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庐中残影
去尖崩子的路上, 黑无常得空,终于说了自己为何会跟归一真人同道。
几天前,归一突然造访酆都。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变成猫躲进狗洞里的阎罗揪了出来。白无常和黑无常被天流瀑捆成了两个粽子, 动弹不得, 白无常只得扯着嗓子大叫:“孟婆奶奶!快来帮忙啊!大王要没命啦!!!!”
一道黑影从城外奔来, 孟婆提着竹竿砍断了天流瀑, 对归一道:“你来酆都做什么?”
“我来弄清楚我徒弟怎么会出现在羽化岛。”归一不善地盯着阎罗,后者赶紧叫道:“这不怪我!我已经想办法劝他了!可我劝不动啊他非要去找那青煞——”
“和月华交手的鬼就是你?”
“是我!归一上仙你就饶了我吧!我也不是故意的,可我要不帮他孟琅就得让月华抓住了——”
归一放开了他, 阎罗赶紧蹿到了孟婆身上,瞪着一双黄澄澄的大眼睛望着归一。归一神色复杂, 似乎并无兴怒问罪之意, 他幽幽道:“关在羽化岛的红煞不见了, 既然放走它的人不是你,那么,羽化岛上就还有鬼。”
阎罗惊道:“什么红煞?谁放走的?对了, 孟琅不是说宏元是鬼吗?该不会是他?”
“宏元听到了我和月华的谈话,为证明自己不是鬼,他自剖了神格。”
“自剖神格?”阎罗和白无常一齐叫起来。白无常的声音比阎罗更大, 他铜锣一般喊道:“乖乖!自剖神格!他玩儿这么大?结果呢?他不是鬼?那景懿君为啥说他是鬼?”
孟婆却说:“自剖神格, 也不代表他就不是鬼了吧?”
“不错。”归一沉声道, “这是以退为进的路子。现在羽化岛上人人皆信他是神, 我却确定了——他是鬼!”
阎罗大惊,追问道:“您怎么确定的?”
“他一心想逼我承认他是神,却因此露出了马脚。五百年来, 宏元是什么人?温吞如玉,人皆赞誉, 人之本性难以骤变,他五百年来遇到多少难事,何曾幡然变色?纵然听到我跟月华怀疑他是鬼,也断不至于激怒至此。他本可以让我或月华查探他的灵脉,却非要自讨苦吃剖出神格。他那日所作所为,老夫起初未觉不妥,后来回想,实在大觉可疑。”
孟婆问:“你就因此断言他是青煞?”
归一道:“倘若那红煞没有失踪,老夫未必怀疑至此,可它失踪了,且时机如此之巧,这足以证明意欲加害羽化岛的并非我徒弟。有人想趁机把劫走红煞的罪名按到我徒弟身上,此人才是羽化岛真正的敌人,这些家伙潜伏在羽化岛上,眼见羽化岛众人皆不信我,也不信青石,想必正暗自得意。这些人中,必有宏元和黑山君。”
“黑山君?”阎罗叫道,“怎么还有他?”
“因为他曾污蔑青石与青煞勾结。”归一说,“这世上的事情总有真假,假如宏元是真,那青石所说的一切就是假,如果宏元是假,那青石所说的一切都是真。老夫既然相信我徒弟没有撒谎,那么黑山君先前所言自然是污蔑。老夫本就对黑山君多有怀疑,如今回想起来,他若是受人指使去了北杈子山,嫁祸我徒弟,便一点不错了。”
孟婆问:“上仙如此相信景懿君的话?”
归一坚定道:“不错。宏元虽自剖神格骗过了众人,老夫却必将揭露他的真身,证明他是青煞。”
听到这,孟琅已按捺不住心中起伏的思绪,颤声道:“我师傅要如何证明?”
黑无常道:“上仙未言,但令我随行,察君踪迹,若有事,径往尖崩子。”
宏元修为高深莫测,连自剖神格都能安然无恙,师傅却要证明他是鬼,这其中必定大有机关。孟琅心急如焚,只想快些赶到尖崩子,弄清师傅的抽换,于是全力飞驰,不久便瞧见尖崩子那雪白高耸的山尖。
这次山头无阵法阻拦,孟琅径直冲进去,闯进茅屋,拉开门的瞬间,他看见屋子里一个熟悉的人垂眼站着,脸上骤生光彩,不禁惊喜大喊:“师傅——”
“想必是你来了。”那人说,“为师已经等你很久了。”
孟琅愣住了,他突然发现,那人影有些虚幻,脚下也没有影子——这只是归一留下的一道意念。
孟琅浑身一下子凉了,呆战在那,愣愣望着那人影。
那人影没有抬头,继续道:“你来羽化岛之后,宏元自剖神格,以证清白,众人皆以为你和青煞勾结,污蔑宏元,随后,黑无常从万年抓来的那红煞便跑了。救她的是鬼,但羽化岛戒备森严,怎会突然有鬼闯进来?大家都以为是跟着你的那只黑猫,为师却疑心那黑猫与阎罗有干。
为师即刻去酆都验证此事,那黑猫果真是阎罗。既然如此,那鬼便出自羽化岛内部。那么,这鬼又出自何处?为师想到你说的话,再三思索,决定仍旧信你,因为若不信你,一切便说不通。何况你真若与青煞勾结,意图加害羽化岛,又何必几次三番回来?又何必去找亡人山的青煞,自讨苦吃?又何必撒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谎?
近日来羽化岛异事迭出,烦杂之中,大家竟忘了杀害威灵真君的真凶还未找到。要知这天下能杀死他的人寥寥无几,而他的死又跟亡人山的青煞有莫大关节。跟着你的那个青煞连鬼蜮都没有,料想难以杀他,卿铁笛则更不能。既然如此,杀他的必定另有其人。
若说此人是亡人山那只青煞,那么他真是心机深沉。须知青煞出世,必有乱象,他要不是有意隐藏,羽化岛必将有所察觉。威灵羽化并非一日,他既然能在亡人山潜伏这久,图谋想必甚大。他让卿铁笛引我们去亡人山,自然是要将我们一网打尽,可他竟只叫卿铁笛过来,却不叫万年那几个红煞过来,这实在大大不妥。
且他忽然出现在万年郡,那女红煞出现在万年郡,那国师红煞出现在万年郡,连卿铁笛也出现在万年郡,这实在太过凑巧。他显然是得知了你们消息,想要截住你们。然而,他已给你们杀死,他死之后,众鬼群龙无首,自该惶惑无极,怎能趁乱救走那女红煞?何况就算救出,主子已死,又何必留下鬼气陷害你?
如此种种,都说不通,为师只能推断那幕后主使不是亡人山的青煞,而是某个潜伏在羽化岛的不知名人物。唯有如此,他才能消息如此灵通,既知道你去了万年,又能趁乱指使人救走红煞嫁祸于你。此人心机深沉,又能当机立断,心术之深,不可估量,此人就是宏元。
那日宏元急欲将为师逼上绝路,承认你所言皆是污蔑,却不料终于露出了自己的马脚。为师与兄长不同,他相信证据,我相信人性。宏元那日所为,与平时行事作风,全然不同,世间万物皆有因果,人之所为皆有目的,一个人不会毫无理由地性情大变,为师只能认为,他几百年所呈现的温柔敦厚,都是伪装。
起初,为师仍不愿信事实果真如此,但为师一旦认定宏元就是青煞,先前所感种种疑窦便涣然冰释。世事本就多有不合常理之处,但再荒谬绝伦,也该有所分说。为师在心中反复辩驳,发现唯有认定宏元是青煞才是解释种种迷雾,因此,为师认定你说的话不假。”
那人影挥动拂尘,空中立刻漂现一片灰色的残象。残象之中,羽化岛化为不毛之地,琼台楼阁,尽数倒塌,奇花异草,残败不堪,更有海浪嚣天,黑云遮日,天地之间,一片昏冥,全然是一副末日景象。
人影望着那片惨淡的景象,叹道:“为师早年为修道抛妻弃子,本以为能不死不灭,没想到神仙竟也会化为灰烬。自五百余年前第一个神仙羽化之后,为师日夜卜卦问天,试图弄清神仙湮灭的缘由,可无论为师怎么算,也只有一个死字。为师算到,这天底下以后将不会再有神仙。
为师本以为,这是天道注定。可如今青煞出世,威灵被害,我和百川月华也险些陨落亡人山,为师才发现,□□,而是人祸。一千年前我们没能诛杀那青煞,一千年后它便回来寻仇。如今宏元在羽化岛颇为得势,为师只能假意顺从,将他盯在眼皮底下,伺机将其诛杀。纵使诛杀不成,也能令他暴露真身,不再使众人受他蒙骗。
诛杀青煞,至为困难。为师苦思冥想,唯有用聚灵阵一试。聚灵阵可凝聚天地灵气,或能使我获得与青煞相抗的力量。可惜,为师未能将这阵法钻研透彻,目前的聚灵阵还无法生出灵气,可若以灵气为引,它却能使这灵气无限繁衍,直到阵法承受的极限。
为师决定以自己的神格为引,用聚灵阵杀了宏元。为师请黑无常同行,为的是为师但遭不测,尚有人能去找你,告知你这一切。不过,为师也不确定你是死是活,若你死了,那么这天底下就只有酆都的人知道宏元是鬼了。为师给兄长留下的遗信,也只能托他们转交了。”
人影叹了口气,继续说:“兄长的执拗不下于我,固执亦不下于我。不知道我的死可否使他回心转意,重新考察宏元的可疑之处。宏元与为师这一战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毫发无伤,这是抓住他破绽的大好时机。你要赶紧带着我的信去找百川月华。
我在尖崩子设了聚灵阵,新挖掘的灵池是阵眼,其中灵气,你可用来疗伤。只要灵池不枯竭,这聚灵阵就会一直运转,山上的阵法也会一直存在。我曾算出你要死在山下,可为师不希望这卜卦成真。尽管我一开始并不想收你为徒,但青石,收你为徒,我并不后悔。”
人影苦笑一声,说:“剑仙大人说得不错,我自诩无情无欲无求无望,可所执并未输于他我毕竟,也不过是个凡人。我虽然负了兄长,负了妻儿,但我对得起羽化岛,对得起上仙的名头,如此,我也算赎罪了。”
此言落罢,人影双目一闭,身形随即消散,无数萤火虫似的细小光点从他身体里逸出,瞬息湮灭在明亮的空气中,孟琅猛地扑过去,悲呼道:“师傅!不,师傅,不!!!”可人影还是消散了,彻彻底底地消散了。孟琅徒劳地在空中抓着,但他什么也抓不住。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做梦。师傅死了?师傅怎么可能死?师傅是那样强大,那样无所不能!他怎么可能死!他脑子里盘旋着归一刚刚说的那些话,可却无法理解。他呆呆地望着地面,就在刚刚这里还站着一个人,就在刚刚!
“不,不”他喃喃着,跌跌撞撞朝屋外头走去,“师傅?师傅!师傅——”
他喊着,一声声喊着,好像希望归一能从什么地方出来。尖崩子上空一片明朗,太阳耀眼地照着这片雪白的山峰。孟琅愣愣地望着那太阳,两道在眼眶中盘旋已久的泪水突然流了下来。
黑无常担心地跟了过来,想劝什么,却见孟琅突然折回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找起东西来。一直沉寂的墨团子忽然活跃起来,化作人形站在孟琅身后。阿块回头冲黑无常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进来。
孟琅依旧翻找着。衣服、书、盘子,扔了一地。阎罗站在门口,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突然,孟琅停住了。他从箱子里拿出一本破破烂烂的书,里面夹着许多纸条,他翻开它,上面都是归一的笔记。
孟琅定定地看着它,连眼珠都不转一下,简直跟走火入魔一般。
阿块问:“找到了?”
“找到了。”孟琅直勾勾地盯着那本书,说,“我要杀了他。”
阿块问:“用什么?”
“聚灵阵。”
“你当先去灵池疗伤,否则即使你学会了聚灵阵,也无法用它。”阿块低声道,“你师傅也说了,让你先疗伤。”
或许是这句话触动了孟琅,他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直挺挺朝灵池走去。黑无常赶紧让开,他颇为惊奇地看了阿块一眼,只见他跟着孟琅,一直跟到了灵池边上。当四周再没有什么动静时,他问黑无常:“道长在做什么?”
“已入定了。”
阿块点点头,突然,他的身体又变回了那团墨疙瘩。黑无常这才明白,他根本没消化掉那些亡魂,他刚刚是紧急变回人形的。
黑无常放出一只乌鸦,也开始打坐了。老实说,刚刚归一那一击也波及了他。他体内的阴气现在正如潮水翻涌,十分不平。因此,适才他一见阿块内伤深重,就知道他肯定也被归一上仙误伤了。但景懿君一点伤都没受
黑无常心情忽然有些复杂。他实在没有想到,景懿君和这青煞的关系竟能好到这地步。人人都说青煞残酷无情,可说实在的,他们又见过几个青煞呢?
第262章 风云突变
阎王殿中, 阎罗、白无常和孟婆正在等待。当那只乌鸦飞进来时,阎罗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黑乌鸦张嘴,以黑无常特有的凝练说完了刚刚发生的事。当听到归一已死时, 阎罗不禁叫了一声。白无常哭丧着脸道:“怎么?归一上仙死了?老天啊, 这下还有几个上仙可以打宏元?”
孟婆凝神听完了乌鸦所说, 果断道:“我们得速将此事告诉留守在羽化岛的流星子仙君, 让他及时转告月华仙子和百川真君。”
白无常叫道:“大王不能去,羽化岛上的人没准会认出他!”
孟婆道:“老身去。你和阎罗留守酆都,不要轻举妄动。”
阎罗说:“怎么能让您去?”
孟婆淡淡道:“我丈夫也曾是神仙, 我去,比你们更合适。”
她起身, 拎着竹竿飞身而去。白无常凑到阎罗旁边, 好奇道:“孟婆还有相好?我咋没听说?”
阎罗皱眉道:“她丈夫已经不在了你别打听了。”
梧桐山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归一那拼死一击毁掉了大半个山坡。宏元从山石中爬出, 浑身的煞气再也无法遮掩。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神格已经摇摇欲坠,他必须尽快补充灵力。这时,从远处传来了打斗声。他走过去, 看到笔中仙正跟火如云纠缠着。两人虽然都伤痕累累,却不分上下。笔中仙看到他,大喜:“宏元大人!快帮帮我!”
宏元伸出手, 煞气一下子卷走了火如云。笔中仙狂喜, 忙跑到他面前, 汇报道:“除了这个, 其他的神仙我们都杀了!大人您没事吧——”
宏元伸手刺穿了他的胸膛,笔中仙的表情骤然变得惊恐。下一瞬,他就被煞气吞噬了。
“大人!不——大人!”
宏元挖出了他的神格, 接连吸收了两人的神格,他的身体稍微稳定了些。煞气缓缓地流回他体内, 然而,光这些不足以弥补他受的伤。宏元闭上眼,立即找到了卿铁笛。
【上去。】
他无声地发出这个命令,接着便检查起战场来。他发现,千面和黑无常不见了。他想起来黑无常和归一是一伙的,既然如此,酆都一定有鬼。可他现在最想找到是孟琅和那青煞,而非黑无常和归一。
宏元站在原地,眼神森然。他思索许久,拔身去了西方。
那是北杈子山所在的方向。
羽化岛底部,一具具鬼侍睁开了眼睛。它们攀住羽化岛底部的岩石,像蚂蚁一样迅速向上爬去。卿铁笛第一个跃出水面,他脸色青白,双眼无神,模样古怪至极。他将铁笛凑到唇边,顿时,凄厉的笛声飞出,成百上千的鬼侍立刻向岛内涌去!
岛上众人听到笛声时都愣了一下,流星子从屋内冲出,飞上半空,就在这时,卿铁笛抓着笛子冲了上去,一把将他打落在地。众人都看见了这一幕,有人大喊:“鬼!是鬼!”
该死,该死,该死!千面飞快地跑着,满眼恐惧。她刚刚看见那一幕了,宏元杀了笔中仙?为什么?他们不是一伙的吗?疯子,真是个疯子!反正她已经活过来了,她没必要为他卖命!突然,千面脑中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她一下子摔在地上,抱着头满地打滚,一道冷酷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
“敢逃?速去南边找百川,告诉他孟琅和青煞杀了归一!”
鬼侍淹没了羽化岛,这里已成了人间炼狱。尽管羽化岛上的神仙个个身手不凡,可他们面对的也不是普通的鬼!这都是宏元精心选择的成果,是不知道在人间为害多少年的厉鬼!且这些鬼侍数量众多,羽化岛上众仙不得不以一敌三四,甚至以一敌十!
众人纷纷陷入苦战,其中流星子被追打得尤其之紧。卿铁笛变成鬼后不知为何比生前更厉害,那笛子就像一条毒蛇般紧咬他不放,而流星子周围还有三四个鬼侍纠缠,他根本无暇掏出罗盘向外求救。他正鏖战之时,天空中忽然出现了一条紫角的黑龙!那黑龙咆哮着扑下,登时在群鬼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黑龙昂首朝卿铁笛扑去,把他逼到了一边,托这龙的福,流星子终于腾出手来找月华仙子告急,可他却发现,师傅联系不上了!
师傅从万年往西,百川真君从万年往南,归一真人从万年往东,沧灵夫人从万年往北,现在羽化岛最近的就是沧灵夫人!流星子赶紧用罗盘联系沧灵夫人,那头,沧灵夫人腰上的镜子闪了闪,她拿起镜子,只见流星子焦急地喊道:“羽化岛遇袭,赶快回来——”
“啪!”
一声脆响,沧灵夫人手中圆镜忽然碎裂。
那头,卿铁笛手握铁笛,打碎了罗盘。他的半边身体已经被黑龙咬掉了,可他依旧还能行动。
“啪!”
与此同时,百川腰上的镜子也碎了。周围的人都一愣,接着,便惊慌道:“镜子碎了?怎么回事?”
“镜子无端破碎,羽化岛必然有事。”百川面色一沉,道,“我们得赶紧回去!”
他返身朝北边飞驰,千面在剧痛驱使下跌跌撞撞地往南飞去,当她看见远处划过的流星一般的亮光时,简直像看到救星一般喜悦。她不假思索地追上去,大喊道:“百川真君!百川真君!”
队伍中,黑山君突然说:“我好像听见了妙真仙子的声音?”
百川诧异道:“你确定?我什么也没听见。”
“我真听见了!”黑山君停下,坚定道,“她就在附近!”
百川也停下了,这时,他看到妙真飞快地从远处飞来。她雪白的衣衫破破烂烂,整洁的发髻也凌乱不堪,灰扑扑的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她大喊:“百川真君,我可算找到你们了!我有大事要说,归一上仙被孟琅和那青煞杀了!其他神仙也都死了!”
说完这句话,她脑中的剧痛突然消失了。千面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百川却猛地抓住她,那力道大得令她惨叫出声。百川瞪着她,双眼几乎跳出,他脸色十分恐怖,问:“归一死了?在哪儿!”
“在、在那边!”千面赶紧指了一个方向,百川吼道:“带路!”
这时,队伍中有人说:“百川上仙,咱们是不是该先回羽化岛?”
百川突然清醒了,他死死地盯着千面,眼中有万分不甘。这时,黑山君自告奋勇道:“我跟一些人先回羽化岛看个究竟,师傅你跟其他人和妙真仙子去那边看看!青煞和羽化岛,咱们一个都不能放弃!”
尖崩子上,黑无常一睁眼便看到了漫天金光,灵池中的灵气以一个恐怖的速度涌入孟琅的身体,他仍维持着坐定的姿势,一动不动。看到他,黑无常大吃一惊,短短几个时辰内,孟琅的头发竟灰白了许多。
他哀伤地看了他一会,又望向地上的阿块,那墨疙瘩像死了一般呆在岸边,好似一块石头。黑无常侧耳倾听,白无常叽叽喳喳的声音通过乌鸦的耳朵传了回来。黑无常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就在这时,他听到远方传来了一声巨响。
黑无常愣住了。那巨响就像一声雷鸣,不祥地在万里晴空中回荡。他犹豫间,又一声巨响传来。黑无常直勾勾地盯着巨响传来的方向,化身乌鸦飞了过去。
千里之外,一块巨大的阴云笼罩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吃草的牛羊不安地抬起头,牧羊犬惊叫着,放牧的孩子惊惧地望着头顶那片巨大的乌云。那乌云那样厚,那样黑,好像马上就要下雨似的。闷雷一声声传来,孩子赶紧赶着牛羊离开。
鬼蜮之中,月华和众仙正与宏元厮杀。她不敢置信地望着对面那个浑身鬼气的男人——宏元竟真是青煞!景懿君说的是对的!她挥舞着双钺,怒吼道:“你分明自剖了神格——你究竟、究竟是怎么骗过我们的!”
宏元一言不发,只是攻击。他来找月华是为了她手中的水照月,他要用这东西找到孟琅几人,原本,他轻而易举就能杀了月华,可他体内那破碎的神格宛如一块块刀片,令他气息不顺,攻击不畅。他真想把那玩意彻底挖出去,可他大计未成,还需要神仙的身份。
黑无常远远看见鬼蜮,心下骇然:宏元竟这样快就追来了!他立即将这消息告知白无常,后者捉着乌鸦大喊道:“你跑远点!跑远点听到没!我跟大王现在就去搬救兵!大王,我现在马上去羽化岛,你就呆在酆都守着乌鸦,老黑,有啥事你跟大王说,你别进鬼蜮!听到没!不准进去!”
白无常铜锣嗓子吼完,就变成了一只白鸦。阎罗一把抓住他,叫道:“你亲自去干嘛?让你的分身过去!宏元这时候出现在尖崩子附近肯定是知道了孟琅的去处!小黑你快去找他们,让他们躲到别处去!我们马上就过来!”
尖崩子上,墨疙瘩微微动了一下,它慢慢伸展,慢慢膨胀,慢慢恢复成了人形。阿块动着手指,感觉有些陌生。他倾听着尖崩子上的声音,问:“黑无常,道长现在怎样了?”
没有人回应他。阿块立刻意识到了不对。
“黑无常?”
黑无常不在。阿块又聆神倾听,察觉孟琅仍在,他呼吸绵长平稳,显然还在入定。阿块心下略安,接着又皱起眉头,心想黑无常不会无缘无故离开,难道周围出什么事了?
这时,他听到了鸟震动翅膀的声音。
这声音固然有可能是黑无常,但阿块警惕无比,不曾多想便飞指朝声音来源打去,却听黑无常尖叫道:“作甚!”
“黑无常?”阿块问,“你出去干什么?”
“宏元追来,需速离开!”
阿块一愣,说:“道长还在入定,如何能走?”
黑无常落下,急道:“情况危急,顾不得多!”
阿块略一凝思,摇头道:“不,我们该去找宏元。归一上仙的聚灵阵余波尚且伤我至此,宏元的伤想必更重!现在兴许是杀了他的大好时机!”
黑无常一愣,忽然想到宏元既然召出鬼蜮,想必是遇上了其他神仙。他又一思索,马上想到来西边搜查的正是月华仙子,月华仙子乃羽化岛上仙,实力超群,倘若她被宏元所杀,情势将更危急!几个转念间,他决心一定,道:“此言有理,吾当救之,合力杀敌!”
言毕,他飞身而去,阿块听声辨位,几跃间便消失在天际。
第263章 以二对一
“锵!”
一道锋利的金光划破浓浓黑雾, 短暂地照亮了鬼蜮。煞气在月华四周翻涌,击之则退,退之复来, 月华已看不清其他神仙到底在哪, 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她心中万分焦急, 可就连宏元她也找不到了。要不能尽快打破这鬼蜮, 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就在这时,一只巨手突然从她身后袭来!月华挥钺劈开那黑手,另一只手又从她头顶压下!第三只、第四只无数只手从黑雾中伸出, 不停地向她袭来!月华没过多久就明白宏元是想耗死自己,绝不能让他得逞!
月华合拢双钺, 厉声道:“起!”
一只金色巨手拔地而起!一个浑身金光、衣带飘飘的神女突破层层黑雾, 伸手撑向无边无际的黑天!天上也降下一只巨手, 死死地压住了月华的法相!法相双手撑着那只苍穹般的巨手,低着头,弓着腰, 咬牙往上抬,月华手诀一变,万丈金光从水照月中射出, 也从神女的背后射出, 鬼潮湮灭, 神女霍然起身, 第二只巨手出现,再次压了下来!
接着,是手臂, 是肩膀,是宏元!他像一座小山似的压在神女头顶, 他,就是这鬼蜮的天!无边无际的煞气压下,就像从天际倾落的瀑布,月华大喝一声,催动全身灵气,猛地抬起双手,寸寸金光将她的身体照得几近透明,下一瞬,她消失了,法相中却多了一个小人,水照月也出现在了神女手中。
天人合一,天人法相!
法相再次大涨,水照月金光大绽,神女怒吼着抬起头,宏元亦怒吼着往下压。鬼蜮中的煞气全部涌了过来,金光与煞气相撞,相抗,月华的灵气在迅速流失,可攻击她的煞气仍源源不断,她望着头顶的一片黑暗,不禁感到一丝绝望。
千年过去了,宏元还是如此强大。他们错了,错了啊!
巨手一点点下压,神女的膝盖渐渐弯曲,月华越来越绝望,千年前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心头,彼时天地间一片昏暗,宏元的力量令方圆百里陷入幽冥,无数的亡魂厉鬼在其间出没,此情此景,与现在何等相似!可那时她有三个并肩作战的战友,现在,她却孤身一人!
她牙关紧咬,双眼血红——威灵,威灵定是宏元杀的!她为何没有相信景懿君的话!宏元骗了他们所有人!接下来就是归一,接下来就是百川,她不能死,她若死了剩下的人都会死!
她不能再让宏元继续蒙骗大家!
“啊啊啊啊!”
月华怒吼着,再次挺身,磅礴的灵气好似熊熊燃烧的火焰,大股大股地从法相身上冒出,成了一层金色的盔甲。法相猛地向上抬了数丈,宏元也感到了一丝棘手,没想到千年过去,月华这婆娘也长进不少。可惜他现在受了伤,否则何必与她僵持这样久。
不过,她还是打不过他!
巨手压下,宏元掌心冒出无数亡灵,月华在其中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容:火如云、笔中仙、金老丈甚至,还有妙真。这些亡魂哭叫着朝月华扑来,死死地抱住了月华的手臂、脑袋、身子,就像一条条青色的绳子将她缠住了!宏元的手再次压下,水照月发出一声锐响,突然,宏元的手滑开了。他歪斜着身子,不敢置信地望向身后——一只手撕开了鬼蜮。
接着,又一只手彻底撕开了那个口子,是阿块!
“该死!”宏元骂道,扭身朝阿块打去。甫一交手,宏元立刻察觉到不对——这家伙的煞气更浓厚了。他不得不小心对付,但阿块攻势凶猛,宏元忽然想到了什么,讥讽道:“你还跟以前一样,光凭蛮力,毫无章法可言。”
阿块动作一顿,宏元趁机攻去,鬼蜮呼啸而来,阿块猛地后退,怒道:“你耍诈!”
“谁打仗不耍诈!怎么,死了五百年,你把当将军的本领都忘光了!”宏元一占上风,便不松手。阿块的鬼蜮也卷了过来,两人相互厮杀着,天地间一片昏暗,好似暴雨将至。
“你为何要杀我!”阿块怒吼着,“我曾如此信任你!你为何要害我!”
宏元冷眼看着他,心中暗自计量,他胸口越来越痛,是那受损的神格在作祟。
“你说啊!”阿块心中的愤怒无以言加,煞气随着呼啸翻涌,他越打越凶,越打越凶,那磅礴的煞气令宏元暗自心惊——他当初真不该只砍下他的头、挖去他的眼,他就该把他碎尸万段,剁成肉泥,让他死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可惜,这家伙空有煞气,脑子却没有半分长进。宏元暗中积攒着力量,一柄漆黑的九节鞭在他手中出现。他说:“你不想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阿块愣了一下,只是很短很短的一瞬,却被宏元抓住了时机,一鞭砍在他头上!顿时,煞气灌入,阿块的形体被冲散了!
另一边,月华被那些亡魂困住了。亡者临死的哀怨裹杂着煞气冲入她的神识,月华又痛苦,又悲伤:这都是她的朋友们啊!都给宏元杀了!都让他杀了!
【竟然偷袭,我不甘啊】
【我不过是想看看他好了没有,他竟杀了我!这负心汉!】
【我忠于他,我分明忠于他!】
“啊啊啊!”月华怒吼着,挣脱了裹缠双臂的亡灵,将双钺砍在了它们身上!她含泪杀死了它们,急遽朝宏元袭去!那些亡魂一段段朝地面坠落,化作了蒙蒙细雨。
那边,宏元一击得逞,阿块立时落入下风。宏元虽然受了伤,可煞气并不比阿块少,且比阿块更阴狠,更毒辣,那些狂暴的煞气在阿块身体中肆虐,令他不得不一心二用。他既得赶紧绞杀体内的煞气,又得应付宏元的攻击,可让他分心最大的还是刚刚那句话。
“你见过我母亲?”他吼道,“你杀了她?”
“我杀了她?”宏元哈哈大笑,“你猜猜她怎么死的?”
“快说!!!”
“想得倒美!她怎么死的,你当记得最清楚!”宏元瞥见月华袭来,反手给了她一鞭。他如今以一敌二,情况并不乐观。他的神格越来越糟糕了,宏元暗自恼火——该死的归一!与其让这神格继续在他体内作妖,倒不如让它出去!一道金光在宏元眼中闪现,接着,一个巨大的金色身影在空中闪现,月华惊骇道:“你怎还能召出法相?”
“你不是奇怪我为何能骗过你们吗?”宏元狞笑道,“这就是答案!”
天空中出现了两个宏元,一神一鬼,一金一青。月华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一个人怎么能既是神又是鬼?”
“我有说过我是一个人吗?”宏元说,“你们永远不知道,为了复仇,我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他话音刚落,那神宏元便向月华攻来!神格在他胸膛中跳动,宛如一颗金色的心脏。宏元竟然把自己的神格分了出来!月华惊骇无比——这不可能,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即使是分身术也不能做到这地步!宏元到底都干了什么?
两尊法相一交手,月华就更加惊骇地发现,这法相竟不需要宏元控制!它就像是有自己的生命一般。竹节鞭力逾千斤,刚猛无俦,可月华的水照钺也毫不逊色——她月华,是武神!她曾诛魔,她曾除鬼,当明月普照大地之时,她的眼睛审视着世间的一切罪恶,水照月照万物,是为了她去除恶!
然而,她现在的情况颇不乐观。她的灵气消耗太大,天人法相难以长久维持,必须速战速决。月华恶狠狠地盯着神宏元,双钺再次合一,万里阴云中一轮明月破开黑暗,一道磅礴金光从水照月中射出,直接击穿了神宏元的法相。
这是月华的绝杀技,月照千里湮灭。一千年前她在对战宏元之时悟出了这一招,一千年后又是和宏元对战她用了这一招。她所有的灵气都在这里,宏元即便是青煞,可他成仙也才五百年,难道她还打不过他吗!
那边,正和阿块战斗的宏元也看到了那浩荡月光。但他已来不及去救法相了,月光急速扩大,如巨兽般将法相吞噬,月华灵气接近耗竭,直直向地地面坠落。她看见,宏元的法相碎了,他的神格,也碎了。
她满意地笑了。这时,一个人接住了她,她抬头,看到了一张青白的脸和一对扇动着的黑翼。
黑无常一直在旁边观战。这种级别的战斗,不是他可以轻易插手的。那些破碎的神格如流星般向宏元飞去,月华将水照月扔了过去,叫道:“拦住它们!”
可是慢了。那些碎片离宏元越来越近,但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它们没有飞进宏元体内,而是飞进了阿块的身体。月华瞳孔一缩,叫道:“糟糕!”
这些碎片会攻击那青煞!她忙挣脱黑无常,可没了灵气她连御空都困难,突然,她惊讶地发现,那些碎片没有攻击阿块。相反,它们在阿块体内迅速凝结,竟有再次成为神格的迹象!
就在这时,宏元突然抓住了阿块,他的脸庞裂开,青色的深渊张开了巨口,将阿块吞了进去,也将那些碎片吞了进去,那深渊急遽扩大,黑无常转身就跑,可却飞不动,下一瞬,他跟月华就被那深渊吸进去了。
第264章 剑仙遗意
孟琅盘坐在灵池中。充沛的灵气在他身中流转, 令他的神思空前清明。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神识随着某种无名的东西流动,好像与天地合而为一。
这固然是归一在尖崩子精心打造的得天独厚的环境所致,但威灵在他体内留下的那枚神格碎片同样功不可没。除此之外, 孟琅那万念俱灰的心境, 也让他暂时忘却了一切杂念, 达到了入定中极深的境界。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外界的一切都毫无察觉,甚至连身周的水波都感受不到。他仿佛置身于明朗的虚空之中,而在这虚空中, 他看见了雪。
雪从山上落下,浩浩荡荡, 倾泻千里, 天地间轰鸣阵阵, 好似巨龙的咆哮,又好似群山在怒吼,只是这山是白色的, 这火也是白色的。这是雪崩。
孟琅第一次看见雪崩,就是在穹庐峰上。起先不过是小小的一块白色坠落,又或者一道不起眼的黑色的裂痕, 但顷刻间整个山坡就像被巨石击中一般分崩离析, 大块大块的雪就像江面上的冰凌突起, 似千万匹冲锋的战马, 从黑色的山脊奔下。数丈数十丈高的雪尘从山坡上升起,就像它覆盖着的那石头做成的巨人苏醒了,正抖擞着自己的战袍。
他那时不能入定。他很久都不能入定。师傅让他终日对着皑皑雪山打坐, 可他不能入定。在穹庐峰上的那二百年他见过多少次雪崩?无数次了。每一次,他都会为那毁天灭地的气势所震慑。他会久久地望着雪崩过后裸露的山崖, 心中怀着无可明说的感觉。
有一次,当他又看见雪崩时他拿起了剑。但无论试上多少次,他的剑不能与那倒塌的白山雪海相比。现在,他许久以前见到的第一次雪崩时的场景忽然又出现在了眼前,孟琅心中似有神通。他闭着眼,却站了起来,斫雪剑自然飞入手中,而灵池底部传来了一声嗡鸣。那嗡鸣就像雪崩之前的第一道裂痕,孟琅突然睁开眼睛,他出剑了!
只是一剑。干脆、利落、无情,势不可挡。草坡上卷起飒飒长风,流云激荡,剑气冲出了尖崩子,在空气中激起一声尖鸣。瞬息之后,对面山坡上冻结了千年的雪裂了,接着,崩落。
“轰轰轰轰!”
雪崩了,可雪崩不是结束,随着滔滔白雪的滚落一道极深的剑痕渐渐裸露,就像嵌在黑岩上的一道伤疤。孟琅直直地望着对面的山崖,似还没有从入定中清醒过来。忽然,他望向灵池,俯身挖起池底的淤泥,一角坚硬的东西露了出来。孟琅挖去覆盖在上头的淤泥,看到了一个雪白玉盒。
这盒子大约一掌大小,通体圆润,毫无雕琢的痕迹。一股熟悉而亲切的气息从中透出,浓郁温和的灵气在周围缭绕。一道黑影突然从归一的草庐里飞出,斫雪立刻竖起剑身,挡住了它。那漆黑的长剑威胁地指着孟琅——是诛魔剑。
诛魔剑?
孟琅望向手中的玉盒,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但还不敢置信。他微微将玉盒打开了一条缝,就在那一瞬间,诛魔剑“啪”地打掉了他的手,剑身一甩,打掉盒子,又稳稳接住,把它送回了灵池里。
即使只是短短一瞥,孟琅却已经看清了盒子里的东西。师傅曾说聚灵阵不能无中生有,那么,维持尖崩子上阵法运转的灵气来源究竟是什么?孟琅以为是师傅留下了灵气,就在刚刚,他发现,他错了。
天哪,难怪他能如此之快地入定,难怪他突然醒悟了那一剑,那盒子里,是剑仙顾念言的神格!
不会错的。他见过顾念言的剑,也见过他的灵气,那盒子里就是他的神格!剑仙大人一定能杀死宏元——孟琅去拿盒子,却被诛魔剑挡住了。
“斫雪!”他喊道,斫雪剑立刻跟诛魔剑打了起来,孟琅趁机打开了盒子,就在盒子敞开的一刹那,里面的灵气忽然大股大股地跑了出来!诛魔剑怒吼一声,抽开斫雪,狠狠地关上了盖子!它冲孟琅指指点点,几乎要刺过来了。
孟琅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里面不是神格。神格不会这样轻易地消散,这只是一团被师傅勉强捏合起来的灵气。
是了,师傅说过,剑仙大人已经死了,但他既然临死前在诛魔剑里留下了一道剑意,或许,他也把灵气留了下来。他是有可能这样做的,因为他修为太高,如果他先不把自己的灵气散尽,那他剖出神格时那些灵气就会自动地阻挠他,就像他当初想要自杀时那样。
希望破灭了。孟琅的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陡然间,他意识到了一件事——他周围太安静了。他猛地抬起头,发现阿块不在灵池边,再一望,黑无常也不在。他顿时脊骨生寒。突然,他发现远处的天色有些变暗了,可他这边仍是阳光璀璨。
孟琅盯着那方天空看了一会,回身迅速把玉盒重新埋好,这时那边突然闪过一道强光,半个天空都被照成一片雪白,孟琅脸色大变,抓起斫雪剑便走了。
被宏元吞噬的瞬间,阿块抓住了他的头,用力打了过去。下一瞬,宏元就溃散了,他成了一团团飘忽的煞气,在阿块身边游走纠缠进攻。
阿块知道宏元就藏在这一片漆黑中的什么地方,可他找不到他。他难以冷静,脑子里就像有什么东西在连续不断地敲打:宏元见过他娘,他见过她!他见过她见过她见过她——
“啊啊啊!”阿块怒吼着,狂暴地攻击着,但宏元那该死的家伙躲在煞气里。他怎么才能找到他,怎么才能!
煞气不断从他体内冒出,那些煞气飞速膨胀着,尖刀一般刺向四周。阿块的意识牢牢地粘附在煞气之上,急速地搜寻着宏元。
宏元要吞噬月华。
他神格破碎,急需补充灵气,而现在还有比月华更好的灵气来源吗?虽然他刚要接近月华就被黑无常察觉了,可他们之间的实力太过悬殊,宏元都不必亲自出手,只需指使自己的煞气就能缠住他。他眼中凶光毕露,漆黑的爪子抓向月华。
月华直勾勾地看着他,在临死的最后一瞬她看起来这样冷静实在奇怪,也实在令人不快。但对宏元来说这一切无关紧要,他抓住了她,一口把她吃了进去。
在将月华吞吃入腹的瞬间宏元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宛如一团烈火在他肚里炸开,他漆黑的身体突然透出金光,宏元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他急忙将月华呕出来,可太晚了,月华手里握着一团金光,狠狠地把它扔到了他身上!
“轰!”
这间隙宏元的所有煞气立刻回流,它们急遽收缩,层层叠叠将宏元裹缠。
随后,天地间骤然明亮了一瞬,一道强光闪过,那光芒比闪电的光更耀眼,就像雨后天地初开的一刹那。那光芒中是浓郁的、狂乱的灵气——月华引爆了自己的神格。
她不约而同地和归一做了一样的事。不同的是,归一有聚灵阵,她没有。月华向下坠去,眼睛死死地盯住宏元,那黑色的巨蛹布满金色的裂痕,可是它没有裂开。她几乎绝望了,这时,阿块高高地跳了下来,他双手握拳,狠狠地砸在了宏元的壳上!
他的煞气全部冲出,顷刻间黑壳分崩离析,一个半神半鬼的男人从壳中挣出,将一枚金色的戒指劈面甩在阿块脸上。登时,一道金雷劈下,这时候黑无常接住了她,月华大叫:“快去帮他!那是威灵戒引来的天雷,他受不住的!”
这道天雷完完全全地劈中了阿块,他在狂暴的雷霆中烧成了一道青色的烈火,宏元的一只胳膊也在天雷中被焚烧殆尽,一千年前他就是这样在万钧雷霆中化为灰烬!
宏元面目狰狞地瞪着阿块,半边鬼身举起漆黑的竹节鞭。这一道天雷杀不了这小子,可惜他只敢引一道——毕竟,天雷也会伤他。但没关系,他会杀了他,五百年前他没能杀了他,五百年后他就再杀他一次,这次他定要将他杀得干干净净!
天雷消逝的瞬间,竹节鞭打了过去,一道黑影一闪而逝,挡在了阿块面前,下一瞬,一只折了翼的乌鸦从半空中坠下。
威灵再次挥动竹节鞭,阿块嘶吼着迎上——他变成了一头巨狼,咬住了那竹节鞭,可他的腿在发抖,一道道细小的金雷在他身上流窜。宏元大吼一声,此时,不远处的天空突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白色巨影,雪白的剑光在长空中一闪而逝,跨越数十里刺中了宏元!宏元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到了一尊高大威武的神像,那神像眉目低垂,神色冰冷,那是孟琅。
那剑极快地从宏元身上闪过,即便跨越数十里,那恐怖的剑意仍令宏元感到一丝恐惧,那剑意里携带着和威灵的天雷中同样的东西,那是超越了神鬼之上的力量,是十枢之后已经失传的力量,是他想方设法要与之抗衡的力量。
宏元狂怒地瞪着那法相,似乎还想攻击,可下一瞬,他那漆黑的身体裂开了。月华的灵气,阿块的煞气,威灵的天雷,孟琅的剑意,还有归一给他造成的重伤,所有的一切积在一起,终于压垮了他。
宏元怒吼一声。他仍在那剑意里前行,就像一头垂死挣扎的猛兽,法相已经奔至宏元面前,斫雪剑再次劈下,宏元的身体骤然炸裂,无数条漆黑的小蛇从他身体里迸出,其中一条直直地咬向了月华!
第265章 急往酆都
百川站在倾圮的梧桐山下, 脸色阴沉。他面前是一片废墟,神仙宫恢弘的建筑,早已化为瓦砾, 无法辨认, 翠绿的山坡, 也成了一片枯黄, 偌大的县城中,更无一丝人声,连他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 都成了一块块皴裂板结的干土。
这片大地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生机,难以想象这里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许多神仙都死在了这里。垒垒山人、金老丈、笔中仙百川在这座大山附近找到了他们的尸体, 还找到了残破的、灵气枯竭的天流瀑。他紧握着那半截光秃秃的拂尘,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许久,他问:“其他人呢?也死了?”
“我不知道。”千面小声道, “我忙着逃命”
“你们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是宏元仙君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我们一赶过来就被拖进了鬼蜮里,要不是归一上仙拼死打破了鬼蜮, 我们只怕都要死在这了。”千面观察着百川的脸色, 试探道, “仙君, 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归一收捡了垒垒山人三人的尸体,扔出四个字:“回羽化岛!”
羽化岛上的景象十分惨烈。那些鬼侍实在太多了,无论怎么打也打不完, 神仙们纷纷召出法相,这些鬼侍这才露出一点颓势。卿铁笛好像看出大事不妙, 突然支棱着半边身子朝大海飞去,流星子和黑龙在后头猛追,只见卿铁笛直直扎进海里,他二人也跟着扎了进去。
黑龙很快将流星子甩开一大截,而他已经快呼吸不过来了。流星子不甘地向下游了几尺,最终不得不跃出水面。他盯着深蓝的海面看了一会,扭头朝羽化岛飞去。
既然他在这帮不上忙,那不如赶紧回去叫帮手!
海中,黑龙急速朝卿铁笛逼近。就在黑龙张开大口朝卿铁笛咬去时,海中却突然传来了缥缈的歌声!紧接着,无数游鱼聚拢在卿铁笛面前,黑龙只看到他背后浮现出一个模糊的银发人影,然后,一个个黑影罩住了它。黑龙抬头一看,发现那是成群结队的鲨鱼。
阎罗和白无常赶往尖崩子的路上,带路的乌鸦突然惨叫一声,变成一堆黑漆漆的羽毛飘散了。阎罗和白无常立刻停了下来,脸色难看地望着对方。
“老黑出事了。”白无常哭丧着脸道,“狗日的宏元!”
“我们得赶紧过去。”阎罗面色凝重道,“就算出事了,咱们也得搞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
孟琅抱着月华,背着阿块,袖子里揣着黑无常,急速朝尖崩子赶去。月华脸色惨白,胸口一片血红,就在刚刚,那条小蛇钻进了她的胸口,咬掉了她的心脏。若她是神仙,这伤不会致命,可她现在没了神格,她是人!
孟琅冲进阵法,将阿块从肩上卸下,急匆匆将月华抱进灵池。“上仙大人,您再支撑一会!”他手直发抖,踉跄跑进茅屋,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药草出来。月华斜靠在灵池边上,眼中已有死色。孟琅急忙把那些药草搓碎,填进月华胸口。月华脸色灰败,气若游丝地说:“没用的,我的心没了,我要死了”
“您别说胡话!”孟琅颤声道,“您是上仙!您怎么会死!”
“水照月给你抱歉,没信你”月华的声音越来越低,“让我,找照夜”
孟琅赶紧把水照月举到月华面前,月华盯着它,可是水照月中什么也没有。月华的表情一下子变了,她激动地叫道:“羽化岛——”
她猛地咳出一口血,可她的眼睛还死死盯着水照月,口中仍拼命叫道:“有事!罗盘,不应,羽化——咳咳!”
她吐出好几口鲜血,胸口的血也流得更多。孟琅哭叫道:“上仙大人!”
月华抓住他,坚决地说:“去羽化!”
“我会去的!上仙大人您坚持住,师傅肯定还有别的药,灵气”孟琅已乱了阵脚,他匆忙把灵气灌入月华的身体,可灵气不能起死回生,月华的眼瞳急速地黯淡下去,这时,黑无常从他袖子里翻了出来,大叫道:“去酆都,可救上仙!”
“羽化”月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孟琅,她死死地瞪着孟琅,好像要把这句话刻进他的心里。孟琅犹豫片刻,对黑无常道:“去羽化岛!”
月华一听到这句话,手便松了。她软软地向后面倒下去,眼睛还望着孟琅。黑无常急道:“羽化有事?不去酆都,上仙无救!”
“自然要去酆都先救上仙,我这样说是为了月华上仙安心!”孟琅用灵气对黑无常说。他赶紧去背阿块,却发现阿块痛苦地在地上蜷缩成了一团,他整个儿比之前缩了一圈,看起来就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金雷在他身上闪烁,无时无刻不在破坏他的身体。黑无常则看到,孟琅的背部已经被金雷灼伤了。
“酆都有治阿块的伤的办法吗?”
黑无常探出鸟头,说:“胜过此地。”
孟琅转身背起月华,抱起阿块,黑无常勉力一蹦,两只细爪子精准插进了他的发髻里。一行人离开尖崩子,急速朝酆都赶去。
另一边,阎罗眼看着一道流光从尖崩子顶部射出,激动地大叫:“是孟琅!快追过去!”白无常立刻化作白鸦射了过去,黑无常似有所觉,一回头,正好看见一个白色的东西翻滚着冲过来。他大叫:“白无常!”
白无常精准避开孟琅的头,一爪子揪住了他衣领,得意地喊道:“老白来也!”阎罗随后赶到。孟琅大喜:“你们怎么过来了?”
“兄弟有难,怎能不来!”阎罗看见孟琅那头半灰半白的头发,又惊又悲,忙问,“宏元呢?”
“被我们打败了,但没死,逃走了。”
“你们居然打败了宏元——”阎罗差点被阿块身上的金雷龇了一下,他赶紧往后跳了一大步,惊道,“天雷!”
“说来话长,咱们还是先回酆都救月华上仙吧!”孟琅赶紧把月华交给阎罗,瞧见月华脸上身上的鲜血,阎罗更加吃惊,当即把人背起。一行人迅速往酆都赶去。
在赶往羽化岛的路上,黑山君突然停住了。跟着他的那几个神仙都不解地望着他,只见黑山君一拍手掌,大叫道:“酆都不是就在这附近吗?我们为什么不去酆都搬些救兵一起去羽化岛?”
一个神仙道:“情况紧急,哪里来得及搬救兵?”
黑山君坚决道:“酆都离这里不过百里,耽误不了多久!眼下还不知道羽化岛是什么情况,多带些人总没错!要知道,留在上头的神仙可有好几十个,要是他们都对付不了,我们几个去又有什么用?”
几人听了,似有动摇。黑山君一拳定音,高声道:“就这么办!先去酆都!”
沧灵夫人终于率人赶回了羽化岛。有了这批援军,羽化岛上的鬼侍总算被杀干净了。流星子急声对沧灵夫人道:“我刚刚看见了卿铁笛,他成了鬼!现在他跑海里去了,一条黑龙追着他进去了!”
“黑龙?”沧灵夫人抹干净脸上的血,严肃道,“待我让蓝下去看看!”
她一甩水龙鞭,一条雄伟的蓝龙便冲了出来,呼啸着向海底钻去。透过蓝龙的眼睛,沧灵夫人看到了一个黑色的漩涡,那漩涡中是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游鱼,那漩涡搅动着,好像什么神秘古老的仪式。
突然,一条黑龙冲破漩涡,带着满身伤痕冲了出来,它口中叼着一支长笛,笛子上扒着一只银发的鲛人。黑龙紫色的瞳孔森冷地盯着蓝龙,沧灵心中大惊,忙召回蓝龙,在蓝龙出水的瞬间,黑龙也跃出了水面,这时,沧灵夫人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这是什么?”
她惊骇地回头,发现竟是满身鲜血的宏元。宏元紧盯着空中的黑龙,更准确地说,紧盯着它口里那支铁笛。沧灵夫人道:“这是龙!天底下居然还有龙——”
黑龙冷冷地俯视着羽化岛上的人,它的视线和宏元一瞬相接,下一刻,它扭过头,腾空而去。羽化岛众人仍惊愕地望着它,沧灵夫人心虚地摸了一下水龙鞭:她的鞭子是用龙筋做的。这时,流星子也注意到了宏元,震惊地叫道:“宏元仙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搞成这样?归一上仙呢?”
“我们遇到了青煞。”宏元惨然道,“归一上仙拼死重伤了那青煞,现在他跟孟琅跑了!”
黑山君说去酆都其实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羽化岛上究竟什么情况宏元早就在他脑子里说清楚了。他在酆都门口被拦下了,可阎罗孟婆黑白无常都不在,那些鬼差都不敢得罪他,就放他进去了。这厮在酆都中一阵好晃荡,才下定结论酆都没人可帮忙,慢慢悠悠准备离开。谁知就在这当口,阎罗和白无常竟回来了!
阎罗和白无常一看见这头黑熊,心中立刻大叫不妙。黑山君和宏元是一伙的!如今他们出现在这究竟是要干什么!白无常反手就把黑无常的鸟身揣进了怀里,阎罗则给月华施了个变装术,眼看黑山君要迎上来,阎罗立马给白无常使了个眼色,后者马上撞上前去,谄笑道:“黑~山~君~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你们回来得正好!羽化岛出事了,我想请你们过去帮忙——哎!阎罗怎么飞过去了!他背着什么?”
“鬼差!哎呦黑山君你可不知道现在的鬼可难抓了真不知道他们都吃了些什么那么厉害哈哈哈哈!”白无常夸张地发出一串牛吼似的怪笑,又关心地问,“羽化岛咋啦?”
黑山君装傻充愣道:“我们也不知道怎么了,可情况就是不太妙!”
“哎呀是嘛那可真够糟的,那我赶紧跟大王通报一声”白无常火速溜回阎王殿,就这么把这几位神仙撇在了后头,他赶紧又放出一只白鸦,却突然一愣。
他奶奶的,他第一只分身怎么看见了孟婆?
第266章 黑已成白
云层中, 一条黑龙在盘旋。白鸦冲到那黑龙头上,扯着一口细嗓子聒噪道:“孟婆奶奶,你咋回去了?你跟流星子谈好了?”
黑龙伸爪从嘴里抓下笛子, 冷冷道:“谈个鸟!老身刚过去就看见羽化岛给鬼淹了, 老身好不容易给他们把那些鬼的头头杀了, 宏元却不知从哪个旮旯里跑了出来!老身没有把握杀死他, 只得先走。你过来做什么?出什么事了?”
白鸦着急地叫道:“宏元怎么会在羽化岛?方才景懿君和月华上仙几人才跟他打了一架!他日的长了八条腿吗跑这么快!孟奶奶你别走啊,你走了宏元偷袭羽化岛怎么办?”
“老身又没说回酆都。”黑龙望着底下宽阔无际的洋面,说, “老身打算偷偷潜回羽化岛——景懿君碰上宏元了?怎么回事?”
“宏元不晓得为什么去了尖崩子附近!月华仙子和那青煞都受了重伤,黑山君却又来了酆都, 我已经派分身去截景懿君了, 老天保佑他飞慢些!”白鸦突然叫道, “那黑熊来了,我不能一心二用!孟奶奶,小子先走了, 你多小心!”
黑山君突然闯进了阎罗殿,大着嗓门嚷嚷:“白无常,你咋去了这久?阎罗人呢?羽化岛危急, 你们还磨磨蹭蹭干什么?”那帮神仙跟在他后头, 也是一脸不满。
白无常赶紧冲出来, 佯作怒容:“诸位为何擅闯阎罗殿!请人帮忙哪有这种请法?黑山君你着急什么?咋地?青煞去羽化岛了!”
“没准青煞真去羽化岛了!”一个神仙恐惧地叫道, “归一上仙已给他杀了!”
白无常一瞪眼:“什么?谁告诉你们归一上仙给青煞杀了?”
“妙真仙子!”那人急切道,“这是她亲眼所见!”
白无常心里一咯噔,这时候阎罗终于从后屋转了出来, 得亏他穿的一身黑衣,否则背上的血肯定叫人看得干干净净。阎罗揩着汗道:“羽化岛出青煞了?那还在这废话什么?赶紧走啊!”
黑山君一听, 马上领着这二人往外头走。酆都城外,孟琅眼见这一行人离开,立刻带着阿块了溜进去。白鸦在他肩膀上指挥着:“月华仙子在阎罗殿后屋!带她去地髓那儿!把她先放里头!存住最后一□□气!”
这一溜串话叫完,白无常又扭头给孟婆传话:“黑山君已经走了!看来狗宏元不知道景懿君在哪儿——祖宗哎你咋把我搞水里了!”
黑龙正在水面下急速前行,白鸦给绑在它的胡须上,让一个水泡罩住了。此刻,它正在气泡里惊慌地扑腾着。黑龙说:“你要是把这气泡弄破了就死定了。”
白鸦一听,立马不动了。黑龙又说:“等会老身摸到羽化岛上,你替我看好这笛子里的器灵,别让他跑了。”
白鸦瞪着那银发鲛人,后者尾巴缠在笛子上,畏惧地望着黑龙。白鸦上下打量了它一番,啧啧道:“金瞳鲛皇?老天,这帮神仙可真会祸害人哪”
羽化岛上,宏元声泪俱下地描述着归一与青煞同归于尽的场景。众人悲戚不已,流星子红着眼,怒道:“我就知道那青煞不是善类!景懿君简直疯了,竟然干出这等混账事!”
“这是第二个石头仙翁!”槐英仙人憎恶道,“跟鬼混在一起的都不是好东西!他现在算什么景懿君,他就是鬼!”
“那青煞为什么不杀他?”沧灵夫人恨恨地说。
“那青煞听他的话得很!”流星子怒不可遏地吼道,“我亲眼所见!它完全是他手下一条狗!景懿君肯定用了什么方法——”
宏元恐惧地说:“该不会是炼鬼?”
槐英仙人大叫一声,重重地顿了一下手中藤杖,说:“就是这样!归一上仙不是说他跟那青煞立了生死契吗?可生死契没了他却活得好端端的,可见他老早就骗了归一上仙!想不到他心肠竟如此狠毒!也不知道归一上仙究竟杀死了他没有!”
一个神仙愤怒地叫道:“要是杀了,今天还会有这些鬼侍吗?这肯定是他指使的!”
流星子在盛怒之中察觉到一丝不对:“等等,这伙鬼侍是卿铁笛带来的。卿铁笛跟孟琅不是一伙——”
“倘若他归顺了他呢?”那神仙激动地叫道,“他有青煞听命,卿铁笛又成了鬼,他归顺他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两个畜生是狼狈为奸,一路货色!”
众人越来越愤怒,宏元既然煽起了火,就不再说话,专心问着黑山君:【你真没在酆都看见黑无常?】
【没有!酆都只有阎罗跟白无常!我现在正带着他们来羽化岛呢!】
【我杀了月华,但黑无常和那青煞只受了重伤,他们肯定被孟琅带走了。如果他们不去酆都,还能去哪儿?黑无常能变成鸟,你真在酆都没看见他?】
【真没有!就只有阎罗跟白——等等!阎罗进来时背了一个人!看着像是鬼差,但是——】
【蠢货!兴许那就是黑无常!阎罗那懒货没事怎么会出去?这事必定有鬼!他只背了一个人?孟琅和那青煞呢?他不可能不带他们回来!】
【我没看见!仙尊,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我要不要再回酆都】
【不,你身边还有其他神仙,不要露出马脚。把这些人带到一边去,我亲自来酆都。】
宏元抬起了头。神仙们已经吵成一片,有人说该立刻去找月华上仙和百川上仙,有人说先把羽化岛上的鬼侍清理干净,还有人只是单纯地痛骂。一千年过去了,这帮蠢货还是这副自私自利的模样,就像一群乱叫的猪,眼睛里只有自己的食槽,看不到那食槽底下万民的疾苦,甚至还要用自己肥大的猪蹄去践踏他们。
这些家伙根本不配成为神。
假如他现在暗示他们孟琅可能在酆都,这些人绝无一个敢去,他们要么叫嚷着等待月华或者百川,要么就会想方设法否定这种可能。这些乌合之众。这些无首之群。然而宏元眼角极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仿佛要笑的样子。他抬起头,看到一道流光从天边急遽飞来。
能把这群废物轰出羽化岛的人来了。
在百川降落的瞬间,宏元站了起来,分秒不差地惊喜地叫道:“百川上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百川环顾一片废墟的羽化岛和或死或伤的众仙,既惊诧,又愤怒。槐英仙人喊道:“都是孟琅跟那青煞干的!他们指使鬼侍攻击了羽化岛!”
“等等!”混乱中,流星子仍试图说明,“还没有证据——”
“孟琅来羽化岛了?”百川杀气腾腾地问,那冰冷的语气令众人为之一颤。流星子赶紧说:“没有,是卿铁笛带来了那些鬼侍——”
“那孟琅在哪?”百川问,眼神恐怖。流星子忽然感到了一丝不对,百川上仙好像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
这时,千面说:“归一上仙那一击可不是盖的,那青煞肯定受了重伤,在附近什么地方疗伤呢。”
宏元说:“我们是在连国的地界上找到他们的”
“那往南边走不就是酆都吗?”千面大喊,脑袋激动地往前伸,“他们肯定去酆都了!没有哪个地方比那里有更多的鬼了!阎罗跟孟琅关系匪浅,他对酆都可是再熟悉不过!他肯定会想到去酆都的,既然他连他师傅都能杀,那再杀一个阎罗也不算什么!”
“你确定他们就在酆都?”流星子拧眉望着妙真仙子,不知为何他老觉得这女人今天有点奇怪,好像有什么他还没搞清楚——对了,那黑龙是哪儿来的?
可百川没有想那么多,其他神仙也没有想那么多。槐英仙人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去酆都看看!那青煞要真去酆都就糟了!”
沧灵夫人说:“现在就走?”
百川只盯着妙真仙子,问:“你确定他们在酆都?”
“我确定!”千面大叫着,心里已将宏元骂上了一千遍。该死的!这厮倒是会坐享其成!万一孟琅不在酆都,遭殃的只有她!
槐英仙人急道:“现在去也来不及了啊!酆都离羽化岛太远了!”
百川便抛出惊堂木,他的灵气是深褐色的,跟那木头一模一样。他脖子上青筋暴出,脸上却无一丝表情,冰冷的双眼好似铁水铸成,连他的脸和身子都像铁一般紧绷着,不,应当说他整个人都失去了温度。他就像那块棱角分明的惊堂木一样成了某种坚硬的东西,贯彻在他心中的现在只有恨意和杀意。
百川周身灵气狂暴地流动,惊堂木掉落的瞬间,灵气全部汇聚到他指尖,他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找到孟琅,杀了他!
无数灵气裹缠着短短的惊堂木击向虚空,刹那间,惊堂木竖起来,成了一扇门。百川冷冷地说:“要是别的地方,我不敢说,可我这惊堂木跟阎王殿上那块是同一块木头刻成的,是酆都跟羽化岛的暗门,孟琅要真在酆都,定逃不掉!”
第267章 忘川一跃
孟琅就像一颗流星似的从来死关上划过, 如此嚣张,毫不遮掩,城内城外的鬼们都将这个不速之客看得清清楚楚。他冲进阎王殿, 鬼差们三三两两朝他降落的方向聚集, 慌慌张张, 心怀恐惧——他们都或多或少听说了孟琅的事, 这家伙叛出了羽化岛,跟青煞搅在一起,是个再危险不过的人物!
牛头马面举着两把大叉往阎王殿跑, 又慌乱又觉得奇怪,好似做梦一般。他们早就知道孟琅背叛了羽化岛, 可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酆都呢?孟琅也算他们的熟人, 帮他们押过鬼, 请他们吃过酒,如今他却成他们的敌人啦?真成他们的敌人啦?
他们觉得自己现在好像就在戏台下,分明戏台上的人已经变了脸, 可他们的眼睛却好像还停留在前面的戏法上。酆都现在也的确像是个戏台,可没人指挥他们这群角儿往哪里跑,偏偏大王跟无常大人刚刚出去了——时机怎么会这样巧?莫非孟琅早就埋伏在城外, 等着这个时机进来吗!
他们刚跑到后屋, 就看见孟琅从里面冲出来。他们瞧见月华惨白的脸从孟琅肩头垂下, 两只白绫似的胳膊也从他肩头垂下, 牛头马面还没来得及尖叫,孟琅就从他们面前冲到天上去了。那方向是往生门!
往生门外,押送亡魂的鬼差抬起了头, 挨挨挤挤往奈何桥挪动的鬼魂们也抬起了头,连奈何桥里那繁星般的紫睡莲也像凑热闹似的晃着脑袋。大家都看见一个人御剑飞过忘川, 坠落在河对岸的黑暗之中。
“怎么回事?谁过去了?”
“那不是能随便过去的地方!孟婆大人呢?没她我们过不了河!”
“孟婆大人不在!”舀孟婆汤的鬼差扯着脖子喊道,就在他扭头的瞬间,等着喝孟婆汤的鬼中突然有人冲上了奈何桥,一跃而下!登时,队伍乱套了,最前头鬼魂就像出笼的小鸡般涌上了桥头,后面押人的鬼差赶紧过来帮忙,可他人一走,他守着的那段队伍马上散了。
“赶紧跳啊!”桥上有鬼大喊,“你们想什么都忘了吗!”
奈何桥附近的队伍彻底失控,连带着后面的队伍也骚动起来。牛头马面带着十几个鬼差冲出往生门时就看见奈何桥头的鬼跟下饺子似的往河里蹦,这下他们可顾不上孟琅了——他娘的这往河里跳的都是他们的俸禄啊!他们忙不迭往奈何桥赶去。
孟琅先放下阿块,突然间他发现怀里的人又变小了,好像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孟琅慌忙放下月华,拍着阿块问:“你怎么了?你能说话吗?白无常,这怎么回事?”
“俺也不知道啊!”白无常焦急地在月华脑袋旁边蹦跶,一只鸟爪扒着她的眼皮,“不行不行,月华姑姑看着不大好!”
“那怎么办!”孟琅一边喊一边拍着阿块的脸,他脸色惨白,神情极其痛苦,一道金色的裂纹从他的额角划过,流窜进怀中。
孟琅忽然发现阿块怀里有小小的金光,他使劲掰开阿块紧抱在一起的手,看到他胸口闪烁着半块金灿灿的东西——那是神格。那些天雷从阿块身体的各个角落流窜到这里,肆意攻击着那半块神格。怎么回事?阿块身体里怎么会有神格?天雷为什么要攻击神格?它不应该攻击阿块的煞气吗?
“她得有活气!气呢!她的气呢!“白鸦一对小眼珠子到处乱转,急得翅膀直拍。气?孟琅从怀里掏出水照月:“这上面有气没有?”
“有有有!”白无常大喜,“你赶紧把这东西塞她胸口,把气留住!”
孟琅把水照月放下,接着问:“这样行了吗?”
“行了行了!”
“那你快帮我弄些黄泉水来!”孟琅焦急道,“阿块伤得很重!”
“行行行我马上去弄!”白鸦赶紧飞走了。
孟琅心急如焚地望着阿块,他一只手紧紧抓着孟琅,另一只手抓挠着自己的胸口,好像要把那半块神格挖出来似的。天雷烧的他五指鲜血淋淋,那碧玺也染成了深红色,可他体内那半块神格看着却更凝实了,不知为何阿块的煞气根本不敢靠近它,那些煞气瑟瑟发抖地躲在角落里,好像不受欢迎的客人。
忽然,孟琅发现神格周围长出了些蛛丝一样的东西。他拿开阿块的手,一块潮湿的软皮掉在他手背上,孟琅惊诧地看见那裸露的血肉中长出了一跟金色的树枝似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凑近,发现那不是金雷。
那是,灵脉。
灵脉?灵脉!怎么会长出灵脉!鬼不可能有灵脉!孟琅脑子里乱糟糟的,像灌满了水似的,他只看到那些金色的东西在阿块身体里越长越多,现在他看清楚了,那些天雷不是在攻击神格,相反,是神格在吸收它们!阿块痛苦地嘶吼了一声,鲜血从他脸上那道金色的疤痕里落下,孟琅突然想到了一个词——脱胎换骨。
刹那间他好像想通了什么,但那思绪就像水面上的浮影一般一闪而逝,他还来不及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身体已经本能地把灵气灌给了阿块。瞬间,他看到那神格熠熠生辉,像心脏一般猛烈跳动,阿块突然睁开双眼,手死死地抓住他 ,煞气从他身体里尖叫着逸出,就好像林子里惊起的飞鸟,又好像仓皇逃窜的败寇。
“坚持住!”孟琅抱着他喊道,眼中闪烁着狂喜的泪,“我知道怎么救你了!阿块,你不是鬼,你不是!你是——”
天色忽然一暗,一阵狂风吹来,地髓周围那些冷白色的幽灵似的小花纷纷被卷到半空,好像一群起飞的白鸽。白鸦尖叫着从这堆纸片般的白花中传来,朝孟琅大吼。
“门——开——了——快——跑!”
门?什么门?
下一瞬,孟琅就看到了那扇门,奈何桥上的群鬼看到了那扇门,忘川河边的鬼差看到了那扇门,挥舞着三尖叉的牛头马面也看到了那扇门。
那是悬浮在阎王殿上的一扇棕红色的棺材似的东西,看起来就像一块木头,那木头敞开了,就像人们从中掰开一个苹果一样敞开了,从里面喷吐出酆都不曾有的鲜亮色彩,那些黄的紫的红的橙的霞光一般夺目的——神仙!
数百里外,白无常猛地抓住阎罗,大喊:“门开了!”
黑山君问:“什么门?”
“酆都和羽化岛的暗门!”阎罗立刻找补,“这门平时不会随便开!我感觉到它开了!我得赶紧回去!”
话音未落,他就往回赶去。白无常紧跟着他。黑山君愣在原地,过了一瞬,他赶紧喊道:“我们也去看看!”
孟琅一眼就看到了宏元,他就站在百川真人身后,一身黄袍刺眼。百川真人也一眼看到了孟琅,至于流星子,他最先看到的是孟琅身后的月华。刹那间他的声音冲破了他的形体,先于一切在空中炸响。
“师傅!!!”
那撕心裂肺的叫喊还没冲破他的喉咙他就朝孟琅冲了过去,孟琅抱起阿块就跑,雪白的幽灵花从他脸边滑过,接着那些紫色的蓝色的冷冷的花朵都飘了起来,整片花海都像在起舞,又像是在毁灭。
在漫天纷飞的各色花瓣中惊堂木落下,就像上古之时崩落的三仙山一样砸在了孟琅身后。刹那间,整片花海沸腾了,那些飘飘摇摇的白的紫的蓝的花就像一把把纸钱欢快地占领整个天空,小小的花瓣上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孟琅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法相的光辉。
他现在能往哪里跑?再多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证明阿块不是鬼。可是在那之前他就会被羽化岛的神仙杀死!他听到神仙们的怒吼,看到忘川河边鬼差惊恐的面容,连桥头上的鬼魂都被震住了不往下跳。一声龙吟从身后传来,地上突然升起青藤,流星锤擦着他的身侧打过去,把孟琅带到了地上。他跟阿块一起摔在河边的泥滩里,孟琅看见空中一片五光十色的云霞。他从没看到那么多的法相,就好像皇陵前一排排的石像生。
胸口发痛,给阿块灌输灵气的后果是他神格的裂缝再一次扩大。追兵如此之多,如此之强,而他甚至没有一个完好的神格。
这一刻,孟琅觉得自己已穷途末路。
突然阿块抓住了他,他的手在发抖,他的呼吸沉重——呼吸,竟然有了呼吸。“走!”阿块气喘吁吁地说,“你快走!”他面容痛苦,几乎直不起身来,鲜血不断从他身上那些金色的裂痕流下,孟琅望着他,不知道自己眼中流下了泪水。呼吸,他想,呼吸!
他忽然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真的,如果不这样还能怎么办呢!他们还能怎么活下去呢!他抓住阿块,碧玺珠子撞到他手腕上。他抓着阿块大步往前跑去,他的脚踩进又凉又滑的好像软膏一般的河水,斫雪剑飞速跟上,红穗子紧紧缠住孟琅的手腕。
孟琅盯着那幽深的黑色的河水,紫的蓝的睡莲好像一只只眼睛,在那些眼睛里他看到了这五百年的种种种种,也看到了他和阿块急速下坠的身影。他们俩十指紧扣着,跳进了忘川河中。
都看见了。百川真人看见了,流星子看见了,宏元看见了,鬼差和神仙都看见了,连急速赶来只有几十丈远的阎罗和白无常也看见了。忘川河上溅起一朵黑色的莲花,幽黑的河水转瞬恢复平静,接着又被流星子打破,不仅是他,百川真人也跟着跳了进去,宏元也跟着跳了进去,甚至阎罗也跟着跳了进去。
但他们在河中一无所获。
孟琅和阿块不在河里。忘川连接着生与死,人间与幽冥。他们既然不在河里,那就必然在另一个地方。
他们在人间。
第268章 人间
孟琅醒来时, 发现自己在人间。
他以为自己死了,可他居然没有死。一刹那的狂喜过后,他忽生恐惧。他望着周围陌生的景色, 灰色的荒野上蒙蒙秋雨, 两三座孤坟上枯枝嶙峋。没有阿块。阿块呢?阿块在哪里?
他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 手被什么硌了一下。他一低头, 看到了一串粉色的莲花碧玺。他立马想起来在忘川河里他死死抓着阿块,可阿块最终还是被什么卷走了。最终,他只抓住了这串碧玺。
孟琅抓起这串珠子。他站起时感到身体前所未有的沉重, 无以言说的剧痛遍及全身,就好像他的骨头被人一寸一寸碾碎过那样。他站不起来, 他跪在地上, 气喘吁吁, 大汗淋漓,手中紧紧攥着那串珠子,灰白的长发沾满泥泞。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阿块呢?阿块呢?阿块呢!
他们跳下了忘川, 但阿块已经不是鬼。他有呼吸,他有神格,忘川不会杀死他, 最坏的结果就是转世
孟琅愣住了, 一阵恐慌袭上心头。“阿块?”他用嘶哑的嗓子喊道, “阿块, 阿块!”
荒野上无人回应,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兴许他跟阿块只是失散了,因为他们在忘川河里被冲散了。他现在该留在这里还是该离开?离开又往哪里去?
斫雪剑在他面前, 剑身暗淡无光。孟琅抓着斫雪剑,撑着地, 一点点站了起来。他的神格状态很糟,必须赶紧找个地方疗伤。在凄凉的荒野上,孟琅拖着脚步前行。他走得极慢极慢,几乎像个老头,他那灰白的头发也确乎是老人的装扮。
不知道走了多久,孟琅终于看到了一间废弃的土屋,或者说,一个快倒的棚子。他在那地方歇了几天,竭力收拾涣散的思绪。当务之急是找到阿块,同时想方设法联系上阎罗,了解羽化岛的情况。他在思考对策时思绪总是不自觉地飘到阿块身上,一种莫名的恐慌他内心深处如幽灵般盘踞。
万一他当时判断错了呢?万一阿块其实还不能转世孟琅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就全身发冷,手脚哆嗦,他只能尽力不去想。赶紧把伤养好。快把伤养好吧!可他还是漫无目的地想着,他的伤好得太慢了,这地方灵气稀疏,神格的状态在不断恶化,他的灵气在不断流失。这样下去,他的神格很快就会彻底破碎。
他之前用神格用得太厉害了。当时他没有察觉是因为灵气充足又情况紧急,他胸口那点疼痛完全被他忽略了,但现在这个事实变得越来越清楚——如果他无法得到大量灵气,他就会失去神格。
第四天,孟琅离开了这个木棚。他往前走了三天,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小村子。对他而言,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在人间。人间,是没有什么灵气的。
孟琅当即做了一个决定。那天晚上,他把自己的神格挖出来,放进了斫雪剑里。比起让灵气白白流失,这样他至少还能保有一击之力。然而,从此刻开始,他就是凡人了。从此刻开始,饥饿能杀死他,寒冷能杀死他,野兽能杀死他,人类也能杀死他,连微微的细雨都有可能杀死他。
孟琅感到无比恐惧。万一他死去,他就再也见不到阿块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让他忧心。月华仙子究竟活没活过来?宏元怎么会突然跟百川真人在一块?羽化岛还在受宏元蒙骗吗?他突然想到了师傅的信。如果让百川真人看到那封信,兴许就能改变什么。
问题是他现在行动困难,该死,该死!现在还不能去酆都。他最后出现在酆都,阎罗他们肯定得好好解释这事。幸运的是没人看到他曾经和阎罗他们在一块过。一团乱麻。阎罗他们应该会告诉百川上仙真相:他师傅怎么死的,月华上仙又遭遇了什么总不能到了这地步他们还不相信他!宏元现在漏洞百出!
他究竟是怎么出现在那扇门那儿的!就算是鬼也不能这样快的死而复生!除非他事先就给自己准备好了躯体事先。不错。肯定是这样!狡兔三窟,宏元肯定给自己留了什么。但为何他会跟羽化岛的神仙在一块?孟琅每天想着这些问题,一遍遍地想着,同时不停地朝前方走去。
他这样劳耗心思,没多久那灰白的头发很快变成了一片惨白。但他还是想着那些问题,一日日地想着。几个月过去,人间的树木落叶了,没有人联系他,他也没有找到任何阿块的下落。孟琅不知道自己是否绝望,有什么支撑他一直走下去,他日渐消瘦,伶仃的手腕被那条桃红的碧玺硌得生疼。
他不得不想法找个活计,冬天来了,他没法到处乱走了。他不能被冻死在路上。
好笑的是,他在一个村子里看到了自己和阿块的通缉令,可村里人没有一个认出他就是通缉令上的人。通缉令上描述的那个丰神俊采的骗子道士跟这个穷困潦倒的白发怪人有何相似之处?他在那小村子教小孩认字,每天都像是虚度,就跟外头的大雪一样白茫茫的一片。
没准他现在该去尖崩子。至少那里有灵气。可他现在惜命了,他怕自己死在爬上尖崩子的路上。孟琅成天成天地睡不着觉,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怎么能拉着阿块跳忘川呢?呼吸?他当时真听到阿块的呼吸声了?或许只是他的幻觉呢?要是他拉着还是鬼的阿块跳了忘川,那他就害了他,那他就杀了他啊!
每当这种想法出现时,孟琅眼前就一阵发黑,心好像快死了一样狂跳着,伴随着搅不开的剧痛。东家以为他得了怪病,叫他去村里那棵大银杏上挂条红绸。他说,那树很灵。
孟琅没有在意。但过了两天他真的过去了。他挂上红绸时恍恍惚惚,心里不觉得这能有什么效果,不过是徒劳的挣扎。可是,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第二天,孟琅就离开了这个村庄。
五年后,一个白发道士抵达了娄京。他拜访了玉家家主,请他炼一枚生生丹,却被告知,生生丹的药方早就被他那不孝子玉如日偷走了。彼时,玉于温的母亲玉如月还待字闺中。
六年后,皇宫国库忽然被盗。盗贼除偷去些金银细软外,还偷去了一个人头漆壶。那漆壶是叛臣当路君的头颅所造,每年宫廷举办祭祀射当路时都要用它盛狼血。这件重要礼器遭窃令皇帝大怒,可他悬赏许久,也没有找到那个小偷。
十五年后,万年爆发匪乱,人一观观主率全观道士浴血奋战,屡次击退山匪,全观上下得以保全。事后,陈观主因重伤不治,坐化观中。观中疯道臧二负其尸而去,言要救活她。一白发道人与之同行。观中人俱不敢拦。
十七年后,一个白发道士爬上了小月山。他带来了符鬼易逢机的符谱。在余桐逗留期间,他在集市上买了一颗碧玺,其色苍翠,其价甚重,而道士所出珠宝,竟更昂贵。人皆以为怪。不久,那道士离开了余桐。
二十年后,人一观的疯道臧二忽然回来了。他背着一口棺材,棺材中陈观主面目如生。观中道士皆以为奇迹。
二十七年后,那道士再次造访小月山。尚是孩童的卞高在宁神轩外玩耍时,看见父亲把一个扁长的木盒递给了他。父亲紧握那道士的双手,似乎极为感激。这场景令卞高感到新奇,但他的兴趣很快就被草丛中的蚱蜢引走了。自然,他没记住那个奇怪的客人。
三十年后,思幽谷迎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少年真长生和稚子百病消带这位客人进了山门,对于师傅竟愿意接见这个外人,他们感到很惊奇。真长生许久后来从师傅口中问出了那老道士求什么,他师傅说,那道士请他算一个人的下落。
三十二年后,在金汤关隐姓埋名几十年的玉如日被找到了。他听说那道士想炼生生丹,不禁大笑一声,告诉他那东西根本无法炼。他这一辈子为了生生丹四处搜罗药材,可穹庐峰顶雪、千年骨上木、赤炎山中火、奈何桥下土这四样东西,他却怎么都找不到。
三十三年后,申王狩猎时发现草原上有一道奇异的白光。他过去后才发现是一柄剑在闪闪发亮,那剑的主人是个老道士,晕倒在路边,生死不知。后来,申王发现这家伙是饿晕了。他救了他,那道士则把那奇剑送给了他。
三十五年后,人一观忽然来了一位白发老道。臧二与他聊了一夜,第二天,他跟这个老道一起祭拜了陈观主的遗骨,便离开了。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四十一年后,金汤关的神医家迎来了一位年老的客人。这位客人得知神医已经死去,便去祭拜,回来路上他碰见了两个一高一矮的陌生道士。这两人好像认识他。
这个老道士后来在神医的屋子里住了下来,成了金汤关新的神医。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八年后,他忽然叫了一辆马车,说要去山南。马车吱吱呀呀在路上走了一年,到秦家庄时,秦地主那个奇怪的孩子已经出生了十七天。
那时,那孩子鬼婴的名声已经传开。大家都知道,他不会哭不会笑,也不会死。
第269章 梦
孟婆亲眼看见暗门在远处的天空打开, 也亲眼看见羽化岛的神仙蜂拥进去。她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便迅速上岛溜进了宏元的洞府。
她在宏元的卧室发现了许多洁白的小珠子,那些珠子灵气充裕, 可有的珠子里却飘荡着灵魂的残片。她还在一个偏僻的房间里发现了一扇打开的地门, 下头有一口空棺材。那棺材上面刻着一个字——“北”。
孟婆带走了那口棺材和一些珠子。她赶回酆都时, 羽化岛的神仙正在忘川河中搜寻。他们诘问她为何不守在奈何桥边, 她告诉他们今天是她儿子的祭日,这是她随口胡诌的一个谎,却对这些神仙很管用。他们不再管她, 致力于将忘川翻个底朝天,甚至想通过忘川抵达人间。
这是不可能的, 神仙无法通过忘川。因此, 孟琅和那青煞的消失非常可疑。阎罗自己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羽化岛的神仙更不清楚,他们只是无能的愤怒着。孟婆注意到宏元暗中打量着阎罗和白无常,也注意到黑无常不见了。
黑无常躲在阎罗的袖子里, 但他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宏元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到他。虽然他可以揭露宏元的真面目,但在如今混乱的局面下这并非良策。他已经亲眼见过宏元的实力,归一、月华、孟琅和那青煞四人合力都杀不了他, 眼下羽化岛的人就更杀不了他了。而且, 他们现在在酆都, 这对宏元来说是最有利的地方。
有个问题他必须得弄清楚, 那就是宏元是怎么复活的。他看到他变成了无数小蛇,可这不是他突然出现在百川真人旁边的缘由。宏元隐藏的东西太多,必须得有个人把这一切弄清楚。
阎罗趁神仙们不注意, 把黑无常塞到了睡莲叶子下。他那一身乌黑的羽毛和乌黑的河水完全融为一体,此时神仙们已经把忘川翻了个底朝天, 他们不得不承认孟琅和那青煞真的不见了。阎罗邀请他们去阎王殿仔细商讨此事,于是他们离开了。
神仙们异常愤怒,异常不安,异常恐惧。他们将归一上仙和月华仙子的死安在孟琅的头上,叫嚣着要将他绳之以法。百川真人和流星子当即决定下凡搜寻这两人的踪迹,众仙纷纷表示愿和他们同行。他们闹闹腾腾地离开了酆都,开始在人间大肆搜罗。奇怪的是,孟琅和那青煞就像消失了一般,谁也查不到他们的踪迹。
他们之中最为焦急的是宏元。他发现自己那口棺材不见了,他认定这是孟琅干的好事。孟琅肯定还活着,那青煞也一定还活着。但他这具新入住的身体并不稳定,那半块神格压不住他的鬼气,他剩下的贮灵珠撑不了太久,猎杀新的神仙又太过危险,他必须赶紧想个新的法子喂养神格。
正当宏元焦头烂额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了他的洞府。那是黑无常。他声称在亲眼看见宏元杀死归一和月华之后,他已彻底为他的力量折服,愿意为他所用。宏元自然不信他,但黑无常给他带来了十分有用的消息。他说,那青煞八成是转世了。
鬼跳进忘川,不是转世,就是消亡。如果那青煞没有消亡,那他就会转世,就会出现在生死簿上。他愿意成为宏元的密探,替他监视生死簿。要知道,阎罗在酆都压根不管事,白无常又是个爱玩的性子,这俩人半斤八俩,成天游手好闲,只有他老老实实登记着生死簿。然而,他投靠宏元有个条件,那就是他想成为酆都的新主人。
这减轻了宏元的怀疑,可他仍不相信他。他给黑无常提出了一个考验,他要他弄来一个神仙的神格。
他没想到,黑无常真的给他弄来了一枚崭新的神格,那是他从孟婆那里偷来的。
这一举动打动了宏元,他将黑无常收入了麾下。为防万一,他在他脑子里放了点东西。倘若他真敢背叛他,他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当阎罗和白无常竭力应付羽化岛的神仙时,孟婆开始悄悄地贿赂过桥的鬼魂。她答应他们可以在孟婆汤里少加一点佐料,让他们带着记忆转世,条件是他们要在人间帮她找两个人。
通过这种方式,孟婆找到了百川真人和流星子,替她带话的是两只八哥,那两只枉死城的鬼变成了鸟也还要吵架。它们叽叽喳喳地告诉百川真人和流星子南海的珊瑚屿有东西等着他们。这两人找到了汪洋大海上那片荒芜的岛屿,发现那上面满是鲛人的亡魂,更确切地说,那是被炼成鬼侍的鲛人。
铁笛里的那只鲛人皇告诉了孟婆意想不到的讯息,由此她终于知道了卿铁笛背叛威灵真君的缘由。卿铁笛为了强化法器,私自下凡,找到了鲛人聚居的珊瑚屿,杀死了无数鲛人,最终抓住了鲛人皇,将它炼成了器灵。
这件事不知怎么被宏元知道了,卿铁笛害怕他向威灵真君告发自己的罪行,就昧着良心偷偷给威灵真君下了阻塞灵气的药。他锲而不舍地下了一整年,终于使得威灵的灵脉出了岔子,不得不闭关。那之后不久,宏元就和卿铁笛合力杀死了威灵真君。
鲛人皇所说令百川真人和流星子无比震惊。更令他们震惊的是,他们在珊瑚屿找到了一口盛着陌生尸体的棺材,那棺材里是个瘦巴巴的庄稼汉,棺材头上刻着南字。最要紧的是,那棺材上有宏元的封印。
他们终于回想起不久之前孟琅对宏元的指控——宏元是鬼,是青煞,是一千年前那头青煞!鲛皇的话和珊瑚屿上的场景一步步验证孟琅所说非假,两人大感混乱,大感震惊,即刻前往酆都。阎罗和孟婆早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在酆都,他们终于知道了在梧桐山和北杈子山发生的事情的真相。流星子终于回想起了妙真仙子那些不对劲的地方——他什么时候听这个自视清高的女人说过“不是盖的”这种粗陋的话?百川真人也想起了那倒塌的山石间依稀有神像的碎片。
当他们看到那口写着“北”字的棺材时,他们已再没有丝毫怀疑。那棺材上面的字迹与珊瑚屿的那口棺材一模一样。
孟婆推断这样的棺材至少有东南西北四口,被宏元分散在四个方向,如此就算他的本体出了什么问题,他也能借着这些分身复活。这就是他被归一、月华、孟琅和阿块合力击杀后却能死而复生的秘诀所在。
假如他们要彻底杀死宏元,就必须找到这四口棺材。他们已经在宏元身边安插了一只眼睛,为此,孟婆拿出了她丈夫留下的唯一一块神格碎片。
“假如诛杀宏元后老身还能活着的话,”孟婆淡淡道,“老身希望这忘川河不必我再来守了。”
现在,他们已经几乎知道了所有的事情,除了孟琅和那青煞的下落。孟婆笃定地告诉他们孟琅和那青煞都没有死,孟琅的去向她不清楚,但那青煞肯定转世了,因为他是鬼。鬼在忘川,不是消亡,就是转世。
那时候,他们还没意识阿块将成为诛杀宏元的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他们只想着赶紧找到孟琅。可宏元盯得很紧,他们要是贸然下凡,定会被他察觉。就算他们能随便下凡,要在偌大的人间找到孟琅也不是易事。于是,好几个月后,孟琅终于做了那个梦。
在那个梦里,孟琅告诉了他们比目前所知道的一切更为惊人的消息。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孟琅又想起了那个梦。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梦里的人,梦里他们说的话,孟琅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他记得自己梦到了阎罗,他又变成了猫,还是那油光水滑的圆滚滚的模样,两只黄澄澄的眼睛赛大灯。
他记得自己梦到了百川真人,他看起来憔悴了许多,向来严厉的双眼不再锐利。孟琅一看到他就一阵心酸,因为他想到了牺牲的师傅。
他记得自己梦到了流星子。他两眼通红,往日的张狂恣意不再,他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
他还记得自己梦到了孟婆。她摘下了宽大的斗篷和裹面的布巾,孟琅这才发现她竟然有一双金色的兽瞳。
他也记得,他告诉他们,阿块是神。
他告诉他们阿块是被宏元杀死的。告诉他们他看到宏元的神格如何回到他体内,如何在他体内生长,他看到了阿块新长出的灵脉,看到了他的煞气如何被他的神格逼走,看到他掌心出现了天灵根。
一切昭然若揭。五百年前阿块死去,五百年前宏元成神,跳下忘川后孟琅终于明白宏元为何要阿块挖去自己的眼,为何要阿块割下自己的头,为何要让他不断地杀人,骗他犯下弑父之罪,因为他要拖延阿块成神的时间,毁掉阿块成神的资格,当神格放弃阿块之后他要第一时间抢走它,可要是他亲手杀了阿块神格会排斥他,所以他让阿块自尽。
所以宏元成了神。所以他才要想方设法杀死阿块。孟琅后来想明白了,在万年国师是故意引他们去见威灵真君的了,因为宏元要借威灵真君的手杀死阿块。可他失策了,阿块变得更加强大,甚至还从他那夺走了半块神格
半块神格!神格就是神的天魂,基于此他才带着阿块跳了忘川。他相信他不会死——他不会死,他不会死!
“他不会死。”满头白发的老人在马车中喃喃,“我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切。他必定能活下来。”
第270章 开始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泥泞的山路上, 咯吱咯吱的响声穿过一团团乳白色的晨雾,渐渐向秦家庄靠拢。孟琅靠在车厢上,睁眼望着千篇一律的树枝从车窗边刮过, 不断发出沙沙声响, 同马车的嘎吱声此起彼伏。
但愿他没有来晚。尽管有阎罗守在那个孩子旁边, 可他还是怕出什么意外。他问过马车夫, 大约中午,他们就能到秦家庄了。
随着离秦家庄越来越近,孟琅忽然开始好奇起阿块的模样, 他转世后是什么样呢?会是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吗?会是那种一看就很有福气的孩子吗?
他不知道。五十年过去了。对于神仙,五十年不过一刹, 可对于他这个凡人, 五十年已经是一辈子了。
孟琅闭上眼, 思绪再次飘回到五十年前的那个梦。那是一切的开始。他、百川真人、孟婆、阎罗和流星子确立了一个诛杀宏元的、天衣无缝的计划,而在这个计划里,阿块必须活下来。
阿块是最有可能杀死宏元的人。他是天灵根, 他先天道德圆满,以至于宏元不得不让他不断地杀人去延缓他成仙的时间,甚至让他犯下弑父之罪。他花了那么多年才毁了阿块成仙的资格, 才偷走了阿块的神格, 可天道不会被永远蒙蔽, 他一碰上阿块, 神格就开始动摇。
阿块必须活着。只有他活着,他们才可能杀了宏元。阿块就是宏元最大的弱点。他们必须让阿块活下来。
可阿块魂魄不全,倘若转世, 死亡是他注定的结局。幸好他生前杀孽太重,无法直接转世为人, 需走完六畜轮回,才能获得再世为人的资格。这个时间,是五十年后。
孟琅以为,自己可能撑不过这五十年,但幸运的是,他活到了五十年后。尽管他的身体已经衰朽不堪,尽管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垂死的挣扎,可他毕竟还活着。他也幸运地得到了生生丹,得到了充当阿块生魂的东西。
其他人要做的事情也进展顺利。东边和西边的棺材已经找到,宏元一直在闭关,还要求黑无常不断地从酆都给他偷送鬼魂,显然,失去半块神格令他损失惨重。阿块的转世是最后一步
马车拐了个弯,孟琅的身体晃了一下。远山的浓雾中,大片大片碧绿的农田恬静地酣眠在山野间。有田地,就有人家。在马车悠长的轱辘声中,雾气渐渐地散去了,太阳懒洋洋地探出了脸蛋,农夫的身影出现在田地中。有人注意到了这辆马车,好奇地望过来。
一间两间矮矮的土屋出现在道路尽头。马车在一家简陋的酒肆前停下,一排长凳整整齐齐地码在屋檐底下,一个汉子从屋里跑出来,殷勤地问:“客官要喝酒吗?”
孟琅摇头道:“你知道这里哪里有姓秦的人家吗?”
“咱们这的人大多姓秦!老爷子你要找的是哪家?”
“这里最近有孩子出生吗?”
“孩子?”那汉子面色怪异,说,“秦地主家倒是有一个,不过那孩子”
“那孩子怎么了?”
“那是个鬼婴。”那汉子忌讳地说,“一出生就克死了娘,不会哭也不会笑,连吃东西都不会,可也饿不死,邪门得很!”
孟琅心中一怔,问:“秦地主家在哪里?”
“往这边走就是,屋子最大的就是他家!”那汉子指了个方向,好奇道,“我看你是道士?老爷子,你莫不是专来除妖降魔的吧?”
“我只是个过路人。”孟琅吩咐车夫,“走吧。”
轱辘声又响了起来。不同的是,这次响声穿过的是一栋栋大小不一的土屋。孟琅的心情有些沉重,鬼婴,他想,鬼婴。秦地主家很快就到了,他们家的房子的确很大,在一众矮小拥挤的土棚子的衬托下就像个阔气的胖子。孟琅在秦地主家门前看到了一只金眼的黑猫,他顿时放心了许多。
他颤巍巍地下了马车,敲响了秦地主家的门。秦地主几乎是欢天喜地地把他迎到了鬼婴的屋子里,孟琅一看见硬邦邦的木板上那个赤身裸体的青白色的孩子,心中立时起了一团无名火。他请秦地主和杂役们都出去,脱了外袍将那孩子包住了。
黑猫从又窄又小的窗户里跳了出来。孟琅问:“就是他?”
“就是他。”黑猫跳到木床上,圆溜溜的黄眼瞪视着攀附在窗口的两只鬼魂,说,“他一出生,周围的鬼就全过来了,我一刻也不敢离开。你说他能成神吗?”
孟琅翻出孩子的小手,端详着说:“能,我看到了天灵根,虽然断了,可毕竟有。”
“那他这辈子可不能再乱杀生了。”黑猫说,“你把命魂给他吧。”
孟琅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盒,从里头拿出一枚很小的丹药,捏碎了喂给孩子。那孩子很乖,不吵不闹,只静静地望着孟琅,就好像还记得他似的。
他的眼睛还和以前一样。孟琅想,有点想笑,却眼睛泛酸。他把那碧玺坠子给这孩子挂上了,说:“你会平平安安的。”
“九天阙符?”黑猫盯着那坠子,震惊地说,“你真把这玩意儿搞出来了?”
它眼神复杂地望了眼那无知无觉的孩子,叹息道:“他要是最后什么都想不起来,那怎么办?”
“不如何。”孟琅坐在床边,望着孩子说,“他记不记得我,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他能杀了宏元。”
“他要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还会那么恨宏元吗?”
“就算他什么都不记得,一旦宏元知道了阿块的存在,他也会想方设法杀了他的。到时候,哪怕阿块不想杀他,宏元也会逼他杀了他。”孟琅轻声道,“我看不到他长大了,阎罗,请你帮我照顾他。不要让他太早去尖崩子,要等他三魂七魄快聚集的时候,等他有了成仙的资格的时候在那之后,再把一切告诉他。假如他不相信,也不必强求他。”
“这不公平。”阎罗低声道,眼眶湿湿的,“他最好想起来。”
“我只想他活下来。”孟琅说,“让我看看他吧,既然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就让我最后单独看看他吧。”
黑猫跳上窗户,那两只野鬼立刻被吓走了。它不舍地看了眼孟琅,跳了下去。
孟琅静静地望着那个孩子,看了他很久。他想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欢乐的,悲伤的,气闷的,有趣的,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他用手指轻轻地刮了一下那孩子的手背,却被那软绵绵的小手抓住了手指。孟琅愣了一下,一滴泪忽然流了下来。
“你还记得我吗?”他迟疑地问,可孩子望着他,没有任何表示。于是,他笑了。
“不记得了。”他低声道,“不记得也好,既然我马上就要死了。”
他在那坐了很久才离去。他转身的时候,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哭了起来。那哭声吓得秦地主一耸,要知道,这娃娃出生后可从没哭过啊!莫非他站起来,紧张地望着孩子房间的门,那老道士出来了,看不出什么表情,却无端地让人感到沉重。
他胆战心惊地问:“道长,我儿子怎么样了?”
“他活了。”孟琅说,“不要摘下他手上那颗莲花珠子,否则你们会遭到不幸。这孩子会和普通人一样好好长大的,你们不要害怕他。”
秦地主大松一口气,欢天喜地地叫道:“谢谢道长,谢谢道长!那,道长给这孩子起个名吧?起个能压住邪气的名字!”
那一瞬间,孟琅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名字,许多回忆。阿块,当路,青煞可这之中,没有任何一个是这孩子真正的名字。
最后,他说:“镇邪,叫镇邪吧。镇邪除恶,是个好名字。”
他起完名字后,就离开了。孩子依旧哭着,哭声那样嘹亮,像一只小手拉扯着孟琅。但他不能回头。他已经发挥完了自己的全部用处,他已经走完了自己全部的路。
已是深夜,孟琅在田间小路上踽踽独行。漆黑的村庄笼罩在银色的月光下,田野边缘镶嵌着幢幢黑影,一两点温暖的灯光随着欢笑声跃动,天空中那又大又圆的明月好像一张笑脸,那笑脸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甚至变成了两个。孟琅最后才反应过来他倒在了地上,那悬在他脸上的是黑猫两只黄澄澄的眼。
黑猫焦急地叫着,那声音在孟琅耳边越来越遥远。
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师傅给他算的卦。师傅算得不错,他终究是凡人,终究成不了仙,终究要死。其实他早该死了,他的身体已经残破如朽木,这么多年他全凭一口气吊着活在这世上,如今这口气没有了,他也要死了。
可是,为何他还心有不甘呢?他分明已经见到了阿块,为何他心中如此痛苦,满是缺憾
黑猫大叫着,阎罗说的什么,孟琅听不清。他睁着双眼,两道泪从眼眶滑落,明月照在他身上,将他照得一片雪白,好像一个纸人。他的眼睛不会再闭上了,他死了。
可是鬼婴活了,秦镇邪活了。
这一刻前尘落定。秦镇邪的人生,开始了。
第271章 天雷
尖崩子上, 风云突变,天色骤暗,浓墨似的黑云迅速凝结, 白灰色的山尖上骤然冒出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 数十点雪白的碎星子似的亮光在黑云中湮灭, 刹那间, 一股寒风从山顶扫落,树木悚悚作响,君稚的脸给刮得变了形, 红衣女头上的金步摇哗啦狂舞,一道流光迅速接近尖崩子, 流星子和黑无常不再恋战, 转身便走。
红衣女正要跟上, 忽地看向君稚,警告道:“你藏好,我上去看看。”
经过刚刚一番打斗, 君稚知道自己上山也没用,便道:“那你小心,那俩神仙很厉害。”
“我可没你那么容易死。”红衣女嗤笑一声, 径直往山上去了。
山顶, 百川真人岿然挺立在暴烈的狂风中, 宽大的衣袖翻飞如羽, 黑山君焦急地站在他旁边,喊道:“师傅,下头究竟发生什么了?咱们赶紧下去看看吧!”
“不急。”百川紧盯着尖崩子说。
“刚刚这里可有阵法啊!这地方肯定有鬼!”黑山君弯着膝盖, 眼巴巴地瞅着那山尖,就像望着一块肉似的。
百川瞥了他一眼, 仍一动不动。黑山君着急地叫道:“咱们真不下去?没准那青煞就在下头呢!”
“我们不能贸然靠近,这天象十分奇怪”百川仰望着翻滚的乌云,突然,他抓住黑山君,飞速倒退。与此同时,一道粗壮的闪电悍然从空中劈下,就像一条发怒的青龙,直扑山巅!流星子和黑无常立时躲开,红衣女也立刻止住了脚步。
接着,一道深沉的雷鸣在乌云间响起,就像某种可怕生物复苏时的喘息。红衣女紧盯着搅动着黑色乌云,突然,她扭身直向山下奔去,就在这瞬间,一道金雷从乌云最深处劈下,天地在怒吼,金雷在咆哮,尖崩子在颤抖!
那万钧之雷霆犹如一张大网笼罩住了尖崩子,密密麻麻的雷柱刺拉拉扫过万年不化的冰雪,在亘古的黑岩上刻下万千沟壑。红衣女从雷网边缘滚出,像个冒着金光的圆球似的在地上翻滚,君稚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接住了她。红衣女大叫:“滚开!这是天雷!”
她一把推开君稚,后者惨叫一声,捂着腰倒在地上,喊道:“疼疼疼姑奶奶,你别瞎滚啊!你差点就撞石头上了知道不!”
红衣女这才发现君稚身后有块长长的巨石,埋在乱草中活像个搁浅的木筏。敢情这小子是为了救她才冲出来的。红衣女恼火地叫道:“他爷爷的姑奶奶我是鬼!我怕这块石头!”
“那有本事你长个鬼样啊!你长得跟人一模一样我哪想得起来你是鬼!”君稚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痛死了痛死了我骨头肯定断了山上到底怎么回事?”
“是天雷。”红衣女盯着君稚,忽然问,“你没受伤?”
除了衣服被烧焦了点,这家伙身上居然没有雷伤。君稚茫然地望着她,随即气道:“我哪没受伤!我的腰都要断了!我的头也磕着了!”
“天雷对你没用,因为你是先天极阳之体?可这也不对——不管了!”红衣女抓住君稚胳膊,瞧见自己身上一道金雷蹿进了君稚身体。后者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的胳膊:“这这是咋回事?这金色的是啥啊!”
“你能吸收天雷?”红衣女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将他双手一拉,整个人钻进了君稚怀里。君稚急得大叫:”你你干什么!我是良家男子!我我我——”
“你闭嘴!”红衣女不耐烦地喊道,“我是让你帮我吸收天雷!这东西是至阳之物,最克鬼祟!”
“哦,哦。”君稚突然反应过来,“那老秦呢!老秦在上头!”
红衣女紧盯着山顶,那上头金蛇狂舞,巨响轰鸣,好似雷公电母敲响了战鼓,又好似天公在暴怒。
“他只能自求多福了。”红衣女说,“现在那地方,无论是你我,还是神仙,都靠近不了。”
金雷如雨,乌云如墨。流星子和黑无常已与百川真人和黑山君汇集,四人遥望着山顶那末日般的景象,神情都十分凝重。黑山君张着嘴,震惊地问:“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要渡劫了。”百川真人说。
“渡劫?”
“从前,十枢还在时,修真的境界还可区分时,每跨越一境界都要渡劫。但自从仙门没落之后,少有人能强大到足以引来天劫。”百川眼中暗含激动,“现在,又有人要渡劫了!以这天雷的规模来看,此人要是能渡劫成功,修为绝不在威灵之下!”
黑山君震惊地望向那山巅,同一时刻,远在羽化岛的宏元也看见了那震撼又恐怖的景象。他立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不能让他成神!】
他的声音同时在黑山君和黑无常脑海中响起,他同时听到了两个回答。
【我现在也没法下去啊!这一下去就得死!】
【我乃鬼身,若入雷中,必会湮灭。】
宏元猛地捶向桌子,竟将桌角直接捶落一块。血滴滴答答从他掌缘滴落,他愤恨不甘地盯着远方——谁能想到,那家伙居然能成神!他的神格还在他体中,他怎么能成神!宏元丝毫不曾怀疑在渡劫的可能是其他人,在他看来,那只能是秦镇邪,又或者说,当路。
灵池已经干涸,聚灵阵金光大作,无数灵气流向秦镇邪,漆黑的鬼气丝丝缕缕从他身上溢出,好似黑色的瀑布。他跪在灵池中,左手压着一把漆黑的长剑,右手攥着那串桃红碧玺。此刻,那长剑轻轻震动着,好似苏醒。木盒已被打翻。在他掌心,断裂的灵脉重新开始生长,伴随着不可抑制的剧痛,就像有人将他的骨头一寸寸拆开重组似的。
九天阙符罩在他身上,抵御着狂暴的雷力。纯净的灵气流入符文中,斫雪剑缓缓上升,一道青白色的身影,隐约出现在雷阵之中。
秦镇邪看到了飘飞的衣角,他吃力地抬起头,看到了青绿的腰带,看到了一张从未见过、却无比熟悉的脸。那人没有看他,他白皙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修长的手指握住了斫雪剑。他如此突兀地屹立在狂暴的万钧雷霆中,平静得宛若深夜飘落的飞雪,斫雪鲜红的剑穗在空中乱舞,充沛的灵气在剑身雀跃地游走。
秦镇邪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尘封的记忆开始崩塌,遗忘的过往开始苏醒,有什么呼之欲出——
那人,出剑。
那样的一剑他见过!寂灭如大雪倾覆,又如此强势,带着不可抑制的毁灭气息!是曾坠入万年不化的冰雪的寒冷,是巨物自空中坠落的雪崩之声,是奔泻的雪块中被掩埋时的空寂,是岑寂的雪原上拥吻时的惊喜与心痛,是——
“道长!!!”
“轰隆隆!”
剑光湮灭,符文破碎,天雷真正降临在秦镇邪身上!他体内的鬼气被尽数洗刷,天灵脉长成,在狂暴的万钧雷霆中,神格渐渐出现。秦镇邪五指深深抓进淤泥之中,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
在记忆的最后,在那一片漆黑中他抓着道长,四周是冰凉刺骨的河水,有无数只手拉着他,他死死地抓着道长,可最后他还是没能抓住他。在那之后——在那之后!
“啊啊啊!”
他抓起诛魔剑,用力撑着地,站了起来!他愤怒地朝天雷挥剑,一道黑色的弧线出现在了尖崩子上空,接着穿透那金色的雷瀑,直直刺入苍穹之中!一声巨响,好似天地间都静寂了一瞬,红衣女拽着君稚大叫:“成了!”
乌云散开,雷霆散开,一道微弱的天光照在矮了一截的尖崩子顶上。一个颀长的人影提着长剑,站在那山顶上。黑山君的心跌到了谷底,宏元的心也跌到了谷底。
百川真人立刻飞向尖崩子,黑山君随即跟上。接着,流星子和黑无常也过来了。他们都愣愣地望着秦镇邪,有人震惊,有人欣喜,有人则不动声色。
秦镇邪望着这几个陌生人,他知道他们是神仙。可他心里丝毫不觉得亲近,因为正是他们将他和道长逼得跳下了忘川。他定定地望着他们,眼中竟有杀意。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突然抵达他耳中。
“别轻举妄动,我们中有宏元的人。”
新的神仙飞升了。
在秦镇邪抵达羽化岛当天,这个消息就在神仙中传遍了。所有人都抢着来拜访这位新飞升的神仙,在青煞出世之时,竟有新的神仙飞升。在仙途断绝五百年后,竟有新的神仙飞升。这说明什么?这是天命!
尽管没有任何道理,人们却对这位新飞升的神仙报以了无与伦比的巨大期望。每个人都恭贺他的飞升,每个人都向他说明他的出现有多么及时,每个人都义愤填膺地告诉他羽化岛即将面临的劫难——几十年前那个杀了归一真人和月华仙子的青煞又出现了,在叛徒阎罗的帮助下他复活了,现在不知在人间哪里游荡。
那个新飞升的神仙镇定自若地听着这一切,俊朗的容颜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直到一个人忽然走进房间。那人神袍华美,威仪郑重,当他走进屋子时几乎所有人都望向他,情不自禁地崇敬地喊道:“宏元仙尊!”“宏元仙尊来了!”“宏元仙尊,有新的神仙飞升了!”
不须任何言语,那人的目光便找到了秦镇邪,也不须任何言语,秦镇邪便认出了他。
那是宏元,或者说,吴律。
第272章 三天
当看到秦镇邪那双深的可怕的漆黑的眼睛时, 宏元不禁心惊。
太像了。
尽管容貌稍有变化,可一看这双眼睛就知道这人是谁!当路,青煞, 秦镇邪!五百年过去了他一点都没变!他回来了, 这个杀不死的幽灵!孟琅跟阎罗到底做了什么, 竟能让他成仙!
宏元紧盯着秦镇邪, 一种强烈的直觉紧紧抓着他——这家伙记起来了。他记得一切。但是,假如他记得一切,怎会如此平静?宏元走到了秦镇邪面前, 微笑道:“你就是新飞升的神君?恭喜恭喜。不知神君尊姓大名?”
秦镇邪静静道:“秦镇邪。”
宏元心头一惊。
秦镇邪?
“是哪几个字?”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仙君的名字真是独特。”
“秦家庄的秦, 镇邪除恶的镇邪。”秦镇邪盯着他, 毫不避讳地说。
“真是个好名字。看来令尊对你期望深重。”
“恰恰相反, 我父亲并不喜欢我。”
“为何?”
“因为我出生时便克死了母亲。这是一个路过的道士给我起的名字。”
“什么道士?”宏元紧紧地盯着秦镇邪。
“我不认识,那是我刚出生时候的事了。”
“哦,这真是一件奇事, 恐怕那个道士也料不到仙君后来竟能成神吧?”
“或许他知道。”秦镇邪说,“因为我是他救下来的。”
“仙君不是说不记得那个道士吗?那你如何知道他救了你?”
“我听村里人说的。”秦镇邪说,“我刚出生时身体十分虚弱, 是那个道士救了我。”
宏元袖子里的拳头已经捏紧了。他两眼直盯着秦镇邪, 他真想直接把这家伙的脑袋撬开——他究竟想没想起来?现在这里都是神仙, 如果动手
“宏元仙君何必对秦仙君的过往这样感兴趣?那都是他飞升前的事了。”百川淡淡道, “当务之急,是找到那在人间游荡的青煞。”
“不错。”槐英仙人道,“羽化岛能迎来新的神仙, 实在是件大喜事。不知道秦神君的实力如何?你恐怕还不知道那青煞有多厉害。”
“有天雷厉害吗?”秦镇邪说。
槐英仙人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这我可不知道, 但秦真君既然能挺过那样的天雷,恐怕对上青煞,也不逞多让!”
“师傅。”黑山君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向百川真人,提醒道,“有事你还没告诉大家。”
百川颔首,道:“不错,既然大家现在已经到齐了,那么有件事我得向大家说明。”
众人的眼光霎时聚集到他身上,槐英仙人好奇道:“什么事?”
“我们找到这位仙君时,发现他手里握着诛魔剑和斫雪剑。据他所言,斫雪剑是他在人间意外得到的,至于诛魔剑,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在他手中。”
“还有件事。”黑山君不怀好意地补充道,“他是在尖崩子上成仙的,那上头有阵法,虽然不知道是谁设下的,但确实是阵法。秦仙君,你跑去尖崩子干什么?一般人恐怕想不到去那里吧。”
秦镇邪直白道:“我听说那上头有仙人,所以才上去。”
“你从哪听说的?”
“是个老人。”秦镇邪说,“我不知道他的名姓,后来也没再碰见过他。”
宏元问:“诛魔剑和斫雪剑真在你手上?”
“的确如此。”百川真人从袖中取出一黑一白两把长剑,众人都伸长了脑袋,瞪圆了眼睛。一人叫道:“真是它们!斫雪剑是景懿君的佩剑,诛魔剑原本在归一真人手中,后来被这叛徒抢走了,可这两把剑怎么会落到秦仙君手中?”
“这把剑现在已经失去了灵气,剑上的刻字也被挖去一半,单凭它,我们是无法追踪到景懿君下落了。”百川真人举起斫雪剑展示,众人更加惊讶,纷纷议论起来。
宏元盯着秦镇邪,问:“秦仙君,你到底是怎么‘意外’得到这把剑的?”
“我在娄京时,和连国的国师打了一架,快死的时候,这把剑出来帮我了。那国师是红煞。”
流星子沉声道:“恐怕这个国师,就是六十九年前我在万年遇到的那个红煞。没想到他居然还敢呆在这个位子上!”
槐英仙人惊讶地叫道:“是那个红煞?我们这么多年一直没找到他,结果这家伙却在人间当国师?”
妙真仙子说:“难道斫雪剑在他手中?孟琅跟他是一伙的?”
“兴许是他杀死了景懿君,他之前就想杀他。”流星子说。
“你是说景懿君死了?”妙真仙子哈哈笑道,“不可能!那青煞还活着,他怎么可能死?再说了,他可是神仙!”
“百川上仙,你们在凡间没有追查到那青煞的下落吗?”宏元问。
“这就又是另一个问题了。”百川说,“我们怀疑秦仙君跟那青煞有些关系。”
此话一出,屋中顿时陷入一片静寂。众人惊异地瞪着百川真人,连宏元的表情也有了些微的变化,好一会,他问:“此话怎讲?”
“根据你给的线索,我们追查到了南杈子山附近,但我们并未发现青煞,只发现了秦仙君。据秦仙君所言,他出生时魂魄不全,是个鬼婴,要不是一个道士救了他,只怕他早就死了。”百川淡淡道,“宏元仙君,你要我们找到不就是一个鬼婴吗?”
大堂内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众人惊疑不定地望着秦镇邪,眼神中既有震惊,又有恐惧。半晌,槐英仙人艰难地说:“他要是青煞,怎么能成仙?”
百川又抛下一道惊雷:“的确,而且他还是天灵根。”
众人大异,有人不自觉看向宏元。谁都知道,几十年前景懿君曾指认宏元仙君是青煞,而他也是天灵根!正因为他是天灵根,正因为他成了仙,所有人都不相信他是青煞,可现在,几乎一模一样的局面摆在了他们面前——那么,同为天灵根飞升的秦镇邪是青煞吗?
如果他是,宏元又如何说?如果他不是,斫雪剑和诛魔剑都在他手中,这未免也太过凑巧!百川紧盯着宏元,看他作何解释。他这招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宏元脸色未变,依旧从容,他笑道:“按理来讲,青煞是不可能成仙的,更何况是天灵根,不过,以防万一,我们最好还是请秦仙君证明一下,就像我当初做的那样。”
秦镇邪问:“你当初如何证明的?”
宏元吐出四个字:“自剖神格。”
宏元就这样轻巧地把问题转了过去,还给秦镇邪扔下了一个新的难题。可出乎他意料的,秦镇邪异常爽快地说:“可以。如何自剖神格?”
“倒也不必用这样惨烈的法子。”百川及时打断,说,“我有办法辨明秦仙君是否为青煞,不过,我还需要准备几天。三天后,就请大家在桂魄宫相聚,看看秦仙君究竟是否是青煞吧。”
宏元心中一沉,忽觉不妙,百川这话一出口,他就不好再逼秦镇邪自剖神格了。众仙对几十年前宏元自剖神格的惨烈景象还心悸犹存,纷纷赞同百川的提议。宏元眼见大势难回,也只得赞同。他紧盯着百川,心中忽生烦恶——这老东西到底是真有办法证明秦镇邪是否为鬼,还是另有企图?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百川此举倒是给了他一个绝好的机会宏元又寒暄了几句,便离开后。千面很快就跟了过来,焦虑道:“百川能有什么法子证明那家伙是青煞?万一他失败了呢?难道我们就要承认他是神仙?他肯定就是那青煞!他怎么会成神?”
“结果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宏元冷冷道,“反正我们都会杀了他。”
“怎么杀?跟几十年前一样?可他成了神,那帮神仙不会那么容易受我们煽动了。”
“为何要跟几十年前一样?”宏元说,“动手的日子到了。”
千面一惊,问:“您确定?我们还没有完全的把握”
宏元冷笑一声:“你以为我只准备了几十年吗?我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几百年。自然,我希望到万无一失之时再下手,可孟琅这个变数毁了一切。秦镇邪成仙肯定是他捣的鬼,我不会让他再得逞了,这次,我一定要杀了秦镇邪,还有所有人,然后,再杀了孟琅。”
“那么”千面心中慌乱,“我们什么时候动手?又什么时候开始?”
“百川上仙不是已经给我们定好了日期吗?”
千面惊道:“您是说三天后就动手?这么快?”
“三天后,羽化岛所有神仙都会聚在一块,这时不动手,更待何时?”宏元冷漠而坚决地说,“下去吧。把那些东西准备好。”
千面忐忑不安地离开了。宏元回到住处,转进里屋,昏暗的屋子里点着两只大红蜡烛,春台上的瓜果闪烁着诡异的光泽,五个漆黑的牌位阴森森地立在春台上。宏元对着它们拜了三炷香,望着它们,虔诚道:“爹,娘,大哥,姐姐,小弟,你们等的太久了。告慰你们泉下之灵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
一阵阴风穿过这间又窄又深的屋子,烛光在宏元脸上狂舞,好似他在不停变换着面容。他带给羽化岛的并非灾难,而是报应。千年前的一切,都要有个了结,都必须有个了结。
第273章 第一天(一)
天空风平浪静, 好似刚刚狂暴的雷霆都是幻象。君稚愣愣地望着光秃秃的山顶,要是他没看错,刚刚好像有几个人从山顶上飞走了。
“喂, 喂”他拍了拍红衣女, 紧张地说, “他们走了?”
“姓秦的也走了。”红衣女皱眉道, “他好像成仙了。”
“什么?成仙?老秦吗?”君稚不敢置信地叫道。
“真奇怪,他居然能成仙。不管怎样,我要做的事是做完了。”
“等等等等, 老秦真成仙了?他去哪儿了?天上?那,那我们呢?他不回来看我们了?”
“吵死了。”红衣女厌烦道, “你能不能闭嘴?”
她身上的天雷之力都被君稚吸收完了。红衣女抬起手臂, 嫌弃地看着破破烂烂的衣服, 君稚见她满身是血,不由得胆战心惊,说:“你流了好多血。你, 你要不包扎一下吧?”
何止是流血,红衣女的手臂现在就跟蛇皮一样裂成了千百小块,可她脸上丝毫没有痛苦之色, 唯有烦躁。她郁闷地吐出一口气, 对君稚道:“把你衣服脱了。”
“什么?”
“快脱。”红衣女不耐烦道, “我现在分不出煞气织衣服。”
君稚结结巴巴道:“可可是你是女子, 男女有别——”
“我是鬼!”红衣女暴躁地吼道,“脱!”
君稚立刻把外套脱了,幸好他里头还有一件, 不至于直接露出中衣。他个子比这女鬼高些,那套衣服套在她身上却不肥大, 大概是她总穿着宽大的红衣的缘故。斑驳的血迹立刻浸到了君稚的蓝衣上,就像一朵朵小花。君稚有点心疼,他这衣服可贵了
“你,你不疗伤吗?”他努力憋出一句话,“你总不能一直流血吧。”
“过会就好了。”红衣女散开发髻,一心一意地盘起头发来。君稚望着她满是鲜血的脸,心情复杂。他说:“你要不擦擦脸上的血吧。”
红衣女抬起袖子,直接往脸上一抹。君稚倒吸一口凉气,忙叫道:“别别别,这样会碰到伤口!”
红衣女嘲笑道:“我是鬼!我又不怕疼!”
“你不疼我看着疼啊!”君稚觉得自己脸上都疼了,红衣女刚刚那么一擦,脸上的血更多了。他看着心累,找出一条帕子,说:“要不我给你擦吧。”
红衣女毫不留情地说:“滚,你现在身上都是阳气。”
君稚无语道:“刚刚谁硬要我抱着的?你翻脸不认人啊?”
“要不是天雷我才懒得挨着你,就你这体质,哪个鬼靠近都难受。”红衣女突然愣住了,放下手,说,“阎罗?”
君稚一愣,顺着她视线往地上一看,地上什么也没有。红衣女说:“在你后头。”
君稚一转身,就看到了一只两掌长的小猫,黄灿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红衣女放肆地嘲笑道:“阎罗?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怎么,返老还童啦?”
她忽地伸手朝那小黑猫抓起,黑猫灵敏地从地上跳起,一下子爬到了君稚肩上。君稚惊恐地瞪着他,战战兢兢地立着半边肩膀,唯恐这黑猫掉下去。
红衣女不善地盯着黑猫,说:“你要我办的事我都办完了,你现在该告诉我道长的去处了。”
黑猫说:“我还有一件事要你帮忙。”
“我帮你的已经够多了!”红衣女不快道,“你看看我都给你害成什么样了!姑奶奶活了大几十年了,从没这么狼狈过!”
黑猫说:“我给你黄泉水。”
红衣女眼睛一亮:“给多少。”
“我带你去黄泉边上。”
“现在?”
“现在。”
“不早说。”红衣女怒火顿消,嘻嘻笑道,“不愧是酆都天子,真是大方!”
君稚傻了:“那我呢?我去哪儿?”
“你爱去哪儿去哪儿。”红衣女催道,“赶紧走,我现在难受死了。”
黑猫说:“你跟我们一块走。”
红衣女翻白眼道:“他能去黄泉?那儿阴气重得很吧。”
“他体内阳气充沛,去那里反倒不要紧。”
“他是凡人。”红衣女稍微认真了些,盯着阎罗说,“他应该回去。”
“不,我要给跟着你们。”君稚见二人要把自己撇下,急忙插话,“我要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红衣女有些恼火:“你搞清楚有什么用?这是神仙的事,你瞎掺和干嘛?”
君稚望着她,坚定地说:“我要去,我不想稀里糊涂地回去。”
黑猫说:“那你就跟我们走。”
红衣女皱起眉头,说:“你没必要带走他。”
“有些事他可以知道,而且,他也能帮上忙。”
“你到底要干什么?秦镇邪已经成仙了,你还要干什么?”
“他成仙只是个开始,跟我走吧,我会告诉你们一切。”黑猫跳下君稚的肩膀,往前走了几步,高声叫道,“你也跟我们走吧!”
不远处的树丛晃动起来,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从树林走了出来,半条空荡荡的衣袖在他右肩下飘荡。君稚一看见他,就惊骇地叫道:“侯爷!”
那人正是玉无忧。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三人面前,脸上毫无表情,君稚瞧见他的眼神,不禁心头一震。他敏锐地察觉到,玉无忧变了。从前,玉家主给他的感觉总是温和而疲倦的,现在,他却从对方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温暖的气息。
“人齐了。”黑猫抻着身子,大大地张开嘴巴,一缕缕黑气从它口中冒出,黑猫直起身子,就像一滩黑水似的倒在地上,整张猫皮忽地摊开,显得有些搞笑。
那些黑气变成一只只小手扯开了猫皮,将它拉到了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宽度,此时,那已经不像是一张猫皮,而像是一口黑色的深渊。两只黄溜溜的猫眼蝌蚪似的游到了黑皮中央,白森森的猫牙跟着挂在了猫眼下,猫牙向上弹起,说:“开门。”
“咦——”红衣女搓着胳膊上的寒毛说,“好恶心。”
“这是门?”君稚目瞪口呆,他旁边,玉无忧径直上前,用剩下的那只手握住了猫牙,拉开。
半张猫皮就这样被掀了起来!一个崭新的世界展现在众人面前,玉无忧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红衣女也跟着进去了,君稚深吸一口气,也钻了进去。两只黑手将猫皮一掀,整个塞进了那洞口,顿时,黑气消散,黑猫也不见了。山坡上,什么都没剩下。
他们进入了一条长长的黑色通道。红衣女疑惑地问:“这是黄泉?”
“黄泉在前面。”黑暗中,黑猫只剩下两只黄澄澄的眼睛在空中漂浮。
“妈的,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红衣女左右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君稚心中不安,不禁加快了脚步,却差点撞到她。
“你干什么?”红衣女一甩袖子。
“我怕掉队。”君稚紧张道,“这里怎么什么都看不见?”
“谁叫你硬要来的。”红衣女嗤笑一声,转身走了。君稚赶紧跟上去,小声道:“姑娘,姑奶奶,你能不能拉着我啊?我真看不见。”
“那你回去啊。”
“我也想,可是门关了啊!再说,来都来了”
红衣女瞥了他一眼,跟君稚不同,她隐约能看到一些轮廓。一想到这小子紧张兮兮的样子,她就觉得好笑。叫这家伙逞能!好话不听,非要来凑这热闹。她走得更快了,君稚忙跟着跑了几步,一把抓住她胳膊。
“姑奶奶姑奶奶,你就行行好吧,好歹我刚刚也算帮了你,我就拉着袖子”
“行吧。”红衣女朝前面问,“阎罗老头,还要走多久啊?”
“就在前面。”
三人又走了一阵。这地方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红衣女伸手往旁边一碰,就像陷进了一团雾中,可手又穿不过去。她有些烦躁,叫道:“黄泉真在这?阎罗,你该没骗我们吧?”
“就在这。”黑猫不耐烦地说,“你耐心些,就你最吵。”
“姑奶奶这叫性子活泼!”
“什么姑奶奶,你才几岁?”阎罗不爽道,“等会你见到的人可比你年纪大多了!”
君稚惊讶地问:“黄泉里面还有人?”
“除了我,还有一个人可以来这。”
“是谁啊?”
“孟婆。”
“孟婆!”君稚大惊,“是是那个做孟婆汤的孟婆吗?真的有孟婆?她在黄泉?我们马上就要见到她了?”
“嘿,”红衣女立刻说,“看吧,比我吵的人出现了。”
“就是那个孟婆。”阎罗也有些不耐烦了。
“除了她还有别人吗?”红衣女问。
阎罗说:“你以为这里是谁都可以来的地方吗?与你们以前听说的不同,黄泉不在酆都,不在人间,不在任何时间之中,也不在任何空间之中,它是超脱往世现世来世的独特存在,只有我和孟婆能够到达。或者说,只有阎罗和孟婆可以到达。”
“这么神秘?”红衣女好奇道,“孟婆长什么样?”
“你马上就能见到了。”
黑猫向前跨了一步,当剩下三人也跨过那一条线时,瞬间,哗啦啦的水声涌来,潮湿的气息扑上脸颊,就像一堵湿淋淋的墙。空间里有了微弱的亮光,他们正站在一个溶洞里。洞中有一条一丈宽的河,一个头缠黑巾的老妇端坐在岸边的竹筏上,青灰的手抓着一支竹竿。
她抬头,金色的竖瞳明晃晃地露了出来,君稚吓了一跳,把红衣女抓得更紧了。红衣女好奇地望着她:“你就是孟婆?”
“上来吧。”孟婆说,“老身带你们去黄泉。”
“这话听着太不吉利了。”君稚嘀嘀咕咕道。红衣女嘲笑道:“我就说你不该来。”阎罗和玉无忧已经上了筏子,红衣女大步走了上去,君稚也被她拽上去了。
孟婆拿竹竿轻轻一拨岸边,竹筏便开始飘动。幽幽的水声在流淌,一种静寂但悠远的感觉传来。君稚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另一个天地,另一个世界。
最初的胆怯过后,他开始大着胆子打量四周。洞穴上方倒挂着许多奇奇怪怪、表面滑腻腻的石头,河流两边也都是这样的石头,有的甚至高达洞顶。这景象诡异又奇妙,忽然,红衣女叫道:“河水的颜色变了。”
河水的颜色变绿了。君稚忽然感到有点冷,与此同时,红衣女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掬起河水洗了把脸。她脸上的伤口迅速痊愈,短短数息间,那张脸又光洁如初。红衣女兴奋地喊道:“到了,到了!是黄泉!”
竹筏驶过一个洞口,世界骤然光亮,原来他们进入了一个巨大的洞穴。
刷拉拉的水声在四周响起,好像有人躲在洞壁后欢快地歌唱,洞穴上空镶嵌着夜明珠、贝壳、宝石,彼此光辉交映,宛如灿烂的银河。在这星空般的洞顶之下,是一片漂浮的金黄色的纸灯。竹筏在这些纸灯中穿行,就好像在一片金色的光海中徜徉。三人看着这奇异的景象,都惊呆了。
“这,这”君稚激动地坐直了身子,“这就是黄泉?这么漂亮?”
“漂亮吗?”孟婆说,“这是我丈夫死去的地方。”
君稚一悚,刚挺直的背又软了。
“他死后什么也没有留下,连尸体都没有。魔气将他完全吞噬了。”孟婆望着灿烂的灯海中说,“我只抢到了他的一片元神,用今天的说法,那叫神格。不过,羽化岛上的神仙可没有元神,他们最多有元婴,当然,这都是十枢还在时的说法了。”
君稚虽然什么都没听懂,还是说:“您节哀。”
“生老病死,世间常态。连河流都会死去,连山川都会湮灭,又何必悲哀,都是宿命。”孟婆又拨了一下竹竿,竹筏停下了。
“我能跳进去吗?”红衣女直盯着纸灯下的河水,兴奋道,“这里太棒了。全都是阴气!”
“可以。”孟婆说。
红衣女立刻跳了进去。玉无忧问阎罗:“这就是你说的能让我变强的地方?”
“不错,你也下去吧。”阎罗说,“这比吃鬼魂可快多了。”
玉无忧身子一歪,整个倒进了河水里,就像睡了进去似的。孟婆说:“那孩子已经没有了生望。他了却执念后,恐怕就会死去。但在执念了却前,他会变得无比强大。”
君稚听得云里雾里,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问自己想知道的事。
“那个”他干笑着,忐忑地问,“两位大人,你们是不是知道老秦和那个道士的事啊?就是,他出生时有个道士救了他,老秦一直在找他”
“知道。”孟婆说。
“那他在哪儿啊?”
就在这瞬间,红衣女猛地从水中钻出,跳到竹筏上,揪住阎罗大吼:“大人怎么会在这!”
玉无忧也从水里钻了出来,他攀在竹筏边,有些惊异地说:“水里有死人。”
君稚吓得站了起来:“什么?”
孟婆也站了起来。金灿灿的纸灯散开,钻入水底,变成了一条条发光的金色小鱼,红衣女松开阎罗,站在竹筏边朝下望去,那些小鱼就像火焰般在水中静静燃烧,一点点照亮了黑绿色的水底。一团飘动的白发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就像夜空中漫天泼洒的月光。
接着,君稚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他闭着双眼,神态安详,看起来就像睡着了。看到这男人的瞬间,他立刻想起了在长寿殿上空看到的那个挥剑的身影。
“这,这就是”他震惊地说。
“这就是道长!”红衣女的眼泪成串掉落,她跪在竹筏上,伤心欲绝地哭号道,“他死了!他怎么能死了!他是神仙啊!”
第274章 第一天(二)
夜幕低垂, 黑云压城,娄京城漆黑一片,家家门户紧闭, 街上未干的血迹在月光下反射出幽幽的冷光, 几只乌鸦站在腐烂的尸体上扎扎怪叫。皇宫中满是狼藉, 不时有一两声啜泣打破这死一般的黑夜, 舒大坐在龙椅上,静静地等待着。众多绿林好汉围绕在他身边,或坐或站, 犹如一群虎狼。
去年冬天,舒大率上万游民辗转横山, 休养生息, 听说太子率军远征申国, 他当机立断,在春天直攻娄京。去年大寒,今春天冷, 粮食种不下去,百姓生活无着,舒大就像一阵旋风刮过山北大地, 刮起了几十万浩浩汤汤的造反大军。这支军队如一头饿虎扑向娄京, 轻而易举就攻下了这座曾高不可攀的皇城。
舒大没有等太久, 大殿外很快传来了人声。昔日朝廷上那些显赫的达官贵人像年猪一样被捆着押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庞贵,他惊恐地望着舒大,脸颊的肥肉像两个大囊长长地拖着。舒大站起身, 一步步走了下来。有人恐惧地尖叫道:“饶命啊大人!”
大殿上立刻掀起一阵求饶声。大臣们痛哭流涕,仪态尽失, 舒大仇恨地瞪着这些人,骂道:“你们这些狗官!我们种田,我们交租,我们给你们盖房子,供你们吃你们穿,你们却连一块睡觉的地方都不给我们,连牙缝里的一粒米都不给我们!你们坏事干尽,现在还有脸求起饶来了!”
他一脚踢倒磕头磕得最响的庞贵,喊道:“押出去!明天,全部砍头!”
殿中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汉子们举着刀枪,齐齐叫道:“大王英明,大王英明!”
千里之外,万年郡外,追龙山下的某个小村子里最近搬来了一家人,据说,他们原本住的地方时局太乱,他们才躲到这来。村里的人觉得这家人真是糊涂,追龙山里到处都是强盗,他们居然搬到这儿来?这家脑筋不灵光的人姓扁,实际上,他们姓卞。
去年,卞三秋跑死了三匹马,终于赶在官军前面回到了小月山。卞家人火速搬离余桐,他们的马车离开余桐后不到五天,朝廷的通缉令就来了。这之后,他们辗转山南各地,换了无数身份名姓,最后来到了追龙山。他们看中的就是这里强盗多,关系杂,官军压根管不到。如今,他们已经在这住了小半个月了。
“咳咳,咳咳。”
里屋响起浊重的咳嗽声,卞高愁眉不展地坐在堂屋里。卞三秋站在一边,说:“明天我进城去抓些药吧。”
“城里有通缉令。”
“让我去,通缉令上没我的像。”卞逆慈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手边有两根拐杖。
卞高摇头道:“你的腿还没好。”
直之焦急道:“老爷,要不就让我去吧,老太爷的病拖不得了!”
“我去吧。”沈紫蝶从里屋出来,坚定地说,“没人会注意一个老太太的。”
“我跟娘一块去。”瞿依依也出来了,含泪道,“老太爷病得太狠了。”
沈紫蝶说:“你身子还没恢复,走不得远路,再说,元宝哪离得了你呢。”
元宝是瞿依依去年生下的孩子,已快一岁了。她生元宝时难产,差点死在床上,之后又跟着卞家颠沛流离,身子骨亏得厉害,现在多走几步路,就要气喘。
卞三秋毅然道:“我去。娘和依依得留下来照顾爷爷和元宝,姐姐行动不便,不能去,直之,我出去后家就交给你了,你一定得把家看好。那通缉令早给雨打稀烂了,根本看不出什么,再说,我这破衣烂鞋满脸灰的,就算把我拎到那通缉令前,谁又能认出来?爹,您觉得呢?”
卞高犹豫道:“还是我去”
“就听三秋的。”卞逆慈果断道,“三秋机灵,不会被发现的,而且我们这些腿脚不利索的跟去了,万一出什么事反而拖累他。”
“姐姐英明!”卞三秋一锤定音,“就这样办,明天就我去!”
追龙山,某个土匪窝。一个马脸大汉跪在土匪头子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老大,我敢担保山下新搬来的那户人是卞家人!南卞北玉啊老大!咱们要是抢了他,这一年都不愁吃喝!”
土匪头子披着虎皮,额头上一道狰狞的刀疤,犀利的眼神直盯那马脸汉子:“我不晓得什么卞家不卞家,我只想知道那户人家有多少银子。”
“无数银子!老大,我以前去过他家,那——大的山庄(汉子手大大地一划),那——厚的家底(汉子手又大大地一划)!他家的肉从来都吃不完,他家的银子从来都花不完,逢年过节他家的东西是一车车往山上运!眼下他们看着落魄,可家底肯定都带着!老大,反正咱们这两天也得下山了,抢谁不是抢?咱们兄弟几十号人,还干不过他家那几个人么!”
其他弟兄们眼睛一个个地都亮了。有人说:“大哥,干他!”
“是啊大哥,抢谁不是抢,要干就干票大的!”
“咱把下面那村子都抢了!”
“抢!抢!”
“我敢拿脑袋发誓!”马脸汉子双眼放光,唾沫横飞,“他家都是银子!”
“好!”土匪头子说,“短刀复,我信你,我们就去抢那户新来的!”
灵山,梧桐殿,地宫。
地宫里有三口棺材,里面供奉着历代国师的衣冠。地宫的墙壁上刻着历代国师的肖像,这些浮雕都有真人大小,栩栩如生,忽然,第一块浮雕动了一下,接着,浮雕上的灰尘簌簌掉落,整块浮砖像门一样被打开,国师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打开第一口棺材,几十年前放进去的衣服还跟新的一样。
这时,他脑子里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呆在娄京,留守神殿。】
国师低低骂了一句。狗宏元,他才从神仙手下死里逃生,他就给他派事儿?他娘的!
国师在地宫中焦躁地踅来踅去。他一闭上眼,就看到了一条血淋淋的胳膊,接着就看到了满身是血的玉无忧。国师猛地掀开棺材,心想,他怎么敢背叛他?跟他在一块的那个鬼是谁?阎王笏——阎罗?他怎么会认识阎罗?国师眼神森然,五指深深陷进棺木中。突然,他站了起来,走出了地宫。
空气中飘荡着鲜血的气息,无数亡魂在哭泣。天晓得娄京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这里好像死了不少人,这对他来说真是再好不过了。
国师拔足向娄京赶去,木屐在灵山长长的石阶上踩出一连串声响。
留守娄京?见鬼,他要去酆都!
羽化岛,木英居。
这是槐英仙人的住处,此刻,他疑惑地望着坐在面前的百川真人。
“上仙深夜来访,究竟为何?”
百川说:“我有件东西想让仙君看看。”
他拿出了一封信。
黄泉,红衣女呆呆地坐在木筏上。方才,阎罗已经将几十年前的事都说清楚了。君稚惊讶得合不拢嘴,愣愣道:“这样说,老秦以前就是神仙?是因为他的神格被抢才变成鬼的?那他现在”
“该死的宏元!”红衣女突然狠狠打了一下木筏,哭道,“道长啊,道长啊啊啊!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宏元不止杀了孟琅,他还杀了许多神仙。”阎罗拿出威灵戒,说,“其中,他杀死的最强大的一个神仙,就是这戒指的主人,威灵真君。”
玉无忧一愣,说:“这是国师的戒指。”
“不错,但这戒指原本是属于威灵真君的。”
“我听说过他。”君稚说,“金雷国险些亡国时,是他显灵,挽救了他的国家。金雷国因此赓续三百余年,直到卫国崛起。”
“这戒指很厉害。”玉无忧说,“我亲眼见国师用过它。”
“国师也是宏元的帮凶。我在娄京时,看到了天命司下的那些死人,还有鬼丹。”阎罗掏出一把血红的珠子,说,“这都是用活人的魂魄炼成的,因为死时分外痛苦,死后怨气便格外深重,煞气也格外强大。”
玉无忧痛苦地说:“我也是国师的帮凶。”
“你现在有将功赎过的机会。”阎罗说,“国师之所以嚣张,是因为有宏元做他的靠山,一旦宏元死去,他一个红煞,不成气候。”
“是要杀了宏元吗?”红衣女仇恨地叫道,“我要杀了他,给道长报仇!我要把这黄泉水的阴气都吸干净,我也要成为青煞!”
“女娃娃,你要真把这的阴气吸干得好几十年呢。就算你真能吸干,老身也不允许。”孟婆幽幽道。
“宏元有四个分身,埋在东南西北四处,一旦他死去,就会在分身中复活。这些年我们想尽办法,终于找齐了他的分身,我们本已安排好人手,但就在几天前,我发现宏元很可能还有另一具分身。”阎罗在木筏上划着方位,“东,南,西,北中。”
孟婆的脑袋微微前倾,紧盯着阎罗,问:“中?中在哪?你怎么发现的?”
“娄京,跟这些鬼丹一块发现的。“阎罗哂笑道,“看来宏元的手下对他也不是十成十的忠诚!我在天命司里发现了一张地图,上面标出了宏元在人间的藏棺地,一个是天星阁——这我们已经发现了,在东边,一个在娄京,梧桐殿!”
红衣女说:“你们要杀这两具分身?”
“不错!”阎罗盯着她,恳切地说,“之前我们未曾料到他还在娄京放了分身,如今,我们凑不出去娄京杀他的人,姑娘,玉无忧,还有你,能吸收天雷的侠士,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
君稚问:“我们能杀得了他?”
“能。”阎罗肯定地说,“宏元分身不比本尊,这位姑娘和玉无忧都是鬼身,黄泉是他们最好的修炼之地。至于你,你非常重要,我要把威灵戒给你。”
君稚震惊道:“威灵戒?你要把威灵真君的法器给我?”
“这东西在我们手中无法发挥威力,但你现在体内有天雷之力,便能够催动威灵戒。”阎罗将戒指递给君稚,坚定地说,“天雷是鬼的克星,你要找准时机,用威灵戒杀了宏元!”
第275章 第二天
清早, 舒大的兵们敲着锣鼓木棒,气势汹汹地把一家一户的百姓赶出家门,聚集到城中心一块四四方方的地方。这里叫中街口, 是朝廷行刑的地方。昨晚押到舒大面前的那些狗官们, 现在也一个个地被押到了这条污浊不堪的大街上。
庞贵脑袋低垂, 眼前是砖缝里油腻腐臭的污垢, 恍惚间想起了以前那张黏糊糊的砧板。不同的是,那砧板上是畜生的血,这地缝里是人的血。
“这些, 是朝廷的狗官!”舒大的声音在挨挨挤挤的人头上响起,“这帮狗官欺压百姓, 鱼肉乡里, 北边闹饥荒闹得人吃人, 他们却在娄京办什么同天节讨好皇帝老儿!我舒大原本只要一块睡觉的地,只要一亩能长麦子的田,可就连这点东西他们也不给我!这帮狗官是趴在咱们身上的吸血虫, 我今天就要杀了他们,为民除害!”
庞贵颤抖着,哆嗦着。他真要死了!他, 堂堂连国丞相, 他, 庞贵!两个大汉把他从地上揪起, 拖向铡刀,庞贵杀猪似的嚎叫起来,鼻涕泪糊了一脸。“我错了, 我错了!”他在铡刀上嚎啕大哭,吓得尿了出来, “我不该助纣为虐,我不该跟着国师!爹!娘!让我回去吧!让我回去——”
刽子手按住了他的脑袋,舒大喝道:“斩!!!”
铡刀落下,人头滚落,鲜血喷涌,满地残红。人群骚动着,低低地尖叫着,缩着身子,缩着脑袋,好像一群受惊的蠕虫。舒大拎起庞贵的脑袋,举给众人看了一圈,高声道:“下一个!”
这一天,中街口一共处决了一千七百二十六人。第一批是庞贵这样的高官,第二批就是他们的家人,第三批则是依附他们的贪官污吏。
舒大从天亮杀到天黑,等所有人都杀完了后他威风凛凛地站在尸山之上,宣布道:“还有个狗官我没有把他抓来!在所有狗官中他是最大最可恶的一个!他在连国呼风唤雨,连皇帝老儿也要惧他三分,这个人就是国师!我现在杀不了国师,我要杀国师的傀儡,我要去梧桐殿烧了他的衣冠冢,烧了那木头心的宏元老儿!明天,我要把梧桐殿烧他个干干净净!”
羽化岛,宏元召来了黑山君。
“秦镇邪最近有没有什么动静?”
“没有。他终日呆在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你师傅最近在干什么?”
“他也一天到晚呆在家里,看着那姓秦的。”黑山君不安地说,“仙尊,你真要那样做?这会不会太冒险了?上次,卿铁笛带那么多鬼侍都没能攻下羽化岛”
“那次,我本就没指望他能成功。卿铁笛连对威灵下手都不敢,甚至连站在旁边看着都不敢,能成什么大事?”宏元盯着他,问,“黑山君,你不会像他那样吧?”
“您放心。”黑山君坚定道,“从百川真人把那颗妖丹给玄羽君开始,他就不再是我的师傅了。”
槐英仙人去了湘雨馆,沧灵夫人对他的突然来访有些惊讶。闲聊过后,槐英仙人说:“沧灵夫人,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他拿出了百川昨天给他的那封信。
百川坐在屋中,默默打坐。这时,流星子突然进来了。他禀告道:“黑无常传来了消息,宏元让他去‘下面’。”
百川冷笑道:“他要动手了?”
“看来是。”流星子说,“他着急了。”
“秦镇邪出现,他怎能不着急?宏元啊宏元,你的死期就要到了流星子,月华上仙的身体如何?”
流星子感激道:“有地髓守护,师傅的魂魄至今仍旧完好。”
“是景懿君把月华送到青玄地髓那儿去的,也是他留住了她最后一□□气。”百川冷冷道,“宏元定想不到,月华没有死,秦镇邪也没有死,他要杀的人,都没有死。”
阎罗将红衣女几人送出了黄泉之地。红衣女问:“如果我们去娄京,你去哪里?天星阁?”
“不。”阎罗说,“我要去西边。”
“那谁去天星阁?孟婆?”
“她会去南边,天星阁另有人去。”
“没想到我有一天也能杀神仙了。”红衣女冷笑道,“阎罗,我可不是帮你,别忘了你曾经杀过我,要我能活着回来,我肯定要找你算账的。”
“随时奉陪。”阎罗抱拳道,“到时在下绝不还手。”
“不,到时候你得跟我认真打!上次你是趁人之危,这次,我要跟你好好分个高低。”红衣女在阎罗的拳头上捶了一下,傲然道,“去吧,希望你也活着回来。”
“好。”阎罗答应后,便消失了。
君稚问:“我们怎么去娄京?”
“你真要过去?”红衣女抱着胳膊,奇怪地问,“你一个凡人,为什么要来凑神仙的热闹?道长对你又没有恩情!”
“可这不是事关人间太平的大事吗?宏元不是什么好神仙,看看国师仗着他都在人间干了什么!”君稚义愤填膺地说,“国师炼的那些人丹肯定跟他脱不了干系!这样的神仙必须除掉!”
红衣女奇异地望着他,说:“就为这?你还真是一腔热血。”
君稚激动地说:“那你呢?你为了报恩,不也做了许多吗?每个人都有自己坚守的东西,我要坚守的,就是正义!”
红衣女默默望着他,过了会,她说:“小子,你现在有点让我刮目相看了。那你呢?玉无忧。你跟着我们过去的理由是什么?”
玉无忧说:“我想报复国师,不论以何种方式,只要能报复到他,就足够了。”
“看来咱们三个虽然去杀宏元的理由都不一样,可决心都很坚定啊?”红衣女哈哈笑道,“好!老娘这辈子还没跟别人搭伙干过事呢!今儿咱们三个就去娄京看一看,闹他个天翻地覆!”
傍晚,卞三秋从万年城里买药回来后,快到家门时,他看见不远处有黑烟。卞三秋觉得奇怪,可没有多想,再走近些,他发现家门口敞开着,娘没有等在门口。卞三秋一愣,忽觉不对,撒开腿朝家跑去。家门口横着一具尸体,脸朝下扑在地上,卞三秋心中一紧,撕声叫道:“直之!!!”
他冲上前,翻过直之的脸,人已经死了。他又冲进家门,桌子被劈成两半,黄色的符屑四处散落,墙上几条火烧的焦痕,爹不在,娘不在,卞三秋冲进里屋,爷爷胸口上插着一把刀,眼睛圆睁。卞三秋四处乱转,狂叫道:“爹!娘!姐!依依!元宝!”
屋里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啼哭声,在里屋。卞三秋奔回去,瞿依依正慢慢从床下挪出,怀里抱着元宝,卞三秋赶紧将她拉出来,红着眼吼道:“依依,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是强盗!”瞿依依泣不成声,“爹和姑姐把他们引出去了!娘藏在马厩里”
卞三秋赶紧往外跑,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纸人,撒在地上,叫道:“跑啊!去找!赶紧去找!”
纸人四散开去,卞三秋直奔马厩,从稻草堆里拉出了娘,马已经没了。娘哭号道:“快,快去找你爹和姐!”
卞三秋往外狂奔,不远处的黑烟映入他眼帘——烟?火?他突然想起姐姐最擅画火符,便赶紧往冒烟的地方跑去,山路坎坎坷坷长长,卞三秋哭着大喊:“爹!姐!你们在哪儿啊!在哪儿啊!”
地上什么东西忽然闪了他一下。卞三秋捡起一看,是爹的玉佩。他赶紧在周围搜寻,最后在一个山坡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爹。爹头上都是血,像个开了瓢的西瓜。
他气若游丝地说:“去找顺慈,我,我摔了一跤,顺慈为了保护我,把他们引走了”
“好,爹,爹你挺住,我马上去找姐姐!”
卞三秋向冒烟的地方跑去,那儿果然起了火,他冲进火场,四处搜寻,烟呛得他泪流不止,火势越来越大,烤得卞三秋脸上刮刺似的疼,举目都是火,都是烟,都是燃烧的影子似的树林。卞三秋不得不退出去,先把爹背回家。
他回到家时瞿依依抱着元宝,正撕心裂肺地痛哭。卞三秋心中一紧,问:“怎么了?依依,怎么了!”
“元宝,元宝!”瞿依依绝望地喊道,“孩子没了!我怕他出声,我把他捂得太紧了!元宝,元宝啊啊啊啊!”
后半夜,卞高也去了。他不是被强盗杀死的,而是摔倒时磕到了头死掉的。卞家一夜间失去了三口人,瞿依依和沈紫蝶几乎把眼睛哭瞎,沈紫蝶一直抓着他问,问顺慈找到没有?找到没有?卞三秋又一次跑出去,这次,他遇见了村里的人。
村里的人提着镰刀锄头,正气势汹汹地四处搜寻,瞧见卞三秋,他们忙围上来问他家遭强盗没有。
卞三秋这才知道,昨晚不止他们一家,村里的人都遭了强盗。
“是追龙山上‘老鹰’那伙人!”村人义愤填膺地告诉他,“那伙人只要下来,就是片甲不留!这次他们分了两拨,村东头这拨叫我们打走了,村西头不晓得怎样!”
卞三秋抓住他,问:“你们有没有看见我姐姐?”
“你姐姐?”
“我姐姐!就是拄着双拐的,高高的那个!我家就住在村西!”
“那大家伙一块去看看!一块去找找!”村人们呼啦啦涌向村西,一直找到天亮,终于在山下发现了一根染血的拐杖。那根拐杖,在通往“老鹰”巢穴的山路上。
第276章 第三天
道士们被赶出了屋子, 梧桐殿中堆起了几十堆柴火,神殿中宏元的神像眉眼低垂,冷冷地望着殿中的舒大。舒大瞪着这块死物, 从护卫手中拿过了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不要啊!”院子里, 一个老道士涕泪滂沱地喊道, “这神像烧不得啊!你会遭报应的, 呃 !”
一个汉子给了这道士后脑勺一棒,道士倒在地上,脑下汩汩地流出一滩血。众道士齐声悲呼:“道长!道长!”
在呜呜咽咽的悲泣声中, 舒大的表情越发冷硬。他直视着高达巍峨的神像,高声道:“宏元大神, 这天底下的人都敬重你, 唯独我舒大不怕你!你这泥偶不过是国师扯着的一面烂旗, 看着唬人,其实屁用没有,今天, 我舒大就要烧了你,让天下人看看,你到底灵不灵!”
他将火把扔到了宏元怀里的柴堆上, 登时, 一团火冒了起来, 柴堆熊熊燃烧, 照得宏元满面血光。舒大转身,对外面的人说:“点火!”
众汉子纷纷点燃柴堆,火焰升腾, 迅速吞噬了金碧辉煌的梧桐殿。滚滚黑烟冒出,燃烧的梧桐殿就像一个喷着黑气的怪物, 火焰燃烧的噼里啪啦声就像它骨骼折断的声响,舒大和众人退至殿外,感到无比兴奋。
他们烧了,真的烧了,他们烧了宏元大神,也烧死了国师!火焰熊熊燃烧,众人心中满是豪情壮志,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
“大王万岁!”
“大王万岁!”
“大王万岁!”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山谷。火焰越烧越高,灵山上空黑烟滚滚,宛如末日。娄京城中的人们望着那半边黑烟翻滚的天空,心中一片惶恐。伴随着宏元神像的倒塌,连国至高无上的威权也不复存在,这个统一山南山北的庞然大物的肉身虽还未死去,但它的灵魂已经灭亡。舒大之乱,自此达到高潮。
红衣女三人赶到娄京时已是深夜,灵山上空仍一片通红。梧桐殿的火势蔓延到了山上,整座山都在熊熊燃烧,好像一座沸腾的熔炉。君稚见状,傻眼道:“梧桐殿被烧了?那宏元的棺材呢?”
红衣女恨恨道:“烧了正好,干脆让这大火烧死他!”
玉无忧望着灵山那边黑压压的天空说:“那边兴许晚上会下雨,要是火灭了,我们再上去看看。”
羽化岛地底深处,千面和黑无常一前一后走在一条狭长昏暗的甬道中,千面手中的灯照亮了甬道两边——一具具青灰色的尸体被埋在土墙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千面走到通道尽头,那里有一扇门,这里面,黑无常也没有进去过。今天,宏元让他和千面一同到这来,不知是何意图。
千面掏出钥匙,打开了门,灯光照亮了她脚前一小块土地,也照亮了洞壁中一个模模糊糊的东西。
千面忽然笑了一声,对黑无常说:“你这些年对仙尊尽心尽力,终于换得了来这里的资格。真没想到啊,你跟我原本还是仇人呢。你还记得在万年的时候是如何追杀我的吧?那时,我对你真是怕的不得了,也恨的不得了呢。”
黑无常说:“往事已过,何必重提。”
千面盯着他,说:“黑无常,有一点我真是想不通,你明明也是鬼,为何要帮着羽化岛抓鬼?”
“转世轮回,酆都之责,无关羽化。”
“无关?”千面向前走去,黑无常也跟着她往前走,洞壁一寸寸被照亮,一具枯瘦的尸体渐渐显现,看清那尸体面容的刹那,黑无常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就在这瞬间,千面扔了灯笼,尖声叫道:“在我看来,你们都是一丘之貉!!!”
灯火骤然熄灭,一只大手抓过黑无常,接着,一双青色的眼睛睁开了。黑暗中传来挣扎的声音,接着,一切归于平静。千面提起灯笼,望着向那双青色的瞳孔,冷笑一声。
“你以为你能骗得过仙君?从始至终,你都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
秦镇邪坐在凉亭中,静静望着院中嶙峋的怪石。斫雪剑和诛魔剑摆在他手边。百川爬上石阶,走到他旁边,拿起斫雪剑,感慨道:“秦仙君,你知道吗?这把剑原本和诛魔剑是一对的。”
秦镇邪没有回答。百川继续说:“这把剑原属于符鬼易逢机,诛魔剑则属于剑仙顾念言,两把剑是用同种材料所造,因此气脉相通。一千多年过去了,这两把剑竟然又聚到了一起,而且,还分别认了你和景懿君为主”
百川挥动了一下斫雪剑,秦镇邪转过头,说:“放下。”
“我要借斫雪一用。”
“做什么?”
“诛杀东棺的神仙法力不够,需此剑助力。”
秦镇邪定定地盯着他:“非斫雪不可?”
“非斫雪不可!”百川一扬手,斫雪剑便飞走了。秦镇邪顿时起身,百川抓住他,说:“让它去吧,它又何尝不想为主人报仇?”
秦镇邪甩开他的手,有些失态地吼道:“这是他留给我的!我只有这剑和这串碧玺了,我只有它们了!百川,要是你们之前信他的话他就不会神格破碎,不会变成凡人,不会死!是你们和宏元一块逼死他,是你们一起”
“我们也是被宏元所蒙骗。”
秦镇邪瞪着他,两颗眼珠渗了血似的红,突然,他转过身,抓起诛魔剑,一字一句地说:“不,是你们一起杀了他。我帮你们是因为道长,我从来没有原谅过你们。”
“仙君说的是,但望仙君不要因一己私情,忘了诛杀宏元的大任。明天”
“你以为我会如此轻重不分吗?”秦镇邪冷冷道,“明天,我就算是死,也要把宏元拖下地狱。我只希望,百川上仙你那边不要出什么岔子。”
“请仙君放心。”百川从容道,“这一次,宏元插翅难飞。”
村人都劝卞三秋不要再找了,毫无疑问,他姐姐肯定是被强盗掳走了。他们说他家真倒霉,村西几乎没什么人家遭劫,就他家遭了殃。卞三秋回去后把家里所有符纸都找了出来,揣着它们上了追龙山。他找到了“老鹰”的巢穴,那儿没有他姐姐,却有短刀复,他手边有一摞一摞的符纸。都是火符。
卞三秋顿时心冷。
他把所有符纸都扔了出去,那些火符都被点燃了,土匪窝成了一片火海。短刀复临死前还跟他叫嚣:“谁叫你卞家看不起我,这都是报应!”
“我姐呢?”卞三秋只问,“我姐姐呢!”
“死了!”短刀复畅快地大笑道,“一个瘸子,哪里跑得赢我们!”
卞三秋瞪着他,把他扔进了火海里。他一步步下了山,背后的天空鲜红如血,他不敢回去面对娘和依依。招来土匪的是短刀复,荒谬,荒谬!谁能想到酒楼上那一场架竟能让他记恨这样久!他们躲过了官兵,躲过了朝廷的通缉,竟没躲过短刀复!
卞三秋朝村子走去,当他看到官兵在村口徘徊时,他突然警觉起来。官兵管不了土匪,村民遭了土匪也不会报官,那么这些官兵过来是做什么?他飞快地跑回家,问娘:“官兵来过了?”娘说:“还没有。”卞三秋立刻找邻居打听消息,邻居从门缝里瞧着他,眼神警惕。
卞三秋毛骨悚然。他又跑回家,这时,他看到了地上的符纸碎片。
昨天,村里很多人都来他家吊丧,如果他们看到了这些符纸碎片卞三秋心中大叫不好,他对娘说:“娘,依依,我们得赶紧走了!可能有人发现不对劲报官了,官兵已经来村子了!”
沈紫蝶哭道:“你爹还没下葬呐!”
“管不了这么多了,咱们先躲一阵吧!”卞三秋拽起在地上哭的娘,又去找瞿依依。三人匆忙收拾了些行李,匆匆离开,这时邻居突然打开门,问:“你们要去哪里?”
慌忙中卞三秋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拉着娘和妻子一个劲向前走。邻居在后头大叫:“你们去哪?喂,停下!停下!”
卞三秋跑了起来,大步跑着,沈紫蝶和瞿依依被他拽得踉踉跄跄。官兵的叫喊声从身后追来。他们跑进了山里,渐渐地,瞿依依跑不动了。她绝望地说:“夫君,别拉着我了!”
沈紫蝶也说:“三秋,你先跑吧,娘跑不动了!”
“你们胡说什么?我怎么能扔下你们?”卞三秋心中无比绝望,一座土庙出现在三人面前,庙中,一具神像若隐若现。沈紫蝶挣开卞三秋,痛哭道:“儿啊,你带依依走吧,娘真的跑不动了。”
“夫君,你走吧!”瞿依依哭道,“我死便死了,夫君你得活着啊!”
“说什么胡话!”卞三秋双眼赤红,“要走一起走!爹、姐姐和直之已经死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们了!”
“老天呐!”沈紫蝶望着那座无名土庙,长呼一声,跪下乞求道,“要真有神灵在上,就请救救我们、救救我儿吧!”
忽然,一道白光从天边飞来,钻进了那座土庙中!三人都被这奇景吓了一跳,突然,沈紫蝶拽着二人朝土庙奔去,狂呼道:“神仙!是神仙显灵了!求求您保佑我们——”
三人一头栽进了庙里,官兵的喊声转瞬即至,卞三秋浑身血冷如冰——娘是糊涂了!这庙里哪里能藏人?
他赶紧拖着沈紫蝶和瞿依依往后门跑,却发现后门锁住了,耳听得官兵喊道:“快追!快追!”卞三秋跪在地上,几乎绝望,官兵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忽然,那声音远去了。卞三秋愣了一下,竖耳聆听,那声音的确是远了,过了一会,就听不见了。
卞三秋不敢置信:那群官兵居然没有进庙搜捕?沈紫蝶踉踉跄跄跑到神像面前,跪拜道:“谢神仙保佑,谢神仙保佑!”
难道真是神仙保佑了他们?卞三秋转到神像面前,抬眼望去,忽然一股寒气从头顶浇下。
神像头上,站着一个人。
第277章 诛杀之日
集会当日, 天气晴好。宏元抵达独成阁时,发现众仙早已到齐。羽化岛大大小小几十个神仙分坐在不同的石块上,对宏元隐隐成包围之势。宏元施施然走入院中, 笑道:“百川上仙不是说辰时集会吗?大家怎么来得这般早?”
百川冷冷道:“今天是验明秦仙君是不是青煞的日子, 大家怎么能不着急?上次仙君您自剖神格时, 大家来得不也很快吗?”
宏元捡了个位置坐下, 微笑道:“当时的情况同今天可不一样,百川上仙,您卖了三天关子, 现在也该告诉我您要怎么验明秦仙君的身份了吧?”
“这事其实简单得很。我有位朋友见过那青煞,只需请她出来看一看, 就知道那青煞是谁了。”
“您的朋友?”宏元沉思片刻, 笑道, “是黑无常吗?”
“不,不是他。”
“不是他?”宏元环顾着院中众人,“可据我所知, 除了他,其他见过那青煞的人都死了。难道是孟琅?”
“不,也不是他。”
“那还能是谁呢?”
“是我。”一人从一块石头后转出, 正是月华。她怒视着宏元, 厉声道:“你这青煞, 今天就是你受死的日子!”
原来早在昨日, 归一就唤醒了月华,将宏元就是青煞的事情公之于众。如今众人提前到来,为的便是守株待兔, 将宏元一举诛杀。昨夜槐英仙人率十几位神仙齐齐出动,悄无声息地封印了宏元窝藏在羽化岛地下的鬼侍, 黑山君和妙真仙子两个叛徒也被擒获。
月华一出,众仙各守方位,齐齐召出法相,登时,羽化岛上虹光四射,几十座法相降临羽化岛,灵气汇聚,阵法成型——正是完整的聚灵阵!众法相齐挥法器向宏元攻去,宏元却毫不惊慌,甚至还冲百川微笑了一下,说:“百川上仙,你在地下真将东西找全了吗!”
他话音刚落,一股深青色的煞气突然从海底冒出,宛如巨浪般朝众人的法相扑来,顿时,整个羽化岛都被吞进了那滔天的煞气之中。在大大小小的法相之上,一双青色的巨目缓缓睁开,一个庞大的身影缓缓出现,看清那人容颜的片刻,百川不禁瞳孔一缩,接着,滔天怒火从他胸中燃烧——那人是,归一。
“你们真将东西找全了吗!”宏元的声音从空中传来,他已不再掩饰真身,磅礴的煞气在他身周翻涌,几乎使他与鬼蜮融为一体。百川怒视着他,大喊:“结阵!”
鬼蜮又如何!只要结成聚灵阵,以羽化岛上数十神仙之力,必能冲破这鬼蜮!宏元高高在上地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他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漆黑的小珠子,当那珠子出现的瞬间,鬼蜮中的众仙突然感到一阵心悸,接着胸口便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我的神格!”一个神仙慌张地大叫道,“我的神格出现了鬼气!啊,啊啊啊!”
一条条黑色的小须从他眼眶中钻出,紧紧地勒住他的脑袋和身体,那神仙痛得在地上直打滚,灵气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溢出,冲击着那黑须,可那黑须却越收越紧,越收越紧,那神仙的哀嚎变了形,他的身体也扭曲了,最终,他喉咙中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他的身体四分五裂,神格片片碎裂,随即为鬼蜮吞噬。
原先守在自己方位的诸仙无一不像他在地上打滚哀嚎,森森鬼气从众人身上冒出,肆意撕扯着他们的灵脉,吞噬着他们的神格,百川见状,不禁大惊,此时阵法已不成形,变故骤生之际,秦镇邪拔剑朝宏元冲去,但宏元的身影瞬息消散于空中的煞气中。
秦镇邪直冲进煞气,一剑便刺穿煞气,找到了宏元——这全拜他体内宏元的半块神格所赐,有这神格在,无论他还是宏元都能感应到彼此的存在。宏元被他找到也不闪不躲,只伸手扑下。顿时,一只青色巨手自空中扑落,小山一般向秦镇邪头顶罩来。
秦镇邪毫不畏惧,举剑砍去,诛魔剑闪过一道森冷的剑光,轻而易举就将那只巨手划开了。宏元冷笑一声,那被劈成两半的巨手又各自化作一只手朝秦镇邪扑来,二化四,四化八,八化无数,千百只小手宛如流星从空中坠落,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秦镇邪盯着那从天际倾落的无数只手,举起了剑。
磅礴的灵气从他身上涌出,璀璨的金身在这茫茫的青天黑地间闪现,那是秦镇邪的法相。那法相举起剑,缓慢却不可阻挡地刺入了那遮天蔽日的手障,接着,剑尖如朝阳跃出云层般刺破了那片青色的海洋,直朝宏元攻去。
那剑被宏元的竹节鞭挡下了。宏元身前同样浮现一个巨大的身影,与他之前那金碧辉煌的法相不同,这法相阴森恐怖,面目扭曲,那张脸既不像宏元,也不像吴律,那张脸鼻子上翻,獠牙外露,眯起的眼睛好似一口漆黑的洞穴,若非它手中握着竹节鞭,只怕没人能认出这是宏元的法相。
两尊法相一交手,鬼蜮中的煞气便向这边倾来,令宏元的每一击都无比沉重,威力十足,秦镇邪仿佛在和整个天地对抗,可他心中毫不惊慌。杀死宏元的念头盖过了一切,令他连恐惧都生不出。他沉稳地挥剑,灵气无穷无尽地流出,天晓得他如何会有那样多的灵气。
忽然,宏元嗤笑一声,说:“你自己不会使剑么?为何学孟琅的剑!”
秦镇邪不应,极度的专注令他心中一片寂静,他根本不曾听见宏元的话,他紧紧盯着宏元,剑宛如流水一般倾泻出去,突然他进入了一种极为通明的境界,仿佛有人猛地掀开他的眼皮,给他展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的一般。他的神识迅速拓展,极其敏锐地刺探着四周,而那刺探的尽头是一道他极其熟悉的气息。
没有任何犹豫,秦镇邪全力刺出剑。那剑如他所想穿透了宏元的法相,刺中了埋藏着宏元身体深处的那半块本属于他的神格。顿时,宏元的形体彻底为煞气所淹没,他的法相也如山峦般崩塌,一头怪物出现在天际,那东西四足,长牙,面生三目,本该是屁股的一端却长着一个人的躯体,那是宏元。
这才是他的本体,他真正的法相。
当秦镇邪朝宏元进攻之际,鬼蜮中群鬼蜂起,啮咬众仙,百川当机立断,拍出惊堂木,暗门开启,白无常带着牛头马面和酆都的无数鬼差杀进来,大喊道:“冲啊啊啊!大王说打赢了加薪还放假!!!!”
鬼蜮中的煞气立时朝鬼差们扑去,白无常亮出哭丧棒,叫道:“奶奶的,老子就是抓鬼的!”
他跟敲地鼠似的打着那些煞气,其他鬼差们虽然没有白无常强大,但他们口袋里装满了酆都搜罗来的仙门灵器,一时间什么鬼蜮中刀剑乱飞,符咒乱烧。尽管每个人消耗的煞气不多,可酆都人多势众,被煞气引出体内鬼气的神仙们稍稍好受了些,纷纷站起来继续战斗。暗淡的法相就像一盏盏明灯,在漆黑的鬼蜮中陆陆续续亮起。
突然,一把漆黑的拂尘朝暗门扫来,是鬼归一出手了。百川双手结印,护住暗门,悲痛地望着空中的鬼归一。他的面目一如生前,他的眼睛却成了青色。
宏元那厮,竟将归一炼成了鬼侍!难怪他当初没有找到归一的尸首,难怪,难怪!百川无比心痛,无比愤怒,无比悲痛,他紧紧盯着归一,咬牙道:“放心吧,归一,为兄会让你干干净净上路,你——走好!”
说完,他就冲了上去!
与此同时,瓢泼大雨中的梧桐殿,那尊被烧焦的神像忽然睁开了双眼。一道道漆黑的煞气从他口中冒出,地上无数亡魂随之飘荡,在天空中汇聚成一条黑色的河流。国师站在梧桐殿门口,眼神怨恨地望着那尊神像。
该死的宏元,若非因为他种在他脑子里的那东西,他怎么会再次回来这里?他本该去酆都,而不是在这给宏元灭火!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国师转身,只见一截红袖袭来,一个红衣女子兴奋地叫道:“你这厮竟也在这里!”
在那女子飘扬的衣袖后,国师看到了脸色惨白的玉无忧。
西边,阎罗爬上了那座雪山,找到了那山崖上终年覆盖积雪的石棺,远远看去,它就像一块突兀耸立的巨石。阎罗打开棺材的刹那,石棺中的尸体忽然睁开了眼睛,一颗漆黑的珠子从它口中吐出,登时,一股极恐怖的威压罩住了阎罗。
南边,珊瑚屿上的鬼侍纷纷停止攻击孟婆和鲛皇,它们木然地抬起头,张开口,一缕缕苍白的魂魄飘出,朝岛中央的棺材聚集。孟婆化身黑龙,直冲棺材,当她看见那尸体口中的黑色珠子时,不禁惊叫道:“摄魂珠!”
东边,万年郡中的人都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他们紧抱着脑袋,佝偻着身子,痛苦地嚎叫着,丝丝缕缕的魂魄从他们指缝中钻出,朝天上那条黑色的河流汇去。那河流的尽头,就是羽化岛。
青煞现世,万鬼游天!
唯有孟婆知道这是什么。摄魂珠,那是摄魂兽的眼睛,是可摄人魂魄的魔器!然而魔物早已消亡,宏元究竟从何得到了摄魂珠?瞬间孟婆心冷如冰——错了,完全错了,棺中的不是宏元的分身,那不过是盛放摄魂珠的器皿。他把摄魂珠放在四个方位,为的是吸食天下生灵的魂魄,这是全天下的浩劫,不论是人是鬼是神,都不能逃脱!
可是他到底是如何得到摄魂珠的?孟婆已来不及多想,当务之急,是先摧毁摄魂珠!
第278章 兄弟相残徒留书
决战前夜, 百川又一次拿出了归一留给他的信。信纸虽有些发黄,可仍平整干净,信上的字迹也清晰可见, 百川看着那一行行熟悉的字迹, 在人间的几十年岁月又一幕幕浮上眼前。一千多年过去了, 他怎么还能记得。仿佛这一千多年的神仙岁月, 都是幻梦。
他恨归一,恨的是他绝情,不是他修道。他想不通的是弟弟为何不告而别, 为何舍弃家门,他以为自己真养出了一个无情无义的畜生, 这畜生甚至连解释都不屑。兄弟间的积怨越来越深, 直到百川拿到了这封信。
兄敬启:
唯有将死之时, 方敢吐露衷言。我知兄长怨我抛妻弃子,有家不顾,于此, 我无可辩驳,甘受责罚。
兄长对我,可谓仁尽义至矣。我家贫寒, 父母虽然勤劳, 终年无有积蓄, 幸亏兄长在外操持些生意, 时不时寄些衣物财货来,我和爹娘才不至于忍饥挨冻。
我十岁那年父亲为老虎叼走,小叔欺母孱弱, 强夺了家里的田产,母亲在父亲的棺材旁哭号终日, 毫无办法,只得派人火速催兄长还家。兄长不久便回来了,登小叔门,据理力争,小叔仗着家里人多势众,竟然动起手来。
当时,他家持刀者四五,兄长唯有一对空拳,然兄长毫无惧色,夺刀劈叔面,小叔竟死。事情发生后,为躲避官府追捕和小叔家报复,我们只得离开乡里。
兄长改名换姓,仍以贩卖为生,但屡屡亏本,后来为人偶有积蓄,旋遭噩运,财来财佣耕,又遭遇荒年。虽然谋生艰难,但兄长不曾稍稍亏欠于我。我才十八,兄长便为我谋妻,过后四五年,兄长忽然得了某官赏识,自此官运通达,成家亦有望。
然好运不长,不久兄长便受人所累,贬为县令,甚至有性命之忧,我心忧急,便去庙里求神祈福。晚上,神灵托梦,言兄长这十几年命途坎坷,都是小叔亡魂作祟。原来小叔死后,家产亦为侄孙所夺,叔母流离乡野,穷困交加,带着孩子投井而死,小叔在泉下怨恨兄长,遂成咒怨。
我向神灵发愿,愿替兄长受难,神灵应允,我便醒了。则小叔已立床前。我知小叔已死,此乃怨灵。我苦思半夜,觉得唯有求十枢除去小叔怨灵,才能了此劫难。
次日,我告别妻儿,离家而去,岂料我等凡人,连十枢仙门都不得入,又怎能请人相助。我无法,只得四处寻访高道,幸知某山有仙人,便登山,愿随其修行。仙人曰,我尘缘未断,不可成仙。我执意请之,遂得留。
怎知山中日月,不比人间!山中无四季,我修行许久,思家甚切,恳请下山,仙人曰:果然尘缘未断,道心不坚,去也。我下了山,忽然苍颜白发,原来几十载岁月,早匆匆过去!家门已空,我四处寻访,得知阿华下落,好容易找到了他,却是二老相对茫然。
阿华已不记得我,晴雪也早已死去,阿英膝下孙儿成双,谁记得我?又何必记得我?我听闻兄长入十枢,费心找去,终见兄长。兄长老矣,可兄长一眼就认出了我。兄长责问我为何弃家远去,我又有何可言!小叔怨灵,仍在肩头,我不敢言,唯有回山,唯有修道。
仙人见我,曰:尘缘已断,可修道也。我方顿悟,所谓断尘缘,即我几十年来遭遇种种。当真是造化弄人,哭笑不得!我牵挂妻儿,修道不专,如今我虽有妻儿,也同没有妻儿一般,眷恋之心既死,修道之心则坚,虽然,心中苦涩,又何以言!
我未曾不想过辩驳,然而事情已成,又有何可辩?不过动摇兄长道心。虽然,心中不能无怨怼,每与兄长生口角,胸中便有如毒液翻腾,不能自抑。
后来小浪仙羽化,我心忧急,决心造一灵气永不枯竭之地,作我等长生之洞天。岂料羽化并非天灾,而是人祸,青煞出世,羽化危急,宏元狡诈,令我势孤,我唯有以性命相博,拼出个真假!兄长若得此信,自知宏元真假。我弟子虽有诸多荒谬,却不曾撒谎,兄长此时,当可以信他了。
呜呼哀哉!我曾怨汝,我曾恨汝,然我身死后,替我立碑者唯有兄长和青石,兄长如我父,青石如我子,有父有子,我可安然赴死矣!兄长此后,不必怨我,也不必怨己,想来成仙者,命中都有劫数,天道如此,怎可逃脱。惟愿兄长率领羽化诸仙,诛杀宏元,则弟在天之灵,可含笑去也。
弟
河
归一凡姓启,凡名河,百川凡姓启,凡名海。百川归一为海,归一流散为河。百川曾耿耿于怀的往事,都在这封信中得到了解答。这封信确凿无疑地告诉了他归一的死因,也确凿无疑地告诉了他宏元和妙真在撒谎,最后,它还确凿无疑地向他证明,他弟弟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畜生,恰恰相反,他至为重情重义。
因此,当面对鬼归一时,百川的动作没有一丝犹豫。他知道,唯有干脆利落地杀了眼前这个鬼归一,才能让真正的归一安于九泉。百川目光灼灼地盯着鬼归一,手中翻印如飞,一道道金印从空中扣下,将鬼归一的拂尘截断。
同一时刻,千面也赶到了暗门下,举爪朝白无常刺去!她胳膊上还残留着一截灵绳,早在被鬼蜮遮蔽的瞬间,那绳子就被千面扯掉了。她和黑山君受擒不过是为了瞒过那群神仙,可她万万没有想到,酆都的鬼差竟也会来插一脚。白无常举起哭丧棒,边打边骂:“哪来的丑婆娘,竟敢顶着妙真仙子的脸!”
千面冷笑一声,说:“就冲你这一句话,我也要将你碎尸万段。”
“那你就试试呗!”白无常左躲右闪,甚是灵活,哭丧棒专往千面脸上招呼,忽然,那哭丧棒上长出一张鬼脸,猛地咬住了千面的头发。千面大骇,割断头发,怨毒道:“堂堂男子,竟出这种阴招!”
“鬼出阴招,天经地义!”白无常冲了上去,招式凶猛,脸上仍笑嘻嘻的,“你这丑女,宏元给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这般为他卖命?”
“你这丑男,羽化岛又给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这样为他卖命!”千面狞笑道,“你也是,黑无常也是,阎罗也是,羽化岛究竟有什么好,能让你们这样拼死命地救他?”
白无常瞳孔一缩,失声叫道:“黑无常?”
“是啊,黑无常!”千面五指暴增,长长的指甲宛如一把锋利的匕首,在白无常的哭丧棒上刮出一道道白痕,她瞧着白无常惊骇的神色,哈哈笑道,“怎么?你不知道黑无常已经死了?我告诉你,他就在归一的肚子里,这些年大王让他偷偷从酆都运出的鬼魂,全都进了归一的肚子,最后,他自个也进了归一的肚子。真可怜那些冤魂,活着时受人欺压,死了还要被你们这些当官的利用!”
她五指再次暴涨,刺啦划烂了白无常的帽子。白无常黑发披散,直勾勾地盯着她,说:“你们杀了黑无常?他不是效忠你们了吗?”
千面一愣,继而,她明白了什么,嘲讽地说:“看来你完全被蒙在鼓里?看来他为了演戏演到十分真,连你也没有告诉?不过,如今这都不重要了,你也跟他一块,在黄泉下相见吧!”
她猛地冲来,深红的煞气攀附在长长的指甲上,每一刺出都伴随着骇人的红刃,令白无常难以靠近。白无常手心一阵发麻,还没缓过神来。他已经听出来,老黑没有真正背叛大王,他两眼潮湿,心如刀割,他就知道老黑是不会背叛他们的!都是宏元,是这红煞害了他们!
白无常背后忽生出两翼,从千面头上倒飞过去,将哭丧棒狠狠敲在了她脑门上!登时,千面脑浆迸裂,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可她的手却抓住了白无常的脚,长长的指甲在他腿上捅出五个血洞。千面红唇微启,尖声笑道:“抓住你了。”
接着,从她四分五裂的头颅中忽然长出了一张新脸!那不是妙真的脸,而是卿铁笛的脸!与此同时,千面的身形迅速变化,一只铁笛也凭空出现在她手中,她张嘴咬住哭丧棒,挥动长笛,打在了白无常脸上!
这一击打得白无常眼冒金星,他猛地向上飞去,却被千面死死地抓住脚,接连不断拿笛子敲在脑袋上。突然,千面手中空了,白无常变成了一只白鸦,从她手中逃脱。他再次变为人形,顶着满脑袋血,警惕而仇恨地瞪着千面,千面则将笛子放到了唇间。
白无常冲出去的瞬间,千面吹响了笛子。
登时,凄厉的笛声响彻整个鬼蜮,鬼差和神仙们纷纷捂住脑袋,鬼蜮中的煞气则更加狂暴,疯狂地攻击起众人。白无常顶着笛子的声浪向前猛冲,那笛声就像一只尖尖的手掏着他的脑袋,他的灵魂,白无常举起哭丧棒,许多张人脸从里头钻出,一起张嘴哭起来。
“咿——咿咿呀呀——”
婴儿般的哭声打乱了笛声,白无常举着哭丧棒朝千面砸下,后者举起铁笛,稳当当接住了他这一击。白无常双眼赤红,吼道:“你这恶鬼,我今日必要亲手杀了你,为老黑报仇!”
千面冷笑一声,说:“在那之前,你还是仔细自己的性命吧!”
说完,她容颜一变,竟成了一张满脸胡须的黄脸,长笛也变成一把老长的龟首金杖,那乌龟张开嘴,吐出一根金针,扎中了白无常的眼!
第279章 水照月碎
白无常惨叫一声, 手上失力,千面趁机挥动金杖,将他从空中打了下去!登时, 地面的煞气沸腾如烈火, 叫嚣着朝半空扑去, 得亏牛头伸出铁叉, 接中了白无常。他慌张道:“老白,咋整啊,你打不过那女鬼?”
“狗日的谁打不过!”白无常拔出眼中金针, 半脸死白,半脸血红, 他恶狠狠地瞪着半空中那个黄脸老头, 抓住牛头, 把他朝空中甩去,“给我将这女鬼叉下来!”
牛头尖叫着朝千面飞来,手中铁叉寒光森森。千面嗤笑一声, 金杖轻轻松松架住了那铁叉,就在她把牛头甩下去的瞬间,牛头背后飞出了一只白鸦, 直扑到她脸上, 下一瞬, 白无常现出了真身, 他两手死死抠住千面脸颊,大喊道:“给老子现——真——身!”
说罢,他双手用力一撕, 竟将那张黄脸从千面脸皮上扯了下来!接着便是一张美艳的女人的脸,接着便是一张雍容华贵的脸, 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白无常一张张地撕着,双手快出了残影,千面痛叫连连,两手在白无常身上刨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白无常不为所动,一个劲地撕着,最后,他看到了一张满是疤痕,无比丑陋的脸。
这才是千面的真身。
就在这时,千面的五指插进了白无常的脑袋,她恶狠狠地瞪着白无常,眼神宛如沥血。
“老娘要杀了你!!!”
深红的煞气顺着她的五指,全部灌进了白无常的身体。吞噬,她要吞噬白无常!
这时,鬼蜮中响起了一声凶猛的熊吼,那是黑山君,他找到了月华和流星子。现在的黑山君和平时完全不同,他脖子那圈长毛张狂地竖起,森森鬼气从他身上冒出,紫色的嘴唇无比诡异。任谁看到他,都不会将他和往日那个老实忠厚的黑山君联系起来。此时,他正在追杀月华和流星子。
月华神格已碎,仅余肉身,流星子一边得分出灵气保护她,一边得应付黑山君的攻击。黑山君身上浓厚的鬼气令他心惊,原本,他修为略胜黑山君一筹,可如今,他对上黑山君竟完全在下风,他不禁痛骂道:“你这没心肝的畜生!竟跟了宏元!百川真人当初真不该收你做弟子!”
“别跟我提他!”黑山君怒吼道,“他根本不配当我师傅!”
流星子偏要戳他痛处:“你这黑熊蠢头蠢脑,就算在妖中也是下下等!要不是百川真人发了善心让你做他坐骑,你如何能爬上羽化岛!后来你灵智开化,他收你做弟子,你这才有成人的机会,而今你好好的人不做,竟要去当鬼,你真白费了百川真人几百年的教诲!”
“狗屁的教诲!你他娘的什么都不懂!”黑山君在后头狂追,奈何流星子虽打不过他,却跑得飞快,铁莲台在空中转的好似陀螺。黑山君大怒,突然停下,拿出一颗漆黑的珠子,喂进了嘴中!
顿时,他身形暴涨,脊背拱起如山,四肢化为四足,一头硕大的黑熊从地上爬起,它直起身,竟比空中的流星子还高,接着,它举起熊掌,重重拍下!流星子急忙驾着铁莲台从黑熊掌下逃出,黑熊挥拳打去,地上的煞气随之流转,竟成了一股黑风。
流星子躲过一拳,又是一拳,黑风随之而起,月华急道:“我们被包围了!”
的确,那一股股黑风随着黑山君的拳头密密麻麻交织在流星子四周,竟不知不觉将他们围住了。流星子逃无可逃,只得召出法相。月华被法相扣在手心中央,紧紧护住,黑风拧结如绳,似乎想捆住流星子的法相。流星子咬牙催发灵气,黑风却越缠越紧,这时,黑熊扑了过来,熊掌直击法相头颅!
关键时刻,一条苍蓝色的巨龙从远方飞来,咬住了熊掌!巨龙盘住了黑熊,流星子趁机挣脱了黑风绳,沧灵夫人从远处飞来,手挽着冷汗涔涔的槐英仙人。
“我们得赶紧找到百川真人和秦镇邪!”月华仙子焦急道,“如今完整的聚灵阵已不成了,但我们还可凑齐五行,激发小聚灵阵!”
流星子道:“师傅说的不错,正好我们还有三个人!”
“咳,咳咳”槐英仙人捂着胸口,脸色惨白地说,“我,我恐怕撑不了多久了。我的神格”
流星子脸色一变,道:“那其他人呢?其他人都在哪儿?”
“都给煞气缠住了!”沧灵夫人骂道,“该死的宏元!他到底捣了什么鬼!”
就在这时,空中骤然响起一声惨啸。几人闻声望去,只见那黑熊一手抓着龙嘴,一手抓着龙脖子,双眼凶光毕露。“捣鬼?”那黑熊桀桀怪笑,嘲讽道:“这都是你们咎由自取。你们吃下了同伴的尸体,背了因果,坏了神格,被种了鬼气,灭亡,也是活该!”
沧灵夫人惊叫一声,忙飞身向前,挥鞭打去。流星子也掷出流星锤。黑熊松开抓着龙嘴的那只手,另一手握着龙头挡住了流星锤,空出的那只手则接触了水龙鞭。蓝龙哀叫一声,头颅凹陷下去大半。沧灵夫人痛叫道:“蓝!”槐英仙人则忽然一阵疼痛钻心,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月华仙子却突然想到什么,惊道:“莫不是贮灵珠!”
“上仙聪慧!”黑熊一甩鞭子,将沧灵夫人甩了出去,那龙软趴趴从他手中滑下。
流星子大怒,骂道:“畜生!”
“畜生?”黑熊咧开血红的獠牙,阴森道“我跟这龙都是畜生,可你们非要把我们分个三六九等!凭什么我是畜生,它就是灵兽?他娘的明明都是畜生!”
说着,黑熊一脚踩裂了龙首!这时,一道水蓝色的巨影出现在空中,那是沧灵夫人的法相。她眼中怒火重重,水龙鞭如闪电般劈来,照黑熊头颅劈下,直在那黑熊头中劈出了一道裂谷般的伤痕。这一击已用尽她全力,黑山君虽得鬼蜮助益,却终究不敌。
沧灵夫人攥着鞭子,俯视着黑山君,厉声道:“你居心不正,活该落得如此下场!若非你师兄玄羽君与凡人私奔,怎轮得到你当百川弟子?”
黑熊吐出一口鲜血,怪笑道:“如今终于说了真话!百川他一心栽培的只有玄羽君,就因为他是玄鸟,是灵兽!为助他成人他甚至把那颗妖丹给了他,全然不顾我!假仁假义的神仙,怎有脸面教训我!今天,老子就要把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家伙从天上拽下!”
话音未落,本已油尽灯枯的黑熊猛地一跃,竟朝沧灵夫人扑去!它脸上的伤口迅速愈合,它的下半身则和鬼蜮中的煞气合为一体,它已经不再是黑熊,而是某种怪物。水龙鞭打不烂它,流星锤砸不穿它,两人的灵气徒劳地消耗着,黑山君疯狂地笑道:“神仙又如何!你们终究要死在我手中!”
“为什么杀不死它?”远处,槐英仙人心急如焚地望着正在战斗的沧灵夫人和流星子,一层稀薄的灵气附在他和月华身上,保护着他们不受煞气侵袭。月华紧盯着黑山君越涨越大的躯体,说:“他们根本没有真正击中黑山君,他们打中的都是包裹在他身上的煞气。这小山一般的身躯就像一具盔甲保护着黑山君,他躲在最里面。”
“要是这样,沧灵夫人和流星子仙君如何才能击中他?这壳这样厚!”
“他们难以击中它。”月华紧握着水照月,眼神决然,“但是,我可以。”
“什么?月华上仙,你怎么能击中黑山君?你已经失去神格——”
“可我还有这条性命!”月华将水照月插入心口,鲜血流入浅金色镜面的刹那,天上出现了一轮血红的月亮。她的确失去了神格,可她还有这具□□,这躯体里有她从地髓中吸来的灵气,倘若她拼命一搏,未必不能召出血月千里!
水照月急遽震动,鲜血飞速流入镜中,月华脸上血色尽失,圆睁的眼中,唯见水照月中的飘散的红光。流星子瞪着那空中的血月,惊骇道:“师傅——”
血月之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显现,他手持长刀,一举刺穿了黑山君的身体!登时,黑熊庞大的身躯被月光照得通明,沧灵夫人看见了隐藏在那黑熊身躯中央的黑山君,她牙关紧咬,长鞭如刀挥落,斩去了黑山君的半边身躯!
“流星子!!!”
流星子甩动铁链,流星锤狠狠砸在黑山君本体身上。顿时,煞气湮灭,黑熊烟消云散,流星子急忙奔回月华身边,她胸口一片殷红,手中的镜子已经碎了。槐英仙人扶着她,焦急地叫道:“月华上仙!月华上仙!”
“师傅!”流星子两眼通红,悲声叫道,“师傅!别死!师傅!”
月华眼神已有些涣散。她呆呆地望着空中那血红的影子,手中的水照月已经破碎,弥留之际,她忽然想起了许久以前的事。那真是太久太久以前了。
“合则为月,分则为钺,这法器真是太妙了。明诚,如此珍贵的东西,你真要送我?”
“自然是要送你了。你看,它还能当镜子用呢。”
“呀,真的,它还能照出你我呢!”
“我在这里头留了一缕精魄,如果你真遇到危险,就打破这镜子,我肯定会出来保护你。”
“呸,怎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我才不会摔碎这镜子呢!”
太久了,久到她都忘记这水照月里还有明诚的一缕精魄。分明是抛弃了她的人,分明是骨头都烂没了的人,分明是已被她遗忘的人,怎地到最后,还要出来伤她的心
月华轻轻地笑了。她五指微动,似要拢住破碎的水照月,可她的容颜迅速老去,她的身体急遽萎缩,流星子抱着她,恐惧地叫道:“师傅,师傅!不,不!!!”
碎片从月华手中掉落,片片尘埃从流星子手中滑落,消散于虚幻之中。
月华,身陨。
第280章 摄魂器灵
百川与鬼归一陷入了苦战。他二人修为本就不相上下, 但归一被炼成鬼侍后在鬼蜮中如鱼得水,百川却大受抑制,更何况, 与归一对战时, 他内心实有一种无可言说的痛苦。自他看了归一的信后, 那种痛苦便无时无刻不撕裂着他的心。他的身体虽毫发无伤, 他的心却已经千疮百孔了。
百川心知拖得越久越对自己不利,惊堂木虽能一次次拍断天流瀑,但无边无际的鬼气却如江水一般重新汇入归一手中, 一次次凝结成崭新的天流瀑。可是,百川的灵气却不能这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百川恶狠狠地瞪着归一, 双眼通红, 惊堂木凌空跃起, 迅速膨胀,先如门,继而如屋如殿如山岳, 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归一,而后,压下!
天流瀑腾起, 好似无数只触手推拒着压下的惊堂木, 百川双手捏诀, 法相握拳捶在惊堂木上, 惊堂木猛地向下坠了一二丈,却又被归一顽强地顶住了。他双手扛着惊堂木,青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百川, 百川一咬牙,法相举起另一只拳头, 重重地砸在了惊堂木下!
惊堂木轰然落下,将归一整个压在了下面。雄浑的灵气倾泻而出,钉子一般密密麻麻刺进了归一的身体,也刺进了他的灵魂深处。归一发出一声狼嚎似的叫喊,无数煞气爬虫一般从惊堂木底下流出,百川双泪长流——他的弟弟,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绝不能让他逃脱,绝不能!
惊堂木猛地一沉,深深地嵌入地中。归一双手迸出惊堂木外,向上伸张,宛如十根刺天的巨树,煞气源源不断从惊堂木底下流出,试图掀翻这块大山似的木头。
而在惊堂木底下,在横流的煞气中,黑无常猛地惊醒。他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虚空之中,而在这空间正中央,就是白发苍苍的归一真人。他闭眼盘坐空中,面容暗淡,神情却十分平静。
黑无常震惊地叫道:“归一上仙?”
归一缓缓睁眼,感慨道:“兄长,不愧是兄长,竟使宏元给我下的魂咒有了一丝缝隙,如今,我终于能解脱了。黑无常,你受咒不深,尚有活路,老夫便用最后的力量帮你一把,也算报答你这些年为羽化岛做的一切吧。”
归一伸出枯瘦的老指一捏,黑无常只觉头中被拔出去了什么,下一瞬,他就被推出了归一的身体。接着,他看到惊堂木外头那十根手指沙子一般风化了。百川死死地瞪着那消失的双手——他不能相信自己就这么杀死了归一,要知道,归一现在可是青煞!
然而,他等了许久,惊堂木下也没有任何动静。他微微抬起惊堂木,一股轻柔的风从惊堂木底下飘了出来,扬起许多灰白的粉末,那些粉末从百川身边掠过,消失在天地间。不知怎地,百川似乎听到了归一的声音。
“兄长,多谢”
百川的眼眶瞬间潮湿,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惨叫,那是千面的。
当千面抓住白无常的脑袋时,白无常也抓住了她的脑袋,当她把煞气尽数往白无常身体中灌时,白无常也把自己的煞气全灌进了她的身体。他二人一个是活了千年的鬼差,一个是杀债等身的红煞,煞气之凶狠暴虐,不相上下,若论雄厚,白无常的煞气竟更胜一筹。
千面万万想不到,这鬼差的煞气竟如此深重。就在她与白无常对峙之时,一只乌鸦突然飞到她脑门上,啄伤了她的眼睛!千面惨叫一声,撒开双手,白无常则大喜:“老黑!你没死,我就知道这妖女在诓人!”
这时,牛头马面趁机举起叉子,一把叉中了千面,黑无常见白无常还在那傻乐,赶紧骂道:“看我作甚,杀鬼!”
“我晓得!”白无常举起哭丧棒,一棒砸在千面脑袋上,登时,一个红色的小人从千面那张黄脸后钻出,迅速逃去,她那具身体立刻瘪了下去,宛如一口麻袋。
“哪里跑!”白无常刚要去追,眼前便一阵发黑,方才跟千面的战斗到底伤了他的元气。白无常眼看自己追不上千面,赶紧冲旁边牛头马面喊道:“快去追啊!傻站在这干什么!”
牛头马面忙不迭跟过去,可用不着他们追,虚弱的千面很快就被鬼蜮里那些野鬼抓住了,那可不是普通的野鬼,它们中随便拎出一个,岁数都比千面大上不少。它们在鬼蜮中相互吞食已有数百年,被白无常重伤的千面哪里是它们的对手。
千面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这些无名野鬼抓住,在被鬼潮吞噬的瞬间,她不禁爆发出一阵尖笑。
“你们怎能吃我!你们该去吃那些恶人,吃那些吃人的人,你们怎能吃我,哈,哈哈”
千面仰头狂笑,两道泪从她皴裂的眼眶中滑落,还没有落地,就与她的脸庞一同消逝了。
黑无常停在白无常脑门,瞧着他脑袋两侧各五个血洞,低落道:“汝伤甚重。”
“哎呦,比你还是好些,至少我老白现在还能维持人样。”白无常哈哈笑道,举着棒子打着四周那些野鬼,然而他脑门上鲜血和着煞气不停往外涌,他的动作也越来越虚弱无力,眼前也时不时发黑。
“见鬼的。”白无常抓下黑无常,揣进怀里,捂头骂道,“这婆娘爪子忒厉害!大王到底何时过来?他再不来,我们可都得交待在这了。”
忽地,天骤然间暗了下来,虽然鬼蜮中本就昏暗,可隐约中似还有某些光亮,然而,此时此刻,天空却一下子黑了,黑得如同滚进了一个地穴,在那黑暗中夹杂着无数纷乱的哀鸣与尖叫,宛如被大风刮下的砖瓦砸到地上时的声响,清脆、沉重又惊心动魄,这些成千上万的声响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瞬间充斥了整个鬼蜮。
那些声响都流进了宏元的身体,他的身体越发庞大,越发怪物,黑暗中他和那怪物脸上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就好像六个蓝色的太阳远远悬在高空之上。秦镇邪望着他,竟然不觉惊讶。
他现在终于知道宏元为什么需要他的神格了,因为他成了怪物。
仅靠自己的力量,他已经无法维持人形了,换句话说,他已经不是人了,他不仅没有了人的身体,也没有了人的灵魂。对此,秦镇邪竟丝毫不觉得惊讶,无论宏元做出什么事来他都不会惊讶的,因为这人已经丧尽天良,丧心病狂。
对于那头凌驾于苍穹之上,几乎与无垠的天空融为一体的怪物,秦镇邪的回答,就是举剑。
他的双眸熠熠生辉,他的神格已经完整,他的力量空前强大,出剑的瞬间,他再度回归近乎入定的空明境界。这是天灵根才有的境界,是宏元永远不曾抵达的境界。
就在这时,宏元额间忽然裂开了一只眼睛!与此同时,似乎早已死去的黑山君,也突然从地上爬起,纵身一跃,抓住了沧灵夫人,一颗漆黑的珠子从他口中喷出,钻入了沧灵夫人体中!
而秦镇邪在跟宏元那只眼睛对视的瞬间脑中竟突生剧痛,似有一只大手猛力拉扯着他的脑髓,空明境界骤然破碎,秦镇邪仍想挥剑,可奇怪的是,他眼前的宏元忽然消失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忽然出现,那女人,有一双与他一模一样的眼睛。
接着,他身边所有声音所有色彩都消失不见了。
他坠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中。
空中,秦镇邪的三魂脱离了躯壳,高高地飘向黑沉沉的青空,而他的身体直直地向下坠去,无数只嗷嗷待哺的鬼魂在地上张开大口,等着将他吞噬。
百川来不及救他,流星子来不及救他,黑白无常来不及救他,而秦镇邪作为鬼蜮中鲜少的神格完好灵气充沛的神仙,一旦他死去,将无人能代替他开聚灵阵!若聚灵阵不开,单凭百川几人,绝无法杀死宏元!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雪白身影闯进了宏元的鬼蜮,接住了朝下坠落的秦镇邪,当宏元看清那人的面目时,他俊美的面容因憎恨拧成一团。他死死地瞪着那个白发飘扬的人影,怒不可遏地吼道:“孟琅,你果真没死!”
孟琅手持斫雪,冷冷地望着他。他的面目呈一种不正常的苍白,因而更显冷峻,仿佛整个人是用冰雪雕成的一般。宏元憎恶地瞪着他,六只眼珠一齐鼓起,就在这时,一道尖厉的歌声刺来,打断了宏元的法术,接着,天空上方传来一声巨响,十只漆黑的爪子伸进了孟琅刺破的那道裂缝,猛地撕开了鬼蜮!
两轮金色的竖瞳出现在天空上方,一条巨龙盘踞在鬼蜮上空,冷冷俯视宏元。那是孟婆。她锐利地盯着宏元,厉斥道:“宏元,你竟炼化了摄魂珠的器灵,成了这么个不人不鬼的东西!你连魔器都敢动,庶子野心如此,安能不除!”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