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远去
许多年后, 归村村口的饭庄出现了个褐衣老头。这老头最爱在饭庄请人喝茶,归村地处山南山北交界处,往来旅客颇多, 这老头就一天到晚泡在这茶馆里, 听那些旅人讲故事, 他自己也讲故事, 且讲得往往不输那些旅人。饭庄的老板常打趣他:“阿公你说了一辈子书,老来还要说书啊!”
“故事么,百听不厌!”老阿公总这样笑着, 但他听来听去,心里总憋得慌。他听了这么多故事, 可没有一个能胜过他在栎陵听到的那个。他多想把那故事讲出来, 可那故事实在惊世骇俗, 又牵涉前朝秘辛,卫朝先祖,他要真敢随便乱讲, 怕是要掉了脑袋。老阿公心中憋闷,嘴里的茶越喝越没味,便掏出口袋里的铜板数着, 要买酒。
这当口, 两个行客进了饭庄, 叫了酒肉。这二人, 一人穿黑衣,生的高大,样貌俊美, 一人穿青衫,貌似冠玉, 却满头白发。老头看见他们,忽然一愣,猛地起身,冲到二人前头,激动道:“二位是哪里人?”
那两人奇怪地瞧了他一眼。青衫人笑道:“我是徐州人,他是鹤州人,阿伯找我们有什么事?”
徐州!鹤州!老阿公无比激动,压低嗓门,问:“二位可认识栎陵君老头?”
两人相视一眼,齐齐盯住他,问:“阿公为何这样问?”
老阿公说:“我从他那听来个故事,兴许二位知道。不知二位贵姓?”
“阿公。”那青衫人笑吟吟道,“你同我们去外头吃饭,慢慢讲吧。”
三人便在外头棚子里坐了。老阿公将在栎陵说书,反被君稚说了一通书的故事合盘托出,末了感慨道:“我说了一辈子书,从未听过这等离奇的故事。虽然离奇,可这故事实在有趣,我舍不得忘掉,又没地可说,真真憋死了!如今遇到你二位,我才敢说。二位怕就是那秦、孟二人吧。哎呦呦,我说了一辈子书,没想到还能见到话本里的真人!”
青衫人笑道:“老阿公,那君老爷子跟你讲的这般仔细?”
老阿公朗声道:“他说得哪有我仔细!我么,说了一辈子书,落下个添油加醋的毛病,要是哪里编排的过分,得罪了二位,我先请罪了!但二位神仙中人,想必不会跟我一个老头计较吧?”
青衫人说:“老阿公,你这故事可有底本?”
老阿公捋了下胡子,摇头道:“没有,没有。这故事要写出来,我全家是死,哪里敢留下底本!”
青衫人又笑了笑,说:“可惜了,我们也想仔细听听那秦、孟二人的故事。”
老阿公一愣,问:“你二人不是秦、孟?”
“怎会是呢!”青衫人朗声笑道,“我俩人是去山北做生意的行客,怎么会是仙人?”
“可你二人衣着打扮,分明与那故事里相同!”
“老阿公莫非没见过少年白头人?我害了病,生下来就是白头,跟那神仙可没关系!”
老阿公急道:“可你二人来自徐州鹤州,正是徐风和仙鹤故土!”
“徐州鹤州的人何其多?老阿公以前定也碰到过徐州和鹤州的人,只是您没问,便不知道。而且,您说的那栎陵老人,我们也根本不认识。不过您的故事,的确很有意思,我们走南闯北,还从没听过这样有意思的故事呢!”那青衫人拍了拍那黑衣人,朗声笑道,“他把我们当神仙呢?你高不高兴?”
那人只闷头吃饭,并不回答。青衫人又温声道:“我俩人要真是神仙就好了,那样,我们就不用一步步走去山北了,也不用为每日饭食发愁了。阿公是哪里人?”
老阿公闷闷不乐道:“你二人真非秦、孟?”
“阿公看来是真喜欢那故事,想要它成真啊!好,那我姓孟,他姓秦,这样阿公可满意?”
老阿公听出青衫人在调侃,恼怒道:“二位姓贺就姓贺嘛,我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那君家老爷子真是个讲故事的好手,须知故事就是要真假参半,才最好玩。要全是真的,就失了趣味,要全是假的,就没人认真听。老阿公是说书的行家,肯定明白其中关节,却还是被那君家老爷子骗过去了啊!”
“可我那时分明看到那女鬼!”老阿公嘀咕道。
青衫人一愣,问:“女鬼?”
“是啊,他跟我扯说那红衣女,结果他回家时,真有个红衣女子跟在他身后!第二天,那君家老爷子就死了,难道不是那女鬼觉得他负了她,前来索命?”
黑衣人停了筷子,定定看着老阿公。青衫人也收敛笑容。老阿公不知怎地,心中犯怵,坐在那不敢动。青衫人缓缓笑道:“老阿公不是说那君老爷子是含笑而死吗?要是女鬼来索命,他怎会笑着死呢?”
老阿公一愣,心里糊涂了。青衫人道:“阿公,你说书说痴了,故事便是故事,好听就行,何必非要问出个真假?阿公今天讲的故事,十分有趣,虽然惊世骇俗,但也颇值一录,阿公不如写个底本,藏在某处,留待后人去翻看,兴许,这故事还能流传百世呢?”
老阿公一听,颇为意动。青衫人又问起了其他故事,老阿公谈兴起来,连饭都顾不得吃,酒也顾不得喝,一口气讲了整整七个故事。他讲到第八个时,这两个行客已吃完饭,结了账,这故事结束后,他们便告辞了。老阿公怅然道:“你二位真不是秦、孟?”
“真不是!”青衫人摆手笑道,“老阿公,我俩先走了,有缘再见。”
这俩人走出一截,青衫人却哈哈笑起来,对黑衣人道:“阿块,你什么时候跟君稚讲的那些事?我怎么不知道?”
秦镇邪闷闷道:“就是办婚事那会讲的,谁知道他会往外说!”
“他定是听到那说书的编排你,心中不平,才把这些事抖出来吓他。”孟琅微微收敛了笑意,说,“殷姑娘最后还是去见他了啊。可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那晚分明我们也在。”
“她肯定是在我们离开后来的,毕竟我们只陪了君兄一会,就留他去跟家里人交代后事了。”
孟琅感慨道:“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殷姑娘竟然还挂念着君稚,真不知当她发现君稚住在栎陵时是什么心情?”
“谁能知道呢?”秦镇邪长叹一声,说,“在穷寿山他一个劲问我殷姑娘老家在哪,我跟他说那地方叫栎陵,已经没了。没想到,他最后还是来到了这,还在这住了下来,而栎陵也重新有了人家,有了村落。君兄用情,真是至深。他既然是笑着走的,想必最后也跟殷姑娘说开了。”
说到这,他有些伤感,道:“君兄走后,人间就真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孟琅叹道:“是啊,去年,照夜兄也羽化了,他神格比你损毁得厉害,寿数也比你短得多。百川上仙隐居了,连我也找不到他在哪。至于阎罗,人间这几十年仗都够他忙上一百年的了。”
“你可别去找他。”秦镇邪忙说,“你一找他,他就要你抓鬼。”
“我就算想帮他,现在也帮不了啦。”孟琅看看自己的手,那细腻如瓷的手掌已经生了好几个茧,这证明,他在衰老,“你我现在已经与寻常道士无异了,他头疼的那些厉鬼,只能让白兄黑兄去抓了。不过,那几十年的仗也给他送来了新一批鬼差,想来其中定有得力干将。”
秦镇邪抓着他手,说:“我俩成了凡人也好,省得每隔一阵,就要换个地方,免得别人发现我俩不会老。这次给流星子仙君吊唁回来,我们应当不用再离开廣野了。”
孟琅笑道:“是啊,以后我们就能长久在廣野住下了。不过,你不想去鹤城看看吗?照夜兄送给我们的钱足够在鹤城买栋房子了。”
秦镇邪说:“鹤城也好,廣野也好,反正只要跟你在一块,在哪都好。”
孟琅问:“在茅草屋子也好?”
秦镇邪道:“茅草屋子也好!”
孟琅又笑起来,眯起的双眼深深闪着光。他伸手一勾,吻了过去。秦镇邪揽着他腰,轻轻回应着。恰好一阵微醺的夏风卷来,两人的衣袖哗啦啦卷到一起,悠扬的哞哞声伴随叮当声从远处传来,车轮轱辘轱辘地应和。两人同时抬头,说:“有便车可以搭!”
两人牵着手,同时向前赶去。跑过土路拐角,便看见不远处一辆牛车慢悠悠踱着。车上捆着一堆堆金灿灿的麦穗,小山般高。孟琅喊道:“阿伯,搭我俩一下!”
只见一只黝黑的手从那黄灿灿的麦穗山旁伸出,挥了挥,表示同意。两人大步朝前跑去,爬上牛车,躺在柔软的麦穗上。两人扭头相视,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头顶上,天空蓝得那么纯粹,那么好,羽毛似的白云悠闲地在这蔚蓝的天空中飘荡,太阳灿烂地照射着大地,翠绿的山林像淋了水般闪着微光。空气里是麦子成熟的气息,风暖暖的,车悠悠的,心爱的人在身旁,所有一切都很美好。两人握着手,躺在一块,低低笑着。叮当声中,牛车载着他们慢慢走远,走远,走到很远很远、人们都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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