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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纪兰芷一觉睡醒, 兽皮铺就的木榻旁空无一人,谢蔺应该是整夜未归。


    纪兰芷担心自己会打扰到二哥忙碌公?务,醒来后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他。


    屋里还有昨晚剩下的水, 虽然变凉了,但是夏日炎炎, 这样的水温用来洗漱最为合适。


    纪兰芷身边没?有带梳妆丫鬟, 好在她自己也能打几根发辫。


    纪兰芷从包袱里取出前些?天和胡民买的瑟瑟珠、鸦鹘石,两种?宝石都呈青绿色, 莹如潭面,缚于乌发间,煞是好看。


    纪兰芷绑好了辫发, 发尾还垂着?宝石。为了搭配绿色的头饰, 她选了一身美人焦橙地对鹿纹翻领胡袍,足上蹬一双罗靴。她身量不高,窄袖胡袍紧致,恰好能勾勒出玲珑窈窕的身段, 瞧着?人也高挑许多。


    纪兰芷对水盆自照,满意地出了营帐。


    谢蔺这支应敌军队, 是中郎将孙白良拿到调兵遣将的符信后, 临时从军所?里调的。其中除了一千戍守巡岗的边兵以外?, 其他都是训练有素的步兵、骑兵、弓兵。由于是游击战,并非守城战, 谢蔺没?有带负责火炮的车兵出行。


    幽蓝色的天色笼罩军营,风沙渐起。


    纪兰芷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草色消弭, 只余下一只只鸦青色的帐篷。


    远处有炊烟袅袅,纪兰芷猜是火头军炊饭了。


    她不想身在军营还要劳烦那些?将士送饭, 她主动进帐,亲和地问厨子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纪兰芷这样问,自然只是客套,她十指不沾阳春水,让她煮饭简直就是下毒.杀人。


    厨子不敢拿乔,一抬头,骤然看到一张明媚动人的俏脸,反应过来,是王妃来了。


    军将们纷纷朝纪兰芷行了一个?军礼。


    “不、不敢劳烦王妃!王妃想吃什么?末将吩咐兵丁去煮!”


    卒长也是第一次见上峰的家眷住在军营里,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招待。


    纪兰芷却觉得自己太添麻烦,连连摆手:“不必不必,我不挑拣的。诸将请随意用食,切莫为了招待我,四下操劳。”


    纪兰芷看了一眼桌上烤好的馕饼,取乌木托盘,放上一个?干巴巴的胡饼,又夹了点蒸好的羊肉干,端一碗茶汤,递给一旁用完饭的小将。


    “能否劳烦这位将领,把?这份早膳送到主帐去?我见晋王还没?起身,也不知他是不是还在忙碌军务……”


    纪兰芷想送饭给二哥,但她不认路,总不能一顶顶帐篷叨扰过去。


    卒长不过掌百名兵丁的低阶武官,平时只听军令,鲜少接触上峰军将。纪兰芷忽然给他一个?可?以对上司献殷勤的机会,他怎会不愿意前往。


    卒长笑道:“王妃言重,不过是跑一趟腿的工夫,不耽误事,说什么劳烦!”


    他接过纪兰芷的食盘,喜滋滋送饭去了。


    纪兰芷安顿好谢蔺那边,又拿了几样吃食,上隔壁的营帐里找谢如琢和以观。


    以观觉浅,很早便?醒了。他接过纪兰芷送来的胡饼和羊肉片,出帐吃饭。


    倒是谢如琢年纪小,还贪睡,小郎君前几日奔波累到了,一睡就很沉,迟迟不肯睁眼。


    最终还是纪兰芷一边啃饼,一边诱哄:“待会儿带你去看兵士们操练。”


    谢如琢今年开始习武,虽只是扎马步,在弓道练习箭术,但儿郎总有保家卫国的崇高理想。谢如琢年仅七岁,却也向往那些?驰骋沙场的英雄事迹。


    他听到自己能亲眼观看将士们操练,觉也不睡了。


    谢如琢下地,自己翻出一件宝相?花纹翻领胡袍,准备好罗袜、鹿皮靴。


    纪兰芷想帮儿子忙,但小郎君很乖,他坚持要自己穿衣穿鞋。


    谢如琢:“娘,我不是小孩子了。”


    他还想着?练武强身,日后才?好保护母亲。


    纪兰芷眉眼弯弯,心情很好。


    母子两人吃完饭后,走出帐篷。


    远处传来将士们气势雄浑的呼呵声,声音高亢,沸天震地。


    兵卒上阵杀敌,战场混乱而嘈杂,为了让友军听到自己传递的消息,人人都练有一副粗犷的嗓子。


    谢如琢半点不觉得吵闹,他看到军将们持枪操练的场面,心中报国情绪澎湃,甚至有种?热血沸腾之感。


    小郎君看得津津有味,纪兰芷也没?急着?离开。


    她看不出武功高强的门道,只能看懂将士们赤膊,露出的一寸寸健硕肩肉。都是上过战场的勇士,肩背宽阔挺拔,臂膀肌理分明,其体魄建康,自不用说。


    纪兰芷看得正?出神,反倒是中郎将孙白良急匆匆赶来,言语关切,生怕兵丁唐突女眷。


    纪兰芷没?有在意,她笑着?夸赞几句精兵猛将的客套话,继续观赏军士们的雄姿。


    没?一会儿,将士们排列的军阵忽然被几骑疾驰的人马冲散。


    金乌升起,璀璨金辉覆盖大地,照出男人策马而来的飒爽英姿。


    竟是谢蔺。


    只见男人一手紧握缰绳,肩背微倾,衣袍被风鼓得猎猎,座下健马追风掣电,扬尘万里。


    他朝着手持军械的兵卒们,一路飞奔而来。


    临近军队,马上的人勒马停下。一行人以谢蔺为首,各自掷下一柄长刀。


    哐当几声巨响。


    一时间,草木稀疏的黄沙地里,横插了十多把?刃面斑驳的大刀。


    一千多名新兵面面相?觑,后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他们齐声高喝,斗志昂扬。


    谢如琢不明所?以,好奇地看了纪兰芷一眼。


    纪兰芷问一旁的卒长:“这是在做什么?”


    卒长毕恭毕敬地解释:“边境战事频繁,又快要到秋冬,晋王唯恐北狄再次入域犯境,设下每日阅兵军训的规矩。如有好逸恶劳、不肯苦练步射搏斗者,均在考核里评为劣等?,甚至可?能开除军籍。今日晋王和几位统兵参将都来试炼新兵,看样子是要来一次点兵的考核了。”


    纪兰芷明白了,也就是说,谢蔺和各位主将得以武服人,他们要亲自和这些?兵卒打一架。


    新兵年轻气盛,痞气重,不服管教?,很容易在军中惹事,必须要打服一次,才?会对将领们心悦诚服,好好操练,保卫家国。


    纪兰芷看着?底下新兵们交头接耳的样子,猜是谢蔺乃天潢贵胄,又是新官上任,初来乍到就设下这么多规矩,底下人对谢蔺很不服气。


    近日战事平定,正?当凯旋回城的期间,谢蔺身为领兵征战的统领,自当抽出空来,可?以和新兵较量一番,展示力量。


    若他打服了这群兵痞,也就从此在军队里站住脚了,往后兵丁们定会唯他马首是瞻。


    可?若是谢蔺打不过,不仅会成为笑柄,还要花上好长一段时间经营,设法?在军人面前建立威信。


    沙地上,新兵们分为五人一组,依次应对长官。


    将领们也脱下窄袖上衣,露出宽厚的肩背,做出赤手空拳的搏斗姿态。


    谢蔺犹豫了一会儿,解开上衣。


    男人蜂腰精壮,肩背的肌肉紧实,背上无数道嶙峋旧疤,纵横交错,密密麻麻,这些?陈年伤口,尽数暴露于人前。


    那些?原本还在质疑谢蔺角斗能力的兵痞,看到谢蔺一身刀伤,顿时哑口无言。


    这位晋王,好像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么柔心弱骨?他从前究竟做了什么,会落下这一身致命伤……


    恍惚间,谢蔺已抓住一名上前的士兵。


    兵卒很快回神,压制上峰的好胜心使他燃起斗志,他杀气腾腾地抱住了谢蔺的臂膀,意图将谢蔺摔过肩膀。


    可?谢蔺好歹是身经百战的主将,他并不畏惧年轻人蛮横的摔打。


    虽然谢蔺的臂膀被擒,他却能以软肋制长处,借助兵卒向下压来的冲势,顺势攻其下盘,巧妙地化解了这一股蛮力。


    谢蔺不过借着?巧劲,于危急之时,扭转局面,将人重摔在地。


    谢蔺看着?不声不响,下手却极重。


    一般来说,受到重创的兵丁都会倒地不起,但这名新兵却很快爬起,眸光凶狠地盯着?谢蔺,挑衅地招招手:“再来!”


    这名新兵名叫高承,他的母亲是胡人,父亲是汉商,他身为混血儿,长相?虽是黑发黑眸,身材和力气却比一般汉人都要大。


    刚进军所?,高承便?打赢了不少兵卒战士,大家私下里都说,高承威猛果敢,定是个?将才?的料子。


    高承不服输,爬起来,手掌抹去脸颊被沙砾摩擦出的鲜血,又要再战。


    谢蔺看他一眼,凤眸淡漠,没?有拒绝。


    高承不知谢蔺一贯冷淡性子,还当他是瞧不起自己。


    年轻人高喝一声,全力冲杀而去,势有万夫不当之勇。他抱住谢蔺的腰身,想使一招倒拔垂柳,将谢蔺摔至身后。


    高承自以为挟制住了谢蔺下盘力量,谢蔺必是无力反击,却不料,一记迅猛的肘击猝不及防袭向他的后脊。


    重重的一声闷响,排山倒海的剧痛袭来,高承喷出一口血,手上自然而然松了力。


    自此,谢蔺再次将其压制在地。


    高承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他丧失了再战的资格。


    其他兵卒看到新军中最为威猛的高承,都被谢蔺打服,一个?个?心生胆怯,对战的时候破绽百出,毫无还手之力,轻而易举被谢蔺按倒在地。


    新兵们不敢再自负不凡,他们收起那股不忿,悉心操练,也对谢蔺佩服得五体投地。


    谢蔺这一场示威之战,可?谓是大获全胜。


    阅兵训练结束。


    谢蔺漫不经心地扫向一侧,瞥了一眼纪兰芷。


    纪兰芷对上丈夫的凤眸。


    谢蔺汗出如浆,肩背在阳光下呈现金栗色,像抹了一层蜜油。


    纪兰芷的目光留在他一.丝不挂的胸膛,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一柄长刀银光凛冽,径直砍向谢蔺的后背。


    利刃杀气腾腾,卷着?呼啸的风声,如潮涌至。


    纪兰芷受惊,失声喊叫:“二哥,小心!”


    谢蔺警觉,就在刀刃破肉而入的一瞬间,他迅速下腰,避开锋芒。


    长刀只削下几缕鸦青色的发尾。


    谢蔺翻身而起,手臂伸直,空手夺刃。顷刻间,男人的手掌被锋利的刀刃划开,殷红的血液顺着?股掌缝隙淌下,流血不止。


    对方显然没?想到谢蔺竟有夺刃之勇,怔忪片刻,手掌不自禁地松力,那一把?杀人的器具,就此成了谢蔺的掌中刃。


    谢蔺重新握住刀柄,他不过腕骨翻转,没?有开刃的刀背,急速横向偷袭的鼠辈。


    刀势凛冽,锐不可?当。


    一把?长刀,就此架在了高承的脖颈上。


    局势陡然翻转,高承落了下风,他输得很彻底。


    谢蔺的黑瞳覆没?霜雪,脸色冰冷。


    他道:“若我起杀心,你早已丧命。”


    高承低下头。


    他不过是因自己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一时斗气,才?想袭击谢蔺。


    可?高承没?想到的是,谢蔺与他争斗,也是藏巧于拙,谢蔺没?有使出全力。


    谢蔺明明可?以杀了他,却留了他一命。


    高承技不如人,他认输:“我刺伤皇亲国戚,犯下重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谢蔺抛下长刀,冷道:“不过是一场比试,不必较真。你既有杀敌之勇,何不用于战场之上?只会军营之中,挑唆同族,自相?残杀,算什么护国将士。”


    高承的父母亲皆是死于北狄手下。若不是想抵御狄军,谁会投军从戎?


    高承一时意气,惹出大祸,如今还被谢蔺一顿斥责。


    他回过神来,面红耳赤,再没?敢吭声。


    高承私自斗械,误伤皇亲,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孙白良惜才?,也知谢蔺是看中高承的勇猛,这才?重拿轻放,没?有将他剔除军籍。


    孙白良会意。他罚了高承几十军棍,不再追究此事-


    谢蔺的手掌受伤,血迹斑斑。


    他松开手掌,第一时间竟不是上药,而是去捡他丢在一侧的外?衣。


    纪兰芷看得皱眉,她吩咐以观照看谢如琢,自己飞奔向二哥。


    没?等?谢蔺系好衣带,他的腕骨搭上几根娇嫩的手指。


    触感温暖。


    纪兰芷握住谢蔺的手腕,忍住满腔怒气,对他道:“二哥,跟我来!”


    谢蔺没?有抵抗纪兰芷的拉扯,他的目光落到妻子因使劲儿而泛白的指尖,唇角轻轻一扯。


    纪兰芷把?谢蔺拖回了主帐,她翻箱倒柜,搜出几瓶伤药,又端来凉水,为谢蔺擦洗手上的血迹。


    女孩膝跪至软绵的毡毯,细心地取帕子,帮谢蔺清理伤痕。


    “刀刃带血,很容易感染。近日不是还有疫病吗?二哥怎能一点都不上心!”


    纪兰芷忍不住数落他。


    谢蔺没?有反驳,凤眸里的冷色褪去,神情柔和。


    他凝望着?小妻子。


    纪兰芷的眼睫毛很稠密,颤颤的,染上一重烛光,像是蝴蝶振翅时抖下的粼粉。


    女孩儿低下头,后颈一片雪白,黑发绒绒的。


    像是怕谢蔺疼,纪兰芷哄孩子似的,噘嘴轻轻吹了一下。吹出的风很凉,被香风浸着?,谢蔺的痛感好似真的缓解许多。


    谢蔺的手被小妻子小心翼翼捧着?,明明受了伤,可?他的心却变得安定。


    谢蔺似乎懂了,那些?患得患失与焦躁不宁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是嫉妒。


    可?眼下,纪兰芷眼里只他一人,只他独得枝枝偏爱。


    谢蔺唇角微勾,眼底晕染一丝细微的笑意。


    “枝枝。”谢蔺喊她。


    “嗯?”纪兰芷低头帮他包扎伤口,没?有去看男人的脸。


    “军中五千将士,无人及我骁勇。”


    谢蔺突然说出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纪兰芷抬头,望向谢蔺。


    什么意思?她疑惑地眨眨眼。


    可?是,郎君早已收敛笑意,脸上云淡风轻,看不出他的所?思所?想。


    纪兰芷想,或许二哥只是随口一说,和她抱怨新收的一批兵卒资质太差,不尽人意吧。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今晚, 谢蔺总算没有去批阅文书。


    哄谢如琢入睡后,谢蔺回到主帐。


    军营扎寨的地方距离草原湖泊比较远,来回提水实在不方便。纪兰芷本?来想说?, 夜里就随便烧两盆水来擦洗好了,反正不出半个?月, 他们也能回城里, 到时候就能住得?舒适一些。


    可谢蔺没有委屈纪兰芷,他亲自骑马, 架上板车,寻找临近的湖泊,用一提提木桶盛满河水, 运回军营。


    晋王深知不能因他之故, 叨扰到军将,他亲自照顾住在军营里的家眷,没有麻烦到兵卒。


    谢蔺做事谨慎,一点错漏不留。


    众人脸上讪讪, 连说?谢蔺闲话的机会都没有。


    帐篷里烧好了热水,谢蔺让纪兰芷留在帐中洗澡, 他和其他军将去河边洗漱。


    兵卒们糙得?很, 都是大?老爷们, 接连几天不洗澡都没事。今日肯去河边沐浴,实在是因为白日操练了一场, 伤筋动骨,大?汗淋漓,若是夜里不洗干净, 人都能熏晕过去。


    纪兰芷没有管谢蔺。


    她沐浴更衣,泡澡时, 发现自己来了癸水。


    这个?月舟车劳顿,纪兰芷心情烦闷,连月事的日子都不准了。忽然来了小日子,纪兰芷有点懵。


    她没有准备月事带,只能找一件不爱穿的旧衣,用匕首划成布条,垫在小裤里。


    谢蔺还没回帐,纪兰芷看了一眼床榻,担心木榻睡两人有点狭窄,她翻箱倒柜,找出几块桑格国王送给谢蔺的兽皮毯子,铺在地上。


    最近快要八月,西域的天气冷下?来,睡绒毯正合适。


    纪兰芷小腹酸疼,她伸手揉了揉,打算等二哥回来,和他说?一声便去睡觉。


    等了小半个?时辰,谢蔺总算回来了。


    男人沐浴更衣,身上披一件松霜绿的袍子,头发洗过,却没有晾干,发尾湿润,发色深邃发黑,颈子上还沾着澄澈水珠。


    谢蔺放好装衣的木盆,对纪兰芷道?:“你与琢哥儿的脏衣,我夜里已经洗过,晾在帐外架好的绳上。草原风大?,只需一夜就能吹干,明?日我帮你取来。”


    纪兰芷没想到谢蔺贴心至此,竟会帮她顺手洗衣。


    纪兰芷想到二哥的好,态度也绵软了不少。她起身上前,想替谢蔺解衣。


    女?孩儿粉嫩的指尖刚碰上他的衣襟,纪兰芷想起一事,对谢蔺道?:“今日倒是不凑巧,我来了月事……”


    纪兰芷料想谢蔺瘾重,枪抵关隘的时候她再推脱,好像很扫兴,还是提前告诉谢蔺比较好。


    闻言,谢蔺握住纪兰芷递来的指骨,制止她解衣的动作。他垂下?浓长?眼睫,脸上没什么表情,语调也很清冷,片刻后,谢蔺问?她:“很难受?”


    纪兰芷看一眼谢蔺的湿发,男人的发尾滴水,几乎要浸透衣袍。


    她猜谢蔺可能是一心想行.房事,这才连头发都不烘干,就急匆匆赶回来。


    那句“很难受吗”,兴许只是想试探纪兰芷能接受到什么程度。


    即便是来月事的第?一日,腰酸背痛,但?他也想恳求纪兰芷忍一忍,浴血奋战……


    纪兰芷的脸色发白,她垂眉,避开眼,心里酸酸的,存着一股气。她不想迁就谢蔺,闷头应了一句:“很难受。”


    谢蔺低低嗯了一声。


    他淡扫一眼纪兰芷,她唇瓣轻咬,像是忍痛。


    谢蔺薄唇轻抿:“我出去一趟,你若累了,不必等我,先睡吧。”


    纪兰芷记得?谢蔺前几天说?过这句话,那时的二哥也是让她别?等,劝她先睡,结果一出帐子就夜不归宿。


    难道?他知道?今晚行不了房事,心里不满,不愿意和纪兰芷同床共枕?


    纪兰芷心尖涩涩的,鼻腔也有点酸疼。


    但?她身为世家贵女?,有高傲的自尊心,她不允许自己低头。


    纪兰芷下?颌微抬,声音紧绷:“好,二哥去吧。”


    她还愿意喊他“二哥”。


    纪兰芷忍住异样的情绪,她照常粉饰太平,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如此才能让谢蔺以为,她一点都不在意他。


    她不会因为他的冷漠而生气、伤心。


    谢蔺果真走了。


    等到帐篷的帘子卷起,漏进一丝夜风,又一次落下?。


    纪兰芷强撑起的体面消散,她沮丧地躺到绒毯上,又抽来一条薄被?,盖住小腹。


    这个?月的癸水来势汹汹,腹腔一阵翻搅,纪兰芷疼得?冷汗直冒,忍不住按着肚子,屈起膝盖,将脊背躬成河虾,小心翼翼地忍耐痛楚。


    气氛静谧,夜风呼啸。


    偌大?的帐篷里,唯有纪兰芷一个人。


    她闭上眼睛,战栗不已,牙关也紧咬。


    倘若纪兰芷真的难受,只要她喊一喊谢蔺,二哥肯定会来关照她的。即便痛得?再厉害,纪兰芷喝两口热水也还是会好转。


    可她从来没有受过谢蔺的冷待,二哥的态度忽然有一点冷淡,她便觉得?难堪。


    她不允许柔善的二哥有一丝瑕疵。


    纪兰芷不知在忍疼,还是忍受委屈,总之她忍了多久,疼得?几乎要睡去。


    直到几根修长?的指骨,轻轻拉开她捂肚子的藕臂。


    一只温热的手掌顺势覆上她的腰.腹,手心的暖意源源不断传来,纪兰芷好受许多。


    没等纪兰芷睁开眼,她已被?一双结实的手臂捞进怀里,横抱起身。


    纪兰芷抬头,对上谢蔺那一双满含担忧的凤眸。


    男人白皙的指节,捋开纪兰芷汗湿了的鬓发,替她擦去额角的汗。


    谢蔺搂着纪兰芷坐到矮案前。


    纪兰芷睁开眼,靠到他的怀里,她低头,看到一碗刚煮好的、热气腾腾的红糖姜汤。


    纪兰芷有点明?白了,小声问?:“二哥是为我煮热汤去了?”


    谢蔺颔首:“月事疼痛,多是宫寒气滞,外感邪气,可服用些热物、燥物,脾胃受暖,兴许会好受许多。”


    顿了顿,他又道?:“我没在你的包袱里看到月事带,方才又取旧袍,还用柴火烧了些草木灰。月事带做得?不算细致,你暂时用用,等明?日,我去城里为你买些女?子的用物。”


    纪兰芷没想到谢蔺能细心周到至此地步,一时间有点无言。


    她还以为他只想着亲近,一点都不关心她的身体。


    很明?显,是她错怪二哥了。


    纪兰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脸上羞赧。


    她坐在谢蔺膝头,不敢劳烦他喂汤,自己端来红糖甜汤,慢慢啜饮。


    军营里要找一块红糖应该很不容易吧?二哥一定忙了好一会儿。


    纪兰芷一边想,一边喝红糖水。不知是姜汤暖胃,还是热水暖腹,她觉得?身体好多了。


    谢蔺耐心地盘坐,岿然不动,任由?小妻子将他当?成倚靠的圈椅。


    纪兰芷还在低头喝汤,谢蔺怕她跌跤,手臂虚虚揽着小妻子不盈一握的细.腰。


    纪兰芷搭在汤碗上的指骨纤细柔软,肩头被?烛火照得?圆润,睡前披覆的衣襟也松垮。


    雪岭山峰一览无余。


    谢蔺的墨眸幽深,他避开眼,忍下?渐起的欲.念,心中默念静心经文,没有再看。


    纪兰芷端着碗,仰头喝汤的时候,正好看到谢蔺扭过的侧脸。


    谢蔺的长?相实在清隽秀美,偏头的时候,连烛光都偏爱他,照出一片弧度优雅的下?颌,男人的喉结半明?半暗,如丘峦嶙峋。


    谢蔺那一把如墨的长?发被?夜风吹干了,仅用一条发带束于身后。不论怎么看,谢蔺都少了许多白日持刀的凶相,整个?人都蕴含了一种儒雅和煦之感。


    看上去,很好亲近。


    谢蔺的衣领浸满浓郁的松香,幽幽的清香,钻入鼻腔。


    纪兰芷被?清苦的草木味熏得?头晕目眩。


    浑浑噩噩间,纪兰芷又望向谢蔺的脸。不知为何,她忽然很想亲他。


    纪兰芷转过身,膝盖屈起,压进谢蔺的怀里。


    她弯曲腰脊,挺直了身体,柔软的双手,搭在男人宽阔的肩膀。


    一个?柔软的吻,就此落在谢蔺的嘴角。


    纪兰芷本?想着奖励谢蔺,她没有深入这个?吻,只是浅尝辄止的触碰,一触即分。


    可她不知的是,谢蔺好不容易抑下?的火气,被?妻子挑事的一个?吻撩起。


    火苗又蹿了起来,烧得?人神志不清。


    纪兰芷的腕骨猛地被?人扣住。


    谢蔺一手托住她酥麻的尾椎,一手将她的两只腕骨都困在身后。


    纪兰芷逃脱不得?,只能被?迫仰着头。


    谢蔺终于倾身覆来,他压着她,吻了下?去。


    谢蔺尝着纪兰芷的樱唇,甜津津的,全是糖浆的味道?。他咬着她的舌,故意用了点力气,绞得?纪兰芷舌根生疼。


    纪兰芷想躲,可她偏头,耳珠又含.进牙关。


    谢蔺细细咬她,酥酥麻麻,带点难言的、微弱的涩感、痛感。她想搡开谢蔺,反被?男人抓住了后颈,按到面前。


    宽大?的手掌将纪兰芷后脑勺的位置覆盖,指骨轻轻滑.动,勾缠几根发丝,撩起痒痒的触觉。


    纪兰芷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强硬地,挟持进怀。


    她仿佛是一只弱小无依的猫崽子,被?体型较大?的狮虎盯上,猛兽虎视眈眈,猎物自投罗网,纪兰芷逃脱不得?。


    纪兰芷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谢蔺的味道?。


    就在她以为自己今日运气太背,必将被?人拆吃入腹的时候,谢蔺良心发现,松开了她。


    男人抽身离开,却没有放过纪兰芷。他白皙的指骨,按在小妻子的唇上,一下?又一下?碾摩着。


    纪兰芷腿骨支起,小心挪动,不慎感受到谢蔺蓬勃的反应。


    她顿时僵在原地。


    纪兰芷心知肚明?,那是她不能轻易招惹之物。


    是郎君生机勃勃的七寸。


    谢蔺的凤眸灼灼,脸上神情意味不明?。


    纪兰芷莫名警惕,一句话都不敢说?。


    直到很久,谢蔺才按捺下?那一团骇人的冲动。


    他嗓音沙哑,低低告诫。


    “枝枝心知,为夫今日不会碰你,所?以你才那般作恶……故意撩.拨我?”


    纪兰芷装作无辜地眨眨眼。


    好吧,她承认,她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坏心眼。


    既然知道?谢蔺不会动她,她为什么不能使一点小小的坏呢?毕竟平时在榻上,都是谢蔺说?一不二,她太被?动了。


    小姑娘不说?话,但?谢蔺怎会看不出她的心思。


    纪兰芷默认了。


    谢蔺拧眉,他想到纪兰芷轻飘飘的身子骨,她那么纤弱,他应该多多忍让她。


    谢蔺无奈地叹息。


    过了一会儿,谢蔺声音危险,同怀里的纪兰芷道?。


    “既是你欠下?的情债,过几日,可能要劳枝枝……受点累。”


    纪兰芷又不蠢,她怎么可能听不懂“受累”的含义。


    “二、二哥……”纪兰芷不由?身体一颤,六神无主。


    那个?,她现在认错还来得?及吗?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这两日, 西域小国?泥婆罗与桑格古国?爆发?军事?冲突,眼下是瘟疫收尾阶段,谢蔺不?允许西域内部再?出乱子?。


    因此他事?先了?解两国?派出的军将人马后, 领了?两千精兵,前往两族交战的泊河, 帮助西域都护府平乱。


    临出发?前, 高承主?动请缨追随谢蔺的队伍。


    他被谢蔺打服后,一心想效忠谢蔺。


    谢蔺并没有如高承所愿, 立马提拔他,而是待他如待寻常兵丁。


    谢蔺告诉高承,军中骁勇者, 自有进身?之阶, 只要高承奋勇杀敌,日后会有谢蔺用他的时候。


    高承心潮澎湃,提出此次平乱,他也要一并同往。


    谢蔺到底还是赏识他的英勇, 破格让高承一个新兵跟随精兵出征的队伍。


    高承心知谢蔺有意抬举,大喜过望, 连连拍胸膛立誓, 他必会勤学苦练, 早日成为谢蔺麾下的一员大将。


    谢蔺走了?,纪兰芷和谢如琢仍留在军营里。


    白天除了?看将士们操练, 也没其他事?情做,纪兰芷看不?懂军训的门道,后来几日就只待在帐篷里, 陪儿子?看看书?,写写字。


    以观来无影去无踪, 这几日不?知上哪里去,纪兰芷怕谢如琢夜里一个人睡会寂寞,喊谢如琢趁父亲不?在军营,跑来主?帐和阿娘一块儿睡。


    夜里,谢如琢听从父亲留下的吩咐,监督纪兰芷的饮食。


    “爹爹说了?,阿娘这两天身?体不?适,忌讳生冷的食物,放凉的奶茶、酪浆就不?要喝了?,如琢去帮阿娘热一热。”


    西域的牧民大多都是在湖边安营扎寨,逐水草而居,因此牛羊马等等牲畜在河边饮水,极容易留下粪便,凡是河边打水,一定要煮沸放凉再?喝,免得上游冲下脏污,生水里带病,喝了?肚子?疼。


    因此,谢蔺专门设了?一个煮水的场地,若将士们有需要,可以在那一片原野上垒石烧水。


    谢如琢和负责烧水的火头军指挥官燕南枫关?系不?错,他提奶茶壶子?过来,燕南枫二话不?说,立马帮谢如琢热起奶浆。


    纪兰芷在帐篷里等了?一刻钟,一抬头,看到小孩拎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汤进门。


    谢如琢半点都没有叫苦叫累,放下茶壶后,取木杯子?,倒奶汤,挪到纪兰芷的面?前。


    “阿娘喝这个。”


    奶茶热气?腾腾,奶香浓郁,闻着很清甜。


    纪兰芷感激儿子?的周到体贴,笑眯眯和他道谢:“琢哥儿真是越来越有大人的模样了?!”


    小郎君得到母亲夸奖,眉眼笑得弯弯,挺起胸膛,很是神气?的样子?。


    谢如琢即便来了?军营也没有放下课业,谢蔺手边没有杂书?,特地取了?几本晦涩难读的兵书?,如《司马法》、《六韬》等古书?,供谢如琢研读。


    他还和儿子?说,如有晦涩难懂的地方,取笔墨记在纸上,他回来逐一解读。


    谢如琢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战场军将,心中保家卫国?的豪情万丈,看兵书?也孜孜不?倦。


    白天谢如琢没有去找母亲,反倒是纪兰芷有些无聊。


    又过了?一日,纪兰芷的小日子?干净了?,可谢蔺还没有回营。


    纪兰芷没事?做,想着把?谢蔺藏在箱笼里的书?拿出来晒晒。


    箱笼刚打开,便有小兵在帐外通禀:“王妃,依娜公主?恳求见您一面?。”


    纪兰芷想到上回召鹰的小公主?,唇角微扬,她正愁没事?做,见一见又如何?况且是在二哥的军营里,依娜真要和她扯头花,自有军将会帮着纪兰芷出手。


    想到这里,纪兰芷走出了?主?帐。


    远处,依娜小公主?坐在罗帷抬轿中,风沙扬起七色莲花纹纱帐,露出帐子?底下那一张百媚千娇的胡女脸。


    依娜看到即使身?穿朴素男式胡服,也依旧妍姿艳质的纪兰芷,心里气?闷又起,她想出声讥讽,却见纪兰芷看她一眼掉头就跑。


    依娜爬下轿子?,气?得用汉语大喊:“你跑什么?我是有事?要找你!”


    纪兰芷还是急走两步,气?得小姑娘撩裙狂追。


    直到依娜一把?抓住女孩儿的手臂,抬起头,看到纪兰芷促狭的一双眼。


    依娜顿时脸涨得通红,原来纪兰芷在逗她玩!可恨的汉女!


    纪兰芷笑眯眯地问:“敢问公主?,找我何事??总不?会带人来同我打架吧?”


    依娜咬牙切齿地道:“蔺王正在帮我外祖父抵御外敌,桑格古国?和齐国?和平共处,我不?会伤害英雄之妻。”


    纪兰芷点点头:“哦,那就是来抢我的夫君?很可惜,我的肚量很小,不?愿意和对我丈夫怀有不良居心的女子?多说话。”


    依娜气?得跺脚,但她想到昨晚外祖父的告诫,心知谢蔺对于妻子?的忠诚,她不?愿意再?低声下气?祈求得到心仪男子?的心,心里已经放弃抢夺谢蔺。


    依娜哼了?一声:“我不?会再?对蔺王出手,你不?必担心我抢你的丈夫。”


    纪兰芷:“是吗?既然如此,公主?找我何事??”


    依娜:“你能让男人对你死心塌地,你一定很擅长蛊惑男人的媚术吧?我愿意用千金来换!”


    纪兰芷没想到依娜是想和她学习引诱.男人的法子?,她一时无言。


    “如果是想学习房中术的话,我自己?都经验很少,实在是爱莫能助……”纪兰芷觉得,她经验一点都不?算老成丰富,还时常被谢蔺牵着鼻子?走,和她学这些,恐怕会误人子?弟。


    依娜瞪大了?猫眼,她转了?转眼珠子?,咬牙道:“那你跟我来!”


    纪兰芷几乎是被依娜连拖带拽拉上抬轿,临走前,她给亲兵们留下口?信儿,若是她晚间?还没回来,记得来找她。


    纪兰芷摸不?清楚依娜的想法,直到依娜将她带到一间?脂粉香料味很重的店铺,铺子?的女掌柜一连拿出好几个匣子?,陈列在纪兰芷面?前。


    不?止有牛角、鹿茸、象牙制的角先生,还有小巧玲珑的缅铃,金属铃铛上挂着细细的链条,能够人力拉出,并不?会轻易遗留至幽壑窄道中。


    纪兰芷一看这些榻上用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感慨胡女的大胆奔放,却不?敢把?这些东西收入囊中。


    二哥不?必刺.激就足够长时,若她再?买些挑衅的东西,她夜里还睡不?睡了??


    纪兰芷讪讪一笑:“倒是好物。”


    依娜得意地笑:“那是自然!你们中原人太保守了?,哪里有我们外域人懂得情.趣,这些还只是小东西,我带你看更厉害的!”


    依娜的姑姑们都是夜御数男的波斯公主?,就像男子?将女子?视为财产与资源一般,位高权重的贵族女子?也将地位卑下的男人视为玩物,依娜不?觉得这些男欢女爱的事?有什么羞耻的。


    纪兰芷可不?想开这样的眼界,她收下一盒缅铃,委婉地劝:“不?、不?必了?,这个就尽够了?。”


    依娜遗憾地摇摇头。


    但好歹纪兰芷肯收下她送的礼物,这就代表她们成为朋友了?!


    依娜多了?一个王妃朋友,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她约好下次再?找纪兰芷玩,兴高采烈地回了?王宫。


    反倒是纪兰芷捧着那一盒烫手山芋,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处理。


    谢蔺的私物少,主?帐里压根儿没有可以藏东西的地方。思来想去,纪兰芷还是把?匣子?放到  了?藏书?的箱笼里。


    五日后,待谢蔺回到军营时,纪兰芷恰巧不?在帐中,她带着谢如琢上草原骑骆驼去了?。


    谢蔺知道纪兰芷这些时日并没有觉得无聊,她不?但和依娜公主?成为了?朋友,还通过依娜学习了?一些简单的胡语。纪兰芷聪慧好学,如今外出买东西,已经不?需要擅长胡语的亲卫在旁帮忙翻译了?。


    谢蔺想到妻子?,眉眼柔和。


    他沐浴更衣后,无事?可做,随手拿出一本兵书?翻阅。


    可是,等谢蔺打开箱笼,却发?现一盒圆球状的银铃铛。军中部将吃酒喝肉的时候,说过几句荤话,谢蔺听过,知道这些女子?床笫间?用于自娱自乐的缅铃。


    郎君的指骨捻住小铃铛,细细端详了?一会儿。


    没他在身?边的时候,枝枝……很寂寞吗?


    谢蔺低垂眼睫,若有所思。


    纪兰芷今日出门,不?但带谢如琢骑了?骆驼,还上附近部落的贸易集市里,买了?许多吃食,有胡麻饼、甜瓜,还有一壶三勒浆。


    谢如琢玩够了?,回营就犯困,他随意擦洗过,已经钻回营帐里睡觉。


    倒是纪兰芷一身?的汗,刚想洗漱,却发?现谢蔺已经凯旋。


    “二哥,你回来了?!”


    纪兰芷欢喜地凑到谢蔺的矮案前,女孩儿额发?全被汗水浸湿,可一双杏眼清亮,望向谢蔺的时候,满眼都是欢喜。


    谢蔺原本淡漠的凤眸,都要被纪兰芷火一样炽烈的情绪烧尽,他不?由脸色温和,取帕子?帮纪兰芷擦汗。


    纪兰芷看了?一眼热气?腾腾的屏风,意识到谢蔺早已帮她备好了?洗澡用的热水。


    纪兰芷心里感慨夫婿的贴心,她笑着道:“我先去洗洗,一身?汗,不?想熏到二哥。”


    谢蔺轻轻应了?一声。


    待纪兰芷钻进屏风后头,褪去所有身?外之物的时候。


    她忽然感受到一只修长的手,覆在腹底。


    谢蔺从后而来,拥住了?她。


    不?知谢蔺何时解的衣,他如火一般炙。


    纪兰芷被他抱着,明明不?冷,却忍不?住脊骨瑟缩一下,她往后退,感受到郎君磅礴的私物。一时间?,纪兰芷进退维谷,再?不?敢动。


    女孩儿的肩臀圆润,谢蔺的下巴轻轻抵在肩窝,好似交颈一般,他挨着她。


    纪兰芷感受谢蔺从上至下的研磨,只觉得腿侧生疼。


    她的手指向后,碰到谢蔺的腰间?肌理,男人的肉骨紧实,像是一把?绷紧的弓。


    而她就是那一支箭矢,被架在弓上,蓄势待发?。


    谢蔺却依旧不?动,他忽然伸手递到纪兰芷面?前,掌心摊开,正是那一只可以作?乱的缅铃。


    纪兰芷面?红耳赤,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二、二哥怎么会找到这个东西?她一动不?敢动,谢蔺却弯了?下唇角,问她:“枝枝,喜欢这个。”


    纪兰芷辩驳:“我、我没有。”


    谢蔺眼眸微沉:“撒谎。”


    他没有听纪兰芷的辩解,而是一意孤行引导她跪到柔软的毡毯上。


    纪兰芷撑住膝骨,趴伏着,她被压制在地,脸颊紧紧贴上软绵的绒毯,她看不?到谢蔺的脸,心里有点慌张。


    一时间?,纪兰芷既想哭,又害怕。


    直到她听到汹涌的水声,而缅铃被她紧紧绞杀。缠在谢蔺指骨的细链子?,无论如何都抽不?动。


    谢蔺不?由扯了?下唇角,意有所指地说:“枝枝,好能吃。”


    纪兰芷张着嘴,轻轻喘气?,她的眼睛都被欺红了?,眼波潋滟。


    她回头,瞪了?谢蔺一眼,心里暗骂:她才不?贪吃,都是被逼的。


    这一眼,风情万种,令人心猿意马。


    谢蔺没有多添怜惜,他只想将她全身?心据为己?有。


    纪兰芷的尾骨发?颤,谢蔺修长的手指,沿着她后脊的骨珠轻轻拂过。


    男人的凤眸渐深,情愫浓重。


    这样荼蘼艳丽的颜色,只能他一个人看到。


    谢蔺还是不?喜欢有旁的东西碰到纪兰芷。


    他取走缅铃,亲力亲为,冲锋陷阵。


    谢蔺俯下脊背,从后方亲.吻纪兰芷的肩膀。


    幽壑曲径,溪流潺潺,一路畅通无阻。


    谢蔺下手收不?住力气?。


    直接碾开了?她。


    纪兰芷简直想发?狂,她的口?舌被指骨卡着,叫不?出声。


    却听到谢蔺声音沙哑低沉,对她道:“枝枝,别这样看我……”


    男人似乎轻笑了?下,笑意浅显,稍纵即逝。谢蔺的凤眸晕染上欲,邪念横生,他伸出手,盖住纪兰芷回头嗔怪的媚眼。


    谢蔺又在骗她,下手没轻没重。


    他说:“这样看我,会让我很不?忍心。”


    实在是,会令他多想。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草原的夜晚风大, 帐子外?的西风呼啸,呜呜咽咽,吵得闹心。


    纪兰芷的抽噎被风声覆盖, 半点都漏不到帐外?。


    她已经被谢蔺撞得摇摇欲坠,哭声也支离破碎, 连不成篇, 偏偏二哥还要逗她。


    “若是忍不了就哭出来,横竖没人能听见?。”


    要是谢蔺真用一张笑脸与她玩笑就好了, 偏偏谢蔺的眉眼隽秀清直,除了狭长的眼尾晕染潮红,脸上?不带丝毫笑意。


    纪兰芷凝望谢蔺抓在她臂骨上?的那一只手, 煌煌烛光透过男人的骨节, 手指散发出一种如青玉般的莹润。他死死绞着她,力气很大,即便?长得神?仙样,做出的事却?满怀凡人痴嗔的私.欲。


    因此, 纪兰芷怎肯受谢蔺的骗。男人一本正经地哄劝,分明是想看她失控, 想看她情?不自禁的模样。


    纪兰芷决不能让谢蔺如愿。


    她有骨气, 即便?谢蔺再如何周到, 里里外?外?地服侍她,不放过任何一处地方。


    她也不会轻易在谢蔺面前泄了身。


    纪兰芷牙关?紧咬, 谢蔺的手指探不进唇腔。


    他被拒于门外?,只能用满覆粗粝茧子的指腹,暧昧地轻抚纪兰芷的皓齿, 指节在她的虎牙处停留,意味深长地摩挲了许久。


    “这颗牙, 倒是有些尖。”


    纪兰芷不知谢蔺在说什么?。


    只她想起从前一次,谢蔺非要她躬身跪伏,以?唇齿侍奉。


    那时,她与谢蔺互为首尾,低头的瞬间,纪兰芷脸上?被药杵子砸到,不慎被烫了一下。


    纪兰芷目瞪口呆,她以?手骨丈量半天,二哥的东西实在骇人,她心里天人交战,不敢开口。


    纪兰芷犹豫一会儿,还是决定不要投桃报李,效仿谢蔺唇.舌间的卑鄙。


    今晚情?浓的时候,谢蔺特地说起她的牙齿,肯定包藏祸心!


    纪兰芷简直要恼羞成怒,想骂二哥一句:关?你屁事!


    她气愤不已,一下子张开口,作势要咬谢蔺,可就在启唇的一瞬间,指.尖伸进她的喉头,牵连出湿濡的唾津,纪兰芷咬不下去,忽然意识到谢蔺使的激将法。


    “二哥……好烦人!”她含含糊糊地骂。


    谢蔺终是被她逗笑,他挨着她的耳,喘了一下,舔.弄她丰腴的耳珠。


    纪兰芷的尾椎触电一般,整个人都酥麻,她执意要躲,却?被男人挟制其?中。


    谢蔺行事有几分霸道?,他故意一手托住纪兰芷的下颌,附耳慢条斯理?地说:“只是,忍了七年之久。”


    谢蔺一说这个,纪兰芷就哑口无言。


    “二哥,连自.渎……都不曾吗?”


    谢蔺唇角轻扬,他咬了下纪兰芷的耳廓,低喃:“不曾……若我想着已故亡妻的遗像动手,实在是,有些冒犯。”


    纪兰芷能听出身后的二哥在笑,他同她闲谈还要碾动,羞得她不知该说什么?好。


    纪兰芷又陷入煎熬中。


    纪兰芷意识迷离,眼眸含泪,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好像蒙上?了一层雾气。她想到新婚夜的时候,谢蔺一边卖力取悦,一边从后抱着她,眼睛埋在小妻子的肩窝,隐隐湿润。


    纪兰芷偏头时蹭到一点,是咸涩的泪。


    那一刻,纪兰芷忽然心脏刺痛,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二哥不怕疼痛,不畏流血,却?会因和她重?逢,夫妻间云雨缠绵,而?心生欢喜。


    他为她落泪。


    男人凤眸赤红,眼睫湿润,他直直地凝望她,怕婚宴是梦,怕她一拥就碎,怕梦醒以?后他还留在那一座白雪皑皑的荒宅里,与妻子生死不复相见?。


    谢蔺的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纪兰芷的鼻尖酸胀。


    这样的二哥,看起来……好可怜-


    西域这边的瘟疫已被谢蔺控制。


    驻地外?域的都护府不干正事,除了将一些军情?汇报给都城中枢,旁的什么?都做不了。


    还是谢蔺的到来,打开了局面。他擅医理?、识百草,知道?用哪种价格低廉的药草入药,可以?代替治病的贵重?药材,由?他来指点疫病用药,以?及防.疫措施,实在事半功倍。


    西域的部落诸国盛产黄金、玉器、宝石,并?且长年与齐国、西方国家进行贸易往来,国库充盈。这点药材的花销,还不至于影响到国家根本。


    谢蔺热心肠,通诸国语言,询问胡民们身体时温蔼细致,又领兵平乱,让他们免受炮火侵扰,西域子民们对?战神?蔺王的印象非常好。百姓们想到谢蔺的妻子被神?鹰庇佑,乃是天女,他们更是拥护谢蔺,对?他“济世的圣人”的身份深信不疑。


    胡民们都说,这位中原来的战神?蔺王,能为西域带来和平与富足。


    不少在北狄之战中家破人亡的胡族年轻人,心怀丧亲之痛,他们纷纷投效谢蔺,想要加入御敌的守军。


    谢蔺深知,想要戍守边城,还得以?夷制夷,胡民了解外域气候,熟悉草原,往后御敌之战里,他们可以作为斥候队伍,为汉军提供敌情?消息。


    谢蔺没有拒绝这些想要参军的胡民,不但将他们收入军所,还整编军队,抬举了几个擅长汉语的胡民作为军队将领,用于日常沟通、管制胡兵。


    谢蔺还需要在外?多留几日。


    待收尾工作做好,他就能率军回到衢州,料理?那些贪官污吏留下的腌臜事了。


    夜里,谢蔺终于能够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逐一记录于文书上?,他将一封告发马郡守贪污的奏疏文书交给信差,命差役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然而?,这名差役刚行至半路,就被一支来势汹汹的黑羽箭刺中。


    箭矢整支没入皮肉,贯穿心脏。


    快马遭到惊吓,撒开四蹄,朝前狂奔而?去。


    差役受伤太重?,左右摇晃,他无法控制缰绳。几乎是瞬间,差役软倒身体,坠马而?亡-


    谢蔺留下以?观保护纪兰芷。


    临走前,他还下达军令,三军戒备,日夜巡岗,不可疏忽,务必要护好晋王妃的安危。如遇大事,也可以?与纪兰芷商讨,


    谢蔺居然敢让纪兰芷插手军务,还让家眷知情?军事,可见?他对?王妃的信赖。


    军令如山,军将们没有异议,全?按照主帅的吩咐行事。


    如今西域安定,风波尽消,纪兰芷倒是没什么?危险。


    她用饭的时候,听到将领们聊起隆冬天里的战役。


    如今才刚刚入秋,天气不算寒冷,等到严冬厚雪的季节来临,草场凋零,牛羊挨饿受冻,那些走投无路的草原部落会结成同盟,联合北狄,再次侵扰边城。野蛮的胡人没有生路,唯有掠夺富饶的齐国,才能保住部落的子民。


    野狼被饿到奄奄一息,拼死一搏挥舞的力量极其?惊人,北戎铁骑凶悍,每年边城藩镇的战役,汉军几乎都有很大的损伤。


    汉军没有北狄人那么?耐寒的体质,年年出征都有冻死的军士,也不知今年会不会又下大雪天灾。


    纪兰芷默默吃饭,她把这些事记在心中。


    纪兰芷忽然想到前些日子,她在西域境内游走,曾经看到过价格低廉的草花絮。


    也就是富人才能用得起的棉花。


    在齐国境内,棉花难种植,产量低,且价格昂贵,贫户百姓每逢冬天只能盖芦花被子,用作保暖。唯有豪族门阀才可能用得起棉被、禽羽被、兽皮。


    若是能采买那些草花絮,或是在西域境内大批量种植棉花,再用这些保暖的棉絮为军士们制作棉袍……是否就能解齐国凛冬御敌的燃眉之急?


    纪兰芷私下找了依娜小公主。


    依娜听完了纪兰芷的话,心觉可行。若能让汉军战力大增,也是她期望的事。毕竟依娜和桑格国王连着血脉,她不想母妃的娘家势力变弱,自然盼着西域风平浪静。


    有了这位尊贵的波斯公主作为线人,纪兰芷的交易变得异常轻松。她动用盛氏留下的嫁妆金银,不但收购了大量的棉絮,还雇佣了一批胡民妇孺看顾棉花的种植与育苗。


    许多部落的妇孺老幼,在炮火中失去了丈夫、儿子,他们没有活做,日子苦不堪言。正逢纪兰芷需要用人,开出的佣金也不菲,日子有了着落,心里感激不已。


    胡民们知道?雇主是纪兰芷,更是坚信她乃佛陀送来解救苍生的天女,能将子民们从苦厄中解救出来。


    纪兰芷莫名其?妙拥有了一批信善教众,听到风声的时候,就连她自己都有几分无奈。


    但纪兰芷不去纠正胡民的愚昧想法,总归对?她有利,她不会蠢到非要澄清。


    纪兰芷把那一批批塞满棉絮的麻布袋子装上?板车,只等着二哥回到军营时,带到衢州城中,找绣娘赶制御寒的棉袍,充作军需辎重?,用于凛冬战役-


    夜里,谢蔺坐在帐中疗伤。


    白天他被桑格古国内乱的叛军偷袭,为护住一名受到惊吓不知逃跑的孩子,他没有避开挥舞的弯刀,以?短刃匕首相抵,虽挡住了攻势,但臂弯还是被人剜去了一块血肉。


    刺客已经伏诛,谢蔺受的只是小伤,他接过孙白良送上?的药粉后,包扎伤口,靠榻安睡。


    夜半时分,帐外?的沙枣树被风吹乱,张牙舞爪的影子投向帘布,好似凶恶的魑魅魍魉。


    谢蔺的呼吸平缓,眉峰轻轻蹙起,指骨微蜷,陷进梦魇。


    这时,帐帘被一把锋锐的弯刀挑起。银光粼粼,白芒折向谢蔺紧闭的凤眼。


    谢蔺一贯枕戈待旦,今日竟睡得很沉,半点没有听到风吹刀刃的呼啸声。


    刺杀谢蔺的男人很明显是个练家子,足下不过蜻蜓点水一般挪动两下,高大的身影便?迅速窜向榻前。


    刺客的长刀高高举起,刃光乌沉,杀势凶悍霸道?。


    弯刀猛然落下。


    帐外?雷雨交加,一道?闪电穿破云霄,犹如雷龙利爪,在空中扑腾,顷刻间照亮了帐篷。


    刀刃砍下的钝声,伴随轰隆雷声,一齐挨在了木榻之上?。


    刺客凝神?望去,长刀却?没有见?血,反而?是死死嵌进厚重?的木材中。


    扑空了!谢蔺跑了?!


    他一阵心惊胆战,没过片刻,脖颈便?抵上?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竟是被谢蔺反杀了……


    谢蔺没有饶他的意思,腕骨轻拧,锋锐的刀刃破开肌肤,血腥味铺天盖地袭来。


    刺客大惊失色:“你、你为何没有陷入昏迷?你没有用药……”


    谢蔺淡然道?:“今日敌袭实在蹊跷,我临时起意去的城郭,竟也有叛军埋伏行刺,可见?是身边有人泄露我的行踪。我实在不明白,孙郎将也是国家栋梁,心系百姓。我见?过你亲自为胡民煎药,见?过你解下衣袍庇护那些遭受戎狄欺.凌的胡女。你既非恶人,为何执意杀我?”


    孙白良没想到谢蔺竟警觉至此,他本想着利用能致人昏迷的药粉,让谢蔺陷入昏睡,再将其?杀害,也好给马郡守一个交代。


    可他棋差一着,到底输给了谢蔺。


    孙白良自知死期已到,他闭眼:“你动手吧,是我输了。”


    谢蔺听他毅然赴死的话,脸上?没什么?表情?,反倒是挪动匕首,任由?刃面沾上?那些血迹,问孙白良:“为何要替马郡守卖命?为何要助纣为虐?”


    早在纪兰芷投奔谢蔺的时候,他便?猜到马郡守必有异动。


    只是谢蔺没想到,正直耿介的孙白良,竟会唯马郡守马首是瞻,他分明不是那种丧心病狂的歹人。


    孙白良心中天人交战,他想到了许多过去的事。


    他想到从小相依为命的义?妹孙柔娘。


    想到孙柔娘每日都会在家中煮好热腾腾的饭菜,等他回家后,欢喜地扑到他的怀中。


    想到孙柔娘明明该是他无血缘的妹妹,却?对?兄长倾诉衷肠。


    人言可畏,孙白良不想让外?人非议妹妹,背地里耻笑他们悖逆乱.伦。他不信孙柔娘的感情?,只当她是从小与兄长一起长大,没见?过外?男,才会对?他心生爱慕。


    孙白良开始避开妹妹,他不想让孙柔娘一错再错。


    直到孙柔娘与马郡守的亲子马兼明成婚。


    孙白良亲自背妹妹上?花轿。


    孙柔娘把脸埋在他的颈窝,没有欢声笑语,流下的只有一串串眼泪。


    她趴在哥哥宽阔的脊背,安安静静的样子,压根儿不像是一个即将嫁给心上?人的新嫁娘。


    上?轿之前,孙柔娘握住孙白良的手,对?他说:“现在,哥哥可以?不要再躲着我了吗?”


    直到这一刻,孙白良才知道?妹妹做了什么?。


    她想留在衢州,因此她嫁给了当地郡守的儿子。她想和兄长正大光明地来往,因此她甘愿嫁为人妇。


    她不会将那些爱慕兄长的情?谊流露出分毫,所以?孙白良可以?不可以?别躲着她了……


    孙白良指骨紧攥。


    婚后的孙柔娘过得并?不好。


    她自小身子骨弱,孕事十分艰难,丈夫马兼明酗酒,在婚后暴露出暴戾的嘴脸,除了孙柔娘对?外?示人的那张脸完好无损,小娘子身上?的其?他地方皆有淤肿。


    可孙柔娘很欢喜,马郡守想要拉拢州郡的武官,允许孙柔娘常回家看看,同那位任职左军中郎将的兄长多多亲近。


    孙柔娘的伤痕不小心被兄长发现,孙白良握住妹妹的手,颤抖着声音,问她:“谁打的?马兼明?我杀了他!”


    孙白良提刀要走,却?被妹妹一把抱住了腰身。


    孙柔娘如同出嫁那天一样,把脸埋在兄长的后背,笑着说:“柔娘不疼,柔娘很欢喜,因为哥哥能和柔娘多说话了……”


    孙白良心脏瑟缩,犹如针扎一般。


    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是他把孙柔娘逼成这样。


    孙白良意图让妹妹和离,但马郡守势大,不愿放人。他只能同马郡守旁敲侧击,声讨马兼明。


    马郡守承诺,他必会护住儿媳,不会让儿子再动她一根毫毛。


    孙白良心知肚明,这是马郡守要用他的意思。


    孙柔娘被困后宅之中,他鞭长莫及,救不了妹妹,只能为马郡守摆布。


    他帮马郡守一点,妹妹的日子便?会好过一点。


    直到这一次,马郡守许诺,他会放孙柔娘自由?。


    若孙白良不杀谢蔺,那么?马家罪孽滔天,迎来的将是夷三族的重?罪。儿子儿媳,一个都逃不了。


    孙白良的妹妹,必死无疑。


    孙白良别无他选,他只能接下最后一单交易。


    ……


    孙白良把这些往事告诉谢蔺,他不祈求谢蔺的原谅,他只希望,谢蔺能够帮孙柔娘一把,能让妹妹脱离苦海,能保下她一命。


    谢蔺:“我会尽力而?为。”


    孙白良知道?谢蔺一旦死了,边城百姓必要再经历一场水深火热的祸事,他错了太多,不可一错再错。有谢蔺这句许诺作保,孙白良放下武器,不再抵抗。


    谢蔺终于处理?好西域之事,他迟迟没收到天家下达地方的诏令。


    这一次,谢蔺命孙白良亲自奔波一趟,将告发马郡守的文书,送往京城。


    孙白良明白,此次旅途必定艰难重?重?,但谢蔺给了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只要妹妹有一线生机,便?是刀山火海,孙白良也会冒死一试-


    半个月后,马郡守马伯远带上?儿子与夫人,举家逃离衢州。


    然而?,没等他逃出郡县,身后便?传来铁骑掠地的骚动。


    山径间,弓兵出征。无数箭矢织成箭网,挟带雷霆之势,射向马伯远的马车。


    不过眨眼的功夫,马车被铁箭刺穿,射成了刺猬,马伯远自知死路一条,他不敢再逃命,连忙大声求饶。


    谢蔺手持缰绳,抬臂制止了攻势。


    他策马上?前,衣袍猎猎,脊背挺拔。那双凤眼一如既往冰冷,不近人情?。


    谢蔺对?着爬出马车求饶的马伯远,说:“陛下已下达任免马郡守的诏令文书,还请罪臣马伯远,叩跪听旨。”


    马伯远心凉成半截,他痛哭流涕:“罪臣马伯远听旨。”


    谢蔺瞥他一眼,对?他的哀求无动于衷。


    “马伯远贪赃枉法,蠹国害民,致使数千名州郡百姓染病无治,客死他乡。其?心之歹,其?罪之恶,令人胆寒,罄竹难书。陛下仁德,多年来柔政治国,推恩四海,他愿意赐罪臣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若你肯检举告发所有参与此案的罪官,协助本王勘破此案,可免夷三族之重?罪,只判你一人秋后问斩。”


    马伯远心知肚明,夷三族的旨意一旦下来,他的父母、妻儿,三族以?内的亲眷将一个不剩,全?丧命于凌迟剐肉的极刑。


    马伯远别无他选,只能接受。


    虎毒尚且不食子,至少要保住儿子马兼明的命!-


    又过了一个月,已是十月初,正是初冬时分,天降小雪。


    今日,纪兰芷陪同孙柔娘一同观刑,亲眼看着马伯远斩首于市。百姓们想到亲人被残忍地驱逐出城,他们连尸骨都无法收殓,悲痛欲绝。


    而?贪官马伯远死在晋王谢蔺的手上?,当真是大快人心!


    众人颂德歌功,夸赞谢蔺的廉明公正,在他的治理?之下,衢州一定会越来越好。


    纪兰芷握了一下孙柔娘的手,问:“待会儿的事,真的不需要我陪同吗?”


    瘦弱的小姑娘摘下斗篷,对?和蔼可亲的晋王妃摇摇头。


    她笑了下,说:“哥哥会陪我。”


    孙白良虽有过错,却?也是此案最大功臣,君王将其?革职,贬为普通兵卒,虽是多年功绩毁于一旦,但至少,孙白良还能留在军所。


    孙白良跟随谢蔺守卫边关?,他是老将,战功再攒,自有起复的时候。


    纪兰芷听到孙柔娘这样说,也没有勉强她。


    “那待会儿忙好,来王府吃席,我好不容易让厨子包了饺子,北地难能吃着,你尝尝。”


    “好。”孙柔娘向纪兰芷行礼。


    她牵着兄长孙白良的手,前往马兼明如今所住的一间土屋。


    马家抄家,门庭败落,树倒猢狲散,那些亲眷巴不得和本家撇清干系,免得惹祸上?身。


    马兼明不再是郡守之子,他连酒钱都攒不下来。


    马兼明本想巴着孙柔娘不放,但他畏惧替孙家撑腰的王府,不敢开罪,只能愤愤不平地写下和离书,放孙柔娘离开。


    今日,孙柔娘来见?前夫最后一面,不过是有几句话要说。


    她有哥哥撑腰,她不会再害怕马兼明了。


    孙柔娘想到前几日,她堕下的孩子,问马兼明:“一个月前,赵姨娘送来的药酒,你喝完了吧?”


    “喝了。”马兼明不明所以?,“孙柔娘,你什么?意思?那药酒有问题?”


    孙柔娘松一口气,笑说:“没什么?大碍,只是你可能……永远都不会有孩子了。”


    马兼明睚眦欲裂,他冲上?前去,想要抓住孙柔娘的衣襟。


    “你毒害我!”


    没等马兼明碰到孙柔娘,一袭重?拳便?迎着他的颊侧扫来。


    马兼明摔倒在地,他的嘴角溢血,疼痛难当。


    出手的人,正是孙柔娘的兄长孙白良。


    孙柔娘躲在哥哥身后,继续说:“药酒是你自己要喝的,不是我逼迫诱.哄的。是你愚钝,不知那壶西域药酒和你平日吃的补品药膳相冲,绝嗣也是你自找的!”


    马兼明吐出一口血:“孙柔娘,你想死!”


    然而?,没等他骂出更脏的话,孙白良的拳脚便?如雨一般落下。


    马兼明几乎被打得奄奄一息。


    孙柔娘抱住孙白良,阻止兄长将人打死。


    “哥哥,我们回家吧。”她心里没有怨气了,她让孙白良住手。


    这一次,孙白良看着乖巧柔善的妹妹,他再也没有说出拒绝的话。


    谁要说闲言碎语,谁就去说吧。


    妹妹一辈子不嫁人也没什么?,反正他会永远陪着她。


    孙白良,再也不可能放下自己亲自养大的柔娘。


    兄妹俩手牵着手,白雪簌簌落下,覆上?衣袍。


    他们有说有笑,朝着晋王府的方向走去。


    “今晚的饺子,我要吃十五个。”孙柔娘笑了笑,柳眉弯弯。


    孙白良哈哈大笑,揉了揉妹妹的脑袋,连声说“好。”


    孙白良知道?,无论孙柔娘想要什么?,他都会说好。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入了冬, 北地飘雪,溪流结冰。


    牦牛、羊、马已经不能赶出门吃草了。草原积雪厚重,若是畜蹄嵌进厚雪中, 定会?被霜雪冻到失温,唯有折断蹄子, 方有一线生机, 兴许能走出一片雪域。


    草原辽阔,柏树与胡杨树上挂满了皑皑雾凇, 放眼望去,只余下一片刺目的白。


    人迹罕至的草原,忽然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马蹄声。天地尽头, 雪浪翻涌, 白沙莽莽,数千名勇士逐队成群,策马而?来。


    他们披着保暖的兽皮衣,腰横长弓, 手举弯刀,在可汗清格勒的带领之?下, 犹如蝗虫过?境一般, 掠地而?起, 杀向远处分散的部落营地。


    一大批训练有素的军马气势汹汹,疾驰而?来。


    御敌迫在眉睫, 战役一触即发。


    小部落里的男女老少纷纷跑出营帐,他们吹角连营,提醒妇孺老幼先离开战场, 其余壮丁则拿起弓箭、长刀,跨上健马, 在部落酋长的带领下,迎上凶悍的北狄军队。


    他们不过?是一支千人的小部落,若是清格勒有意?招揽族中勇士,大可派出将官来和平商议,但清格勒嗜杀成性,用一支骑兵便能踏平的小部落,没?有派人前来谈判的必要。


    清格勒眉眼坚毅,出手既快又狠。不过?两匹马相交的一瞬间,清格勒横刀一挥,力道千钧,硬生生斩下了对面八尺男儿的头颅。


    人头落地,血溅三?尺,快马受惊,扬蹄狂奔,嘶鸣声刺耳。


    清格勒的刀都被部落勇士的颈骨砍钝了。


    这把宝石弯刀,他用起来很顺手,倒是可惜了。


    清格勒看了一眼刀刃上的豁口,不满地皱了皱眉。


    兵荒马乱的雪地,死去的勇士之?子不要命地跑进战场。


    年幼的孩子看着父亲尸首分离,崩溃地哭喊,他作势要去抱住父亲的头颅,用瘦小的身体?保护父亲,让他免遭马群的践踏。


    然而?,清格勒被这一声哭嚎喊得头疼,他没?有任何怜悯之?心,竟再次举刀,朝那?个孩子砍去。


    等小孩目光呆滞,也倒进血泊里,清格勒才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笑了起来:“如此,你?就能和你?的父亲永远团聚了。”


    清格勒武艺高强,冷漠强大,血溅上他那?双凶残的金眸,有一瞬间,他就像是地狱来的鬼王。


    原本硝烟弥漫的战场瞬间寂静,部落的勇士们深知自己不是北狄汗国的对手,不再负隅顽抗。


    清格勒杀腻了,他将剩下的勇士收揽麾下,壮大他的骑兵队伍。整顿了两日,清格勒率军,又奔向下一座城池。


    隆冬快要来了,清格勒要养数万人的军队,要喂养成千上万匹战马,粮食物资是眼下的燃眉之?急,他必须收揽兵马,招募兵将,集结队伍,再次入侵西域抢夺物资,或是南侵中原,攻城略地。


    就在几?日前,他刚和几?个大部落酋长达成同盟。


    虽说这些首领对于齐国的强大还是心有忌惮,不敢轻易联手攻城。


    他们甚至询问清格勒,有没?有克敌制胜的妙计,倘若没?有,他们不舍得白白让部落青壮前去送死。


    “就凭我等,还不是齐国的对手啊……贸然攻城,恐怕是以卵击石!”


    清格勒却笑了一声,将刀砍向一侧食案。


    咣当一声巨响,帐子里鸦雀无声。


    清格勒眯起眼睛:“至少……衢州能攻入。”


    酋长们面面相觑,询问:“此话何意??”


    清格勒:“你?们只管信我,若是不信,倒也无妨。王庭有四万骑兵,如果不想部落有伤亡,或是让麾下子民受苦受难,死在这个冬天,我劝你?们在我心情好的时候,痛快答应。”


    酋长们心知肚明?,这位北狄汗王不是来商量的,他势在必得,没?有给他们任何反抗的机会?。


    酋长们想到这些时日,清格勒南征北战,围攻雪域城池,短短几?个月,他就拉拢了数万名健壮骁勇的部落勇士。


    和坐拥数万大军的清格勒硬碰硬,实在太不上算了。


    几?人没?有异议,只能屈辱地同意?联军策应一事。


    至少,清格勒要是真的能攻入衢州,他们也能分一杯羹,瓜分到许多?物资。齐国地大物博,物阜民丰,实在是一块膏腴之?地,关外的诸国部族都眼馋了许多?年。


    清格勒饮下一口葡萄酒,嘴角微勾。


    他方才那句“夺下衢州”,并非欺瞒。


    近日,身为?汉地使者的张靖,和齐国的东宫储君私下取得联系,后党的官吏像是不知道张靖早已背叛齐国,投效汗王,还同张靖往来频繁。


    张靖原本以为?,东宫那?边是想劝他迷途知返,也好助晋王平定北地之乱。却不料,周皇后是另有图谋。


    张靖的一举一动,怎可能瞒得过清格勒的眼睛。


    清格勒取来东宫的信笺,得知了后党所求之?事。


    周皇后嘴上说想和北狄和平共处,互不  犯境,心里也知,草原汗国兵强马壮,怎可能轻易停止南下侵齐的步伐。因此,她以衢州作为?见面礼,促成两国的谈和盟约。


    衢州,是谢蔺的封地。而?谢蔺受齐国百姓爱戴,还是君王的次子。


    清格勒又不蠢笨,他当然明?白周皇后的言外之?意?。如今她不过?是个皇后,膝下养育的是能继承王权的皇太子。待她登顶,自然能够决定国土的归属问题。只是清格勒要助她一臂之?力,如此才能达成共赢的局面。


    清格勒冷笑。


    原来是皇裔们内斗不休,又绷着那?一层礼义廉耻的皮囊,不敢明?面上兄弟阋墙,落得千世?骂名,只能借他这个外敌下手,除掉衢州的蔺王。


    不过?,既然东宫太子有意?把谢蔺的人头送到他手上,清格勒又怎会?不收下这一份大礼呢?


    他默许张靖与东宫通联,只要别暴露北狄的军情,其余随意?。


    张靖不傻,他深知清格勒的狠厉,才不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透露北狄的事。


    他是汉|奸啊,他可没?有这么爱国!-


    远在万里的上京。


    时逢隆冬,雪絮覆上明?黄色琉璃瓦,琼楼玉宇,白雪皑皑。


    宫道中,小黄门在大监的吩咐下,搬动梯子,替换屋檐上挂的红纱灯。


    换好了灯,他们又捧着一个个小瓦罐,把细盐洒在犄角旮旯处,防止积雪过?多?。其余小太监则拿来扫帚,把庭院、红墙小径,悉数清理干净。


    乾宁帝望着茫茫大雪,心神恍惚。


    京城都下这么大的雪,北地寒冷,看来今年必有天灾。


    他的二郎恐怕要吃苦了。


    谢蔺刚去衢州,就破了一桩大案,还一举开罪地方数位世?家官吏,他行事这般绝情,恐怕那?些州郡豪族定是对谢蔺恨之?入骨。


    这小子刚烈,身上有一股如潇湘翠竹宁折不弯的劲儿。


    乾宁帝曾被谢蔺气得切齿,等时间久了又觉得他的心性坚毅,其实是难能可贵的纯臣。


    只是,谢蔺开罪这么多?人。等哪日,乾宁帝龙驭上宾,次子在周皇后手下生活,恐怕举步维艰。


    乾宁帝想到嫡长子李泓治。


    平心而?论,无论品性还是学?识,李泓治都远不如谢蔺。


    只是乾宁帝动了周家,其余世?家势必不会?罢休,而?嫡长子言行举止端庄恭顺,没?有任何出格之?处,乾宁帝也不可能罢黜太子。


    倘若他们兄弟两个关系密切,能够互帮互助就好了……有谢蔺在旁辅佐,再由李泓治镇压世?家,平衡皇权,大齐国往后必将风调雨顺。


    只可惜,周皇后杀了崔善伽。


    杀母之?仇,谢蔺不会?忘记。他注定无法和大郎和平共处。


    乾宁帝长叹一口气,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无法做出抉择。


    屋外,雪又大了。


    即便燃了炭盆,乾宁帝还是觉得很冷。


    他咳嗽几?声,大太监德方立马将周皇后亲手熬煮的梨汤端来。


    “陛下,您尝尝。这是坤宁宫送来的梨汤,说是皇后亲自熬煮的,专程为?了您的咳疾准备,想让陛下润润喉。”


    乾宁帝小饮一口,没?说什?么。


    甘甜的梨汤下肚,他的咳疾好上许多?。


    乾宁帝老了,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这么些年,他案牍劳形,日理万机,虽不至于管理齐国每一块疆土,但好歹保境息民,没?有让外邦蛮敌占领国土。膝下百姓还有口饭吃,不至于生活在炮火侵扰的乱世?之?中。


    乾宁帝放下梨汤,继续批阅奏疏。


    皇帝用过?梨汤的消息,很快传到坤宁宫。


    周皇后凝望屋外的大雪,嗤笑一声:“用了就好。”


    否则,可不是浪费了她专程为?乾宁帝备下的外域婆罗门秘药。


    此药虎狼,凶烈至极,单从梨汤里验不出一二,唯有殿内秘制的香烟做药引,才会?诱发哮疾。


    周皇后不想这么快杀了乾宁帝,但谢蔺那?小子爬得太快,初至封地便立下战功,还有符信可以招兵买马……她原本瞧不起的小人物,竟也有一日能成心腹大患。


    可周皇后已经放虎归山,再想杀谢蔺,怕是没?有那?么容易了。


    她得另觅他法,譬如让亲子早日登基,独揽皇权,如此周皇后才可能反败为?胜。


    通敌漠北的书信,是她送去的。


    比起割让土地,周皇后更怕爬不上太后之?位。


    周皇后毒.杀崔善伽,而?崔善伽还养出了这么有本事的儿子。


    若是真让谢蔺使尽手段,登上王位。莫说是周皇后,便是她的亲子、她的孙子,整个关南周家,都难逃谢蔺的魔爪。


    她会?输得一败涂地。


    周皇后生来高贵,一世?尊荣,她决不会?落得如此凄凉境地。


    想都别想-


    衢州冷不防落马十多?位州郡官,光是吏部重新调任新的官吏,赴边任职都得忙活小半个月。


    不过?巧的是,纪明?衡正好补了这个缺。


    他本是六部小官,却可以外调至衢州,任个衢州郡守。


    地方官品阶虽高,但没?有京官金贵,好的是政绩漂亮的话,改日期满回?京述职,他就能平步青云。


    柳姨娘舍不得亲子外放,但此次机会?,对于纪明?衡来说却是天降馅饼。毕竟谢蔺和纪兰芷都在衢州,他有谢蔺作保,至少没?有人敢给他穿小鞋,为?难他的公差。委派地方的事定下来,纪明?衡带上妻子,以及一双儿女出发赴边,于年关前能赶到衢州。


    谢蔺一来衢州便杀了这么多?人,地方豪族世?家无不瑟瑟发抖,夹紧尾巴做人。


    他们知道,从前给郡守送礼就能开一开后门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即便地方亲王只管军防,但谢蔺是内阁历练出的老相公,行政经验丰富,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门阀豪族哪还敢作祟啊?


    况且,有马伯远前车之?鉴在那?里,只要他们动一点?歪心思,定会?人头落地。他们还是收收心,守着家业,颐养天年吧!


    这些世?家官吏对谢蔺恨之?入骨,却又殷切讨好,他们不敢招惹谢蔺,倒是给纪兰芷送去了许多?礼物。世?家人聪慧,知道贵重物品,晋王妃定不会?收,便送一些香梨、羊油蜡烛、羊头牛尾等等算不上珍贵的吃食用物。


    纪兰芷请示过?谢蔺:“二哥,这些东西,我收还是不收?”


    谢蔺扫了一眼,想起纪兰芷方才都和沈御厨商量,哪一块羊脸肉卤起来蘸胡椒吃最为?劲道。


    他不愿意?扫妻子的兴致。


    于是,谢蔺道:“可以收,不过?记得还礼。不记人情,只尽礼数。”


    纪兰芷懂了谢蔺的意?思。


    这话就是说,平时感情再好都没?用,一犯事,他该杀还是得杀。


    纪兰芷倒有点?心疼这些世?家官吏了,疏通人情这招,在二哥面前不管用呀!


    纪兰芷叹了一口气,对沈御厨说:“羊舌记得切片,炒的时候放点?橘皮还有西域辛香料,据说味道不错。还有烤馕,沈御厨有上街去学?学?吗?你?师承父亲吧?我听说沈老当年随军出征,一到北地,不出几?日就学?完了地方特色菜,单单一样馕饼都能做出百十个花样,哄得陛下眉开眼笑。想来,和父辈相比,沈御厨的厨艺还是略显生疏……”


    “王妃浑说什?么呢!等着,看奴才的手艺,保管您吃得脾胃大开!”沈御厨哪里受得了纪兰芷这样一激,他当即捋起袖子,抱着羊头,跑去伙房折腾了。


    纪兰芷这人促狭,不过?三?两句笑语就把人骗去心甘情愿干苦力了。


    纪兰芷调教下人正开心,一回?头,看到谢蔺长身玉立,站在雪中。


    近日衢州也是接连几?天的风雪,满城银装素裹,鹅绒簌簌。


    天气寒冷,谢蔺被纪兰芷逼着披上保暖的氅衣。


    银狐大氅盖住谢蔺修长的身形,出锋白毛勾勒出男人线条锋利的下颌,郎君一双浓睫凤眼温文寥寂,衣袍飘逸。淡看一眼,只觉得谢蔺一身疏朗,竟比平日看起来还要艳绝清逸。


    纪兰芷险些被夫婿的美色蛊惑,她愣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同谢蔺解释方才和沈御厨的对话。


    纪兰芷一本正经地说:“我这不是压榨厨子,而?是、而?是劝人上进!做人嘛……就得笃志好学?,学?无止境!”


    “嗯。”谢蔺闻言,神色温和。


    夫君朝她缓步走来,探出修长指骨,帮纪兰芷系好梅花斗篷的系带。


    他指骨微顿,问:“即是如此,怎不见枝枝虚心向学??”


    纪兰芷的下巴被男人温热的手烫了一下,她不由仰头,凝望二哥那?双漂亮的眼睛。


    纪兰芷鼓起腮帮子,佯装生气地问:“我怎么不好学?了?”


    哪次谢如琢抽背,她没?有旁听呢?


    谢蔺唇角轻扯,低声道:“若是好学?,那?一册春.图的姿势,怎会?试了三?个晚上,还说自己不得要领?”


    二哥的话刚说出口,纪兰芷的脸便轰隆烧起来。


    她急急要跑,却被谢蔺扣住臂骨。


    纪兰芷瞠目结舌,只能支支吾吾地道:“那?能一样吗?那?、那?个要我站着,还得抬起一支腿骨……谁能站上近乎一个时辰啊!”


    明?明?是二哥太贪了好吗?!倒怪起她了……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十一月的时候, 冬季骤寒,风雪茫茫。


    纪兰芷准备的那几千身棉衣便派上了用场。


    军将们领到轻薄绵软的厚衣,无不?感激纪兰芷的体贴。


    北地不?比江南, 四季分明,他们唯有冬春的飞雪, 以及秋夏的日照, 但对于喜欢阳光的棉花来说,倒是很好?的种植地。纪兰芷想着棉袍经济实惠, 还能带领当地百姓种桑养蚕,织布制衣,促进地方的商贸发展。


    她?把这个点子和谢蔺说了。


    谢蔺放下手?中?的军情文书, 对纪兰芷道:“是个好?主意, 只是你想做这一单生意,家?底不?丰、本金太少。我记得岳母娘家?正是商户,你若想将生意做起来,不?如同盛大?娘子讨讨主意, 请她?也参一股。”


    谢蔺说这话的时候,眼风没落到纪兰芷身上。


    可?纪兰芷还是明白了谢蔺的温柔之处, 他知道这是一桩稳赚不?赔的生意, 亏不?到盛氏, 又有利于民生,再者纪兰芷思?念母亲, 可?盛氏自己说要自由,纪兰芷不?想成?为那一条拴住母亲的细线,许久不?曾给盛氏送信。


    纪兰芷嘴上不?念叨母亲, 却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紧闭双眼, 抱着谢蔺的手?臂轻蹭,唇齿翕动,低喃“阿娘”。


    谢蔺俯身,把女孩儿拥到怀里。宽大?手?掌抚上她?背脊的时候,谢蔺能感觉到纪兰芷四肢蜷缩,整个人?不?禁地发颤。


    她?困在幼时的梦里,孤立无援,他入不?得梦境,护不?住她?。


    谢蔺很心疼枝枝。


    所以眼下,谢蔺给了她?一个亲近母亲的机会。


    怕纪兰芷多?心,他还故意用不?咸不?淡的语气说出来。


    纪兰芷猜到谢蔺的良苦用心,她?的心尖温暖。


    纪兰芷靠近谢蔺的身边,嗅到他衣襟散出的浓郁松木香,然后弯起杏眸,在夫君那张白玉无瑕的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柔软的樱唇,一触即分。


    谢蔺怔忪了一会儿。


    再抬头,纪兰芷已经像一只轻盈的蝴蝶一般,跑出书房。


    谢蔺垂下浓长眼睫,修长指骨贴上颊侧,轻轻摩挲嘴角。


    他的唇角微扯,凤眸里冰雪消融,春山如笑?。


    一个月后,纪兰芷接到了千里迢迢赴边任官的纪明衡一家?人?。


    纪明衡生在京城,从未来过寒冷的北地,一下车便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睛,不?仅戴上暖耳的风帽,还揣了手?炉。


    他看到晋王一家?人?,心里很高兴。


    纪明衡朝谢蔺夫妇行礼,又同谢如琢问?了好?。


    谢蔺扶住他躬身作揖的手?臂,“你是王妃认下的兄长,同本王便是一家?人?,无需多?礼。屋外风大?,进去再说吧。”


    纪兰芷不?过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雪絮就堆满了她?的衣袍。


    她?实在受冻,招呼谢如琢,还有纪家?两个小孩,赶紧跑进屋里避避风。


    倒是纪明衡和谢蔺缀在后头,慢悠悠地走。


    纪明衡想到工部侍郎温理的叮嘱,悄声对谢蔺道:“温大?人?托下官给王爷带一些消息,陛下龙体不?适,已罢朝半月,如今是太子当政,监理国事,关南周家?不?少官吏起复了,温大?人?被归为寒门庶族一党,如今在朝中?也说不?上话,隐隐有被后党打压之势。温大?人?瞧着形势不?大?好?,想让我来提醒王爷一句,提防后党,万事小心。”


    闻言,谢蔺眉峰轻拧,“多?谢纪兄提点,我会多?加留心。”


    雪域草原上生活着无数游牧部落,近日谢蔺派出去的斥候队伍带回消息,他们打听到,这几个月,北狄汗王清格勒四下征调兵力,集结族群队伍。狄人?操练兵马,战役一触即发,恐怕过段日子,边境将会迎来新一轮战事。


    谢蔺计算过衢州军所的兵力,他的治下仅有一万的兵马,迎战北狄部落,这点人?数远远不?够。


    可?谢蔺没有调任附近州府军所兵力的符信,他不?能私下调兵遣将,即便是招募兵马,也得有朝廷送来支撑战役的大?批粮草辎重。


    否则,隆冬天里,苦战难熬,军士们缺衣少粮,又没有疗伤药材,此战必败。


    谢蔺将调任兵马、运输粮草的军情奏疏送至京中?,可?乾宁帝迟迟没有回音。


    乾宁帝一直视北狄为心腹大?患,他决不?允许国土分割,即便劳民伤财,也要派兵收复从前被戎狄占据的失地。


    他看到谢蔺警示的文书,只会心生忌惮,命谢蔺尽早防御关隘,若非病症凶险,他又怎会迟迟不?回信?


    可?见是东宫压下了谢蔺呈上去的陈事奏章。


    这样下去,朝廷无视边防,不?愿派来援兵,若谢蔺领兵征战,没能护住州府百姓,让那群茹毛饮血的狄人?破进关隘,满城的百姓都会遭到血腥的屠戮……


    谢蔺和清格勒打过战,他知道这位草原汗王有多?凶残。


    清格勒痛恨汉人,不?会宽待俘虏。


    若是清格勒率军杀进衢州,城池必定是尸山血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届时,城门失守,戍守不?利的罪责定会尽数压在谢蔺的肩上。


    谢蔺没能护住治下百姓,他“爱民如子”的美名?不?复存在,谢蔺丧失民心,骂名?缠身……他将被迫背负所有罪孽。


    后党杀人?之法千千万,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刀不?血刃地除掉谢蔺。


    偏偏在北地危机四伏的冬季,乾宁帝倒下了。


    这是蓄谋已久的阴谋,并非巧合与偶然。


    谢蔺负手?而立,淋了一会儿雪。


    男人?被风霜冻得发寒,拇指缓慢摩挲腕上的檀木持珠。


    谢蔺沉默不?语-


    屋内,铜盆里的猩红色炭火荜拨作响,温暖如春。


    纪家?人?相?互寒暄,言笑?晏晏,一团热闹。


    桌上摆着烤馕、油挞,还有寓意为“甜蜜幸福”的北地点心萨其马。


    萨其马看起来就像是蜜供点心,纪鹿没有吃过这种甜糕,问?纪兰芷讨了一个。


    味道甜津津的,咬进嘴里沙沙的,好?像是油炸米条的味道。


    纪鹿夸赞:“二姑姑这里有好?多?好?吃的!”


    纪兰芷笑?眯眯地说:“既然呦呦喜欢,晚上你们一家?都睡在王府好?不?好??”


    纪鹿忙不?迭点头。


    郑氏简直要被女儿的大?胆吓到头疼,她?小心翼翼问?:“会不?会太叨扰王妃?”


    纪兰芷握住嫂子的手?,嗔怪:“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你们留下,我高兴都来不?及!郡守府还没清理好?,地方乱得很,我让刘管事收拾出一间院子,你们先住两天歇歇脚。我呢,正好?和两个侄子侄女培养培养断了几个月的感情。”


    纪兰芷待小辈一如既往亲昵,纪家?夫妻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谢如琢还在烦恼纪晏清的事,他的哭声实在太吵了。


    纪晏清看到谢如琢,眼泪汪汪:“如琢,我们哥俩有生之年终于再见了!”


    谢如琢抿了一下唇,回答:“……晏清,满打满算,也才过去五个月。”


    “我不?管,我可?惦念你了。我在京中?都没交新的朋友,我最好?朋友的位置还是留给你的!”纪晏清双眼含泪,大?有谢如琢不?领情,他还要继续哭的架势。


    谢如琢没办法,只能说:“那真是多?谢你了。”


    说完,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纪晏清:“这是我一路记下的名?胜古迹,等开春,你可?以去逛逛。”


    纪晏清翻动小册子,看到里面?用炭笔写满了字,大?多?都是关于风景的描述,还配上黑峻峻的插画。


    纪晏清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眼泪又要滚落。


    谢如琢嫌弃地看一眼:“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怎么?还哭啊?战场上的将军只流血不?流泪的……”


    纪晏清想到谢如琢最近肯定是跟着父亲长了很多?见识,他抹去眼泪,说:“我也要跟你去看那些将军打战!”


    哭声停止,谢如琢松一口气:“好?。”


    小孩们打打闹闹,大?人?们则在闲话家?常。


    纪明衡从怀里取出一个匣子、一封信,还命下人?抬进来几个箱笼,放到纪兰芷的跟前。


    “我在路上遇见母亲了,她?已经收到你送去的信,还让我把这些东西带到衢州,转交给你。”


    纪兰芷看了一眼那只螺钿黑漆木盒,还有盛氏送来的信,心里涌起难言的情绪。


    她?接过东西,先行回房,展信阅读。


    信上的字迹清隽秀丽,正是盛氏的簪花小楷。


    纪兰芷许久没见母亲,仅仅是一封家?书,也能催出她?的眼泪。


    女孩儿放下所有妻子、母亲的身份,她?就是个思?念阿娘的小姑娘,她?抬起手?臂,胡乱擦去眼泪。


    纪兰芷开始看盛氏写的信。


    盛氏说,她?收到纪兰芷的信了。种棉花、制棉衣,再贩到州府各地,实乃利国利民的好?事。百姓冬日里最怕寒冷,麻布不?耐寒,每年都有冻死街头的贫户,若有价格低廉的棉衣能往外贩卖,自然是供不?应求。


    只是若能找到合适中?原种植的棉花种子就好?了,那么?纪兰芷还能省下一笔运输货物的人?力费。


    如今这条商贸的道路由纪兰芷接起来,是她?乐见其成?的事,她?也要参一股。


    纪兰芷打开匣子,看到了能在衢州境内兑银的宝钞银票,又打开那几个沉甸甸的箱笼,里面?竟是一堆沉甸甸的金锭!


    纪兰芷呆若木鸡,她?换算了一下,盛氏送来近乎三万两银子!


    这么?大?的一笔钱……盛氏哪里是来投生意的,她?分明是怕女儿囊中?羞涩,没钱做事,想给她?一些支持。


    纪兰芷的鼻尖又是一阵酸涩。


    纪兰芷深吸一口气,咽下喉头的涩疼,继续读信。


    “许久不?见枝枝,你一切可?好??阿娘这几个月见到外祖父,还有表兄妹们,大?家?都对我很好?,也很高兴我去寻亲,枝枝不?必担心。”


    “外祖父虽然年迈,身体却康健,他把母亲的产业交到我手?里,希望我往后过得更自在一些。有外祖家?的帮衬,阿娘开了不?少铺子、酒楼,所以枝枝不?必担忧钱财的事,如有需要,你就给阿娘送信。你是我的女儿,我怎忍心不?管你呢?”


    “阿娘很记挂枝枝,也不?知北地严寒,你这么?怕冷畏寒,有没有吃到苦头。改日我给你送去一些皮料子,你好?好?制几身冬衣,不?要冻着了。”


    盛氏给纪兰芷写的信,足有厚厚十页。


    母亲还是那个关心女儿的妇人?,她?告诉纪兰芷,她?走南闯北做生意,去了很多?地方。


    她?第一次看到江上挂灯、舞狮的大?船舫;第一次看到壮阔的云中?飞瀑;她?还为了隔天起床能第一时间看到红透半座山的枫叶,夜里留宿山中?;盛氏想取最新鲜的雪水来沏一壶好?茶,她?也会熬夜不?睡,只等着朝露沾衣的时候,外出采雪……


    这么?多?年,盛氏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快乐,她?很知足,她?也希望纪兰芷无忧无虑,一直幸福。


    纪兰芷把信收好?。


    在看到母亲祝福的一瞬间,纪兰芷的脑海中?,窜过谢蔺的脸。


    二哥温柔体贴,待她?亲厚。


    纪兰芷勾唇,她?用哭湿了的脸颊,贴了贴信封,对盛氏说。


    “阿娘,我也活得很快乐。”-


    谢蔺看到纪兰芷和家?人?们聊得其乐融融,他没有进去扫兴。


    除了对待纪兰芷,谢蔺偶有柔情,对于外人?来说,他不?苟言笑?,太过冷漠。


    有谢蔺在旁边,纪家?人?谈天会不?自在。


    谢蔺拍去肩上的碎雪,来到书房。


    没一会儿,满脸霜雪的以观窜进房中?。


    他放下手?中?紧握的长剑,单膝跪地,叩见谢蔺。


    “主子,我回来了。”


    谢蔺知道以观是去见谁。


    早年,谢蔺救下以观的时候,便有附近村的村民告诫过谢蔺,不?要发善心救下以观,他能通兽语,是天降灾厄,这一场饥荒天灾就是他带来的。


    村民们避以观,如避蛇蝎。


    可?谢蔺却知,以观擅兽语,浑身筋骨合适习武,不?过是因为他乃胡汉结合生下的混血孩子。以观的父亲是外域胡人?,母亲是蛮敌入侵时虏获的汉女。


    汉女不?愿在外域生活,即便她?独得部落贵族的宠爱,她?也执意要带着孩子,逃回故国。


    最终,以观的母亲死了,他无依无靠,成?为隐居山里的流民。


    是谢蔺救下以观,为他命名?,教他傍身的武艺与学识,允许无家?可?归的以观,留在他的身边。


    以观认死理,他愿意追随谢蔺,只求报答恩情。


    谢蔺:“他们又来找你了?”


    以观:“是。”


    以观的生父膝下无子,唯有早年宠幸的汉女奴隶生下过一个儿子,父亲一心想将以观寻回部落,但惨遭儿子多?次拒绝。


    以观抿唇:“我不?想回去,我想当汉人?。”


    谢蔺没再说什么?。


    他只是看了一眼如今已经长大?的少年人?,想到即将来临的汹涌风雨。


    “以观,我要托付你一件事。”


    以观抬头,不?解地望向主子,他问?:“何事?”


    “此事至关重要,你务必替我办到。”谢蔺目光坚定,声音清冷,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以观不?由凛然,他低头:“以观不?会辜负主子期望,您请吩咐。”


    谢蔺知他性子孤僻,一贯寡言少语,但他知恩图报,对于谢蔺,他有求必应,从不?推脱。


    以观是谢蔺最后一张底牌。


    他道:“无论什么?情况,请你一定替我护好?王妃与如琢。便是我死,你也不?必来救,只需护住他们母子的性命。”


    以观错愕地抬头:“我……”


    谢蔺嗓音淡淡:“以观,听命。”


    以观皱眉,有点不?甘,但也只能道:“是,以观领命。”


    谢蔺放下心。


    他站起身,拉开书房闭合的门板,走回前院。


    以观转身,望向走远的谢蔺。


    主子走了,他没有留给以观拒绝此事的余地。


    以观只能看到谢蔺缓慢地,一步步踏进风雪中?。


    男人?踽踽独行,背影孤冷。


    谢蔺满身都是雪,他却不?觉寒冷,只是心里想着纪兰芷,慢慢往前厅走去。


    谢蔺以身承雪,他无动于衷,像是要融进那一片不?近人?情的悲怆白暮里。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最近几日, 谢蔺忙得脚不沾地,许久没有回王府。


    他?不是忙着操练军士,筹备粮草与军械, 就是招募兵马,刺探敌情。可西域一片风平浪静, 没有爆发战役的迹象, 莫说孙白良,便是从小与胡人打交道的高承也?说, 这样的寒冬腊月,对于北狄人来说,也?是严酷的考验, 他?们不会轻易出兵攻城, 否则双方都将损失惨重。


    谢蔺默默听了,手下的事却没停。


    快到年关,纪兰芷想?准备点年货。询问谢蔺关于门口挂灯笼的样式,她连二哥的人都找不到。


    纪兰芷有点气?闷, 可看到谢蔺忙碌一夜归家时,下颌浮起一层浅浅的青色胡茬, 肩背看着都清癯憔悴, 连腰上玉带都松了一寸, 心?里又有几分怜惜。


    纪兰芷一边给谢蔺盛满枸杞鸡汤,一边佯装生气?地抱怨他?。


    “事事都要二哥亲力亲为, 你就任由那些军所副将尸位素餐,专门吃干饭吗?为了给他?们收拾烂摊子,自己吃了大苦。如此劳心?焦思, 也?不怕往后生病短寿!”


    她原本是想?说重话吓一吓谢蔺,可是不吉利的话脱口而出, 又急忙“呸呸呸”几声。


    纪兰芷还是舍不得诅咒二哥。


    谢蔺看了小妻子一眼,目光柔和,他?道:“我知道了,明日我不去军所。”


    听到这话,纪兰芷脸上带笑:“这还差不多?。”


    只是,纪兰芷没想?到,二哥说的留家,也?还是在办公,外?出做一些其?他?的事。


    谢蔺知道今年风雪太大,地方百姓定是缺衣少粮,陋屋坍塌。


    谢蔺召集了一部分军将,带他?们下乡帮百姓盖屋,送一些世?家豪门特意响应官府的号召后,拿来的旧衣、麻布被褥、粮食,以及药材。


    县令许松闵早知谢蔺要来,他?早早带领皂役搭建好了饼棚、粥棚,茅棚遮风挡雨,如此便能?护住风雪,不让寒风吹凉食物。


    众人一起帮忙盛粥、烤饼,把一样样热腾腾的吃食,分发给贫户庶人。


    许是知道谢蔺怀有仁爱之心?,不会遗漏下任何一名百姓。即便穷人家的孩子饿得饥肠辘辘,也?乖乖排队,听官吏吩咐,没有相互推搡、挤攘。


    纪兰芷看着他?们身上单薄的衣裳,手指生出的冻疮,每个人都饿得瘦骨嶙峋。纪兰芷虽于心?不忍,但也?知道,州府的金库空虚,谢蔺已经使了很多?法?子,从门阀豪族那里捞钱来,源源不断补贴百姓。


    最要紧的,还是开春得把农耕畜牧的事办起来,百姓富足了,地方的政绩自然好看了。


    官府向?庶民征收的税赋,在谢蔺的监察之下,降低了不少,仅仅维持在一个足够缴纳朝廷税款的数值。州官们畏惧谢蔺的冷血无情,不敢为了中饱私囊,过度征收庶民的金银。


    可是,衢州穷了太久,马伯远多?年来横赋暴敛,沉疴积年,乱象与困境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纪兰芷叹了一口气?:“这么多?人,如何帮得过来?”


    谢蔺握住纪兰芷的手,用力很大,语气?却很温柔:“能?救一个是一个。”


    不求国富民强,但求在其?位谋其?政,恪尽职守,问心?无愧。


    谢蔺一贯如此。


    回王府的路上,纪兰芷和谢蔺坐在马车里。


    山路颠簸,马车又铺满了厚厚的毡毯,若是用炭盆取暖,火星很容易颠出铜盆,落到毛毯里,致使马车起火。


    为了安全起见,谢蔺只备了手炉还有汤婆子,再为纪兰芷披一层兔毛毯子取暖。


    马车里光线昏昏,纪兰芷有点想?睡。


    她手里捧着暖呼呼的手炉,杏眸半眯起,下巴一点一点,看着快要昏过去的样子。


    谢蔺侧脸,扫一眼小妻子的窘态,唇角轻勾,他?有点想?笑。


    最终纪兰芷的后腰横过一只肌肉结实的手,膝骨底下也?被人弯臂,轻轻托起。没等纪兰芷反应过来,她整个人悬空而起,被谢蔺小心?地搂到了膝上。


    用来盖腿的毛毯滑落,一团白色的皮草料子堆积在地。


    纪兰芷的臀下是男人修长硬朗的腿骨,她尾椎紧绷,如坐针毡。


    可谢蔺半天?没有其?他?动作,纪兰芷放下心?,又慢慢放松身体,靠到谢蔺的胸口。


    纪兰芷身材娇小,谢蔺不过展臂一拢,便能?轻而易举,将她护在怀中。


    纪兰芷还在迷糊的状态里,谢蔺却已经朝前倾来,贴近了她。


    男人乌黑丰泽的发尾,蓄意撩拨人一般,扫过纪兰芷的眼睫,留下痒痒的难耐触感。谢蔺的胸口温度很烫,微微炙到纪兰芷的脸,她不免警惕,如坐针毡。


    她以为谢蔺是想?同自己耳鬓厮磨,可等那一层毛茸茸的毯子覆上女孩儿的双肩,纪兰芷才明白过来,谢蔺不过是怕她跌落,这才一手拥着她,一手弯腰捡毛毯。


    纪兰芷有种被戏弄的感觉,脖颈不住生热,耳朵也?有点烫。


    但她靠在谢蔺的身前,附耳于他?的胸口,她听到二哥生机勃勃的心?跳,什么烦忧的事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车帘被冷冽寒风吹得摇晃,漏进一丝绮丽的霞光。


    羊脂玉一般白皙的手指伸来,拉扯了一下毯子,谢蔺帮纪兰芷挡去了刺眼的光线。


    他?搂着她,像是哄孩子一般,哄她入睡。


    不知是车里太静谧,还是谢蔺手边没书可以翻阅,实在无聊。


    谢蔺将下巴搁置纪兰芷的发顶,细细挨蹭,把女孩儿抱得更紧。


    他?自言自语,和纪兰芷说一些琐碎的家常闲话。


    “琢哥儿看似乖巧,其?实性格执拗。对待长辈尚且贴心?,可对外?却有些小儿郎的自负。你若管教他?,不能?被他?几句花言巧语蒙骗,还得看他?待人接物的脾气?够不够圆融,对外?有没有不耐,免得他?小小年纪就因外?人吹捧而  变得恃才傲物,往后误入歧途。”


    “你小日子不适,实则是体虚宫寒,平时要记得保暖,夏日别太馋冰,就算贪凉,也?不要受冻。不论春夏秋冬,喝水都最宜喝温的,要是想?喝日常食补的羹汤,也?可以让厨子添一些延胡索、木香、干姜进去,都有驱寒养血的功效。”


    “你夜里睡相实在不好,每次夜半,小肚子都受风,我怕你着凉,还得三不五时帮你盖一次被子。我倒是不嫌,只人的脚踝与腰腹最容易染上风寒,下次入冬了,记得穿上厚袜再睡。”


    “枝枝要养好身体,为求建康,不能?只吃荤肉和甜糕点心?,菜蔬也?得吃,不拘是吃瓜果还是菜叶,只是别再单单用几道肉膳了。还有酒水也?不能?多?喝,别总说果酒不醉人,央着卖乖,偷饮几口。酒液性烈,无论喝多?少,都会灼伤脾胃。”


    “你虽是琢哥儿的母亲,但也?不过二十四?岁,还是个年轻的小娘子。不要被家宅规矩,教条伦常拘束,我盼着你自由自在,有什么想?做的事便去做,有什么惦念的人也?去探望。虽说盛大娘子贪恋独身游荡天?下,但你想?念娘亲,大可粘缠着她……横竖也?不过跟着她天?南地北地转,到处游山玩水。”


    谢蔺鲜少聒噪,今日一反常态,嘱咐纪兰芷很多?话。


    要她记得这个,记得那个。


    郎君轻柔疏朗的声音响在耳畔,惹得纪兰芷抿唇一笑。


    “还放我去找阿娘玩呀?她现在可能?跑了,不是去鄞州看大江大湖,就是去苏州尝美食小吃,我要是跟着她,没个十天?半月,还真的回不来。到时候琢哥儿想?娘亲,天?天?烦你,你顾得上吗?”


    谢蔺明明一日见不到她,心?里都会非常记挂,这次倒是装大方,还放她出去找盛氏玩。


    聊到兴起,纪兰芷又起身,跨坐在谢蔺的身前。


    她捧着脸,促狭地道:“若是我在外?玩得开心?,那些外?地的贵公子看到我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娘子,还不得成日粘在我身上,对我献殷勤?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最喜欢听花言巧语了,万一被人蛊惑,给你带两个清秀的小郎回家怎么办?”


    谢蔺总算被纪兰芷噎住喉头,哑然无言。


    纪兰芷小声抱怨:“你怎么和阿娘一样絮絮叨叨的?阿娘上回和我说那么多?,就是为了离开我一个人生活。那二哥呢?总不会也?想?舍下我吧?”


    果然,谢蔺摇头,嗓音低哑地说:“我舍不得。”


    纪兰芷仰头,横他?一眼,眼波流转,轻哼一声:“既如此,你说这些做什么?反正?二哥是我的夫婿,能?陪我到地老天?荒,这些日后的事,日后再考虑,不好吗?而且我很笨的,你说的话,我统统记不住,二哥还是日后在我身边,慢慢提醒我吧。”


    纪兰芷打了个哈欠,她闭眼又想?入睡,作势靠到谢蔺的肩膀。她把脸往肩窝里压了压,纤细的指骨紧紧攥住夫君的衣襟,像是怕谢蔺跑掉似的。


    她在等谢蔺的回答。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听到谢蔺应下的话。


    二哥怎么不说话?


    纪兰芷心?情烦躁,她好奇地睁眼,偷偷窥探谢蔺。


    小姑娘一偏头,正?对上郎君那一双眸色幽暗的凤眼。


    谢蔺长久注视纪兰芷,没有开口。


    纪兰芷觉得今日的二哥有点奇怪,她不甘示弱地和他?对视,还用一双美眸瞪她。


    “二哥……”


    纪兰芷想?问谢蔺怎么了,可面容清俊的郎君却揽背,扶正?了她。


    谢蔺的手掌滚沸,指骨修长,强硬地掐住纪兰芷的腰肢。


    她被他?困住,浓郁的草木苦香浸透五感,钻入鼻腔。


    纪兰芷鼻尖酸酸的。


    直到谢蔺低下头,冰冷的唇瓣覆在小妻子的嘴角。


    男人的薄唇微凉,像是梅花枝子上的一捧新雪,他?细致地吮吻,把寒意都渡进纪兰芷的口中。


    他?毫无章法?地亲吻,像是要堵住纪兰芷来不及说出口的话。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谢蔺的吻, 一开始是迫切的,想要捂住点什么。


    可是,当纪兰芷有所回应, 当她?全身心交付自己,两只?柔软的手臂, 轻轻拢在夫婿的双肩, 肌肤雪腻,像是最圣洁的纱。


    谢蔺回神, 慢慢松开小妻子。


    困在纪兰芷腰上的桎梏不见了。


    谢蔺欲放开手,可纪兰芷却不知为何生出了勇气,她?揽住他体温很低的腕骨, 纤细的手指卡进谢蔺泛凉的指缝间, 掌心抵着他青筋虬结的手背,紧紧按在自己的腰侧。


    她?逼他抓住自己,不要轻易放开。


    谢蔺的手又扶上纪兰芷,隔着薄薄的一层衣, 他似乎能感受到?肋骨在底下的震颤。


    谢蔺的眸色渐暗,白皙指骨, 自纪兰芷的裙下, 伸进去。


    沿着肌骨的脉络, 一寸寸朝上攀岩。


    抓握过尾椎的丰腴软.肉,又沿着股间的缝朝下, 滞留不去。


    谢蔺的指节蜷曲,覆没沟壑。


    纪兰芷原本很干燥,但很快, 她?变得丰沛。


    谢蔺留神纪兰芷的反应,见她?想哭, 被人吞下去的指骨,终于停在石壁一处粗粝的槽口,按了下去,要触不触。·


    杂草丛生的地?方?,溪流漫涨。


    纪兰芷的膝盖颤抖,奇异的热意?,摧枯拉朽般侵袭神智。


    纪兰芷简直要哭出来,她?牙关打颤,小声地?求饶:“二、二哥,住手……”


    谢蔺却没有答她?。


    郎君端坐着,任由纪兰芷半跪半倚在她?怀中,只?是女孩家裙摆蔓延出的水渍,渐渐滴落到?谢蔺的袍子,腿骨处都被纪兰芷的东西,濡深了一大?块。


    纪兰芷体力不济,险些倒下,谢蔺却故意?要惩罚她?一般,吻住了纪兰芷的唇。


    纪兰芷蓦然瞪大?杏眼。


    她?无措地?承接谢蔺缠绵悱恻的吻。


    自此,她?从上至下。


    两张唇瓣都被谢蔺堵住。


    但谢蔺好歹还有良心,在纪兰芷的哭求下,他即便将她?欢喜的地?方?烂熟于心,知道如何让纪兰芷快乐,但他看她?羞到?脸红,也还是松开了手。


    那几根像是裹在湿润云团里的手指,温吞地?抽/去。


    谢蔺指腹摩.挲两下,将纪兰芷留下的粘稠事物,细细擦在了自己的衣袖上。


    纪兰芷低头,透过车窗毡帘翻动漏进的霞晖,凝望谢蔺裹挟进软缎里反复磨.蹭的几节手骨,柔腻的气息传来,有一点腥,又带点馥郁的花香。


    纪兰芷的耳朵烫到?不行。


    二哥不嫌脏吗?他分明是故意?的!


    可纪兰芷又想到?,他都敢用唇齿侍奉,还亲自品尝过,他什么时候嫌弃了?


    纪兰芷拿这样的无耻之徒毫无办法,她?只?能欲盖弥彰,把裙摆下松散的裤带绑好,再把衣裙理平顺。


    纪兰芷逃离谢蔺的怀抱,又看了一眼谢蔺衣摆与膝骨沾染的青潮。


    女孩儿?抱出一件用于挡风的外袍,盖到?谢蔺身上。


    “遮一遮,让人看见了,不大?好。”


    谢蔺意?味深长地?问:“不大?好,是指对你?,还是对我?若是对我,旁人只?会说你?我夫妻伉俪情深,若是对枝枝……兴许也觉得女孩家实?在秀色可餐,深得夫婿疼爱。”


    谢蔺没那么大?方?,舍得让外人看尽纪兰芷的春.色,他只?是言语里讨点便宜,故意?羞纪兰芷。


    如他所愿,纪兰芷恼羞成怒,伸手捂住夫君的嘴。


    “再说两句,二哥今晚就和如琢睡!”


    谢蔺见好就收,不再逗她?。


    他再次揽住纪兰芷,把她?拉到?怀里,男人有力的双臂禁锢住妻子,这一次,他随心所欲,抱了很久很久。


    纪兰芷待在谢蔺的怀里,她?能感受到?一通胡闹后,二哥的心神渐渐放松了。


    她?虽然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单看军情和战报,也并无异常之处,但谢蔺擅忍,他一贯如此,不管好的坏的,甜的酸的,苦的涩的,都独自咽下。


    闷葫芦似的。


    明明她?也想帮他分担来着,明明纪兰芷告诉过谢蔺,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第二天?,阳光熹微,难得放了晴。


    但屋外,依旧是白雪皑皑,满城金装玉裹。


    听闻西域有所异动,天?刚亮,谢蔺便前往军所,派兵出关查探虚实?了。纪兰芷趁着谢蔺出门?的时候,找来许县令的妻子朱氏,以及孙白良的妹妹孙柔娘当老师。


    纪兰芷拿出一张刚画好的荷花花样,对她?们道:“你?们能不能教我绣荷叶?我想着荷花针法太难,荷叶仅有深绿浅绿两种变色,绣起来应该简单许多。”


    朱氏和孙柔娘对视一眼,问:“王妃千金之躯,何必亲手做这些女红小事?交给府上绣娘不就好了?”


    纪兰芷抿唇一笑:“实?不相瞒,我从前诓骗过王爷几回。从寺里求来的平安符荷袋,非说是自己绣的。如今边患频繁,他又总是领兵征战,我怕那些平安符用心不诚,庇护不了王爷,还是亲手给他绣一个比较好。”


    两位娘子听到纪兰芷说起这些闺房趣事,不由面?面?相觑,两人噗嗤一笑,显然是没想到?看起来不怒而威的晋王,竟也有被家中妻子哄骗的一天?。


    孙柔娘道:“这有何难,王妃跟着我们的针法来吧,不出两个时辰就能绣好一只?了。”


    这一次,纪兰芷学得很认真。


    即便手指头偶尔会被尖锐的绣花针扎到?,纪兰芷也毫不在意?。她?若无其?事地?吮去血珠,凝神继续绣花。


    约莫两个时辰,纪兰芷完成了绣品。


    虽说最后荷包完工的时候,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荷叶,倒有点肖似玉盘,但好歹是她?的心意?,谢蔺定不会嫌弃的。


    至于琢哥儿?,纪兰芷也给他准备一只?放了平安符箓的香囊,不过荷包上绣的是简单几颗红豆。


    晚上吃饭,纪兰芷把两只?平安荷包,分别交给了父子两人。


    谢蔺指腹摩挲香囊,低下眼睫,细细打量。他能看出香囊的针脚凌乱无序,定是初学者缝制的。


    明明荷包称不上多好看,但谢蔺知道这是纪兰芷亲手制的,他觉得再没有比这个平安荷包更好的东西了。


    谢蔺把腰上求来的那个平安符香袋解下,佩上纪兰芷那一只?粗糙的荷包。


    纪兰芷显然没意?识到?她?的绣活多烂,她?帮着谢蔺整了整衣袖,笑着夸赞:“很好看。”


    谢蔺扬起唇角,轻轻嗯了一声。


    他也这么觉得-


    夜里睡觉之前,纪兰芷要陪谢如琢下一会儿?棋。


    谢蔺沐浴更衣后,挑了一本书?,坐在炕桌的不远处。


    他的心思没放在书?页上,指骨翻动一页,抬头看看自己的妻儿?。


    纪兰芷倚靠在柔软的药枕上,身体微倾,单手支颌,牵动的藤萝纹袄裙勾勒出姑娘家玲珑窈窕的腰身。她?手捻白色棋子,涂过花色的指甲莹润,在烛光下灼灼如火。


    纪兰芷无论何时,身上都散发一股天?授的闲适与散漫,她?好像没有任何害怕的事。和她?待在一起,谢蔺再焦躁不宁的心神,都会慢慢被抚平。


    纪兰芷玩了几局,她?是个臭棋篓子,棋艺很差,和儿?子手谈,五局还能输四局。身为母亲,纪兰芷实?在抹不开面?,她?伸个懒腰,假装犯困,赶走了谢如琢。


    小郎君知道见好就收的道路,回房时甚至在想,总让母亲输棋似乎不好,往后要不要再放一点水呢?


    谢蔺放下书?卷,“不下了?”


    二哥容色淡淡,纪兰芷不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取笑她?的端倪,纪兰芷总不好说,自己不下棋是因为输给儿?子太多,实?在觉得丢脸吧?


    于是,纪兰芷只?能故作体贴地?道:“我是看时候不早,二哥也乏了,这才?打发走儿?子。”


    谢蔺抿了下唇角,眼底浮起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没有拆纪兰芷的台,顺着她?的话说:“嗯,是我累了。夫人,就寝吧。”


    谢蔺忽然提出要上榻休息,纪兰芷还以为他又起了心思,昨日马车之辱,尚且历历在目,夜里谢蔺还要了三回,她?实?在是被榨干了。


    纪兰芷忐忑不安地?钻进厚被里,可这一次,谢蔺虽然抱她?,言行举止却十足君子。


    “二哥?”纪兰芷心里七上八下,低声喊他。


    谢蔺仍不动作,他压制所以渴.欲,抵着她?的脑袋,落下一吻。


    “睡吧,今晚不闹你?。”


    被窝暖和,二哥的怀抱也极具安全感,纪兰芷没有刻意?去躲谢蔺,她?反倒喜欢贴着他,撒娇似的往后靠,后背紧紧挨着谢蔺的胸膛。


    有二哥陪着,纪兰芷陷进温柔乡里,很快睡着了。


    小妻子的呼吸平缓。


    纪兰芷嫌热,无意?识地?掀开被角,又被横出的一只?手按住膝头,压了回去。


    夜幕中,谢蔺缓缓睁开眼。


    郎君的脸隐进浓郁的夜雾中,乌黑的发丝垂落,偶有几缕披拂于纪兰芷的耳侧。


    纪兰芷耸了耸鼻子,似乎在梦里嗅到?一股很浓郁的松香。


    谢蔺伸出手,帮熟睡的纪兰芷掖好被角,随后,男人那带茧的指节柔柔碰上妻子轻皱的眉心,散开她?连入梦都如影随形的忧愁。指骨沿着纪兰芷的鼻梁,缓慢碾至唇珠。


    每一寸皮囊,谢蔺都小心临摹,流连不去。


    他缄默无言,可手上的动作,却像是想将纪兰芷的样貌,永远记到?心里。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日暮西垂, 塞外鹅毛大雪,积雪深深,山川冻结。


    一望无际的雪域高原, 草木凋零,万籁俱寂。目光所及的地平线, 忽然卷起一道道澎湃的白浪, 浪潮渐近,雪尘飞扬, 万里苍茫。


    那是一群身披兽皮战甲、手持弯刀的先?锋骑兵!


    在数以万计的骑兵身后,还有其他深目高鼻的胡人,他们执着绘有各自部落图腾的旗帜, 狂奔而来。


    千军万马疾驰的马蹄声?, 挟带雷霆万钧的气势,朝衢州关隘绝尘而去。


    敌军明目张胆宣战,其声?势之?大,气势之?悍, 令人闻风丧胆。


    巡视西域的游骑兵第一次看到万马奔腾的盛况,他们吓得两股战战, 连话都说不清楚。


    等到意识回笼, 游骑兵们疯了似的拨马持缰, 跑回城中。


    游骑兵们心脏狂跳,犹如擂鼓, 他们高喊:“快跑!快回去禀报晋王和将军!狄人率军杀来了!”


    守城兵丁放人入城,几个兵丁立马扑上前,合力将笨重的城门关上。


    等城门合得严丝合缝, 几人对视一眼,四肢百骸都泛起冷意, 仿佛碎雪钻进了衣袖,冻得手骨都僵硬。


    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浮现出从前狄人屠城掠地的残忍模样。


    大火焚烧城池,熊熊烈焰,仿佛要将天地也吞噬。城中到处都是残肢与鲜血,汉人的哭喊声?不绝于耳,胡兵的狞笑?声?震耳发?聩。


    一把把刃芒凛冽的弯刀悬在脖颈之?上,那些老弱妇孺没有反抗之?力,只?能引颈就戮,眼睁睁看着弯刀落下。


    他们没能护住那些枉死?的百姓……这一次,他们还有机会持刃上前,守卫国土。


    衢州决不能破!


    不少士兵都在州府娶妻生子,上有老下有小,若是城门破了,莫说军将兵卒的家人亲朋,就连那些门阀贵族,也会尽数死?在蛮狄的屠刀之?下!


    兵卒们一边吹响警示的号角,一边向军所和王府报信:“狄人来了!狄人率领数万骑兵攻来了!”-


    残阳散尽,天色昏昏。


    黑烟浓郁,无数火把燃起的光晖刺破黑夜,拨开浓密的夜幕,披散在汗王清格勒的甲胄上。


    铠甲的寒光粼粼,清格勒手持染血长刀,马蹄踏碎冰霜,衣袍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


    高大威猛的男人,持缰纵马,杀至城门前。


    在清格勒的身后,是一片乌黑密集的人墙。


    士兵们人头?攒动,高举盾牌,厉声?高喝,宣战的号角声?响天动地,令人胆战心惊。


    放眼望去,人海如潮。


    八万大军,唯清格勒一人马首是瞻,可见他在草原的号召力之?盛。


    各个部落的壮士们为清格勒攻城大业而来,不少人视他为草原神狼,他们屈服于清格勒的英勇无畏,甘心为清格勒的助战臂膀,为他冲锋陷阵。


    军将们一字排开,步兵持盾防御,弓兵夹在一面面盾牌的缝隙中,拉弓如满月,将锋锐的箭矢,逐一对准了衢州城墙上的汉人士兵。


    清格勒今日是有备而来,他不仅带来了八万军将,足够他围城一月的粮草辎重,还带来了爬墙云梯、攻城用的抛石器、巨石、撞击城门所用的巨木等等军械,甚至还从西域小国那里取得了火炮。


    北狄兵强马壮,数量上也占据优势,胡族大军的人数,比衢州多出五倍不止。


    看来清格勒今日是有备而来,他对攻下衢州一事势在必得。


    远处,谢蔺身披明甲,手持长弓,满脸冷肃之?色,立于城墙之?上。


    北风拉长炽热的火焰,明丽的火光映照出谢蔺的侧脸,勾勒出他骨相棱棱的下颌,清致无双的眉眼。男人神情镇定?,肩背挺直,长身玉立,脸上不见丝毫慌张。


    谢蔺声?音疏朗,操着胡语,朝城下高喊:“北地汗国曾与齐国联姻,两国和番通婚多年,缔结深厚友谊,还曾签下‘以关隘城墙为界,汗胡互不犯境’的和平盟约。如今清格勒大汗兵临城下,与友国兵戎相见,是想背弃信义,破坏誓约吗?!”


    谢蔺的质问铿锵顿挫,掷地有声?。


    城下蓄势待发?的弓兵不由收了一丝力道,侧目望向汗王,等待其发?号施令。


    然而,清格勒并不被谢蔺的几句示好打动,他哈哈大笑?,一双金眸锐利如鹰,直勾勾盯着谢蔺。


    “当年你杀我父汗时,怎么没有记得两国盟约?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必要取你头?颅制为酒樽,为我父汗报仇雪恨!”


    清格勒全然不提父亲入侵齐国奸掳烧杀之?事,他们想要占领中原肥沃的土地、女人、粮食、财宝,其勃勃野心就是最好的攻城理由。


    像是想要明确自己的攻城之?心,清格勒拨动弓弦,暗示一侧的亲兵推出一名西域都护府的汉官。


    这名统辖西域诸国部落的都护姓吴,曾跟着谢蔺一起安抚域内诸部。


    清格勒能将他擒拿,可见西域内部已乱。


    谢蔺薄唇轻抿,指骨蜷曲,静候清格勒后文。


    清格勒扬唇一笑?,笑?意中流露几分邪性。


    他一把抓起吴都护的头?发?,拽至马前,“蔺王,他虽然是你们齐国的官员,但他居于外域,那便归我们狄人管制了。我不喜欢汉人,所以,他必不可能活。”


    没等吴都护凄声?求饶,清格勒的弯刀已经剜向他的脖颈。


    就此,血雾喷涌,血溅三尺。


    活生生的一条生命转眼消逝。


    清格勒将人头?投向身后的万马千军,战马受惊,撒开马蹄践踏,很快吴都护便面目全非。


    一个齐国的汉官,清格勒说杀就杀,他心里没有半点怜悯,没有一丝想要和谢蔺斡旋的念头?。


    谢蔺想到了天坑里的四千人……他们兴许都在死?前向清格勒求饶过?、哭泣过?,可狄兵凶残,又岂是眼泪就能唤醒其人性良知的?


    若谢蔺不能守住衢州,那么这一片州府百姓,都会落得和吴都护一个下场。


    谁都逃不了。


    可他手上只?有一万兵马。


    谢蔺早已上达求援的文书,可奏疏石沉大海,朝廷视若无睹,迟迟不肯派下军资辎重,调遣州府的兵丁,援边助阵。


    朝政早已掌控在后党手中,他们巴不得借机除掉谢蔺这个心腹大患,又怎会来支援?


    谢蔺心中不免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是不是只?有等他死?了,周皇后和皇太子才会觉得衢州毫无威胁,才肯出兵策应?


    谢蔺闭眼,良久无言。


    清格勒自然知道谢蔺如今是强弩之?末,他坐拥雄狮万千,破城不过?是时间问题。


    清格勒心情畅快,大笑?两声?:“蔺王,我劝你束手就擒,兴许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会杀害城中的女人与孩子!否则,待我等破城之?日,便是满城百姓的死?期莅临之?时!”


    “我与你也算有缘,我卖你一个面子,蔺王,你不是想要两国交好,互不犯境?好,我给你。只?要你出城送死?,让我报了杀父之?仇,我会考虑缓上几日再攻城略地,你们这些汉奴也能再苟活几日,你觉得呢?”


    清格勒言辞凿凿,其心可诛,他分明是想故意将谢蔺架在火上烤。


    清格勒故意点出自己想要针对谢蔺,是因为谢蔺杀了父汗德木图,使他心生怒火,才会率军攻城。


    时过?两年,百姓完全忘记了德木图从前入关破城的凶相,只?知谢蔺为了御敌而斩杀德木图,他手段残忍,才会带来新的一场灾厄。他们痛恨谢蔺便有了理由,他们唾骂谢蔺便有了发?泄悲痛与恐惧的出口?。


    即使他们心里也知,就算谢蔺出城送死?,清格勒残暴无情,也不会放过?衢州的子民。


    可是,敌众我寡,这时候门阀贵族可以举家逃离,脱离险境。会被狄人斩杀的,唯有他们这些命如草芥的贫户庶族。


    他们没有出路了啊,他们只?能齐心合力推倒谢蔺这一尊受万民敬仰的泥塑神像。


    反正谢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他为国捐躯,庇护一方百姓,也算死?得其所。


    ……


    谢蔺深知他会落得何?等的结局,即便清格勒在城下狂妄挑衅,他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懦弱的神情。


    谢蔺知道,此战不可避免,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等谢蔺迈下城墙,城外响起震耳欲聋的炮火声?,黑烟滚滚,火光冲天,是清格勒展开了攻城的战役!


    留给谢蔺的时间不多了。


    谢蔺纵身上马,举刀高喊:“全军听令,城墙布下弓弩箭阵,架好火炮,刀斧兵提防敌军攀墙,利用守城撞车、夜叉擂、滚木礌石摧毁云梯,防止狄人撞开城门!”


    “诸军辛苦,不出半月,定?会有援军赶到衢州,朝廷会派来增援,我等务必要竭力拖延时间,守住国土,制止戎狄入关,为祸一方!”


    谢蔺不知道半月之?后会不会有援军,但他能做的只?有鼓舞军心,一同守卫家园。


    谢蔺将衢州军所的军将调至战前,提拔战役经验丰富的孙白良为守城战主将,再任骁勇机敏的高承为攻防战的部将。


    他迎风策马,踏进茫茫风雪里。


    谢蔺一路奔向传递军情的烽火台,为今之?计,唯有向临近的州府求援!即便没有朝廷派发?的招兵符信,他也想试试看,能否召来更多的援军。


    衢州军情十?万火急,差役拿到战事文书,再一次骑上快马,风尘仆仆冲向万里之?外的京城。


    他们是大齐国的子民,边城百姓有难,君王一定?会调来军队支援。


    他们要把消息送往京城。


    他们要把军事告知耳目闭塞的京官。


    他们想要活下来。


    然而,谢蔺送出去的奏疏,再一次音讯全无。


    经历了几日的守城战,衢州的军将们发?现,他们太低估这些胡兵的战力了。八万大军,多么庞大的一个数目,其攻击力绝非说笑?。


    仅仅是几日的守城战,衢州的军械便消耗了大半,城门也被摧毁得残破不堪。


    城墙底下,尸首堆积成山,有狄人,也有他们的同胞。战场之?上,刀枪无眼,稍不留神便会成为残酷战争的牺牲品。


    黑稠的夜穹中,一支支火箭编织成网,破空而来,呼啸声?惊心动魄,撕裂天地。


    烟雾缭绕,尸山血海。


    城墙上不断有人被射中要害,以头?抢地,从高耸巍峨的城池坠落。人挤着人,肉堆着肉,满目疮痍,


    生命转瞬即逝,人命轻如飞絮霜花。


    孙白良满脸是血,他凝望远处乌压压的敌军,心神凝重,对谢蔺道:“王爷,至多再守两日,城门便会攻破。肇州与靖州的指挥使,真会派军前来关隘支援吗?”


    谢蔺肩背紧绷,手背青筋暴起,迅速拉动巨弓,射下一名攀墙的士兵。一蓬蓬血气溅上男人刚毅的眉眼,他抽箭搭弓,再次瞄准前方苍茫的夜雾。


    谢蔺:“会,只?是你我得再撑上五日。”


    五日……


    实在是痴人说梦。


    孙白良苦笑?,他只?能竭力而为。


    孙白良:“卑职不明白,王爷没有朝廷派来的符信,如何?说动肇州与靖州出兵?”


    谢蔺静默一会儿,像是闲话家常一般,平淡道出:“我曾为阁臣宰辅,熟知草拟诏令的流程……我往肇州与靖州送去了符信与圣旨,两州主将心系国土,他们会发?兵策应。虽然远不及戎狄八.九.万人马,但也能支撑一时。”


    战场人声?嘈杂,但再多兵戈扰攘,也难敌这一刻谢蔺的话语带给他的震撼。


    谢蔺轻描淡写?几句话,分明是说,他已仿造君主调遣兵马的符信,将符信送至附近州府的指挥使手中。


    孙白良曾和肇州与靖州的主将一同征战沙场,他心知这两位主将也是心系百姓的良将,肯定?不愿看到衢州失守,百姓伤亡。他们愿意前来支援衢州……未必是真的相信谢蔺送去的符信是出自君王之?手。


    分明是他们故意想借谢蔺给的机会,调兵来援,往后即便众人守住城门,皇帝要降罪“圣旨造假、蔑视君王”一事,也是谢蔺挺身而出,承担所有矫诏下令的罪责,把两位听命行事且将功抵过?的主将摘出去。


    所有罪孽,都只?罪及谢蔺一身。


    孙白良瞳孔大张,他忍不住再看谢蔺一眼。


    谢蔺脸色平静,拉弓搭弦,庇护麾下兵将。他的手指被弓弦割开一道道深切的血痕,弹回来的弦线打在臂骨,手上伤痕累累。他浑身都是血,不知挥过?几次刀,点过?几次炮,布过?几次战阵……


    谢蔺无所畏惧,他的心性竟坚毅至此!


    怎会有人……为了国土与民生,把自己逼上这样一条绝路。


    谢蔺分明是自寻死?路,他必死?无疑!


    谢蔺为什么不怕?为什么不悔?


    孙白良实在不明白啊。


    孙白良眼眶生热,他咬紧牙关,跟在谢蔺身后,帮他来往奔波,一同守城。


    可是无论他们如何?守护国土,城门的破损还是逐渐加剧。


    每一次被狄人举巨木撞击抖落的沙尘,都像是一把把尖刀,直直扎进人的心里。


    将士们搬运重物来抵住城门,巨石、树木,什么都有,最后又搬运那些死?在北狄箭矢下的兵卒尸体?。


    军士们死?了,肉身也不能离开战场,要作为抵门的厚土,再护一护这方土地。


    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


    第三天、第三天……


    兵卒们看着摇摇欲坠的城门,他们再坚毅的军心也要涣散了。


    城门守不住了,戎狄要倾巢涌入,那些被留在城中的老弱妇孺,一个不剩,统统都会死?在敌军挥舞的斩刀之?下。


    谢蔺看着断垣残壁、尸山焦土,他第一次生出无力感。


    他已经竭尽全力去做了,可是真的足够吗?他已经问心无愧,可是不会遗憾吗?


    他究竟……还能做什么呢?


    只?要再撑两日,还有两日,肇州和靖州就有主将应援。他们点兵遣将,运输粮草,再过?两日就能抵达衢州,可衢州作为第一道关隘,决不能破。


    若是衢州阵亡,兵力衰减,城门被外敌攻破。那千里迢迢赶来救援的军队,便成了瓮中之?鳖。届时,主将们莫说支援衢州,合力应敌,就连他们治下的肇州、靖州百姓都难逃一死?。


    此局艰险,迫在眉睫,谢蔺决不允许衢州之?战成为一局废棋。


    那么他所做之?事,所背的罪名,便功亏一篑了……


    这时,不知从何?处响起凄厉的哭喊声?。


    无数百姓走?破了草鞋,脚趾磨破皮肉,他们跋山涉水,赶到战前。


    他们不知是受谁的指示,可能是一心想致谢蔺于死?地的世?家,也可能是黎民百姓求生的私心。


    总之?,越来越多的衢州庶民朝谢蔺跪地磕头?,他们哭喊着,撕扯着,言辞凄怆地恳求谢蔺。


    “晋王,清格勒可汗说了,只?要你出城受降,解他杀父之?仇,他会停下攻城战役!”


    “晋王,你忧国奉公,济世?爱民,你一定?也不想眼睁睁看着我们死?在狄人的刀下!”


    “王爷,求您救救我们!我的孩子还那样小,我还没看着他长大!”


    “王爷,您是守城将领,理应和城池共存亡,以你一人的命,换满城百姓的命,实为一件大功德!”


    “求您行行好,发?发?善心,救民于水火!”


    “王爷,求您了……”


    无数孱弱的、高亢的声?音传进谢蔺的耳朵,万民的祈求,声?声?入耳。


    他从来都是想庇护治下百姓,他甘愿献身。


    直到一日,他们忘记谢蔺的功绩。


    他们众志成城,齐心协力,逼他去死?。


    谢蔺的死?局已定?,只?是他还差两日。


    只?要再拖延两日,谢蔺就能问心无愧地赴死?了。


    谢蔺眉目清正,衣袍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他没有理会那些叫嚣的百姓,而是一步步踏上城墙。


    谢蔺的肩背挺拔,如松如柏,他近日忧思过?重,鬓边生了几根霜白华发?,只?是有绵软的风雪遮蔽,寻常人压根儿看不见他的憔悴。


    谢蔺吹动号角,对着城下的狄人道:“把我的话,带给你们大汗。若我愿意出城受降,能否请大汗暂缓几日攻城。过?两日便是年关,对于我们汉人来说,年关要一家团圆,我想  回去见一见妻子,和她?再吃一顿饭。大汗心慈,能否给蔺这个机会。”


    谢蔺在肃穆战场上,说出这种贪生怕死?的话,简直要诱人发?笑?。


    狄军们哈哈大笑?,反倒是许多听不懂胡语的汉军们面面相觑。


    可孙白良却知道谢蔺在做什么,他分明是想为肇州与靖州再拖延两日。


    若是援军来了,谢蔺兴许就不用出城赴死?了!


    狄人很快把话传到清格勒的耳朵里,很快,有骑兵前来复命:“大汗说了,几日不可能,至多给蔺王一日时间,一日之?后,蔺王务必要出城受戮!否则,大军的炮火还是会再次对准衢州城门!”


    孙白良大惊失色:“一日、一日远远不够啊……”


    至少还要两日才能等到援军!


    谢蔺一日后出城,定?是必死?无疑!清格勒怎会放过?他,定?会将他折磨致死?。


    谢蔺却制止孙白良的话,他坚毅地道:“一日尽够了。一日之?后,我来找大汗。”


    这一日,是谢蔺偷来的时间。


    他想去最后见一见纪兰芷,想和妻子……道一句别。


    第70章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战场前线的炮火, 并未波及晋王府。


    虽然纪兰芷常常看到街上有四散逃亡的难民,也看到城中门阀贵族举家搬迁,就连一些?低品阶的官吏也时不时登门王府, 想要试探纪兰芷的口风……如果衢州真的守不住,比起守城丧命, 那他们还是弃城保命更好一些?。


    没有人?相?信谢蔺能够守住一座城。


    谁让这一次狄军声势浩大, 来的可是足足八万人?。


    就连纪兰芷也为谢蔺担忧,她不知该怎么帮助二哥, 只能守着谢如琢,在后院里供起那一尊铜佛像,成日?里点香抄经?, 祈求她的愿望能够上达天听。


    纪明衡身为一州郡守, 他帮着县令许松闵运输送往战场的粮草。


    纪兰芷则把朱夫人?、郑氏、孙柔娘,还有纪家两个小孩都接到了守卫森严的王府。


    晋王府外,有一队纪兰芷施恩过的胡人?亲卫队日?夜巡视。在他们眼?里,纪兰芷曾对危难之中的胡民施以援手, 她是带着济世使命而来的天女,他们会誓死保护纪兰芷。


    今晚是除夕夜, 纪兰芷已?经?快半个月没见谢蔺了, 她很担心?二哥的安危。


    但衢州境内的局势越来越不好, 若非战情惊险,那些?世家豪族何至于舍下祖宅和偌大基业, 逃离外地?


    夜里,纪兰芷准备好年节分发给下人?们的利市封红包。


    纪兰芷笑道:“我不算什么仁慈的主子?,口味和规矩上又挑剔, 诸位跟着我半年,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纪兰芷罪己的一番话说完, 底下奴仆急忙反驳:“没有没有,王妃宅心?仁厚,待下人?体贴,奴婢们不觉得吃苦。”


    纪兰芷把手里的红包逐一递过去,“这是新年的封红包,诸位收好。”


    下人?们接过红包,不住磕头?,“多谢王妃!”


    纪兰芷:“还有一件事,我想对诸位说。”


    她扫了众人?一眼?,道:“我知衢州局势不好,我并不想拉着诸位同我一道儿赴死。我让刘管事把你们的契书都拿来了,不论是和雇契书,还是官奴死契,我这里都毁契放人?。想走的人?,领好这个月的工钱离开,想留的人?,我也不赶。”


    仆妇们面面相?觑,谁都摸不准纪兰芷是不是在试验仆从的忠心?,他们生怕拿了契书,没等他们走出大门,就被?那些?人?高马大的胡兵乱棍打死了。


    纪兰芷见他们两股战战,按了下额角,又道:“我不玩那种藏心?眼?的伎俩,我也没有草菅人?命的兴趣。我身为主子?,你们来帮我做事,咱们就是买卖关系,谈不上人?情。如今要垫付生死,你们慌了怕了想走了,也是人?之常情,我放你们离开,也算是为王爷积福。要走就走吧,再晚些?时候,狄兵真打进来,谁都走不了。”


    不忠的仆从,留在身边也是添乱,不如放了。


    纪兰芷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已?经?有想家的婆子?起身取契书。


    大家看到纪兰芷非但没有怪罪婆子?,还给了她几锭银子?用作返家的钱。


    他们一边羞愧,一边低头?去取契书。


    他们担惊受怕许多天,可是命契捏在纪兰芷手里,谁都不敢擅自离开,如今机会来了,他们即便再敬爱纪兰芷和谢蔺,也不想留在晋王府等死。


    很快,仆从们便走得差不多了,只留下眼?眶发红的丫鬟晴川、刘管事,还有沈厨子?。


    晴川自小跟着纪兰芷长大,说句情同姐妹都不为过。


    刘管事放心?不下谢如琢,他把小世子?当成自家孩子?来看,自然舍不得丢下孩子?。


    他们两人?留下来都很正?常,倒是沈厨子?,纪兰芷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他哪来的这番忠心??


    纪兰芷困惑地问:“沈御厨,你不走吗?”


    沈厨子?翻了个白?眼?:“今晚的年夜饭,还得奴才掌勺,走什么走?况且,我们沈家一门忠君爱国,奴才要是临阵脱逃,回京后,腿都能被?父辈打折。他们爱走走,反正?我不走!”


    纪兰芷噗嗤一声笑,没再说什么。


    沈厨子?跑后院做饭了,晴川和刘管事前去帮忙打下手。


    纪兰芷没动,她明明怕冷,但还是抱着一个手炉,站在覆满白?雪的府门口。


    红艳艳的灯笼在她头?上打转,北风呼啸,连带着光影都流泻浅浅的金晖。


    今晚是除夕夜,本?该一家团圆,熬夜守岁。


    不知为何,纪兰芷想等一等,万一能等到谢蔺。


    纪兰芷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也会这么记挂一个男人?。


    手中捧着的暖炉炭火渐熄,瓷炉外壳只剩下一点点残存的余热。指腹开始泛凉。


    纪兰芷瑟缩了一下手指,不免觉得好笑。


    七年前,她千方百计,想办法逃离二哥的身边。


    七年后,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盼着见二哥一面。


    纪兰芷从来不信神佛,但她为了谢蔺,她焚香诵经?,希望上苍开眼?,庇佑她的丈夫凯旋。


    今夜风这样大,天这样冷,二哥是不是连一碗热食都吃不上?


    二哥现在做什么呢?


    纪兰芷的眼?眶生热,鼻尖酸酸的。


    她有点想念谢蔺,可她见不到他。


    纪兰芷懊丧,垂头?丧气。


    她等不到二哥,正?要走。


    转身的一瞬间,纪兰芷却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穿透风雪,踏碎清霜。


    纪兰芷脊背僵硬,手指发颤,她的心?脏狂跳,犹如擂鼓,却迟迟不敢回头?,她怕是梦一场。


    直到一句“枝枝”响起。


    嗓音沙哑,气息微喘,夹杂了隐忍的苦涩与欢喜。


    纪兰芷急忙转身,腰肢轻旋,红梅缠枝纹猩猩红斗篷扫过鞋尖的雪絮。


    没等纪兰芷看清人?,她已?经?被?纳入了一个血腥味极重?的怀抱。


    男人?肌理结实的臂膀紧紧圈住女孩儿的肩骨,渐收渐紧,宽大厚实的手掌死死压着她的脊背,像是要把纪兰芷压进血肉里。线条锋利的下颌搁在女孩儿的头?顶,冰冷的雪意自纪兰芷的天灵盖刺入,触电一般窜进她的尾椎。


    纪兰芷闻到一股满浸衣襟的松香,即便不看男人?的脸,她也知道抱她的人?,是她朝思暮想的二哥。


    纪兰芷的眼?泪终于扑簌簌滚落。


    “二哥。”她唤他,她抽噎不止,从来没有这么委屈过。


    谢蔺的指骨一顿,他垂下沾满雪粒子?的长睫,想了一会儿,还是柔声细语地安抚她,“别怕,没事了。”


    纪兰芷从谢蔺的怀抱钻出来。


    她看到谢蔺面容憔悴的样子?,看他鬓角的几根白?发,眼?底的血丝,指骨上横陈的数道伤疤。


    纪兰芷伸出手指,抚了抚谢蔺下巴尖尖刺刺的胡茬,心?疼地说:“瘦了。”


    谢蔺轻轻嗯了一声。


    纪兰芷想着谢蔺百忙之中抽空回王府,笑着问他:“是不是战事稳定?了,二哥才有空赶在年关回来?”


    谢蔺颈间喉结一滚,他轻扯嘴角,露出一丝和煦的笑意。


    他说:“嗯,战事很快就结束了,局势也即将平定?,不然我身为战前指挥,也不可能得空回家看你。不过我只能待一日?,明日?又要上前线御敌。”


    纪兰芷破涕为笑:“一日?也够了,我今日?能见到二哥,心?里很高兴,我会乖乖在家里,等二哥归来。”


    纪兰芷抹去眼?泪,她牵起谢蔺的手,带他进屋。


    众人?看到谢蔺回府都很高兴,女眷们心?里有数,和谢蔺行过礼后,不再打扰这对久别重?逢的小夫妻。


    倒是谢如琢想念父亲,粘缠了许久,直到谢蔺取了一个红包哄好小郎君,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寝院。


    谢如琢知道,阿娘也很惦念爹爹。


    这些?日?子?,他每有不安就去找母亲,纪兰芷不愿小孩担忧,从来不会在小孩面前说起那些?思念,可是谢如琢却能从纪兰芷一笔一划静心?抄写的经?书中,窥出端倪。


    经?文卷帙浩繁,纪兰芷最不耐读书,从来都没有心?思去抄写书文。


    但是这一次,她静下心?,认真为谢蔺祈福。墨笔落纸,写的是供给神佛的经?文,纪兰芷一连抄到深夜,脸上不见一丝困意。


    阿娘也吃了很多苦。


    谢如琢希望父亲能好好安慰母亲。


    寝室里,纪兰芷帮谢蔺脱去那一身染血的脏衣,她看到谢蔺身上又多添了几道新鲜伤痕,但二哥不说,他好像毫无痛觉,她有点难过。


    纪兰芷一边拿热巾子?,帮谢蔺擦拭,一边抚摸谢蔺结痂的伤疤,默默掉眼?泪。


    纪兰芷说:“从前我一直觉得锦衣玉食的日?子?没什么不好,但如果这些?好日?子?,得二哥这么辛苦、这么拼命去换,那我不要也罢。”


    “我不用穿那些?很贵重?的丝织绸缎,也不必戴华贵的发簪花钗,我只想一家人?好好的,二哥不要再上战场,如琢也能平安长大。”


    谢蔺的眸色温和,顺着纪兰芷的话,往下说:“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不是庙堂沉浮的官吏,也不再是肩负重?任的皇裔王孙。我去当个深山隐居的猎户,每日?打猎筹钱,备好聘礼娶新妇……枝枝呢,最好是门第低微一些?的小娘子?。”


    纪兰芷鼓了鼓腮帮子?,不满地问:“为什么我非得是门第低微的小娘子??”


    谢蔺牵了一下唇角,“若是门第太?高,我想娶你,还得出仕谋官,积攒家底,如此才能高攀岳家,与你作配。”


    纪兰芷噗嗤一笑,点头?:“二哥所言极是,娶我可是很难的。”


    两人?说笑几句,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


    谢蔺洗干净身上的灰烬、血迹,换了一身柔软的衣袍。


    这样整洁清爽的谢蔺,和之前那个奋勇杀敌的将军区分开,纪兰芷看他便没有之前的疏离感。


    纪兰芷忽然很想抱他。


    她把脸贴向谢蔺的胸口,用耳朵去听他蓬勃的心?跳,她握住他的手腕,好似能感受到筋脉曲张,血液在体内泊泊流淌。


    纪兰芷难过地说:“二哥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做了好多梦。每一个梦都是你在战场上遇袭,倒在血泊里,我在尸山血海里挖掘你的尸骨,可是残肢太?多,我找了整整一晚上,怎么都找不到你。二哥,我好害怕,我怕自己永远找不到你……”


    谢蔺紧紧地回抱住纪兰芷,他不住地摩挲她的肩背,可是女孩儿在他的手下颤抖,她哪来的那么大力气,竟能把谢蔺禁锢在怀。


    谢蔺低头?亲吻纪兰芷的发顶,指骨抚摸妻子?冰凉的后颈,他就这么抱着她,许久不说话。


    倒是纪兰芷自圆其说,惨兮兮地笑了下:“不过我想,梦里找不到也是正?常的,因为二哥没死,所以没在那一堆尸体里,我还蠢笨地一直找。”


    “二哥,你不会死的,对不对?”


    纪兰芷满怀冀望,一双杏眼?水光潋滟,鼻尖红彤彤的,她明明在哭,却又要扬起唇角,做出言不由衷的笑模样。


    谢蔺的心?头?沉重?。


    他想扯谎欺骗纪兰芷,却有些?不忍心?。


    他实在是个很坏的夫婿,决定?矫诏求援时没有告诉纪兰芷,如今要出城受降,也没有告诉妻子?。


    谢蔺固然有自己的苦衷。


    若他没能喊来援兵,整个衢州的子?民都会死在北狄的铁骑之下,其中更是包括纪兰芷和谢如琢。


    清格勒恨他入骨,决不会轻易放过晋王府。谢如琢会死,纪兰芷会受辱。


    谢蔺能想到的保护家人?的方式,便是牺牲自己。


    他实在太?自私了,执意要娶纪兰芷,又无法和她长相?厮守。


    他们的缘分,好像在七年前就有预兆,一直那么浅、那么短,命运一次次提醒谢蔺,劝他放过纪兰芷,可他偏偏逆天而行。


    短短半年的夫妻生活,对于谢蔺来说,像是天赐的礼物。


    他的命里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纪兰芷的到来,就好像上苍对于他悲惨人?生的弥补。


    谢蔺曾有那么一段时间,以为自己是得老天厚爱的。


    苦尽甘来,他的诸多苦难,都是为了娶到纪兰芷后的甘甜。


    但好像,谢蔺还是猜错了。


    他的命途注定?多舛。


    他不配幸福。


    但眼?下,他还想赠予纪兰芷一场美梦,尽管这样对于梦醒的纪兰芷来说,太?残忍了。


    “我不会有事的。”谢蔺捧起纪兰芷的脸,修长的指骨抚向她的颊侧,动作温柔深情,“我舍不得枝枝。”


    谢蔺从来都是内敛沉稳的一个人?,他很少说情话,只会用行动告知纪兰芷,他有多在意她,多爱慕她。可是现在,谢蔺一遍遍对她诉说不舍,诉说衷肠,纪兰芷欢喜之余,又很不安。


    直到夜里,她主动和他亲昵交缠。


    不必谢蔺动手,纪兰芷会与他肌肤相?亲,交颈厮磨,好似她已?经?察觉到谢蔺的用心?。


    纪兰芷使尽了千方百计想要留住谢蔺,她要用美人?计,在谢蔺心?中多添一点贪生的筹码,让他战前杀敌时,也日?夜顾念家中妻儿,万事小心?。


    屋外落雪纷纷,屋内温暖如春。


    纪兰芷精疲力尽,倒是谢蔺帮她清理那些?腿骨剩余的浊沫,开窗散一散满室石楠花的气息。


    纪兰芷每次事后都会口干舌燥,他会起身帮她倒温水。


    谢蔺想到天亮后的部?署,他背着纪兰芷,往那一晚温水里加了一些?能致人?昏睡的药粉。


    瓷碗抵上纪兰芷的唇。


    女孩儿渴得不行,捧着碗,没有一丝犹豫,一丝戒心?,她把一整碗水一饮而尽。


    看着纪兰芷喝完水,谢蔺松了一口气。


    他重?新上榻,侧身抱住纪兰芷,哄她安睡。


    纪兰芷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揪住谢蔺的衣襟,衣裳全是褶皱。她的力气那样的大,指腹都泛起细密的青白?色。


    纪兰芷睡去了,手却没放。她抓住谢蔺,像是紧攥毕生的希望。


    谢蔺的心?脏忽然一阵钝痛,他很难过,很不忍,低头?亲吻纪兰芷额头?的时候,薄唇都在微微战栗。


    他说——


    “枝枝,对不起。”


    “枝枝,我对你,很坏。”


    “枝枝,如果有下一世,不要嫁给我了。”


    “枝枝,跟着我,实在太?苦了。”


    ……


    谢蔺抱着纪兰芷,他迟迟睡不着,他睁着眼?睛,一直凝望着妻子?。


    谢蔺安抚纪兰芷,任由妻子?依偎着他,耐心?等待天明。


    窗前浮起一丝蟹壳青,天光破碎,谢蔺能留下的时间已?经?用尽了。


    谢蔺轻手轻脚起身,他不想让任何一丝冷风钻进被?子?,惊扰到纪兰芷。


    最后一夜,他希望她能安睡。


    可是,当谢蔺下地想走的时候,一只软绵无力的小手,扣住了谢蔺的腕骨。


    谢蔺震惊之余,眉峰不由轻拧。他没有勇气回头?看,他害怕看到那一双含泪的眼?睛。


    直到女孩儿强忍住昏睡的困意,从牙关里咬出一句饱含恨意的话。


    “二哥,我七年前对不住你,我弃你而去……所以这次,轮到你丢下我了吗?”


    谢蔺没想到纪兰芷居然没有睡去,她和药效抗争,一直强撑到他要走的那一刻。


    一瞬间,愧疚、心?酸、悲痛,百般情绪,齐齐涌上心?头?。


    谢蔺脸色苍白?,唇瓣翕动,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他回握住纪兰芷的手腕,朝前一拽,将她拥到怀里。


    郎君低头?,混淆着浓郁松香的青丝垂落,绞着纪兰芷的发丝,他的手按在纪兰芷的后脑勺,细细地抚慰,一遍遍地说:“枝枝,对不起。”


    纪兰芷把脸埋在谢蔺身前,她咬下舌尖,利用强烈的痛感与血腥味,强迫自己清醒。她不能睡去,一旦她闭眼?,谢蔺就会离开。


    他从来不对她使用这些?手段的,他一定?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可是,纪兰芷不想他走,她好害怕一语成谶,她好害怕噩梦成真。


    她好害怕,往后天涯海角,她都找不到谢蔺。


    她和他错过七年,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


    她的人?生都是苦难,好不容易能够尝到一点甜头?。


    老天爷凭什么,又为什么非要这么狠心?待她?


    她只是想一家三口,好好生活,平安度日?,她做错什么了?


    纪兰芷紧紧抓住谢蔺的衣袍,她泪眼?婆娑,眼?前是一阵又一阵的水雾,她看不清前路,她想骂谢蔺,可脱口而出,只是一句:“二哥,你真是天底下,最坏最坏的人?。你想舍下我,你不要我,是不是?你既然这么厌烦我,何必娶我?何必同我在一起?这是你的惩罚?一个迟来七年的报复?”


    纪兰芷不知道要怎样才能留住谢蔺。


    甜言蜜语有用吗?还是得说些?负气话?


    她黔驴技穷,机关算尽,她没有办法了啊!


    谢蔺知道,他已?经?骗不了纪兰芷。


    他只能膝跪至地,双手捧住床榻上的女孩。


    谢蔺用拇指一点点掖去纪兰芷的眼?泪,他难过地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对她说:“枝枝,你听我说。狄人?派来八万兵马,衢州唯有一万多的兵力,实在难以与外敌抗衡,朝廷又由后党把控,迟迟不愿出兵。我已?私造圣旨与符信,将军情告知附近州府的军将,恳求他们违抗军制,出兵增援。”


    谢蔺与纪兰芷额头?相?抵,他从未如此细声细气地哄劝一个女孩儿:“但他们脚程再快,也得耽搁两日?路程。只要我再撑一日?……你会平安无事,不止是你,即便谢如琢,纪明衡夫妇、纪家两个孩子?,还有那些?百姓都能得到庇护。你们都会没事。”


    纪兰芷的杏眸湿润,鼻尖酸涩。


    她质问谢蔺:“你以为我留在王府里,成日?耳目闭塞,什么都不懂吗?上战场的主将,是我夫君,是待我温柔体贴的二哥,我担心?你的安危,我也会去打听你的事。我知道清格勒要逼你出城,我知道州郡百姓都在背地里唾骂你开罪北狄汗王,招致战祸,我知道他们一个个面目狰狞,咬牙切齿要将你逼上绝路。”


    “二哥,我比你想的还要了解你,衢州危在旦夕,你怎会回来见我?你分明是、分明是下了必死的决心?,你是来同我辞路的。”


    “二哥,你不要我了……”


    谢蔺看着纪兰芷的哭相?,他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僵在原地。他的四肢百骸都泛起凉意,手脚冰冷。


    纪兰芷的嘶喊声,如同利刃钻心?,将他的心?脏剖开,鲜血淋漓。


    他对她,实在有太?多亏欠。


    谢蔺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哑口无言。


    又或许,他也希望自己能生出私心?,然后留下来。


    谢蔺痛到麻木,他抱着她,柔声哄:“枝枝,我希望你平安,我希望所有人?都能活下来。枝枝,我对不起你。枝枝,求你别哭……枝枝,别怕。”


    纪兰芷明知谢蔺往水里下了药,但她为了让谢蔺安心?,还是老老实实喝下去了。


    她本?来觉得,二哥已?经?那么辛苦了,她不要忤逆他、违背他的意思,好不好?


    但她做不到。


    正?如谢蔺曾经?想要留住她一样,她好不容易也喜欢上他了,她也想要得到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她为什么没能守住谢蔺?


    她好不甘心?啊。


    纪兰芷不要睡过去,她不要二哥离开。


    纪兰芷忍住渐渐涌上来的睡意,她靠在谢蔺的肩头?,对他说:“当初我若是真的厌恶二哥,即便你强求赐婚旨意,我也会想方设法拒绝。我同意嫁给二哥,并非无奈之举,而是我仔细回忆过,那些?和二哥相?处的过往。”


    “最起初见你,我实在怕你,便是你喂我甜粥,我也喝得胆战心?惊。但你会帮我擦拭嘴角沾上的米粒,也会留意米粥烫不烫,要不要用嘴吹吹。我看着你细致小心?,心?里放松了不少。”


    “后来我怀有身孕,夜里腿骨抽筋,几乎不用我喊,二哥便会自觉从矮榻上起身,帮我揉搓小腿。多次之后,我反应过来,并非我动静太?大,而是你几乎夜夜觉浅,一直留心?我的一举一动。”


    “再后来,我分娩生子?,陷入昏睡,气若游丝。我听到你紧握我的手,在一旁祈求神明,你那样寡言少语的人?,竟会在我昏睡的时候说那么多的话。你说,愿意折寿三十?年,换我平安无恙。我听到了,心?里既难过,又欢喜。我注定?要舍下你,可你却连命数都想尽数赠我。”


    “七年后,我嫁给二哥,我想的是,从前亏欠二哥的情债,终于有机会偿还了。”


    “可是,二哥好记仇啊……”


    纪兰芷有些?困了,她连咬唇、咬舌的力气都没有了。


    “记仇到……等我也喜欢二哥的时候,你偏偏不要我了。”


    她在努力与迷药的药效作斗争,她在努力回想喜欢上谢蔺的那一刻。她好像能够明白?,她本?来就被?二哥吸引,在二哥假扮山匪的时候,纪兰芷用“贼匪凶恶”、“家境贫寒”、“杀人?如麻”等等缺点来总结谢蔺,来麻痹自己。


    ——看,你绝对不能爱上一个作恶多端的坏人?。


    她从七年前就开始心?动,她记挂了二哥整整七年。


    时至今日?,纪兰芷才肯承认她的情谊。


    但这一切,是否来得太?迟?


    纪兰芷糊涂了,她脑袋钝痛,最终还是闭上眼?睛。


    她不想睡的,可是谢蔺的怀抱好温暖,可是那一碗迷药的药效太?重?。


    她这样娇气的人?,都愿意咬舌故意刺痛自己抵抗药效了,可还是没用啊,她还是要睡去了。


    她注定?会失去所以,她注定?什么都留不住。


    谢蔺要她输,谢蔺要她一无所有。


    纪兰芷唇齿微动,她想说“她讨厌二哥”,可她害怕,醒来以后再也见不到谢蔺了,她找不到二哥了……


    纪兰芷到底还是心?疼夫婿,不想给他留下遗憾。


    话到嘴边,纪兰芷昏迷之前,只说出了一句轻微的呢喃。


    谢蔺没有听清,他低下头?,小声问妻子?:“枝枝说什么?”


    纪兰芷似有所感,于睡梦中,她又低语了一句。


    这一次,谢蔺听清楚了。


    纪兰芷说:“二哥,我喜欢你。”


    ……


    谢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王府,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城门。


    他只记得怀里残存纪兰芷的体温,小妻子?的身体柔软,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暖。


    他让人?送走了纪兰芷和谢如琢,他亲眼?看着马车远去。


    等到纪兰芷醒来的时候,援军已?至,衢州定?能守住。


    他的妻儿会平安活下来。


    而谢蔺,只要承受清格勒的怒火,只要他多当一天清格勒的猎物,只要他咬牙忍住那些?落在身上的鞭子?与刀刃,只要他像一条狗一样苟延残喘,多活一瞬……他就能救下所有人?。


    只是,在谢蔺闭眼?之前。


    只是,在谢蔺忍受刀剑凌迟、千刀万剐的时候,他总会想起那一幕。


    那是多年前的一夜。


    幽蓝的天穹,无数烟花炸裂,一簇簇流火璀璨,流光溢彩,漫天彩霞。


    纪兰芷待在他的怀里欣赏烟花,她不再抵触他,不再讨厌他。


    纪兰芷主动亲近他。


    小妻子?一双杏眸盛满星光,她仰头?,在谢蔺的嘴角落吻。


    她的情不自禁,表露了所有对于谢蔺的爱意。


    并不是谢蔺一厢情愿,原来枝枝,也很喜欢他。


    纪兰芷,喜欢他啊。


    并非他自作多情,一厢情愿。


    谢蔺笑了声。


    他忍住如同浪潮一般涌来的痛感,他感受到生机与体温渐渐流失。


    谢蔺的耳朵听不清杂音,他无视那些?狄人?的冷嘲热讽与狂妄大笑。


    谢蔺浑身是血,匍匐于地。他心?里记挂妻子?,仿佛什么样的苦难都不值一提了。


    便是在这样苦难与美梦交织的夜里,谢蔺闭上了眼?。


    他心?里想念枝枝,他一点都不觉得苦。


    谢蔺明明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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