,一道凄厉的剑啸声随之响起。
势不可当的剑气轰然斩向身着祭服的女子,却在将要命中她时于她身侧堪堪擦过,掀起的气劲震飞了她手中长剑,受蛊虫操控的身躯也随之戛然停在了原地。
下一瞬,玄色的身影一闪,凝聚了暴烈内息的二指骤然点向柳鸣岐胸口。
“噗”
柳鸣岐猝然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倒掠着向后飞出,砸在了高大的林木边,而他看着那双空洞且毫无情绪的赤色双眸,面上却涌起了欣喜若狂的神采,视线望见恰从远处赶来的巡武卫,便抬手又戴上了易.容.面具。
“来人,司危在此,快将她拿下!”
赵行野带着一众人匆匆赶到,见着倒在树下的男子,目光一凛。
“都给我上,保护简总兵!”
十数巡武卫拔出了随身佩刀,正要一齐攻上前,而信手扫来的气劲却将他们猛地掀飞出去,口吐鲜血倒在地上,已然再无一战之力。
赵行野心下一惊,抬起藏着袖箭的左臂,正要朝不远处的身影射出暗箭,一只手却蓦然扼向了他的头骨,体内内力如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分毫不剩地涌入了扣在头顶的手掌之中。
不过瞬息,身形高大的男子便只剩了枯瘦的躯体,他圆睁着双目,面色灰白地望向眼前白发红瞳的女子,喉间溢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话音。
“……怪物……”
下一刻,被吸干了内力的人闷声栽倒下去,惊惧的双眼直直望着夜空,再没有了任何声息。
冷风拂过,浓重的血气于夜色中散逸,浸透了鲜血的玄色氅衣随风猎猎而动,空气中尽是令人震颤的杀意。
戴着面具的人眉目漠然,苍白的面容溅了点点血色,眉梢眼尾尽是浓得化不开的鲜血,于昏蒙不明的夜幕下显得格外妖异。
她向前踏出一步,随手抓起一名巡武卫,抬手便要扼上他脖颈,而二指方陷入颈脉,一声呼喊却自后方响起。
“阿锦!”
脚步声靠近,熟悉的冷香拂入鼻息,一双手自身后拥过她身躯,少顷安静,略带着颤抖的话语声犹如呢喃般轻微响起。
“别怕……我来带你回家。”
第152章 血泪
血泪
月光自林间洒入, 四周是一片凄冷清寂的白,相依的身影拥抱于暗夜血色中,浓稠的血液无声滴落, 一点点浸染了身后的松霜绿衣裙。
短暂沉寂,扼入颈间的指骨缓慢松了开。
浑身浸满鲜血的人回过了头, 毫无情绪的赤色瞳眸安静地望着近前面容, 片晌,垂落的手慢慢抬起, 抚上了身前人脸侧,染血的指尖轻擦过眼尾, 便将清绝无暇的容颜染上了斑驳血痕。
秦知白望着近在咫尺的血色双眸, 气息微微发颤, 抬手轻轻握住了抚至脸侧的手,话语声几分轻哑。
“阿锦……我们回去吧,回药王谷,我会治好你的。”
微垂的眉目半抵入手心,眼睫轻颤着翕动, 一点微不可察的湿意便于布满鲜血的掌中蔓延。
楚流景指尖轻动了动,空洞的目光落在身前人眉眼, 曲起指骨似要抚过掌心濡湿的眼睫,而指腹尚未触及那片湿意,却有一阵破风声蓦然袭来。
“嗖”
一片血花霎时于夜色中绽开,单薄的身躯朝前趔趄了一下, 近处射来的冷箭穿透了她肩侧, 溅出的鲜血带着滚烫温度, 染红了秦知白双眼。
“阿锦!”
方才险死还生的巡武卫半倒在地上,手中拿着暗弩, 脸色还因着窒息而有些涨红,一手捂着自己脖颈,撑起身子大喊道:“司危受伤了!快一起上,把她拿下!”
下一瞬,高喊的话语戛然而止,一只手穿透了他胸口,冰冷的指尖抓过跳动的心脏,略一用力,爆开的血色便将四周草木又染上了一层暗红。
血气漫溢,半坐着的身躯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如此情形叫一众巡武卫惊骇不已,望着月下犹如妖鬼的玄色身影,争先恐后自腰间拔出了随身弩箭。
“放箭……快放箭!”
破空声顿响,箭矢齐发,一片箭雨霎时裹挟着森寒冷意朝楚流景疾射而去。
箭镞还未命中,立于原处的身影却倏忽消失无踪,须臾后,惨叫声于林中响起,一片又一片血色如雾般散开,空气中尽是挥之不去的腥浓血气。
“怪物!”
“她是怪物,快跑!”
残存的巡武卫早失了斗志,跌跌撞撞地转身欲逃,却被一掌扼住了头颅。
“当啷”一声,握于手中的横刀掉落在地,最后一具身躯也闷声倒下,林中重归死寂。
苍白清癯的五指缓缓垂落,指尖坠下淋漓鲜血,立于尸山血海中的人转过了身,银白的发丝随风飘扬,双目已满是被血浸染的赤色。
“哈哈……哈哈哈哈”
柳鸣岐大笑起来,扶着一旁的枝干蹒跚站起身,视线紧盯着不远处的身影,丝毫不在意体内重伤,眼中尽是狂热的欣喜。
“终于炼成了……我终于炼成了命蛊!”
整整二十年,他为了炼蛊不惜被逐出苗寨,一路上东躲西藏,用遍无数活人死尸,最终发现唯有服下醉梦草之人才可能抵抗住命蛊侵蚀。
为此他走遍乾元各地,只为了寻醉梦草下落,终于在云梦泽中抓回了那名服下草药的少女,却又在命蛊将成之时叫她逃出了监牢。
所幸云昭在他手中,所幸他隐姓埋名活到了现在。
这一切终究是值得的。
只要助世主登上大宝,他便能明目张胆地领兵踏平苗寨,届时苗寨上下都将成为他的傀儡,伏澜之流又还有何可惧?
多年来的夙愿即将实现,柳鸣岐心中一时快意不已,撑着身子朝浴血而立的女子走去,目光扫向一旁,便慢条斯理地下了令。
“去将她杀了。”
须臾停顿,玄色的衣角微晃,双手沾满鲜血的人朝前踏出了一步。
柳鸣岐笑意愈深,转首望向秦知白,正待欣赏即将上演的好戏,而一股劲风却夹带着腥浓血气倏然朝他袭来,叫他心下一惊,下意识抬手去挡,刹那间,撕裂般的剧痛便于顷刻侵占脑海。
“啊——!”
惨叫划破山林,如注般的鲜血霎时间喷涌而出,一只断臂掉落在地上,朝前略微滚动,被剑斩断的衔接处仍不住抽搐着,血肉一片模糊。
柳鸣岐面色惨白,抬手捂住了断臂,不可置信地看向持剑走来的玄色身影。
怎么会……
他体内分明种入了控制蛊人的母蛊,任何蛊人皆不可能对他下手。
……命蛊竟彻底失控了?
剧烈的痛楚使他面容变得一片扭曲,额前也被冷汗浸透,断臂处不断往外涌着鲜血。
他慌忙伸出仅存的左臂,想要自怀中拿过皮鼓,而冰冷苍白的五指却已然扣上了他头颅,一股气劲骤然涌入,便如深不可测的漩涡般汲取起了他的内力。
“噌”
剑光一闪,两柄利剑自左右两方同时劈来。
楚流景不闪不避,抬手拂袖一扫,带起的劲风如翻江倒海般扫开了袭来的剑影,迫得到来的二人不得不抽身退避,直退至数丈外方停下了脚步。
裴少微手握少微剑,望着满地尸首,凝了眉目。
“她眼下似乎有些不对,南烛家主小心,莫要近她身侧。”
关山南烛冷斥一声,“废话少说!”
绛色衣裙一晃,流转着赤色寒芒的双剑便又已朝不远处的身影疾刺而去。
眼见她已出手,裴少微蹙起了眉,却也再无时间细思,脚下一点,便与关山南烛一同攻了上去。
星火四溅,兵戈相击的铮鸣声于林中频频响起。秦知白面容苍白,眼前沾染的鲜血已然变得冰冷,往日持剑的手失力地垂落于身侧,一股腥粘的热流自指尖缓缓滴落,染红了衣摆。
在来时途中,她便为了突破蛊人的包围而几乎耗尽真元,方才楚流景骤然失控,打出的气劲伤了她脏腑,如今体内内息紊乱,身躯也早已是强弩之末。
模糊的视线望向正与二人交手的身影,她自药囊间取出了一粒药丸,低首将药含入口中,随即撑起身子,脚步迟缓地朝楚流景走近。
赤色的双剑于夜色中明灭闪烁,关山南烛接连挡下数道剑招,却始终未能寻到近身的机会,还欲以单剑压制住眼前人再创造时机近前,却不想刺来的软剑微微一晃,柔韧的剑身便弯出一个弧度,恰恰避开了她递出的剑锋,直取向她心口命门。
危急之间,她咬紧牙关侧身略闪,正准备硬吃这一招,却听耳旁剑风萧飒,一道银光刺入了她二人之间。
“叮”
寒凉的少微剑横于她身前,宛如一道屏障,不偏不倚地挡下了点来的软剑。
关山南烛微微一怔,看了身前人一眼,到底未说什么,趁裴少微抵挡在前,手中双剑交错一划,便见一抹火光灿然亮起,照亮了幽暗的山林,赤色的双剑竟赫然变作了两柄火剑。
烈焰携风而起,熏天赫地的剑势霎时将整片深林照得亮如白昼,赫赫炎炎的火光令剑影愈发虚实难分,剑锋一荡,一条火龙便直直向前,呼啸着吞没了玄色的身影。
一息静默,夜空中忽然飘起了片片霜雪。
青白的霜气如雾般顷刻弥漫,铮然一声啸鸣,一阵寒气裹挟着剑势骤然爆开,楚流景浴火而出,变幻万千的剑影划破了炽猛烈焰,锐不可当地笼向了绛色身影。
望见方才剑招,裴少微吃了一惊。
“梨花先雪?怎会……”
“裴少微!”
力不能支的叫喊令裴少微回过了神,她按捺下心绪,转首回身上前,手中剑锋一挑,便与关山南烛再度攻了上去。
剑光频频起落,左右策应的两人同时以剑格住了当中的身影。
被两侧钳制的人反手一横,将内力灌入剑中震开了压来的双剑,荡出的剑气令关山南烛仰身一避,再持剑自侧旁挑去,却不想为剑所指的人未曾退开一步,任凭剑锋刺入身躯,随即抬手一掌打在了她身前。
“噗”
关山南烛猛地吐出一口血,身子砸在山石边,手中剑脱力飞了出去,俨然再无一战之力。
“南烛!”
裴少微面色一变,转身要奔向她身旁,而冰冷的二指却倏然扼上了她颈间,叫她再无力挣脱地被禁锢在了原地。
指骨一点点收紧,猩红的瞳眸无动于衷地盯着眼前身影,一道掌风自一旁拍来,失力地打向她胸口,楚流景头也未抬,松开了裴少微脖颈,双掌同时一拍,便将身前二人打飞出去,再无声息地陷入了昏迷。
风声谡谡而过,清弱的身躯已是鲜血淋漓,而她却仿佛毫无所觉,还要持剑将二人彻底毙命,却听身后传来细微声响,脚步靠近,寒凉的剑锋一晃,她便反手刺入了身后人肩头。
一息沉寂。
温热的血液于体内涌出,顺着剑身缓缓流淌,漫至了握着剑的冰凉指骨。
楚流景回过首,眼前是相距咫尺的素淡身影,赤色的双眸仍是不见丝毫情绪,空洞薄凉地望着身前人面容,片晌,一滴泪于眼尾慢慢坠下,融化了凝固的鲜血。
“阿锦……”
秦知白轻声唤她,仿佛并未望见身前的利刃,伸手轻轻拥过她身躯,解下了早已模糊不清的鬼煞面具,随即倾过身去,于遍地血色间吻住了怀中人唇角。
“嘀嗒”
一滴血沿着剑首滑落,擦过草叶,于地面炸开了一朵鲜红的花。
轻浅的冷香漫过血气,吻去了将落未落的泪水,略微苦涩的舌尖抵开唇齿,一丸药便顺着唇舌送入了楚流景口中,令她无意识咽了下去。
心口猛地一跳,晕眩的感觉霎时席卷了整片脑海,楚流景向后踉跄了一下,拔出了手中剑,暗红的视线触及秦知白身前伤口,剧烈的抽痛便叫她不受控地按住了心口。
“啊——!”
轰然一声响,一道剑气随之斩向了一旁,爆裂的气浪于林中掀起滚滚尘烟,松霜绿的身影略一轻晃,随即再无余力地倒入了浮尘落叶间。
几道身影匆促赶来,迅速接近了二人所在之处,计都望见遍地死尸中的血色身躯,面色一凝。
“楼主!”
几枚金针倏然于后方甩出,刺入了楚流景身前大穴,遍体鳞伤的人身子一滞,望着倒在不远处的心上人,指尖轻动了动,终究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沈槐梦徐徐走出,望了一眼地上重伤昏迷的二人,淡无波澜地下了令。
“带她们回去,将她锁入地牢。”
“……是。”
倒地的二人被抬起,到来的几人转身朝来路返回,轻微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不见,夜色愈深,山林间一片寂寥。
第153章 锁链
锁链
萧疏桐叶上, 月白露初团。寒露一过,炎热的天气渐渐转凉。
药王谷内,年岁尚小的弟子正守在药炉前看着炉中火光, 四周飘散着朦胧的水汽,笃笃的声响自药炉中隐约传来, 满室尽是草药的清香。
再等了一会儿, 少女有些按捺不住地想去将药锅揭开,而一只手却从旁伸来, 拦下了她的动作,柔和的话语声随之于后方响起。
“还需半刻钟, 莫心急, 否则时辰不够, 难免有损药性。”
少女微微一怔,回头望见来人,眼中便亮起了一点神采。
“师尊!”
曲尘霏应了一声,自竹篮中取出一叠芝麻糕递给眼前弟子,笑着抚了抚她的发。
“这两日熬药辛苦你了, 余姨做了些糕点,你去与朱砂她们一块儿吃吧, 剩下的交由我来便好了。”
少女接过糕点,却摇了摇头,只望着手中的芝麻糕,有些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眉目。
“师尊, 都已经快十日了, 师姑究竟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曲尘霏顿了片刻, 温声道:“知白此次伤得重,总是需要好好休养一段时日的, 我知你们都关心她,只是有我与你师祖在,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忧。”
听她这般说,少女迟疑了一会儿,却仍有些不放心地绞紧了自己的衣角。
“可是我从未见过师姑受这样重的伤……”
十日前,沈槐梦忽然带着昏迷不醒的秦知白回了药王谷,随之到来的还有许多戴着面具行踪诡秘的玄衣人,不久后离谷月余的曲尘霏便也回了谷中,药王谷从未如现今这般热闹过,可一向喜爱热闹的少女们却都觉出了几丝令人不安的异样。
在药王谷所有年轻弟子眼中,秦知白总是超逸绝尘而无所不能的,她医术冠绝同门,武功出类拔萃,无论遇见何事都是令人心安的沉稳模样,好似永远不会为外物所动,更不会让自己置身险境之中,可如今却不知因何而陷入昏迷迟迟无法醒来。
倘若当初师姑没有离谷便好了……
少女在心中这般嘟囔着。
知晓弟子心下还有些忧虑,曲尘霏却也未再多言,望了一眼已然熬好的汤药,近前将药倒入碗中,转身道:“我去为知白送药,你们用过点心后便去秋梧院好好修习课业,知白若醒了我会同你们说的。”
少女回过神,乖乖地应了一声:“是,师尊。”
见着弟子拿着点心离去,曲尘霏收捡好药锅,便端着汤药转朝鹤园而去。
秋意渐浓,鹤园中的竹林仍是青翠,只房前一株才栽下不久的棠梨显出了几许衰颓,往日栖居于院中的鹤大都不见影踪,偶有竹叶飘摇着于檐上落下,四下一片清寂。
曲尘霏推开房门,缓步走入房中,榻上人仍旧昏迷未醒,病白的容颜映了些许微光,令本就苍白的肌肤更显剔透,恍若将化未化的一片薄霜。
她将汤药放至一旁,正待扶起秦知白为她服药,却见身前人蹙起了眉,似梦见了什么极不愉快的事,垂落于身侧的手轻动了动,便眉目惶然地唤出了一个名字。
“阿锦!”
曲尘霏一怔。
阿锦?
这个名字……
十四年前,她也曾听师妹在梦中唤过。
正当她恍神时,腕间忽然一紧,放于一旁的手蓦然抓过了她的腕,视线交错,躺于榻上的人已然睁开了眼。
“知白?”见得师妹苏醒,曲尘霏眼中露出了一抹喜色。
秦知白面色苍白,初初醒转的眸光仍透着些许恍惚,话语声低弱。
“她在何处?”
曲尘霏怔然片刻,缓声问:“你是说……阿锦姑娘?”
一时静默。
紧握于腕间的手松了开,秦知白低敛下睫,撑着身子慢慢坐起身,仿佛对周身伤痛一无所觉。
“我要见师尊。”
曲尘霏微攒着眉,担忧地扶住了她,劝慰道:“师尊方从漠北回来,如今正在槐安居中休息,你若有何事寻她我替你转达便是,你伤势未愈,眼下还该好好休养才是。”
秦知白恍若未闻,径直下了榻,信手取过一旁放的衣裳披上,行止间不见半点迟疑。
“我有急事需现下见她。”
“知白!”
曲尘霏还待再劝,却见身旁人已匆促朝外而去。
推门声轻响,秦知白走出房外,方欲离开鹤园,却正撞上了迎面而来的身影。
“……秦神医。”
秦知白看着来人,安静了片刻,略有些发凉的指尖一点点抵入手心,轻声问:“她在何处?”
计都静默片晌,低垂了视线,始终未曾看她。
“主人已经知晓了……如今楼主情况特异,主人不希望您去见她。”
秦知白并未应答,只是看着她,再问了一遍:“她在何处?”
短暂沉寂,戴着面具的人闭上了眼,低微的话语声轻落。
“后山,丛棘窟。”
话音落下,一阵劲风拂过,病弱的身影当即离开了鹤园,直朝后山洞窟而去。
……
幽深阴暗的丛棘窟内,寂然长明的火把徐徐燃烧着,四下皆是一片阴冷的灰白。一条逼仄的甬道直通入当归峰深处,入口处掩映着丛丛荆棘,仿佛藏于暗处的恶兽,吞没了一切可望而不可及的光亮日色。
罗睺守于洞窟内,神情不属地握着手中剑出了神。
漫长的沉寂后,一道惨厉的嘶叫自丛棘窟深处传来,她蓦然回过首,看向望不见尽头的监牢底部,眼中露出了一丝不忍的神色,握剑的手也无意识紧了一分。
不多时,沈槐梦于地牢内走出,手中拿着一块巾帕徐徐擦拭着指上鲜血,面上神色仍是瞧不出喜怒。
罗睺停了一会儿,低声问:“主人,楼主她……”
沈槐梦瞧她一眼,将染了血的巾帕以火把点燃,任其焚成灰烬,淡淡道:“她如今命蛊失控,已再不识得你们任何人,接近她之人皆会被她视作猎物杀害,太素心经虽能压制她体内命蛊一时,可终究不过扬汤止沸,因此在寻得解除她体内命蛊之法前,不可让她离开此处。”
“……属下知晓了。”
说罢,沈槐梦望了一眼洞窟外隔绝的浅淡日光,问道:“知白如今情况如何?”
罗睺如实答:“日前尚未苏醒,方才计都已前去查看了,现下还未归来。”
沈槐梦微抬了眸,“先前我便说过,不可让你们楼主身份叫他人知晓,即便知白亦不外如是。你与计都不仅未曾掩护好她,还意图瞒报此事,已是犯了楼中大忌,自去寻七政领罚一百鞭。”
“……是。”
“月孛留在此处,与罗睺一同看好你们楼主,未得我命令,不得让任何人接近她。”
“是。”
交代完一切,沈槐梦便离开丛棘窟,身影没入了荆棘之后。
火把仍在寂寂燃烧着,两道身影守于幽暗的光影间,地牢深处传来的声响早已消散殆尽,洞窟内重归一片死寂。
短暂安静,罗睺开了口。
“这段时日我与计都一直守在楼主左右,唯独你在离开兰留不久便消失无踪,是你传信告知主人此事的?”
立于另一侧的女子并未否认,只平静道:“主人早有令,楼中任何事皆需秉明于她,事关楼主更不可有所欺瞒,我不过奉行故事。”
听她这般平淡言语,罗睺却蹙起了眉。
“你还在为楼主下令格杀紫炁而耿耿于怀?”
身旁人沉默未答,她又道:“我知你与紫炁少时同为北地流民,自幼情同手足,只是紫炁屡屡违抗楼主之命在前,在兰留时甚至已经危及她与秦神医性命,楼主说她若再出现便格杀勿论已是网开一面,只要她隐姓埋名,不再于楼主跟前露面,楼主自不会赶尽杀绝,你又何必这般执迷不悟。”
再静默了少时,月孛缓缓抬了头。
“我只是想让一切回复原样。”
罗睺拧着眉,有些不明所以。
“什么?”
月孛低声道:“许多年前,我们被主人捡回谷中,每日与楼主一同习武对练,所受教导便是以主人为重,要视楼中之事为己任,尽管苦些累些,可总归是欢喜的。但自从楼主成婚之后,一切便都变了……除却楼中之事外,楼主开始留心他人喜怒,不再如以往一般不问外物,性情也好似与从前大为不同了,这一切本该是好的,可是……”
顿了一顿,她又道:“我知晓紫炁于楼主有意,我只是不想再见她为楼主出生入死却不被放在眼里。若一切回复以往,或许楼主总会见到她的心意,或许我们还能如少时那般寻常度日,我从来不懂什么道理……我只是想让她如愿,仅此而已。”
安静良久,罗睺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
“你……”
话还未能说出口,一道身影却出现在了丛棘窟外。
披挂着满身风尘的人匆促赶来,平日绾起的青丝已然散了开,单薄的衣装也隐隐透了一抹血色,而望出的眸光却仍是坚执。
“我要见阿锦。”
罗睺怔然片晌,面上露出了不忍之色。
“……秦姑娘。”
月孛望着来人,静漠的眸中不见一丝波澜,抬手握住了腰侧双枪。
“未得主人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楼主,违令者杀无赦。”
秦知白恍若未闻,直朝洞中而去,冷硬的双刃枪骤然扫出,正要截下走近的身影,而一道手刀却倏忽劈在了月孛颈后,叫未及防备的人身子一软,霎时倒了下去。
罗睺伸手接住了倒下的身躯,趁眼下无人到来之际,快语道:“楼主如今被锁在底部地牢中,主人方才来为她施过针,今日应当不会再来。所有十洲记皆被楼主保藏在了隐秘之处,她虽不曾透露过藏书之地位于何方,可想来秦神医应当能寻到。
“时间不多了,我违抗主人命令,如今又擅自打晕月孛放你二人离去,自当留于此处领受责罚,往后路途我等无法再陪伴楼主左右,楼主便拜托你了。”
听她说罢,秦知白未再多言,低首深深一礼,“多谢。”
拜别罗睺,她径直朝丛棘窟内行去。
狭长的甬道随前行的脚步愈发悄然,灯火幽寂,满目尽是望不见尽头的阴晦。
秦知白沿着山石开凿出的通道快步朝前而去,直至行至最底端,飘摇的火光戛然而止。
光与影的分界处,被铁链困于一隅的身影禁锢在无法挣脱的黑暗中,她双手被锒铛牢牢束缚,颈间亦扣了冰冷的铁锁,银白的发丝垂落于淋漓鲜血中,容颜低垂,恍若一块支离破碎的断玉。
气息似有一瞬凝滞,秦知白呼吸轻颤,一步步走近黑暗之中的那道残躯。
“阿锦……”
铁链碰撞声丁零作响,被锁于地牢间的人缓慢抬起头,涣散的视线望向了走近眼前的素淡身影,须臾后,戴着止咬面具的唇边露出了一点笑。
“我是怪物……”
她微微抬起手,将锁于脖颈处的铁链拉过,交托至秦知白掌中。
“别放开我。”
第154章 血引
血引
自西南北上的乡道间, 一块告示栏立于路旁,几张新近张贴的告示文牍被风吹起一角,其上摹绘的通缉令画像随风微微飘动, 引得途径之人皆侧目观望了几眼。
已近晌午,远处田间劳作的农人皆躲去了荫蔽处小憩乘凉, 两名佃户扛着农具自路边经过, 望见栏上告示,便停步谈论起来。
“又有新的通缉令了, 竟然还是两位女子,看来最近不太平啊。”
“女子?你个憨货, 你没看出来这画的是什么人吗?”
当先开口的佃户又仔细瞧了几眼, 挠头道:“看着有些眼熟, 什么人?”
“左面那位是青云君!听说她杀了四派掌门,被监察司关入狱后找机会打晕看守的人逃了出去,如今也不知逃往了何处,三司六部都在寻她下落呢。说是提供她去处之人可得赏金百两,只不过正邪两道都不见人接这摊子, 所以现在各城要道都查得紧。”
“黄金百两?”佃户吃了一惊,“竟然这样多?”
“原本四派掌门之死还无法坐实, 如今青云君伤人潜逃,若当真抓回来了只怕是死路一条,世家若能够因此一举扳倒青冥楼,黄金百两又算得了什么?恐怕整个世道都该变了。”
再望了告示栏上的画像两眼, 佃户又问:“那另一位又是何人?”
身旁人左右看了看, 压低了嗓门道:“这位就更不得了了, 子夜楼你听说过吧?先* 前几大门派掌门弟子接连被杀便是他们所为,近日兰留、沅榆几地也频频出现子夜楼之人作乱, 三司六部本就已在追查子夜楼踪迹了,偏偏这子夜楼楼主竟直接杀了几十名前去捉拿她的巡武卫,听闻还打伤了裴家与关山家的两名家主……
“要知道,那夕霞派的掌门关山明月虽早已不过问家中事,但最是护短,如今关山家主重伤未醒,关山明月好似又开始重新打理起了关山家事务。结下这般梁子,莫说三司六部了,大约所有受过关山家与裴家恩惠的江湖人都要替两位家主报仇,这子夜楼看来是大难临头了。”
听友人解释完,佃户慨叹不已。
“不过太平了几十年,果真是世道易变啊……幸好褚老太太又回褚家了,前些日子北边出现许多人无故昏迷,便是褚家派了大夫前去救治,药王谷都无法救醒的人,褚家不过熬了几帖药令他们服下去,转日那些人便苏醒了。莫怪都称褚老太太是圣人呢,若天下真要大变,让褚老太太这般人治理我们或许也不是坏事。”
“这话也是你能说得的?”身旁人摇了摇头,“天下事什么时候又当真轮得到天下人来做主了,你我还是好好做活吧,届时倘若真到乱世,能有一口饭吃便极好了,又哪里顾得上谁称王谁称帝呢。”
“这却也是。”
再唏嘘了一阵,两人便背着农具又走向了前方的阡陌小路。
一辆马车自旁缓缓行过,驾马的车夫望了一眼天边逐渐落山的日头,转首朝车内喊道:“苏公子,前边就是海晏镇了,我见您与夫人带的干粮好像不多了,今夜可要入城歇一晚顺便补些食水?”
须臾后,一道浅淡的话音自车厢中响起。
“不入城,绕官道而行,海晏镇外当有一处旧庙,今夜暂且宿在庙中。”
得了这般回应,车夫便也不再说什么,应了一声,打马继续朝前而去。
将入夜,马车停在了荒郊野岭的旧庙外。
这处庙是一处废弃的城隍庙,庙中神像早已无人供奉,因而成了附近许多乞儿与流匪的栖身之处。
车夫方将车停在庙前,便见几名腰间扎红布的人自庙中看了过来,他们皆未发一言,只互相递了个眼神,随即上下打量了一阵马车,手便悄然伸向了腰后。
望见如此情形,车夫背后一时沁出了一层冷汗,知晓自己大约是撞上了暂居于庙中的强人,他一只手攥紧马缰,低声道:“苏公子……此处多有不便,我看我们还是换一处住处吧?”
车中人并未应答,只见一道银光闪过,一枚银针骤然自车帷缝隙中射出。
当啷一声响,一声惨叫顷刻划破庙宇,走在最前的流匪身后所藏短刀已然掉落在了地上,握刀的手心被银针贯穿钉于门边,伤处竟不见丝毫血色流露。
微风吹动车帷,清冷的话语声于车中淡淡响起。
“尔等若不立即离开,下一针我便不会再手下留情。”
剩余几名流匪反应过来,没想到来人武功竟如此高强,顿时熄了劫财的心思,几人再忌惮地望了一眼门外的马车,便替受伤的弟兄拔除银针,拿着刀兵慌忙逃向了远处。
眼见着一场险境就如此化险为夷,车夫一时愣在原地,仍有些回不过神。
摩挲声轻响,车帷被略微掀起,一只手自车内探出,装有食水的包袱随即被放至车夫身旁。
“我与妻子今日宿在庙中,包袱里还有些吃食,你拿去吃罢。”
“是……是,多谢苏公子。”
车夫醒过神,望了一眼递到身旁的食水,知晓雇主素来不喜与他人宿于一处,便拿过包袱,自觉去了庙旁的一处荫蔽处。
片刻后,一道身影于车内走出,着男装打扮的人怀中抱着面覆纱巾的妻子徐徐行至庙内,在清理过略嫌脏乱的殿宇后,升起篝火,便将身前人和着氅衣小心地放至了温暖之处。
“阿锦。”
轻缓的呼唤轻落,陷入昏迷中的人却无法给予回应。
今日已是她们离开药王谷的第五日。
五日前,她闯入丛棘窟,斩断了禁锢楚流景的铁锁,将心上人带离了药王谷。
为避世家追捕,她化名苏卿,作男子打扮,雇了一人一车,只身带着楚流景前去寻醉生花下落。
而这几日来怀中人却一直未能醒转。
指尖触及的脉搏已是弱不可察,另一道诡异而强烈的异响却于心脉间躁动不息,每一回探脉都如同直面生死的赌局,她用尽毕生所学,力图叫局势向她偏转,可愈渐微薄的脉象却仍是证明她不过凡人而已。
她做不到。
微弱的跳动凝滞许久后再一次轻轻传入手下,秦知白低垂着睫,抱紧了沉眠不醒的妻子,于腰间取出一粒药,放入身前人口中,待含服后,以匕首割开掌心,随即将溢出的鲜血喂入了身前人嘴边。
自离开兰留,她便一直在用药养着自己的血,楚流景饮下的汤药中皆掺入了她的血引,只是往昔为了遮盖血腥气她总会再多加一味不觉眠,而如今怀中人不省人事,她也不必再费心遮掩。
望着楚流景服下血引,苍白的唇色渐渐被血染红,秦知白慢慢收回手,以纱布缠上伤处,随即望着腰间所悬的另一块白玉玉佩,低敛的双眸恍惚出了神。
临别前,罗睺曾说所有十洲记皆被楚流景藏至了隐秘之处,若想要寻醉生花,唯有得到五本十洲记残篇方可推算出秘宝下落,如今楚流景迟迟未醒,她凭借仅有的一本残篇得知青阳秘宝或在干北,可再无具体方位,天地广阔,她却不知还该往何处去找。
秋风寥落,点燃的篝火向上短促地升腾寸许,檐角悬挂的风铎被风摇出丁零的响声,秦知白听得铃音,微微抬起首,目光落在老旧的风铎间,眸中便洇开一抹光影。
“玄豹……”
呢喃般的话语声落下,她于怀中取出唤鹤铃,羽铃轻摇,便见云鹤自空中循声而至,洁白的羽翼略一收展,翩然落在了她身旁。
“玄豹在何处?”秦知白问。
云鹤偏了偏首,望着躺在她怀中的人,似乎明白了她话中之意,扬首清啼一声,双翼一展,便又飞往了别处。
不多时,墙外传来了窸窣声,一道黑影踩上围墙,左右几个起纵,而后轻身落在了秦知白身前。
正是玄豹。
秦知白伸出手,轻轻抚摸过玄豹的毛发。
许是她身上充斥着楚流景的体息,叫玄豹未曾生出抗拒之意,又许是连日与云鹤混迹于一处,让玄豹早便习惯了这般浅淡的冷香,当微凉的指尖落于耳后时,玄豹眯起了眸,随后再往她身前蹭了蹭,便伏身倚在楚流景身旁,鼻尖轻轻拱入了楚流景手心。
“呜……”
呜咽般的低叫声于喉间响起,而往日时常抚摸它的人却仍是一动未动,垂落的手被它顶到了一旁,便似了无生息的傀儡,再无法给出半点回应。
秦知白默然片晌,指尖渐渐下移,抚摸至玄豹腿部,略一搜寻,便于四爪下方绑缚的皮革间寻到了三张藏于其中的绢帛。
——十洲记。
楚流景思虑深远,十洲记事关重大,她自不会将其随身携带,而子夜楼众人到底仍需听从于沈槐梦命令,相较之下,她唯一能够信任的便只有这些飞禽走兽。
她始终不想以此累及秦知白。
薄软的绢帛握入掌心,秦知白望着伏倒于身旁的玄豹,轻轻抚过了它的脊背。
“有劳你。”
玄豹低叫一声,正要撒娇般蹭入她指间,而耷拉下的耳朵却忽然竖起,它转首看向墙外,尖锐的利齿露了出来,喉间随之响起了警示的低吼声。
“噌”
数枚银针骤然射向墙头,一道惨叫响起,攀于墙上的人闷声摔落下去,庙宇外当即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
秦知白收起绢帛,抬眸望向庙外,起身拔出了卷中剑,轻声道:“劳你在此护好她,我去去就回。”
玄豹低吼一声,亦站起了身,一双幽绿的兽眸威势逼人地直视着破败的大门,犹如镇守秘境的神兽,寸步不离地护在昏睡之人身前。
素淡的身影执剑走出庙外,便见着十余名腰间扎着红巾的人手持刀兵虎视眈眈齐看向她,宿于庙旁的车夫被绑住了手脚扔到一旁,先前自庙中逃走的流匪觑她几眼,朝正中手持大刀的一名络腮胡子低声禀报。
“大当家,就是这人打伤了老四,他武功应当不俗,但身旁不见护卫,只有一名看不见面目的白发女子与她一道,也不知是哪条道上的人。”
络腮胡子打量了来人一眼,冷嗤道:“我道是谁,不过一介弱不禁风的粉面书生,竟也能叫你们怕成这般模样?”
身旁人喏喏着不敢顶撞,还待再婉言提醒几声,却见另一名流匪于院墙外跌跌撞撞走近,一只手捂住了血流不止的左眼,满面尽是悲愤之意。
“大哥!我的眼睛被这小子弄瞎了,你一定要替我报仇啊!”
手下接二连三受辱,络腮胡子当下再也按捺不住,手中刀一甩,便气势汹汹地朝来人冲了上去。
“好胆!我倒要看看你这黄毛小子究竟有几分本事!”
厚重的大刀夹带着森冷杀意腾腾挥来,大汉纵身一跃,雪亮的刀锋眼看便要砍向秦知白身躯,却见剑光抖动,一点银弧如残影般划过,须臾后,一抹鲜血倏然喷了出来。
“当啷”
被剑光折断的刀锋掉落在了一旁,一声闷响,手持断刀的人跪倒在地上,淋漓鲜血于他颈间涌出,染湿了腰间红巾,他瞪着双眼再望了不远处的身影一阵,身子一斜,随即再无声息地栽倒下去。
一时静默,先前逃走的流匪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大侠……大侠饶命!我等有眼无珠冒犯了大侠,还望大侠网开一面,我们这便离开,绝不敢再打搅大侠歇息!”
他浑身冷汗,躬身低首叩了几个响头,随即转身便要同其余人逃离此处,而身子方背过身去,便感到喉间一凉,一道血痕悄然浮现于颈侧,下一瞬,他已再无力逃跑,身子前倾着倒了下去。
微风拂动,弯月渐渐高悬,方才还声响嘈杂的城隍庙外转眼已恢复了一片死寂。
一道剑光划过,挑破了绑于车夫腕间的绳索,一枚短哨随之掷入了他手中。
手持青锋的人立于月色下,玉色的衣袍随风微微吹起一角,一滴又一滴鲜血顺着剑尖缓慢落下,而她却似毫无所觉,只淡声道:“流匪已死,今夜当不会再有人前来叨扰,若再有何异动,吹响此哨,我会立即前来。”
“是……是。”
脚步声响,持剑之人渐渐走远,车夫望着没入庙内的身影,咽了咽喉头,慌忙解开脚上束缚,而后握着手中短哨小心地回了先前之处。
秦知白收起剑,回到庙内,方踏入殿宇,抬眸一扫,却见本该躺于篝火边的身影了无影踪,唯余下玄豹仍躺在原处。
“阿锦?阿锦!”
她神色陡变,匆匆走近篝火前,正欲寻找楚流景下落,却有一道身影陡然自后方逼近。
一只手擒过她腕骨,尖锐的烛台抵上了她颈间,熟悉的气息萦绕于她身侧,目光低落,陌生而冰冷的话语却响在了她耳边。
“你是什么人?”
第155章 卿卿
卿卿
火光微微摇晃, 四下皆是一片寂静的幽凉,银白的发丝被风吹过脸侧,犹如一场细雨, 于颈间留下一丝微不足道的痒。
秦知白未曾动作,只看着近在咫尺的暗红瞳眸, 似乎忘了如何挣脱。
望向她的目光那般冰冷, 如同在看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无论她如何看, 如何反复寻找,其中都再见不到半点熟悉的痕迹。
……她已再不记得她。
凝定的气息轻轻颤动了一下, 秦知白慢慢抬了首, 任凭抵在颈间的烛台划破肌肤, 回身目视向身后人。
“我是你的妻子。”
刺目的鲜红于皓白颈项间缓缓流出,恍若无法磨灭的烙痕,往日清冷沉静的双眸也似溢了无法言说的涩然意味,与看来的视线相撞,便叫握着烛台的手慌忙朝后退了半分。
楚流景怔怔地望着她, 眼中划过一丝茫然神色,迟疑地再侧耳听了听, 方抿住唇角,低首道:“我好像听不见……你写给我看。”
秦知白眸光一晃,伸手便要探上她腕脉,而指尖尚未触及身前人肌肤, 咫尺相距的身影却朝后退了半步, 令探出的手就此落了空。
“你做什么?”
微冷的话语声戒备地落下。
清寂的身影停顿于原地, 凝定片晌,却仍是伸手握上了她掌间。
泛凉的触感漫过肌肤, 叫楚流景下意识想要抽出手,却被眼前人轻轻扣过了腕,纤长的指尖落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写下了一个字。
“……卿?”楚流景依着落下的笔划认出了手心的字,停了一会儿,怔然抬首,“卿云姐姐?”
落在掌心的动作一顿。
楚流景却又道:“是你将我救出来的吗?”
长久静默。
“是。”
落下的话音温柔而带着微不可察的轻哑,秦知白眼睫低低垂落,覆于手上的指骨慢慢收拢,一字一句在她掌心写下:
“我是来带你走的。”
“哔啵”一声轻响,升腾的火光迸溅出一点灿然星火。
晚风吹过衣角,晃动的虚影似跨越了尘封的光景,将一切带回了她未能企及的岁月之前。
或许是命蛊失控带来的后患,或许是一次又一次的囚禁损伤了心神,身前人不仅仅忘却了她,这十年时光都在她的记忆中化作了随风飘散的烟尘。
如今的她已回到了当年被救出地牢的那一刻,而她于她来说,也再不是生死与共的心上人。
她们再一次相遇在了十年之前,她不再是子夜楼楼主,也尚未于日复一日的习练间成为只知复仇的利器。
所幸,这一次她未再错过她,即便过往的记忆仅有她一人留存,总归有她陪在她身旁,于是一切的遗忘都显得无足轻重。
篝火摇曳,明灭的光影落入那双惘然的暗红色瞳眸,楚流景望着手心一笔一划落下的字句,鸦羽般的眼睫轻轻扇动了一下,须臾后,收拢的指尖慢慢垂落下去。
“云家被烧毁了,却姐姐与稚姐姐也不在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好像杀了很多人……”
停了一会儿,她又道:“还能见到你,我很欢喜。”
一息沉寂。
玉色的衣角晃出一尾弧度,相隔着距离的倒影倏忽交融,秦知白倾过身去,将她拥入了怀中,缠着细布的手扣入腰后,指尖一点点收紧,便又有浅淡的血色于层层布料间渗出。
“我会一直陪着你,再不会离开。”
清微的嗓音透了难以抑制的颤抖。
楚流景无法听得她所说话语,只任凭身前人抱着自己,双手略微张开,有些无所适从地扬起了头。
幽微的冷香混着苦涩的药草气味萦绕于身周,她安静地站着,犹疑片刻,抬起手轻轻回抱过了怀中人身后。
眼前人与她从未见过,二人仅隔着朦胧的帷幔成为过片刻好友,她本以为她此生再无法遇见她,可如今乍然得见,才知这位从未谋面的友人竟然将她这般看重……
大约她真的寻了她很久很久。
月色于残破的瓦缝中投入,相拥的身影立于夜幕霜月下,便似覆了满身残雪,将未老的青丝也染成白首。
楚流景望着溅落于脚边的火光,脑海中有支离破碎的画面划过,不甚清晰的记忆隐约拼凑起一张面孔,令她神色一变,仓促放开了手。
“卿云姐姐,阿姐与我一起被抓了,你见到阿姐了吗?”
安静一瞬,秦知白点了点头,伸手牵过她的手,再度于她掌心写下:“你跟着我,我带你去寻她。”
盛了夜色的双眸倒映出楚流景面容,其中仍是令人心安的端稳沉静,叫本有些仓皇的人心中惶然就此散去,再望了一眼被牵过的手,便依顺地低下首,道了一声“好”。
“天色已晚,你先好好歇息,待明日天亮,我们再启程赶路。”
夜色愈深,明亮的篝火渐渐减弱,楚流景缩在庙宇的一角,身下垫着秦知白为她整理好的软靠,双睫一点点低垂,便随着迷蒙的火光慢慢阖上了双眼。
虫鸣寂寂低叫,耳旁偶尔传来柴火燃烧的声响,意识即将没入黑暗之际,一点恍似十分熟悉的气息却漫过了她感官,叫她无意识唤了一声。
“阿姐……”
少顷停顿,浅淡的冷香愈发靠近,一袭裘衣盖上她身前,驱散了初秋的所有寒意,残余的神思便在这般和暖中逐渐消散。
一夜好眠。
翌日。
楚流景蒙蒙睁开眼,还未彻底清醒,便对上了一双近在眼前的幽绿眼眸。
身下是颠簸起伏的车厢,一只通体漆黑的玄豹正倚在她身前,清透的兽眸一眨不眨地直望着她,整个身子翻了过去,似不断催促般用爪子蹬着她的手。
“霏霏是我家中人所养玄豹,你不必怕它,它不会伤你。”
写在纸上的字迹递到她眼前,楚流景眨了眨眼,弯了眼尾抬起首。
“我不怕它。”
她伸手揉了揉玄豹的肚皮,柔软的毛发穿过指缝,似细羽做成的一把刷子,恰到好处的力道叫玄豹舒服得眯起了眼,陪它玩耍片刻后,楚流景笑着道:“我好像在何处见过它。”
秦知白一顿,握着纸笔的手微微收紧,低敛的眼睫轻动了一下。
“是么……”
她轻声道。
“连它却也还记得么。”
楚流景恰抬了眸,见她似说着什么,却未能从微动的唇边分辨出所说话语。
“什么?”
秦知白未曾回答,只从一旁拿过备好的帷帽,并将写下的字条放至她跟前。
“如今追兵在前,你我需隐瞒身份,在外当以夫妻相称,若有他人时,不可揭下头上帷帽,更不可再称我卿云姐姐。”
楚流景读过纸上内容,垂眸想了想,抬首望着她。
“卿卿?”
轻软的话语声带了些不确定的犹疑。
秦知白眸光微凝,静默片刻,便于纸上又添了一句话。
“你若喜欢,便这般唤我。”
一点温软的笑便浮上了楚流景眼角。
楚流景抱着玄豹,有一搭没搭地抚着它的软毛,视线隔着微微晃动的车帷望了一眼窗外,似想起什么,便又问:“昨夜我好像睡得很沉……是你将我抱上马车的吗?”
秦知白未曾否认,“路途尚遥,你身子虚弱,只需好好歇息,一切交给我便好。”
虽仍有些不好意思,但听身前人这般说,楚流景便也未再多加烦扰。
缓行的马车于乡道间再前行一阵,她问道:“我们要去何处?”
秦知白望向烟云渺渺的远方。
“云中,疏香园。”
……
再行了六日,一行人终于在仲秋时节到达云中郡。
云中为垣北岑家治下的一处小城,城内人口算不上多,却曾出过多位大儒。因城中梅树遍地,又被世人称作梅城,赫赫有名的画圣苏澜便生于云中,其曾住旧居亦种满各色梅树,如今俨然已成了来往游人赏玩之处,唯园外所题的“疏香园”三字仍保有着旧时景致。
马车嘈嘈地行过青石板路,至城门口时,察看路引的城守将他们拦了下,持刀望向后方车厢。
“车里是什么人?”
忽而停下的惯性叫楚流景身子晃动了一下,所戴的帷帽亦因此微微倾斜,露出了银白的发,她朦胧睁开眼,看向身旁环着自己的人,已渐渐习惯了日益亲近的气息,只轻声问:“卿卿……到了吗?”
秦知白伸出手,为她重又戴好帷帽,抬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于腰间拿出一块雕刻着修竹的腰牌,神色淡然地递出了车外。
“放行。”
望见车中递出的腰牌,几名城守面色一变,当即跪了下去。
“大人!”
为首的城守回过头,连忙一挥手,“还不快放行?”
几人齐齐上前,原本横于城门外的拒马霎时被移了开,望着这般变化,车夫愈加不敢多言,握着马缰的手一打,马车便再次行动,徐徐驶入了远处长街当中。
待穿过城中街巷,马车停在了一处幽静的宅院前,宅子并非疏香园,门外匾额刻的是“鹤宅”二字,为苏容与生前置办的一处私宅。
秦知白携楚流景方下马,宅中便有下人前来接过了行李,所有下人与她二人虽不相识,但在见到秦知白手中玉牌后,便都未曾询问,皆如常般为两人准备起了卧房。
楚流景望着四周,问道:“卿卿,这是何处?”
秦知白牵着她的手答:“这是我母亲所留宅院。”
引路的管家将两人带至了收拾好的正房前,回首与秦知白比划了一番,随即再与二人躬身一礼,温和地笑了笑,便转身离开了此处。
似瞧出了身旁人心下疑惑,秦知白当先解释:“宅中所有下人皆为聋聩或目盲之人,母亲生前曾救济过不少伤残之士,她离开云中前,担心她们为人驱逐,便置办了这处宅子,以供她们有一隅容身之处。”
楚流景恍然颔首,“原来如此。”
秦知白将她带入房中,望着整理好的床榻,低首写道:“这一路奔波劳累,你身子已不堪疲乏,这几日你恰可以好好歇息,待我于此处办完事,我们再继续上路。”
楚流景点了点头,见她似转身要走,伸手拉住了她,“你去哪里?”
玉色的衣角被轻牵了住,秦知白回眸看她。
“我就在隔壁,霏霏会一直守在门外,若有任何事我都会知晓,你亦可以来寻我。”
楚流景张了张嘴,似还想说些什么,目光触及身前人眉梢眼角无意间流露出的倦意,将出口的话语便顿了一顿,终究什么也没说。
“好。”
房门阖上,熟悉的身影逐渐远走,楚流景望着只剩下自己一人的卧房,停了好一会儿,方缓缓行至榻旁倒了下去。
这好像还是她们第一次未宿在一处……
入夜,空中忽而下起了小雨,沙沙的雨声落在房前屋后,如同春蚕啃食桑叶的细微声响。
楚流景已换好了衣裳,望着窗外的雨幕,神思却不知飘去了何处。
自到了云中后,秦知白便只在用饭与送药时与她见过两次,连日长时间的相处叫她已不知不觉习惯了身旁的素淡身影,如今忽而再闻不见那抹轻浅的冷香,令她无端有些烦躁,心下亦如同被渐渐啃食的桑叶,空荡又透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痒。
再怔了一会儿神,她忽然起身推开了房门,门外是迷蒙的夜色,懒怠的玄豹趴在门边,听得响动,抖着耳朵朝她瞥了一眼。
楚流景走出屋外,望了一眼近旁厢房,幽微烛光自门窗中透出,昭示着房中人眼下未眠。
她踌躇片刻,缓缓行至秦知白门前,抬手似要叩响房门,而指节方触及门边,未曾阖上的房门却悄然晃了开,从中流泻出昏蒙淡光。
“卿卿……”
楚流景走入房内,正欲与房中人知会一声,话尚未说出口,却在望见不远处的情形后,怔然停下了脚步。
朦胧灯火间,温热的水汽裹挟着冷香漫了她满身,方出浴的人立于屏风之前,尚未拉起的衣襟流露出皓白肌肤,恍若藏于云后的一弯素月。
楚流景心下一跳,转身便要离开此处,而视线一扫,却在瞥见肩头一抹殷红时,一时凝了住。
“你受伤了?”
秦知白立于原处,清冷的眉目染了潮润水色,眸光也仿佛蒙了一层薄雾。
她徐徐拉上衣裳,将微润的青丝挽过耳后,一步步行至榻旁,抬眸看着来人。
“是,我伤得很重,你要为我上药么?”
第156章 重要
重要
清微的话语声如同眼前水雾, 丝丝缕缕地漫过眉梢眼角,朦胧不清,又透了些无法辨明的缱绻温柔。
楚流景耳不能闻, 却依稀看懂了她眼中意味,短暂停顿, 便阖上门走近前去, 伸手慢慢触及了那片清冷。
单薄的衣裳被一点点褪下,露出了皓白如玉的肌骨, 一道刺目的伤痕随之显露于灯火中,叫楚流景视线一凝, 心下便有不知何来的怒意顷刻喷薄而出。
“何人伤的你?”
出口的话音低冷, 再不若这几日来的温软无害, 衬着那双敛了薄怒的暗红色瞳眸,便仿佛又变作了以往令人闻风丧胆的子夜楼楼主。
秦知白望着她,唇边勾出了一点若有似无的弧度,任凭探来的指尖停留于自己肩侧,抬指于她掌心再写下一句话。
“很重要么?”
自然重要。
楚流景方要这般答, 攒眉对上那双清润的眼眸时,却又一时顿了住。
往日疏离清绝的容颜近在眼前, 眉眼间仍残余着微润湿意,相望的目光于明暗灯火中倒映出她的面容,便让她隐约生出一种错觉:
眼前人总是在看着她。
一滴水珠沿着肩线缓缓坠下,滴落至楚流景指尖, 湿润的触感令她恍惚回过了神, 唇角微微抿起, 便仍是道出了心中所想。
“重要。”
太过明显的失神被尽数收入眼底,秦知白目光安静, 微带凉意的指腹勾挑过手心,便又落下另一句话。
“为何重要?”
是啊……为何重要?
分明不过相处十数日的寻常友人,即便以往便曾相识,也至多能称得上一句患难之交,可如今见她受伤,心底却有焦躁蔓延丛生,恍似重要的珍宝缺了一角,只再多看一眼,便连呼吸都隐隐生疼。
“我……不想见你受伤。”楚流景道。
秦知白眼睫轻点,收拢的手轻轻扣入了她指间,仍沾着湿意的指节轻抚过身前人脸侧,略一用力,就让垂落的视线再与之相交。
“只是皮外伤,很快便会痊愈。”
有意放慢的语速叫耳不能闻的人清晰辨认出了所有字句,楚流景看着她,心下仍有些闷痛的不豫,却见望来的双眸流转过浅淡光泽,视线微挑,再出口的话语便透了几分嗔意。
“有些凉。”
时至仲秋,夜里的晚风已有些泛寒,温热的水汽渐渐散去,潮润的肌肤便很快染了一层凉意。
楚流景反应过来,当即为眼前人披上了外裳,自一旁寻到常用的伤药,顿了片刻,轻声道:“我为你上药。”
夜色幽静,风雨透过门窗缝隙将灯火晃出迷蒙的倒影,半褪去衣裳的人端坐于床榻边,颈项微垂,散落的青丝间便流泻出了旖旎光景。
楚流景拨开伤药,将药粉一点点洒过尚未愈合的伤痕,带着苦涩气味的粉末渐渐没过了殷红的创口,她习以为常地低下首,将多余的药粉轻轻吹去,转首取过放在旁的细布要为眼前人包扎时,抬首撞入的沉静眸光却让她动作忽而停了住。
为何……
楚流景怔然看着自己的手。
自己好像曾不止一次这般做过。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乍然响起的雷声叫神色恍惚的人回过了神。
楚流景收紧了手,垂眸避开了相望的视线,仔细而轻巧地为身前人包扎好伤口,随即放下伤药,起身便要离去。
“我该回去了。”
秦知白不置可否,抬手徐徐系上了腰间衣带,清明的视线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窗外天色,随即神色淡淡地开了口。
“下雨了。”
楚流景微怔,跟着望了一眼窗外朦胧晃过的风雨,不知她所言何意,便见纤白的手牵过她的腕,意有所指的话语便在她掌心写下。
“夜里许有惊雷。”
楚流景一顿,“你怕雷声么?”
身前人无甚表情:“是,很怕。”
楚流景仍有些迟疑,“那我……”
“将衣裳脱了,早些上榻歇息。”
握在腕间的手随即收了回去。
已至深夜,琳琅的雨声渐渐停息,留于房中的人躺上床榻,病骨支离的身躯没了外裳遮掩,恍若狂风骤雨中摇摇欲坠的残叶。
秦知白确认过门窗,将屋内烛火逐一剪熄,待行至榻旁,正欲熄灭最后一盏灯时,却听身后人轻声道:“可以留一盏灯吗?”
悬于烛火旁的手就此停顿。
静了片刻,她放下剪烛的交刀,转身回到榻旁,留下微弱的火光照亮着寂然长夜。
楚流景放下心来,朝里侧了侧身* 子,任凭愈渐熟稔的冷香将她包裹,视线落在身旁人脸侧,问道:“我们为何要来云中?”
秦知白低声答:“取一样东西。”
“东西?”
望着眼前人好奇的目光,秦知白倾过了身,素淡的身姿交叠于楚流景上方,指尖下移,便缓缓抚上了她身前。
忽而靠近的气息叫楚流景脊背微僵,身子全然凝滞在了原处,近在咫尺的身影几乎仅有毫厘之差,温热的吐息轻轻洒过脖颈,令她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唇。
直至秦知白退开,她方才恍惚醒过神,凝聚的视线再朝近旁看去,面上便露出了一抹惊诧神情。
“你为何会有这块玉?”
幽微火光中,两块白玉安静地散发着清冷光泽,其中一块分明是她贴身存放的玉牌,而另一块却与之全然一样,俨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秦知白未曾言语,手中拿着莹润剔透的白玉玉牌,深湛的眸光望她一眼,方缓缓道:“是我母亲留于我之物,曾被我赠予心上人。”
“……心上人?”楚流景微微发怔。
自醒来后,楚流景便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些不知何来的首饰,如雕刻着鸳鸯图样的银链,与身旁人手中并无任何刻字的玉牌。
她清楚知晓这二者绝非云梦泽中所有之物,可却不记得究竟是从何得来,只是莫名的亲近心绪叫她下意识心生珍视,于是她留下了这些首饰,小心地存放于怀前,却不想今日被告知自己珍而重之的东西竟是他人定情之物。
原来卿卿已有了心上人……
可既是赠予心上人的定情信物,为何又会与她的一模一样?
楚流景眸光低敛,不知不觉间抿紧了唇。
再安静一会儿,她察觉到对侧望来的视线,强打起精神,若无其事地问:“你要取的东西,与这块玉有关?”
秦知白望她片刻,收起玉牌,伸手替眼前人撩起了略有些散乱的发,一字一句写下:“是,所以明日我要外出半日,未免生出意外,我会着另一人暂时前来,待取回东西,便会立即回来寻你。”
知她是对自己安危放心不下,楚流景也未曾回绝,心思仍旧盘桓在“心上人”三字间,双睫微垂,只低低地应了一声。
“喔。”
身前人也未再多言,“早些歇息。”
衾被被轻轻拉上,未熄的烛火于夜色中寂寂长明,楚流景望着顶部拉长的倒影,双眸一点点合拢,眼前只剩下朦胧的光影。
思绪将尽之前,她恍惚见到身旁人倾过了身,温静的眸子望着她,唇型微动,依稀说的是“好梦,阿锦”。
……
第二日,秦知白与楚流景一同用过朝食便早早离开了宅院。
临行前她特意叮嘱了不叫楚流景随意走动,戴着的帷帽也不能摘下,若有何需求便与院中的管家说,随即留下玄豹便转身出了门外。
见得秦知白离开,楚流景懒坐在庭院中出神,脚下是伏着身子打盹的玄豹,远处隐约有笙竽的吹奏声传来,院中桂树开得正盛,偶尔落下片片金雪,馥郁的幽香勾勒出一派秋至景象,而清弱的身躯独坐于北风中,却恍若满地凋零的落叶。
一道身影忽而走近,叫神思飘摇的人被拉回近前。
宅子的管家端了一碗羹汤前来,抬手比划了几个手势,随即将一张字条放在楚流景眼前。
“今日是中秋,厨下熬了玩月羹,小姐小时候便最喜欢喝这羹了,姑娘若不嫌弃,便也喝一些吧。”
楚流景道了一声谢,随即反应过来,望着碗中以藕粉莲子熬成的甜羹,抬首道:“原来卿卿喜欢喝甜羹?”
管家摇了摇头,又比划了一番,想了想,自屋中取来纸笔,写道:“是容与小姐。我与秦小姐只在十四年前见过一面,这些年她从未回过云中,今次还是第一回见她带人回来。”
“十四年前?”
管家叹了口气:“当年小姐嫁去兰留后,便再未见她回到云中,直到十四年前她忽然带着秦小姐回来,在疏香园内留下了些东西,随即便远走他处,再也不曾出现。”
楚流景若有所思,想到秦知白先前提及的正是疏香园,还待再细问一番,却见一片桂花于枝头缓缓飘落,寒意顿起,一抹冷光掩于花后,霎时朝楚流景直直刺来。
“叮”
清弱的身躯向后一避,险之又险地躲开了袭来的枪尖,唯独掩于脸前的白纱被利刃划出一道口子,微风浮动,银白的发丝便于帷帽下隐隐流泻。
一声轻笑响起,来人收了长/枪,饶有兴味地望着身前人。
“你便是知白姐姐藏在此处的小情人?”
见楚流景姿态戒备,似听不见她所说话语,她想起什么,眼中划过一丝顽劣神色,自一旁取过管家拿来的笔墨,挥毫落纸。
“长缙陆鸣,知白姐姐未过门的心上人。”
第157章 葬画
葬画
今日是中秋, 云中郡各家酒肆皆摆出了新酿的美酒,不时有商贩挑着新上的橙橘、石榴沿街叫卖而过,家家户户在院中设下了席宴, 预备着夜里与家人一同赏月饮酒。
秦知白便于这般热闹的景致中打马而过,来到了位于城东的疏香园。
昔年画圣苏澜曾以一幅南枝早春图在此与陆家公子结缘。
陆公子为博美人一笑, 买下了这处梅园赠予佳人, 而后二人日久生情,结为连理, 一度被武林同道奉为一段佳话,谁知陆辞秋游历天山时为采一支罕见的素心腊梅而失足跌落山崖, 苏澜自此孑然回了云中, 未几便诞下独女苏容与, 而后终身未再另嫁,于数载后病逝云中,与这满园落梅同葬为了一处花坟。
眼下时辰尚早,疏香园内还无游人到访。苏容与尚在时,从未限制过他人入园游玩, 因她喜鹤,又常于梅园中作画, 世人皆称其为梅园鹤仙,在她去后亦常常有人前来园中留花悼念。
秦知白步入园中,于疏影曲径间徐徐行至细渠绵延的后园。
如今未到梅花开时,园中仅有几株垂枝梅开着早梅, 皓白的花瓣偶落清泉中, 随水缓慢飘流, 渐于尽头汇作一汪池水,一处石碑便立于池边, 碑前仍摆放着许多天南海北送来的紫毫墨砚。
她甚少来云中,唯一一次前来疏香园还是十四年前,如今素未谋面的亲人坟茔便在眼前,她静立了一会儿,便将方才于街市间买来的丹桂放至了一众墨砚之间。
“这位公子……”
身后传来脚步声,负责剪枝看护的守园人见得有人到访,正欲近前告知今日闭园,却在看清秦知白模样时神色一怔,当即停下了脚步。
“小姐?”
秦知白一顿,回眸看向来人,“你认得我?”
“当真是小姐。”守园人望她一阵,眼中溢出了些欣喜的泪意,抬手擦了擦眼角,笑叹道,“当年小姐来疏香园时便是我在园中,如今小姐虽大了,却与容与小姐仍有五分相似,方才遥遥一望,我还以为真是容与小姐回了疏香园。”
“原来是您……”秦知白忆起当年之事,回过了身,朝守园人低首一礼,“许姨。”
当年苏澜因病早逝,独留下苏容与孤身一人,陆家虽曾想将苏容与带回长缙抚养,却遭到了她拒绝,于是便只留下了一名下人照顾苏容与,此人便是眼前的妇人。
守园人平复下心绪,望着乔装打扮过的身前人,心下已有所猜测,却仍是问:“小姐今次来此所为何事?”
秦知白也未曾遮掩:“我来取母亲生前留下之物。”
妇人得到答案,便不再多言,朝四周望了一眼,侧身一抬手:“小姐请随我来。”
两人穿过水榭,来到一处清泉环绕的小屋旁,屋旁矗立着一树青松,松下仍有鹤鸟停留,映着秋日薄霜,叫人不觉又想起当年旧人。
妇人于屋中拿出了一方木匣,“这便是容与小姐当年留下的玲珑匣,这些年来我从未与旁人提起过,便想着小姐或有一日会前来寻它。”
木匣浑然一体,左右各有一道凹槽,当中封存着一处机关,若有人自外强行破开,便会触动机关叫木匣自燃焚毁。
秦知白接过木匣,将所带的两块玉牌放入了凹槽当中,玉牌与木匣严丝合缝地嵌为一体,便听得一声极细微的“咔哒”声响,原本瞧来全无缝隙的匣盖霎时松了开来,露出了盛放于其中的古瓷残片。
残片显然已历经千年风霜,碎裂处的断痕早在流水冲刷下显得模糊不清,唯有其上篆刻的文字仍隐约可见,于日光下一照,便清晰浮现出“青阳十洲记”字样。
这便是如今可得的最后一卷十洲记残篇,也是二十年前最初现世的青阳秘宝相关之物。
二十余年前,苏容与游历至漠北,于不周湖畔拾得一古瓷残片,此事不胫而走,自此青阳秘宝的传闻便流传于世间。
此为一切因,也为一切果。秦知白望着最后一卷残篇,于脑海中将已得的线索慢慢拼凑至一处,便在跨越千年的大荒星宿图中寻到了那处被藏起的秘境,四卷残篇汇作一幅图,最终得到了一个模糊的地点:
漠北,迦莲山。
她再望了一眼残片,将其上文字尽数刻入心中,随即抬手一震,手中瓷片便霎时化作齑粉,随风散入了尘泥之中。
秦知白垂下手,朝身旁妇人再深深一礼,“多谢许姨,如今我仍有他事要办,便不再多加叨扰,待一切结束,我会再回云中前来看您。”
“小姐且慢。”见她似准备离开,妇人又出言叫住了她,“当年容与小姐除却留下这方玲珑匣外,其实还有一卷画。”
她走入屋内,于书箱中寻出了一副画卷,随即返回秦知白身前,轻声道:“这卷画本被小姐葬在了青松下,是我在容与小姐离开后又将它挖了出来,我记得当初小姐葬画时神情似有些凄楚,我担心或许会是重要之物,于是一直保留在书箱中,想着什么时候再交还于小姐。”
秦知白停顿片刻,缓缓伸手接过了画,展开画卷望了一眼,终究未置一词,再道了一声谢后便离开了梅园。
素淡的身影驾马远去,于幽静的林园渐渐没入远处人潮中,片刻后,一道黑影自暗处走出,瞧了一阵远去的背影,便转身朝另一处而去。
于疏香园回到鹤宅,时辰已近晌午,秦知白方踏入宅院,便见到宅子管家急急走上前来,抬手与她比划了一番,叫她眉心一时蹙了起来。
鹤宅内院,穿着赤金色圆领袍的女子正抱着长\枪坐在石桌边,桌上摆放着散乱的纸墨,管家端来的玩月羹已被她喝了个七七八八,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手旁瓜果,偶尔拿枪尖逗一逗不远处朝她龇牙怒目的玄豹,整处院中分明只有她一人,却端的叫人瞧出了几分鸡飞狗跳的凌乱。
“陆与青。”
清冷的话语声响起,坐于桌旁的人面色微变,当即讨好地笑着回过了头,望着不远处走来的人,唤了一声:“知白姐姐。”
秦知白自院外走入,扫了一眼院中满目狼藉,见一贯威风凛凛的玄豹朝她委屈地低声呜咽,眸光微敛,冷声道:“你在做什么?”
陆鸣眨了眨眼,很是无辜地一抬首。
“你不是让我来护着你那名小情人吗,我自然是在尽职尽责地看着她。”
“她在何处?”
“我担心她在院中叫人察觉,与她说了几句,她便回房中待着了。”陆鸣抬了下颌,邀功般地一扬眉,“我是不是做得很好,知白姐姐打算如何奖赏我?”
秦知白不冷不热地睇她一眼,“唤我什么?”
陆鸣撇了撇嘴,见她这般冷淡模样,不情不愿道:“表姐——”
正房房门紧闭,其中未有一丝声响,秦知白微攒了眉,垂眸瞧了一眼桌上散乱的纸墨,视线触及其上隐约字迹,眸光微凝,正欲拿起纸张过目一看,而一只手却极快地将其抽了走,转身便要离去。
“我好似还有些事,既然表姐回来了,那我便先走了,表姐回见。”
“站住。”秦知白出言叫住了她,面沉如水地望着急于逃离的人,素来寡淡的眸子仿佛凝了薄冰,“东西给我。”
陆鸣面色僵硬地停在原地,顿了许久,方才慢吞吞地交出了手中纸张。
“我只不过与她说笑罢了,谁知她看完后竟也不问我,一声不响便回了房中,无论我怎么拍门她都不应……也不能怪我吧?”咕咕哝哝的话语没什么底气地为自己辩解。
秦知白接过纸,一页页看过其上笔墨,在见到熟悉的字迹出现于其间,只询问般写下了“心上人”三字后,她指尖一颤,凝定片刻,放下了手中纸页,低清的话语声缓缓道:“言文而不信,行诡而不实。你满口不尽不实之言,已有违陆家家训,自拿着书去外边罚站,不到未时不得离开。”
闻言,陆鸣急了,当即抗议地叫喊起来。
“好歹我如今也是云中司隶,掌管着大大小小数十官吏,还如少时那般顶书罚站多没面子,表姐——”
秦知白恍若不闻,未再多看她一眼,垂手碎去了所有纸页,随即推开房门,径直走入了正房当中。
光影流转,日光自半开的缝隙投入房中,安静的卧房内,身姿羸弱的人不言不语地倚坐在书案旁,她手中拿着一串银链,瘦削的面容隐于黑暗中,唯有银白的发蒙了浅淡日色,恍若冬日里将化的霜雪。
“……阿锦。”秦知白缓缓走近前,轻唤着桌旁人姓名。
拉长的倒影覆盖住手中银链,楚流景一顿,慢慢抬起了头。
“你回来了。”
她微微弯了眼尾,偏眸朝外望了一眼,见院中似已无他人,温声问:“陆姑娘已走了吗?”
秦知白摇了摇头,目视着眼前人,一字一句道:“陆鸣与我为远房表亲,是暂代我来保护你的。她性情顽劣,行事惯来不着边际,所说一切不过调笑之言,你不必将她的话放在心里。”
楚流景轻笑着,“我知晓。”
她拿起雕刻了鸳鸯图样的银链,似随口道:“我们不是已成婚了吗?”
秦知白一怔,话音多了一丝迟滞的轻哑。
“……你想起来了?”
楚流景站起了身,戴上银链行至秦知白身前,抬手轻轻抚过她脸侧,歉然道:“这一路叫卿娘辛苦了,我身子弱,总是难免出些差错,所幸你身上带着十洲记,往后……”
话音未落,她忽而偏开首剧烈咳嗽起来,瘦弱的脊背紧紧绷着,弓成了一条几欲折断的线,苍白的唇色亦染了点点殷红,于掌心遮掩下溢出一滩刺目的鲜血。
“阿锦!”秦知白面色陡变,伸手探过她的腕,随即转身朝外而去,“我去为你拿药。”
衣角一晃,素淡的身影便于门外转瞬走远。
急促的喘息渐渐停歇,楚流景慢慢放下手,望着消失于门外的身影,停顿片刻,抬指擦去了唇边的血。
“秦知白……”
第158章 玩月
玩月
薄暮冥冥, 白日的天光渐渐退入云后,秋令的天色暗得早,不过酉时过半, 天边一轮圆月便已初现轮廓。
将入夜,街市上已是灯火通明, 各处茶楼酒肆坐满了赏月的闲人雅士, 丝竹之声绵绵传入云中,不时可见小儿笑闹着于里巷间奔跑而过, 欢笑声传出极远,合着远处乍亮的铁树银花, 便似天上人间, 一派繁闹景象。
清微淡远的宅院内, 被罚站了大半日的女子倚着院中的石桌正在撒娇,一旁是对她仍旧冷淡的身影,她有心去抓身旁人的衣角,却被一眼睨了回去,最终只能抱着自己的长\枪, 言语间充满了哀怨。
“今日中秋,合该阖家一同吃团圆宴, 衙署中各位同僚都回家团聚去了,只我一人没个家人在身旁,表姐当真忍心让我就这般回去独对孤灯吗?”
秦知白恍若未闻,信手点燃了身旁灯烛, 一处又一处花灯于院中亮起, 她长身立于灯火下, 回首浅看向一旁人。
“陆世叔曾几次三番修书唤你返回长缙,是你一意孤行要留在云中, 如今又何谈孤身一人?你若当真觉得闲居无趣,我自可传信令陆家派人来将你带回家中。”
听她这般答复,陆鸣撅起了嘴。
“我们许久未见,表姐竟只想将我送回家中?前几日得知你要来,我巴巴地便将随身腰牌着人送了去,表姐不看苦劳也该看功劳才是,如今却是要做那负心人,将我用完就扔么?”
秦知白睇她一眼,知她惯来便爱撒娇卖乖,只是念及白日里终究罚了她半日,便也未再回驳于她。
“你若要留下吃顿便饭我自不会拦你,只是阿锦身子不好,正需静养,你不可再肆行妄为,于此处作乱胡闹。”
被一眼看穿了心思,陆鸣只得打消了请个戏班子来宅中杂耍取乐的念头,手中长/枪随手一靠,倾身伏倒在石桌上,一双眸子直盯着眼前人,话语声颇有些幽怨意味。
“你对那小情人倒比对我这做妹妹的还体贴几分,又是特意寻我来护着,又是不叫我扰她清净的……若不是知晓你的性子,我都要当真以为你与她有些什么私情了。”
秦知白神色未动,淡淡道:“为何不能当真?”
陆鸣一怔。
什么?
话音未散,推门声轻响,一道身影便在此时于房中走出。
明洁的月色于夜空洒落,影影绰绰的灯火投落出朦胧柔和的淡光,身姿清弱的人行至桂树下,往日所着的玄衣换作了与秦知白如出一辙的玉色长衫,白日里所戴帷帽已被摘去,露出了银白的发,冶丽旖旎的容颜映了半分灯火月色,便似画卷中走出的妖仙。
“卿娘。”
秦知白眸光微动,近前轻抚过她腕间,触手的温度带着软玉般清润的凉,她回房又取来一件氅衣,话语声便再不似方才疏离。
“怎将帷帽摘了?”
楚流景依顺地任她为自己披上衣裳,抬首笑望了一眼桌旁呆怔的身影。
“我想陆姑娘既是卿娘寻来保护我之人,也就不必太过心生提防,何况今夜是团圆夜,带着那些遮面之物总是有些不便,我与卿娘久未这般停下来过,便只想好好共度一晚。”
陆鸣缓慢回过神,瞧见了不远处的身影,一双懒散清透的眸子登时一亮,乍然觉得来人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究竟是在何处见过,索性将其余思绪抛之脑后,三两步走近身前。
“莫怪表姐要金屋藏娇,原来面纱下竟是这样一位佳人。”
她眉目飞扬,抬手整了整自己有些斜散的衣襟,一把将正欲来寻楚流景撒娇的玄豹推到一旁,目光明灿地透着亮,面上随之露出了一副过分热忱的笑。
“还不知娘子何方人士?芳龄几何?可曾成婚?若尚未婚嫁不如与我一同回长缙如何?”
片刻沉寂,泠然的话音与带着怒意的低吼声同时响起。
“陆与青。”
玄豹龇牙咧嘴地炸开了毛。
听身旁人又连名带姓地唤起了自己大名,陆鸣眨了眨眼,还未来得及询问,便见眼前人微微笑起来,抬手反握过了自己表姐手心,温声道:“陆姑娘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早已心有所属、钟情一人,因此恐怕无法再回应陆姑娘心意。”
如此直截了当的回答,显然她情之所钟之人已是昭然若揭。
陆鸣停了好一阵,一双眉复杂地拧了起来,欲言又止地再望了两人一眼,便附到秦知白耳旁,神色很有些小心翼翼。
“表姐……你不是与那楚家的二公子成婚了么?怎么如今又和阿锦姑娘有了这般关系?阿锦姑娘知晓你已成婚之事吗?如若知晓倒还好说,如若不知……欺瞒他人总归有些不妥吧?”
意气风发的面容颇为纠结迟疑,似在犹豫究竟该大义灭亲说出实情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待秦知白回答,微带笑意的话语声便再度开了口,楚流景揽过身旁人腰后,波光流转的眸中尽是缱绻柔情。
“陆姑娘放心,我已知晓卿娘成婚之事,只是我早已倾心相许,便是这份情意永远无法得见天日也是甘之如饴。”
秦知白一顿,抬起的视线触及了身前人眼底笑意,知晓她此刻正是起了玩心,眸光微晃了晃,终究也只落下了一声放任的轻嗔。
“又在胡言。”
陆鸣愕然愣在原地,望着二人情投意合的模样,长吁短叹地“原来这般”了一番,最终也不便再说什么,一把搂过了一旁怒气冲冲的玄豹,便顾影自怜地坐去了摆好的桌案旁。
勾起的笑意渐渐褪去,楚流景望着怀中未曾退开的身影,若有所思地垂了眸,随即如无其事地于桌旁落座,开始了今夜的节宴。
一道又一道佳肴端上桌,天色已全然暗下,完满的明月不知不觉高悬枝头。
桂花树下,相聚一桌的几人正举杯共饮,澄澈的酒液中飘着点点细碎的桂花,陆鸣一口饮罢,一贯玩世不恭的面上便流露了几分慨然愁情。
“离家四载,上回与家人这般同聚共饮好似还是在阿娘的生辰宴上,自我来云中后,便再未收到阿娘的任何家书,想来她还在气我不告而别,也不知如今她身子可有好转。”
秦知白放下手中茶盏,抬眸瞧她一眼。
“既思乡情切,为何不回长缙看看?”
陆鸣愁眉苦脸,心烦意乱地揉抓着玄豹的毛发,在玄豹转头便要咬她一口时顺手又递了个鸡腿过去,一只手支在脸侧,无精打采地长叹道:“表姐你也不是不知,当初少不更事时我惹出了些麻烦……如今听闻那柳家的小姐仍旧等候未嫁,老陆早已修书数封斥责于我,我又哪里还敢回去。”
四年前,她方及笄,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行事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常常单枪匹马前往边地挑衅异族,又或是领着三两好友便往官府手中劫法场,一度被视为干北四大纨绔之首,而直到她女扮男装抢了汶绥柳家小姐的亲,从来无所畏惮的凌风枪便就此销声匿迹,不声不响地远走去了云中。
见她无精打采的模样,秦知白不置可否,抬手为身旁人夹了一小块桂花糕,神色淡淡道:“当年柳家小姐于城中比武招亲,偏你肆意妄为,将前去比擂的人都打成了重伤,于情于理这婚约自然都该落在你手里,你逃来云中,又可曾考虑过柳姑娘该如何自处?”
陆鸣一时语塞,讪讪地端起了酒盏。
“我那不是见到比武便忍不住手痒么……何况前去上台比武招亲的都是些不入流的歪瓜裂枣,又如何配得上柳小姐。”
她再将酒一口饮尽,又道:“那柳家小姐其实我许多年前便曾见过,记忆里她明明是个极温静的人,如今性情却好似变了许多。
“听二姐说,半年前她提了聘礼到我家中,声称我若拘泥于礼数,可以娶我为妻让我嫁去柳家。这话可将老陆给气出个好歹,险些便派家中侍从把我从云中绑回陆家,幸好我嘴皮子功夫不差,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说歹说,才叫家中又给我宽限了一年时间。”
话音落下,正吃着桂花糕的人呷了一口清茶,饶有兴致道:“既然柳家小姐如此矢志不渝,陆姑娘何不与她一见,将事情说个清楚?”
陆鸣迟疑片刻,搔了搔首,从来神采飞扬的面容微微低垂,竟有些不好意思。
“我这人好美成性,见到生的好看的人恐怕便要神魂俱失,柳小姐貌若天仙,我实在不好意思见她,倘若一个迷糊答应了与她成婚,嫁不嫁的倒是不打紧,我这性子,只怕是要耽误了她。”
她自在惯了,从来无法居于一隅,若成婚也只会觉得拘束而不甘困于家中,因此一直避而不见,便是盼着对方什么时候能够想通。
说罢,陆鸣忽然反应过来,伸出手在楚流景跟前晃了晃,诧异道:“你不是听不见么?怎么还这般对答如流?”
楚流景微微笑着:“我的确耳不能闻,只是看他人说话却能猜出个七七八八,若是亲近之人,只一个眼神我亦能知晓她心中所想,久病成医,大约这也算另一种熟能生巧罢。”
见她提及亲近之人时望向了自家表姐,陆鸣禁不住一阵发酸,再为自己斟了一杯桂花酒,便看着眼前二人。
“如此良夜,你们二人竟当真滴酒不沾?”
楚流景轻叹一声:“我身子弱,饮不得酒,上回饮酒还是在青云山上,只一杯便醉倒了,还叫卿娘白白担心了一番,若真喝起来恐怕也无法让陆姑娘尽兴,因此只能拂了陆姑娘好意了。”
“罢了。”陆鸣摆了摆手,“表姐这般着紧你,我又如何敢劝你的酒,你若真喝出个三长两短恐怕遭殃的还是我,我自个儿喝自个儿的便是。”
杯盏举起,二人以茶代酒说笑着共饮了一番。
无人留意之处,秦知白却定定地望着身旁人方向,深湛的视线晦涩不明地停了好一阵,片刻后,低敛的眼睫一点,面上又已恢复了原先模样。
月上中宵,远处街巷间传来的欢笑声仍旧喧闹不休,小院中重又变得幽静,恋酒贪杯的人俨然已饮醉了酒,身子伏倒在桌上,眉梢眼角皆晕开了醺然醉意。
节宴已近尾声,秦知白着人来将陆鸣送去厢房,醉酒的人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路过楚流景身旁时却一把扒住了她的手,一双迷离醉眼盯着眼前人瞧了好一会儿,再用力眨了眨眼,便皱着眉开了口。
“阿锦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我总觉得你有些眼熟……你今日躲我那一枪时的身法分明不简单,你会武……难道我们先前曾交过手?”
楚流景任她抓着自己,面上神色仍是温静无波。
“陆姑娘许是认错人了,我们从未见过,我也并不会武,今日躲开那一枪不过是恰巧而已。”
抓在眼前人身旁的手被拉开,陆鸣倒在下人的身旁踉跄着被送去厢房,烂醉的身影于月色下渐行渐远,而絮絮聒聒的话语声却隐约流落在了黑夜中。
“不可能,我一定见过你……通缉令……你好像有些像子夜楼楼主……”
朦胧不清的话音散去,月下终究只剩了桌旁二人。
安静少顷,楚流景收回视线,转首望向身旁人,正待开口,却见一碗温热的玩月羹自染炉中取出,被放至她身前。
“今日是中秋,我令厨下多熬了些玩月羹,这几日你夜里时常惊醒,喝些甜羹也可补益安神。”
楚流景停了一会儿,笑着接过了一直温在炉中的羹汤,白瓷的碗边还微微发着烫,她低首尝了一口,便道:“许多年未再与人共度中秋,未曾想有朝一日还能如此静坐欣赏月色。听闻北地有阖家守夜以求长寿的习俗,今夜月色正好,不若我与卿娘一同在院中守夜,也算讨个彩头,兴许月神娘娘见我心诚,便当真多赐我几载好活。”
尾音略略上扬,轻言软语的话音中还透着几分笑。
而秦知白静默片晌,却未曾答允,只将桌上的暖炉又挑燃了些,低声道∶“你身子未好,还该多加歇息,夜里霜露重,你喝过羹便回房去,我代你在此守夜。”
闻言,楚流景无奈,“这却也是能代的么?”
暗红的眸子微微挑起,微带嗔意地望向眼前人,些许甜羹还残留在唇边,便将淡薄的唇染上了微润水光。
视线交错,秦知白取出巾帕,一点点替她拭去唇边水色,指腹隔着丝绸一寸寸抚过双唇,泛白的唇色便在动作下渐渐染上些许薄红。
待湿意拭尽,指尖将欲离去,闭阖的唇却忽而微张,温热的吐息漫过隔阂,一点柔软于口中探出,轻咬上了她的指尖。
第159章 我的
我的
夜色愈发幽静, 清皎的明月高悬枝头,几许桂花于树上飘落,恍似碎金, 悄无声息地落于发上,便为月下的人染了一身浅淡香气。
楚流景微抬着首, 转盼流光的双眸静静地看着近前身影, 轻咬过指尖的唇舌微动,若有似无地舔舐过残余痕迹, 灼烫的温度便晕湿了锦帕,将触感纤悉无遗地传至秦知白肌肤。
感受到身前人短暂的凝定, 她弯了眼梢轻笑起来, 眼角泪痣微微牵动, 勾出了一丝无法言明的缠绵意味,抬起的手握过眼前冰肌玉骨的腕,衔于指上的唇便慢慢松了开来。
“陆姑娘说得不错,如此良夜,若滴酒不沾难免有些浪费。我既无法饮酒, 便不如卿娘代我小酌一杯,权当是庆贺你我共度的第一个团圆夜, 若往后……* 总归能让如此佳节有些意义。”
秦知白眼睫轻点,仍余留着湿意的指尖渐渐抵入手心,静默片许,她伸出了手俯身要去拿酒, 而身前人却已然先一步拎过酒壶, 扬首将桂花酒饮入了口中,
须臾间,握于腕间的手轻轻一牵, 未曾防备的身躯跌落下去,一点微凉便吻上了她唇边。
花香四溢,熟悉的气息糅合了清甜酒香缓缓渡入口中,揽于身后的指骨一寸寸向上攀去,于颈后慢慢收拢,便似试探的枷锁,将纤柔的颈项牢牢握在了掌中。
指腹轻轻摩挲于颈侧,命脉受威胁的不适叫被禁锢的人克制着收紧了手。
秦知白气息微凝,隐忍地抬起眸,望出的视线在触及眼前人目光时,便乍然顿了住。
缀着火光的暗红色瞳眸中,看向她的目光一片冷静,仿佛封存于冰川后的岩火,全然不见沉溺于情欲中的动容。
只一瞬沉寂,近在咫尺的人又笑了起来,慢慢吻去她唇上残留的酒液,而后倾过身子,低首埋入了她怀中。
“原来卿卿这般爱我。”
朦胧的话语声轻落在颈侧,似自语般的呢喃,因隔着肌肤而显得几分模糊。
秦知白停顿许久,终究未曾将她推开,逆着光的面容瞧不出任何神色,在怀中人抬手抚上腰间系带时,伸手握过了停于身前的手。
“已是深夜,明日一早还要赶路,早些歇息。”
安静片刻,楚流景退开了身子,面上神情仍是温和,依顺地应了一声,便道:“卿娘也莫要守夜了,传说终究只是传说,还是身子为重。”
秦知白未曾言语,她也不甚在意,再替眼前人将微乱的衣襟重又理好,便转身独自回到了房中。
关门声响起,清冷的月色被隔绝在外,夜色于房中静静铺开,四周又已是一片死寂。
披着氅衣的人停于门后,面上笑意已然渐渐淡去,抬起的指尖轻轻抚过唇边,似触碰着尚未消散的气息,须臾后,一点痴迷便爬上眼底,叫暗红的瞳眸中洇开了一抹晦涩不明的暗光。
指尖垂落,她行至榻旁,将重重叠叠的衣物逐一褪去,露出了其下支离破碎的残躯。
纵横交错的伤势遍布于清癯的身躯四周,腰后的蛊印已然蔓延,将病白的脊背丝丝缕缕网缚其中。
微垂的视线望着肌肤上新旧不一的伤势,楚流景抬起了手,抚摸过每一处伤痕,最终停留在尚未愈合完全的心口,指尖便慢慢收紧,仿佛毫无所觉般扯裂了伤处。
“还有什么……”
她低首喃喃自语。
“我忘了什么?”
银白的发自肩头滑落,掩住了冶丽的容颜与迷惘孱弱的面孔,四分五裂的画面于脑海中快速晃过,错位地拼凑在一起,又被无形的力量碎成了一汪泡沫。
鲜血滴落,染红了瘦削的指骨,蛊印已于腕脉悄无声息延伸至手后,将苍白的肌肤烙下了妖异的图纹。
沉寂许久,楚流景缓缓松开了手,低垂的目光落于腕间银链,片晌,眼尾便牵出了一个有些病态的笑。
“是我的。”
……
翌日晨,天光正好,休整了两日的人重又备好马车,趁城中尚未开市之际继续前行赶路。
陆鸣昨夜饮多了酒,眼下仍旧宿醉未醒,秦知白未曾叫醒她,只留下了一封信,并令院中下人对她多加留意。
马车沿着大道出城,在离开城郊后便下了官道,转而走入了北上前往不周古城的小径。
车厢内,秦知白阖上了眸倚在软靠旁,素净的衣袍垂落,衣角隐约有些被露水沾湿的痕迹,以往清整的面容也流露出了一丝倦颜,叫清减不少的身躯更显出些许支离。
熟悉的气息就此靠近,一袭氅衣轻轻覆上了她身前,轻微的动作叫未曾沉眠的人睁开了眼,四目相对,近前来的身影便如无其事地替她再放下了帷幔。
“听闻卿娘昨夜在院中守夜,一夜都未曾歇息?”
秦知白并未回答,瞧不出情绪的双眸透了几分疲意,望出的视线微垂,落在了探来的手边,寡淡的神色便一顿,叫她抬眼看向了身前人。
“怎么戴上了手衣?”
楚流景微倾着身子,手上戴了一双轻薄的玄色手衣,修长的五指被包裹于柔软的皮革下,仅露出腕间皓白的一点,身上所着衣装也比往日更严紧许多,显出了些许克制的气息。
听得秦知白询问,她微微笑起来,抬手微不可察地掩了一下身前,随即温声道:“今晨听卿娘说我们这几日要赶往不周,不周城本就在边地,气候严寒,因此我便多穿了些,免得若是病了,又该叫卿娘担心。”
秦知白看着她,清明的双眸一动未动,目光落在她无意识遮掩的心口,落下的话语声仍是听不出喜怒。
“你有事瞒我?”
楚流景微顿,有些不自然地晃开了视线,停了一会儿,方笑道:“我又如何会瞒卿娘。”
秦知白仍是未动,“将衣裳解开。”
楚流景有些为难,“在此处?”
近在眼前的人未再回应。
望着那双犹如清溪的冷眸,楚流景眼睫轻点,又静了片刻,方依顺地解开衣带,慢慢露出了身前再度撕裂的伤口。
“昨夜就寝时不当心将伤处扯开了,但我已上过药,卿娘不必担忧。”
秦知白蹙起了眉,看着里衣之下隐隐透出的血色,确认伤势并无大碍,方抬了首。
“今夜停下后我为你熬些药,用过药你便早些歇息,这几日不可再随意动手。”
不待楚流景应答,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车厢外传来一阵询问,几名戴帽佩刀的巡武卫拦于车前,手中拿着一卷画卷。
“车里是什么人?”
“是我们公子与夫人。”
“公子与夫人?你们从何处来?”
“云中。”
“可曾见过画上的人?”
“……未曾。”
少顷安静,一柄刀于车帷外挑入,坐于马上的巡武卫朝车内望了一眼,只见车厢中光影朦胧,锦衣玉带的男子伏在一名女子上首,身下是散落的衣裳,二人俨然正是情动时候。
片刻后,伏于上方的人回首望了一眼,清冷的眸子微微敛起,出口的话语声几分冷厉。
“还未看够?”
巡武卫心里一惊,下意识收回手,停了片刻,方同身旁人道:“是一对夫妻,应当不是我们要找的人,走吧。”
马缰一打,拦于车前的几人便渐渐走远。
听得马蹄声远去,秦知白慢慢松开了按于剑上的手,俯下的身姿微微直起,正要退回原处,一只手却勾过她颈后,将她重又拉回了怀前。
楚流景唇角微挑,暗红的眸子望着近前面容,先前解开的衣裳仍未系好,半露出莹润的颈骨,勾起的眼尾便流转过旖旎神采,恍如一只狡黠的狐。
“既已是夫妻,卿娘何不假戏真做?”
秦知白眸光不定,捉过了她环于身后的手,替身前人将衣裳合拢,起身道:“方才才与你说过不可随意动手,眼下又胡闹什么。”
楚流幽幽叹了口气,自行将衣带随意系好,抬手懒懒地撩起了肩头白发,眸光一挑,便道:“若当真受些皮肉之苦便有用,我又何妨大闹一回?”
秦知白不语,她也不曾继续玩闹,伸手替眼前人将氅衣盖好,浅笑道:“卿娘这般疲累,我自是不忍心叫卿娘受苦的,前路还长,卿娘不若小憩一会儿,也好养养精神以便之后赶路。”
听她这般说,秦知白也未再拒绝,阖上了眸倚在软榻上,不多时,便慢慢陷入了沉眠。
再行了片刻,马车渐渐放慢了速度,车夫勒停了马,转首看向身后车厢,视线望了一眼远处茶棚,试探地喊:“公子,公子?”
短暂安静,车帷被挑开一道缝隙,瞧不清神色的瞳眸于暗处望出,慵懒的话语声随之自车内响起。
“何事?”
车夫面色微变,似想到什么,咽了咽喉头,方小心道:“我……我想去解个手。”
“去罢。”
得了允准,车夫下了马,朝一旁密林中行了一段,确认身后再看不见马车影子,方调转方向朝茶棚疾奔而去。
“果然是她……她便是子夜楼楼主!”
自被雇来驾马后,他便一直未曾见过车中女子真容,数日前,他们宿在荒郊破庙中,几名流匪趁夜来犯,他分明听得其中一人说那女子满头白发,可车中女子声音年轻,显然不可能是老妇人所有,而这一路上她们一直遮遮掩掩不敢进城,便只可能是如今在逃的犯人。
原本进云中郡时,他便想报官直接将二人捉拿,然而雇他之人显然身份不凡,城中守兵皆要向她俯首让路,未免生出意外,他只得胆战心惊地忍到现在,如今巡武卫就在眼前,此刻便是脱身的最佳时候。
狂奔的身躯踩过草木碎石,惊起林中鸟雀,飞离的枝头颤动不止,落下了一片零散花叶。
幽微亮光于尽头透入,眼看茶棚就在不远处,车夫神色一振,正要跑出密林向坐在茶棚中的巡武卫禀报,而离出口还有数丈远,一道身影却出现在眼前,戴着手衣的指骨扼上了他颈间,须臾后,一粒药丸便塞入了他口中。
“想活么?
“那便按我的话去做。”
第160章 天涯
天涯
入夜, 行驶了一日的马车停靠在了一处废弃的驿馆旁。
驿馆年久失修,内里还遗留着基本的陈设用具,楚流景抱着仍在沉睡的人下了车, 将大堂内的油灯点亮,曲指轻轻抚过怀中人脸侧, 温声唤:“卿娘, 我们到了。”
闭阖的双睫轻动了动,秦知白慢慢睁开了眼, 昏黄陌生的景致映入眼帘,她轻蹙起眉, 望向近前人身影, 短暂停息, 依着楚流景的手坐起了身,略有些倦怠的双眸扫了一眼四周,低清的话语声随之响起。
“现下到了何处?”
楚流景如实答:“北戈城外,苍松驿。”
“苍松驿?”秦知白神色微凝,“怎未按原路前行, 取道走了北戈?”
楚流景面露犹疑,歉然道:“那车夫说今夜恐要落雨, 需得找个躲雨的地方避避,这附近只有苍松驿一地废弃多年,我见卿娘疲乏不已,若再餐风露宿恐要染病, 便擅作主张, 同意了他来此处的提议。”
秦知白未语, 面上神色瞧不出喜怒,垂眸静了片刻, 方淡淡道:“既已来了,那便在此暂歇一夜。此地距长岩关仅数十里之远,一向鱼龙混杂,不可停留过久,我们明日一早便启程离去,你今夜早些歇息。”
见她似转身要走,楚流景问:“卿娘要去何处?”
“熬药。”
“我与卿娘一同去吧。”
秦知白偏眸望她一眼,目光几分淡漠。
“不必,你在此便可,莫要随意走动。”
楚流景停在了原地,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指尖微微收紧,随即又松了开。
“稍安勿躁……”她低声自语,“还有时间,总该再多些耐心。”
灯火摇晃,被手衣包裹的五指慢慢按上心口,暗红的瞳眸流转过深晦光泽,片刻后,又化为一片平静。
待汤药熬好,楚流景用过药,便去了楼上的客房歇息。
秦知白守在大堂中,眼前是点燃的灯火,未出鞘的软剑放于手旁,四下是一片晦暗无明的寂静。
时至深夜,空中不见半点星月,吹来的晚风中隐约布满了潮气,重重叠叠的阴云遮蔽了,俨然有一场骤雨将要到来。
一声嘶鸣响起,打破了长久的沉寂,声响是自东跨院方向传来,只响了一瞬,便很快回归安静。
秦知白眸光微抬,伸手握过剑柄,望了一眼楼上,便起身行至跨院,来到了停放车马的马槽旁。
夜幕下,白日里拉车的马正低首吃着干草,一旁木桶内放着一块被潦草藏起的红布,红布气味刺激,染了些不知何来的液体,俨然是有人以此物惊马之后又喂下干草,叫马刻意发出了方才的嘶鸣。
不好……是调虎离山。
秦知白神色微凝,当即转身往大堂返回。
“啪”
一声异响自二楼传来,她心下一紧,握紧了剑迅速走上客房,便发觉本该睡在榻上的人不知去处,一盏油灯歪斜着倒在榻旁地上。
原本守在房中的玄豹站了起来,一双兽眸有些戒备地盯着不远处的顶柜,秦知白行至顶柜前,隐约听得细微的风声自后方传来,四下搜寻一番后,伸手握住柜上拉环轻叩了叩,便听得一道闷声响起,柜中的背板向一旁移了开。
边塞大多驿馆皆建有密道,为的是战时若有紧急军情可避免打草惊蛇,直接上报馆内驿丞。
她走入密道内,眼前是一片漆黑,些微光亮于身后入口洒入,照亮了尘封多年的杂物,一道身影便躺在溟濛晦暗之间,仿佛与此同眠的衰朽旧物。
“阿锦!阿锦?”
她快步上前,揽过了倒在地上的人。
楚流景轻动了动,却未曾抬起首,依着到来的身子倚入秦知白怀中,带着笑意的话语声微不可察地发了颤。
“卿娘这般快便来了……看来果真十分爱我。”
手下触及的肌肤滚烫,耳旁洒落的气息亦凝滞不稳,秦知白蹙起眉,抬手握过她的腕,指尖探得的脉象俨然薄疾欲竭,叫她面上神色愈发凝重。
“你中毒了?”
一声震响传来,密道的入口忽而毫无征兆地关了上,楚流景抬眼一扫,指尖微微收紧,低首拥过身前人身躯,落下的话语声透了几分令人垂怜的孱弱。
“车夫发觉了我的身份,趁我睡下后潜入我房中,逼迫我服下毒,把我带至了此处……若非卿娘来得及时,恐怕他已将我了结,如今只是中了些小毒,已是万幸之至。”
一时沉寂。
秦知白缄默未语,搭在她腕上的手却慢慢松了开来,抬指轻轻擦过她唇边,指腹便沾染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浅淡气味。
“尝情草……”
尝情草为北地道旁多见的毒草,常人服之会叫心跳加快,有衰竭之危,唯有有情人血液可解,因此又被称作试情草,常见于边地异族成婚之时。
“这便是你想要的么?”
她忽而道。
楚流景停顿片刻,未曾言语,而近在咫尺的话音却再度响起,似凝了一层薄霜,一字一句回荡于黑暗之中。
“为我下药,协同车夫,服下尝情草,不惜以自身性命试险……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秦知白问。
她素来浅眠,从不可能睡得那样沉,一路颠簸不止,她却一直未曾惊醒,便只可能是身旁人为了改道而行,在随身香囊中下入了不觉眠。
车夫目不识丁,又非江湖人,身上不会随身携带毒药,亦不可能识得尝情草,她令玄豹守于客房内,便是为了提防意外发生,而直至楚流景消失,玄豹都未发出任何警示,便说明自始至终未曾有外人进入过客房,一切不过是她自行为之。
低敛的眼睫一动未动,微垂的眉目隐隐透了一丝清冷。
长久静默,楚流景笑了起来,脊背轻轻颤抖着,白发遮掩下的唇勾出了略嫌苍白的弧度。
“卿娘果真聪慧。”
她温声说着,丝毫未曾否认。
“是,一切都是我所为。毒是我自己服的,车夫是依我所言行事,我所作所为皆为了试探你心意,你如今既已察觉,自可以弃我而去……”
话未说完,一只手勾过了她衣襟,泛凉的指尖捏过她下颌,冷香靠近,透着腥甜气息的唇便吻上了她唇边。
楚流景怔在原地,任凭身前人禁锢住她周身,赤色的双眸茫然地望入远处黑暗,柔软的舌尖便抵开她唇齿,将一缕鲜血送入了她口中。
喉间无意识轻咽,挑起下颌的二指慢慢松了开,秦知白低垂了眸,未再多看她一眼,泛白的唇上仍沾染着微薄血色,话语声不见半点波澜。
“如此,可满意了?”
眼睫轻点,楚流景沉默着未曾应答,覆近前来的身影仍未退开,与她拥于一处,而咫尺相对的缄默却将所有爱意封存,仿佛分隔海角天涯。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一缕火光于合拢的门后隐约透出。
“表姐,我来救你了!”
激昂的话语声落下,一杆长枪霎时击破入口,令明灿的灯火流泻而入,顷刻点亮了所有黑暗。
“子夜楼魔头,还不快快束手……啊,啊?”
陆鸣手持续昼枪立于来路,望着亲密相依的一双身影,本欲出口的话登时咽了回去,瞠目结舌了好半晌,最终只一抬手,挥退了后方跟来的下属。
秦知白闭了闭眼,起身离开了遍布尘灰的密道,清瘦的身躯步入火光中,与陆鸣擦身而过,淡淡地落下了一句话。
“她中了毒,将她带回房内,其余之事容后再与你细说。”
“……喔。”
陆鸣一声应下,乖乖地依她话语照做,扶着留在黑暗中的人回了客房,再返回楼下,便见得手下人压着一名男子进了大堂。
“大人,属下在东跨院抓获一人,此人藏于干草堆中,行事鬼鬼祟祟,恐怕与子夜楼脱不开干系,您看如何处置?”
男子满面仓皇,连声大喊冤枉,陆鸣神色古怪地望了楼上一眼,低咳一声,摆了摆手。
“消息有误,此处并无司危踪迹,你们几人随我一路追赶辛苦了,回云中后每人赏一锭银子,现下无事了,都下去吧。”
一众下属一愣,虽不明所以,但总归得了奖赏,与自家长官一通拜谢,便齐齐转身出了大堂。
见着几名官差离去,车夫咽了咽喉头,转首望向秦知白,乞求道:“苏公子,我……我已按夫人的要求往城中去买了药,这些官兵不是我带来的,求求了……求您把解药给我吧。”
本欲与陆鸣交谈的人一顿,霎时回眸看向了他。
“你说什么?”
车夫自随身背的行囊中拿出一副药,“夫人说她身子不适,令我改道北戈,让我去城中药坊买了些药,如今我已将药买来了,您看……”
“阿锦……”
秦知白眸光凝定,面色渐渐泛了白,转身匆促返回客房,便见方才还举止自若的人已不省人事,榻旁俨然有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阿锦!”
……
第二日晌午,秦知白端着药来到客房,榻上人仍旧昏迷未醒,手上所戴手衣已被摘下,露出了其下遮掩的暗青色蛊印。
她将药放至一旁,伸手握过了垂放于身侧的指骨,指尖轻轻抚摸过苍白肌肤上烙下的妖异痕迹,身躯微弯,纤长的双睫便垂落着轻颤了颤。
“为何……”呢喃的话语声轻声问。
“明明并非我所想那般……为何宁愿将一切都认下也要瞒着我?”
用于掩盖的尝情草毒素除去,手下触及的腕脉已是奄奄一息,昨夜的猜测于此刻显得如此荒唐,从没有什么试探,一切的表象不过是为了掩饰实情而刻意出演的另一场戏。
少顷静默,低伏下脊背的人抬起首,将眼前人身子扶入怀中,单薄的身躯方一挪动,便听得一声轻响,一卷手札自枕下掉落,正正好好落在了她的脚边。
秦知白停顿片刻,俯身拾起了掉落在一旁的手札,未曾合拢的纸页展现于眼前,一行行简略而熟悉的字迹便随之落入眼中。
八月初七
我醒过来了,卿云姐姐救了我,阿姐不知在何处,云梦泽早已成了飞灰,我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现在梦醒了,这世上只剩下我了。
八月初八
现在不知到了何处,但我们要去寻阿姐了。卿云姐姐让我在外不可再如此称她,我唤她卿卿,她未曾拒绝,我很欢喜,总归还有她陪在我身边。
八月初十
这些日子一直在赶路,身上的伤时时开裂,很疼,可我不想让卿卿担心,便一直未与她说。夜里睡下后似乎有人在为我上药,是卿卿吗?但我好像听见她唤我阿锦,大约是又梦见阿姐了吧。
八月十一
快到中秋了,这几日我的眼睛总是时常看不见,幸好每回瞧不见时我都会装睡,卿卿未曾发觉,只以为我是身子乏有些犯懒,任我靠在她身上也从不将我推开,我很喜欢她的气味。
上回过中秋还是与阿姐一起,今次便与卿卿一同赏月吧,希望到时眼睛还能看得见。
八月十四
我们到了卿卿母亲的住处。原来卿卿已有了心上人……是什么人能得她这般喜欢?
这句话写下后又被另一行笔墨划去。
再往后便只剩了一页手书,其上墨痕较新,字迹劲瘦锐利,俨然已与先前有所不同,落下的字句却隐隐透着迟疑。
八月十五
我想起来了……我忘了许多事情,命蛊已经长成,我应当已无多少时日。卿娘当真对我有情吗?我不知晓,我想将她永远留在我身旁,可我大约已做不到。
许多年前,我曾听沈谷主说过药王谷有一异术,以金针封穴,能叫人忘却从前执念并再无法忆起心爱之人。
倘若我当真终有一死,能叫卿娘忘了我也好,总归能证明并非是我一人自作多情,只是总有些不甘心。
阿姐在何处?我还能救回她吗?我该如何报灭族之仇?
……她会忘了我吗?
手记至此而终,其后便是空白的沉寂。
一滴泪落下,握于手札旁的手一点点收紧,指节隐隐泛了白,将单薄的书页攥出了一丝发皱的痕迹。
“表姐……”
陆鸣于门外闯入,方要说些什么,却在望见榻旁人眼角的泪痕时倏然停住了口,面上一时惊惶不定。
“表姐,你怎么……”
秦知白闭了闭眼,任凭洇开的泪水打湿了衣襟,回首拿过药碗,喂怀中人一口口服下了汤药,随即将楚流景小心放好,转身同陆鸣出了客房。
“表姐……”陆鸣犹疑着低声问,“你与司危究竟是何关系?”
秦知白未曾回避,“她是我心爱之人。”
回答的语调清楚明晰,没有半分迟疑,叫陆鸣愕然了一会儿,随即如释重负,挠头道:“我还以为是她胁迫了你,酒醒后便赶忙带人追了上来,如今知晓你平安无事我便放心了。”
话音微顿,她回头望了一眼,又放低了声音。
“只是她受三司通缉,眼下各家人马都在寻她下落,你们若要继续前行,恐怕难免遇上麻烦,不若我护送你们一程,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秦知白并未应下,一夜未眠的容颜略显苍白。
“你是陆家小姐,又身负官职,所受关注本就繁多,与我们同行只会更加惹人怀疑。”
陆鸣想了想,觉得她所说不无道理,便也未再强求,只从怀中拿出了一封信。
“昨夜我又收到老陆来信,南边似乎出了大事,他催我尽快赶回长缙,言语不似往日那般寻常,大约与陆家有所关联。”
她望着眼前人,将收回的腰牌再次递了出去,面上神色郑重几分。
“我虽不知你与那子夜楼楼主究竟是如何相识的,但自小到大,你总是不越雷池半步,如今能见你与世人相对,反倒让我感到高兴,邪魔外道又如何,人生在世,不过为活个快意而已。
“这块腰牌你拿着,或许能为你们挡些麻烦,你尽去做你应做之事,只要别忘了还有我这个妹妹就好。”
短暂安静,秦知白接过了腰牌。
“多谢。”
陆鸣眨了眨眼,当即很有些受宠若惊地笑起来。
“还是第一回听家中人谢我。你我好歹有血脉之亲,言谢未免太见外了,不如像二姐一样与我亲近亲近?”
说着,她得寸进尺地钻入了秦知白怀里,抬首便要在她脸侧吧唧一口,而视线不经意地扫过身后,却又霎时凝固在了原地。
“呃……既然老陆催我回去,那我便先走了,表姐回见,有空带着你的小情人来长缙看看!”
话音还未散去,一向玩世不恭的人便已逃也似地走远。
秦知白凝定片刻,转首望见了立于不远处的身影,只披着外裳的人扶于门侧,瞧不出情绪的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所在方向。
“阿锦……”
她收紧了手,按捺着心绪快步走近,习以为常地伸手要探上眼前人腕脉,而冰冷的指骨却将她紧缚入怀中,一点刺痛瞬息咬上了她颈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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