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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1章 白虎玄鸟


    孟琅没有死。


    当他在人间死去时, 阎罗收捡了他的尸体,将他放入黄泉之中。他的魂魄因此完整地被保存下来,一丝一毫都没有少。


    然而, 他也不能算活着。黄泉水能够封存他的魂魄, 却不能封存他的□□, 在漫长的时光中他的血肉被水流冲蚀殆尽, 甚至连骨骼也化为河土。


    但黄泉水是世上至阴之物,它的阴气如此深厚纯粹,以至于让孟琅的灵魂凝实如真人。于是, 他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孟婆在合适的时机唤醒了他,让他去杀死宏元在天星阁的分身。在那, 孟琅劈开了从天星阁飞出的摄魂珠, 赶来了羽化岛。


    他是来杀宏元的, 也是来见秦镇邪的。


    他没有想到宏元竟有摄魂珠,也没有想到他竟将自己炼成了摄魂珠的器灵,他更没有想到秦镇邪竟被他抽出了三魂——如此, 聚灵阵就无法发动。


    不错,聚灵阵。


    在那次梦中集会里,孟琅告诉了众人归一真人用聚灵阵的事。那之后, 百川继续了归一未完成的工作, 终于, 他补全了聚灵阵。聚灵阵十分复杂, 但最重要的是金木水火土五个方位,只要这五个方位有人镇守,聚灵阵便能维持不灭。


    羽化岛已经失去三位上仙, 寻常神仙被宏元杀死的更不可计数。与一千多年前相比,羽化岛已经实力大减, 难以与宏元相抗,唯有倚靠聚灵阵博出一线生机。


    可如今放眼鬼蜮之中,煞气滔天,亡魂遍野,羽化岛上的神仙在这片翻滚的黑色浪潮就如一只只即将倾覆的小舟,连自保都难,遑论与宏元相抗!


    宏元凝视着孟琅,妄图故技重施,摄去他魂魄,关键时刻,孟婆长啸一声,直冲宏元,百川则飞至孟琅身边,急声道:“我原准备与流星子、槐英仙人、沧灵夫人、秦镇邪四人发动聚灵阵,可如今槐英仙人灵气阻塞,沧灵夫人亦被黑山君戕害,秦镇邪则失去三魂,情况之严峻,无以复加,唯有效仿归一,以我之身躯为聚灵阵载体,强行发动!”


    “上仙大人且先拖住宏元。”孟琅仰望漆黑的天空,坚定道,“我将找回镇邪三魂。”


    语毕,他抱着秦镇邪,朝三魂消失的方向追去。天上,黑龙节节败退,身上伤痕累累,她头顶那只鲛人仍不懈地吹着笛子,阻断着宏元的法术。百川驱使法相朝宏元攻去,不料黑山君竟从地上攻来!百川大怒,骂道:“逆徒,你怎有脸来我面前!”


    他一掌拍向黑山君,后者竟接住了这一招!黑山君獠牙狰狞,双眼血红,宛如两个巨大的灯笼嵌在一片乌黑的脸庞上,一道道黑气在他身周流淌,微弱的灵气不时从他体内冒出——他还没有完全吞噬沧灵夫人。


    黑山君张嘴朝百川咬来,百川抄起惊堂木,毫不留情打在黑山君脸上,直将他头颅打下去半截,就在这时,宏元抓住了孟婆的龙角,挥鞭向她头上的鲛人砸去!


    千钧一发之时,一只白虎从空中冲下,咬住了宏元的手腕!孟婆看见它,大骇:“西方之白虎!你怎会在这!你若离开,西方之天宇将倾!”


    白虎咬断宏元臂膀,甩开那只断臂,满嘴鲜血地喊道:“我是阎罗!”


    阎罗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会变成白虎。他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还得从宏元的分身中藏着的那颗摄魂珠说起。


    摄魂珠,顾名思义,乃摄人灵魂之物,寻常活人碰上摄魂珠都不免被吸走魂魄,鬼碰上它就更不用说了。即便阎罗的魂魄远超寻常鬼魂牢固,碰上这摄魂珠也必须万般小心。


    这摄魂珠一出来就朝某个地方飘去,阎罗紧跟其后,想找机会弄碎它,等他看到前方出现成片的房屋时,心中立刻大叫不好——这摄魂珠是去找猎物了!他立即扔出阎王笏,那摄魂珠却狡猾地拐了个弯,直朝下头的村落冲去!


    顿时,一道道灵魂飘上天空,就像条尾巴似的拖在摄魂珠身后,那摄魂珠飞快向前,所过之处魂魄一个个升天,汇聚成一团巨大的乌云,遮蔽了蔚蓝的天空。阎罗心中焦急,可那珠子跑得飞快,又隐匿在魂群之中,他一时半会真找不准它的位置。


    就在这时,广袤的草原上出现了一支庞大的队伍,那队伍一眼竟望不到头,宛如一块漆黑的毡布铺在连绵的田野上,缓缓前进。队伍中央是一块巨大的冰块,冰块上方蒙着布,用绳子牢牢实实捆在一排圆木上,由几十个精壮的汉子拖着拉着。冰缓慢地融化着,一路留下深色的水痕。


    摄魂珠猛地拐弯,直向这支车队冲去,就在这时,冰块表面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缝,那裂缝迅速扩大,咔咔啦啦的声音密密响起,紧接着,一只黑色大鸟从冰块中挣出,张嘴吞下了摄魂珠!


    地上的人们一片惊慌,纷纷跪倒在地,申劲发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多么大、多么美丽的一只鸟!就算是他猎过的最大的猎物都比不上它的一只翅膀,那只黑色的大鸟高鸣着向空中飞去,撞开了阴云,身披金色的阳光徜徉于浩渺的苍穹之中。


    申劲发被兄长拉着跪了下来,两人一齐磕头,而后,他兄长飞快地爬起来,高声对大家说:“玄鸟复生,此乃大吉之兆!我申国必会成功度过此劫!大哉吉哉,玄鸟佑哉!”


    众人一齐呼喊:“大哉吉哉,玄鸟佑哉!”他们满怀希望地望着玄鸟那优美的、庞大的身影,它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最终消失在太阳之中,申劲发望着这震撼的一幕,不禁心潮澎湃。他真心诚意地跪下,再次磕头。


    上天啊,原来这世间,真有神明。


    阎罗紧跟着那只大鸟,心中无比震惊。他认得它,那是百川真人的弟子玄羽君!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吃掉了摄魂珠?就算它是玄鸟,是灵兽,也不能吃这东西啊!


    玄鸟急速上升,似乎要飞出天空,阎罗已经有些跟不上它,他们已经达到一个极高极高的地方,连云气都处在这地方的下方,而在高空之上,是一片纯净的、没有丝毫杂质的蓝,那光滑的蓝色就像一块琉璃瓦,倒扣在这片大地上。


    玄鸟就像那蓝色的苍穹飞去。它的翅膀有力地鼓动,丝丝缕缕的阴气从它身体中涌出,光亮的宛如上好的漆涂成的羽毛一片片掉落,阎罗已经跟不上它了,只能看着它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成了天空中的一个小黑点。


    唯有玄鸟越发高亢的鸣叫依旧清晰,那叫声宛如丝绸般顺滑,又如宝石般明亮。那似乎是喜悦的叫声。


    忽然,在这片纯粹的蓝色天空中,睁开了一双兽瞳。


    阎罗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可他没有看错,天空中真的睁开了一双眼睛!那是双赤金色的竖瞳,接着,淡淡的纹路出现在那眼睛四周,一头巨大的老虎显现在空中!玄鸟奋力向上,撞进了那老虎的身躯里!阎罗这才发现那老虎呈半透明状,接着,它变成了一个高挑的女子,接住了玄鸟。


    女子身周盘旋着七颗大小不一的明星,在阳光下它们毫不起眼,仿佛只是透明的石头。阎罗这才醒悟,这是西方之灵,白虎。


    女子抽出玄鸟体内的摄魂珠,那般强大的魔器,在她手中竟如一只老鼠般瑟瑟发抖。女子两指捏住摄魂珠,随意将它锁进了一颗星宿中。她哀伤地望着怀中的玄鸟,玄羽君已经变成了人形——他的胸口是空的。


    他望着女人,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可鲜血不断从他胸中、口中流出,他冻结了数百年的生命再次运转,飞快地奔向终点。最终,他只笑了一下,说:“我来了”


    女人流下眼泪,云朵在她脚下聚集,绵绵的雨丝飘落大地。


    “你怎么这么傻呀?”她抱紧玄羽君,哽咽道,“你明知道我只能呆在这里,你明知道来见我也是徒劳”


    晶莹的泪珠从她脸颊滑过,坠落在玄羽君的脸庞。他温柔地凝望着白虎的脸庞,双眼好似在微笑,可他眼珠的神光飞快地暗淡下去,那微笑在他脸上凝固,成了永恒的印记。


    玄羽君的身体开始凋零,一片片的羽毛从他身上掉落,成了一片片的乌云,他的身体则变为无形之气,回归浩渺的天空。这就是灵兽,得天地灵气而生,散天地灵气而死。白虎怔怔地望着那缕纯净的气息回归苍穹,泪水止不住地流下,地上的雨越来越大,好像从天际倾泻的河流。


    “啊——啊啊——”


    白虎痛哭出声。她身为天之四灵,虽拥有变幻风云的力量,却永生永世都要被禁锢在西方的天空上,连自己的爱人也无法守护。她甚至不知道爱人遭遇了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自己眼前——他的生命其实早在几百年前就应当消逝,只是凭着一腔执念苟活至今。


    墨云翻滚,天地漆黑如永夜,白虎身旁的星宿一颗颗亮起,在这黑沉沉的天空中飘摇。阎罗几乎被风刮倒,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西方之白虎!星宿之神灵!那是几乎与山岳同寿的存在,是几乎只存于传说的远古之神,他竟然能看到她?


    忽然,他被一阵飓风刮上了高高的天空,在那风暴中央,一头巨大的白虎在怒吼,星宿紧箍在它身上,宛如一条条锁链。白虎铜钟般的金瞳对准了阎罗,那恐怖的气息令阎罗心肝直颤,他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代我去复仇。”白虎一掌拍在阎罗身上,怒吼道,“杀了这珠子的主人!”


    阎罗登时被拍飞,他在空中不停翻滚,瞬息间便离开了那片乌云,他的四肢突然变粗,变大,长出了长长的白毛,突然他口中发出一声兽类的咆哮——他变成了一头白虎。


    第282章 最初


    宏元阴沉地盯着阎罗, 说:“你竟成了灵兽。”


    阎罗龇牙道:“宏元,我如今可不怕你了!”


    宏元一甩断臂,胳膊重新长出, 漫天魂灵攀附在他身上, 形成了一层厚厚的盔甲, 他阴森道:“不过两只畜生, 怎敢与我抗衡!”


    他双掌齐落,朝阎罗和孟婆拍去!那边,流星子抄着流星锤追了上来, 对着黑山君脑袋就砸,那本就凹陷大半的脑袋差点给砸进脖子里, 可黑山君脖子一扭, 竟从肩上又长出了一个脑袋!流星子一边死命地砸他, 一边对百川真人吼道:“百川上仙,你去对付宏元,我要杀了这畜生, 给师傅报仇!”


    “百川真人,你放心去吧!”槐英仙人趴在地上,一根根藤蔓从他掌心下生出, 顺着黑山君的脚掌往上爬。黑山君怒吼着, 挥拳朝流星子打去, 他对百川咆哮道:“不, 你不能走,我要杀了你!”


    “我才是要杀了你!”流星子跪在黑山君脑袋上,红着眼吼道, “我要为师傅报仇!”


    他狂暴地攻击着,黑山君也狂暴地嚎叫着, 无数煞气从他体内冲出,灌进流星子的身体,流星子以法相护身,只一个劲进攻,煞气从他一只手钻出,绞断了他那只手的灵脉!流星子痛吼,摔到了黑山君肩头。


    这时,藤蔓已经爬到黑山君腰际,槐英仙人焦急地望着不远处战斗的黑山君和流星子,忍着胸口钻心的疼痛,使劲催动灵气。


    快些,更快些!那珠子到底在哪!


    他亲眼看见那珠子吞噬沧灵后又飞回黑山君身体!那东西必是杀死黑山君的关键!槐英仙人十指深深插入地中,藤蔓飞快爬升,终于,他感知到了一丝熟悉的灵气,他立刻操纵一根藤蔓钻进了黑山君的身体,刹那间,一股浅蓝色的灵气泄出,将那颗珠子托了出来!流星子眼疾手快,操锤砸下——珠子没碎!


    黑山君用双手按住了那颗珠子,任流星子如何砸也不松手!他抬脚狠跺地面,终于挣脱出一只脚,他抬脚朝槐英仙人踩来,这时牛头马面冲了过来,或者说,是被白无常提了过来,这家伙摇摇欲坠地提着这俩大家伙,猛地转了个圈,把他二人甩了出去!


    这两人高举两把大铁叉,一齐插进了黑山君的两只胳膊,二人奋力向下一划,割断了黑山君的两只熊掌!这时,黑山君的脚也落下!槐英仙人不得不收手,从地上滚了过去,他的神格已经被煞气撕扯出一个大洞,撑不久了。


    摄魂珠露出,流星子紧盯着它,纵然脑中魂魄动荡,流星锤也要砸下!终于,摄魂珠表面出现了一道裂缝,流星子忍着神格为煞气冲荡的巨大疼痛,又一次挥动流星锤!法相显现,灵气倾数注入——摄魂珠碎了!黑山君庞大的身躯土崩瓦解,流星子跌落地上,两眼潮湿。


    师傅,徒弟给你报仇了


    “啊,啊啊啊”


    一道悲怆的吼声随着黑山君的消亡在空中回荡。那两只血红的眼睛仍望着百川离去的方向,无数不甘,无数仇恨,都化在黑山君最后的叹息中。


    “不公啊,不公我究竟哪里不如玄羽!究竟”


    那两团鲜红的光点坠落,消失在尘埃之中。就在此时,地上的鬼魂纷纷升入天空,它们所追击的目标是孟琅。


    孟琅说要找到秦镇邪的三魂,并非空口无凭。他如今为灵魂之体,对魂魄的感应十分敏锐,且他坚信秦镇邪的灵魂不会轻易被这些鬼魂吞噬,那是经历了无数痛苦的灵魂,其坚韧不是这些灵魂可以相比的。


    宏元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可他被百川几人拖住了,只得令天上地下游走的亡魂来阻挠孟琅。这些灵魂源源不断地朝孟琅扑来,斩灭一个,涌上来千百个。孟琅意识到,倘若他长久在这耗下去,必会遂了宏元的愿。他单手掐诀,在脑门一点,一抹白色光点跃出,朝空中飘去。


    那是他的天魂。


    生剥三魂,其痛苦不下于剥皮抽筋,可孟琅出剑的手只是微微顿了一下,下一瞬,一道浩荡剑意刺出,为那抹魂魄开出了一条路!他的魂魄循着秦镇邪的气息而去,找到了他的三魂,那三个小小的光点紧紧地抱在一起,抵御着周遭的鬼魂。


    孟琅的天魂试图拽住它们,可不知为何,秦镇邪的三魂固执地呆在那里。孟琅眉头微蹙,低声对秦镇邪喃喃:“你为何不愿回来?莫非你没有认出我?”


    这真有些伤他的心。孟琅猛地闭上眼,厉呵道:“回来!”


    随着这一声厉呵,他的天魂猛地撞入了那三魂之中!顿时,孟琅看到了一片黑暗。


    有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究竟为何要抓我来这里?我求求你放了我,求求你!我绝不会说出你是谁,我绝不会派人追杀你,我只求你放过我,让我回去,求求你了,求求”


    是女人的啜泣声,如此悲伤,如此绝望。她的哭声就好像连绵不断的雨水,一点点将他淹没。孟琅疑惑地站在那里,不明白这声音为何而来。忽然,他感受到了一道熟悉的气息。他突然意识到,秦镇邪就在这里。


    这里,就是秦镇邪不愿回来的缘由。


    秦镇邪也听到了那哭声。那声音令他十分低落,十分不安。他觉得有什么抚摸过自己的脸颊,女人凄凉的声音不断地传来。


    “镇邪,镇邪镇邪!你为什么还不来找我?救救我啊!救救我啊!”


    她为何要让他救她?秦镇邪想撕破眼前的黑暗,可他什么都做不了。这地方逼仄,昏暗,潮湿,就像一个长满苔藓的山洞,他被困在其中,动弹不得。他究竟来到了什么地方?他为何会来到这里?他原本又在哪儿?


    真奇怪,他好像想不起来了。他只觉得伤心,这女人的悲伤好像透过这黑黑的薄膜流了进来,令他满心痛苦。这女人哭啊哭啊,成日的哭,仿佛她的泪水永远也哭不尽一样,那低低的哭声好似漫长的梅雨,怎么也看不到尽头。


    “我想回家,我想回去,镇邪,镇邪啊”


    “你到底想要什么?跟我说说话吧,说啊!”


    “好黑啊,好冷啊,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


    忽然,秦镇邪听到了雷声,一开始远远的,闷闷的,很快就惊天动地咆哮着降临,风呼啸,屋子沙拉作响,接着暴雨降临,噼里啪啦敲击着屋顶,女人尖叫着:“水,水,水——水!”


    那又长又尖的叫声好像鸟雀的厉号,又好像一匹被扯到极限的丝绸,叫声越来越尖,越来越急,甚至盖过了屋外的狂风暴雨,最后,伴随着一声格外明亮锐利的尖叫,屋子轰然倒塌,秦镇邪也猛地荡了一下,狠狠地撞到了什么地方。


    外头只剩下雨声,风声,刷拉拉,呼啦啦,相互撕扯相互交织,秦镇邪满心恐惧,几乎尖叫起来,他紧紧地蜷缩着,不安地挪动着。突然,他听到了女人沉重的呼吸声。遮天蔽日的雨声中,女人的咳嗽声如同天籁,她的脚在地上踩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一下一下,不停歇地敲击在地上。


    这声音如此顽强,如此坚定,在这毁天灭地的大雨中,女人的脚步声就像一根根钉子深深地嵌入了大地中。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秦镇邪也渐渐感到呼吸困难,他脑子里一片混沌,某种恐惧牢牢地抓住了他,他挣扎着,好像要对抗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突然,他整个给颠倒过来,原来是女人摔在了地上。


    女人又开始尖叫,这次的叫声和之前完全不同,这是充满的痛苦的叫声,是能将身体的血抽干的叫声,仿佛她的整个生命都浇筑在这连绵不绝的、高亢的、几乎撕裂的叫声中。秦镇邪也感到了痛苦,他被剧烈地挤压着,那挤压感如此强烈,似乎他的骨头都被轧进了五脏六腑之中。


    疼,太疼了!身体中只剩下如此尖锐的一种感受,令人无暇顾及其他。


    秦镇邪尖叫着,哭嚎着,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翻搅,四肢百骸都仿佛被拧烂,那痛苦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即将死亡,可他没有死亡,他突破了那薄薄的黑暗,滚入一片冰凉之中,可浇在他身上的东西却是灼热的。有什么又冷又硬的东西密密麻麻砸到他脸上,像针一样,秦镇邪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比那黑暗并不明亮多少的天空。


    他听到了女人剧烈的喘息声,还有痛苦的呻.吟声。他想去看看那个女人,可孱弱的头颅根本无法转动,打在他身上的雨水就好像一根根棒槌,让他痛苦难耐。女人一只手揽过他,艰难地把他护进怀里,秦镇邪看到她那被雨水浸透的疲惫而美丽的双眼。


    她眼中有无限言语,可她太虚弱了,虚弱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在这似乎要淹没大地的雨水中,她跟他渺小如尘埃。女人眼中透露着绝望,秦镇邪感到恐惧,他预感,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他的预感成真了,从女人漆黑的眼睛中,他看到了两抹幽绿。


    那是狼的眼睛。


    一头狼就站在他背后,站在女人面前。女人费力地抬起手,嗓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可那狼岿然不动。它走上前,低头舔了一下秦镇邪的脑袋。


    女人恐惧地叫了一声,手无力地挥动着,狼拱开她的胳膊,咬断了连接着她跟秦镇邪的脐带。女人的眼神忽然变了,不敢置信,继而是惊喜,狂喜,她推开秦镇邪,这时秦镇邪更加响亮地哭叫起来,女人费力地扯下手上的一圈珠子,套到了秦镇邪脖子上。接着,他被那只狼叼起。


    晃晃荡荡的视线中,女人的身影与漆黑的天地渐渐融为一体。秦镇邪嚎啕大哭,撕心裂肺般痛苦,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这女人是谁了,这是他的母亲,是他的亲娘仙鹤王妃啊!


    这是他最初的记忆,是他被遗忘的最早的记忆。原来他不曾被抛弃,原来他是这样成为了母狼的儿子,原来他的母亲是这样死去的,在大雨中,在荒野上,孤身一人!是他害死了她,因为他要出生!假如她不是怀着孩子她不会如此虚弱,不会这样死去,他害死了她啊!


    他的母亲,他的父亲,全都是他害死的。刹那间,无穷的悔恨压垮了他,秦镇邪悲恸万分,沉溺于这黑色的大雨中。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一头雪白的长发映入他眼帘。那人的容貌,看似陌生,却仿佛又十分熟悉,秦镇邪愣愣地望着那凭空出现的男人,大雨中,他竟一点也没有被淋湿。


    “镇邪,阿块。”他轻轻地唤道,“回来吧。我回来了,你也要回来。”


    秦镇邪呆呆地望着他,忽然,泪水又涌了出来。


    他紧紧地抱住他,哭喊道:“道长!阿琅!你没有死——你没有死!”


    三魂回归,秦镇邪睁开双眼,心上人的面庞就在眼前,他抓着孟琅,一时间激动得无法言语,只是流泪。在失去一切之后复得的这个人!在一切希望破灭之后出现的这个人!在不堪背负的所有回忆都被想起时奇迹般降临的这个人!


    孟琅眼眶也湿润了,他朝上一指,说:“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我们得赶紧去找百川真人,开聚灵阵!”


    第283章 国师之死


    国师抓住红衣女, 把她甩到了神像那边,两人即刻缠斗起来。君稚焦急地望着那边,又看向玉无忧, 后者说:“你去帮她吧, 这边, 我来解决。”


    国师闻言, 噗嗤一笑。他直勾勾地瞪着玉无忧,还是那张脸,还是那个人, 一丝一毫都不差。他就知道,玉无忧没有死。国师玩味地说:“无忧啊, 你现在有胆子跟我作对?”


    “我要杀了你。”玉无忧盯着他, 纵然他设想过这场景千万次, 可真对上国师,他的手仍忍不住颤抖。


    “杀了我?就凭你?要知道,还是我让你变成鬼的呢?”国师打量着他, 视线极具压迫,“你要来杀我,怎么什么东西都不带?我知道了, 你心中其实不想杀我——”


    “一派胡言!”玉无忧急速奔来, 挥拳打向国师, 国师截住他的拳头, 嘲笑道:“太慢了!太软了!无忧,你杀不了我!”


    玉无忧恶狠狠地瞪着他,煞气涌出, 扑向国师。国师忽然变了脸色,他猛地抓住玉无忧, 厉声问:“你哪来的煞气?”


    “与你何关!”玉无忧挥掌劈向国师面目。国师后退两步,阴森道:“你不告诉我?无妨,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开口的!”


    另一边,红衣女艰难地跟那神像战斗着,这神像虽没有神仙的法相那般高大,却也有数丈之高。这神像面目虽然斑驳,身体却极为坚硬,红衣女的金线只能在上头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且这神像身上散发出一种极其恐怖的气息,让她不敢靠近。


    君稚在神像脚下左躲右闪,跟只兔子似的四处蹦跶。一根丝带从神像肩头滑落,他逮住机会,抓住那带子爬了上去。


    神像一掌拍来,将红衣女击落在地。她在地上翻了几个滚,起身时无数红衣女从她身后涌出,齐齐拥上前,抱住了神像的双腿。红衣女双手交叉,十指飞快舞动,她衣上那只金凤凰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手中越发耀眼的金线。


    远攻伤不了这神像,必须靠近它!红衣女一咬牙,冲了过去,她高高跃过神像,手中金线好似一把金黄的绸缎,勒住了神像的脖子!顿时,神像脖颈处火光四射,红衣女双手收紧,金线在指间勒出鲜红的痕迹。就在这时,神像大张着嘴,一颗漆黑的珠子从它嘴里飘了出来。


    红衣女心中一惊,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骤然降临,她松开手,转身就跑!可神像却抓住了她的脚,将她朝那珠子扔过去!就在这时,君稚爬上了神像的肩膀,纵身一跃,抓住了红衣女!


    他把无敌剑塞到红衣女手中,叫道:“起——”


    无敌剑一飞冲天,直扎入天上的鬼潮之中,那珠子也追了过去。天上万鬼立时朝那珠子涌去,天空中睁开了一只漆黑的眼睛,那珠子就是那只眼睛的瞳孔,红衣女紧抓住君稚,叫道:“跑!”


    她脸上全是恐惧,在被那眼睛盯住的一刻,她的脑袋就像被一只手抓住了似的。一阵刻骨的刺痛从大脑深处传来,红衣女难以抑制地发出了惨叫声,一个淡淡的红影在她头顶闪现,那影子就是缩小版的她。地上,神像失去珠子后便倒在了地上,成了一具死物。


    君稚心中焦急,脸色惨白,红衣女的五指就跟铁箍似的嵌在他胳膊上,凄厉的惨叫声针扎一般刺着他的耳朵,而他本人也感到一阵阵恍惚。有什么不对劲,很不对劲,天上那只眼睛有问题!可他要怎么才能解决它?以他的能力他怎么解决这东西!


    对了,威灵戒!可这东西到底要怎么用?阎罗没告诉他!什么天雷之力,什么引来天雷,他不知道啊!最关键的是,他快控制不住无敌了!君稚猛地将剑转了个方向,两人立刻朝地面冲去,那只眼睛也飘了过来,君稚大叫:“你别过来啊啊——”


    危急之中,他居然把威灵戒扔了出去!那戒指在空中划过一道短短的弧线,便落在了地上。红衣女大骂:“你疯了吗!”


    “我以为这样就能让它生效,国师就是那么扔的!”无敌剑把两人拽进了树林子里,无数树枝咯咯啦啦从两人身上划过,两人最终滚到地上,君稚瞧见红衣女头顶那个人影,惊慌无措中,居然一掌把它拍进了红衣女的脑袋。红衣女大叫一声,抱着头在地上翻滚,君稚胆战心惊地看着她,着急道:“你,你使劲啊!”


    “使你鬼头的劲!”红衣女捂着头蜷缩成一团,脸上全是白生生的汗。


    “我,我刚刚搞错了?”


    “你他娘的在我魂魄上拍了一巴掌!”红衣女怒视着他,但多亏了君稚刚刚那一巴掌,她的魂魄总算回了自己身体了。虽然,她眼前还是天旋地转,头也跟灌了水似的,身子更是站都站不起来。


    君稚大窘,这时林子里一片响动,那眼睛追过来了!他赶紧拽起红衣女继续跑,红衣女说:“你去找威灵戒!把灵气灌进去,用天雷劈它!”


    “我哪来的灵气啊!”


    “你没有也得有!这东西邪乎得很,我恐怕打不过!”红衣女的脑袋又传来一阵阵剧痛,那种灵魂剥离的痛苦再度袭来,该死的,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红衣女的头越来越痛,动荡不安的魂魄随时将挣脱躯壳,她猛地拽过君稚,瞪着他说:“去找戒指,我拖住它!”


    说完,她毅然转身,扑向了那只巨大的眼睛!


    她宽大的袖子翻飞,宛如蝴蝶的羽翼,裹缠住了那只眼睛。可下一瞬,那艳丽的红色就被漆黑的煞气所吞噬。君稚拔腿就跑——戒指!戒指!他在林子里狂奔,他把戒指扔哪儿去了!再不找到它那女鬼就死了!在极度的恐惧极度的慌乱中,君稚身上窜起一道微小的金色闪电。


    突然,仿佛心有灵犀,君稚模糊地感应到了威灵戒的方位。他扑过去,抓起地上那枚小小的戒指,高高举起,对着漆黑的天空呐喊。


    “求求你,打雷吧!!!”


    他猛地磕下头,就在这瞬间,空中响起了雷鸣声。


    国师又一次将玉无忧击倒。他冷眼看着他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血淋淋的腰间,新的骨头重新长出,苍白的皮肤如此刺眼。玉无忧的眼神已有些散了,可他仍盯着他,仇恨地盯着他。


    “你还要打?”国师的视线扫过玉无忧的胳膊,不久之前,他才卸掉它们,而在那之前,他卸掉了玉无忧的一条腿。他对玉无忧一点都不手下留情,甚至比对付其他人时更为凶残,他以为玉无忧会屈服,可他一次又一次站起来,朝他扑过来——在明知打不过他的情况下。


    这一次又是如此。国师轻而易举地接住了玉无忧的拳头,将他压在了地上。“我不明白。”他死死地按着玉无忧的脑袋,低声道,“你为何如此恨我?要不是我,你现在已经死了,你真的不适合打架”


    “放开我!”玉无忧剧烈地挣扎着,嘶吼道,“我怎么能不恨你!你杀了我全家!”


    “那些家伙有什么好!”国师更用力地按着他,面目狰狞地吼道,“你跟在他们身边能得到什么好处!瞧你住的那间屋子!瞧岑远道那帮狗崽子对你干的好事!在玉家没人看得起你,你想跟条哈巴狗似的围着他们转?是我把你提到了高位,是我让你活了下来!你居然不感激我!你居然敢恨我!”


    他手上越来越用劲,玉无忧的脑袋被他深深按进了地里,那颗脑袋在他手掌下疯狂地扭动着——太不听话了!太不识趣了!还不如杀了他!杀了他!


    可是,可是!国师的手在颤抖,他不能明白,他不能明白!在这人间怎么会有他得不到的东西!他是鬼,是红煞!他已经脱离了那孱弱的肉身,已经摆脱了生老病死,他是比凡人强大百倍的存在——可为何他此刻感到如此痛苦!玉无忧,玉无忧!这个脆弱的,生死全由他掌握的渺小的凡人,他怎能如此对他!怎能!


    他还是应当杀了他!


    国师猛地举起手,这一刻玉无忧扭过身,一拳打在他脸上!他翻过身,掐住了国师的脖子!国师握着他的手,突然笑起来。


    “我是鬼!是鬼!你怎么成了鬼,还跟人一样!这样如何能杀我!”


    他死死地瞪着玉无忧,蛇一般的煞气涌出,一口咬在玉无忧的脖颈!那些煞气凶猛地灌进那具纤瘦的身体,不出多久他就会将他吞噬。国师直勾勾地盯着玉无忧,他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可他的眼睛仍充满仇恨,一种无可名状的愤怒在国师心中升腾,与此同时他又感到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感觉令他浑身冰凉。


    真就要这样杀了他!真就要这样杀了他?那么从此以后世上不会再有一个这样恨他,这样令他心痛!奇怪,奇怪,怎么到了这步田地还会不舍?国师突然伸手,一巴掌将玉无忧扇到了地上,他气喘吁吁地站起,眼神恐怖地盯着地上这个虚弱至极的人。他的手在颤抖,又一次的,害了病似的颤抖。


    他定定地看着他,最终,他决定杀了他。


    国师抬起手。


    就在此刻,一道雷声滚过,赤金色的闪电从空中劈下,点燃了黑漆漆的树林!这闪电就如一面耀眼的旗帜,扯开了疯狂的雷暴,刹那间,数十道闪电如一张大网向地面扑来,国师想也没想,就扑到了玉无忧身上,接着,天雷浇下,整个世界成了一片耀眼的金色,那只黑色的巨眼在这片金色中不过是个模糊的影子。


    天雷转瞬即逝,世界突然变得无比安静。君稚跪在地上,手中的威灵戒已经碎了。他背脊上一片鲜红,血肉翻起,隐约可见森森的白骨,就算他天赋异禀,也无法直面天雷,承受如此霸道的力量。他能活下来,全靠威灵戒庇佑。


    君稚慢慢从地上撑起,他的膝盖直打颤,人刚走了两步,就又跪在地上。他真的一步也走不动了,以凡人之躯,驱动神仙灵器,已经突破了他的极限。可是,他还是想知道那女鬼死了没有,她最怕天雷,而刚刚的雷暴如此猛烈


    君稚抬起头,又一次站了起来,他用剑撑着地,一步一步挪动,他必须知道她死了没有,必须,必须他终于来到了那只眼睛所在的地方,那里已被雷霆劈出了一个深坑,坑里什么都没有。君稚定定地盯着坑底,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跪了下来,泪水忽然涌出。他哭嚎,那样伤心,那样悲恸,就在这时,一缕淡淡的红色煞气从地底流了出来,君稚愣愣地望着那缕煞气,看着它凝结成了一个拳头大的小人。


    “干的不错。”红衣女瘫坐在地上,咧嘴笑道,“不枉老娘费了半条命拖住那东西!”


    君稚张着嘴,好像想笑,又好像想哭,最终,他还是笑了,哭着笑了。


    “你没死啊太好了,太好了”


    玉无忧恍惚地望着天空。上面的阴云渐渐淡了,盘旋的鬼魂也消散了,回了各自该去的地方。他身上有沉甸甸的重量,可那重量在迅速减轻,细碎的、尘埃一般的黑色颗粒飘逝在空中,玉无忧脸上都是粘稠的血。


    奇怪,鬼怎么会有血呢?既然成了鬼,不就应该一切都和人不同吗?为什么还会拥有人的外貌,甚至会像人一样流血?


    “咳,咳”


    国师抬起头,粘稠的血滴在玉无忧的脸颊,他的脸色从未如此苍白,他的眼神也从未如此复杂。玉无忧望着他,心中一片茫然。国师的身体在迅速消逝,实际上,他的身体已被天雷削去了一层——那毕竟是天雷啊。


    因为他完整地护住了玉无忧,从头到尾,所以他挨下了所有天雷。他不停地咳血,那些血一块块砸在玉无忧脸上,像活生生从他身上掉落的骨肉。


    “为什么”玉无忧竟感到一丝恐慌,“为什么要救我?”


    国师望着他,居然笑了。


    “我该杀了你”他低低地说,无力地垂下头,冰凉的额头抵着玉无忧的脑门,灼热的呼吸从彼此的唇隙流过。玉无忧不能明白,他不能明白国师为何救他,也不能明白自己此刻为何流泪,国师那双狭长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临死之前,他们之间的怨恨忽然暂时退却。


    不知是否是幻觉,他竟在国师眼中看到了不舍。他唇上落下柔软的触感,几不可闻的呢喃声流进他耳廓。


    “然而我爱你。”


    这必定是幻觉。玉无忧闭上了双眼,眼泪无法抑制地流出。他身上的重量越来越轻,他残忍地闭着眼睛,什么都不看,他似乎听到了一声轻轻的笑,还有一句更低的、仿佛叹息般的低语。泪水不停地流,玉无忧紧闭着眼,直到身上轻飘飘地什么都不剩了才睁开,他看到空中漂浮的零星碎屑,那么轻那么轻,风一吹就飘散了。


    这时他才痛哭出声,说到底他爱过他啊,说到底,就是爱过,才会这样的恨。


    与此同时,正与百川几人战斗的宏元突然发现再无新的灵魂攀附在他身上。他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起,那笼罩在羽化岛上空的灵魂之海渐渐稀薄,汇入其中的灵魂越来越少,直到此刻,竟终于断了。


    这意味着,最后一颗散落人间的摄魂珠,也碎了。


    就在这时,秦镇邪和孟琅追了过来,白无常扇动着半边破翅膀把流星子和槐英仙人甩了过来,两人艰难地在空中站住,这瞬间,百川福至心灵,抬手起印!接着,孟婆起印,阎罗起印,流星子和槐英仙人各出一只手起印,秦镇邪亦起印!


    金木水火土五方位齐,聚灵阵,现!


    第284章 宏元消亡


    五道金光从大地上射出, 羽化岛上,早已设下的阵点如星辰般闪烁,灵气注入, 阵法显露, 阵点连缀如网, 五行之位如柱, 恢弘的阵法迅速覆盖整座岛屿一木一石,一屋一居,无不包罗其中, 羽化岛上的所有灵气尽被抽出,草木枯萎, 岩石崩裂, 房屋倒伏, 狂风刮起,浩瀚灵气如浪潮涌来,呼啸着扑向宏元!


    宏元屹立阵法中央, 庞大的身躯上达于天,鬼蜮收拢,将他紧紧包围, 百川祭出惊堂木, 高声道:“木之位起——”


    秦镇邪道:“火之位起——”


    槐英仙人和流星子齐声道:“土之位起——”


    阎罗咆哮道:“金之位起——”


    孟婆低吟道:“水之位起——”


    百川截然道:“木之位, 起!”


    五行之象现, 五道灵柱如长剑,直刺天空,柱身出人头, 出巨手,各自化为入阵者之象, 这象远超各人法相庞大,灵气之充沛凝实也不可相比,百川之象手持惊堂木,率先朝宏元拍下!


    天空中,那巨大的黑柱岿然不动,雄浑的煞气似乎丝毫不曾受损,秦镇邪举剑刺下,槐英仙人持杖打来,流星锤落,白虎撕咬,黑龙盘缠,黑柱的外壳簌簌剥落,就在这时,摄魂兽忽然从柱子里探出脑袋,怒吼着朝槐英仙人和流星子奔去!


    它吼声如豺狼,凄厉异常,槐英仙人心头一颤,体内鬼气骤然狂涌,竟从四肢百骸钻了出来!流星子亦不好受,黑山君留在他体内的煞气暴动不已,令他无时无刻不经受筋脉撕裂的痛苦。


    孟琅提剑迎上摄魂兽,暂且拦住了它。摄魂兽故技重施,可孟琅体内阴气并非杀人所得,它无亡魂可引诱,便定睛瞧住孟琅,试图将他魂魄摄出,然而孟琅并不看它,他眼中只有剑。阵法中的灵气攀附在斫雪剑上,他挥手,出剑。


    崩。山崩之剑,雪崩之剑,毁灭之剑,锋利无匹的剑意砍在摄魂兽头颅,削去了它的三只眼睛!就在这时,槐英仙人痛苦地嘶吼道:“我神格将碎!我,我快撑不住了——”


    他五指插入自己胸口,掏出了神格!那几乎为煞气吞噬的神格急速一进入聚灵阵,立时庞大数倍,宛如一条河流注入了阵法之中,与此同时,槐英仙人向下坠落。


    土之位上只剩流星子一人,他孤木难支,被毁大半的灵脉难以支撑聚灵阵所需的庞大的灵气。阎罗也与他境况相仿,他本非灵兽,只是借着白虎之力暂时拥有了灵兽的外表,可白虎之力并非用之不竭,他能感受到身体内的灵气正在飞速消失。


    “见鬼的!”他大吼,“宏元怎么还不死!”


    “他身上有数百万亡魂,非我等可轻易击破!”孟婆凝声道,“他比从前更强大了!”


    “诸位勉力!”百川沉声道,“今日,必击杀宏元!”


    秦镇邪决断道:“如今之计,唯有效仿归一。”


    语毕,他身体忽化为透明,胸中神格光芒大盛,竟熊熊燃烧起来!与此同时,火之象骤然膨胀,突破了形体的桎梏,滔滔烈火将黑柱烧成通红,天地间一片赤色,大地焦卷,海水蒸腾。摄魂兽呜咽一声,躲回柱中。百川道:“我助你!”


    百川所处乃木之位,木生火,他神格一燃,火势更盛,黑柱片片剥落,盘结其中的亡魂一块块掉落,阎罗体内灵气所剩无几,他咬牙道:“拼了!”


    他咆哮一声,白虎喷出一道金光,洒在大火之上,那火焰登时扶摇直上,宛如一条火龙盘踞在黑柱上,几乎将黑柱吞噬。可是流星子猛地掏出神格,那抹金光跃入火焰之中,顿时,火势大涨,淹没了黑柱!烈火中传来一声咆哮,忽然,一只巨手挣出火焰——是宏元!


    他身上烈火燃烧,两头四足都呈赤色,仿佛来自地狱的恶兽。他的身躯已只有先前的一半大小,他所拥有的煞气已经大如前,可木之位上已不再有神灵,聚灵阵缺了一位,火之象衰微,继而湮灭。流星子绝望地坠向大地,就在这时,鬼差们背着几十个神仙跑了过来!白无常给牛头背着,大喊道:“冲啊啊啊!”


    那些神仙饱受体内鬼气的折磨,又经历了漫长的战斗,已是奄奄一息,虽如此,他们的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坚毅。他们来到了土之位上,聚灵阵重新运转。宏元却不再站在原地,而是径直朝秦镇邪冲来。


    他眼中怒火滔天,恨意滔天,这个他杀不死的家伙,毁了他所有大计!他准备了如此之久,怎能在今日失败!羽化岛必须死,神仙必须死!


    秦镇邪闭上眼,出剑。刹那间数百年的往事在他心头倏然闪过,那些他曾爱过的人,那些深爱着他的人,那些都已经死去的人,数百年间的仇怨,都化为一剑。那一剑刺入宏元胸膛,与此同时宏元的手也扣向秦镇邪的头颅!


    但他的手最终没能扣到秦镇邪脸上,他的煞气也未能冲进秦镇邪身体,孟琅不知何时来到了秦镇邪身后,举剑刺穿了宏元的掌心。


    黄泉之阴气护住了秦镇邪的命门,令宏元的煞气无法入侵,这不过是短短一瞬间的事,可许多事情的成败就在这一瞬间!惊堂木如山岳拍下,将宏元整个钉进了诛魔剑中!宏元厉叫,煞气翻涌,竟将惊堂木托起了几丈,就在这时,黑龙飞来,重重将惊堂木压下。


    宏元瞪着秦镇邪,但他的眼睛闭上了,宏元于是凶狠地瞪向孟琅,怒吼道:“竖子尔敢!”


    孟琅这次没来得及闭上眼睛,他神魂一震,手上的剑不禁软了几分,就在这关头宏元手掌一扣到底,夺过斫雪剑,刺向秦镇邪!孟琅想也未想,魂体穿透秦镇邪,挡在了他前面。秦镇邪遽然睁开双眼,不敢置信地望着身前的孟琅,后者紧抓着他的肩膀,瞪着他,喊道:“出剑!”


    下意识地,秦镇邪将诛魔剑向前一送,他忽然觉得剑戳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下一瞬,诛魔剑剑光大涨,他体内的灵气忽如江海朝其中涌去,他看到宏元的身体一寸寸被照亮,在那一团漆黑中,诛魔剑的剑尖无比闪亮,在剑尖顶部,是一颗漆黑的珠子。


    孟婆举起双爪,猛地将惊堂木拍下。诛魔剑刺进了摄魂珠,以秦镇邪的身体为引整个聚灵阵的灵气都朝诛魔剑倾泻而去!所有人都忘了,那是曾斩杀魔君的剑,是天生与魔为敌之剑,没有什么比魔器更能激发它的斗志,然而丧主之剑宛如失木之萝,若无秦镇邪出剑,诛魔亦不过一把破铜烂铁。


    宏元嘶吼着,咆哮着,体内的煞气尽数涌出。秦镇邪紧紧抱住孟琅,大吼着将诛魔剑深深刺入,他的手肘几乎没入宏元身体,煞气冲进他胳膊,他的手瞬间就失去了知觉,然而他知道自己还握着诛魔剑。庞大的、无可计量的灵气灌入宏元的身体,那对鬼来说是最为恐怖的酷刑。


    宏元惨叫着,煞气四溢,这是最后的挣扎。这挣扎惊天动地,狂暴的煞气一时间竟可与聚灵阵相抗,就在这时,数十个近乎透明的法相出现,金身铸就长城,在宏元头顶压下!登时,宏元带着诛魔剑坠向大地,随着一声巨响,羽化岛上尘埃四溅,半空中一片黄蒙蒙。


    百川随即将惊堂木压下,羽化岛不堪重负地发出一声哀鸣,丝丝缕缕的煞气从惊堂木下涌出,宏元的怒吼传来:“你们休想杀我!休想!”


    可压在他身上的惊堂木重如山岳,刺入他的身体的诛魔剑宛如长钉。他身上的煞气在一点点消散,他的面目也一点点回归原来的某样。百川丝毫不敢移开惊堂木,即使他神格已将燃烧殆尽,他仍不懈地将惊堂木向下压去——他实在畏惧宏元再次复活!这次无论如何也要除掉他,无论!


    惊堂木一寸寸下沉,羽化岛簌簌发抖,终于,伴随着一声沉闷的轰鸣,羽化岛再也无法支撑,这块屹立海中千年的巨岛分崩离析,一块块坠入海底。


    孟婆急道:“不能让他逃进海里!”


    百川抬起惊堂木,宏元确乎就在那地上,他已经不是之前那半人半兽的模样,甚至不是宏元仙君的模样,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普通的脸,是一具平平无奇的身躯。宏元望着头上的漫天神灵,怪异地笑了一声。


    他阴森森地盯住秦镇邪,说:“当初,就该把你从那女人肚子里活剥出来,那样,就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了”


    秦镇邪沉着脸,问:“你到底为何要抓我娘!”


    “因为你,因为天灵根!”宏元哈哈大笑,“倘若要杀死神仙,就必须获得可与神灵匹敌的力量!一千多年来我什么方法都用尽了,灵器、魔器、炼人、炼鬼,甚至连我自己都没放过!我怎么会输!我怎么会输!羽化岛将毁灭,天底下不会再有神仙,本该如此,本该如此啊!”


    稀薄的煞气不断从他体内溢出,他的身体随之开始消亡,这个存活了千年的青煞的生命已走到穷途末路,可他仍在厉声诅咒。


    “你们以为这就是结束吗?不,我还会回来,无论用什么方法!我要杀了你们,我要将你们都杀光”


    宏元已近癫狂,他的诅咒令所有人为之心惊。流星子怒道:“杀了他!”众人一齐怒吼:“杀了他!叫他魂飞魄散!”百川举起惊堂木,就在这时,孟琅悲哀地问:“你如此恨神仙,莫非是因为威灵真君害死了你姐姐?”


    “他害死的何止我姐姐!”宏元双眼暴突,竟从地上挣起,下一瞬他就给惊堂木砸了下去。他疯狂地笑道:“他害死了我全家!我们所有人都因他死去!就因为他帮了金雷国!我们本已经胜利,就因为他横插一脚!那时候哪个神仙听见我的乞求?狗屁的神仙!都是一群自私自利的家伙。这天底下就不该有神仙,你们凭什么插手人间的事”


    百川忽然明白了。他说:“你是律国人。”


    “我会杀了你们!千百年来死在你们手下的何止一个律国!你们不配为神,不配,不配——”


    “可我们也曾降下甘霖,也曾为人驱除邪恶!”百川厉声道,“以一己所受之不公,祸害天下,杀害数百万生灵,你又凭什么在人间肆意妄为!威灵的罪,上天已有罚断,你杀他时他已境界不前数百年,皆因他心中有愧神格不稳道心不定!你以复仇之名,为祸人间千年,残杀无数生灵,你才是真正的自私自利!”


    “是你们先害了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天经地义!”


    “既然如此,你有今日的结局,也是天经地义!”百川再次将惊堂木拍下,一声脆响,宛如了结,宏元飞快消散,一阵渗人的大笑从他口中逸出,令所有人不寒而栗。


    这时,秦镇邪悲愤地说:“你也害了我全家。我也有姐姐,我也有兄弟,我也有父母!你干的事和威灵真君和你口中的神仙有什么区别?你如此憎恶他们,却跟他们一模一样!”


    宏元一愣,狂笑声戛然而止,有什么在他眼中划过,似是震惊,又似是茫然,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多想了,他已全部消散了。明亮的天空下,羽化岛已经沉没,巨泽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切,都结束了。


    第285章 三年之后


    “那天地间是一阵地动山摇, 顷刻间长寿殿就土崩瓦解,那长卧殿中的老皇帝也自然一命呜呼。太子殿下瞧见此等惨状,心中怎能不恨?当即检点人马, 奔出金汤关, 誓要摘了那申国二王子的人头, 回来给老父祭头七。


    谁料天龙一走, 地头蛇就四起,那游荡横山的舒大趁娄京防卫空虚,举几十万大军打来, 不日就破了娄京城。这舒大在娄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他干的最大一桩恶事就是烧了梧桐殿。俗话说, 人在做, 天在看,这舒大竟敢烧毁神灵的寺庙,自然要遭报应。他在娄京统共不过过了四十四天快活日子, 就叫沙州刺史一箭射死了。


    这沙州刺史保皇心急,却犯了个大糊涂,他不仅抽走了沙州大半兵力, 甚至连金汤关的兵力也抽走了。他万万不知, 此刻申国新王正率十万大军朝咱连国进发哩。那申国二王子逃回国后, 本被太子殿下打得落花流水, 连国都都丢了,谁知他信奉一个原身是大鸟的祖宗,那祖宗感念他兄弟大办祭祀, 显了灵,化作人形, 居然夜袭殿下大军,杀了国师!


    要知道,太子殿下之所以能一举攻破苍羽,全凭国师的神通,如今国师一死,殿下心中大乱,军中也人心浮动,正值娄京传来急报,太子殿下仓皇班师回朝,正碰上那赶回苍羽的申国大军,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仇人相见眼分红!


    双方是大战一天一夜,太子殿下心怀杀父之仇,自然神勇,奈何那申国得了神助,气头正盛,殿下竟敌不过,折在了他们手里!那申二气如长虹,率大军直奔咱连国,可恨沙州刺史目光短浅,抽了金汤关兵力,那申二入金汤关如入空囊,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我连国国境!


    山北诸刺史联袂相抗,奈何山北遭了大旱,又经乱民匪寇一通折腾,实在无力将那申二赶回。不消一年,燕岭以西已尽为申国所有,燕岭以东则有两个绿林好汉,率乐州民与申二相抗,又有燕州刺史符晓通,举兵十万,依燕岭之险峻,筑山城之堡垒,作长久之计。


    我山南依赖横山天险,至今无事。山南诸刺史纷纷举长明、徐风、仙鹤、参丛、瀛水遗后,各出名头,说是抗申,其实并不派兵北上。如今放眼这天仙阁外,街市喧闹,车马骈阗,好一副太平景象,再看那山北狼烟遍地,白骨填野,真令人心中惨痛,不禁潸然!


    可叹先帝早病,子嗣稀薄,太子殿下登基后,又多猜忌,同胞手足,杀戮殆尽,以至今日无一个主事者!如今诸刺史各举五国之后,貌合而神离,面同而心异,隔岸观火,岿然不动,却不知山南山北,本为一体,那申国的火,终要烧到山南来!


    只望现在有一力士,重举王号,游说五刺史,举兵北上,那申国士兵虽猛如虎狼,我山南子民亦非鱼肉!若诸刺史齐心协力,聚精兵,持利器,择良机,趁那申二全力进攻燕州之际,举兵出击,必能打他个措手不及!则收复燕岭以西,指日可待!恢复我朝正统,指日可待!”


    台上说书人慷慨激昂,唾沫横飞,台下听书人喝茶闲叙,问桑话麻。这之中有个有心人,生得龙头豹首,猿臂蜂腰,气态不同常人,也确乎是个人物。


    此人姓谈,乃徐州刺史府下参军,现奉徐州刺史之命四处查探消息,他虽为徐州刺史办事,却看不起这个昏庸懦弱的老头,暗地里怀有二心,趁着打探消息的便利,四处结交豪杰。他听说这酒楼前些天来了个算命先生,颇为神异,是以这几日一直在此处徘徊。


    不料那算命先生一连几日都未到,谈锋心中不耐,本想着今日要还见不到那算命的,就去别处打听打听,谁料,他今日真在这酒楼遇见了两个异士。


    那两人一来,便捡一靠窗小桌坐下,对酒楼中人中事似乎全不关心。其中一个身材高大,气如山岳,眼如沉渊,似非凡人,另一人戴幕离,着青袍,宽袖中白瓷似的一双手,想来非富即贵。


    谈参军不过往那边望了两三眼,那高大男子就瞧了过来,眼神漠然,谈参军不慌不乱,拿了酒,挨到那两人桌边坐下,攀谈道:“二位气态潇洒,不同常人,小子心生钦佩,不禁多看了几眼,不知二位是哪里人?小子谈锋,本是明州人,现在徐州刺史府下办事,虽俸禄微薄,也想请二位侠士喝顿好酒,畅谈一场,也是美事。”


    那高大汉子抬眼看向那带幕离的,后者微微转过头,温和道:“我二人一是徐州人,一是鹤州人。参军盛情,实在难却,可惜我二人已经约了人,恐怕不能奉陪了。”


    谈锋看清他幕离后容颜,不禁一惊:此人不过二十三四年纪,头发竟全都白了!观其容貌仪态,俊逸出尘,飘然不凡。谈锋越发客气:“不知二位侠士等的是谁?某可有幸与他一同喝酒?”


    “让你见见他倒也不妨。”白发人望向那高个,笑道,“兴许,我们可以请他为参军大人看看相。我瞧参军气度不凡,恐怕不会长居于卑位,可惜我相术不精,若能让他给你指点一二,也是件好事。”


    谈锋一听,不禁心神激荡。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即在那高个汉子旁边坐下,点了好酒好菜,攀谈起来。这二人原来是道士,因时局混乱,匪寇频出,原先栖居的道观被毁,便四处云游了。那待幕离的姓孟,年二十六。那高个姓秦,年二十二。


    谈锋一听,马上道:“原来二位乃高道!实不相瞒,孟道长方才所言,一举道破某人心事。如今天下大乱,山北生灵涂炭,山南虽烟雨繁花,却是彩虹一现,难以长久,不出十年,必有大乱。二位道长对这天下局势,可有什么高见?”


    那姓孟的道士但笑不语,那姓秦的则说:“你问的这些,没人比我们约的那人更清楚了,等他来了,你问他就是。”


    谈锋便转过话头,问起别的事来。然而,除之前打听到的外,他竟再无法打听到这二人一件事。他们是哪个道观的,师从何人,要往何处去,又有何打算,如此种种,二人一概不答。


    不仅如此,那姓秦的道士神色越发冰冷,似乎有些不耐,谈锋便闭了嘴,只谈些本地风土人情,没想到谈起这些事,反引起了孟姓道士的兴趣。二人相谈甚欢,秦姓道士的神色却越发不耐了,突然,他扬首道:“百病消来了。”


    “来了?”孟姓道士朝门口望去,谈锋亦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背着大葫芦的老头大汗淋漓地走进酒楼,直奔这张小桌而来,边走边招呼道:“孟道长!秦老弟!”


    他人还未到,已伸出手,遥遥地朝那白发道士拱手,欢天喜地地喊道:“孟道长,我可算是见到您啦!之前您那一剑的神姿,已令老夫神魂难忘,不料三年之后,我竟有机会亲眼见到您!您——”


    走近后,那老头神色忽然一变,他惊诧地盯着那孟姓道士,结巴道:“您,您,您”


    他却说不出话来了,只愣愣地站在那,盯着那道士看。道士笑道:“先生请坐吧。我上次与你分别后又发生了许多事,于是容貌有了些变化,还望你不要见怪。”


    百病消在他旁边坐下,仍忍不住瞧着那道士,惊奇之色,溢于言表。谈锋一番探听下来,察觉到三人关系不同寻常。那百病消虽然年老,却对这白发道士十分尊敬,他虽然呼秦道士为弟,可秦道士却直呼他名姓,并不把他当做兄长对待,但神态间又无倨傲之色,那白发道士对百病消更是分外亲切,三人关系,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百病消盯着那道士看了良久,又瞧瞧秦道士,后者主动伸出手,百病消一看,更加惊异,叫道:“你的天灵根居然续上了!孟道长,这莫非是你的功劳?”


    “的确是他的功劳。”秦道士说,竟笑了一下。


    “孟道长果真神人呐!不知二位来找我所为何事?”百病消搓着手道,“若要看相,只怕老夫是班门弄斧,若要炼丹,我看秦老弟大劫已过,元气充足,已然改换天地,老夫真不知二位来找我究竟是何事。”


    “只是想请你吃顿饭,感谢你和真道长替我炼丹。”孟道士说,“我已经从阿块那听说了真道长的事,他既已消散,我也无能为力,只有送你一本我师傅的手记,里头多是卜卦之术,还望百先生不要嫌弃。”


    百病消两眼一亮,双颊亮红,赶紧道谢接过那本薄册,当即翻开细瞧。他一连喊出三个妙字,大喜道:“多谢道长!有了这册子,我重振师门,也不是难事!”


    谈锋听到这,实在好奇,忍不住问:“百道长是何时与孟道长认识的?我瞧二位很是熟稔,似乎已相识多年了。”


    百病消笑了一声,乐呵呵道:“说来你也不信,我认识道长的时间,比你的年岁都大!孟道长,这又是何人?”


    “这是刺史府的谈参军,我看他气相不同常人,就留他喝酒让你看一看。”


    “唔。”百病消眯起眼睛,先看了谈锋一眼,又要他伸出手掌,一瞥便说,“参军你有龙虎之气,将来必为一方霸主,可惜龙虎之气,终究多了个虎字,你虽然能走到高位,却终不能成为天下至尊。参军定要牢记这一点,日后倘若碰上真龙,定不可强抗,否则,虎死龙飞,参军将死无全尸!”


    谈锋起初听时十分欢喜,听到后面心里却吓出一片凉气,忙拱手道:“谢先生教诲!小子能成一方豪杰,已经满足了 ,岂敢妄想做山北的主人!”


    “你要能记着这点,以后必能荣华富贵。切记,虎从龙,云从风,天下之主,冥冥有分,并非你我可以以强力豪夺的,如今连国气数已尽,真龙尚未出世,天下仍要乱上四五十年,才能定于一尊。”百病消将那小册收入怀中,问,“孟道长,如今天下大乱,您和秦老弟来到人间,可是有要事吩咐?”


    “并无。”孟道士道,“菜要凉了,用菜吧。”


    百病消便不再问,谈锋也不敢问。他心里惦记着真龙之事,吃的食不知味,另三人却是有说有笑,那孟道长虽然看着与秦道长十分熟悉,却一个劲问百病消秦道长的事,仿佛跟他好几年没见似的。那秦道长看着有些苦恼,只闷头给那孟道长夹菜,不时还打断他的谈话,叫他吃饭。


    如此打断了好几次,百病消有些恼了,说:“秦老弟,你不愿我讲这些事就直说嘛,老打断孟道长做什么?”


    姓秦的道士说:“谁管你谈那些事?我是看他讲得入神,连吃饭都忘了。”


    百病消嘿了一声,说:“你这小子说的好听,就是脸薄。孟道长,您向我问了这么多秦老弟的事,有件事我也想问问您,那就是您当初到底为何要救秦老弟?我的相术虽不如师傅,可也百无一错,我当时看他手相,的确是凶恶之人,可您却花了如此多力气去救他,老夫实在不解啊。”


    “凶恶之人,就真是凶恶么?”孟道士笑了笑,说,“你只看到他灵根断了,却没看到那灵根断了之前的事啊。”


    谈锋心里纳闷那灵根是何物,但也不敢问。只见百病消恍然大悟,懊丧道:“果真是我修行不够!罢,罢,我这肉眼凡胎,怎能与您的慧眼相比?不知这顿饭后,道长将要去哪儿?你我日后可还能相见?”


    “我们想好好看看这天下,顺便拜访几位故人。”


    “如今是乱世,道长可没挑着好时候。”


    谈锋又忍不住问:“现在天下大乱,诸位道长难道就没有匡扶之心?以诸位道长的神通,倘若入了这场风云,必能大有作为!”


    百病消瞪眼道:“庶子胡言!你怎敢让道长插手人间之事!你可知他是谁!”


    “人间之事,从来就不是我们能够插手的。从今以后,也不会有人再插手了。”孟道士摇首道,“时候不早了,我和阿块要继续上路了,饭食尚多,你和参军好好享用,不必送我们,日后倘若有缘,自然还会再见。”


    他行了个礼,放下幕离,便离开了。那秦道士朝百病消拱了下手,立刻跟着孟道长走了。百病消并不挽留,只撇嘴道:“没良心的,这气度,比不上孟道长万分之一。”


    谈锋见那二位出了门,马上问:“百道长,您可知道那二位是何人?”


    百病消瞥了他一眼,摇头道:“你这人实在多事,日后你可得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该问的,千万别多问。”


    他指指天上,起身道:“我言尽于此,参军今日,所得甚多,不可再有贪图。望参军勉力为之,别辜负了今日这番造化!”


    老头迈开方步,分明走得不快,却一瞬就晃出了大门,谈锋追出去时,三人都已不见人影,再看桌上,杯盘狼藉,方才交谈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谈锋愣愣站在门口,望着头顶万里无云的晴空。天上,天上


    谈锋心头倏忽一惊,忽然明了。


    天上,是神仙啊。


    第286章 卞家挽歌


    秦镇邪和孟琅现在已经不是神仙了, 可他们也不算凡人。准确来说,他们正在慢慢变成凡人。


    羽化岛一战后,神仙死伤大半, 没死的, 神格也为鬼气所毁, 再没有之前的威能, 只能慢慢等待死亡。秦镇邪的神格虽然还算完好,却分了一半给孟琅,以重塑他的肉身。如此, 他也不算神仙了。他俩人虽能用法术,寿命也比常人多出几十上百年, 但最终仍要化为一掊尘土。不过, 在那之前, 他们还有许多时间。


    这三年,他二人主要在山北游荡,捉拿恶鬼妖怪。原来宏元虽死, 但天下鬼气邪气却被他引了出来,四处游荡,因此山南山北, 尽是魑魅魍魉, 妖邪怪异, 其中有几个大妖恶鬼凡人无法对付, 便朝神仙祈祷,孟琅虽然已不算神仙,可凡是听到的, 他都去除了。


    去山南除鬼时,秦镇邪忽然提起君稚这几个好友, 说要是顺路,或许可以拜访他们,孟琅便算了算他们的方位,说来凑巧,这几人的去向与他们要除的鬼相隔都不远,大概这几人都住在人口繁盛之地,人越多,死人就越多,鬼怪自然也越多。


    他们一路找去,第一个遇到的便是百病消,而他们要除的鬼就在离这酒楼三条街远的一间丧事铺里。两人除了鬼,便离开了。他们下一个找到的是卞三秋,出人意料的,他回了余桐。更出人意料的,他们在一家富户出殡的队伍里看见了他。


    彼时,卞三秋穿着惨白的麻衣,摇着一个大铃铛,吚吚呜呜地唱着挽歌,摇摇晃晃地迈着步子,游荡在队伍外缘。那歌声低沉迂回,悲切难抑,听者无不断肠,路人皆有泣容,卞三秋脸上却没有泪水,甚至连一丝悲伤都没有。他双眼无神,两颊消瘦,脸色灰败,宛如一具木偶,唯有那泣血的歌声证明他还活着。


    那双死水般的眼睛在人群中突然看到秦镇邪时,立刻愣住了。卞三秋呆呆站在原地,愣愣地瞧着秦镇邪,后者悲痛地望着他,喊道:“卞兄!”


    卞三秋转身便跑,秦镇邪赶紧追上去,一把抓住他,卞三秋大吼:“滚开!”秦镇邪将他拧过来,只见他双泪长流,脸痛苦地歪曲了。卞三秋大叫一声,跪在地上,捂脸喊道:“你怎地来了啊!你怎地来了!你怎地偏偏在这时候来啊、啊啊啊!”


    他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痛哭,竟晕了过去!秦、孟二人忙将他送到了附近一个客栈,灌热水,擦口鼻,按穴道,许久,卞三秋才悠悠醒转,看见秦镇邪,只是流泪,神情之悲痛哀苦,难以言说。秦镇邪差人给他送了吃食来,卞三秋却不吃,只抓住他,痛哭一声,喊道:“秦弟,你怎过来了?”


    “你又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秦镇邪双眼也潮湿了,心痛道,“卞老庄主他们呢?”


    “死了!”卞三秋惨然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在酒楼被我好一通教训的短刀复?他后来落草为寇,我家逃亡时他认出了我们,就带着一窝土匪来报复!爷爷、父亲、姐姐、直之全死在他手里!我跟娘和依依侥幸逃脱,一路颠沛流离,靠偷摸卖些符纸过活,幸好后来山北大乱,没人再管我们,我们就合计回余桐来,毕竟,我们的家在余桐啊!


    可就在回余桐路上,依依死了。你知道她怎么死的?她是愁死的,哭死的,想元宝想死的!你还记得我离开余桐时依依有了喜?她生了个大胖小子,脸白白胖胖像个银锭子,我们都叫他元宝。那孩子顶可爱,顶乖巧,是依依九死一生产下来的,却也叫短刀复那贼人害死了!依依没了元宝整天愁眉苦脸,一天似一天消瘦,还没走到余桐就没了


    她死的时候我们在赶路,荒天野地,我跟娘连一口棺材都找不到。我们只能将她埋在路边,在坟头插了根杨柳枝,可大冬天的,那枯枝怎能发芽,兴许那柳枝早给风刮倒了,给雪埋住了。我跟娘千辛万苦回到余桐,却没有生计。在这儿我哪里敢卖符?这到处都是认识我的人!


    我只得跟娘干些苦活,可怜娘一把年纪了,还要纺纱织线,她已经几十年没干过这种苦差了啊!但娘还是早起晚黑的干活,不是为了一口米,而是为了给爷爷爹爹姐姐和依依在这边立坟。有了坟就有了根,到时候他们就算在外头漂泊,也能和我们团聚了可是娘没有等到这一天,没有等到,她也走了,走了”


    说到这,卞三秋已经泣不成声。秦镇邪心中难受得紧——卞三秋有这番遭遇,都因他跟他去了娄京。他握住卞三秋双手,道:“卞兄,是我害了你!当初你就该按百病消说的回山南,你不该跟我去什么娄京”


    “百病消!”卞三秋怆然道,“你不说我都快忘了那老头!泼天富贵如烟散,白衣伶仃不伶仃,他算得何其之准!可他没算对你!他说你终将坠入幽冥,在黄泉之地永世徘徊,但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


    “我是还活着,可也死了好几次了。他确实没有算错,如此说来,守真呢?你后来可曾再见过他?”


    “别跟我提那混账!”卞三秋勃然大怒,甩手道,“那畜生竟跟那红煞好上了!还腆着脸来余桐找我!要不是那红煞打断我姐姐双腿,令她行动不能,我姐姐怎会被土匪杀死!他竟跟一个鬼,一个害死自己师傅的恶鬼厮混!我姐姐真是瞎了眼才收他为徒!我已经跟他断绝来往,叫他永远别来余桐,否则,我就算拼了这条烂命,也要杀了他!”


    秦镇邪惊骇不已,道:“他跟谁好上了?”


    “那女鬼,那红煞,那个差点杀了我姐,又差点杀了你的红煞!”


    屋里突然冷不丁响起一句:“谁差点杀了你?”


    卞三秋一愣,伸头一望,这才看见屋里还坐着一个人,只是让秦镇邪挡住了。那人走上前,卞三秋一看清他容颜,顿时呆住,叫道:“你、你、你”


    孟琅问秦镇邪:“谁差点杀了你?”


    秦镇邪挠了下脸,说:“说起来,这人你认识,就是几十年前殷家那个被火烧死的女鬼”


    “是你!”卞三秋终于喊出口,激动道,“你是当初救了娘、依依和我的那个白毛鬼!”


    孟琅有些惊讶,奇怪道:“我何时救过你?”


    “兄台不记得了?就在万年,当时我们正被官兵追杀,娘跪下来向一座庙祈祷,大人便忽然出现在神像头顶”卞三秋慌忙下床,拜道,“当时真是多谢大人!若非大人相助,我们早在那时就给官兵杀死了!”


    “你是当时那个喊我来的人?”孟琅也想起来了,惊诧道,“你居然是阿块的故友!”


    “阿块?”卞三秋一愣,秦镇邪解释道:“我的字。卞兄,这位是孟琅,孟道长,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您是救了秦弟的那位道长?”卞三秋惊愕万分,直直地望着孟琅,不自觉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您就是给先祖考符谱的那位高道?是了,满头白发,的确是您,可几十年过去了,您怎么啊,您不是人,我那时察觉到您身上的鬼气,但现在,您身上的鬼气已不似那时浓厚了。无论如何,感谢您救了我娘和依依,尽管,她们最后还是”


    卞三秋说到这,悲从中来,又眼泪潸潸。孟琅万万没有想到,造成卞三秋这般境况的人竟是殷灵犀。他不禁问秦镇邪:“阿块,殷姑娘为何要对你们动手?”


    秦镇邪只用一句话就说明白了一切:“卞兄的母亲是殷家的后人。”


    孟琅一时怔然。他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仇恨仍然深种在那姑娘心中。可是,她当时分明已经被大火烧死,又怎么会死而复生?孟琅忽然想到了自己浇在殷灵犀坟头的黄泉水,登时,他心里一沉,万般感慨,涌上心头,忍不住叹道:“怎会如此!”


    秦镇邪也说:“谁能想到竟会如此!说来凑巧,你几十年前本就要除掉她,几十年后,你还真一剑杀了她,只是杀的不是她本体。后来她似乎认出了你,一直跟着我们到娄京,我能去南杈子山,也多亏她帮忙。对了,她似乎也认识阎罗。”


    卞三秋恨声道:“道长既然本就想除掉那女鬼,可否现在再杀她一次?又或者您能否告知我她的下落?我卞三秋虽然只剩下半条命,可也要让她出点血,付出代价!”


    孟琅沉思片刻,道:“我现在修为大不如前,恐怕算不出她的位置。不过,‘泼天富贵如烟散,白衣伶仃不伶仃’?百病消当时给你算的是这句话?”


    “不错,正是这句!”


    “泼天富贵,确实已如云烟消散,白衣伶仃,正是你如今的处境,然而,‘不伶仃’三个字却当还有解释。卞君或许还有血亲在世,我们来余桐前正好见过百病消,知道他的去处,不如我们带你再去见见他,请他再给你算一卦。”


    孟琅说着,抓住卞三秋胳膊,卞三秋只觉耳边风流云过,回过神时已经到了间破庙里。走出那庙,便看见一座雄伟的城池,城墙下车马川流不息,人群熙熙攘攘,远胜余桐繁华。古老的城墙上,写着两个古朴的大字。


    【廣野】。


    第287章 秦家老屋


    百病消所在之地, 正是廣野,孟琅和秦镇邪请他吃饭的那座酒楼,几百年前曾是孟琼曾买酒的那个妇人家。时过境迁, 物人皆非, 连城墙都已经被翻新, 唯有廣野这个名字保存了下来。


    三人找到百病消, 要他再看看卞三秋的手相,后者见到卞三秋,也颇为唏嘘。他捋着稀疏的胡子道:“卞公子终究还是成了白衣, 但‘伶仃不伶仃’,却非定数。老夫当时给你看相时, 也不确定公子最后是否真会孑然一身, 唯一可预料到的是公子家必有大劫, 以公子如今的模样来看,老夫确实没有算错。”


    卞三秋激动道:“如此说来,我还有亲人在世?”


    百病消道:“公子, 请让我再看看你的手。”


    卞三秋伸出那只瘦骨伶仃的手,百病消紧盯着那手掌,看了好大一会, 才缓缓道:“山河飘摇, 世事难料, 公子或许还能与家人团聚, 或许不能。公子看到掌边这颗小痣没有?我上次看相时,您手上还没有这颗痣,但这颗痣不是真痣, 它并不属于公子,您能否由家人团聚, 也并不由您主导,而要看是否有贵人垂怜”


    “您看的一点不错!这颗痣的确不是痣,而是一粒沙子,不知何时掺进了我肉里,就成了痣。”卞三秋急切道,“您说的贵人是谁?是孟道长吗?”


    “不是。这贵人本与你家无干,却掺进了你家的气数里,实在奇妙”百病消紧紧盯着那颗痣,半晌,摇头道,“老夫实在不能看出那贵人是谁!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公子家的气脉还未完全断绝,公子也或许还有与家人重聚的希望,这都是因为公子家祖上乐善好施,积德甚丰,才能挡住这大灾。公子回去后,敬拜祖先,继续积德吧!如此,贵人或会垂怜,老夫言尽于此了。”


    “有先生这一句话,便什么都够了!”卞三秋紧握住百病消双手,激动地流下了眼泪,”我回去后定乐善好施,广行好事,我绝不会再离开余桐,我一定会等到家人回来!”


    三人又回了余桐。秦镇邪问:“卞兄如今打算怎么办?如不嫌弃,小弟这里有薄银几两,还希望卞兄收下。”


    卞三秋抹泪道:“事到如今,我也不跟你客套了。我娘还停在城隍庙里,我现在靠给丧事铺帮唱赚点棺材钱,手里空有一堆符文,却卖不出去。我把这些符都给你,你有多少银子,也都给我吧!”


    秦镇邪便把所有银子都给了他,统共三百两。卞三秋收了银子,给了符纸,又拜道:“秦弟再造之恩,老兄实在难忘。我打算在小月山附近建个屋子,把爷爷、爹娘、姐姐和依依先安葬了,然后守在那等人回来。要是我家的人回余桐,一定会去小月山!”


    秦镇邪问:“你家的宅子现在如何?”


    “已经成了郡守的花园。”卞三秋苦笑,“幸运的是,如今天下大乱,我也容貌大变,没人再关心通缉令的事,也没人再记得卞家公子了。”


    秦镇邪安慰道:“卞兄不必伤感,百病消既然说你家气脉还没断绝,想必一定有转机。”


    “那真是托你吉言了。”卞三秋又朝孟琅拜道,“我不知道长是人是鬼,但道长的确有通天之能,不知道长能否看在我跟镇邪的交情上,指点我一两句?”


    孟琅摇头道:“指点的话,恐怕没有,论看相我其实不如百病消。公子要是有什么难处,就找找附近有没有供奉景懿君的庙吧,公子要是在那祈祷,我听到了,定会过来。”


    卞三秋猛地瞪大双眼,呆呆瞧着孟琅,好半晌,才说:“你是,你是孟!姓孟!我竟没想起来,没认出您!不才眼拙,还望神君见谅!难怪您能拿出易逢机的符谱!”


    “我现在已经不是神仙了,我的法力也日渐消退,兴许几十年过后,我就不再能听到人们的愿望了。”孟琅温和道,“希望那时,你已经与家人团聚了。”


    “多谢仙君吉言!”卞三秋拱手道,“仙君,我还有一事相求。我兄弟为找到仙君,一路上吃尽苦头,还望仙君能收他做个徒弟,稍微照拂他些。”


    孟琅一听,不禁失笑。秦镇邪干咳一声,神情也十分怪异。卞三秋忐忑地望着他们,暗想自己莫非说错什么话了?却听孟琅笑道:“我就算想收阿块做弟子,他恐怕也不愿意。卞公子请放心,我不会亏待阿块的,他是我千辛万苦才救回来的人,我怎么会亏待他?”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但卞三秋一时琢磨不清。他听孟琅保证不会亏待秦镇邪,顿时放心下来,再三道谢,又用秦镇邪给的银子请他们吃了顿好饭,若不是因为家中实在简陋,他恐怕还要留他们住几晚。


    秦镇邪和孟琅帮卞三秋料理好卞老夫人的丧事后才离开。告别之日,卞三秋一直将二人送出城外十里。秦镇邪好不容易才将他劝回去了,一转身,就听孟琅打趣道:“阿块,你何时叫我一句师傅?”


    秦镇邪有些恼怒,闷闷道:“卞兄不知道你我关系,才说出这种话来,你就别取笑我了。”


    “可是着实好笑!我做你的师傅?哈哈!”孟琅忍俊不禁,又笑了起来。这两天他私底下已经不知道拿这事说过多少回,秦镇邪实在恼怒,凑到他耳边,揽着他低声道:“师傅,我要真的答应了,你我可是大逆不道了。”


    “痒!”孟琅捂着耳朵,笑得更开心了。他脸色太白,一笑得厉害,半边脸都成红色。秦镇邪两眼黑黢黢地盯着他,突然咬了他脸一口。


    “做什么?”孟琅立刻去看四周,秦镇邪枕在他肩上,手随意地摸着,说道:“干大逆不道的事啊。”


    “别闹了,荒田野地的,成何体统。”孟琅抓住他手。


    “荒田野地?这附近没有你的庙吗?”


    “这是鹤州,哪有我的庙?”


    “不对吧。余桐附近有你的庙。”


    “哪里有?”


    秦镇邪拦腰抱起孟琅,笑道:“秦家庄啊!”


    两人转瞬就到了秦家庄那座破庙。几年过去,又逢乱时,那庙更是荒废,秦镇邪脱下外袍,铺在地上,但手一碰到冷硬的石砖,便觉不喜,起身道:“算了,这里太冷了,地又硬。”


    孟琅环顾四周,十分好奇,他凝视着那没了头的神像,感慨道:“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跟你一样掉了脑袋,咱们还真是有缘。”


    “这附近有个村子,叫平安村,村长害了自己儿媳,他媳妇成了水鬼,兴风作浪,村里人对付不了,就怪罪到你头上,把你神像的头看走了。”秦镇邪抱着孟琅,埋怨道,“都怪他们砍了你头,我在这时都看不到你长什么样。”


    “你还来过这?”


    “歇过一晚。我跟君稚就是在这不远处碰到的,秦家庄离这也不远。”秦镇邪忽然想起什么,兴致盎然道,“要不要去我以前住的屋子看看?”


    “好啊。”孟琅应声道。两人说走就走,不一会就到了秦家庄。村口的酒肆,跟孟琅二十多年前来时几乎一模一样,但出来招呼的人却变了模样。那人瞪着秦镇邪,指着他在原地站了许久都不敢认,反倒是秦镇邪客气地问:“杜二,秦地主最近过得如何?”


    杜二大张着嘴,舌头打了好几个结,才吐出几个字来:“你、你、你秦镇邪?”


    “是我。”


    “你、你回来做什么!”杜二连退好几步,抓着门框,惊惶地瞪着秦镇邪和他身后的孟琅——怪人啊!年纪轻轻的,怎么满头白发!秦镇邪不是跑了好几年吗?如今他突然回来做什么?莫非他听到了什么消息?


    杜二突然警醒,叫道:“你是来争家业的?你来晚了,你家屋子早就分给你爹的同族了,你这连自个老子死时都没回来的白眼狼,还有脸去争家产?”


    “秦地主死了?”秦镇邪有些惊讶,可仔细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杜二看他无悲无喜的,心中更加不安,凶巴巴叫道:“总之,这没你的地方,你赶紧走吧,别再回来了!”


    他砰地关上门。秦镇邪感慨道:“没想到秦地主居然死了。他虽然跟我宛如陌路,可到底也是我的父亲,就这么死了,让我心里怪难受的。我们还是回秦家老屋看看吧。”


    两人信步朝秦家老屋走去。村陌边的人看见他们,都面露惊异。秦镇邪回来的消息先于他的脚步抵达秦家老屋的大门,当秦镇邪和孟琅到那儿时,六七个汉子已经气势汹汹地等在门前了。许多人村人都围在这栋老屋周围,等着看热闹。杜二也跟过来看热闹了。


    秦镇邪不认识屋前的人,只问:“这屋子现在住的是谁?”


    一个汉子叫道:“你管这住的是谁!反正这屋子不归你,赶紧滚!”


    秦镇邪说:“我要进去看看自己以前住的屋子。”


    “你耳聋吗?我说了你不能进!赶紧滚,否则哥几个可不客气了!”


    秦镇邪叹了口气,对孟琅道:“这可不怪我要动手了。”


    孟琅凝视着那栋屋子,望着那灰扑扑的砖墙,那挨挨挤挤的黑瓦,又望向门前凶神恶煞的几个男人。他叹息道:“我走之前,曾叮嘱秦地主好好待你,看来,他不曾做到啊。”


    他径直朝前走去,为首一个汉子操着镰刀扑上来,孟琅剑都不曾抽出,腰身一闪,一掌劈在那汉子后脑,那汉子滚下台阶,竟直接晕了过去。剩下的人一拥而上,可他们连孟琅的衣角都没碰到,只觉天旋地转,人就摔到了台阶下。孟琅登上台阶,门里冲出七八个汉子,他轻轻一跃,斫雪出鞘,托着他升上半空,那些人扑了空,全滚了下去。


    院子奔出三个高的矮的不高不矮的黄脸男人,见此情景,不禁愣住了,眼露畏惧。围观的村人也大惊失色,对孟琅指指点点,嘈嘈议论。孟琅收了剑,轻轻落到台阶上,对秦镇邪说:“走吧,带我看看你家。”


    第288章 春夜良辰


    这院子原来分给了秦地主的三个族叔族伯。那三位族叔族伯看见孟琅能御剑升空, 惊骇非常,当即改换态度,客客气气地把两人请了进来。秦镇邪开门见山道:“我不是来要屋子田地的, 只是路过故地, 想过来看看。我之前住的屋子还在吗?”


    “在, 在!”三人中赶紧答道, 将秦镇邪和孟琅领去那间屋子。那屋子倒和以前大差不差,只是没了床,成了个堆放杂物的地方, 里头干草干粪、背篓筐子,到处都是, 简直没地下脚。三位叔伯尴尬地望着屋子, 十分心虚。


    秦镇邪却没责怪的意思, 只指着一个地方说:“这里原先有张床,是我晚上睡觉的地方,那床起初的位置不好, 看不见窗户,我长大有力气后,就把它挪到一边了, 这样, 晚上要是睡不着, 就能看月亮。这屋子其实还算宽敞, 就是矮了些,尤其是门,等会你出去时要小心些, 别撞到头。”


    孟琅低声道:“这是倒坐房,是下人住的地方。”


    “倒坐不倒坐我不知道, 不过我知道咱们今天应该是不会住在这了。”秦镇邪扭头看向那高个男人,“你是我叔叔还是伯伯?不管是什么,给我们收拾间干净宽敞的屋子,我们要在这住一晚。我们住过了便走,以后也不会再回来,所以你们今晚最好安安分分的,别打什么鬼主意,我这位郎君生气只是动动手,我生气可是见血!”


    三人一听,哪敢多话,唯唯几声,忙下去收拾了。他们收拾期间,秦镇邪带孟琅去看了自己种的那块田,黑猫睡觉的地方,他偷花生的地方,还有那黄狗的坟。几年过去了,坟头的野草几乎淹没了石碑。秦镇邪站在坟前,默默作礼,微风吹过,林间沙沙作响,好似低语。


    “我那时没有救下它的孩子。”秦镇邪望着草堆里的石碑,愧疚道,“我那时还未生出七魄,不知同情。”


    孟琅上前,握住他的手,默默无言。风和煦地吹过,天空虽还很亮,林子里慢慢有些凉了,秦镇邪说:“回去吧,天要黑了。”


    两人向秦家老屋走去。天空中半边是缥缈的灰蓝,半边是深沉的橙黄,几道流云带子似的系在蓝与黄的交界处,明月在天边隐隐若现。田垄上响起悠远的牛嗥,深褐色的田地里,一道道已梳理好的田垄笔直的朝一个地方蔓延开去,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


    孟琅走在这条不宽不窄的小道上,走在秦镇邪无数次回家的这条小道上,心中有万千感慨。小道的尽头就是那扇永远也不对秦镇邪打开的门,今天,那门头一次打开欢迎他。


    秦家三房二十来号人全等在桌边等他俩回来吃饭,吃饭时气氛虽然僵硬,可也还算热闹,那三个叔伯不停地说些废话,什么镇邪长大了啊,长高了啊,有出息了啊,秦地主泉下之灵会高兴啊。秦镇邪敷衍地点着头,眼睛紧盯桌上的饭菜,毫不客气地把那些最好的菜全夹到孟琅碟子里,以至于其他人动都不敢动那几盘菜。


    孟琅有些好笑,夹住秦镇邪筷子,道:“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秦镇邪低声道:“我要不盯着,你又要忘记自己得吃饭了。”


    “就算忘了,我肚子饿时也会自己去找吃的。”


    “你找的那算什么吃食?你就是因为这样随便对付,身子才一直没法恢复。”秦镇邪一捏孟琅手腕,埋怨道,“你瞧瞧,你这腕子薄得跟张纸一样。”


    “哪有如此夸张?”孟琅无奈道,“我比起刚开始时身体可好多了。”


    “是啊,可比起你没死之前,你身体又差得多了。”秦镇邪指了下孟琅满当当的饭碗,说,“你赶紧吃饭吧,你要能把这碗吃完,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孟琅哭笑不得。他都多大一个人了,怎么吃饭还要人盯着?可这又确实是他自作自受。他以前当惯了神仙,过惯了五谷不食的日子,后来在人间流浪时,又满心是事,自然无心记挂吃饭,找到什么就吃什么,不过为了活命罢了。这些习惯留到现在,就成了秦镇邪的眼中大敌。


    他俩人窃窃私语,有说有笑,饭桌上的其他人却越发紧张,一个个直勾勾盯着他们,手中筷子全悬在空中,一动不动。孟琅顶着那些人的视线,着实不自在,他迅速吃完饭,说:“各位慢吃,我先失陪了。”


    秦镇邪也放了筷子,说:“我也走了。你们要没事,别过来打扰。”


    三位叔伯赶紧说:“一定,一定,二位好好休息,我们绝不打扰!”


    他们眼盯着秦镇邪和孟琅进了屋,走不见了,才放下心,饭桌上顿时有了活气,低低私语和各种议论一时响起,就像一团苍蝇同时起飞。他们饭桌上讲的热闹,秦镇邪和孟琅屋里却十分安静。秦镇邪他们住的是主屋,这屋子以前住着秦地主,秦镇邪从没进来过。现在他进来了,却什么想法也没有,反是孟琅一直打量着这间屋子。


    秦镇邪见他看得专注,笑道:“这屋子有什么好看的?能让你看这么久?”


    “我在想,这屋子比你住的那间要大多了,也高多了。”孟琅叹息一声,自责道,“你在秦家过的并不好。”


    “说这个做什么?我在这也没出什么事,有阎罗盯着呢。”秦镇邪走过来,问,“是你让阎罗变成黑猫跟着我的吗?”


    孟琅点头:“我那时寿命已尽,没法再帮你了。”


    “道长啊。”秦镇邪喊了一声,抱住孟琅,说,“我有你就足够了。在秦家吃的苦算什么?我就算再死上几次也不要紧,只要我能再见到你。反倒是你,你千万不能再拿自己的命冒险了,你真不知道我听到百川真人说你死了时什么心情,我当时想着,等杀了宏元我就去找你,又或者直接战死在羽化岛”


    “抱歉。”孟琅轻轻抚摸着秦镇邪的头发,后者紧紧箍着他,滚烫的手紧紧贴在在他的背脊上,如此用力。


    秦镇邪苦笑一声,说:“我现在都害怕听到你说抱歉了,道长。每当你说抱歉,又或者没事时,我都觉得一定会出事。真的,有时候就算你在我身边,我也觉得你好像随时都会离开,我害怕你会突然消散,哪怕你已经真正复活了,哪怕我的半块神格就在你身体里”


    “可我如今活着,真真切切地活着。”孟琅拉过秦镇邪的手,按在心脏处,说,“你看,我活着,不会像鬼魂一样忽然消失,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阿块,因为正是你让我重新活了过来。”


    “是啊,但是”秦镇邪将头贴在孟琅胸口,听着那一下一下明晰的心跳。曾经多少个夜晚他从梦中惊醒,就这样听着孟琅的心跳捱到天明!恐惧仍盘踞在他内心深处,因为他知道孟琅比起自己更看重别人,不论是他还是随便一个人!任何一个人,只要需要他的帮助他都会去!


    可是他希望他什么都不要做,他希望他跟宏元一样自私自利!秦镇邪紧紧抓着孟琅的肩膀,满心苦涩——但他如何能把这些卑劣的心思说出口?他如何能让孟琅违背自己的性子,就跟在他身边?说真的,他有时都想把孟琅关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去处!关到一个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他们的地方,也许只有那样他才能完全安心


    他的手颤抖得那样厉害,以至于孟琅轻而易举便察觉到了。他知道自从他活过来后秦镇邪一直很紧张,无论何时他都紧跟着自己,永远将视线倾注在他身上。


    孟琅握着秦镇邪的手,认真道:“你知道吗?我从前并不看重自己的性命,但遇见你后,我头一次想要惜命。在坠入人间之前,我无数次悔恨自己那样冲动地跳下了斫雪剑,我总是在想,要是当时不跳下去我就不会这样处处受制了,我就能多帮你一点了。所以当我再次活过来后,我发誓一定要好好活着,或许有些地方我做的还不周到,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真的想好好活着,跟你一起。”


    秦镇邪抬起头,孟琅望着他,笑着继续说:“你不知道我现在跟从前已大不一样了。从前有人请我除鬼,我都是倾尽全力,可现在我却挑挑拣拣起来,有难做的,就丢给阎罗,或者请百川上仙帮忙。有时候我想,原来偷懒的感觉也不赖啊?因为我总想跟你呆在一块,去四处看看,到处走走,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好。幸好我现在已经不是神仙了,否则我这么多的私心该往哪里放?阿块,你给我施了什么法术吗?不然我为什么心里都是你?”


    秦镇邪破愁为笑,无奈道:“每次都这样!每次我不想再相信你的时候,你能给我说回来!怎么办啊道长,我真的太喜欢你了,真的”


    “是啊,怎么办呢?”孟琅笑吟吟地望着秦镇邪,两人相视而笑,吻在一起。窗外的风温柔清凉,银白的月光洒落院中,深蓝的夜空中,星星一闪一闪,整个天空宛如流动的绸缎,轻柔地笼罩着这个偏僻而静谧的山村。主屋的烛火扑闪了两下,忽然熄灭,春夜尚长,良辰正好。


    第289章 钻天剑


    次日一早, 秦镇邪和孟琅便离开了秦家庄,踏上了寻找君稚的旅程,可大半年过去了, 他们仍没打听到君稚的一丝消息。


    对此, 孟琅感到十分疑惑。他虽然算不出君稚的具体位置, 可大致方向还是准确的。他们一路找了这么久, 怎么会连他的一点消息都没有?两人暗自纳闷,只得继续寻找,广加打听。


    快到横山时, 二人听说了一件奇事,那就是横山东边最近出现了一窝土匪, 这窝土匪的头子是一对夫妻, 男的叫“钻天剑”, 据说能御剑升空,女的叫“三眼凤”,擅弓箭, 能百步穿杨。


    秦镇邪一听“钻天剑”这名号,就想起了君稚那把叫无敌的怪剑,便特意打听起“钻天剑”的事来。在横山附近, 这家伙可谓鼎鼎有名。据说, 这家伙武艺高超, 十分凶残, 他杀光了横山东的一窝老土匪,自己在那称王称霸,百姓无不畏惧。


    秦镇邪听了这些, 又觉得“钻天剑”不像君稚了。再说,以君稚的气性, 怎么也不会跑去当土匪。但他心中仍有怀疑,便决定去那土匪的老巢看一看。路上他们经过了村子,秦镇邪瞧见有个老汉在拾粪,就上去攀谈:“阿伯,前头是什么地方?”


    老汉头也不抬,说:“潘家峪。”


    “过了潘家峪就是穷寿山吗?”


    老汉一愣,盯了他一眼,问:“你要去穷寿山?那儿可是土匪窝。”


    秦镇邪笑道:“我正是想去那土匪窝。我听说这附近有个叫‘钻天剑’的,武艺高强,颇想会他一会,想着要打过了他,就夺去他的兵马,要打不过,就认他做老大,我做个二当家,也是快活。”


    老汉紧闭着干瘪的嘴,握紧了手里的粪叉。他说:“你可打不过他!”


    “打不打得过,总得试试才知道。我听说这附近村子里都有‘钻天剑’的眼线,麻烦老伯回家后替我告知他们一声,就说有人要挑‘钻天剑’的山头,让他开门迎客,我就在潘家峪等着接见他!”


    之后,秦镇邪在路上逢人便这样说。等他到潘家峪时,村里人已经听说了这个不速之客,都不愿让他留宿。秦镇邪和孟琅便去土地庙过夜,庙里的道士原本不让他们进来,秦镇邪就冷下脸,摆出几句恶话,耍了几下剑,那些道士就躲回自个屋子去了。


    二人捡了间厢房歇下。孟琅笑道:“你刚刚演得不错,我还以为你真是个土匪呢?”


    秦镇邪也开玩笑道:“这年头,不当土匪,连个歇脚的地方都讨不到。你觉得‘钻天剑’要几天才会过来?他听说我要夺他山头,必会先下手为强。”


    “我只担心他不是君稚。”孟琅沉思道,“有一点让我很是奇怪。那’三眼凤’显然不是殷姑娘,要那‘钻天剑’真是君稚,以殷姑娘的脾性,怎么会让他娶别的女人?”


    “他是不是守真,过几天就分晓了。”秦镇邪锁上门窗,说,“你先睡吧,我来守夜。”


    “好,下半夜喊我。”孟琅闭眼歇息了。离横山越近,局势越乱,为保险起见,他们露宿时都会守夜。前两夜平安无事,第三天,一支细长的竹筒捅破了窗户纸,吹进了迷魂香。那竹筒兢兢业业地吹了好一会才收回,接着就有人听动静,撬门,进屋。


    这伙人直奔床头,乱刀砍去,却发现床上不过一堆烂衣服,就在这时,秦镇邪和孟琅从天而降,三两下打倒众人,抓住了为首者,秦镇邪瞧见他脸,顿时失望:“不是他!”


    孟琅正把地上众人一个个捆起来,闻言问:“不是君稚?”


    “不是。”秦镇邪抓着那人胳膊,后者瞪着一双锐目,骂道:“你二个贼人,好生狡猾!有本事放了我,咱们光明正大打一场!”


    秦镇邪嗤笑:“分明是你们先使暗招,却骂我们狡猾?”


    孟琅仔细盯着那人,忽然道:“这人不是‘钻天剑’。”


    秦镇邪惊道:“阿琅,你为何这样说?”


    “他佩的是短刀,不是剑。”孟琅盯着那人,问,“是‘钻天剑’派你来的?”


    那人呸道:“你这瞎子,老子分明是‘钻天剑’!”


    秦镇邪不快道:“你嘴巴放干净点!”


    “老娘偏不!你这小白脸,这竹节虫,这倒涎水的腌臜货——啊啊啊!”


    秦镇邪一把提起这人,扔到地上,就在这时,十几个汉子忽然破窗破门而入!为首的一人胡子拉碴,长发草草,手持一把长剑,呐喊道:“七妹,我来救你!”


    此人转瞬便至秦镇邪面前,秦镇邪挑开他剑,那人滚到地上,轻轻一跳,又朝秦镇邪刺来。那小个子也从地上爬起,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弓,搭箭朝秦镇邪射去,可那箭却被孟琅半路截住,同一时刻,秦镇邪劈掉那人剑,一把抓住他,跳出窗外。小个子慌忙喊道:“快救大哥!”


    众汉子都追出去,却见月光下,大哥跟那贼人面对面直挺挺站着。忽然,大哥激动地嚎了一声,抱着那贼人叫道:“老秦!怎么是你!”


    “我也要问怎么是你!”秦镇邪哭笑不得,“你真是‘钻天剑’?你的剑不是叫无敌吗?”


    “这破名字又不是我起的,我也嫌它难听!”那胡茬大汉竟是君稚!他见到秦镇邪,喜不自禁,忙拉着他往屋里走,喊道,“大家伙收了收了,这是自家兄弟!这人是我义弟,姓秦,是个说一不二的好汉!老秦,这些人都是我兄弟,对了,我还没给你介绍我义妹!”


    君稚招呼那小个子:“七妹,快过来见见你秦二哥!”


    那小个子走过来,月光照出一张如花似玉的俏面,她抱拳道:“原来都是自家人!二哥为何要放话说取我大哥人头?弄出这些误会来,实在叫七娘尴尬!”


    “我不确定君兄是否就是‘钻天剑’,所以才故意放出那些话,引他出来。”秦镇邪走到孟琅旁边,介绍道,“君兄,这是孟琅孟道长,他就是我之前一直在找的那人。”


    “您就是那位道人?”君稚惊异地盯着孟琅,好一番将他打量,末了拱手道,“多谢您对老秦的救命之恩!老秦为了找您可真是吃尽苦头,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是将您找到了。这其中定有故事,我实在好奇,但这里着实不是说话的地方,道长要不嫌弃,不如去我寨子里坐坐,我那虽然简陋,但比这破庙还是好多了。”


    孟琅也拱手道:“我才是要多谢你去了梧桐殿。倘若没有你、殷姑娘和玉公子相助,恐怕就要出大乱子了。”


    君稚脸色一僵,摆手笑道:“好几年前的事了,道长何必再提!难得咱们相逢,今天我做东,定要好好招待你们一顿!”


    众人便齐齐回了穷寿山,君稚吆喝弟兄们打开府库,杀牛宰羊,全寨上下大行酒肉,好不热闹。这顿饭直吃到后半夜才散。秦镇邪拎了两壶酒,找到君稚,要跟他私下聊聊,君稚也有此意。二人盘坐在榻上,彼此打量,秦镇邪先开口道:“君兄,你可真是模样大变。莫非你真想做土匪?”


    君稚举起酒碗,喝了一口,摇头道:“说来话长!最初我游荡到这,听说这里有个无恶不作的土匪,就想杀了他为民除害,没想到那家伙不得人心,底下的弟兄早就想反,我杀了他后,他们就拥戴我当头儿了。我反正也没处去,就在这留下了。我向底下村子收钱,保他们不受别处土匪侵扰,我还占了条官道收过路钱,这样就能既喂饱弟兄们,也不用到处抢劫。


    不过,我在这呆的并不开心。老秦,你知道北边的形势,我那官道原本有不少人来往,这几个月来却一日少似一日,山北是越来越乱了。山南的几个刺史都没有出兵的意思,符大人一人在山北支撑,绝不是长久之计。我在这做山大王,虽然逍遥,可到底不能安心,国难当头,丈夫该有所为。我这几日正盘算趁横山还没冰封,把弟兄们托付给七妹,自己去北边助符刺史一臂之力。老秦,你可要跟我一起去?”


    秦镇邪奇道:“你那七妹是何许人也?你竟敢把这几千人马交给她?”


    君稚咧嘴一笑,道:“我这七妹虽是女子,却不逊男儿。她是自己来投奔我的,当时我本想打发她回去,她却自己要了把弓,对着棵柳树连射十箭,箭箭都射在同一条枝子上,还让我下来跟她单挑。我看她本事了得,自己又有主意,就把她留下来了。她会骑马,会使刀,箭术更是一绝,兄弟们都钦佩她,推她做二当家,我把弟兄们交给她,自然放心。”


    “没想到你这七妹竟有这般来头。”秦镇邪笑道,“外头都说你跟她是夫妻,可是真的?”


    “老秦说的什么笑话!我跟她结拜了兄妹,怎么会是夫妻!”


    秦镇邪点头道:“我料想这也是外头的人瞎说。君兄,你怎么会游荡到横山来?你没回余桐找卞道长吗?”


    君稚一愣,脸上笑容不再。他默默喝了口酒,许久不曾说话。秦镇邪盯着他,说:“我去见过卞兄了。你可知他现在靠给人唱挽歌为生?”


    君稚浑身一震,叫道:“你见过他了?他,他现在过得怎样?”


    秦镇邪摇头道:“卞兄如今是孤身一人。”


    “怎么会?卞老夫人”君稚的询问戛然而止,他愣愣望着老秦,凄然道,“卞老夫人走了?”


    秦镇邪沉痛道:“走了。”


    君稚大叫一声,流泪道:“苦了他了!怎么连卞老夫人也走了?他如今该多难受?你既然见了他,可有帮他一把?”


    “我帮他料理了老夫人的后事君兄,你真不打算再回余桐?”


    “我如何有脸回去!”君稚捂脸喊道,“你看看我如今的样子!我哪里敢回去?回去又能做什么?我对不起他,真真对不起他,我原以为,我”


    君稚欲言又止,秦镇邪说:“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事。君兄,你跟那红煞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290章 不知


    君稚没想过喜欢上那红煞。


    天地良心, 他怎么会喜欢上那红煞呢?那家伙凶巴巴的,言语粗俗,还是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老老老鬼, 他怎么会喜欢上那家伙?起初, 他就是想帮那女鬼恢复身体而已。她为了帮他拖住那巨眼几乎魂飞魄散, 他自然要帮她找回法力。


    要找回法力, 就得找阴气,找死人,找坟墓。不凑巧的是娄京附近的鬼魂都让是摄魂珠给吸走了, 君稚只得往那些阴气深重的凶山里跑。他虽然有些怕那些阴森凶险的地方,可一看肩膀上巴掌大的红衣女, 心中又突然升起一股壮志, 觉得非得好好报答她, 帮她把修为补回来不可。


    凶地出恶鬼,深山生邪祟。在那些千百年来都人迹罕至的山沟沟里,时不时就会出现妖邪之物, 每到这时,红衣女都会事先提醒君稚,让他埋伏, 她自己出去引来那些东西, 君稚则抓住时机给予致命一击。


    慢慢地, 他们成了一对不错的搭档。君稚渐渐发现红衣女虽然看着脾气差, 可人并不坏,他越来越好奇她为何执着于杀死殷家人,但他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发问。


    她的确不是个坏人。君稚休息时她在旁边守夜, 当他醒来时她已经查探好周围哪里有水,哪里有果子, 又或者很得意地指着地上的毒蛇或蝙蝠。随着她的身体日益恢复,君稚开始觉得她无论在外貌上还是在性格上都越来越像人,真是奇怪,他跟她像普通的人一样相处,甚至还能有说有笑。


    在那些黑黢黢的林子里、山谷里他那样信任她,当她的身体越来越凝实时他由衷地感到高兴,心中竟没有一丝畏惧。当他发现什么好吃的果子时他会想跟她分享,当他看到一朵奇特的小花时他会拉她来看。


    后来,红衣女瞧见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时也会叫他来看,不过她喜欢的东西都是些奇怪的虫子。每当看到君稚被吓了一跳时,她都会在旁边哈哈大笑。在山里的日子虽然辛苦,可不知为何却每天都充满笑声。


    这笑声有一天也要迎来终结。当红衣女的身体彻底恢复时,分别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告别时,君稚不知为何,脑子发热,硬要拉着红衣女去余桐给他师傅道歉。结果自然是大吵一架,大打出手,两人不欢而散。君稚回去时越想越难受,走在路上就嚎啕大哭起来。


    “你干嘛非得杀殷家人啊?”他边哭边骂,“你都活了多少年了,心眼子怎么这么小啊?你都差点杀了我师傅,可我也没趁人之危杀了你啊?杀杀杀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就不能原谅殷家人,别找我师傅他们麻烦了吗?我不想到时候对你出剑啊”


    他一路哭嚎,碰见人了才慌忙擦掉眼泪。都怪那红煞,他算是把这辈子没丢过的脸都丢尽了。君稚又是难过,又是愤怒,还很怨恨,他立马后悔帮她找阴气了。是,她是救了他好几次,可她对不住他的地方也多了去了!反正她是红煞,是厉鬼,他就算不帮她她也能恢复,他干嘛那么尽心尽力给她找阴气呢?


    他眼睛痛得厉害,头也痛得厉害,胸口也痛得厉害,像塞满东西似的鼓胀的痛苦。他满心愤恨,连落脚的地方都忘记找了,等天黑时,他才发现自己没处睡觉。他不停向前走,但他真的太累了,他本想就在地上睡算了,可他怕有什么野兽过来,最后还是决定找棵树睡。


    他环顾四周,找了棵看起来很粗的树,爬了上去,却发现上头有蛇。


    那蛇张着血盆大口刺来的时候,君稚在松手摔死和被蛇咬死之间犹豫了一瞬,最后他还是松开了手。身体向下坠去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想,只是看着那蛇越来越近——他好像忘记蛇也能从树上下来了。当那蛇要扑到他脸上时,君稚的视线里出现了一片红色。


    接着,他摔到地上,那蛇则被红衣女捏在手里,下一刻就头颅开裂,死透了。


    “蠢货!”红衣女气急败坏地叫道,“那么大条蛇你都看不见?你眼睛瞎了吗?”


    君稚本来有点高兴,一听这话,满肚子气马上回来了。他吼道:“天这么黑我哪里看得见!我又不能睡地上!”


    “你干嘛不找人家投宿啊?你长张嘴干什么的?之前经过那家农户时干嘛不敲门?”


    “我什么时候经过农户家了?”


    “就一个时辰前!那时天马上就要黑了,你还往前走!”


    “我又不知道天要黑了!我又没看见农户!”


    “我真是气死了!”红衣女把那死蛇扔到君稚身上,提着他衣领骂道,“姑奶奶就帮你这一次!宏元都没杀死的人居然死在一条蛇口下,你自己想想害不害臊!”


    她把君稚扔在那农户门前,气冲冲要走,君稚却冲上去抱住了她。他根本没有任何想法,只是看到她要离开就那样做了。他当时说了什么?他说她不能走吗?说她必须跟他回去吗?说他师傅是无辜的吗?他胡乱说了许多话,手抱得越来越紧,最后他只说她别走,不要走。


    但她那时为何真的没有走?君稚大口大口喝着碗中的酒,不过是两三年前的事,他的记忆竟能变得如此模糊。他痛恨自己的迟钝,他为什么直到那时都没明白自己的心?他在路上满心是幻想,他以为她真准备给师傅道歉,也以为一个道歉就能结束一切。他太笨了,真的太笨了。


    她一直在说,要是卞老夫人和他师傅不原谅她的话,她就杀了她们。他那时竟丝毫不曾察觉到她的抗拒,他乐呵呵地以为那种情形必然不会发生,可结果比他设想的最糟糕情形还要糟糕。他们找到卞三秋,发现师傅已经死去,因为双腿行走不便,她没能逃脱土匪的毒手。


    天崩地裂。君稚从未设想过这种结局。卞三秋在看到红衣女的瞬间就扑了过来,连一向温和的卞老夫人都举着拐杖打过来。鸡飞狗跳,他跟红衣女被撵出门,后者大骂不已,君稚沉浸在失去师傅的悲痛中,推了她一把,吼道:“别骂了!我师傅被你害死了!”


    当时不该那么说的,他们谁也没想到师傅后来真会被那两条腿害死。他们吵了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激烈。他们已经很熟悉对方,知道对方的痛处。红衣女尖酸地叫道:“我害死她?是你师傅无能,连几个土匪都杀不死!”


    “不准你这样说我师傅!你这个恶鬼!”


    “恶鬼?哈,哈,哈!”红衣女尖利地笑道,眼睛亮得厉害,简直像一片锋利的刀子,“到底这才是你的心里话!你他娘的逼我过来给她们道歉,不就是怕我再报复她们?我告诉你,我压根看不上她们那两条烂命!合着你师傅已经死了,那老太婆也是半只脚踏进棺材,你也没必要担心什么了。我不杀她们,我谁都不杀!”


    红衣女大笑着扬长而去。那就是君稚最后一次见到她。他后来再去找卞三秋,每次都被打出来,最后,卞三秋甚至搬了家。他心中无比痛苦,又无处可去,只得游荡。他觉得委屈,觉得难过,觉得悲痛,他茶饭不思,昼夜颠倒,宛如死尸,可那样的他竟在夜里梦到了红衣女。


    那时候,他才发现在这所有痛苦中,没有任何一桩能比过那红煞的离去。


    那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爱上了她。


    君稚抱着头,痛苦不堪地说:“我不该喜欢她,她心硬如铁,又是恶鬼,我跟她之间绝不会有好结果。可是,老秦,人的心不受自己控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对她动了心,当我明白时一切都太晚了,我已经没法忘掉她了。你说,我这样怎么有脸见三秋他?我又怎么有脸面对师傅的在天之灵?我连祭奠她都不敢,我怕她嫌我侮了她的魂灵!”


    秦镇邪却问:“你没告诉卞兄你喜欢她?”


    “我怎么敢说!”


    “那卞兄怎么会知道你喜欢她!”秦镇邪猛地直起身,抓着君稚喊道,“卞兄亲口告诉我你喜欢那红煞!假如你没告诉他,他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君稚愣愣地望着他,好一会,他说:“或许,他看出了什么”


    “连你自己都没看出来,他又怎么可能看出来?你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那红煞给卞道长道歉!”


    “那他怎么可能知道呢?”君稚抱头喊道,“他居然知道了!他居然知道了!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到底是谁告诉了他!我从没对任何人讲过这件事,从未!”


    “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知道!”秦镇邪紧紧抓着君稚,激动地说,“那个人在你被毒蛇咬死时突然出现,那个人去而复返,那个人出尔反尔,做出自己平时绝不会做的事——那便是红衣女!只有她可能知道你喜欢她,因为或许她也喜欢你!”


    第291章 我知


    殷灵犀没想过喜欢上那道士。


    天地良心, 她怎么会喜欢上那道士?那家伙就是个黄毛小子,不仅不聪明,还是个让鬼讨厌的极阳之体, 她怎么会喜欢上那家伙?起初, 她就是让他报恩而已。她为了帮他拖住那巨眼几乎魂飞魄散, 他自然得好好回报她。因此, 殷灵犀心安理得支使这小子跑东跑西,看他在那些深山老林里钻来钻去。


    殷灵犀向来独来独往,可慢慢地她发现身边有个人也并不坏。过去她总觉得每天都很漫长, 可现在她生活里到处都是乐事。君稚这小子实在好笑,他虽然是个道士, 胆子却不大, 一只蜘蛛都能把他吓得脸色煞白, 最可笑的是这家伙从不承认自己胆小。他宁愿每天晚上睁着眼睛到天亮,都不请她帮忙守夜。


    所以她大发慈悲,帮他守起夜来了。反正她是鬼, 不用睡觉。君稚感激涕零的样子让她觉得好笑,也觉得骄傲。毕竟鬼和人没什么差别,她也喜欢别人奉承, 听别人说好听的话。他们很快熟稔起来, 整个过程十分自然, 自然到殷灵犀不曾察觉任何异样。


    她不曾察觉自己每一次大笑背后, 有什么在慢慢变质。有一天,君稚跟以往一样睡着了,她在旁边百无聊赖, 就往这家伙脸上扔树叶,可这小子兴许是白天太累了, 她怎么折腾他也不醒。殷灵犀觉得没意思,就把那些树叶一片片摘下来,这时候他忽然醒了,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望着她。然后坐起来,问:“你干什么?”


    殷灵犀说:“我觉得无聊。”


    君稚揉着脸,说:“那我给你讲故事吧。”


    殷灵犀嗤笑道:“讲故事?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那还能干什么?”君稚抱着脑袋,看起来昏昏欲睡。


    “睡觉吧你。”殷灵犀作势要踢,君稚往旁边一滚,躲是躲开了,人也清醒了。他趴在地上想了会,说:“要不你睡会吧?你肯定是每天都不睡觉,才会这么无聊的。”


    “我是鬼好吗?”


    “就算是鬼,也可以睡觉啊。”君稚坐起来,认真道,“你又不是真睡不着,只是因为我才不能睡。我早觉得这样不太公平,干脆从今天开始,我跟你各守半夜,换着睡觉。”


    殷灵犀瞥了他一眼,说:“我不睡觉。”


    “你睡会呗,我保证你睡会就不会这么烦躁了。”君稚把盖在身上的外袍铺到地上,让她躺上去。殷灵犀十分嫌弃,死活不愿,君稚好说歹说才把她拉过来。殷灵犀直挺挺躺在那袍子上,瞪着两双铜铃大眼,直勾勾瞧着君稚。君稚视若无睹,打着拍子开始哼歌,殷灵犀怒道:“我不是小孩,不听摇篮曲!”


    君稚说:“这不是摇篮曲,这是我妈妈以前爱唱的歌。你仔细听听就知道了,这根本不是摇篮曲”


    他闭着眼,撑着脑袋,低低地哼唱。


    “棠华灼灼,妾心悠悠,瞻彼君子,胡不归来。棠果累累,妾心凄凄,瞻彼君子,胡不归来”


    殷灵犀皱眉道:“你这唱的歌也太幽怨了,难道你爹抛弃了你娘?”


    君稚沉默了一会,说:“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算是是什么意思?”


    “当时,我爹把我跟我娘卖了,因为爷爷快饿死了。”君稚回想道,“那好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候还很小,卖不上价,爹只能把娘也卖了。”


    殷灵犀怒道:“他怎么能这样?真不是男人!”


    “可要不这样,爷爷就要死了。那年的收成很不好,先是大水,又是瘟疫,田里什么都没有,人饿得要吃土。我跟娘被卖出去时爹一直哭,叫我们要过好日子,娘也说不要怨爹,他也没办法,要是有一点办法他都不会卖掉我们的。”君稚笑道,“我也知道这不能怨爹。他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了,爷爷都快死了啊,总得有吃的,可是田里什么都没有,屋里也什么都没有,总得想个办法”


    “那也不能把你们卖掉啊!”


    “那还有什么办法?”君稚望着她,问。


    殷灵犀一时语塞,好一会,她说:“走啊!干嘛不离开那破地方!”


    “我老家出去都是山,我跟娘还能走,可爷爷怎么办?”君稚撑着脑袋说,“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村里好多孩子和女人都被卖掉了。我跟娘走运,被一个老爷买下来,但好景不长,娘没多久就病死了——原来她也染上了瘟疫。结果,我就被老爷赶出来了。那时候我以为自己真要死了,幸好我碰到了师傅”


    他忽然转过头,盯着殷灵犀说:“师傅真是个好人,她行侠仗义,助人无数,是一顶一的大侠。你应该给她道歉。”


    殷灵犀拧起眉头,闭眼道:“她行侠仗义,跟我什么关系!她又没帮我!”


    她翻过身,像是要睡觉,可过了一会,她又冷不丁问:“你真不恨你爹?”


    “不恨。”君稚说。


    “傻子。”殷灵犀骂了一句。


    “可有时候人就是没有办法啊。”君稚嘀咕道,“你难道就没碰上没有办法的时候?”


    殷灵犀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姐姐临死前的哭嚎。


    “灵犀,求求你放过我!我没有杀你呀!是娘和祖母杀了你啊!不,是县老爷杀了你啊!是他非要给他那死了的儿子讨老婆,我们有什么办法啊!大哥眼见要病死了,爹又进了牢,家里什么都没有,娘,祖母,你跟我,都要死了!这时候能有什么办法!灵犀,我真恨当时死的不是我,要是我死了就能救活全家,我定情愿去死!但娘没有告诉我,她没告诉我我能救咱家,她真该杀我的,她怎么能杀你,怎么能”


    那时候,她还是把殷彩凤杀了。


    即使她已经明白只有牺牲她才能挽救全家,她也无法原谅他们。倘若他们没有把她当厉鬼对待,倘若他们没有烧了她的棺材,倘若祖母能给她道歉,她兴许不会杀他们的,可是她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得到。


    她心中的怨恨宛如毒汁,淬进骨肉。她杀了罗家人,杀了殷家人,杀了逃亡在外的殷灵犀,可她的怨恨仍旧无法消解,提起过去她仍像被戳到烂疤般痛苦不已。因此,她不能明白君稚怎么能如此若无其事。


    他怎么能不恨他爹?他分明也被他的家人抛弃!


    可他当真不恨。他看起来那样无忧无虑,好像没任何事值得烦心。唯有殷灵犀日渐烦躁,终于,她忍不住再次打探君稚的过去。他分明经历饥荒瘟疫,分明差点饿死冻死,分明跟着那女道颠沛流离,可他谈起那些事时那样开心。他夸耀自己命硬,老天收不走,又说自己有福气,遇见了他师傅,连被牵扯进击杀宏元的苦事,他都觉得是难得的奇遇。最后,他总结,他这人就是命好,想必是老天爷有眼,知道他是个好人。


    殷灵犀挖苦他:“你要是命好,怎么会遇到我?我可是红煞!”


    君稚奇怪地问:“我遇到你为何就不是好事?我要没遇到你,早就死在万年了。”


    “我可是差点杀了你!”


    “此一时彼一时。”君稚咧嘴笑道,“你现在该不会杀我了吧?”


    殷灵犀恶狠狠道:“我现在就杀。”


    “你不会。”君稚笃定地说,“你不是滥杀无辜的人,我相信你。”


    殷灵犀一愣,忽然泄气。


    这家伙当真不恨啊。不仅不恨他爹,连她都不恨啊。到底怎么才能做到呢?


    那一瞬间她真想杀了君稚,或者带给他无法弥补的伤害,让他追悔莫及。可她到底不能那样做。她越来越不喜欢呆在君稚旁边,终于,她提出了离开。她其实早就恢复力量了,只是想多折腾君稚一会才特地拖延。


    她真没想到这家伙突然提起给那死道士道歉的事。殷灵犀这些天心里本就不痛快,趁这个由头,她终于痛痛快快跟君稚吵了一架。好,这样就好!断得干脆利落!反正她呆在他旁边也只会心烦意乱。可她走出一截,又忽然心生不安,折回去时就听到君稚在路上嚎啕大哭。


    “你干嘛非得杀殷家人啊?你都活了多少年了,心眼子怎么这么小啊?你都差点杀了我师傅,可我也没趁人之危杀了你啊?杀杀杀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就不能原谅殷家人,别找我师傅他们麻烦了吗?我不想到时候对你出剑啊”


    听到他说不想对她出剑,殷灵犀心中的愤怒焕然消释。她愣愣地站在那,脚不由自主跟上去。当她从毒蛇口下救下君稚时,殷灵犀知道,自己喜欢上了他。


    真真奇怪。她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喜欢上了她。但这家伙是个死脑筋,是块烂木头,他心里惦记的只有他师傅的安危,他抓着她不放只为了给他师傅讨个公道。殷灵犀知道自己喜欢他,因此,她要报复他。


    因为他不喜欢她,也因为她不想喜欢他。她要报复他,所以她答应跟他回余桐。她要亲手把这一切搞砸,可她万万没想到卞逆慈死了,不用她出手,事情就全搞砸了。她如愿以偿地再次跟君稚吵了一架,如愿以偿地潇洒离开,可她心里却那样郁卒,那样憋屈,以至于她浑身上下都不痛快。


    她心想这定是因为她报复得还不痛快,所以她故意折回去,告诉卞三秋君稚喜欢她。泼完这盆脏水后她心里痛快多了。她走在路上,走着走着狂笑起来,笑着笑着却流下泪来。


    她殷灵犀最是小肚鸡肠,最是睚眦必报,谁惹她不快,她定要百倍相还,哪怕十年百年,都在所不惜。可是,她此刻只想再也不看见君稚,只想把他彻彻底底忘掉。她决然走掉,走了很远很远,走去君稚绝不会到的地方。


    她去了参丛。


    她本该获得平静,可她的生活却忽然了无生趣。她周围再没有笑声,只剩下一片可怕的孤寂。她在参丛的巨林中徘徊,头一次如此茫然。没有了仇恨,她的生活成了一片空白。殷灵犀惊恐地发现自己竟开始期盼有人到来,可这深山老林中有谁会来?


    可有人真的来了,然而,那并非她期盼的人。


    第292章 不改


    那天, 殷灵犀百无聊赖,躺在一块大石头上打盹。遮天绿叶挡住了猛烈的阳光,林中寂静无声, 好似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忽然, 她听见一个清朗的男声唤道:“殷姑娘。”


    她打了个激灵, 立时翻起身, 美目瞪去,却愣住了。她呆呆望着满头白发的孟琅,好一会, 才颤声道:“贺、贺道长?”


    “是我。”孟琅笑道,“殷姑娘, 好久不见。”


    “是您!”殷灵犀跳下大石, 冲上前, 激动地叫道,“您还活着?可我明明看见您躺在黄泉底下!您怎么会活了呢?孟婆那老太婆骗了我?”


    “这事说来话长,不过我之所以能再度拥有肉身, 还是多亏了阿块。”


    殷灵犀一愣,伸头朝孟琅身后望去,便瞧见直挺挺站在那的秦镇邪。她立即变了脸色, 撇嘴道:“你怎么也来了?”


    “我有事要问你。”秦镇邪开门见山道, “你喜欢君兄?”


    殷灵犀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片刻, 她说:“谁告诉你的?那呆子?”


    “我已经见过君兄了, 你在余桐干的事,我都知道了。”秦镇邪盯着她,问, “你为何要挑拨卞兄和君兄的关系?”


    “挑拨?”殷灵犀尖利地笑了一声,嘲讽道, “你以为卞三秋会原谅他?卞逆慈死了!因为我!那傻子跟我混在一起,他还会原谅他?”


    “你要是不告诉他君兄喜欢你,事情就不会走到这步田地!”


    “别把所有事情都赖我身上!君稚压根不喜欢我,是卞三秋自己不信他!”


    秦镇邪怒道:“谁说君兄不喜欢你?殷灵犀,我看你才是呆子,君兄分明心悦于你!”


    殷灵犀又呆住了。这时,孟琅说:“君稚的确对姑娘有意。”


    殷灵犀脸色发白,她双眼微微转动,望着孟琅,问:“道长,您说的是真话?您如何知道他喜欢我?”


    孟琅说:“他亲口告诉阿块的。”


    殷灵犀的脸抽动着,片刻,她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骂道:“那傻子!那傻子!他喜欢我?哈,哈,哈——那又怎样!”她话锋一转,猛地盯住孟琅,叫道:“道长,您找我来到底是要干什么?您该不会是想撮合我跟那小子吧?要是这样,那我可就要赶客走人了!”


    “我们来不是要勉强殷姑娘你。”孟琅叹了口气,望向秦镇邪,后者拧着眉道:“君稚并不负你,你为何要在卞兄面前说那种话?托你的福,君兄回不了余桐,在外四处飘零,后来竟成了土匪,现在,他已经过了横山,去乐州了!你知道乐州如今是什么情况,他是寻死去了!”


    “他死不死,跟我何干!”殷灵犀一挥袖子,怒道,“你要是再提这事,就滚出去!”


    秦镇邪直勾勾盯着她,片刻,他失望道:“君兄当真不幸,竟爱上了你这么个人。”


    殷灵犀冷笑一声,说:“那得怪他自己,对一个差点杀了他师傅的人动了心!”


    孟琅问:“如此说来,你现在已对他没有半分情意了?”


    “没有。”殷灵犀斩钉截铁地说。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拿这事叨扰你了。殷姑娘,你这几十年来过得可好?”


    “过得可快活了。”殷灵犀跳上大石,翘腿坐着,道,“现在再没人能杀死我了,我想杀谁就杀谁!”


    “我听说你灭了罗家和殷家满门?”


    “不错。”


    “那么,你心里可痛快了?”


    “痛快!几十年来从没这样痛快过!”殷灵犀瞪眼道,“他们该死!他们烧了我的尸骨,还要把我压在塔下!我在地里苦苦挣扎,他们却过得风生水起!可惜他们最后还是遭了报应!”


    孟琅望着她,问:“既然痛快,你为何后来又要去杀沈紫蝶?”


    殷灵犀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她说:“原来道长今天是向我问罪来了。”


    孟琅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殷姑娘现在虽看似恣意至极,可却好像仍困于往事,不能自拔。殷姑娘,殷家和罗家的人早都死了,如今沈紫蝶也死了,连她女儿卞逆慈都死了,你还要再恨谁呢?恨君稚吗?他已经去了乐州,打算拉起人马,抵御申兵,但申兵如此强大,他又怎能抵过?或许,他终将折于申人之手。”


    殷灵犀沉着脸,沉默地盯着他。


    孟琅劝道:“当初,殷夫人的确还爱您,殷小姐也爱您,连殷老爷也爱您。事情后来走到那步田地,固然有殷家人的错,可也是因为您的性子百折不回,认定了一件事就绝不改。如今君稚还活着,您跟他的事还有转圜的余地,您若还是不改,兴许,又要像过去那样恨上几十年了。”


    殷灵犀久久地望着孟琅,半晌,她扭过头,说:“我不改。我有什么错要改?道长今天还是先走吧,等哪日你想叙旧了,你再过来吧。”


    “我以后的确还想再来拜访殷姑娘。不过,我看这地方如此凄冷,实在委屈了殷姑娘。我在廣野置办了一座宅邸,虽然陈设简陋,但还算干净整洁,园中景致,也颇有可观之处。殷姑娘要是不嫌弃,不如去那宅子住住,看看廣野的风土人情。如此,我也不用担心那宅子久空无人,遭贼惦记了。”


    “这有何难?”殷灵犀转怒为笑,说,“只怕我住的太久,道长不乐意!”


    “有什么不乐意?”孟琅笑道,“殷姑娘住在那,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两人闲话片刻,越说越开心,简直把君稚抛到了脑后。最后,殷灵犀笑嘻嘻地跟孟琅二人告了别。回去路上,秦镇邪不平道:“我本来想吓吓她,逼她去见君兄一把,可瞧她这副模样,看来是对君兄一点情义都没有了。”


    “未必。”孟琅思忖片刻,道,“或许,她终究还是会去乐州看看的。”


    孟琅说的不错,殷灵犀后来真的去了乐州。可她并没有和君稚相见,她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她去的那天正好碰上山上办喜事,山里的大当家赛阎罗和四当家三眼凤成了亲,君稚作为新娘的义兄,在旁边喝喜酒,笑得好不开心。山上如此热闹,如此温暖,殷灵犀躲在林子里,心下木然。


    她站在那看了许久,终究还是走了。


    她,还是不改的好。她已经让君稚失去了一个兄弟,难道她现在又要让他再失去那些兄弟吗?


    道长说错了,不是她不改,只是许多事情都有时机,过了就是过了,想改,也无用了。


    当孟琅几经周折回到廣野,看见那座空落落的宅子时,他就知道,君稚跟殷灵犀的事,终究还是不成。他心中有些怅然,秦镇邪却觉得这事不成更好,在他看来,殷灵犀的性子太过偏激,跟君稚终究不是良配。只是,以君稚现在的情况,也不知他的良配何时才会来了。


    孟琅回廣野,是因为他再也听不见人们的声音了。


    这是羽化岛沉没第七年。孟琅没有想到,他这样快就失去了神听。他心知失去神听是迟早的事,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仍感到难以言喻的失落。他和秦镇邪在廣野过起了清闲日子,然而,山南已经不如之前太平,各州刺史都不承认所立诸王,相互攻伐,无日安宁,各州豪杰也趁机揭竿而起,割据一方。


    孟琅虽然明白天下大势非他所能插手,可他仍不能捂住耳朵不去听墙外的声音。他出钱设了个粥铺,又雇人摆了个义诊摊子,廣野人都知道城东头廊仓巷子里有两位心善的老爷。徐州刺史闻风而来,却发现那院子已经上了锁,孟琅和秦镇邪留下钱财,偷偷离开了。


    他们去了余桐,因为,卞三秋送来了一张请柬。


    请柬上写着,卞家有喜事了。


    秦镇邪和孟琅不知是什么喜事,盯着大红请柬,满腹好奇心按耐不住,当即动身。到小月山下,只见一座新涂粉的小屋挂着大红灯笼,门上贴了红纸,好不鲜亮。秦镇邪奇道:“莫非卞兄是要成亲了?”孟琅说:“既然是要成亲,怎么没有锣鼓?”


    “兴许是时辰未到!”秦镇邪推门进去,喊道,“卞兄,我们来了!”


    一进门,却看见一个熟人。两撇八字眉,一张葫芦脸,正是百病消!他已经老了许多,须发皆白,可人还顶精神,两个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跟在他身旁。百病消一看见孟琅,便乐道:“孟道长,秦老弟,你我果然是有缘再见啊!”


    秦镇邪笑道:“卞兄居然把你也请来了?究竟是什么喜事,你可知道?”


    “天大的喜事!”一人健步从屋中走出,穿着身光洁新衣,踩着双细布黑鞋,笑容满面,神采奕奕,不是卞三秋又是谁?秦镇邪跟孟琅看见他,好不惊奇。又一个孩子跟着卞三秋跑出来,大约八九岁光景,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孟琅,模样十分可爱。秦镇邪大惊:“卞兄,你何时有了孩子?”


    “这不是我的孩子,不,也算我的孩子!”卞三秋话音刚落,屋里又走出个美貌妇人来。秦镇邪更惊,还没问话,就见那妇人伸出纤纤玉手,搀过一条深蓝箭袖,接着,一个衣着干练的灰发妇人便挽着它胳膊,一瘸一拐地从屋里走了出来。秦镇邪看见她,惊叫:“卞道长?”


    第293章 转机


    这妇人正是卞逆慈。她比起十年前长了几根灰发, 添了几条细纹,可神态气度,仍丝毫不改以往的潇洒清爽。她盯着秦镇邪看了几眼, 朗声笑道:“三秋说你跟了神仙, 我还不信, 今天一看, 十年过去了,你却一点变化都没有,我真是不得不信了。你身边这位, 就是孟道长孟仙人吧?”


    孟琅行礼道:“正是,见过卞道长。”


    “哪敢哪敢。”卞逆慈连忙回礼。


    秦镇邪激动地问:“卞道长, 您是如何回来的?”


    “这都是玉香的功劳。”卞逆慈将手搭在那妇人胳膊上, 笑道, “我放火烧了林子,用风符逃了出去,可没落好地, 腿又给摔断了,就成了乞丐。我本以为自己得烂死在什么地方了,幸好玉香收留了我。多亏她, 我才能回到余桐。”


    玉香温柔一笑, 说:“姐姐言重了。我反而是要多谢姐姐愿带我来余桐, 使我免于流落。”


    “玉香妹子太客气了!”卞三秋高兴道, “大家伙别站在这,都进屋吧?酒菜马上就好!”


    众人一齐进屋,秦镇邪瞧见卞逆慈半边裙子空荡荡的, 心中甚是难受,但看她谈笑如常, 甚是洒脱,心中又稍微宽慰了些。


    大伙先喝了些酒,不多时,卞三秋跟玉香把热好的菜端了上来。鸡、鸭、鱼、肉都有,还从城里的铺子买了各色瓜果糕点炸货,堆得满桌子都是。酒是余桐名产,叫“桐花琼玉”,一揭盖子,满室喷香。众人喝啊吃啊笑啊谈啊,卞三秋忽地举杯站起,慷慨说起话来。


    “在座的诸位,都是我卞三秋的大恩人!我卞三秋遭贼人报复,几乎全家丧命,仅阿母妻子得以逃脱,然而爷死、父死、子死、兄弟亦死,家境之残破凄凉,何堪忍受!再加上流离之苦,不久之后,内子与母亲也撒手人寰。我苟活于世,茕茕孑立,家徒四壁,不仅无钱,更无一亲,我心中凄惨绝望,有何言说!不瞒各位,我当时已有死志,只是老母还未安葬,才勉强游荡在人世。


    就在这时,我遇到了秦弟和孟道长,是他二位借我钱银,助我安葬了母亲,更是他二位带我找到了百道长,让我重燃起生的希望。秦老弟、孟道长,你二位于我有再造之恩,这第一杯酒,我先敬你们!”


    卞三秋说完,一口将酒干了。秦镇邪和孟琅也喝尽了杯中的酒。卞三秋又倒了满满一杯酒,隆重地对百病消说:“百道长,您真是算机如神!您说我我家气脉未绝,当有贵人相助,果真就有玉香姑娘带家姐回来了!托您的福我才能等来家姐,这第二杯酒,我必须敬您!”


    说完,又是一口干尽。卞三秋接着倒酒,举杯对玉香道:“玉香姑娘,家姐流落在外,多亏您的照顾,才能恢复身体,回到余桐。您的大恩大德,鄙人无以为报。听家姐说姑娘比我短一二岁,又双亲早逝,无家可归,不知姑娘可否愿认我做个哥哥?”


    玉香脸色绯红,起身道:“我也正有此愿!”


    “如此甚好!”卞三秋朗声道,“正好大家就在,就请大家做个见证,我卞三秋今日跟玉香姑娘结拜为兄妹,从此玉香姑娘就是我亲妹妹,阿安就是我亲侄子,我要敢对二人有半分亏待,便天打雷劈——”


    “使不得使不得!既然是一家人,哥哥何必发此毒誓?”玉香忙将杯中酒喝了,众人一齐喝彩,卞三秋眼含热泪,也将酒喝了。他喝完后,卞逆慈也起来敬酒,感谢众人对卞三秋这些年来的照顾。这顿饭从未时吃到酉时,好容易散了,众人又各自提酒,去院里闲聊。卞三秋高兴得紧,不停喝酒,最后终于醉了。秦镇邪把他扶回房去,出来时,就碰见了卞逆慈。她支着两根拐杖,静静望着他。


    秦镇邪以为她是来看卞三秋的,便侧了下身子,但卞逆慈并不进屋,只低声道:“秦小友,我有件事想问你。我们去屋外说去。”


    两人到了屋墙外头。秦镇邪问:“卞道长想问什么?”


    卞逆慈直率地说:“是守真。卞三秋不知道他的下落,镇邪,你既然拜了仙人为师,可否请他算一算守真的下落?”


    秦镇邪一愣,沉默片刻,说:“我知道君兄在哪,他去山北了。”


    “山北?”卞逆慈惊愕道,“他怎么会去山北?”


    “他想阻止申兵南侵。”


    卞逆慈一时语塞,半晌,她感慨道:“守真大义,我不能及。这样说来,你已经见过他了?”


    “见过,但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卞逆慈叹道:“我能回到余桐,已经是意外之喜,跟三秋团圆,更是喜中之喜,三秋跟玉香结拜,家中忽然添了两口人,一扫破败之气,更是大喜。如今我心里挂念不下的,只有守真,倘若守真能够回来,那真是再好不过,可他竟去了山北!镇邪,你可知他去了山北哪里?”


    “或许是燕、乐一带。”


    “偏偏去的是最乱的地方!”卞逆慈长叹一声,对秦镇邪道,“不知孟道长可有传信托梦的法术?我想请他给守真带个信,就告诉他我回余桐了,他要是遇到什么事,随时能可以回来。”


    秦镇邪却犹豫了。卞逆慈盯着他,疑虑道:“我的要求是不是太过分了?”


    秦镇邪摇头道:“要我们给守真带口信,自然容易,只是,要他回余桐,却不是件易事。”


    卞逆慈道:“我不是叫他马上回来,只是说若有万一,他可以来余桐躲躲。倘若他缺些什么,我们也可以替他谋划一二。”


    秦镇邪为难道:“卞道长,恐怕君兄就算真遇上什么难事,也不会回余桐了。”


    “为何?”


    “因为卞兄让他不要回来,也因为他自觉无颜面对您。”


    卞逆慈惊道:“三秋怎么会叫他不要回来?”


    “这事说来话长”秦镇邪思索片刻,问,“卞道长,您还记得那个追杀令堂的红煞吗?”


    “自然记得。”


    “说来凑巧,这红煞我以前见过,只是我忘了。她跟令堂的恩怨,我也大抵都知道”秦镇邪便将殷灵犀的事讲了,“她为家人所杀,心怀仇恨,又被亲哥哥烧了遗骨,心中更加怨恨,复活后便一路追杀殷家人和罗家人,甚至追杀到了令堂头上。然而,她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阿琅对她有救命之恩,她便跟着我们到了山北,一路护我们安全,我们能逃出娄京,也多亏她相助。”


    卞逆慈惊愕道:“难怪她会如此执着于殷家人,原来是有这层渊源!可就算这样,她也不该迁怒我娘,她跟殷家的事,我娘连知道都不知道!”


    “这是自然。殷姑娘的确有可恨之处,但要不是她帮忙,我们早就死在了娄京。除此之外,她还帮了我们更大的忙”秦镇邪思考片刻,还是将宏元的事和盘托出。卞逆慈瞪圆了眼:她只知那孟道长是仙人,却没想到秦镇邪也是神仙!不仅如此,他们还杀了连国供奉的第一大神宏元。她更没想到,君稚竟也掺进了这场惊天大战里。


    “总之,多亏君兄、殷姑娘和玉家主,宏元留在天星阁的那枚摄魂珠才被毁掉,否则,我们依旧无法彻底杀死他。”秦镇邪说,“君兄原本是极痛恨殷姑娘的,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却跟她牵扯得越来越深了。后来,君兄还拉她来余桐找您道歉,但卞兄当时以为您已遭不测,看见他俩,不禁大怒,就把他们赶了出去”


    “原来是这样。我就说,三秋不会无缘无故赶守真走。如此说来,这是一场误会,既然是误会,那么说开就好。回去我好好说说三秋,叫他不要介怀,本来,守真的心意也是好的”卞逆慈皱眉道,“不过,他让那红煞给我道歉这事还是太异想天开了。”


    “其实这之中还有更深的隐情。”


    “什么隐情?”


    秦镇邪纠结再三,说:“卞道长,你要先发誓,无论这隐情是什么,你都要认君兄这个徒弟。”


    “我认。”卞逆慈痛快道,“你尽管说便是。”


    秦镇邪道:“卞道长向来守信义,有您这句话,我也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其实此事卞兄也知道,他之所以没有告诉您,或许是因为痛恨君兄,或许是因为怕惹您伤心。然而,此事与您关联甚大,我认为不该对您一直隐瞒,再者,只要您一直关心君兄的下落,您就必然会知道这件事。”


    卞逆慈催问:“究竟是什么事?你不要兜圈子了,不论是什么事,我都能接受。”


    秦镇邪沉声道:“其实,君兄要殷姑娘给您和卞夫人道歉,并非是异想天开。我之前说过,他二人牵扯颇深,若说是友,他俩有着宿怨,若说是敌,他俩又曾相救,甚至并肩作战,以至于后来,他俩的关系真有些难说清了。”


    卞逆慈颔首道:“这我明白。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敌人或朋友,我行走江湖时,也曾逢敌化友,又或与人反目为仇。你说守真自觉无颜见我,莫非就是因为他跟那红煞一起去杀宏元?要是如此,他是想错我了。宏元篡取神位,祸害天下,是必杀之大恶,守真摒弃前嫌,能跟那红煞合伙去击杀他,这是大义之举,我怎么会因此责怪他?”


    “可要是君兄已经不把她当敌人了呢?经过这许多事后,他实在不能像以前一样痛恨她。”


    卞逆慈思考片刻,道:“那红煞残害无辜,自是凶恶,但她尚知大义,能慨然挺身,助你们杀死宏元,这又是我所欣赏的。假如我是守真,在经历这种种之后,恐怕也难以像以前一般痛恨她了。”


    “您能做到吗?”秦镇邪激动道,“您可是被她弄断了两条腿!甚至,您这条腿还”


    卞逆慈淡淡道:“我失的这条腿其实不干那红煞的事,是我自己无心救治,一再耽误,最后只有砍掉。至于她弄断我腿的事,要是十年前,我自然恨之入骨,毕生难谅,但现在,我已经知晓这其中的渊源。她要是能诚心悔过,给我和娘道歉,我也不会再计较什么了。”


    秦镇邪钦佩道:“卞道长真是豪杰!然而君兄跟殷姑娘的关系比您想的更深。”


    卞逆慈皱眉道:“莫非他二人成了朋友?”


    “还要更深。”


    卞逆慈眉头紧皱,秦镇邪叹气道:“卞道长,他二人不止是朋友。”


    卞逆慈眼睛一瞪,抬起眉毛,道:“难道他二人——”


    “不错。”秦镇邪道,“他二人不知何时,都动了心。然而,他俩从未说破过,哪怕最后分开,君兄也不知道殷姑娘喜欢他,殷姑娘也同样不知道君兄的心意。他二人被卞兄赶走后大吵一架,从此再没见过面。君兄无家可归,四处流浪,最后做了土匪,因看不下百姓疾苦,便去山北抗击申兵,殷姑娘则躲去了参丛,幽居深林中,不复入人世。君兄不会回余桐,正是因为这个道理,他是真觉得自己无颜面对您啊!”


    第294章 团聚


    卞逆慈听了秦镇邪的话后, 独自想了很久。次日,她便去找卞三秋了。


    卞逆慈觉得,君稚跟那红煞生死与共, 又是孤男寡女, 生出情愫在所难免。另外, 那红煞虽然可恨, 但也有可怜可赏之处,既然如此,君稚也很难完全去恨她。最后, 君稚让那红煞来余桐给她跟娘道歉,又因自己动心后悔不已, 自避山北, 足可见他心中还有她这个师傅。因此, 她仍要认他这个徒弟,卞三秋不能不让他回余桐。


    卞三秋只问:“要是他要把那红煞带进家门呢?”


    卞逆慈道:“她要是想进我们家门,就必须给娘磕头道歉, 否则,我绝不让她进。那时,守真若是执意偏袒她, 我也不会再认他这个徒弟。”


    “好。”卞三秋说, “姐姐既然已有决断,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只要姐姐觉得不委屈, 我自然也不会觉得!我们这就请孟道长去找君稚!”


    他俩人来找孟琅算卦,孟琅说论算卦,他如今不比百病消, 不如请百病消来算。百病消摆开架势,将一堆蓍草拨来拨去, 却惊呼道:“不好!大凶!君老弟要有血光之灾啊!”


    秦镇邪一听,立刻跟孟琅去了山北,正听到申王出征,破了燕州义军,杀了偏头豹的消息。燕州义军已散,山北局势大乱,二人根本打听不到君稚的消息,只得无功而返。卞逆慈得知君稚失踪,着急不已,卞三秋也有懊悔之意,然而此时山北已经不能去了。第二年,燕州刺史符晓通为申王所杀,至此,山北全境皆没。


    山北一没,鹤州、长州大危,二州火速联盟,以横山为壁垒,与申兵相抗。卞家南迁到徐州,暂住在秦镇邪和孟琅的屋子里。申兵的攻势一日猛似一日,眼看就要打过横山时,申王忽然死了。山南闻此,额手相庆。


    新即位的申国王子才十三岁,难以控制朝中局势,且山北局势混乱,此时贸然进攻,恐有后顾之忧。于是,申国攻势暂缓,山南获得了短暂喘息的时机。


    九年后,申兵再次南下。小申王有令,投降者一律不杀,官者保留原职。然而,长、鹤二州仍坚持与申兵相抗。徐、明二州也出兵援助,参丛则趁机骚扰明、长二州,夺走大片土地。双方相持三年,终于,申兵攻下了崔牙关,先破长州,再攻鹤州。


    徐、明二州见状,出兵驰援鹤州,南边瀛水,依旧按兵不动,隔梦厝河观火。当时,卞安已及冠,他自小跟卞三秋学符,跟卞逆慈学剑,听说申兵打到了鹤州,他拎着剑就参军去了,连声招呼都没跟家里打。不料他这一去,竟杀了申国一员大将,得了徐州刺史激赏,一跃成为他座下名将。


    申兵遇挫之后,兵分两路,一攻鹤州,一攻明州,同时派秘使去往参丛,约定合兵进攻明州,事成后平分明州之地。参丛王心动,大举入侵,明州遭两军夹攻,陷入颓势,鹤州亦苦苦支撑,最终,明州先破,鹤州亦败。徐州刺史谈锋将自己在书房中关了两天两夜,最终亲赴前线,与申王和谈。


    谈锋愿意归顺申兵,条件是申人不得残杀徐州百姓,也不得在徐州大肆劫夺。小申王慷慨应允,率兵火速度过徐州,不曾多停留一日。瀛水观望甚久,见状,亦归顺。至此,山南诸州,皆归申姓。小申王在瀛水南边白露城立碑记事,大祭祖先,同时令十路人马从瀛水出发,奔告各州。


    山南山北,至此归于一统。这一年是申业元年,也是羽化岛沉没第二十五年。然而,小申王并没有满足于连国的领土,他的目光投向西方,投向那莽莽丛林间的参丛王。他给参丛王带来的不是明州的一半领土,而是申国的三十万大军。


    他征服了参丛,又挥师北上,攻破了原先依附连国的卫国诸小国,自此,雾原以南,珊瑚屿以北,南北杈子山以东,接天海以西,都是他的领土。申业十一年,他将祖宗宗庙搬到娄京,大祭玄鸟,宣告一个空前强大的王朝出现——申朝。当时,他绝不会想到,这个自己一手建立的辉煌王朝会在短短二十年后再次改名换姓。不过,这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总之,申业十一年,天下彻底太平。不论人们对新建立的王朝有何想法,战争结束总归是好事。战争一结束,人们就要回到自己的土地,人们一回归故土,就要耕作,要播种,要成家,要立业。在余桐,小月山上就迎来了这样一桩喜事——卞大将军要结婚了!


    卞大将军的传奇,那可是一天一夜都说不完。传说他娘生他时梦见了一颗大星星,又传说他生下就有九斤九两重,又传说他能御风而行,又传说他刀枪不入。总之,卞大将军可真是个奇人。他跟着皇帝走南闯北,立下战功无数,好容易仗都打完了,该封侯拜相了,卞大将军却要告老还乡——他才三十三岁,哪里老哇!


    然而卞大将军执意还乡,皇帝要给他赏赐,他只要余桐的一座宅子。那宅子在小月山上,叫卞家山庄。


    这时,人们才知道,卞大将军的卞,原来就是余桐卞氏的那个卞,南卞北玉的那个卞!他舅舅就是从前赫赫有名的符箓天才卞三秋,姨妈则是江湖上行侠仗义的不平剑!经过三十多年的战乱,山北玉家早已衰微,连那玉家老宅都被烧毁了,可山南卞家却托了卞大将军的福,重振门楣。


    卞大将军回乡那天,余桐万人空巷,争先来看卞大将军的热闹,你瞧他——眼赛老虎,鼻赛悬胆,神采奕奕,铁甲凛凛,好一个将军!


    卞大将军回到余桐,放出成亲的消息,全余桐的媒婆立时来到小月山,卞家山庄门口那长长的台阶上坐满了等待的媒婆。卞大将军精挑细选,足足一个月后才选出称心如意的新娘,新娘家室也极显赫,带来的嫁妆十里都铺不完。


    总之,这场婚礼真是山南绝无仅有的盛事。人们经过大乱之后,正需要这样一场喜事热闹热闹,特别是,卞大将军慷慨声明,凡是婚礼当天来到小月山,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花子乞丐,他都一律接待!此言一出,不仅是余桐,附近几个郡的人、乃至附近几个州的人都来凑热闹了!


    婚礼当天,真是盛状空前,卞大将军打扮得有多精神啦,酒席的菜肴有多精致啦,皇帝赏下的贺礼有多奢华啦,这些都不必说,只说那小月山上的台阶给足足踩沉了半尺深,就知道这场婚礼有多么盛大了。好像整个山南的人都来到了小月山,人们一抬头,看不到天,一俯首,也看不到地,只看到连绵不断波浪似的肩膀,还有乌云似的人头。


    这之中,有个潦倒汉子,背着一把破剑,踩着一双烂草鞋,一步步往院子里挤。门人得了令,乞丐花子,一概不拦,也就由他去了。这汉子挤进前院,挤进走廊,挤进拱门,终于挤进了大院。大院里本该是最尊贵的客人,但来的人太多,那些达官贵人也就只能跟种田的烧木的打铁的乞讨的或者什么都不干的人挤在一块了。


    那汉子一个劲往前挤,惹来一片骂声。终于他挤到了最前面,卞大将军正牵着新娘进院呢。二人郎才女貌,真乃绝配,有人在旁边兴奋地议论道:“听说了吗?新娘子脸上的珠帘可不是一般的珍珠,而是鲛人泪!不愧是瀛水楼氏!”


    那汉子跟着卞大将军和新娘子往前走,走到正屋门口时他让人拦下了。只见里屋坐着三个人,最上首坐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拄着两根拐棍,头插一支铁簪,乐呵呵地望着卞大将军和新娘子。那汉子一见老太太,两眼立刻潮湿了,他立即闪到一旁,偷偷摸着眼泪,耳听得屋里传来响亮的唱礼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轰隆隆隆!”


    等候多时的锣鼓一齐敲响,唢呐呜呜啦啦吹得整天,人们大声欢笑,大声喝彩,那汉子捂着嘴踉踉跄跄朝门外走,却突然给一人抓住了肩膀。他一回头,不由得失声叫道:“老秦?”


    那边,秦镇邪穿着件月白织银袍子,戴着黑底宝相花幞头,瞪着一双大眼瞧他。


    “君兄!”他断然叫了一声,提起君稚,直向大堂走去。屋里,新郎新娘已经行完礼,要进洞房。君稚连声低喊:“别,别,别!”


    “你可算是来了!”秦镇邪揪着君稚,大步进屋,对卞逆慈道,“老夫人,您要等的人总算来了!卞大将军,你今日缺的那位贵客也总算是到了!”


    卞大将军一听,立即大笑出声,迎上前来,叫道:“原来这就是君大侠啊!我们真找你找得好苦!快快快,请上座!”


    君稚糊里糊涂给他推到卞逆慈旁边坐下,众人一看这位置,立刻知道此人身份了得。君稚浑身发颤,压根不敢去看师傅,谁料卞逆慈握住他手,颤声道:“守真,为师没想到还能再见你一面,现在,我就算死也没有遗憾了!”


    君稚浑身一震,急道:“师傅说什么胡话!师傅你老人家是要长命百岁的!师傅,我不是故意过来的,我只是听说你还活着,实在好奇”


    “我们就是要引你过来的。”卞三秋坐在一旁,叹气道,“守真,这些年姐姐一直很挂念你,可你去了山北,了无音信,我们想找也找不到你。天下太平后,我们一直想找你,我们想你要是知道姐姐还活着,肯定会回来看看,所以就趁安儿成亲的机会,大张旗鼓,放出消息,幸好,你真过来了。”


    君稚哽咽道:“我实在无颜见你们啊!我,我”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卞逆慈说,“我已经知道了你跟那红煞的事。”


    君稚浑身一震,整个僵住,心脏也宛如冻结一般。下一瞬,他听到卞逆慈说:“我不怪你。哪怕那红煞现在回来找你,我也不会怪你。守真,你永远是我的徒弟,小月山也永远是你的家。”


    君稚鼻头一酸,多年辛酸,顿时涌上心头。卞三秋趁机举杯,道:“守真,跟我喝一杯吧!喝了这一杯,酒中泯恩仇!”


    “好!”君稚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眼泪霎时流了出来。流浪半生,他竟然还能回到余桐,还能跟师傅他们团聚,他此生,也没有遗憾了。


    第295章 乐宴


    秦镇邪在远处望着卞三秋和君稚, 看到他们喝起酒来,他总算是送了口气。孟琅站在他旁边,问:“你为何不跟他们过去一起喝?”


    秦镇邪道:“我不是卞将军的家人, 过去喝酒, 总觉得有些奇怪。”


    “你跟君稚他们是兄弟, 如今他们好不容易团聚, 你却站在一边,才是真有些奇怪吧。”


    “我要是现在过去,恐怕没一个人会觉得我跟他们是兄弟。”秦镇邪笑了笑, 说,“君兄、卞兄都老了”


    孟琅推了他一把, 说:“正因如此, 你才要过去跟他们喝酒, 否则等真来不及了,你定会遗憾的。”


    秦镇邪看向他,后者眼神温和而坚定地望着他。秦镇邪的心轻快地跳了一下, 他抓过孟琅的手,说:“那我们一块过去。”


    “好,一块过去。”


    他俩便过去了。卞三秋立即叫人加了两座, 桌上的人变得更加奇怪:男人, 女人, 老人, 少年,老爷,道士, 命妇,还有衣着破烂的剑士。秦镇邪三人好不容易聚到一起, 真是有无穷的话要讲。这些年大家在哪,做了什么,现在又住在哪,当大家知道君稚有一个女儿时,不禁吓了一跳。君稚忙摇手道:“不是我的女儿!是七娘的!”


    卞逆慈立刻问:“七娘是谁?”


    “七娘是我义妹!”君稚马上将攀七娘的事讲了,感慨道,“想当初我们逃出娄京,登上南杈子山,还多亏了二王子帮忙,谁想到后来,竟会反目成仇!你们可知道那乐州‘赛阎罗’是谁?就是玉无虞,玉家主的弟弟!”


    卞三秋惊道:“是他?他居然留在了山北?”


    “就是他!我见到他时,也吓了一跳。七娘的孩子就是他的。”君稚自豪道,“他俩还是我撮合的呢!可惜,他俩后来都死了,偏头豹一心想报仇,我劝他先整顿弟兄们,找好时机再打,他反以为我是在打退堂鼓,后来我俩吵了起来,散了伙,他就给申国人钻了空子杀了。我见大事不妙,就跑到了山南”


    说着说着,他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阴霾,但随即他又摆手道:“罢了罢了,都是以前的事了!玉老弟死前把他跟七娘的孩子托付给了我,我把那孩子拉扯大后,又给她找了个好人家,现在,我也是有孙子的人了。”


    “我也要有孙子了!”卞三秋不服气道,“安儿已经成亲,明年我就能抱上孙子!”


    “那是你孙子吗?!”君稚哈哈笑道,“那是你妹子的孙子!”


    “我妹子的孙子就是我孙子!”


    “哈哈哈”秦镇邪笑得直不起腰来。忽然,卞三秋扭头问:“秦老弟,你这么多年也没寻个伴儿?难道你修了仙,就连成家都不能了?”


    “不,不是”秦镇邪笑着摇头,瞥了孟琅一眼。后者无奈地笑了笑,在桌下握住了他的手。


    君稚也来了兴致,盯住秦镇邪,问:“哎,老秦。你这些年可是一点都没老,难道就没一个姑娘看上你?还是你跟孟道长都在深山老林,根本见不到姑娘们?”


    卞逆慈打断道:“你们说些什么浑话?他既然跟了孟道长修仙,自然不能成家。”


    君稚摇着头,大声慨叹道:“这样看来,凡人也有凡人的好啊!”


    秦镇邪微笑不语,心中却在沉思。卞三秋则又问起君稚孙子的事,讲着讲着,话头就到了该给小孩准备什么衣服玩具上头,两人说的热火朝天,惹得玉香在一旁打趣:“姐姐,你看他俩比我这个当祖母的都还着急!”卞逆慈则笑道:“能不着急吗?这些年乱了这么久,而今终于是要定下来,添新人了!”


    玉香说:“他俩念孙子,我俩就念孙女!要我说,我就想要个孙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看着就喜欢!”


    卞逆慈说:“孙女孙子都好,安儿也总算是成家了。他一年年的在外打仗,从不提婚事,我还以为他不想讨老婆了!”


    “哎呀姐姐你不了解安儿,他不是不想讨老婆,他是要讨就要讨个仙女一般的。你不知道他小时候我带他去看了场戏,他回来就跟我说,娘,我以后要娶就要娶嫦娥那样的!他哪知道什么嫦娥?就看人家扮相好看罢了,结果呢,他后来还真非嫦娥不娶了,也亏楼家的孩子真跟仙人一般”


    秦镇邪不说话,只看着他们聊。几十年过去了,所有人都老了,有了孩子,有了孙子,谈起话会抱怨天寒腿疼,天热胃燥,有时也听不清别人的话了,大笑起来,会露出缺了一两颗牙齿的牙床,眼下的皱纹能跟嘴角旁的接上。


    秦镇邪转着杯子,开心之余,难免落寞与凄凉。他的时间还很长,可他这群兄弟、这群朋友、这群家人般的人的生命,却渐渐地快走到尽头了。忽然,他察觉孟琅捏了下他手,秦镇邪没转头,紧握着那手,低声道:“阿琅,你第一次下山,看到所有人都不在了,一切都物是人非,是什么心情呢?”


    “嗯我那时很伤心,也很茫然,还有愤怒。不仅仅是人不在了,连我住过的屋子、街道还有战斗过的地方,全都不在了。“孟琅轻声道,“那时候真难过啊,难过得恨不得大哭一场,可是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只是非常痛苦,就那么痛苦地一遍遍在那些地方徘徊着,拼命回想它们以前的样子。”


    秦镇邪一愣,心疼道:“那你是怎么办的?”


    “能怎么办?就那么一天天捱着,慢慢地,想起从前的事就没有那么痛了。”孟琅望着卞三秋几人,说,“这群人都是很好的人,你能遇到他们,真是幸运。要不趁着他们都还在,请人给你们画一幅画吧?”


    秦镇邪眼睛一亮,说:“这主意好!”


    他立刻拉了卞三秋一下,说:“卞兄,趁我们都在余桐,挑个时间,请人给我们画幅像吧!”卞三秋一愣,喜道:“你怎不早说?我们几人聚少离多,早就该画幅像了!我马上差人去找画师,到时候,大家都打扮好了来!哎哎,君稚,你听见没?秦弟说要画像!你这行头可不行!明天你跟我下山,好好置办置办——”


    “画像!”君稚哈哈笑道,“老秦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来这事?忒狡猾了!我现在都快六十了!”


    卞三秋乐道:“六十正好,到时候,人家看画像,估计都以为咱俩是他爷爷呢!”


    “哎,这倒不错。但画个什么像呢?难道大家一排坐着?那样也太无趣了!”


    “要不就像今天一样如何?”玉香笑吟吟道,“大家就跟今天一样,吃吃喝喝,开开心心的,画师就在旁边画,想必画出来的肯定不错。”


    “这有意思!”君稚拍桌道,“就这么办!喝酒喝酒,喝酒!”


    大家伙一齐举杯,六只杯子碰在一块,叮当一声,便成了下一次宴会的序幕。


    这一次,大家可都是好好打扮来了。君稚花了老大劲把那油毡似的头发梳顺了,戴了顶神气的纱帽。卞三秋穿了身蓝色缠枝牡丹纹罗交领袍。卞逆慈梳了高髻,戴了首饰。玉香穿的比卞逆慈稍素一些,但也极雍容华贵。秦镇邪一改穿黑,竟穿了件榴花红的袍子,孟琅穿的是蟹壳青长衫,他俩戴了一样的碧玺串子,可谁都没有注意到。


    宴会的地方就选在小月山,前有流水,后有高山,四周是修竹茂林,景色极幽美。玉香差人摆上小几、香炉、画屏、琴,又将食盒的饭食一一拿出,大家都倒上酒,在各自位置坐好,才请画师过来。


    画师一来,只见锦绣黼黻,交相辉映,只闻檀香清幽,酒香醇厚,只听琴声悠扬,风声潇潇,再看座上老少男女,个个气度不凡,神采超然,他不禁叫道:“怕是众神仙来了!”


    画师当即铺开帛布,运笔如飞。众人自喝酒,自谈笑,并不在意他。待到酒食吃尽,琴声弹厌,天色也铺上了一层深得发亮的蓝。众人纷纷起座,来看画师的画。大家看了都说好,卞三秋仍觉不尽兴,说:“这画这样好,咱们每人在上头题一句,凑成一首诗,如何?”


    “这主意好!”卞逆慈笑道,“我先开个头:小月山中喜相逢。”


    “我来接。”卞三秋轻松道,“曲水河边论三衡。”


    “啊,这可是为难我了!”君稚眉头紧皱,仔细想了一阵,叫道,“有了,有了,竹啸常有琴声随——这句还不赖吧?”


    “不赖不赖。”玉香笑着接道,“谈兴每催笑泪生。”


    卞逆慈点头道:“这句传神,可现在只对了二联,还差两联。不知孟道长和镇邪能否一人对出一联?”


    孟琅说:“我有一联,只是对得不巧,还望各位不要嫌弃。忽然灯照人影暖,方觉月上残羹冷。”


    众人一齐看向秦镇邪,后者笑道:“最后一联是我的了!这一联我早就想好了,那便是:今年今日应不朽,此情此景当永恒!”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齐声说好。卞三秋说:“诗是有了,可还没有诗名。大家觉得起个什么名字好?”


    君稚道:“今天是四月十二,大家在山中聚会,十分尽兴,不如就叫四月十二宴饮乐,怎么样?”


    玉香道:“既然这样,不妨把地名也加上,叫四月十二小月山宴饮有感。”


    秦镇邪道:“就题这个名,清楚明白,最是合适。”


    “卞兄字最好,让他来写!”君稚嚷嚷着,把卞三秋推上前,卞三秋却说:“我写题名可以,但对的诗,大家还是各写各的如何?”


    卞逆慈颔首道:“这倒有趣,只是守真少不得要出丑了。”


    “早知有今日,我小时候就多练字了!”君稚开怀笑道。众人一一写了诗,又在各自画像旁题名,收起画,三三两两朝卞家山庄走去,一路走着,秦镇邪兄弟几个又唱起歌来。高高低低地唱着,应和着,在深蓝的夜空下,在闪烁的群星间,久久地回荡着。


    “后来呢?”说书人追问,“后来呢?他们可有再见过?”


    天已经黑了。老头和说书人坐在酒肆外的两条板凳上,老头手里拿着根绳子,绳子另一端拴着个两三岁的娃娃,正坐在老头脚边玩泥巴揪草根,对他讲述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毫不关心。老头说:“后来,后来自然是再见过了,一直见到卞老夫人谢世、玉香夫人谢世、卞三秋也谢世后,小月山上才冷清下来。哎呦,连三秋走了也有几年了啊。”


    说书人听他口吻,仿佛与卞家人很熟悉似的,便问:“老爷子,难道你认识卞家人?”


    “认识。卞老爷去世时,我还给他奔过丧啊。”


    说书人稀奇道:“您居然真认识卞家人!那么,您难道也认识景懿君和那鬼婴?”


    “认识。”老头坦然道。


    “那您到底是谁?”


    老头却嘿嘿一笑,不再回答。这时,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出现在田垄上,远远地喊道:“太爷爷,天这黑了,咋还不回来吃饭?爹他们都等你咧——”


    老头撑着膝盖,悠悠起身,说书人急道:“老先生,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你还没告诉我这些故事是真是假?宏元仙君真是鬼?那鬼婴真是凶名赫赫的当路君?还跟景懿君是一对?我行走南北这么多年,还从未听过这样离奇的故事!您该没有诓我吧?”


    “诓?”老头乐道,“我不是说了,我知道的,惊世骇俗,荒唐离奇,就算告诉别人,也没人敢信,既然这样,不妨告诉你这个说书的,让你编个话本,至于是真是假——嘿嘿,就让听故事的人去猜吧!”


    “太爷爷,别扯白啦!”那少年急急跑到老头面前,一手抱起那小孩,一手牵着老头,催道,“快走啦,我都快饿成人干了!大叔,你别缠我爷爷讲话了,他不回去,我们一家人都动不了筷子咧!”


    老头笑呵呵道:“太爷爷忘记时辰啦,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一老一少,就这样消失在田垄上,消失在苍茫暮色中。说书人愣愣坐在原地,突然,他起身,跟了上去。他想知道那老头住哪,日后好向他探听更多消息,不料跟了一截,却突然瞧见麦地冒出个红衣女子。


    说书人登时站住,脚底冒汗,心窝发寒,他一眨眼,那女子就出了麦田,再一眨眼,她就上了田垄,又一眨眼,她就跟在离老头只有一丈远的地方了!可那老头和少年恍然不觉,压根没发现身后跟着那大个人。说书人呆站在那,眼见着老头跟女子都消失了,脚底才慢慢暖起来。他赶紧跑过去,可已认不清前头的路了。


    第二天,他就听说,村东的老头死了。说书人一愣,心想昨晚见到的那红衣女果然是鬼,那老头搬弄鬼神之事,污蔑宏元仙君和景懿君,看来是遭了报应。


    说书人心下慨然,收拾东西,打算去村东看看,走了老远,果然瞧见一家支白棚的人家。他走进去,给老人家吊唁,却听见村人对一个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妇道:“君奶奶,你莫太伤心了,你爹走时是笑着咧,是喜丧啊,喜丧!”


    说书人一愣,抬眼细瞧灵牌,只见上头写着:显考讳君公讳稚府君之灵位。


    说书人呆住了,盯着那灵位,忽觉头皮发麻。


    君稚,君稚那老头讲的故事里,正好有个人叫君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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