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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纪兰芷人逢险境, 也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果决。


    她反正?不要脸面了,倒不如再厚着脸皮撒点小谎。


    纪兰芷心?生急智,坦荡地道:“这是我远房婶子所书的注语, 和我干系不大。”


    谢蔺也没说信不信的话。


    他实?在是个很沉着的人,纪兰芷的谎话拙劣到都能漏风了, 郎君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隽, 眉眼藏着事儿,城府幽深得很。


    两人边走边说, 很快来到僻静的小厢房里?。


    屋子摆着紫檀桌椅,角落的茶炉子咕咚咕咚沸着热汤,茶具摆在一侧, 显然是刘管事特意落下的, 想请自家王爷在女眷面前露一手泡茶的好手艺。


    谢蔺看了一眼,从善如流地落座,手里?掰开茶砖,请纪兰芷坐下了。


    谢蔺慢条斯理地道:“哦, 枝枝远亲的字迹,倒是尽得你真传。”


    纪兰芷:“……”原来他不信啊。


    纪兰芷羞得面红耳赤, 恨不得把春图册子丢到炉子里?用火燎了。


    偏偏谢蔺心?坏, 故意用泡茶的功夫吊着她。


    纪兰芷如坐针毡, 可她都要吃茶了,又怎好拂谢蔺的颜面。


    纪兰芷灰心?丧气, 看来她一时半会?儿跑不了。


    屋内昏灯如豆,茶炉里?炭火猩红的火光照出,绯金色光晖落到谢蔺的颊侧, 男人下颌轮廓在一半灰蒙一半明亮里?变得分明,骨相清棱棱的, 连带着喉结也嶙峋,鼓如雪垅。


    纪兰芷目不暇接地看着谢蔺煮茶,男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女孩儿的目光,一下落在他玉琢的指骨,一下落在他浓长的眼睫。


    不得不说,谢蔺这副皮相实?在是好,单看着不佐菜,都能吃下半碗饭。


    茶快沏好了,纪兰芷弯腰靠近,除却清雅馥郁的茶香,她还闻到一股浅淡的药材苦香。


    纪兰芷最?讨厌吃药,因?此对药材的气味极为敏感。


    她忍不住,好奇地问谢蔺:“二哥身?上怎会?有药味,你病了?”


    闻言,谢蔺手指一颤,险些洒出茶汤。


    “无事。”谢蔺轻描淡写把此事压了下去。


    并非他不想说,不过内情?确实?是有些难以启齿。


    谢蔺这些时日不但备婚,还向西域胡使寻过一味男子节育的药。


    早年?他去边城做地方官时,曾听蛮族胡人说过,西域有诸多部族小国崇拜生育,以母族为尊,小国女王豢养面首美男,却并不想怀有卑贱侍夫的种,于是麾下巫医便配炼出可供男子服用且不大伤身?的丹方药汤,男宠每几日喝上一次,可避免在床笫间,令女子受孕。


    谢蔺见过纪兰芷产子的痛苦,他对子嗣并无执念,也不想枝枝吃苦。


    两人膝下养育谢如琢一子便够了。


    纪兰芷想起谢蔺极为隐忍的性格,当初在牢里?,几十牛皮鞭打在谢蔺的背上,衣布都刺进?肉里?,但他咬牙闭目,竟也生生忍过去。二哥总是这样,哪里?疼了难受了从来不说。


    纪兰芷体贴地劝:“若是二哥身?体不好,婚事可以暂缓,我都可以……”


    “不必。”谢蔺薄唇轻抿,终于道了句,“无需担忧,只是一些男子节育的药膳,于身?体无碍。”


    纪兰芷脸一下子烧红。


    比起谢蔺都提早服用避孕事的汤药,她看点春图算什么事儿,值得大惊小怪吗?!


    但纪兰芷没想到……谢蔺表面一副云淡风轻的禁欲模样,原来暗地里?竟是这般道貌岸然。


    纪兰芷:“您一直打着这个算盘啊?”


    谢蔺坦荡:“婚后夫妻私下相处,同床共枕,又都是盛年?时期……若你偶有意动,我并非恶人,不忍心?拒绝,或是拘着。与其你情?动时擦.枪走火,倒不如未雨绸缪,早做打算。”


    谢蔺神情?自若,语气清冷,听不出一丝欲.色,一副全为纪兰芷考虑打算的体贴性子。


    男人看着还是光风霁月的俊秀郎君。


    “……”纪兰芷简直要为自己喊冤。


    天老爷啊,到底谁才是色中饿鬼,她自请苍天辨忠奸!


    两人相顾无言,最?终还是喝茶对坐了半天。


    纪兰芷没有在王府久留,她吃了一杯茶以后,跟着盛氏回了妃家。


    谢如琢闻讯赶来,依依不舍地目送纪兰芷踏上马车。


    许是快到了吃晚饭的时间,纪兰芷一进?马车,便闻到了一股甜糕的香味,还有一个羊皮水袋。


    她拿起放在一旁软缎坐垫上的吃食,打开油纸包,是刚刚蒸好的桂花糕,又摸了摸一旁尚有余温的水袋,牙齿咬开木塞,竟是煮沸起泡后放凉了的羊奶。


    不必说,纪兰芷知道,这是二哥为她准备的。


    他担心她到了饭点没吃上东西,肚子会?挨饿。


    纪兰芷看到吃食,心?里?温暖,那一团郁闷顿时烟消云散了-


    京城以北,远去千里?,正?是衢州边境的外域草原。


    风雪交加的凛冬过去,草场的植被繁茂,牧草疯长,牛羊遍野。


    雪峰积年?不化的霜雪也消融,沿着沙石流淌,汇聚成?无数条小小溪流,最?终涌入横亘荒原的赛月纳大湖。


    北戎狄人最?艰难的时期过去,他们畜养的健马有了粮草,牲畜不会?在冷风里?受冻,忍饥挨饿。原本衰败的兵力又上涨,属于部族勇士的春天来临。


    一年?前,德木图老单于死?在齐国大将谢蔺手上,部族亲卫只带回老单于的头?颅,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德木图的大儿子清格勒,自小仰慕自己那位战神一般的父亲。他因?德木图的死?,对谢蔺痛深恶绝。


    清格勒还不曾完全镇压西域诸国,他要攻入衢州关隘,势必要经过西域,眼下不是开战的好时机。


    清格勒是德木图最?看重的大儿子,他没有像蠢货弟弟们那样缺乏耐心?。


    他知道英勇的狼王若是想猎杀强敌,势必要设下战阵,布好战局。


    清格勒痛恨汉人,甚至对那个教唆父汗攻打大齐国的汉|奸张靖也心?生厌恶。


    不过张靖暂时还有用处,清格勒不会?杀他。


    远处墨色的天穹传来尖利的呼啸声,深目高鼻的狄人王子振臂一挥,一只展翅近乎一丈宽的苍鹰,张着锐爪,从天际旋落,牢牢把住了清格勒的手臂。


    苍鹰的黄喙沾满新鲜血肉,喉咙滚动,似乎还在努力吞咽荤肉。


    清格勒扬唇一笑,金色的眸子里?满是赞许。


    没一会?儿,几名部落勇士策马而来,他们的身?后风尘扬起,黄沙里?影影绰绰可以看到几个被绳索拖在马后,看上去血肉模糊的人影。


    那是一队出塞贸易的汉人商队。


    他们做完生意,穿越沙丘与草原,恰巧被狩猎归来的清格勒看到。


    清格勒燃起熊熊杀心?,他挽弓拉弦,将锋利的黑羽煎射中汉人的腿骨。


    清格勒把这些久居在西域的汉人,当成?自己的猎物,逐一抓回了牙帐。


    夜幕降临,篝火被风沙吹得狂舞,浓烟弥漫。


    清格勒目光森然,他持刀走来。


    刺目的刀光晃动人眼,刚被猎鹰啄伤后背的汉民哭喊着求饶。


    汉民在外做生意多年?,会?一些胡语。


    他大声哀嚎:“我们大齐国和北狄有和约,两方互不犯境,你不能杀我!”


    清格勒不为所动,他仍是冷笑。


    汉民又喊:“我家中还有妻子,还有儿女,我不能死?在这里?……求您,求您饶了我。”


    他一边求饶,一边发狠了挣扎,挣脱绳索,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拨浪鼓,还有几个买来送给女儿的舞姬土陶娃娃。


    “这是我给孩子的,我真的有孩子……”


    没等他辩解完,清格勒的大刀猛然落下。


    哗啦一声,削铁如泥的长刀瞬间斩断了汉民紧握拨浪鼓的手。


    血雾喷薄,白帐上染满黑色的斑点。


    汉民惨叫连连,没等他匍匐爬走,又听得一声破皮的闷响。


    人头?骨碌碌滚落。


    汉民在满地血污里?,闭上了眼睛。


    清格勒方才好像听到汉人垂死?挣扎下,发出的呓语。


    他问:“为什么……杀我?”


    清格勒现在心?情?好了,他有兴趣解答他的疑问:“因?为这片草原,不是你们这些卑贱的汉人能够踏足的地方。”


    清格勒没有留下活口?,这一支商队全员丧命于他的刀下。


    等张靖找到大王子清格勒时,他正?在帐篷里?擦拭刀面上的血迹。


    满室的血腥味催人作?呕。


    张靖看到矮案底下那几颗皮肉苍白的人头?,险些没忍住胃里?的翻涌。


    又是汉人。


    清格勒又杀了汉人。


    张靖忽然觉得,自己这颗项上人头?迟早也要摇摇欲坠。


    他不敢有半点隐瞒,对清格勒禀报道:“谢蔺如今成?了大齐国的二皇子……齐国皇帝宠爱谢蔺,他把衢州作?为封地赏赐给谢蔺,其目的就是为了赞颂这位抗狄英雄,让边城百姓夸赞他,意图用他来震慑我们北狄!”


    清格勒听到张靖的话,脸色阴沉,金眸布满阴鸷,他挥刀而下,木屑飞扬,一张桌案就此砍为两半。


    偏偏是由谢蔺来镇守衢州!


    这分明是大齐皇帝的阴谋,他想借谢蔺,羞辱他们死?去的父汗德木图。


    清格勒嗤笑一声:“来得正?好,我正?愁没机会?杀他。”-


    京城,盛家。


    结婚前两日,宫中派了管事姑姑来教导纪兰芷礼仪,亲王婚仪代?表天家的颜面,半点差错都不能出。


    纪兰芷好歹是世家贵女,规矩上没有半点问题,言行举止斯文娴雅,接物待人落落大方。


    只是有一点,婚前两日必须节制饮食,清空脾胃,免得婚礼行一半又是着急出恭又是排恶气的,教宾客们看笑话。


    也就是要纪兰芷少吃些大荤大肉,过寅时则不食。


    纪兰芷低头?,看了一眼饱满的胸口?,珠光丰腴的小臂。虽说她腰肢纤细,腿骨纤长,但该长肉的地方半点没少。身?上每一寸丰满软肉,都非一日之?馋,一斤一两都是她这么多年?硬生生吃出来的,哪里?忍得住吃喝啊。


    这天晚上,纪兰芷摸了摸空空的小腹,端过盛氏背着宫中姑姑偷偷送来的羊奶甜羹,忍不住鼻尖发酸。


    她原本觉得嫁给二哥也没什么坏处,但她要忍饥挨饿的话……坏处可真是太?多了。


    夜里?,纪兰芷睡不着,晴川偷偷摸摸给主子送了些掺羊肉碎末的酥饼。


    她一边给纪兰芷端茶汤,一边想到一桩阴司事,小声对主子道:“王妃,奴婢想和您说一件事。”


    纪兰芷一日后便要出嫁了,晴川是陪嫁丫鬟,会?跟着季嬷嬷一块儿去王府,因?此她为了不落人口?实?,早早改了口?。


    纪兰芷咽下一口?肉香四溢的酥饼,被丫鬟偷饼喂主的忠心?感动得眼泪汪汪。


    她问:“什么事儿?”


    晴川犹豫半天,开口?:“盛三娘子之?前故意送糕奉茶,亲近王爷与小世子的事,被奴婢瞧了个正?着。奴婢怕自己多心?,不敢和您说,直到昨晚奴婢听到盛家长辈在背地里?骂三娘子,说三娘子没用,竟哄不到晋王……三娘子没敢吭声,都被骂哭了!”


    早在盛三娘、盛五娘频频和纪兰芷打听谢蔺的事时,她就对盛家的心?思有所觉察,可纪兰芷看着三娘子和五娘子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女,正?是青春年?纪,大好芳华。


    这个年?纪的小娘子,爱争爱抢爱斗,年?少慕艾,思慕俊俏郎君,都是人之?常情?,她不愿意将女孩儿想得太?坏。况且,她们也没有使出太?下三滥的手段。


    若是真伤到琢哥儿和谢蔺,不必晴川告状,纪兰芷也会?下狠手惩治她们。


    纪兰芷喝了一口?茶水,朝晴川眨眨眼,俏皮地问:“晴川,你觉得,三娘有我漂亮吗?”


    晴川看了一眼自家王妃。


    纪兰芷还在暗送秋波。


    她明明夜里?连发髻都没梳,但乌黑墨发垂落,柔柔地搭拢双肩,别有一种说不出的柔婉,女孩儿的耳珠被烛光照出一片莹润玉色,一双杏眼天生水波潋滟,朱唇榴齿,明媚多情?,无论从哪里?看,纪兰芷都是世间少有的标致。


    纪兰芷还在哄小姑娘玩,故意朝她抛媚眼。


    晴川被主子逗笑了,大声道:“这倒没有,这世上就没有比王妃还要漂亮的人!”


    纪兰芷的杏眼笑眯成?月牙儿,她端起茶碗,继续啜饮:“这不就对了,如果王爷真的被外头?的莺莺燕燕勾走,那就说明他眼光太?差。品行不佳的男人,烂地里?,我都不会?去捡,又何必怕他拈花惹草呢?”


    晴川若有所思地点头?,“也是!大不了到时候和离!不过天家王爷和离,是不是很麻烦啊?”


    纪兰芷皱眉,发起了愁。


    女孩儿捧了捧脸,小声嘀咕:“我也是第一次嫁王爷,我也不懂,等下次我去问问二哥。”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明日就是出嫁的良辰吉日, 盛氏来陪女儿纪兰芷入睡。


    室内,千枝铜灯盏置着好几?支红烛,融化的烛油滴下来, 红泪点点,火光煌煌。


    一旁的鸡翅木红漆衣架上, 撑着亲王妃成婚的艳红对襟纻丝大衫、云凤纹圆领鞠衣, 嫁衣肩上披拂两条深青凤纹霞帔,灯光辉映, 金流倾泻。


    桌上还摆放着一对金凤簪、一只口衔珠滴九翟冠,用的都是深海珍珠、宝石钿花,除此之?外, 还有数不胜数的珠花宝钗, 用文王百子纹的红帕子盖着,单瞧一眼也知,定是极尽奢华,富丽堂皇。


    这是亲王妃至高无上的尊荣, 只比宫中?皇后要低一阶的冠服,如?何不惹人?眼红?


    白日里?, 盛家姐妹仅仅远远看一眼, 心中?的酸味便接连翻涌, 若是能?穿上这样的锦衣华服,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完成婚礼, 她们便是死也甘愿了。


    幸好,盛氏觉察到几?个堂侄女的心思,她亲自敲打?了隔房亲眷一番, 如?今盛氏是朝廷命妇,有品阶在身, 无人?敢顶撞她的话。


    盛氏虽是个性子软绵的,可事关女儿枝枝,她从来不心慈手软。


    盛家的叔侄挨了一顿骂,心中?虽有不甘,却也不敢想开罪晋王,只能?忍下这口闷气。


    晚上,盛氏和?纪兰芷躺在一张床上。


    纪兰芷又是试衣裳,又是试妆,还要背婚仪的流程,忙里?忙外一整日,骨头都累散架了。


    她沐浴后,换了一身质地柔软的中?衣,拉着母亲一块儿上榻。


    “娘,我好困,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盛氏刮了刮她的鼻子:“都是要嫁人?的姑娘了,还撒娇啊。好好躺着,娘陪你睡。”


    盛氏怕纪兰芷着凉,即便天气变热,盛氏还是拉过薄被,轻轻盖在纪兰芷的胸口。


    母亲的手温柔地拍了拍,同女儿头抵着头,深夜清谈。


    “盛家这边宾客就有百人?,还要宴请其他官家夫人?,虽说光禄寺和?礼部官自会操持酒宴,但?咱们也得搭把?手,不能?让人?小瞧了去。这些不必枝枝担心,阿娘早就提前一个月订了酒酿还有喜饼点心礼盒,到时候按人?头数送去,各家还得按照亲疏远近备礼,这些阿娘熟悉,名帖和?礼单都备好了,不必你担心。”


    “枝枝啊,明日就好好当你的新娘子,等着你的夫婿迎你进门,莫要害怕,万事有阿娘呢。”


    盛氏抱了抱怀里?的孩子,她的眼眸湿润,嘴角带笑。


    这一次的婚事,她拿出近乎万两的钱财置办。盛家人?得知盛氏这些年经营有方,即便拿了不少陪嫁去填补建康侯府这个无底洞,她还是留下不少钱财傍身,一时间心里?都有些发酸,暗地里?怪盛氏铺张浪费。


    盛氏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


    女儿的第一次婚姻完全是一场无妄之?灾,为了保护盛氏,纪兰芷才忍住那些屈辱与苦难,好好活下来。


    盛氏知道,一定有人?骂过纪兰芷福薄克夫,生得一脸祸水相貌。她的女儿什么?都没做,仅仅是因为长得美丽动人?,婚事坎坷,就要受千人?难,万人?责。


    她心疼纪兰芷,这一场盛大的婚事,是补偿也是赎罪。


    盛氏希望纪兰芷往后的日子,不要再受委屈了。


    盛氏抱了抱纪兰芷,她想到女儿小时候的样子。


    乖巧的女孩儿,不知是不是吃得太少,被姨娘养得瘦小。


    一双葡萄似的杏眼又大又圆,小姑娘躲在门边上,时不时探头来看盛氏。


    盛氏觉得纪兰芷好玩,会对女孩儿微微一笑,小姑娘也朝盛氏抿唇笑,颊边浮起一个浅浅的梨涡。


    后来,盛氏将纪兰芷养在身边,她捏捏女儿肥嘟嘟的小脸蛋,笑着问纪兰芷:“为什么?总是看着阿娘笑?”


    纪兰芷那时候才六七岁,刚换牙,说话漏风。女孩儿要面子,她捂住嘴,含含糊糊地说:“因为阿娘一直在哭,可是枝枝笑了,阿娘也会笑。”


    盛氏怔住。


    她回?想起在建康侯府的那些灰暗过往,她以为她忍住了蹉跎的岁月,忍住了时光的无情?,原来在这个孩子眼里?,她一直在哭。


    盛氏鼻尖发酸,心脏变得莫名其妙的柔软,她抱住了纪兰芷,抱得很紧很紧。


    盛氏忽然想满足这个孩子所有的愿望,她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她。


    在那一刻,盛氏知道了,纪兰芷就是天赐给她的女儿,她永远都不可能?舍下枝枝。


    ……


    纪兰芷挨着母亲的怀抱,柔软的脸颊轻轻蹭了蹭盛氏,她听到压抑的啜泣声,忍不住看了母亲一眼。


    “阿娘,不要哭。”纪兰芷以为盛氏在担心自己的婚事,她伸手,一点点抹去娘亲的眼泪。


    盛氏发现,纪兰芷的手已经不是小时候那样肉乎乎的了,她的指甲圆润粉嫩,指骨纤细,是书里?说的美人?柔荑。


    俏生生的女孩儿还在对母亲笑。


    “我能?嫁给二哥,心里?很高兴。我不讨厌二哥,我想,我甚至是有些喜欢二哥的。能?和?二哥在一起,我感到很安心、很欢喜。”


    “阿娘,我一定会过得很好很好的。”


    盛氏如?释重?负,她含笑点点头,终于抱着乖女睡去。


    纪兰芷半睡半醒,时间久了,混混沌沌,她有点陷进梦里?。


    纪兰芷又梦到了七年前的事。


    那天夜里?,纪兰芷和?谢蔺出门观赏烟花,逛灯会。


    可是,那一场绚烂烟花很快寂灭了。


    天地变得灰暗,街巷悬挂的花灯也一盏盏摘落。


    纪兰芷看着灯火阑珊的街景,心里?莫名感到伤感,她仿佛什么?也没能?留住。


    她好孤单。


    纪兰芷忽然停下脚步,望向这个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她主?动朝谢蔺张开手臂,对谢蔺笑得温柔。


    纪兰芷任性地提要求:“二哥,背我。”


    谢蔺没有说话,他只是深深看了纪兰芷一眼。


    随后,冰冷的男人?声音在小姑娘的耳畔响起。


    他问:“枝枝受伤了?崴了脚,还是方才上树的时候,剐蹭到树枝了?”


    他怕她受伤。


    纪兰芷抿唇一笑,摇摇头:“都没有。”


    谢蔺低头,凝视她,凤眸里?满是探究。


    纪兰芷抬头,仰望他,一双杏眸里?俱是柔软的温情?。


    她噘嘴,像个孩子一样撒娇。她竟然敢对匪寇撒娇了,她一点都不怕二哥。


    纪兰芷说:“我就是想让二哥背着,想让二哥抱着。我是二哥的妻子,想和?二哥亲近一些,这应该是人?之?常情?吧?”


    在今夜,在什么?都会离纪兰芷而去的夜晚。


    她留不住烟花,留不住人?潮,留不住灯火。


    但?她想留住二哥。


    这是纪兰芷眼下,唯一能?死死抓住的东西,她很害怕,她不想放手。


    谢蔺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了。


    这是小妻子想要的亲昵。


    男人  ?的漆黑眼眸褪去冰寒。


    他扯了下嘴角,隐隐带笑。但?是隔着易容面皮,纪兰芷看不清他眼底的情?愫,深藏的心思。


    她只看到谢蔺屈起长腿,弯下挺拔的脊背,他在她面前俯首称臣,他任她予取予求。


    谢蔺背对纪兰芷,等着她趴上后背。


    二哥会满足纪兰芷所有无理?取闹的要求,即便他沉默寡言,不喜欢笑,偶尔说话也没什么?柔软的语气。


    不知为何,纪兰芷看着谢蔺宽大的腰背,她的眼睛有些发烫。


    纪兰芷把?两只伶仃的手臂搭在谢蔺的肩膀,整个人?贴了上去。


    等到浓郁的松木香味钻进鼻腔,纪兰芷被一双健硕的手臂牢牢托起。


    谢蔺背起她,一步步朝黑暗的街巷里?走去。


    郎君走得很缓慢,脚步四平八稳,没有一点颠簸。


    纪兰芷忍不住低下头,用脸轻轻磨蹭男人?裸|露在外的脖颈。


    皮肉相近,耳鬓厮磨。


    二哥身上,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谢蔺背着纪兰芷走,他为她遮风挡雨,她仿佛什么?都不用再怕。


    纪兰芷紧紧搂住谢蔺的脖子,有那么?一瞬间,她竟以为这是很好的一辈子。


    她一定昏了头,为什么?想在二哥身边?这是一个错误,她只能?暂时沉溺,不可沉沦。


    可是,纪兰芷今晚就是糊涂的。


    她昏昏欲睡,脑子里?都是和?二哥相处的点点滴滴。


    二哥的厨艺很好,人?也贤惠。虽然说一位郎君贤惠太奇怪了,但?她就是想这么?夸赞他。


    即便家里?有王婆子,二哥也会时不时下厨。


    他会熬煮蒸炖很多好吃的,一年四季有什么?时鲜山果,他了然于胸。便是草木凋零的冬天,倘若纪兰芷馋荤食,他也可以去雪地里?为她猎兔子,凿冰钓鱼,即便二哥在雪原间待上一整天,眼睛险些患有雪盲症,他也毫不在意。


    纪兰芷有时觉得谢蔺对她的好是别有居心,可她其实?心里?清楚,她没什么?地方可供谢蔺图谋的。


    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仅仅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还是因为二哥喜欢她?


    可是,她好像对二哥也并非……


    纪兰芷如?梦初醒,她小声喊着“二哥”。


    谢蔺听到妻子的呼唤,以为她是哪处不适,困惑地回?头。


    可是偏头的一瞬间,男人?骨相冷硬的下颌,就贴上了一片柔软之?物。


    纪兰芷退开,她笑得眉眼弯弯,像一只偷鱼得逞的猫崽子。


    她给谢蔺奖励,偷偷亲了一下二哥的脸。


    谢蔺怔忪了一会儿,他没有停顿,继续往前走,步履快上很多。


    夜深了,天气冷了,纪兰芷穿的衣裳很单薄,他不想她吹风。


    可是,纪兰芷却抱紧了他。


    她把?脸埋在二哥的肩膀,小声嘟嘟囔囔。


    “二哥,你走得慢一些吧。”


    “这样,我就能?留得更久一些了。”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明日是谢蔺迎亲的日子。


    晋王府里?, 张灯结彩。


    每一道乌木廊庑都挂上了红绸扎的花球,空旷的庭院建起照明的竹骨灯架,琉璃窗上贴了红艳艳的喜花剪纸, 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景象。


    谢蔺很看重这场婚事,他并没有当甩手掌柜, 将一应事都交给?宫中派来的女官置办。


    除了一些王侯婚事的礼制由礼部全权负责, 谢蔺还私下里?请教盛氏,关于纪兰芷日常起居的习惯。


    谢蔺悄悄置办了妻子惯用的家居用具。


    譬如?纪兰芷有午睡的习惯, 用的美人?榻务必要紫檀木的,还得铺上最细软的兔毛毡毯。


    又譬如?纪兰芷平素喜欢熏香,一到初春她就喜欢往房间角落里?放南果子, 把整间房都烘上果子香。


    谢蔺不愿改变纪兰芷的生活, 他竭尽全力为纪兰芷办到这些看似琐碎、无关紧要的小事。


    谢蔺娶她,并非为了琢哥儿着想。


    若谢蔺心疼儿子没有母亲关照,他不至于在孩子出生至今的七年里?,不去相看任何一家的女郎。即便他知道, 就算从前自?己娶妻,新妻也一定会?看在他的面子上, 对儿子很好很好。


    什么?琢哥儿需要一位母亲。


    什么?孩子太小不能没有长辈关怀。


    全都是谢蔺哄骗纪兰芷的借口。


    他千般手段用尽, 不惜违背他的君子守则, 也要利用赐婚这等卑劣手段,独占纪兰芷。


    谢蔺心知肚明, 是他离不开纪兰芷。


    他的妻子,非枝枝不可?。


    只是,谢蔺也明白, 纪兰芷未必对他有多?上心。


    之?前,纪兰芷为谢蔺的牢狱之?灾四下奔波, 兴许只是可?怜谢如?琢往后没有父亲照顾,又或许是对于谢蔺蒙冤受难的际遇,心生不平。


    她对他有怜悯与心疼,却未必爱慕他。


    谢蔺望向屋外一片花团锦簇的婚礼布置,凤眸的冷色褪去,泛起柔和。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纪兰芷肯留在他的身边,他已心满意足-


    迎亲前夜,刘管事作为晋王府的总管大拿,他四处奔走,敲打那些宫里?头派来的姑姑与女官们:“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可?别在王妃面前摆宫中女官的谱子!甭管你们是皇后宫里?来的,还是贵妃宫来的。便是咱们家的小世?子和王爷,都对这位王妃恭敬、疼爱有加,说句言听计从也不为过?,到时候冲撞了,尔等可?别想仗着宫中主子的脸面,轻飘飘糊弄过?去!”


    刘管事煞有其事的敲打,令众人?心中一凛。


    特别是那几位得了周皇后的指点、妄图留在晋王府的美貌大宫女们。


    她们彼此对视一眼,心中有了数,比起在晋王这边碰钉子,既开罪了王妃,又不能得到晋王青睐,得谢蔺开恩带去封地……


    那她们还不如?回宫里?老老实实当差,往后放出宫去还能当正头娘子,再不济往东宫使?把劲儿,保不准还能得个恩典,服侍太子爷去,往后储君即位,她们不也高升了?


    刘管事虽说没在宫里?当差过?,但他好歹也是掌宅多?年的老管家,如?何看不懂这些下人?窝里?的腌臜心思。


    下人?们求上进是好事,可?也要看看他们是不是在痴心妄想!


    刘管事瞥一眼那几个心怀鬼胎的宫女。


    这些宫人?时不时换簇新衣裳、戴贵重首饰,上谢蔺面前打转,还暗地里?收买府中下人?,想方设法去给?谢蔺送汤、送点心、送箱笼。


    刘管事看她们心有戚戚,知道这一次的话,她们听进去了。


    那就好!


    别以为她们心里?的小九九没人?知道。


    他家王爷早早就吩咐了,不可?让这些后党派来的宫人?在后宅里?闲逛,免得出什么?差池!


    等婚礼结束,把她们统统送回宫里?去,一个不留!-


    晚上,主人?家的院子没有仆从敢打扰,万籁俱寂。


    谢如?琢食欲不佳,只吃了一碗河虾蛋羹。


    明日明明是父亲成亲,可?他却有点焦虑。


    一腔烦闷,谢如?琢无处纾解。


    他只能跑到书房里?练字静静心。


    可?凑巧的是,谢如?琢正好撞见在书架前寻书的谢蔺。


    谢如?琢疑惑地看了一眼父亲。


    谢蔺的长发还有些湿润,没有用巾帕绞干,身上的衣裳换过?,穿的是玉髓绿的宽袍直裰。


    父亲洗漱过?了,却没有去休息,明日便是婚礼,他深更?半夜还在找书看吗?


    还是说,父亲也和自?己一样,期盼母亲要来王府,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呢?


    父子俩互看一眼,心照不宣。


    谢如琢给父亲请过安后,踩上太师椅,研磨写字。


    谢蔺随意抽了一本书,坐到一侧梨木高椅,默默读书。


    满室静谧,唯有毛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以及书页翻动的簌簌声。


    良久,还是谢如?琢打破了寂静。


    他放下蘸墨的毛笔,捋起袖子,一边清洗手上的墨迹,一边问:“爹爹,明天来婚宴的宾客并不知道阿娘是我的生母,那我还能去观礼吗?还是不要出面比较好,只在院子里?待着?”


    谢如?琢不在意旁人?怎么?想,他只是不知该怎样给?母亲体面,他待在院子里?一两天没什么?事,他不会?寂寞,只要阿娘不受委屈就好。


    谢蔺放下手里?那本早已倒背如?流的经集。


    他看了一眼过?分懂事的儿子,温声道:“为父请了纪家两个孩子当陪床的小傧相,你跟着他们便是。”


    谢蔺知道,盛氏和纪兰芷都很疼爱纪鹿与纪晏清。


    谢如?琢虽然性子清冷,不喜交友,但他在无助的时候得到过?朋友们的帮助,心里?其实也把那两个孩子当成挚友,因?此谢蔺也给?纪家大房递了参加婚宴的帖子。


    顿了顿,谢蔺又说:“明日行婚礼,你阿娘定是一整日没有用饭。我去前头应对宾客的时候,你记得带些点心,送到新房里?。为父照顾不周,只能托付给?你,好好照顾阿娘了。”


    谢如?琢一听他还能私下亲近纪兰芷,而且父亲也将他视为府上的小主子,郑重其事地叮嘱他,委以重任。


    谢如?琢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小孩欢喜地点头:“好,爹爹放心,我一定送到!”-


    纪兰芷一觉睡醒,天色熹微,窗上蒙着一层蟹壳青的雾色。


    全福人?和梳妆丫鬟已经来到屋里?。


    为了纪兰芷今日气?色好,女官为她端来一盅红枣莲子羹,不过?只许纪兰芷吃几勺,不可?多?饮,免得婚礼进行到一半,她内急要上茅房。


    全福人?帮纪兰芷梳头发,口中念着熟稔的祝词:“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等纪兰芷乌黑的头发抿上一点香馥馥的桂花头油后,梳妆丫鬟又用泡过?松柏叶的温水为纪兰芷洗脸,用棉绳绞面。


    侍女们帮纪兰芷上妆,只不过?上了口脂,涂抹了一点香膏。她的皮肤本就细腻白皙,肤光胜雪,不必上太多?脂粉,已是妍姿艳质。


    梳妆打扮好的纪兰芷,被人?小心翼翼领出闺房。


    盛家早已派来背新娘的表兄弟,在门外静候。


    纪兰芷被裹在沉重的凤冠霞帔中,她手中执扇,袅袅婷婷踏来。


    女孩子明明只露出一双远山黛眉、玲珑杏眼,那半遮半露的婉丽姣好的眉眼,却依旧让观礼的男女老少?感到惊艳。


    他们交头接耳,感叹道:纪二娘子果真是国色天香的美人?,难怪谢蔺如?今成了龙子龙孙,还非她不娶。


    吉时已到。


    纪兰芷手中扇子被撤下,一块方方正正的红盖头拢在她的发顶,遮住她的眼睛。


    她攀上盛家表兄的肩膀,脚不沾地,一路被人?背到了盛家门口。


    纪兰芷的视线被遮挡,她只能看到足尖的一小块天地。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身边的喧闹声减弱,人?潮疏散。


    一只骨相清癯的手,闯进了她的天地。


    男人?宽大的掌心朝上,邀请纪兰芷搭手。


    纪兰芷认出,来的人?是谢蔺。


    她没有丝毫犹豫,把手稳稳地放进他的手心。


    谢蔺牵起她,朝前走去。


    这一次,纪兰芷低头的时候,眼前多?了一双男人?的靴子。


    赤色的衣袍随着大马金刀的脚步晃动,艳丽的红,如?同一团炙热的火,是婚礼的喜色。


    不知为何,纪兰芷想到眼前的男人?是二哥,她忽然不害怕了。


    今日如?同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前路再黑,有谢蔺引路,她便无所畏惧。


    二哥总会?护好她的。


    纪兰芷抿出一点笑意。


    她促狭,故意蜷缩指骨,用指尖挠了挠谢蔺的掌心。


    谢蔺拉着小妻子上轿。


    前往王府的途中,郎君虚握的手心,忽然感到一丝若有似无的痒意。


    不必说,定是纪兰芷在同他开玩笑。


    她还有心思作怪,说明她的心情不错。


    嫁给?他,并非一件委曲求全的事。


    谢蔺的唇角微微一扬。


    神情一贯清冷肃穆的男人?,竟也有了几分显而易见的笑容。


    纪兰芷与谢蔺拜过?天地与高堂。


    夫妻对拜后,送入洞房。


    各家各院的女眷们亲亲热热围过?来,喜娘与小傧相往床帐里?抛洒红枣与胡桃。


    做完撒帐仪式后,客人?们被请出婚房,晴川亲自?奉来合卺用的酒樽,她不敢看这位不怒自?威的晋王一眼,很快躬身退下。


    新房仅剩下夫妻二人?。


    远处的龙凤烛噼里?啪啦,燃着火光。


    谢蔺取玉如?意掀开妻子的盖头。


    红布挑起,凤冠下的牡丹珠串轻颤,露出一张唇红齿白的娇容。姑娘家皮肤雪腻,吹弹可?破。


    纪兰芷明明穿戴了最为奢华富丽的冠服,可?即便是珠光宝气?的华服,也难掩她与生俱来的艳丽姿容。


    此情此景,佳人?在侧,与谢蔺梦到过?的画面,一模一样。


    只不过?,新郎官并非旁人?,而是他。


    纪兰芷的盖头扯下,光亮涌入。


    纪兰芷骤然见光,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待她适应了龙凤烛的亮光,这才睁开眼,小心翼翼朝谢蔺望去。


    谢蔺今日穿的是大红纻丝团龙礼服,郎君的身量颀长,腰上系了窄窄的玉带,勒出劲瘦的蜂腰、挺拔的肩背。光是一个侧影都能看出,郎君定是琼枝玉树,莫说再看到谢蔺这张眉清目朗的俊脸了。


    纪兰芷迎上男人?深邃的目光,莫名有点紧张。


    她傻里?傻气?地问:“我虽是二婚,但也是第一次成亲行婚礼,接下来是不是该喝交杯酒了?”


    女孩娇憨的声音响在耳边。


    谢蔺冷寒的眉眼软化,他斟满两杯酒,递给?纪兰芷一杯。


    “喝完合卺酒,婚礼便成了。你我从今日起,便是受过?礼法、拜过?天地的正经夫妻。”


    谢蔺说完这话,他勾上纪兰芷伶仃的手骨,饮下酒水。


    纪兰芷有样学样,也把酒水一饮而尽。


    婚礼已成,她是谢蔺明媒正娶的妻子了。


    谢蔺深深看了纪兰芷一眼。


    他抬指,指腹冰冷,像是一块寒冰,轻轻擦过?纪兰芷的眉眼。


    谢蔺心情愉悦,他有一丝的安心、一丝的放松、一丝的释然,他不必患得患失,他肖想了七年的梦愿望成真,他终于和纪兰芷成了亲。


    纪兰芷不明白谢蔺的动作是什么?意思,但他指腹缠茧,不落实处,若即若离的抚动,摸得她很痒。


    纪兰芷忍不住往后躲,小声问:“二哥不用去招待宾客吗?”


    “现在去。”谢蔺垂下眼睫,他蜷回手指,耐心地叮嘱她,“若是饿了,待会?儿有琢哥儿给?你送食,不要特意等我。累了的话,也有仆妇守在屋外,喊一句,自?然有人?帮你卸下冠服,内室还设有浴桶,可?以供你换衣安置。”


    谢蔺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


    纪兰芷看了一眼用围屏隔开两半的内室,里?面备好了热水,云蒸雾缭,像是刚烧好的沸水。


    纪兰芷眨眨眼:“放心,我不拿二哥当外人?。”


    她半点没有新嫁娘的娇羞胆怯,倒让谢蔺不知该失笑还是无奈。


    横竖她自?在便好。


    谢蔺颔首,不再说什么?。


    他起身离去-


    谢蔺走后,纪兰芷独自?一人?待在新房里?。


    纪兰芷打量四周,看到了许多?她在建康侯府用惯了的家具。


    剔红梨花纹香几、梨花木如?意云头纹方凳……甚至好几样都是从模仿她闺房里?的旧物重新雕制的,其中不少?家具也添了一点巧思,譬如?那一张睡榻,除了一层软乎乎的毛垫子,上面还铺了用来纳凉的竹席以及玉枕。


    最近正是溽暑,纪兰芷嫌热,不想躺到帷幔遮挡密不透风的床架里?休息,就能靠在榻上眯一会?儿,定会?很舒适。


    纪兰芷逐一盘算过?去,她对屋里?陈设都很满意。


    看在二哥待自?己这般用心的份上,她之?前那种?紧张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了。


    纪兰芷的脖子被凤冠压得酸痛,刚想喊人?帮忙拆卸簪花与发髻。但她想到,这场亲王婚礼,是礼部官吏与宫里?派来的宦官宫人?一同置办的,人?还没回宫里?,指不定外头人?都在外头看她笑话呢。


    纪兰芷怎可?没规矩到晋王还没回房,自?个儿就拆发冠安置了,因?此纪兰芷没有喊晴川帮忙,她自?力更?生,自?己小心翼翼将凤冠摘下。


    脑袋没重物压着了,她感到轻松。


    正当纪兰芷想换下礼服的时候,屋外响起清脆的敲门声。


    “阿娘,我能进来吗?”


    稚气?柔软的小郎君嗓音。


    是谢如?琢来了。


    小世?子亲亲热热喊刚过?门的继母,还想进新房见一见母亲。饶是宫里?见多?识广的宫女也没见过?这般关系亲昵的养母子,一时间不知该拦还是不拦。幸而有刘管事屁颠颠跑来解围:“这里?不用你们伺候,王爷有吩咐,都退下吧!”


    宫人?们不敢违抗晋王的命令,即便有周皇后的吩咐,他们也只能不情不愿地退下了。


    纪兰芷听到响动,松一口气?,她隔着门,道:“琢哥儿,进来。”


    谢如?琢拉门进屋,又细心关好了房门。


    他抱着一个红漆桃木葵花纹食盒,摆在桌上。


    谢如?琢放好食盒,又来给?母亲行礼:“夜里?惊扰到母亲了。”


    纪兰芷捏了捏小孩软乎乎的脸颊,笑话他的守礼:“有琢哥儿给?阿娘送吃食,阿娘心里?高兴得很,怎么?会?是打扰?”


    谢如?琢抿唇一笑。


    他踮脚,掀开精心准备的食盒。


    “阿娘,爹爹让我给?你带好吃的。”


    盖子一打开,各式各样的细点香味扑鼻而来。


    许是知道纪兰芷空着脾胃,不好一下子吃太多?荤腥,谢蔺为她准备了芋泥粉团、软香糕、百果糕……这些吃食,大多?都是好克化的糕点与蜜果。


    除此之?外,食盒中间还摆着两碗香喷喷的奶茶饮子,撒了点葡萄干与蜜桔丝,喝起来既暖胃又解腻。


    纪兰芷端出奶茶,一碗给?谢如?琢,一碗给?自?己。


    小孩夜里?能和娘亲一块儿用食,待在同一座府邸,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谢如?琢那张一贯板肃的小脸上满是笑意,他跳坐上高凳,偏偏个子太矮,脚沾不到地,只能一下一下虚虚地晃着。


    不过?他没觉得不好意思。


    纪兰芷是他亲生娘亲,他什么?样,纪兰芷都不会?嫌弃的。


    谢如?琢喝一口奶茶,就朝纪兰芷笑一下。


    纪兰芷觉得儿子乖巧得不行,还给?他喂了一口桂花糕。


    甜汤下肚,纪兰芷腹中的饥饿感驱散,她舒服到就连眼睛都要眯起来。好似午后摊开肚皮晒太阳的橘纹猫。


    娘俩闷头喝甜汤,没一会?儿,奶茶碗子就见了底。


    谢如?琢吃完几个点心,肚子滚圆,可?他还有点恋恋不舍,不想回房。


    谢如?琢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问:“娘,你可?以帮我问问爹,今晚我们能不能一起睡?”


    谢如?琢还是太年幼了,他受父亲耳濡目染,或许有比同龄小伙伴更?渊博的学识,但是对于男女之?事,新婚秘事,一个七岁大的孩子实在是一窍不通。


    他想,娘亲和爹爹只是在一块儿睡觉。


    和谢如?琢之?前思念母亲,整夜赖在纪兰芷身边睡觉是一样的。


    娘亲和爹爹好不容易团聚,他也很想念纪兰芷。他们一家三口就应该每天待在一起才是。


    但纪兰芷想到“连避孕汤药都能尽早服下,以备不时之?需”的二哥,谢蔺为人?柔善,只他私下里?,或许不是那么?清心寡欲的人?……


    既如?此,谢蔺又怎可?能让谢如?琢也在婚房里?安睡?


    只是,纪兰芷看了看儿子万分期待的眼神,她又不好意思拒绝儿子。


    坏人?总不能由她来做吧?


    于是,纪兰芷轻咳一声,为难地道:“按规矩来说,新婚夜似乎是不能带孩子一起睡的。但你爹爹那么?疼爱琢哥儿,兴许等他迎完宾客吃完席回房了,你可?以问问他?”


    主要是,纪兰芷其实也有些害怕,男人?寡素了七年的火气?……


    谢如?琢沮丧的心又一次复燃。


    他欢喜地点了点头。


    爹爹那么?疼爱他,一定会?答应的!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谢蔺如今是圣人宠爱的亲王, 从前又任内阁首辅,多年柄权,积威甚重, 无?论哪个身份搬出来都很唬人。


    喜宴上,那些?吃过谢蔺瘪的世?家臣子?们噤若寒蝉, 根本没人敢灌他的酒。甚至有的臣僚脸皮够厚, 还特地端酒向谢蔺道歉,希望两家多多往来, 将从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今日是谢蔺和纪兰芷的婚礼,谢蔺不愿生事。敬来的酒,他来者不拒。


    只是谢蔺饮下酒水, 却一言不发, 脸上依旧漠然,没什么表情。


    那些?敬酒的官吏猜不出谢蔺的心思,他们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谢蔺到?底是记仇, 还是不记仇啊?


    不过看着晋王越来越冷的脸色,最擅察言观色的朝臣们算是看明?白了, 谢蔺压根儿不想多喝……既如此, 他们也不敢再劝酒, 纷纷使眼色,提醒管事赶紧扶谢蔺下去, 还谎称新郎官看着都要醉倒了。


    谢蔺终于从婚宴上脱身,他喝了一碗刘管事送来的醒酒汤后,走向寝院。


    夜风飒飒, 将凌霄花吹落,万千芊蔓在一片浓荫里晃荡。偶有花瓣落到?郎君火色荼蘼的婚服上, 更添了一笔浓墨重彩。


    谢蔺没有吃醉,只是喝了酒,那双凤眼泛起潮意,狭长眼尾微微晕红,瞧着戾气深重。


    谢蔺在婚房前的廊庑里站了一会?儿,等?风吹散他身上的酒气,他才拉开门,迈步进屋。


    谢如琢刚和纪兰芷分食完一碟芋泥团子?,房门恰好被谢蔺拉开了。


    小孩回头望去,一眼看到?高大的父亲。


    他欢喜地跳下高凳,朝谢蔺扑去,大声喊:“爹!你可算回来了!”


    谢蔺被一团东西扑了个满怀,底下小孩抬起头,是亲儿子?的脸。


    谢蔺探出玉琢的指节,按了按额角。像是不解儿子?为什么还留在婚房,两道剑眉也轻轻拧起。


    “琢哥儿怎么还不去睡?”


    男人的凤眸淡扫纪兰芷一眼,询问她原因。


    纪兰芷偷偷摇头,以无?声的口吻,解释:琢哥儿不想走。


    她才不会?说是自己故意留下的小孩,两边都不得罪才好。


    谢如琢凝望父亲身上艳红如火的礼服,腼腆一笑:“爹,我今晚想和你们一起睡。”


    闻言,谢蔺怔住了。


    郎君袖中指骨颤动一下,浓长眼睫低垂,居高临下审视着儿子?。


    确认谢如琢没在说笑后,谢蔺耐心地道:“你睡相不好,会?吵到?阿娘。”


    谢如琢慌张地回头,望向母亲:“阿娘、阿娘,如琢睡相很差吗?”


    纪兰芷当然不会?当一个坏母亲,她摸了摸小孩的头,说:“我们琢哥儿睡相最好了,躺在那里雷打不动……你爹在逗你玩呢!”


    谢如琢得到?纪兰芷许可后,心满意足,他又怯怯看向父亲。


    阿娘不嫌弃他的睡相,这次只要征求谢蔺的同意,他就能留下了。


    谢蔺没想到?纪兰芷为了挽回儿子?的心,竟睁着眼睛说瞎话。眼见着洞.房花烛夜,还得多一个儿子?,男人薄唇微抿。


    纪兰芷哄完儿子?,头都不敢抬,她已经能预料到?二哥的脸臭成什么样了。


    谢蔺寒寂的凤眸瞟来,目光仿佛也有实物,犹如泰山压顶,气势熏灼。


    纪兰芷觉得脊背发麻,偷瞄了一眼,对上男人黑沉幽暗的黑眸。


    她有点心虚,更不敢看二哥。


    好在,谢蔺的脾气还是很好,他没有和儿子?生气,清俊的眉眼舒展,脸色平和,没有一丝阴鸷。


    谢蔺拉过谢如琢的手,说:“这几日,为父没见你练字看书。之?前,我给?你布置的功课,做完了吗?”


    谢如琢很少在学业上偷懒。


    这两天没有看书,是因为他忙着监督王府的婚宴流程,虽然他看不懂那些?复杂的人情往来,但谢如琢心系母亲,必须要替纪兰芷监督婚宴部署,免得有谁办事不尽心,冲撞到?纪兰芷。


    谢如琢荒废学业,实乃情有可原,但谢如琢一直听从父亲教导,他要成为言行一致的君子?,小郎君不会?找借口狡辩。


    谢如琢老实点头:“少抄了几卷书。”


    谢蔺慢条斯理地道:“今日看在你娘亲的面子?上,我不罚你,明?日记得补回来。琢哥儿,你来,我再问你几句四书里的篇章。”


    谢如琢刚被父亲抓到?学习上偷懒的事,心里愧怍得很,又听谢蔺提出要考问他学过的儒学经典,不敢有半点拒绝之?意。


    谢如琢年幼,甚至还很吃激将法?这一套,他怕父亲失望,恨不得马上答出谢蔺提问的文?章,也好证明?自己还是从前那个笃志好学的小郎君。


    纪兰芷看着被谢蔺三言两语哄骗走的儿子?,一时语塞。


    谢蔺的招数实在是高,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纪兰芷傻站着不动。


    谢蔺的目光掠过她,“我带琢哥儿去背几页书,枝枝可以先沐浴更衣,休息片刻。毕竟新嫁娘脸上覆粉,衣冠也很重,想必你坐了一天轿子,定是很劳累了。”


    男人管教儿子?时嗓音寒峭清冷,对上纪兰芷,反倒变了一种?柔润又温和的语气。


    谢如琢觉察到父亲的细心,脸上又是一红。


    他方才只知道缠着阿娘讲话、玩耍,没有发现阿娘穿着笨重的嫁衣。


    他太疏忽了,还是父亲会?照顾人。


    谢如琢也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娘,你累一天了,快去洗漱吧,我和爹爹背书,不出一个时辰就能背好了。”


    纪兰芷确实累了,她没有异议,点了点头:“等?阿娘换完衣裳就来找你们。”


    谢如琢欢喜,应了一声好。


    送走了父子?俩,纪兰芷喊来晴川帮忙更衣。


    侍女们鱼贯涌入,提来新煮沸的沸水,掺进放凉的水中。很快,泡澡的浴桶就调整成刚好合适洗澡的温度了。


    晴川取来香皂子?帮纪兰芷卸下妆粉,又往木桶里倒入纪兰芷最喜欢的杏花香丸。


    手脚麻利的侍女们帮纪兰芷脱去繁重的礼服,卸下发簪,将纪兰芷从礼仪教条包裹的厚茧子?里剥出来。


    纪兰芷衣裙委地,她浸没在温池中,从头到?脚都被热水包围,尾骨激出一重战栗。


    她舒服地喟叹一声。


    纪兰芷趴在桶沿,任由?晴川帮她擦拭手臂。


    足足洗了小半个时辰,指腹都要泡出褶子?了,纪兰芷终于从木桶里起身。


    纪兰芷浑身上下都香喷喷的,甜腻得简直在崖蜜缸子?里腌过一回。


    女孩家无?端端想到?谢蔺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清苦的松香……和她的味道截然不同。


    谢蔺是清雅松柏,纪兰芷就是华贵牡丹,富丽堂皇绽瓣儿,大张旗鼓地显摆花香,一点都不知收敛。


    也不知道会?不会?熏到?二哥。


    纪兰芷鼓了下腮帮子?。


    可她不愿意改变,还是让谢蔺来迁就她吧!


    今夜不热,纪兰芷换上里衣与衫裙后,又挑了一件质地薄纱的豆蔻紫长褙子?披身。


    纪兰芷懒得再盘发,只让晴川虚虚拧了一个小髻,别一支色泽莹润的玉蝉簪了事。


    侍女们收拾完寝院,纷纷退下。


    纪兰芷也放晴川去睡,夜里不用她在屋外守着。


    前院的婚宴已经散了。


    仆从们来来往往,负责清理筵席留下的残局。


    纪兰芷喊来厨娘,帮她切一些?瓜果过来。


    纪兰芷还是很懂笼络人的,她去探望父子?俩的时候,还亲自端来厨娘削皮切块的桃子?,好让二哥和儿子?能趁机歇歇嘴。


    婚房旁边的正堂里,灯火通明?,读书声清朗。


    纪兰芷还没走近,就听到?谢蔺冷声问:“《论语》里仁篇有言‘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此句何意?”


    谢如琢思索了一会?儿,口齿清晰地回答:“见到?贤德的人,我应该多加思考,如何能同他看齐;见到?庸夫小人,我也得反省己身,看看有没有和他一样的、被人唾弃的缺点。”


    谢蔺满意地点头,又要再问,纪兰芷却已经捧着果盘入内,“二哥,如琢,你们先吃点东西歇一歇。都背了半个时辰了,可别累着。”


    《论语》身为四书之?一,也是科举明?经科必考的儒学书目,然而谢如琢才七岁,就要将文?章精读背熟,实在太辛苦。


    纪兰芷见不得小孩吃苦。


    她想,幸好有谢蔺严厉教导孩子?,不然她一定会?把小郎君宠坏。


    谢蔺没有驳纪兰芷的面子?,他本不想夜里欺负儿子?,实在是小孩不懂事,不让谢如琢背困背累了,恐怕不愿意回房睡觉。


    思及至此,谢蔺放纵谢如琢休息一刻钟,又问了一些?锦囊佳句。


    谢如琢才思敏捷,书中文?章倒背如流。


    儿子?越背越精神,反倒是纪兰芷听得昏昏欲睡。


    又过了一刻钟,旁边传来“咚”的一声轻响。


    谢蔺侧头,看到?纪兰芷枕在小臂上,脸颊晕红,呼吸匀称,她早已熟睡。


    原来,枝枝不喜欢听人读书吗?


    谢蔺出了一会?儿神。


    他想到?从前,纪兰芷总让他夜里念书。难道她并非好学,而是想借他的读书声催睡?


    谢蔺一时无?言。


    谢如琢悄悄问:“阿娘睡着了?”


    谢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孩捂住嘴,又从指缝里挤出字眼:“我们带阿娘回去睡觉吗?”


    谢蔺想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道:“今晚如琢自己回房睡吧,阿娘很累,你不要吵她。”


    谢如琢虽然遗憾,但也不想闹纪兰芷。


    他乖巧爬下凳子?,辞别父母亲:“那我去睡了,明?早再来给?阿娘请安。”


    谢蔺:“去吧。”


    等?儿子?走后,谢蔺挪动纪兰芷  的脑袋,等?她温热的脸颊贴上他的手臂,谢蔺躬身,搂住她的腿窝,将小妻子?轻巧抱起。


    纪兰芷似乎感受到?了动静,她皱了皱柳叶眉,往谢蔺怀里挨得更紧。


    谢蔺怕衣上酒味熏到?纪兰芷,脊背紧绷,久久不敢动。见她没反应,男人迈开长腿,往寝室走去。


    进屋后,谢蔺靠近床榻,把纪兰芷小心翼翼放到?床上。


    弯腰时,男人健硕的臂骨抵在枕边,滚沸的呼吸恰好落到?纪兰芷的颊侧,她觉得痒痒的,不适地偏头,露出隐没于发尾的一节蝉翼。


    谢蔺缓缓抽下她脑后的玉簪。


    筋骨清隽的手指,顺势缠进流泻满枕的乌发里,手骨细致搅动,把纪兰芷绾好的发髻逐一捋散、捋顺。


    纪兰芷没醒,她睡得很香。


    郎君扯了一下唇角,不再管她。


    谢蔺吩咐下人们往隔壁送水。


    他不想打扰纪兰芷休息,等?热水备好,走向另一间专供主人家盥洗的暖阁。


    谢蔺沐浴更衣,他绞干墨发,换好安寝的雪色中衣,回到?房中。


    桌案上,龙凤烛泣泪,蜡油与金箔混淆在一块儿,徐徐往下淌,流溢满桌。


    火花噗嗤一下爆开,星光四溅。


    床帐里的光线昏暗,只能看清纪兰芷熟睡的半张脸,女孩儿杏脸桃腮,眉目如画。


    轻薄的褙子?滑下肩头,露出一片雪肌,肤若凝脂。


    谢蔺看了一眼,凤眸微阖。


    他拉过薄被,盖上纪兰芷的手臂,被角轻轻掖在她的下巴。


    男人一片好心,纪兰芷却闷出一头汗,热得要挣开。


    纪兰芷睡眼惺忪,她迷迷糊糊地翻身,衣上浸了大汗,又要睡不着了。


    纪兰芷烦闷地睁眼,她偏头,杏眸被一片烛光刺痛。


    她看到?侧身上榻的谢蔺。


    男人脊背挺拔,身材精壮,雪色中衣裹不住那一具紧实健硕的身体?,宽阔的肩胛骨撑开单薄的衣布,隐隐可见底下线条流畅的肌理。


    这是纪兰芷时隔多年,第?一次和谢蔺这么亲昵地相处。


    她反应过来,谢蔺已经是她的夫君了。


    男人回头望来。


    凤眸深邃,鼻梁刀裁,五官被忽明?忽暗的烛光映照,骨相都变得冷硬,便是再丰神俊朗,也自带一种?凶相。


    纪兰芷莫名有点怕他,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连呼吸都放缓了。


    谢蔺没有说话,他上榻,掀开锦被,侧身躺着,旁边空出一大片位置,示意纪兰芷过来。


    眼前的二哥没有温和的神色,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难以忽视的侵略感,纪兰芷不免疑心,她贸然靠近,会?不会?被二哥拆吃入腹?


    纪兰芷纹丝不动。


    她又在怕他。


    谢蔺薄唇轻抿。


    “你若害怕,我不碰你。”


    他克制住所有疯长的情愫,忍下所有蠢蠢欲动的冲撞。


    “枝枝,过来。”


    纪兰芷觉得自己真?是奇怪,她已是二哥的妻子?了,怕他做什么?他又不会?吃了自己。


    纪兰芷一个哆嗦。


    好吧,好像真?的会?。


    但纪兰芷还是蹑手蹑脚靠近,躺到?谢蔺身边。


    郎君一手垫过纪兰芷的肩窝,虚虚环住她的脖颈,修长的指骨自纪兰芷的唇瓣摩挲,沿着下巴,一路碾下。


    纪兰芷总有种?谢蔺把她当小猫逗的感觉,指上满是粗粝的茧子?,却剐蹭她的喉头,痒意翻涌。


    纪兰芷被钉在谢蔺的怀里。


    他犹嫌不够,另一手翻山越岭,又缠上她的腰身。


    宽大的掌心很温暖,煨着小腹,纪兰芷又有点犯困了。


    她靠在谢蔺怀里,被他按在身前,汗水都湿了满衣。


    谢蔺果真?说到?做到?,他没有其?余动作,仅仅是想抱着小妻子?入眠。


    可偏偏纪兰芷还是战栗不止,她稍稍往后靠,挪动尾骨。


    不慎与凛冽刀锋相抵。


    一瞬间,她杏眸生出潮热。


    她只能猜测那是二哥的七寸。


    滚沸如熔岩。


    锋锐的刀刃,几乎要绞进肉里。


    纪兰芷一动不动。


    她甚至觉得,二哥的确……天赋异禀。


    小姑娘的脑袋混混沌沌。


    她忽然想起之?前,二哥亲口告诫她的话。床帏之?中,夫妻夜话,难免会?擦|枪走火。


    纪兰芷欲哭无?泪。


    竟是这么个擦法?么?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纪兰芷发起怔忪, 身体僵硬,纹丝不动。


    她?垂下长睫,目光所及之处, 是?男人?揽在她?肩膀的那一只手臂。


    健壮的手臂用力,青筋在皮下轻颤, 骨相嶙峋。


    纪兰芷不知为何, 想到谢蔺面不改色拉断一张重弓,或是?徒手捏碎一颗胡桃的样子。


    他分明力大无?穷, 却不敢将纪兰芷紧紧锁在怀里。


    他怕揉碎了她?。


    床帐里光线昏暗,气息微弱,纪兰芷不知为何, 耳朵开始发烫, 她?紧张不已,连呼吸都开始吃紧,丝毫不敢被谢蔺察觉。


    怀中的妻子谨小慎微的样子,倒惹得谢蔺眸色发沉。


    他低眉, 目光深邃,借助床帘透进的些微金晖, 看清纪兰芷蜷成虾的背影。


    女?孩儿脊背弓起, 后劲的骨珠微突, 润着一层白釉。


    谢蔺明明说?了不再欺他,可郎君低头, 还是?在她?的耳后落吻。


    纪兰芷能?感受到肩背上湿濡的流连,以及耳珠被牙关轻咬,带来的温热碾磨。


    有一点疼。


    她?往前躲, 小腹却被粗粝的手掌压回。


    这?一次,她?距离刀锋不再是?一步之遥。


    几乎贴得严丝合缝。


    裙摆被硬朗的指骨撩起。


    一丝冷风漏进来, 吹得她?不覆衣布的腿骨生寒。


    纪兰芷受了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腰带松开,身外之物被郎君无?情剥离。


    七寸没有了束缚,锋芒毕现。


    纪兰芷捂住眼睛,吓得两股战战。


    纪兰芷不免想到,谢蔺从前的柔善。他克己复礼,即便触,碰,都要经过她?的同意。原来他私下里压着这?么浓烈的情绪吗?他忍了整整七年。


    纪兰芷竟有点害怕,她?究竟能?不能?忍受这?样令人?畏惧的谢蔺。


    她?偷偷看他一眼,男人?的薄唇紧抿,凤眸漆黑,他眼神分明烧着火,灼灼令人?不敢逼视……


    随之,利刃将至,冲势雷霆。


    纪兰芷忍不住躲。想逃跑,却无?路可退。


    她?认命似的,胆战心?惊地接受谢蔺。


    袍摆与衣裙相交,纪兰芷的脚踝被谢蔺的长腿压制。


    她?被囚于他的怀里。


    纪兰芷忍不住发抖,又觉得有点冷。


    可二哥抱着她?,耐心?地安抚她?战栗的情绪,以手,以唇,以清冷缱绻的言语。


    他同她?耳鬓厮磨。


    明明那么冰冷的人?,却有无?尽的耐心?,知道如?何哄她?,如?何诱她?,如?何教她?卸下心?防。


    纪兰芷的杏眼蒙上一层水雾,她?只能?看到谢蔺的手指与她?相扣,交织在指缝里的骨节都有些滚沸。


    他们肌骨相近。


    纪兰芷不止眼角催出?泪花,想哭一下教谢蔺心?疼,可郎君偏偏更加热情了,她?躲闪不及,只能?被迫忍受。


    纪兰芷的头发松散,覆在枕上,和?男人?的长发卷在一起,两缕青丝,难舍难分。


    纪兰芷伶仃的手臂,也?被按在那一团墨发里,男人?的虎口掐着她?的腕骨,不容她?逃离分毫。


    二人?体型相差很大,纪兰芷像是?被圈在怀里。


    谢蔺细细咬过她?的肩窝、后颈,像是?雄狮叼着猫崽子的脖子肉,掌控着猎物的一举一动。


    纪兰芷既气又羞,美眸含泪,回头瞪了谢蔺一眼。


    谢蔺的眼尾潮红,松了口,手指沾了纪兰芷的东西。


    指骨又按在她?的下颚,逼纪兰芷再转过一点头。


    “你是?喜欢的。”谢蔺这?样对她?说?道。


    纪兰芷听?懂了谢蔺的言外之意。


    若是?不喜,她?不会?欲拒还迎。


    还有他手上的湿漉。


    纪兰芷被他搞得头皮发麻,她?完全没想到谢蔺竟是?这?促狭的人?,简直坏事做尽!


    她?咬紧牙关,也?不想让男人?得逞。


    可是?她?越躲,他越追。


    最后纪兰芷不想他再吻背。


    女?孩儿自暴自弃地翻过身,故意平躺着,哪知她?如?此,恰好顺了谢蔺的意,郎君能?倾身覆下,将她?完完全全困在身前。


    纪兰芷看着谢蔺渐近的身影,眼睛一下子变得很忙,不知道该落在他汗湿了的乌黑鬓角,还是?刀刻斧凿的锋利鼻梁。


    直到谢蔺的眉尾落下一滴汗,砸到纪兰芷的锁骨,凉凉的触感,似隆冬雪,似夏夜风,一下子令她?回魂。


    明秀英朗的男人?再次俯身,微凉薄唇吻上纪兰芷的嘴角,舌|尖勾缠,他抵着她?的唇瓣,细致地吮舐。


    纪兰芷满腔的怨气,都要在那一啄一吮间消散。她?的火气都发在这?个?缠绵悱恻的吻里,这?一次,不是?谢蔺束缚她?的手,而是?纪兰芷主动勾上男人?的脖颈。


    女?孩儿的指甲分明已经剪过,却还能?在郎君宽阔的肩膀上留下划痕,她?的掌心?汗湿,沾着的全是谢蔺脊骨上的汗。


    她?拥住他,贴得密不可分。


    床帐里的温度渐高,也?不知是?溽暑本就炎热,还是?小登科的夜晚太粘稠。


    当谢蔺手抵她的腰|窝,温柔地抬起纪兰芷时,冷刃抵达战地。


    一丛深丘茂壑,潮水涌至,乌草铺陈的两岸满上溪水,浇灌至湿淋。


    纪兰芷整个?人?都好似被拦腰劈开了,她?鬓角生疼,艰难地收容。


    纪兰芷许久不曾饱腹,忽然来一场饕鬄盛宴。


    她?丈量了自己食量的尺寸,可还是?吃不下谢蔺布置的所有。


    实在太撑了。


    纪兰芷收纳太多,消化不了。


    纪兰芷举步维艰,一边倒吸气,一边塌腰往后躲,小姑娘如?一片风中瑟瑟的枯叶,她?放软了声音,哽咽恳求:“二、二哥,求你,缓一些,我实在累……”


    谢蔺也?在忍耐,他既要体谅小妻子,又得憋住熊熊燃烧的火气,进退两难。


    “枝枝别?怕。”


    他轻声安抚她?。


    男人?沾了欲,有了几分人?情味,不再是?清逸出?尘的郎君。


    纪兰芷的脸上,有谢蔺自下颌淌流的汗,沿着她?的眉心?,顺过眼尾,和?泪水糊成一片。谢蔺嘴上说?体谅,下手一点都没有轻。


    纪兰芷受了骗,气得发抖,她?只能?仰头,咬他的肩膀一口。但谢蔺肌骨太硬,咬不动,还牙酸。本来是?纪兰芷在以下犯上冲撞谢蔺,最后成了他不甘示弱,为所欲为。


    不知是?痛楚,还是?恼怒,谢蔺禁锢住纪兰芷,他收敛所有和?颜悦色的话语,凤眸蕴含凶悍之色,


    暗潮汹涌,雨声淅沥,雨打两瓣儿芭蕉叶,雨势太大,沿着脉络附着湿濡,几乎是?揉碎了芭蕉的一身筋骨。


    郎君戾气浓重,他抓着纪兰芷,下手更黑,更狠。


    纪兰芷半点没有贵女?的高雅气质,她?临时想出?的市井脏话,全用在谢蔺身上,可她?越叫嚣,谢蔺越受用,甚至还低头,去堵她?的嘴。


    纪兰芷总算知道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舒坦过后,余下的便是?干涩与酥麻,还有些细细的疼痛。


    纪兰芷小死过一回,她?料想谢蔺应该够了。


    柔弱无?骨的手臂还没来得及撩开床帘,伶仃脚踝又覆上男人?修长的指骨。


    她?被拉了回去。


    纪兰芷背对着谢蔺,挣不开手脚,她?气急败坏地道:“二哥,你疯了?!”


    “枝枝。”谢蔺忽然喊她?,他没有说?话,只是?慢慢靠近。


    谢蔺把脸埋在纪兰芷的肩窝里,蓄势待发,却久久不动。


    倏忽,纪兰芷好像觉察几滴冰冷的水珠凝在肩上,她?听?到谢蔺声音沙哑,低低轻喃,“我很想你。”


    纪兰芷所有的怒火与怨气,在这?一声深藏多年的幽怨思念里,化为乌有。


    等?她?再受到二哥的迫害……纪兰芷想起来都得自打嘴巴,心?疼什么不好,非要心?疼男人?!真是?活该!-


    翌日,纪兰芷一觉睡到日晒三竿。


    熹微的阳光漫进窗户,斜进床帐里。


    纪兰芷双眼被刺痛,困倦地抬手遮眼。刚用一点力,臂骨便传来沉闷的痛感,浑身都像被马车轧过,没一处好地。


    纪兰芷气闷地翻身,床侧已经空了。


    二哥不在这?里。


    纪兰芷眨了眨眼,她?昨晚连自己什么时候睡去都不知道。


    可身上换了干净的绫罗中衣,那种低腹黏黏糊糊的感觉荡然无?存,可见是?谢蔺帮她?擦洗过,还特意换了衣。


    纪兰芷想起昨夜不下三次的男人?……耳朵一阵烧红。


    还好没有丫鬟在门外守着,不然昨夜闹腾一个?多时辰的夫妻房中事,白天定要传遍王府了。


    纪兰芷掀被坐起,她?揉了揉早已凌乱的头发。脑仁生涩,有点疼痛。


    然而,没等?纪兰芷洗漱,房门就被推开了。


    谢蔺端着盛着红枣莲子粥的红木托盘进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跟屁虫谢如?琢。


    谢如?琢探头探脑,寻找娘亲。


    他先和?纪兰芷对上眼神。


    小郎君欢喜地扑到纪兰芷面前,“阿娘是?不是?成亲累到了?爹爹说?你要睡久一些,让琢哥儿练完字再来找你。”


    纪兰芷拎起小孩的手,果然他的衣袖上沾了一点墨汁。


    纪兰芷想到谢蔺那句“受累”,分明意指昨晚的夫妻敦伦。


    她?又要脖颈生热,忙趿拉鞋子下地,表现给儿子看,“没有没有,阿娘不累!”


    明明腿痛得要命,但纪兰芷还是?装出?生龙活虎的样子,原地蹦跶好几下。


    然而,纪兰芷强忍肿疼,人?前佯装镇定,这?副嘴脸落到谢蔺眼中,又成了另外一种不可告人?的挑衅。


    谢蔺凤眸轻扫纪兰芷一眼,意味深长地问:“看来,王妃昨夜不觉劳累?”


    纪兰芷被男人?清朗的嗓音一激,硬着头皮道:“无?非是?行个?婚礼,自然不累。”


    谢蔺难得牵了下唇角,意有所指地答:“也?是?,昨日婚礼,有为夫在旁处处提点王妃……操劳的一方在我,自然不会?累到你。”


    谢如?琢听?到父亲的话,只以为是?行礼的时候,谢蔺很照顾纪兰芷。


    但纪兰芷却明白二哥在嘲讽什么……分明是?昨晚卖力的人?,并非纪兰芷,而是?谢蔺!


    她?这?么嚣张,还敢挑衅谢蔺,今晚怕是?不好过了……


    纪兰芷莫名一抖,她?握住儿子的手,殷切地道:“昨晚没能?和?琢哥儿一起睡觉,阿娘心?中有憾。琢哥儿要是?不介意,这?几日都来阿娘身边一块儿睡吧?”


    谢如?琢忽然被一张天赐的馅饼砸懵了。


    他受宠若惊,一双凤眼亮晶晶地望向谢蔺,“爹爹,可以吗?”


    谢如?琢祈求父亲同意。


    谢蔺默不作声。


    但他想到昨晚枝枝惹人?怜爱的哭声,以及发红的脚踝与腕骨……他良心?发现,还是?点头应允了。


    谢如?琢欢喜极了,他跑过去抱了抱父亲。


    纪兰芷也?是?如?释重负,她?知道谢蔺不会?当着儿子面犯浑,她?终于能?安心?洗漱去了-


    成亲的第三日,是?三朝回门的日子。


    谢蔺陪纪兰芷去盛家探望盛氏。


    正好纪兰芷也?要和?母亲商量一下,往后一家人?都去封地衢州的事。盛氏既然同往,自然也?得准备好北地能?穿的日常衣物。


    盛家人?没想到,谢蔺贵为亲王,半点没有王室目无?下尘的傲慢,竟也?会?遵循民间回门礼,陪妻子回娘家探望。


    再蠢的人?此刻也?明白了纪兰芷在谢蔺心?中的分量,没人?敢再碍王妃的眼。


    盛家人?心?知肚明,与其往谢蔺后院塞人?,给纪兰芷使绊子,倒不如?好好奉承这?位王妃,至少他们是?纪兰芷的母族,王妃需要倚仗母族的权势,大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就是?盛家比之侯府的高明之处,他们很懂变通,也?知“随机应变、顺势而为”的道理。


    谢蔺给几位盛家长辈问安后,留在厅堂里静候。


    纪兰芷则和?母亲私下谈话。


    盛氏拉过纪兰芷的手,牵她?坐到一旁的梨花木美人?榻上。


    母亲含笑打量女?儿,见纪兰芷眼波潋滟,面色红润,肌骨丰腴,一点都不消瘦,她?便知新婚养人?,纪兰芷没哪里不好。


    盛氏出?于关心?,还是?问了句:“王爷待枝枝如?何?”


    纪兰芷想到谢蔺除了房.事上没有节制,旁的事情都算细心?周到,就连她?腰酸背痛,不想下地吃饭,郎君也?会?亲自端粥端补汤来喂她?吃喝。


    纪兰芷老实地道:“除了一些事太贪了些,王爷待我并无?不好的地方,王府一应事也?由我做主。”


    盛氏是?老辈人?了,如?何听?不出?纪兰芷说?的“贪事”是?什么?


    她?抿唇一笑:“人?家到底等?了你多年,心?思重些也?是?人?之常情。晋王明明疼爱孩子,还一直鳏身,不肯续娶。为娘也?相信,王爷待你一定是?真心?的。如?今枝枝有了亲儿,又有疼爱你的夫婿,阿娘便放心?了。”


    纪兰芷噘嘴,她?靠到盛氏的膝上,撒娇:“枝枝不喜欢听?阿娘说?这?种话,好似您放心?了,就要舍下我一般。”


    她?要带着盛氏一块儿去衢州,她?想和?母亲永远生活在一起。


    可盛氏却一反常态,没有接纪兰芷的话。


    纪兰芷困惑地抬头,盛氏含笑看来,还是?如?同往昔的和?蔼慈祥的眉眼。


    盛氏轻轻抚了下女?儿的头发,对她?道:“枝枝,这?次衢州,阿娘不与你同往。”


    纪兰芷听?到她?说?的话,心?慌意乱,起身坐直。


    “是?盛家有谁同阿娘说?什么了?别?管那些碎嘴子!衢州是?王爷的封地,地方官吏以他为主,论他最大,等?我们到了衢州,便是?一州之主,定无?人?敢说?三道四,阿娘不必心?有顾虑。”


    盛氏摇摇头,她?捧着乖女?的脸:“没有人?敢和?我说?什么,我不愿意去衢州,是?有自己的理由。我好像从来没有和?枝枝说?过,关于我家人?的事。”


    这?是?盛氏第一次用“我”来自称,她?的身份从来是?掌家祖母、宗妇、侯夫人?、嫡母。


    纪兰芷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一言不发,怔怔地听?着。


    她?听?到盛氏说?起生母。


    盛氏的母亲,是?盛家老宗主第一任嫡妻,是?商女?,并非名门贵女?。生母容貌标致,引得地方豪族宗子倾心?,终成一段佳话。但士族与民商终有区别?,盛家宗子利用妻子家宅里的钱财,在兵荒马乱的当年,招兵买马,保下全族,隐居中州后,便对妻子冷淡下来。


    盛氏的生母也?渐渐明白,她?的婚姻,无?非是?一场情爱包裹的利益交易罢了。丈夫对她?的新鲜过后,留下便是?无?穷尽的隐患。


    盛氏的生母嫁入高门,生活得并不好,她?被妯娌讥讽规矩,被婆母刁难出?身,最终郁郁寡欢,一病不起。


    盛氏之所以陪嫁丰厚,并非盛家待她?多体贴,全是?行商的外祖家心?疼外孙女?,女?儿死后,非但没有把她?的嫁妆带回本家,而是?留给盛氏,作为外孙女?日后的陪嫁。


    只是?清澜盛家自诩名门望族,即便羡慕商贾的富庶,骨子里还是?士人?的傲慢。父亲瞧不起外祖家,等?他如?愿以偿续娶了第二任世?家出?身的妻子后,盛氏也?被父亲逼着和?外祖家断了明面上的联系,只敢私底下和?外祖父通信联系。


    盛氏掌家有方,少不得有外祖家的指点,可她?为了世?家的体面,也?为了不让人?看轻母亲的商女?出?身,一直谨言慎行,做一位可当各家豪族典范的、毛施淑姿的世?家淑女?。


    然而,一切在盛氏嫁入建康侯府后,全都破灭了。她?不能?生育,留下瑕疵,她?在侯府委曲求全,几十年竭力在忍……直到纪兰芷打破了她?的桎梏。


    盛氏逃出?来了。


    她?发现,即便自己不能?生育又如?何?即便世?人?看轻商贾又如?何?


    她?在盛家做小伏低,尽心?竭力讨好后娘以及嫡妹,也?换不来旁人?的一点真心?。


    她?活得这?么苦了,为什么还要迫害自己。


    盛氏抱着纪兰芷。


    “我不会?回盛家,我想去外祖家看看,我想见一见那些年迈的表兄弟、表姐妹。”


    “我想接受母亲的产业,想将她?舍下的东西重新捡起来。”


    “枝枝,这?一次,阿娘想做自己。”


    纪兰芷心?里很难过,她?知道阿娘要舍下自己,可她?也?打心?眼里为盛氏感到高兴。


    盛氏不会?再被人?束缚,也?不会?再被清澜盛家,或是?建康侯府挟持,只要盛氏放下尊贵的贵女?身份,她?有钱有闲,便能?活得很幸福。


    如?此,纪兰芷也?就不会?再为了保全母亲,而做出?任何不得已的牺牲。


    盛氏放飞了自己,何尝不是?放飞纪兰芷。


    纪兰芷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盛家的,她?只知道,她?看到谢蔺的第一眼,眼泪就扑簌簌往下落。


    谢蔺看到妻子泪水涟涟的脸,心?中一紧。


    郎君高大如?松柏,快步走来,他将纪兰芷纳入怀中。


    纪兰芷猛地撞进一个?充满松木香味的怀抱,温暖的触感,脑后温柔的抚摸,无?一处不令她?放松心?神。


    “有谁欺负你了?”谢蔺尽量放缓声音,以柔和?的语气询问纪兰芷。


    虽说?盛家无?人?敢给晋王妃摆脸色,但谢蔺还是?要以防万一,问一句。纪兰芷是?他的妻子,她?受辱,他必不会?善罢甘休。


    纪兰芷听?出?谢蔺暗藏在温柔话语里的腾腾杀意,她?噗嗤一声笑开。


    小姑娘又哭又笑,闹得谢蔺困惑不已。


    纪兰芷牵着谢蔺上车,她?今日太娇气了,非要靠着二哥的手臂才肯讲话。


    纪兰芷哭过,一双眼睛红得像是?小兔子。


    “没有人?欺负我。只是?阿娘不跟我去衢州,她?也?不回盛家,她?想一个?人?生活。我很可能?会?有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见不到阿娘了。”


    谢蔺明白原委,他心?疼妻子,没有说?话。


    宽大温暖的手掌,覆在纪兰芷埋向他胸膛的脑袋,轻轻地,逗猫似的揉抚。


    纪兰芷蹭了蹭谢蔺的衣襟,任性地把眼泪全部糊到二哥身上。她?哭过以后,心?里觉得有一点沉闷、有一点轻松、也?有一点释然。


    她?好像能?放下很多东西,也?意识到自己即将开始一段新的旅途。


    不知不觉间,纪兰芷被楼到了谢蔺的怀里,她?坐在他的膝上,乖巧地靠着。


    纪兰芷像是?要和?过往告别?一般,她?对谢蔺敞开心?扉,告诉他许多关于小时候的事。


    “姨娘死后,阿娘把我接到身边。她?总问我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其实我还记得。”


    “我记得姨娘总盼着要个?弟弟,我记得姨娘有时会?抱着我,温柔地喂我甜汤,有时候帮我洗澡看我不是?个?男孩儿就大发雷霆。那段日子,说?好也?不好,我怕阿娘伤心?,从来没有和?母亲提起过。”


    “后来,我跟着阿娘。纪晚秋有的漂亮衣裙,我也?有;纪晚秋有的珠花发带,阿娘也?会?为我置办。但我知道,我不是?阿娘亲生的女?儿,她?只是?我的嫡母。我要乖巧、要懂事,要尽力让阿娘的宠爱维持得久一点。”


    “最开始的几年,我很惶恐不安,我害怕什么时候,阿娘会?舍下我,就像姨娘不要我一样。”


    “我敬爱阿娘,却不敢真正同她?亲昵,我怕她?厌烦,怕她?觉得我没规矩。”


    “可是?,阿娘主动抱我、主动摸我的头,亲自喂我吃喝。她?把我当成亲生女?儿一样养育,我忽然不再害怕,也?不会?患得患失了。”


    “二哥,可是?阿娘走了,我没有家人?了。”


    她?只是?有点害怕。


    她?和?盛氏相依为命的那些年,虽然要护着母亲,和?柳姨娘母女?明争暗斗,但她?知道身后有人?,心?里很安定。


    纪兰芷从来没有渴望过谁能?解救自己,她?踩上那些锋锐荆棘,披荆斩棘,心?甘情愿一路走下去,无?非是?心?里还惦念盛氏。


    可是?,母亲走了。


    这?一次,她?回头,身后会?不会?变得空荡荡?


    纪兰芷踽踽独行,她?很不安。


    谢蔺搂着妻子的手臂紧了紧,他托着纪兰芷,柔声安慰。


    “别?怕,往后有我。”


    男人?的声音寒寂悦耳,如?雨打青莲,清微淡远。


    教人?很安心?。


    纪兰芷松了一口气,她?有点困倦,竟在二哥的怀里睡去。


    这?一次,梦里阒然无?声。她?无?忧无?愁,什么都没梦到-


    又过了三日,谢蔺带着新婚妻子一同进宫面圣。


    乾宁帝虽然不满意纪兰芷的出?身,认为此女?配不上自己疼爱的亲子,但看皇孙谢如?琢和?母亲相处融洽,纪兰芷看着也?是?个?性情温顺、月貌花容的标致女?子,和?谢蔺站在一块儿,也?是?郎才女?貌。


    他也?算个?纵容孩子的父亲,便也?没说?什么了。


    来宫里的时候,谢蔺提醒过纪兰芷,他母亲崔善伽的死,和?周皇后脱不了干系,兴许皇后那边会?出?言刁难。


    纪兰芷想着,再如?何刁难,也?不过是?言辞上沾点便宜,她?早就领受过各种风言风语,那些绵里藏针的话落到身上真是?不痛不痒。


    可惜,谢蔺太过担忧了,周皇后再蠢也?不至于人?前发难。


    她?夸赞纪兰芷貌美,果真是?娟好静秀的世?家闺秀。


    还喊了谢如?琢上前,赏下绸缎玉饰,作为对于儿媳妇的见面礼。


    纪兰芷和?谢如?琢在宫里用了一碗喜粥才回了王府。


    喜粥味道不错,加了炖得软烂的老鸡头、红豆、松子、蜜饯,纪兰芷想着谢蔺没尝到,还悄悄和?送粥的宫人?偷师,记下熬粥的方子,回王府的时候告诉家中厨子,命他好好钻研,也?煮出?宫里的味道。


    官宅里的下人?,即便是?个?烧火的小厮也?大有来头。


    这?个?掌勺的沈厨子正是?宫中御厨的儿辈,一听?王妃被一碗粥忽悠过去,顿时起了抵抗父权的逆反心?理,当天晚上捧着家族传下的菜谱苦心?钻研,力求熬出?让王妃赞不绝口的粥品。


    一连到月底,谢蔺早食已经喝了十多天的粥了。


    他实在不喜流食,隔天出?门,上街拎了几个?羊肉馕饼回家。


    纪兰芷吃了一口,觉得不错,又语重心?长地对沈厨子道:“沈御厨的厨艺高超,我自然是?钦佩的,只是?家中山珍海味吃腻了,偶尔市井小食也?极为爽口。你不如?也?研究研究,这?馕饼可有什么改进之处?”


    纪兰芷说?这?么多,无?非是?不想出?门买吃食,家里的厨子会?的越多,方便的不就是?主子吗?


    听?到这?话,刚研究出?更美味粥谱的沈厨子,忽觉天都塌了。


    五月初的时候,三皇子李瑜以及四皇子李章平前后脚成婚,皇帝赐下封旨册书,李瑜被封为韩王,李章平封为燕王,彼此的封地都在远离兵戈扰攘、物阜民丰的江南一带。


    可以说?,他们往后定是?吃穿不愁,日子清闲散漫。


    朝中官吏议论纷纷。


    有人?觉得皇帝并不疼爱谢蔺,不然为何要将他赶到贫瘠的边城去?过了夏季,很快便是?草木凋零的秋冬了,几乎每年这?个?时候,北狄诸国部落为了抢夺物资,渡过漫长的、摧折人?心?志的寒冬,都会?举兵南侵,滋扰边城。


    谢蔺过去镇守边州,那便是?每日都活得水深火热,半点清闲都不得。


    有人?说?,既然认了儿子便要物尽其用,谢蔺打过胜战,既是?文臣也?是?儒将,为官时,忠心?为君,派他镇守边关最合适不过。


    临近端午,五月底,谢蔺便要启程前往衢州。


    离开之前,乾宁帝又召谢蔺入宫,将封地卫所募兵遣将的军权符信交到谢蔺手中。若有戎狄扰边,谢蔺身为亲王,可调遣治下军所,领兵应敌。


    谢蔺真正得到兵马实权,朝中文武百官皆是?侧目,喧哗不止。


    就连周皇后都有些坐不住了。


    但仔细想想,谢蔺不过是?能?调动一个?贫州的军马,哪个?地方世?家没有私下偷偷豢养私兵?就连他们关南周家也?以服侍家主为由,广揽亲卫豪奴,谢蔺实在不为惧。


    周皇后定下心?神,也?安抚嫡长子,切莫打草惊蛇。至少乾宁帝肯把这?些得力的儿子赶去封地,那么他的储君之位便很稳固,切莫因一时急躁而丧失君心?。


    朝中动荡不休,纪兰芷却没有被那些事惊扰到丝毫。


    前往边城的箱笼行李都已经打点好了,纪兰芷亲自去看了几眼,确定没有疏漏后,终于放下心?了。


    几天后,盛氏和?纪兰芷道别?,前往外祖所在的柳州。


    盛家人?拦不住盛氏,又不敢为难这?位朝廷命妇,只能?任她?离开。


    纪兰芷抱了抱母亲,谢如?琢也?和?外祖母郑重道别?。


    盛氏看着眼睛红红的女?儿,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不见枝枝了,等?为娘待够了,也?会?抽空来探望枝枝的。”


    纪兰芷和?盛氏拉钩:“一言为定,每年还要往衢州多多送信。”


    盛氏  点点头。


    送走了母亲,纪兰芷和?二哥他们回了家。


    这?两日便是?端午节了。


    纪兰芷听?说?艾叶能?祛除邪祟与灾厄,命下人?把整座王府都熏了个?遍。


    谢蔺和?谢如?琢每日下午都要在书房看书,谢如?琢年满七岁,已经要开始在父亲的监督下,每日练习弓马,打拳习武,多多强身健体了。


    纪兰芷看不得孩子吃苦头,她?索性不管父子两人?,只看着仆妇们抱着香糖果子、木瓜、艾叶花卉,来来往往地奔波,筹备节礼。


    纪兰芷发了一会?儿呆,心?里想着另外一桩事。


    最终,她?还是?走向书房,打搅正在练字看书的一对父子。


    “二哥,如?琢。”


    父子两人?放下笔墨,困惑看来。


    纪兰芷咬了一下唇,好奇地问:“今年粽子,你们爱吃甜口还是?咸口?”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谢如?琢听到粽子?, 眼睛一亮:“我要?吃蜜汁肉馅儿的,还要?吃笋干炒肉馅儿的!”


    每年只有端午节才能吃到粽子?,谢蔺会?为谢如?琢准备许多肉馅儿的粽子?, 他自小都是吃这几个口味的。


    纪兰芷心里?有数,她?宠儿子?, 笑说:“放心吧, 不但有咸口肉粽,还会?给你准备五色水团, 不过糯米水团吃了不好?克化,至多吃两个。”


    谢如?琢的脾胃不算特别好?,因此?太粘牙的糯米团子?, 谢蔺不肯让他吃。


    谢如?琢知道母亲还会?准备五色水团, 欢喜地抱了抱母亲,同她?撒娇说:“我想要?桃形的,还想要?文房四宝!”


    点心铺子?会?把糯米团子?染上很多艳丽的颜色,再将它们捏成精巧的形状, 当作午后茶点来吃,极为赏心悦目。


    记下?小孩要?吃的点心, 纪兰芷的一双潋滟杏眼, 又扫向清隽的郎君。


    谢蔺对上小妻子?询问的目光, 慢声道:“蜜枣。”


    纪兰芷柳眉微蹙,有点不解。


    二哥居然爱吃蜜枣甜粽吗?分?明他不爱吃米糕与蜜果。


    想到这里?, 她?忍不住问出了声:“为什么爱吃甜粽?二哥分?明连甜饮都不喝。”


    谢蔺想了想,说:“咸肉馅的粽子?,比起蜜枣的, 价格贵上几文钱。幼时,我吃蜜枣粽子?较多。”


    他的语气清冷岑寂, 眉眼沉静,不喜不悲,像是在?说一桩稀松平常的小事。


    少时,崔老奴会?给谢蔺买蜜枣粽子?、甜豆粽,咸粽大?多都是菜干腌肉,或是笋干炒肉。


    谢蔺小时候家贫,他买不起两个咸粽,但他可以买两个蜜枣粽子?,分?崔老奴一个。


    虽说那时候的院子?很小,墙是黄泥混草杆砌的,他的床榻是山中砍几根木块拼接起来的,没有繁复的雕花纹,也不会?抛光上漆,甚至一床柳絮被子?能盖上好?多年,柳絮压扁了、压塌了、不暖和了,崔老奴会?拿去给自己盖,再偷偷花钱为谢蔺买一条厚被来。


    棉花被子?其实?很贵,寻常人家攒个一年闲钱可以买一床,但对于商贾世族来说又是看不上眼的小玩意儿,他们可以选择更昂贵的毛货兽皮用于保暖,可那时的谢蔺捉襟见肘,家底浅薄,于他而言,便是无上的奢侈品。


    隆冬天寒的时候,谢蔺看着怀里?抱着的羊皮水囊,里?面煨着煮沸的暖水,抱起来很暖和。


    水袋是崔老奴自制的,专门给小主子?冬夜里?取暖用,毕竟煤和炭都太贵了,他们还要?攒钱以备不时之需,压根儿用不起。


    羊皮味道很膻,谢蔺明明爱洁,却还是把脸贴在?上面,感受崔老奴的体贴与照顾。


    小时候家里?很穷,但谢蔺和崔老奴一起生活,他不觉得日子?很苦。


    虽然崔老奴故去了,但他有妻有儿,已经心满意足。


    纪兰芷听到谢蔺说起从前的事,心里?有点闷闷的疼。


    少时的二哥,也不过和谢如?琢一个年纪。小小的郎君,却为了生计奔波,日子?过得辛苦。难怪他的指尖覆满厚茧,对庶务家事都十分?娴熟,难怪他很擅掌家,能够把衣食住行布置得井井有条。


    吃尽苦头的谢蔺长大?了,他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自哀自伤。他持着中正无私的品格,成为了胸怀磊落的君子?。


    纪兰芷想到方才谢如?琢说喜欢吃肉粽。


    谢蔺认为肉粽贵重,是好?物,因此?从小给谢如?琢吃咸口肉粽,自己继续吃甜粽。


    他对儿子?真的很好?很好?。


    纪兰芷有点为谢蔺感到难过。


    从前她?心疼母亲,今日好?像有点心疼二哥了。


    纪兰芷握住谢蔺的手,嘴角上翘,杏眸弯成月牙尖尖。


    纪兰芷狡黠地说:“那么,从今天开始,二哥跟着我吃肉粽吧!”


    谢蔺不该总是为旁人着想,他也要?善待自己。


    什么好?的、贵的、特殊的。


    凡是别人有的东西,她?要?让二哥也尝一尝-


    端午的时候,纪兰芷设了一场家宴。


    季嬷嬷跟着盛氏走了,王府关系好?的旧人只剩下?刘管事、晴川、以观了。


    以观来无影去无踪,平时很少待在?王府,不过只要?谢蔺传信,他都会?在?两个时辰内回到王府。就连过几日去衢州,谢蔺也说,不必管以观,他自会?跟上。


    今日喊他回来,是纪兰芷给少年郎准备了一串粽子?、用来辟邪的佛道艾草、还有一份紫苏叶包着的羊肉。


    以观没有说话,他蹲坐在?屋檐上看了一会?儿,等纪兰芷走后,少年郎轻巧落地,捡起那一个热气腾腾的大?包袱。


    沈厨子近日被纪兰芷质疑厨艺,人都要?郁闷了,正好?有一次大?展身手的机会?,他自然要好好操办这一场端午家宴。


    纪兰芷看着桌上香味四溢的饭菜,满意点点头。


    她?像是要?嘉奖沈厨子?的尽心,同他道:“沈御厨的厨艺实?在?精湛,没你做饭,我恐怕连膳食都吃不下?几口。过几日,我与王爷一同前往衢州,不知沈御厨是想留在?京中,还是随王爷一块儿北上?”


    纪兰芷打听过了,沈家世代名厨,子?子?孙孙辈都在宫中御膳房摸爬滚打,还有好?事的宫人戏称,膳房里?的奴仆就连洗菜的都姓沈,也亲热地喊他们“沈家班”。


    沈厨子既然被圣人分到官宅里?,那他便是晋王的人,哪能好?高骛远,挑三拣四啊?与其守着这一座不知王爷何事再回来小住的宅子,倒不如?和王妃一同上封地去。


    好?歹晋王是一地之主,那就是土皇帝、地头蛇,他跟着谢蔺能不吃香喝辣的吗?


    沈厨子?几乎没有异议,当即跪地表忠心:“奴才是王府的厨子?,自然跟着王爷走!王妃上哪,奴才就上哪!”


    “好?,你倒是个忠心耿耿的,很不错。”纪兰芷夸赞几句,收买了人心。她?不放心伙房里?安插不熟的厨子?,还是带个自家的人上封地比较好?。


    安顿好?了奴仆,纪兰芷没有烦心事,神清气爽。


    晚上吃饭,她?心情好?,不由多喝了一杯雄黄酒。


    雄黄可以辟邪驱虫,谢如?琢没到喝酒的年纪,因此?纪兰芷只在?他的手臂上涂抹了一点雄黄粉。


    谢蔺觉得雄黄一味药不合适掺酒饮用,没有让纪兰芷多喝,只往酒里?洒了一丁点,用作纪兰芷解馋之用。其余的酒壶没有放药材,还是寻常酒铺自酿的黄酒。


    大?齐国的世家女孩大?多都会?骑马、吃酒,从前世家地位尊崇,小娘子?们压根儿不愁婚嫁,夫婿要?才貌双全,女孩儿也不甘示弱,不止要?学?琴棋书画,还得略通弓马,如?此?才是十全十美的淑女。


    纪兰芷并?非一杯就倒的浅显酒量,她?闺阁时也有赴宴饮酒,能喝上两盏。


    今晚心情好?,纪兰芷把酒斟满,挪到谢蔺面前,“二哥也吃点酒?”


    谢蔺放下?筷子?,淡扫妻子?一眼:“你喝便是。”


    纪兰芷喝了酒便上脸,她?的双颊绯红,杏眼清亮,说话带点娇憨的意味。


    “二哥明明会?饮酒。”


    谢蔺压低了声音,道:“若是你我二人都喝醉了……恐会?生事。”


    谢蔺言简意赅,没有说更多。


    而谢如?琢埋头苦干饭,时不时还要?吃刘管事夹来的鸡腿,吃得不亦乐乎,也没在?意父母亲之间的打情骂俏。


    纪兰芷想到这几日她?嚷着有些疼,不让谢蔺近身,至多只用手帮他……


    二哥明明那样持重的一个人,夜里?却一点都不节制,一边埋在?她?的肩上,一边扣住她?的腕骨,逼她?持刃。


    谢蔺的声音清冷,带着一点沉闷的喘.息,他掰正纪兰芷的脸,凤眸深邃,温柔蛊惑她?,唤她?的名字。


    谢蔺说:枝枝,帮我。


    纪兰芷脸上烧红。


    那时她?的掌心像是窝了一块炙炭,怎么都合不拢。


    她?用虎口丈量过。


    一只手都有些吃力,根本握不下?。


    纪兰芷急忙喝了一口酒。她?没敢再劝,选择了老实?闭嘴。


    夜里?回房。


    纪兰芷吃得脑袋昏昏,她?没站稳,一下?靠到谢蔺身前。


    郎君扶住纪兰芷,他的手掌有力,扶稳了妻子?。


    谢蔺在?外君子?端方,一进罗帷便有些骇人,仅仅是滚沸的鼻息相近,也自带一种天授的威慑力。


    直到纪兰芷沐浴后,脑仁清醒了。她?刚上榻准备睡觉,谢蔺却侧身,拥住她?,男人宽大?的手掌,顺势握住了纪兰芷的腕骨。手背上,青筋虬结,力道强势。


    纪兰芷本来想躲的,可是那时,谢蔺衣裳半褪,她?顺着他结实?健硕的肌理,看到他腰侧的一道旧疤。


    之前洞房花烛夜,她?一直是正面或背对谢蔺,她?从来不知他身后的伤痕。


    纪兰芷忽然有点心慌意乱。


    她?撩开谢蔺的衣袍,沿着那一道已经褪痂的狰狞伤痕,找到了更多的或新或旧的伤痕,无数疤痕,像一张网,密密麻麻横陈了满背。


    有守卫边关时留下?的刀伤,有蒙冤入狱时留下?的鞭刑,有为民请命却开罪世家、惹怒君王留下?的杖刑……


    纪兰芷的眼泪盈眶,鼻尖发酸,一双杏眼红得几乎不能见人。


    谢蔺怔怔出神,他忍下?逗弄女孩儿的心思,宽大?的手掌捧着纪兰芷的脸,另外一只手的指尖轻轻掖去她?摇摇欲坠的眼泪。


    “为什么哭?”


    纪兰芷心里?烧起一团无名火,她?忽然觉得谢蔺很可恨。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居高临下?压制他。


    她?跨在?他身上,倔强地瞪着他。


    纪兰芷生气地问:“要?是哪次,二哥算错了计策,没有保住命怎么办?你身上那么多伤,哪一次不是以命相搏,不是拿命在?赌?不说为了我,便是琢哥儿,你置他于何?地?!”


    纪兰芷想到过往种种,想到每一次谢蔺都死?里?逃生,她?心知肚明,谢蔺虽然聪慧过人,算无遗策。但他偏偏是个疯子?,一个笃定自己一定能运筹帷幄掌控全局的疯子?!


    若有一次闪失,他必死?无疑!


    谢蔺忽然明白?了,纪兰芷是在?担心他。


    男人的胸腔震颤,轻轻闷出一声笑。


    这是纪兰芷第?一次看到谢蔺扬唇浅笑,虽然笑声很短促很轻,稍纵即逝,但她?还是发了一会?儿愣,连眼泪都忘记收。


    纪兰芷被谢蔺弄得有点莫名其妙,没等她?收回手,后背却忽然被一双张开的大?手揽住,男人将她?按到胸口。


    纪兰芷无措地倒下?,趴在?谢蔺身上,侧脸抵在?郎君的胸膛,她?能听到谢蔺蓬勃有力的心跳,满腔怒意又在?瞬间烟消云散。


    谢蔺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纪兰芷的肩膀,他想了许久,低声说:“我不会?死?的。”


    纪兰芷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他。


    谢蔺抽去女孩家的衣裙系带,如?此?不着丝缕,才算真正的坦诚相待。


    男人修长的指节,覆在?她?纤弱的腰身,手掌挤攘,指缝坟出丰腴雪丘。


    谢蔺一面四处煽风点火,一面肆无忌惮游走、逡巡。


    纪兰芷的一团火气下?去,又有另外一团难以言说的火气上来。


    她?不知什么时候又被男人扶着爬起,又被迫小心翼翼坐下?。即便适应了成千上万次,纪兰芷想以一己之力,缓慢吞食粗粝的私物,但她?不得要?领,还是一如?既往的生涩艰难。


    纪兰芷的尾骨都酸到发麻,她?承不住骇人的东西,鼻翼又生出密密的热汗。


    纪兰芷瞠目结舌,她?进退两难,又想逃跑。


    脑中天人交战时,却听到谢蔺隐忍住所?有情.潮,叹息一声。


    他凤眸柔和,语气温柔,他对纪兰芷道。


    “我有枝枝,我舍不得死?。”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不愧是夏季, 天才刚蒙蒙亮,屋里便闷热起来。


    纪兰芷睡醒的时候,浑身上下那?股酸劲儿又泛上来了。昨夜太劳累, 她的胯骨有?些酸疼。


    纪兰芷睁眼,难得看到熟睡的谢蔺。


    他的手?臂搭在她的肩上, 一动不动。


    男人的眼睫乌浓狭长, 唇峰如山,鼻梁高耸, 日光渡进来,骨相深刻,犹如一尊既静又艳的泥胎神像。


    纪兰芷第一次见谢蔺睡得沉, 她本?想逗逗他。


    可是, 腿骨一动,浊浪便翻涌。


    纪兰芷想到夜里太困倦,她趴在二哥身上睡着了,还?不许他动。


    因此, 二哥的东西一直留在她这里。


    一蓬蓬极为?浓稠的白潮。纪兰芷无措极了,女孩儿的耳朵红彤彤, 她只能取来一侧揉得皱皱巴巴的小衣, 探至腰.腹, 毫无章法?地胡乱擦去。


    纪兰芷不想吵醒谢蔺,她忍住小腹的酸麻, 起身跨过夫君,轻巧落地。


    纪兰芷隔门喊来守夜的晴川,命她在隔壁屋里备下擦身的水, 她要沐浴更衣。


    纪兰芷随意?穿了衣裳出门沐浴,隔壁盥漱暖阁里早就放了好些主人家的衣裳箱笼, 以备不时之需。


    十?多天后,他们要启程就藩,纪兰芷今日想和去拜访一些京城里的旧友,同他们辞路。


    因此,她换了一身合适见客的簇新夏衫。草珠红的长褙子,栀子黄的百迭裙,雪臂上挽一条团鹿纹的披帛,乌黑浓密的头发绾了小髻,委委垂落,周围还?簪了一串桂花流苏钗。


    纪兰芷一通打?扮下来,端的是千娇百媚,仙姿佚貌。


    “王妃今日真?漂亮。”


    莫说?丫鬟晴川,就是来给母亲请安的小郎君谢如琢都看呆了。


    谢如琢抿唇一笑:“阿娘的打?扮很好看。”


    纪兰芷颇为?得意?地眨眨眼:“自然,阿娘好看,才能生出我们这么标致的琢哥儿呀。”


    谢如琢被娘亲一哄,耳朵都要红了。


    母子俩还?没说?多久的话?,房中洗漱好的谢蔺便走?了过来。


    谢蔺早已换了一身蟾绿色竹纹圆领袍,郎君腰缠玉带,束出劲瘦窄腰,墨发收进竹节玉冠里,脸上神情淡然,眉眼清润,竟有?一种温文儒雅之感。


    纪兰芷想到昨晚谢蔺做到最?后,举止从温柔变到凶悍,一连要了几回,惹得她泪水涟涟,还?不肯罢休。


    那?时的男人满眼阴鸷,布满戾气,哪里是现在这般如沐春风?


    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衣冠禽.兽,此言不虚。


    谢如琢每天一睡醒就能看到爹娘,心里高兴,他笑问:“阿娘今天要出门和朋友道别吗?”


    纪兰芷点头:“要和幼学共事过的教谕先生们辞别,徐将军家里也得去一趟。”


    谢蔺听到妻子要去探望徐昭,一双凤眸立刻变得锐利,猛地扫来。


    谢蔺皱眉,问:“为?何还?要亲自上徐家?我已替你送过辞别礼。”


    徐昭曾与纪兰芷有?过一段,谢蔺私心不喜二人见面。


    纪兰芷:“当?初二哥出事,多亏徐将军护我安危,我才得以脱险。既然要走?,总该去道一句离别,如此才算知礼数。”


    纪兰芷倒没有?觉得谢蔺是在吃醋,毕竟她人都是二哥的,还?和徐昭断得这么干净,男人能吃哪门子的醋?


    然而,她高估了谢蔺的肚量。


    谢蔺在意?得不行,理由也找得冠冕堂皇。


    “既然徐将军曾于危难间,朝夫人施以援手?,那?我承他恩情,理应同行道谢,待会儿我们一块儿去吧。”


    纪兰芷想了想,她和谢蔺结为?夫妇,夫妻一体,倒是可以一起登门。只希望徐家人不要因是亲王大驾光临,而忙得手?足无措。


    她是来还?人情的,可不想特意?添乱。


    纪兰芷备了厚礼,前往徐家。


    徐昭知道纪兰芷要离京远行,心中伤感。


    他将纪兰芷视为?敬重之人,本?想着护她一世,可今后纪兰芷远在衢州,他鞭长莫及,怕是不能及时庇护她。


    想到这里,徐昭问:“王妃,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要私下同纪兰芷许诺,若是谢蔺待她不好,她可以往徐家送信。


    只是这样的私事,却不好让谢蔺听到。


    纪兰芷愣了一会儿,没等她反应,主座上已然传来一声清脆的茶盏敲击声。


    纪兰芷循声望去。


    原是谢蔺失手?,将刚饮的瓷盏轻磕在桌案上。


    “王爷?”纪兰芷不解。


    谢蔺抬眸,寒声道:“难不成徐小将军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辛秘,竟连我这个夫婿都听不得,还?要让王妃借一步说话。”


    谢蔺从来都是言辞圆融的一个人,他第一次这么狠厉地表态,用夫婿身份压制这些居心不良的男人。


    谢蔺眉峰轻拧,不满之色溢于言表。


    很明显,他不喜欢徐昭亲近枝枝,也不想她离开他的视线。


    纪兰芷似乎意?识到二哥强盛的独占欲,她忽觉好笑,只能对徐昭道:“徐将军,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王爷不是外人,他肚量大,便是不慎言语开罪,他也不会怪罪你的。”


    纪兰芷故意?给谢蔺戴高帽,他既同意?旁听,那?么再令人心生火气的话?,也不能当?场发作。


    谢蔺垂眸饮茶,没有?接话?,不置可否。


    徐昭百般不甘心,但他没办法?,只能对纪兰芷道:“王妃,我答应过你,一定会保护好你。即便你我无缘,此誓也不会更改。若是他日,王妃遇到事情,或是王爷待你不好,你告知于我,能帮的地方,我定会鼎力相助。”


    徐昭这话?说?完,纪兰芷不用看也知道二哥的脸该有?多黑了。


    这分明是明目张胆抢媳妇啊!


    什么你照顾不好你媳妇,我自会帮你照顾……谢蔺怎可能让他代劳!


    果不其然,自打?从徐家出来,谢蔺便冷着脸,一言不发。


    就连上马车,男人也在车内闭目养神,保持缄默。


    纪兰芷瞧着谢蔺这团火气一时半会儿下不去了,她咬了下唇,往谢蔺的脸上亲一口。


    女子幽香袭来,脸侧覆上柔软,郎君施施然睁开眼,眼底依旧冷意?森森,如积年?不化的雪峰。


    纪兰芷眨巴一双黑葡萄似的杏眼,讨好地扯了扯谢蔺的衣袖。


    “我不会和别人跑的,我只跟着二哥。”


    谢蔺深深地看纪兰芷一眼,抬起修长的指尖,捏住她的下颚。


    像是要确信纪兰芷话?中有?几分可信度,他细细打?量她。


    没等纪兰芷再说?什么话?,谢蔺忽然封住她的唇齿,柔润的舌侧,轻轻地碾磨丁香小舌。唇瓣交织,津/液交.融,鼻息撞在一块儿,温度滚沸。


    谢蔺把纪兰芷捞到怀里,以舌行事,在唇腔里吮.吻,细致地推挪。


    男人肆意?玩/弄,像是疼爱,又好似惩罚,直至催出纪兰芷眼尾泛起牡丹红。


    谢蔺终于松了口,一双凤眼冰冷,目光如炬。


    他搂住她。


    “枝枝,不要骗我。”


    “唯独待你,我并非善心肠的君子。”-


    到了出发前往衢州的日子,纪明衡和郑氏带着一双儿女送行。


    纪晏清知道谢如琢要走?,他哭得眼睛都肿了,一看到谢如琢,双唇一瘪,又要哭。


    “别哭了,再哭下去,我要聋了。”


    谢如琢有?点不耐地皱眉,他在同龄人很要脸,半点都没有?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纪晏清深吸气,止住眼泪。


    纪鹿嫌弃地看了哥哥一眼,朝谢如琢递过去两个包袱。


    “这是呦呦和哥哥一起,给你准备的礼物。听说?衢州很冷,呦呦让阿娘做了一双手?套,花不是呦呦绣的,兔毛是呦呦挑的。哥哥送的是一条狐狸毛风帽,你要是冷就戴着。”


    谢如琢知道朋友们的好心,小郎君恭恭敬敬行礼道谢:“多谢你们。”


    纪晏清总算不哭了:“如琢,你去衢州别忘了我们,等我再长大一些,能独自出门游历的时候,我去找你玩。”


    谢如琢点头:“好,我等你。”


    小孩们依依惜别,纪明衡夫妻也上前同纪兰芷道:“虽说?王妃已经?和建康侯府没有?干系,不过因着从前的旧故,我在心中依旧把王妃当?成妹妹。若是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还?请王妃一定开口,不要客气。”


    纪明衡虽是柳姨娘亲子,却从小被养在外院。纪家老夫人并非世家出身,想要培养一个饱读诗书的郎君难免疏忽,是盛氏按照清澜盛家培养后辈的方式,指点纪明衡学识,时不时请族中大儒写信教学。


    纪明衡能有?今日造化,盛氏功不可没。


    而纪兰芷自小乖巧,对待这位长兄也是尊敬有?加,柳姨娘不会害自己亲子,盛氏也不至于刁难一个往后要挑起侯府门楣的长子,平心而论,纪明衡算是侯府里活得最?松快的人。


    他承过纪兰芷和盛氏的恩情,自当?涌泉相报,即便纪兰芷如今贵为?晋王妃,没有?需要他的地方。


    纪兰芷笑了下,揉着纪晏清和纪鹿的头,说?:“大哥放心,如我有?需,定会来找你。我虽然不再认纪侯爷为?父,但心里还?是记挂着两个侄儿,如今我要去衢州了,只盼着两个孩子能平安。”


    说?完,她又蹲下身子,对孩子们道:“要好好长大,以后来衢州找二姑姑玩。”


    纪家兄妹听到纪兰芷还?承认自己是他们的姑姑,顿时眼泪盈眶。他们被父母亲敲打?过,他们不能再喊纪兰芷“二姑姑”了,心里十?分难过。幸好,纪兰芷还?认他们。


    小孩子们一左一右抱住纪兰芷,哭得惊天动地。


    谢如琢烦心地捂住了耳朵。


    谢蔺也下车陪同妻子,他们和纪家大房道别后,终于踏上离京的旅途-


    六月初,从京城前往衢州,足有?数千里之遥。若是顾念女眷,不急着赶路,满打?满算也要一个多月。


    纪兰芷成日待在既热又闷的车厢里。


    拉开车帘,涌进来的风也带着热气儿,赶路实在辛苦,她闷得浑身难受。


    好在还?有?晴川帮着打?扇,或是谢蔺时不时取水浸帕子,为?她擦拭脖颈、手?脚散热,三伏天里也没那?么难熬。


    越往北边走?,纪兰芷越能清晰感受到北地的不同。


    先是天气渐渐变凉,不再如靠近南方的都城那?般炎热,再是深山植被也有?所差别,草木大多都是耐旱的胡杨树,沙丘里长着梭梭草与沙棘。肉眼望去,风沙漫天,官道旁满地黄莽,可谓是人烟罕至,荒凉无涯。


    到了七月,天气变凉,纪兰芷不再脱下轻薄的褙子,而是穿了一件北地汉人常穿的翻领窄袖织锦胡服。


    在驿站停靠休整的时候,纪兰芷还?从西域行商的商队那?里,买了几块波斯毛毯、当?地的葡萄种子、还?有?一尊天竺供奉的铜佛像。


    谢蔺来过衢州,他盘算还?有?十?多天就能抵达封地了。


    然而,就在这天夜里,衢州的军士日夜兼程,不眠不休两日,接连跑死?了两匹马,赶到谢蔺面前。


    中郎将孙白良策马前来禀报:“左军中郎将孙白良,参见晋王!”


    谢蔺眉峰轻蹙,看着眼前身着甲胄的兵将,心生困惑。


    便是知道他们即将抵达衢州,也不至于半道上领兵相迎。


    孙白良此举,更像是衢州发生了什么大事,他拿不定主意?,只能冒死?前来相迎地方藩王。


    谢蔺沉声问:“发生了何事?”


    孙白良早知谢蔺“文能定朝纲,武能镇狄乱”的威名,他不敢在晋王面前扯谎托大。


    孙白良摘下盔帽,擦去脸上汗水,对谢蔺道:“西域都护府传来军情急报,治下的巴林、克勒两大部落,被北狄汗国单于清格勒怂恿,起了反齐的谋逆之心,如今他们在西域境内召集兵马,连同北狄贵族一起暴乱,意?图推翻驻扎西域的都护府,将西域纳入北狄汗国的版图!”


    “事出紧急,都护府连发三封军信求援,卑职没有?调将遣兵的符信,不得组建军队应敌。若是等到军情送往朝廷,一来一往再快也要五六天之久,到那?时,西域诸部必定死?伤惨重,那?就来不及了!”


    西域位处于衢州之外,像是一片屏障,横跨东西两面,隔开雪域高原的草原势力,与地广物博的中原国土。


    为?了加固齐国边城关隘的防线,君王以仁政笼络那?些西域的部落小国,不但不需要这些归附于大齐帝国的部族年?年?朝贡,还?会时不时抚恤胡民,赏赐绢帛书籍与粮食瓜果的种子。


    胡民归顺于大齐国,他们阻止外敌侵入西域,还?能在草原敌情动荡的时候,第一时间给大齐国通风报信,这些都是因为?他们和齐国位处一线,福祸相依。胡民不蠢,他们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


    可若是齐国不能第一时间策应战事,护住治下胡民,那?齐国便是就失信于外族子民。


    一旦知道他们忠心向齐并不能获得一条生路,便会有?更多的部族情愿归降于不断崛起的北狄汗国。


    届时,边城的战事会变得更加频繁、更加诡谲莫测,而清格勒乱齐谋国的阴谋就得逞了。


    谢蔺要治理好衢州,便不能允许此事发生。


    他打?了一个响指,召出以观:“护好王妃与世子,我不在的期间,家人便托付给你了。”


    以观知道事出紧急,他抽出腰间长剑,横于臂中起誓:“我会护好他们,主子放心。”


    谢蔺颔首,他正要走?。


    远处,一抹红影翩然而至。


    谢蔺没来得及看清,一团玉软香温的身子,便钻进了他的怀里。


    纪兰芷紧紧抱住谢蔺的腰身,她听到方才孙白良说?的话?了,她知道谢蔺一定要走?,但她很不安。


    这一次送行,总算不是从前那?样嘴上客套,随意?送个平安符打?发二哥。


    纪兰芷真?心实意?担心谢蔺,祈祷他平安归来。


    “二哥,万事小心。”


    谢蔺低头,对上一双满含担忧的杏眼。


    他的凤眸褪去霜寒,神色温润,郑重许诺:“我会的。”


    谢蔺拉开纪兰芷,翻身上马。男人肩背挺拔,如松如柏。高大的身影隐入夜色里,跟着那?群策马追来的军将们,一同往衢州的方向奔去。


    谢蔺手?持缰绳,眉眼坚毅,他怕自己看到纪兰芷忧心忡忡的眉眼,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谢蔺手?中有?御赐掌军的符信,他得知叛军人数后,点了几员曾随行他征战沙场的老将,又召集了五千兵马,出关行军,驻扎西域。


    待谢蔺领兵进入战事最?严重的小邦国时,他看到了满地的尸骸。


    戈壁荒漠间,到处都是土砌的城墙、屋舍,熊熊烈火焚烧那?些土墙,余下的唯有?断壁残垣。北狄的兵戈铁马来势汹汹,他们踏足之地,只剩下一片荒芜废墟。


    城中壮丁尽数被屠戮,老人小孩死?于斩刀之下,女人则作为?能够繁衍后代的资源,被野蛮的狄人掳走?,作为?犒赏三军的战利品。


    谢蔺看了一眼烧成焦炭的尸体,他明白,战况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


    这分明是已经?乱了小半个月,绝非孙白良口中的刚刚爆发的叛乱。


    谢蔺薄唇轻抿,问孙白良:“军情可有?在几日前上报朝廷?”


    孙白良忽然哑了声音,支支吾吾不敢答。


    谢蔺觉出猫腻,剑眉紧皱,面露凶相:“说?!”


    孙白良当?即便跪下了:“事出紧急,若是等待朝廷应援,恐怕西域早就是一片尸山血海,因此州官们建议卑职直接去寻王爷,如此便能第一时间调兵遣将,平定叛乱。”


    谢蔺不是初出茅庐的士人武将,哪里不懂这些地方官的想法?。


    边防受创,危及国土,乃是大罪,况且他们手?中没有?军权,无法?及时抵御外敌。


    偏偏衢州之主谢蔺要来了。


    他是地方藩王,可以领兵征战,还?是皇帝亲子。若他平定不了叛乱,那?么便是他办事不力;若他平息了兵乱,论功行赏,也有?州官们及时报信之功。


    他们不过是外人,犯错要论罪惩处,可谢蔺是皇帝亲子,儿子犯错,老子自会包庇。


    为?了保住官帽,这些官吏可谓是费尽心思,机关算尽!


    谢蔺知道如今不是责难部将的时候,他虽然疑惑州官为?何不敢把兵乱上报朝廷,但他眼下没有?那?么多时间思考旁的事。


    军情紧急,谢蔺没时间犹豫。他根据胡民尸体,以及铁骑留下的部队脚印,判断敌人行军的方向。


    待兵马休整好后,谢蔺穿上寒光凛凛的甲胄,他纵身上马,追随先锋队伍,绝尘而去。


    谢蔺深谙兵法?,谋无遗策。不过几日,便救下数个围困于硝烟之中、死?伤惨重的小部落。


    谢蔺的臂上受伤,浓郁的鲜血沿着银光冷冽的冰冷战甲,逐一滴落,落地成梅。


    篝  火燃烧,烟熏火燎,被夜风撕扯的火焰旗帜,映照出男人神采英拔的伟岸身姿。


    谢蔺扯开铠甲的拢袖,用烈酒浇灌伤口,清理脏污。


    酒液刺骨,谢蔺感到疼痛,却没有?皱眉。


    他在思忖这几日的战情。


    虽说?北狄阴险狡诈,擅长平原战,但谢蔺带来足够多的兵马与军需辎重,又有?军策辅佐,驱敌出境不算难事。


    可就在前几日,他于兵祸中,解救各个遭遇炮火的邦国部族。


    本?想和北狄决一死?战,可几乎每次,谢蔺的兵马前脚刚至,北狄铁骑后脚便应声退下,狄人最?喜杀戮,生性好战,这一次却毫不恋战。


    谢蔺解救西域的兵乱一事,变得易如反掌。


    仿佛北狄只是如同从前秋冬季节那?样,带兵前来掠夺诸国物资,拿到东西后便走?,没有?占领土地的意?愿。


    可是,眼下才是夏季,草原的水草茂盛,牛羊遍地,河流也没有?结冰凝霜,狄人的物资并没有?短缺。


    他们为?何会违背天性,执意?攻入西域?


    倒像是……一步步引着谢蔺去往某个地方。


    谢蔺的指骨轻颤。


    他决定再找孙白良一次,若他还?有?隐瞒,必将招致弥天大祸。


    谢蔺不会心慈手?软-


    百里开外,一座伫立于沙丘之上的土城被火光包围,城中传来无数男女老少的哭喊与哀嚎,刀光剑影被窜天的烈焰映亮,一时间光焰万丈。


    北狄汗国单于清格勒坐在城外的篝火前,他脱去身上染血的铠甲,听着城中的悲声,如听天籁。


    清格勒咬了一口烤过火的羊胛肉,金眸里唯有?冷漠的神色。


    待一城的贵族都被屠戮殆尽,张靖上前询问:“可汗,您是要引谢蔺前往日月山天坑,再将他诛杀吗?”


    张靖深知,北狄刚经?历过艰难一战,他们的军事战力还?没有?恢复,各族勇士们也需要休养生息,若是谢蔺能够召集其他齐国州郡的援军,恐怕他们非但无法?攻入中原,伤亡也会很惨重。


    清格勒冷笑一声:“谁说?我要今日和谢蔺对上,我不过是知他来到衢州,想亲自送他一份大礼。”


    清格勒看了一眼距离天坑最?近的绿洲小国。


    他知今日功德圆满。


    清格勒发号施令:“全军戴上遮面的纱巾,防止中原邪祟疫病侵体,我们往日月山行进,绕过天坑,再赶到王庭!”


    张靖懂了清格勒的筹谋,清格勒见好就收,他拿到物资,是时候回草原腹地了。


    而天坑之中,清格勒留下的东西,张靖自然知道是什么……他不得不说?,这位新可汗比起他的父亲,手?段真?是高明多了,也残忍多了-


    谢蔺并没有?如清格勒所愿的那?般中计。


    他深知清格勒决不会在战力最?微弱时,同他们争斗,清格勒一定已经?带着掠夺来的金银财宝、军需辎重,回到草原深处的王宫。


    谢蔺命残余的军将们留城镇守,他独自带了一支先锋小队,沿着清格勒前几日留下的健马足迹,登上丰草长林的日月山。


    他头戴铠帽,脸上用纱布遮挡口鼻,他没有?冲动上前。


    等手?中硝石点燃火把,照亮黑峻峻的天穹。


    即便隔了很远,谢蔺也看清楚了天坑的全貌。


    暮色幽冥,无边黑暗。


    谢蔺抡臂抛掷火把,一束强烈火种划破天际,远处撩起汹涌山火。


    猩红的火光,终于照亮了天坑。


    漫山遍野,血雨腥风。


    天坑之中,到处都是残肢断臂,滚落的人头与尸身。一片尸山血海,处处血流成河。


    此情此景,堪比惨厉哀苦的阿鼻地狱。


    谢蔺置身其中,仿佛业障缠身,他还?能听到那?些枉死?的孤魂,化作狰狞厉鬼,围着他喊叫。魑魅魍魉心存怨恨,他们怆地呼天,不得解脱。


    谢蔺凤眸骤缩。


    孙白良说?了,一共四?千人。


    眼下的尸体,是足足四?千人。


    而这四?千汉民,全死?在清格勒的手?上。


    他们本?该活在衢州境内,却被州官们残忍地驱逐出境。


    因他们染病,因他们会连累地方官丢官落马,所以他们命如草芥,所以他们必不能活。


    去年?,谢蔺战胜了老可汗德木图,收复被铁骑侵占的衢州。


    他看到那?么多死?在炮火里的尸体,担心尸体腐烂后会引发疫病,特地留下战后如何行政的文书,指点地方官吏:一定要把尸体火化,再用莽草、嘉草、烧熏废屋,以此长久往复,才能防疫。


    可是,地方官为?了贪图那?些赈灾的银两,不肯购买药材,他们只将尸体草草土埋,以此掩盖。


    然而,他们的贪欲,也自此爆发了瘟疫。


    疫情来势汹汹,衢州百姓刚脱离炮火纷扰,又陷入疫病泥潭。


    州官们害怕贪墨重案败露,不敢将瘟疫一事告知朝廷,他们将病患驱逐出境,任由疫病传播至西域。死?几个胡民算什么?只要他们城中百姓没事就好。


    清格勒痛恨汉民,又知齐国边城爆发瘟疫,他听张靖对于国情的分析,屠杀了那?一批染病的汉民。


    清格勒想诱惑谢蔺前往天坑,害他染病患难。


    若是此计不成,那?也没有?关系。


    清格勒下手?狠厉,他亲自杀了这些病人,为?谢蔺排忧解难。


    谢蔺见到了,定会心存感激。


    今日这一幕骇人听闻的屠戮惨状,是清格勒送给谢蔺的礼物。


    郎君立于山径,他缄默地看着这些死?于非命的难民。


    山风呼啸,犹如鬼哭。


    谢蔺的铠甲被凄风吹出啸鸣,袍摆猎猎作响。


    他的手?骨紧攥,凤眸冰冷,面无血色,心中恨意?横生。


    他还?是来迟了一步。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谢蔺离开已有好几天, 不知是?他事务繁忙还是?其他缘故,连一句口信儿都?不曾送来。


    纪兰芷自己担心也就罢了,她不想?让儿子惶恐不安, 因此行路的这几日?,她故意不提起过二哥。


    接连几天赶路, 纪兰芷睡不饱, 每天昏昏欲睡,时不时还要靠在儿子的肩膀上, 眯一会?儿眼睛。


    马车轧在石头上,一个趔趄。


    纪兰芷被惊醒,揉了揉有点疼的额头, 瞥向谢如琢。


    小孩撩起车帘不知道看什么, 随后又取炭条,在纸上记下几个字。


    纪兰芷好奇地问:“琢哥儿在写?什么?”


    谢如琢默了默,说:“在记衢州金阳洞的壁画,还有之前商队说的敦遥佛窟。晏清曾背着?他爹买过一本《燕山游记》, 他喜欢名胜古迹,我?可?以记下来一些, 改日?写?信告知他。”


    纪兰芷之前瞧着?小孩们道别, 谢如琢没什么反应, 还当他不记挂朋友,原来小孩只是?寡言少语, 习惯性把想?念都?放心里。


    纪兰芷觉得谢如琢乖得不得了,温温柔柔地抱他,打趣道:“你?既然喜欢晏清和呦呦, 他们来送行的时候,怎么都?没看到你?哭啊?”


    谢如琢奇怪地看了一下母亲, 皱眉道:“又不是?生离死别,为什么要哭?往后有机会?,他来衢州寻我?便是?,我?又不会?将他拒之门外。反倒是?他,每次哭,必要拎我?的衣角抹泪,我?不想?被他弄脏衣裳。”


    说完,谢如琢又怕纪兰芷对他印象不好,小声问:“阿娘是?觉得琢哥儿太不近人情?了吗?”


    小郎君幽幽叹一口气。


    早知道会?被母亲讨厌,他不介意装得和颜悦色,让旁人再好亲近一些。


    纪兰芷噗嗤一声笑开:“我?觉得琢哥儿这样?就很好,有自己的底线,不轻易妥协,往后也不至于被人用人情?拿捏。你?按照自己喜欢的做法做事便是?,只要不伤人不作恶,没什么不行的。”


    谢如琢得到母亲的肯定,嘴角轻抿,梨涡浅浅。


    他把册子和炭条收回腰上挂的荷包里,问纪兰芷:“阿娘,爹爹是?不是?早就到了衢州,他会?在城中等我?们吗?”


    纪兰芷也不知道,但她不想?让儿子失望。


    “爹爹一定很快就回家了。”


    八日?后,纪兰芷和谢如琢来到衢州。


    当地州官接到藩王就封的旨意,早早将一座四进的府邸清理出来,作为晋王往后入住的家宅。


    他们乌泱泱挤在城门口,迎接王妃和小世子的到来。


    一群州官各怀心思,彼此对视一眼,又细细叮嘱身边的妻儿,定要好好和晋王妃打交道,这是?关乎脑袋的事。


    官夫人们受到敲打,没人敢怠慢晋王妃。


    她们早就听闻晋王妃纪兰芷是?破瓜的二嫁女,却有一身笼络人的媚术,既蛊惑了前头生的嫡长子谢如琢,又勾得谢蔺非卿不娶。


    她们翘首以盼,说是?期待纪兰芷入城,倒不如说想?看看这千年的狐狸精,到底生得何等花容月貌。


    马车刹住车轮,车帘撩起,一只葱白的手,轻轻勾起对鹿团花纹样?的帘子。


    高髻上珍珠流苏轻晃,砸在美人玉润的耳垂上。纪兰芷躬身钻出车帘,抬起的一张俏脸,朱唇榴齿,明丽多情?。连阳光都?偏爱她,直照得纪兰芷颊边金珠灿灿,艳如牡丹。


    在场的诸位官夫人全看痴了,她们没想?到纪兰芷的容色比传闻中更甚,难怪能虏获晋王的心!


    而且听说纪兰芷今年二十有四,明明是?美妇人的年纪,可?她看起来依旧年轻娇嫩,比之刚及笄的女孩儿,也不输分毫。


    也不知纪兰芷是?如何保养的。


    诸位女眷讨好纪兰芷的心思热切,不止是?为了丈夫升官发财,还有人是?想?和纪兰芷讨教驻颜美容、把持夫婿之术。


    她们不仅仅讨好纪兰芷,还热络得为大丫鬟晴川引路。


    “王妃一路舟车劳顿,定很辛苦吧?”


    “还不给?王妃打伞,这日?头晒的,可?别晒脱皮了!”


    “没点眼力?见的,有你?这么搬箱笼的吗?摔了王妃的物什可?如何是?好?王妃,家中奴婢没眼力?,您可?千万别往心上去。”


    纪兰芷本就是?世家贵女,她自小见过的奉承谄媚太多,对于官夫人们竞相讨好她,倒也没什么意外的地方。


    她摆出一个和善圆融的笑容,牵着?谢如琢的手下马车,对众人道:“有劳诸位盛情?迎接,往后我?与晋王在衢州长住,还有不少地方要倚仗各位大人、夫人,到时候你?们可?别嫌弃我?一介妇人说话太聒噪。”


    纪兰芷贵为王妃,便是?拿鼻子看人,官吏们瞧着?谢蔺的脸面,都无人敢说她不是。但她不愿意为谢蔺树敌,说话半点架子没有,极容易讨好的样子。


    诸位官老爷心里都偷偷松了一口气。


    他们没敢让纪兰芷在日?头底下暴晒,等纪兰芷的箱笼都提前送回府中打点后,又为她换了一辆铺满柔软毛毯、摆上冰鉴的凉爽马车,一伙人浩浩荡荡送晋王妃回府休息。


    到了晋王府,纪兰芷一下车便四处打量起来。


    衢州接壤西域,商路畅通,汉胡贸易频繁,因此当地宅院和那些外域邦国的土城王宫相近。屋舍样?式上,与都?城的砖瓦房相比,有很大不同。


    首先是?墙壁大多是?用土砌的,稳固性强,也好防风。其次是?北地风大,建屋时木材用得较少,免得用材风化,木板颜色暗淡,纹理开裂。


    纪兰芷看了看屋子,定下一间?窗明几净的小院,用作谢如琢的寝室。


    纪兰芷:“刘管事,你?先吩咐下人收拾屋子,这间?给?琢哥儿。我?看他今日?没睡多少,待会?儿热一碗羊乳喝下,先让小郎君休息去。”


    谢如琢原本以为一进城就能看到父亲,他强忍住困意没有睡。结果?进了城,谢蔺不知所踪,谢如琢大失所望,眼下疲惫袭来,人都?要昏睡过去了。


    刘管事点了点头:“嗳,老奴这就去办。”


    谢如琢给?母亲行礼辞别后,老老实实跟着?刘管事回院子睡觉。


    其他的官夫人还不肯离开,硬是?尾随纪兰芷忙里忙外,她们热情?周到得有些异常,让纪兰芷感到诧异。


    纪兰芷往佛堂壁龛,摆上她买来的天竺铜佛像,又燃了几炷旃檀香,布置好用来供奉蜜瓜甜果?。


    纪兰芷虽不信佛,但对于神佛还是?心存敬畏,不会?冒犯。


    边城外域的胡民信奉佛祖比较多,妇人们看到纪兰芷敬佛,还以为她注重佛国,心里百八十个点子晃过。


    她们已经想?好了,改日?登门,定要带上金佛像,或是?请沙门高僧将小乘佛教著作的《阿毗昙经》,专门写?在金箔锦书上,用以讨好纪兰芷。


    纪兰芷不知贵妇人们心中小九九,她只觉得大家帮着?自己忙里忙外,可?她连一张宴席都?没布置,实在太过亏待。


    于是?,纪兰芷命晴川出门一趟,让车夫带她去附近热闹的坊市,定一桌筵席回来。


    纪兰芷要设宴款待,诸位官夫人巴不得多留一会?儿,连声说好。


    她们不敢让纪兰芷破费,又不好帮忙设宴,免得太过僭越,会?让晋王妃以为她们在暗讽她不知北地风俗礼数。


    倒是?纪兰芷心胸没有那么窄,她主?动询问女眷们要如何设宴,北地的硬菜又是?哪些。


    众人愿意为纪兰芷解惑,她们帮忙纪兰芷设下黄杨木食案,北地大多喜欢席地而坐,因此食案下还铺了厚重的佛花卷草毛毯。


    经过一番指点,晴川带回来一只烧煮全羊、羊肚包子鹅,果?子酒酿,以及一些在京城被奉为贡品,但在北地很寻常的瓜果?,譬如清甜解暑的西瓜、颗粒饱满的马奶葡萄、漠北椰枣。


    纪兰芷邀请女眷们入座,她身为晋王妃,自然是?坐在主?位,左右手边依次坐下官夫人,按照她们座位的次序,纪兰芷便知她们夫婿的官职高低。


    郡守夫人知道自家丈夫近日?犯下的祸事,她有心讨好纪兰芷,待几杯酒下肚后,悄悄靠近纪兰芷。


    “我?与王妃一见如故,瞧着?您,总觉得像是?遇见家中妹妹一样?可?亲。王妃可?知,外域教派众多,异族巫医盛行。相传天竺龟兹等国,除了有女子青春永驻的秘方以外,还有能让人一举得男的秘药。我?想?着?王妃膝下无子,总该为自己多多筹谋,我?今日?托大,奉上这一纸怀胎秘方,还请王妃笑纳。”


    郡守夫人不知道纪兰芷有儿子,晋王世子就是?她的亲子。


    她还当纪兰芷一定想?尽早怀胎,只有生下与纪兰芷血脉相连的亲儿子,她方能在王府里站住脚。


    郡守夫人特地来投其所好,纪兰芷总不至于傲慢到拂她的人情?吧?


    哪知道,纪兰芷没有接这张秘方。


    她靠近郡守夫人,低声道:“夫人说笑了,我?怎会?膝下无子?如琢便是?我?的亲子呀!况且王爷此人有些霸道,怕是?不喜我?这等后宅妇人在房事上捣鬼,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方子还是?收回去吧。”


    纪兰芷三言两语就推了此事,言语间?甚至还装作和郡守夫人关系亲昵,特意托底的样?子。


    可?郡守夫人何等的人精,自然明白纪兰芷是?不想?落人口实,这才对外也厚颜故意说,谢如琢是?自己亲子!


    此女做事滴水不漏,果?然有几分驭夫的本事,不可?小觑啊。


    其实,纪兰芷推脱,只是?不想?让谢蔺看到这张生子秘方。


    她知道二哥于房事上不大节制。


    若让他知道这张方子,保不准会?以怀胎之说,夜里故意多要几次,把纪兰芷折腾得下不来床。


    而且纪兰芷背地里也没长眼睛,怎么知道谢蔺有没有断了那碗避孕汤药。若是?二哥明明服了汤药,又执意说是?次数太少了,纪兰芷才迟迟怀不上孩子……


    夫婿万一趁机增加榻上的花样?,蓄意折腾纪兰芷怎么办?


    罢了,纪兰芷想?想?就头疼,她还是?维持现状吧。


    已经有了乖巧可?亲的谢如琢,真没必要再生个小子闺女来闹腾家宅。


    一顿饭吃完,纪兰芷的礼数尽到,是?时候送女眷们回家。


    等官夫人一个个出了大门,纪兰芷回头一瞧,竟还发现一位年轻妇人坐在矮案前,迟迟不肯离去。


    纪兰芷挑眉,笑问:“夫人,时候不早,府上可?曾备了马车?若是?没有,我?请管事捎带你?一程?”


    她下的逐客令足够明显,妇人闻言,忽然在纪兰芷的面前跪下。


    纪兰芷被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妇人也知道自己眼下的做派实在没规矩,可?她被逼上绝路,只能以此恳求纪兰芷想?帮。


    “王妃,求您发发善心,救救我?夫君!”


    纪兰芷不会?当滥好人给?谢蔺惹祸,她扶起女子,“你?若是?有冤情?,该上郡守家喊冤,来寻王府做什么?”


    妇人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便是?郡守要害我?家宅!他们犯下的恶事,竟想?让我?的夫君当替罪羊,要他担责,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早听说过晋王公正廉明的清名,我?想?求王妃救救我?夫君!”


    从妇人的口中,纪兰芷得知。


    这位夫人姓朱,是?沐阳县的县令许松闵之妻。


    衢州瘟疫最先开始的地方,便是?沐阳县。


    但许松闵不过是?品阶最低的县官,他全然不知,瘟疫正是?上司们贪污作恶而引起的,他只知道他的辖县里出现疫情?,他隔离那些病患,遏制疫情?散播,但瘟疫还是?来得太急太快,他需要钱财购买大批的药材,但上峰纵容灾情?蔓延,迟迟不肯拨款。


    直到他治下的那一批病患不见踪迹,而西域境内爆发兵乱,上峰们趁机苛责他防疫失利,任由疫情?传播外域,祸及胡民。许松明这才反应过来,事情?已经发酵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一顶顶问罪的帽子盖下来,许松闵还有什么不懂的?这是?逼着?无权无势的他去当那个替罪羊!


    朱夫人是?小户之女,她帮不上夫君的忙,只能来恳求纪兰芷出手相助。


    听说晋王曾是?守正不挠的内阁首辅,更是?有耿介美名,他不会?见死不救。


    朱夫人说到这里,纪兰芷已经懂了。原来五寸长的人心,也能作出这么多的恶事。


    纪兰芷拍了拍朱夫人的手,安抚妇人:“王爷还没回府,这等大事我?做不了主?。不过听我?一句劝,今日?之事,不要同第三个人说,一切等王爷回来再做定论。”


    纪兰芷没有一口回绝朱夫人的话,她已是?心存感激。


    朱夫人含泪道别,临出门前擦干眼泪,不敢让外人瞧出丝毫端倪-


    衢州郡守的家宅,马郡守与亲近的几个郡县官吏,围在书房里。


    王通判沉吟一声:“据线人来报,晋王已知瘟疫一事,还查明我?等为了私吞灾银,罔顾民生,私自驱逐病患出境。待他平定西域兵乱回城,这些旧事定会?被他清算!”


    县官们各个大惊失色,脊背覆上一层冷汗。


    贪墨官银、时逢兵乱知情?不报、草菅人命致使四千人丧生外域天坑……


    几桩罪名,无论哪个拎出来,都?是?夷三族的重罪!


    有的官吏吓到昏厥过去,还是?同僚狠掐人中,方才清醒一些。


    县官怯怯地问:“不是?都?推出许松闵认罪了吗?我?们把事情?全推在他身上不就好了?”


    马郡守冷嗤一声:“若是?寻常的人也就罢了,偏偏咱们遇到的是?晋王!他任内阁首辅时,便有铁面无私之说,这小子软硬不吃,周皇后的人说杀就杀,旧时同僚说斩就斩,你?们盼着?他顾念情?分?简直做梦!”


    马郡守也害怕啊,他早知道谢蔺有成为龙子龙孙的造化,还会?接管衢州,他就是?有九颗脑袋,也不敢在谢蔺眼皮底子下捣鬼啊。


    谢蔺可?不好糊弄,人精得很,他随便一查便知许松闵是?个好笋,孬的是?他们这伙人。


    王通判叹气:“看样?子,只要晋王回来,咱们的人头便都?不保了……听说他十分疼爱那位王妃,也不知能否让王妃从中搭线,帮着?美言几句。”


    马郡守喝了一口茶,眉峰微皱:“可?省省吧。当初晋王锒铛入狱,没人敢救,不正是?这位王妃四处游走,为他奔波……这样?重情?重义的妇人,不见得能让咱们几个策反。”


    县官的气儿都?要喘不上来了:“大人们呐,东不行西不行,您看这事儿要怎么办?”


    马郡守:“为今之计,只能保佑这位晋王千万别有命回衢州了。”


    众人皆是?骇然:“这、这……”


    谁都?没想?到,马郡守胆大至此,竟敢对王孙皇亲起杀心,这可?是?谋逆重罪!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敢接话。


    倒是?王通判劝慰:“不好好想?想?,待他回来,咱们脑袋都?得搬家,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是?了,死一个谢蔺,能救下这么多人的命,人心都?是?自私的,又怎会?不划算?


    再不济,不是?还有那位晋王妃与小世子做人质么?


    几人对视一眼,心里有了答案-


    晋王府。


    夜里,纪兰芷躺在软榻上,辗转反侧睡不着?。


    即便身子底下垫的是?柔软的绿叶枇杷纹绒毯,天花壁板上绘有大罗神仙救世图,她还是?觉得心慌意乱。


    今日?朱夫人所说之事实在古怪,再加上谢蔺半道被中郎将孙白良叫走御敌,诸位官夫人近乎诡异的热情?……诸事缠身,一件件怪事未免撞得太巧了一点。


    倘若朱夫人所言属实,那么衢州的官吏撞上二哥,怕是?得死一半了。


    谁会?希望谢蔺平安回到王府?


    恐怕会?生事端。


    纪兰芷有了一个胆大的念头,她收拾了包袱,悄悄潜入谢如琢的院子。


    纪兰芷喊醒儿子:“带上几件你?日?常要穿的衣裳,我?们得出几天王府,在外避避难。”


    谢如琢伸手揉了一下眼睛,他看出母亲并?非说笑,许是?遇到了什么要紧的事,小郎君没有二话,他整理好衣裳后,乖乖握住纪兰芷的手。


    只要阿娘不丢下他,哪里他都?愿意去。


    纪兰芷捏了捏小孩的脸,看到小郎君懂事,她的心里安定不少。


    纪兰芷吹响谢蔺留下的哨子,召出以观。


    清越的哨声在庭院里回荡。


    不过眨眼间?,穿着?窄袖玄色武袍,马尾高束的少年郎,从屋檐轻巧跃下。


    以观神出鬼没,不知他藏在何处,但纪兰芷有需要,他总会?第一时间?出现。


    少年郎怀抱宝剑,单膝跪地:“王妃有何吩咐?”


    谢蔺既然留下以观护院,可?见他身手之高。


    纪兰芷相信以观定能护住她和谢如琢。


    “以观,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你?能不能护送我?和如琢出城,带我?们去找王爷?”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第二天, 衢州的官吏们,带来一批武艺高强的差役与豪奴。


    他们团团围住王府,将一座院子, 守得?固若金汤。


    马郡守意图用“边城境内潜入逆党,为护晋王妃安危, 特意派人守住王府”的借口, 圈禁纪兰芷母子。


    哪知,他们的人前?脚刚到, 后脚就有县官急得?焦头烂额,匆忙禀报:“不好了,马大?人!王妃和小世子不见了, 连府上的奴仆都?不知他们去哪儿了!”


    马郡守脸色阴沉, 指骨都?险些攥碎了。


    “快去查王妃去向,去问守城巡岗的军士,看看他们有没有出城!务必拦下王妃和小世子!”


    马郡守连脸面与礼节都?不要了,他心里慌得?很, 生怕纪兰芷聪慧至此,早早预料到他们的阴谋, 昨晚乘人不备悄悄逃出关隘。


    若是纪兰芷前?往西域, 与谢蔺会?合。那马郡守的胜算就小了, 衢州的天也会?变了。


    马郡守骑上快马,马不停蹄奔向城门。


    只可惜, 他还是晚了一步。


    守城军来报,昨晚纪兰芷出示晋王妃的册宝,执意出城。他们看到封妃册文, 以及专属王妃的金印,又哪里敢拦纪兰芷, 即便他们疑惑纪兰芷深夜出城的目的,但也只能老实放行。


    马郡守闻言,哐当一声坐倒在地。


    他面如死灰,如丧考妣,他知道自己的死期不远了。


    开罪人最忌讳这种,动了手又没下死手,结了仇又给对方能翻身报复的机会?。


    马郡守得?罪惨了纪兰芷和谢如琢,谢蔺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与其?落到谢蔺手里,倒不如他挣一挣,再拼死一搏……


    马郡守目光坚毅,牙关紧咬:晋王,绝对不能活着回到衢州!-


    赶在衢州官吏要围困纪兰芷之前?,他们母子已经驱车逃出关隘了。


    以观帮忙驭车,纪兰芷和谢如琢二人则在马车里补觉。


    纪兰芷撩开车帘,望向马车外茫茫无边的草原。


    西域是化外之地,昼夜温差大?。


    白日行在荒漠戈壁间,酷暑逼人,夜里因山地海拔高,气温骤冷,即便是夏季,旅人在外过夜也要多披几层衣。


    纪兰芷遥望远处的重山峻岭、层峦叠嶂,远处的山尖依稀有白色雪绒。据说那是千年?雪峰,无论?四季更迭,云崖山巅满覆的白雪终年?不化。


    纪兰芷遥望外域美景,焦躁不宁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她叮嘱以观:“西域太?辽阔了,我们一时半会?儿怕是找不到王爷。前?面有一座土城,应该是域内的部落小国,我们去换一身当地胡民的衣裳,顺道喂喂马、歇歇脚。”


    以观是个?知恩图报的少年?人,之前?领了纪兰芷一包烧肉的恩情?,眼下也愿意听她差遣。


    少年?郎没有应声,只等土城近在眼前?的时候,停靠下马车。


    刚经历过战乱,土城里的住民遇到一点动静就风声鹤唳。


    他们听到马车行驶的声音,一个?个?关紧了房门,不敢和纪兰芷交谈。


    纪兰芷不懂胡语,但她带了不少金银,她知道胡民防备心重,但眼下她必须挨家?挨户去敲门,换一些粮食和水。


    深目高鼻的胡民见纪兰芷带着孩子,孤儿寡母,身上还穿着中原齐国的衣裙,渐渐放下戒心。


    他们是西域都?护府治下的一个?小国,因地势险要,土城周围崖岸壁立,北狄可汗清格勒认为山地不利于?铁骑攀爬,贸然?攻城耗损太?大?,因此他们有幸逃过了一劫,土城中的伤亡不算惨重。


    纪兰芷拿着金锭,又指了指衣裙上的脏污。


    善心肠的胡女拿出她们洗过的干净衣裙,递给纪兰芷,哪知道纪兰芷没有要裙子,而是指了指另外一身为以观准备的翻领男式胡服,比了个?“二”的数字,意思是想要两件。


    胡女们会?意,为纪兰芷准备好两身长款的胡服,以及一身孩子穿的衣裳。


    纪兰芷感激不已,把?手里的金子交给胡女们。


    土城的百姓得?蒙齐国派来的藩王谢蔺相救,战火平息,胡民的日子得?以恢复平静,他们对齐国人很有好感,不愿意收钱。


    但纪兰芷再三递金,胡民们无奈,只能去取了西域内流通的银币,扣除买衣的钱后,将余下的钱,交给纪兰芷。


    这一次,纪兰芷没有拒绝,收下了钱袋。


    她想打听谢蔺的去向。


    虽然?以观送去平日传信的信鹰,但谢蔺不知是不是军务缠身,还没有给她回信,纪兰芷只能自己沿途询问二哥的行踪。


    纪兰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谢蔺的样貌。


    她想了想,还是找了一根枯枝,在黄沙上画画。


    谢如琢看了一眼,问:“阿娘,你画的这串糖葫芦,不会?是爹爹吧?”


    纪兰芷沉默了片刻,解释:“有胳膊有脑袋的,怎么是糖葫芦呢?为了显示你爹的英伟,娘还画了一把?刀呢!”


    谢如琢皱眉:“菜刀能上阵杀敌吗?”


    纪兰芷:“……”她觉得有时候小孩子太?直言不讳也不是什么好事。


    纪兰芷不理儿子,她指着地上的画,问:“你们认识这个?带兵打战的男人吗?他是晋王,从前?也来过衢州帮忙御敌。”


    纪兰芷用汉语说了半天,没人能听懂,但他们看了看地上的打战图,又听到纪兰芷口中的“蔺”字,他们知道那一位驱赶野蛮狄人出域的英雄将军名叫“蔺”,几人立马交头接耳,讨论?一番。


    胡女们对纪兰芷道:“桑格。”


    他们一直重复这个?词,纪兰芷猜测,桑格可能是一座城池或者草原部落。胡女是想告诉他们,谢蔺人在桑格。


    纪兰芷道了谢,又和胡女们买了蜜瓜、甜果,换了一些水。


    以观喂过马后,三人分食一个?蜜瓜,继续上路。


    草原绿草如茵,牛羊遍野,三两成群,牧民们即便经历了炮火,等风平浪静后,做的第一件事也只是放牧,他们把?家?中生还的牲畜赶出来,远远看着牛羊吃草、晒太?阳。


    纪兰芷心情?沉重,忍不住摸了摸谢如琢的脑袋。


    谢如琢莫名其?妙得?到母亲的关怀,抬起凤眸,望向纪兰芷。


    “阿娘,怎么了?”


    纪兰芷摇摇头:“就是觉得?,活着真?好。能和琢哥儿一起生活,真?好。”


    谢如琢心里高兴。


    他笑?了一下,把?方才舍不得?吃的甜果子擦干净,递给纪兰芷。


    纪兰芷咬下一颗甜果,拉过谢如琢,取来红色丝带,帮他编头发。胡民大?多不会?梳髻,沉甸甸的高髻不合适骑马放牧,因此他们都?是盘着一头辫发示人。


    纪兰芷故意换上男装,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既如此,他们的发饰也该入乡随俗。


    一路上,纪兰芷只要看到路人,就会?  上前?去问“桑格”的下落。


    一支常去汉城贸易的商队胡人懂几句大?齐语,他们告诉纪兰芷,桑格是一座古城,离此地不远,藩王谢蔺带领的军队就驻扎在城中。


    近日西域爆发了瘟疫,不过在谢蔺的管控之下,疫情?已经遏制,没有往别的部落邦国蔓延,许多染病的病患被隔离于?桑格古城中。虽然?疫情?稳住了,病患也在治疗,但他们建议纪兰芷也不要贸然?入城,以免不慎染病。


    纪兰芷明白了事情?严重性,她不想给谢蔺添乱,不打算带孩子入城。


    纪兰芷在桑格古城旁边的朵图部落歇歇脚,想着等谢蔺收到书信,再和二哥会?合。


    得?知谢蔺平安无恙后,纪兰芷松了一口气,她终于?不必成日提心吊胆了。


    两天后,纪兰芷三人抵达了朵图部落。


    朵图部落的胡民是最早一批归附齐国的胡民,他们并不排斥汉人,甚至很欢迎纪兰芷在村子里落脚。


    纪兰芷分给朵图胡民一部分银币,在村子里租赁了一间可以过夜的土屋。黄泥砌成的小院,一共有两个?房间,一个?灶房。纪兰芷分给以观一间屋子,另外一间则给她和谢如琢住。


    由于?三人都?不会?生火做饭,纪兰芷决定在这一段等待二哥来信的时间里,几人先花钱上外面的食肆里吃饭。


    纪兰芷知道朵图部落就在桑格古城旁边,她在谢蔺的治下,不必担心烽火兵戈,或是衢州那群心怀鬼胎的贪官污吏。


    纪兰芷的心情?平静不少,也有闲心好好逛街,感受感受异域风情?。


    朵图人在这片绿洲定居百年?,建起村落。


    朵图人聪慧,很擅长经商贸易,他们不但与齐国汉城往来,还与高昌、楼兰、龟兹互通往来,将那些从齐国买来的锦缎瓷器,再转手卖给西域外的遥远古国。因此,朵图部落的一些年?轻人,不但会?说多种语言,而且家?底殷实,部落酋长的财力更是富可敌国。


    纪兰芷牵着谢如琢走在街上,她看到那些火坑里烤出炉的馕饼,先花一枚银币,买了十多个?热腾腾的胡饼,作为这些时日的干粮。


    谢如琢肚子不饿,他的眼睛全落在那些胡民手里牵着的牦牛、骆驼、马匹身上。


    他第一次看见骆驼,惊讶不已,心中猜测骆驼身上的驼峰里藏着什么。


    纪兰芷找了一间酒坊休息。


    她为谢如琢点了一壶奶茶,又给以观买了葡萄酒。除此之外,她还让店家?切了几斤烤羊肉,撒上越椒与茱萸粉,可以夹在烘饼里吃。


    三人赶路十多天,他们之前?风尘仆仆,没日没夜地赶往桑格古城,许久没吃到肉食。别说本来就喜欢吃肉的谢如琢,便是以观也闷头啃肉,一伙人吃得?不亦乐乎。


    纪兰芷胃口不算大?,半个?胡饼下肚,她已经有些撑了。


    纪兰芷放下羊肉馕饼,正?打算结账,忽然?听到一旁的商人们用汉文闲谈,聊得?热火朝天。


    纪兰芷看了一眼,认出这是一支在西域里行商的汉人商队。


    她忍不住竖起耳朵,旁听他们聊天。


    一名年?轻人说:“你们听说了没?波斯国的小公?主依娜来桑格古城访亲的时候,不慎遭遇叛乱兵戈,被囚于?古城,险些要被北狄人带回去当女奴。是咱们齐国的晋王出手相助,保住了桑格古城所有贵族的性命,还救下依娜小公?主。桑格国王是依娜小公?主的外祖父,国王大?喜,想将依娜小公?主许配给晋王。”


    这等风流韵事人人爱听,简直是茶余饭后的最佳谈资。


    另一人端来酒盏:“不是说晋王新婚燕尔,娇妻在侧,早就拒绝了婚事吗?”


    “拒绝归拒绝,可天底下哪有男子能抵抗依娜公?主的美貌?你们不曾见过依娜小公?主,我却在一次巡礼上见过小公?主,听说她是西域第一美人,当初她初次出使朵图的时候,就连神鹰‘迦陵频伽’都?飞来庆贺!”


    “迦陵频伽?就是那一只每逢夏季便会?飞往佛塔筑巢孵蛋的神鹰?”


    他们听说过迦陵频伽的传说。


    据说这只鹰隼是天竺神鸟,在佛国被唤作“妙音鸟”,神鹰通体黑纹羽毛,生着奇异的红喙,鹰唳婉转动听。


    每逢六月,它会?回到朵图部落供奉的五丈佛塔顶端,在那一座善跏趺坐的镀金佛像怀里,筑巢孵蛋。妙音鸟本就是佛鸟,它所奏之音皆为梵唱,能普度众生。


    商队的人神秘兮兮地道:“听说依娜小公?主见到英明神武的晋王,一心要嫁他为妻,便是平妻也愿意做!”


    “她被晋王拒绝联姻请求后,仍不死心,今日她试图去降服那一只名唤‘迦陵频伽’的神鹰,以此代表她是上苍赐名的神女,可以与战神‘蔺’结合。这是天意,而部族百姓崇佛,或许会?恳求晋王顺应神谕,与依娜公?主结合,以此来庇佑西域诸国。”


    纪兰芷听得?愣住,没想到她就和二哥分离十多天,这厮连小媳妇都?要讨上了!


    谢如琢忧心忡忡:“阿娘,爹爹不会?有事吧?我不想再多一个?娘亲……”


    纪兰芷头疼地扶额。


    她凑到商队的饭桌上,低声问:“请问……神鹰孵蛋的佛塔在何处?”


    众人敢用汉文议论?纷纷,其?实是知道胡民鲜少会?说汉语,他们说了什么冒犯的话,也不怕胡民怪罪。


    忽然?被一名同胞抓包,他们的脸上纷纷流露尴尬之色,老老实实回答了地址。


    说完,几人抬头看一眼纪兰芷。


    女子虽不施粉黛,身着低调朴素的大?翻领青色宽缘胡袍,却依旧容色慑人,端丽万分。


    几人看痴了,直到以观拔剑出鞘,斩下一只喝空了的酒壶。


    桌上一声巨响,酒壶四分五裂。


    几人回魂。


    他们知道以观武艺高强,赶紧转回眼珠子,不敢再看纪兰芷。


    纪兰芷被儿子哀求着,势必要拿出正?房夫人的魄力,赶走这些莺莺燕燕。


    她没办法,只能根据商队所说的地址,一路找向那一座佛塔。


    佛塔是远近闻名的一处佛迹,许多高僧禅师都?会?来此地讲学,弘扬佛法。


    佛塔高耸入云,檐角密集,各个?飞翘的屋檐悬挂一只古铜驼铃,风沙拂过,铃声清脆悦耳,如听天音。


    塔顶上方。


    一只展翅足有两臂宽的鹰隼,窝在宝相庄严的佛菩萨怀中。神鹰鼓吻奋爪,收拢丰茂的羽毛翅膀。它鹰瞵鹗视,像是巡视领地,一瞬不瞬地注视塔底的胡民。


    塔下,香车宝马,华盖健马。


    巷弄里挤满了人,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前?来凑热闹的胡民,他们千里迢迢赶来,围观依娜小公?主驯服神鹰的神迹。


    甚至除了普通百姓,还有不少沙门的僧人,也想来观瞻“神鹰降下神谕”的场景。


    纪兰芷挤不进人群,她只能拜托以观持剑开路,带她走向佛塔。


    纪兰芷远远看到了那一位,被奉于?高台之上的依娜小公?主。


    胡女公?主身穿紫红落地蹙金纱裙,头戴折枝红宝珠发冠,一双猫眼妩媚,五官深邃,姿容动人。


    她明显是有备而来,不但带了鹰隼爱吃的肉干,还带来了招鹰的器具,甚至是能够吸引老鹰的耀目宝石。


    纪兰芷明白,外域的胡民宗教?繁多,大?多数人信奉神佛,若是依娜真?的招鹰成功,便是谢蔺执意不娶她,恐怕也会?惹来一场风波。


    纪兰芷虽说相信二哥人品,但她也不想和旁人共侍一夫,陷入难堪之中,她何必忍让依娜。


    思及至此,纪兰芷三两步跳上高台,与依娜对峙。


    依娜为了虏获谢蔺,近日学习了不少齐国汉语。


    她正?打算召鹰,一转身看到纪兰芷那张美丽的汉人脸,顿时惊呆了。


    依娜语调古怪,用蹩脚的汉文,大?声驱赶:“你是谁?!快下去!”


    纪兰芷恍若未闻,没有理她。


    纪兰芷反倒抬头,仰望佛塔上那一只神鹰。


    不看不知道,一看倒要吓一跳。


    所谓的神鹰迦陵频伽,压根儿不是什么佛陀派来的神鸟。


    它不正?是那一只,为纪兰芷送信的信鹰小黑吗?!难怪二哥迟迟没有回信,原来小黑根本没有送信,它玩忽职守,上佛塔孵蛋来了。


    纪兰芷一时语塞。


    就在依娜小公?主的亲卫军跳上高台,意欲推搡纪兰芷的时候。


    纪兰芷振臂一呼:“小黑!”


    女孩儿的声音婉转悠扬,如余音缭绕,穿透云霄。


    围观的百姓皆是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依娜小公?主明白了,纪兰芷分明是想先她一步召唤神鹰!她也是晋王的爱慕者之一!


    依娜小公?主才不在意手段拙劣的汉女。


    她抱臂旁观,她在一旁幸灾乐祸,想看纪兰芷笑?话。


    可是,原本闭目养神的神鹰,却像是被这一声呵斥撼住。


    它忽然?鼓动羽翅,朝着纪兰芷,纵身旋来。


    神鹰的翅膀英伟有力,沙尘拔地而起,声势惊天动地。


    信鹰见到熟人,分明很兴奋,他的羽翅在空中翱翔,挟着凌冽风声,猛扎向纪兰芷。


    纪兰芷抬起手臂,半点不知危险莅临。


    她还在得?意小黑的识时务。


    倏忽间,一道迅捷的身影闪过。


    一只肌理结实的臂膀横来,紧紧环住了纪兰芷的腰身。


    纪兰芷被迫踉跄两步,倒在男人的怀里。


    只听得?一阵闷哼,一滴殷红色的血液,落到纪兰芷的眉心。


    灼灼一点红,犹如一粒朱砂痣。


    利爪入肉三分,鲜血淋漓。神鹰足浴鲜血,栖于?男人的臂骨之上。


    纪兰芷错愕地抬头,望进一双压抑怒气的凤眸。


    竟是二哥!


    谢蔺面容英俊,薄唇紧抿。他一手揽住纪兰芷,一手高抬,挡住兴奋不已的老鹰。


    鹰隼从高处旋下,张开的鹰爪犹如利刃,没有护套防护手臂,下手没轻没重的猎鹰,定会?抓伤主人。


    纪兰芷看了一眼远处受惊的健马,而怀抱她的男人胸腔震动,喘息不止。


    谢蔺分明是策马赶来,他知她有难,临时弃马,飞上高台。


    二哥怕小妻子受伤。


    思及至此,纪兰芷莫名有点心虚,一动都?不敢动。


    谢蔺缓和下凤眸里的冷色,他的声音紧绷,隐隐含怒。


    他深吸气,声音压抑,问。


    “玩够了吗?夫人。”


    第60章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鹰隼的啼鸣裂石穿云, 响彻云际。


    悦耳的鹰唳传进高台下的百姓耳朵里,众人欢欣雀跃,口中用胡语高喊:“天女?!天女?!”


    各位得道高僧看到这一幕肖似佛窟壁画《净土变》的画面, 闭目低喃,他们捻动蜜蜡持珠, 口中诵经?。


    梵音袅袅, 八方?来贺,驯鹰的场面变得神圣隆重。


    谢蔺早年领兵来衢州御敌时, 为了方?便和胡民沟通,苦心钻研过胡语。他知?道百姓们在喊什么?,西?域的部落诸国信奉神明?, 将“天”视为最高神, 他们朝纪兰芷山呼“天女?”,意为纪兰芷是天降之女?。


    虽是谬论,但纪兰芷有天女?身?份庇护,至少胡民待她都会有几分尊敬, 纪兰芷行走于西?域中,便不会有胡民违抗天意, 蓄意刁难她。


    等纪兰芷能站稳后, 谢蔺松开了手。


    小黑通人性, 许是知?道主人脸色不虞,它松开抓臂的利爪, 老实站在谢蔺的肩上,不敢动弹。


    谢蔺心中有火气,但大庭广众之下, 他不会教纪兰芷难堪。


    郎君低头,靠近纪兰芷耳畔, 低语一句:“先随我回军营。”


    纪兰芷最擅察言观色,怎会不知?谢蔺心里压着火呢?不过确实是她召鹰没有经?验,险些受伤,还害得谢蔺抬臂挡鹰,反被小黑抓到血肉模糊。她有错认罚,也不敢反驳什么?,蔫头耸脑跟着谢蔺走。


    然而,没等他们两人迈下高台,依娜小公主便快步跑到谢蔺的面前。


    小姑娘在这么?多贵族与子民面前颜面尽失,她难堪到美眸含泪。


    依娜对谢蔺献殷勤,三不五时送去乳酪、马奶酒、番石榴。


    一国公主为了讨好齐国的藩王,竟纡尊降贵,做一些扈从的勾当,不少从前被小公主轻慢过的贵族女?子,都在背地里偷偷笑话依娜。


    但依娜甘之如饴,只有难得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譬如白日的金乌,夜里的月亮。


    但她看到一贯冷心冷情的谢蔺,竟会为了其他人慌张失措,不惜受伤也要将那个女?人死死护在怀中。


    说老实话,比起嫉妒,依娜心中更多的是不甘心。


    她事事争第一,不甘心被那个狡猾的、故意装柔弱的汉女?比下去。


    依娜原地跺了跺脚,用汉语,愤恨地喊:“蔺,我对你的真心,你难道看不见吗?”


    夫君的桃花债找来了,垂头丧气的纪兰芷忽然活过来了。她故意顿住脚步,想?看一看热闹。


    谢蔺原本牵着纪兰芷在走,小妻子停下来,他的步履也不由一滞。


    郎君回头,冷淡的目光落在纪兰芷清亮的杏眸上。


    纪兰芷努力鼓腮忍笑,分明?是觉得有趣,但又怕笑出声会伤依娜的自尊心。


    谢蔺默然。


    小妻子待他不上心,半点飞醋都不吃,他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谢蔺的脸色黑沉,但还是不想?依娜过多纠缠。


    高大的男人转身?,修长手指轻轻搭在纪兰芷的肩膀上。鲜红的鲜血沿着谢蔺筋骨嶙峋的手指,一路顺下纪兰芷的翻领,像是一条连接两人命脉的红线。


    谢蔺用胡语,对台下所有人道:“是蔺福薄,配不上公主。我已?成婚,天女?便是我的妻子。我钟情天女?,会护她一世,矢志不渝,还请公主另择良婿。”


    谢蔺故意说胡语,解释原委给西?域胡民们听,也是为了让依娜死心。


    谢蔺对纪兰芷的回护之意很明?显,但天女?和战神本就?该如此登对,台下的胡民不怒反笑,他们喜溢眉梢,大声恭贺,呼喊声比之前更甚。


    依娜公主瞪大一双猫眼,看了看那个美貌的汉女?,又看了看谢蔺,她哪里知?道,这个狡猾的女?子便是谢蔺的正妻啊!


    小公主脸丢尽了,她唇色发?白,抖若风中枯叶。


    最终,那两串眼泪还是落下来。依娜咬了咬下唇,转身?跑回了公主的轿辇。


    纪兰芷眨眨眼,她听不懂胡语,不知?道谢蔺说了什么?杀伤力极强的话,把小公主都气崩溃了。


    她抬头,迎着丈夫那双冷漠的黑瞳,悄声问?:“二哥说了什么??”


    谢蔺淡道:“没事,走吧。”


    纪兰芷安心跟在谢蔺的身?后,夫妻俩找到以观和谢如琢后,四人一齐离开佛塔-


    佛塔旁边的一座土楼里,楼下守着蒙头遮面的持刀勇士,楼上坐着一位身?穿豹皮胡袍,浓眉锋锐的年轻男人。


    他喝一口西?域葡萄酒,金眸扫向窗外的佛塔。


    天女?貌美如花,钟天地之灵秀,不知?是何等的琼脂玉露奉养,才能养育出这样的娇人。


    偏偏她还是晋王谢蔺的妻子。


    清格勒放下手里的酒樽,扬唇一笑:“真是有趣。”


    清格勒本不该出现在西域。


    他领兵回城,行至半路,忽然想?到了一个有趣的点子。


    清格勒故意出城,先让北狄的铁骑主力军回王庭休养,他则带着寥寥几个勇士,乔装折返西?域。


    西?域里的部落邦国分散各地,草原地广辽阔,不设关隘,也没有像齐国城池那样用来围域的高耸城墙,因此无论谁都能轻而易举进入西?域境内。


    没人能想?到清格勒胆大妄为,竟还敢返回西?域。也因他势单力薄,清格勒不会蠢到单枪匹马暴露身?份,反遭追杀。


    清格勒故意在谢蔺所在的城邦附近徘徊,他只是想?看看,这位能斩杀自己父亲于马下的贼人,究竟长什么?样。


    今日运气不错,不但让他见到了谢蔺,还看到那一位被谢蔺藏在家?中的美人王妃。


    北狄人天性爱掠夺,美人和物资是他的战利品。那么?谢蔺的女?人,也该是他的-


    纪兰芷要带着儿?子前往军营,临走前,她要先回土屋收拾落下的行囊。


    纪兰芷好奇地问?:“二哥怎么?会突然来到佛塔?小黑不是没送出信吗?”


    谢蔺垂下眼睫,思索了一会儿?,道:“依娜公主几次纠缠,我不予理会。但今日她要借助神谕,向我施压,意图结为秦晋之好,我唯恐生事,只能来劝解。”


    胡民崇佛,眼下又是防疫的紧要关头。人在危难时便会六神无主,若胡民得知?神谕,而谢蔺又不顺从神意,他便会丧失民心,会造成混乱的时局。


    若是依娜公主召出神鹰迦陵频伽,还被谢蔺拒婚,那么?她便可以散布“谢蔺违抗神命,开罪天神,他乃是一切瘟疫灾厄的源头”的消息,届时胡民与汉人的矛盾便会加剧,狄人更有侵城的可乘之机了。


    谢蔺决不允许此事发?生。


    纪兰芷聪慧,一点就?通,她没有多说什么?。


    回屋的一路上,纪兰芷和谢蔺解释她为什么?会来西?域,她觉察到衢州城中有异,害怕生出事端,纪兰芷决定私自前往西?域,投靠谢蔺。


    纪兰芷绘声绘色说着一路上的见闻,她脸上带笑,一双杏眼莹润明?亮,一点都没有觉得自己在吃苦。


    纪兰芷并没有谢蔺想?象中那么?娇气。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蔺还是很后怕,听得胆战心惊。


    他不敢想?,纪兰芷要是运气不佳,遇到那群残暴的北狄军队该怎么?办?她要是不慎被鹰隼抓伤该怎么?办?比起纪兰芷可能受苦受难,谢蔺倒觉得,不如留在衢州城中更好。


    即便那群贪官污吏真有反心,他们至少不会伤害纪兰芷和谢如琢,因为这双母子是谢蔺的软肋,他们要保证纪兰芷和谢如琢好好的,如此才能要挟谢蔺。


    谢蔺指骨发?紧,深深地看了纪兰芷一眼。


    谢蔺希望纪兰芷长一长记性,他蓄意冷待妻子。


    回军营的途中,纪兰芷几次邀请谢蔺坐车,他们一家?人也好待一块儿?,说说体己话,但谢蔺每次都寒声拒绝了。


    纪兰芷碰了壁,她摸摸鼻子,趴在车窗边上,沉默不语。


    乌金西?坠,沉入一望无际的戈壁悬崖,万道霞光照耀于谢蔺的肩上,照得他持着缰绳的那只手血线明?丽。


    小黑似乎知?道自己做错了,不住扑棱翅膀,围着谢蔺盘旋。


    它时不时丢下一些沙漠毒虫、瓜田沙鼠,意图讨好谢蔺。


    一同随行的军人被那些毒虫叮咬,烦不胜烦,但他们也受到边境宗教影响,以为小黑是佛国神鹰,不敢开罪,只能默默忍受。


    桑格古国的国王热情好客,他盛情邀请这些战胜的齐国勇士入住王宫,但谢蔺不想?叨扰外域城郭,他在城外设下毡房营帐,全?军就?地安营扎寨。


    西?域位处高原,天气寒冷,地广人稀。不像齐国汉民众多,人口稠密,大家?居住在坊市里,一旦疫病爆发?,蔓延极快。


    谢蔺在地方?任过县官,有很多防疫经?验,局势很快被他控制。在他的治理下,已?经?有好几日没有新增的病患了,也就?是说,传染的源头已?被切除,眼下只要治疗好这一批染病的胡民,瘟疫便暂时过去了,


    胡民们感激谢蔺的仁厚,他明?明?是齐国的藩王,却愿意把胡民也当成自己国家?的子民,悉心照顾。


    为了感谢谢蔺,军营时常会收到胡民送来的成筐成筐的羊肉、葡萄、土茯苓、蜜柑。


    将士们没有谢蔺的命令,不敢收百姓送来的一米一粟。但大家?知?道,这次平乱有功,他们回城定会被朝廷嘉奖,因此军营条件再苛刻,他们也甘之如饴。


    得知?谢蔺的家?眷来到军营,负责膳食的火头军急忙烧水,他们将一桶桶热水提到主帐里,供纪兰芷母子洗漱换衣。


    谢如琢和以观被中郎将孙白良,安排到距离主帐最近的一间毡房里,唯有纪兰芷待在谢蔺的营帐内洗漱、休息。


    纪兰芷为了出行方?便,包袱里带的都是胡袍,还有一双鹿皮罗靴。


    纪兰芷解开衣袍,脱去沾泥的小靴,她赤足踏进浴桶里,蹲着身?子坐下。


    军营里沐浴条件不好,浴桶只能勉勉强强供一个人,盘腿落座。


    纪兰芷没入热水中,她没有挑剔那么?多。


    她解开缠绕无数落霞红发?带的乌发?,手指揉散了长发?,掌心掬水,洗漱那一团浸在水中,犹如海藻的青丝。


    难得能泡澡放松,纪兰芷舒服得喟叹一声,洗完头发?后,便趴在浴桶边沿闭目养神。


    她一觉睡过去便是半个时辰,热水都变凉了。


    等谢蔺忙完军务回营帐,太阳已?经?落山,帐篷里没有点灯,乌压压一片。


    谢蔺皱眉,他燃起烛台,继而嗅到一股浅淡的熏香,甜腻腻的,好似香稠的崖蜜。


    是纪兰芷身?上的气息。


    谢蔺执着灯,走近屏风。


    黄澄澄的灯晖映上他锋锐的眉眼,鬓若刀裁,下颌骨相?硬朗,如利刃出鞘,带着一股瘆人的威压。


    许是脚步声有些重,纪兰芷听到动静,打了个哆嗦,清醒了。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肩膀吹风受凉,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她听到人声,知?道自己未着丝缕,心中有点害怕。


    但一想?主帐外有许多守夜的将士,闲杂人等不可能进入主帐,定是二哥来了。


    想?到谢蔺,纪兰芷安心了不少。


    她轻轻地喊了一声:“二哥?”


    谢蔺心中存气,本来不想?应纪兰芷,但听她尾音发?颤,不知?是怕还是太冷。男人薄唇轻抿,还是嗯了一声。


    纪兰芷松一口气,她从浴桶里站起身?。


    “二哥,你也要洗?我马上好了,这就?擦拭……”


    “不必。”男人态度强势,语气冷硬。


    不等纪兰芷擦干手臂上的水珠,人已?靠近木桶。


    谢蔺人高马大,身?材颀长,包裹住手臂的胡袍被撕开,臂骨抓伤的地方?上好了药,还用布带包扎好。


    纪兰芷看一眼,松一口气。


    她意识到胸口没有遮掩,耳朵发?烫,立马蹲身?,藏进浴桶。


    纪兰芷忽然浸没水中,一时间,营帐里的水声哗啦作响,溢出了大半。垫在毡房底下的毛毯都被浸湿了大半。


    谢蔺的手臂探进水中,托着纪兰芷的腰/窝,将她拉了上来。


    许是小别胜新婚,谢蔺很热情。


    纪兰芷整个人被按到他的胸膛前,臀月定也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托住,他轻扣她的牙关,逼她承吻。


    谢蔺的态度强势,纪兰芷逃不开。


    她只能整个人攀附着二哥,冷冰冰的衣袍被水浸湿,黏连上女?孩儿?的雪肤凝脂,纪兰芷仅有足踝浸在水中,她受冻,又要冷到发?抖。


    只是二哥是热的,无论是手指,还是唇.舌。


    他轻咬她的嘴角,吞咽下纪兰芷所有未尽之语,欺得她眼角湿潮。


    纪兰芷的手骨轻轻抵抗,不慎下滑,猝不及防碰到郎君的七寸。


    手心滚沸。她知?他意动。


    纪兰芷心猿意马,以为二哥定会埋头苦干的时候,他却停下了。


    谢蔺眉眼清正,没有一丝欲.色。


    纪兰芷低头。


    若非她看到郎君胡袍底下,撑出的营帐。


    纪兰芷都要以为,谢蔺成了坐怀不乱的君子。


    纪兰芷迷茫地看了谢蔺一眼:“二哥怎么?了?”


    谢蔺既要惩戒纪兰芷,便要把冷待的态度做绝一点,至少要两日不理纪兰芷,让她好好反省一回,免得下次再莽撞出城。


    “无事,我还有军情文书要批复,今夜不回营入睡。不必等我,你先睡。”


    “好。”纪兰芷不疑有他,她只知?道,谢蔺在军中事务繁忙,她不该给他添乱。


    二哥没有为所欲为,说不定是行军劳累,体力不济。


    这样一想?,纪兰芷又觉得谢蔺很可怜,改日定要好好炖点什么?红枣鸡蛋羹,给谢蔺好好补一补。


    鸡蛋是好物,所谓……以形补形嘛!-


    纪兰芷回到谢蔺身?边,她没有害怕的事情,一夜安睡。


    倒是谢蔺一夜无眠,只能从榻上起来,继续跽坐于桌案前,翻动卷轴。


    偶有门帘轻晃,账外脚步声匆匆,谢蔺会抬眸看一眼。


    谢蔺以为是纪兰芷深夜捧着果盘,或是汤品来同他说话。


    可他等了一会儿?,没有人进帐。


    郎君又低下头,继续翻阅文书。


    郎君一贯批阅文书的时候专心致志,可今夜连连几次失神,仓促间,指骨都沾上了不少墨迹。


    谢蔺眼睫轻颤,强迫自己回神。


    郎君深吸气,呵斥自己的不尽心。


    他冷静下来,这一次静心批文,再没有分心失神。


    等到日光熹微,已?是早晨,军帐外响起兵丁们中气十足的操练声。


    谢蔺放下紫毫笔,清理袖上沾染的墨迹。


    这时,帐外传来孙白良的禀报声:“晋王,卑职有事相?禀。”


    谢蔺:“进来。”


    门帘撩起又放下。


    谢蔺看一眼欲言又止的孙白良,问?:“何事?”


    孙白良支支吾吾:“倒也不是大事。”


    谢蔺拧眉:“说。”


    孙白良想?了想?,还是道:“三军将士们按照王爷的吩咐,天一亮便起身?操练,偏偏今日王妃也带着小世子在旁围观。”


    谢蔺瞥向孙白良,心中不解。


    “军训并非军情机密,王妃在旁观瞻,并无不妥之处。”


    孙白良咬了咬牙:“倒不是这个,主要是近日天气炎热,那群新兵蛋子一个个都是大老粗,说西?域水源稀缺,衣裳几日才能换一次,也不方?便浆洗。因此每次军训,他们都会褪下上衣,放置一旁,以免汗水浸透了外袍,熏出汗臭。”


    “卑职怕这些粗人冒犯王妃,命他们穿上外袍。可王妃却说,她不是高门娇生惯养的女?子,没什么?冲撞的地方?。军事要紧,诸将都是保家?卫国的好儿?郎,不好为了她一人之便,破坏军中规矩,委屈他们。王妃不想?影响军士们操练,让军士们照旧便是……”


    纪兰芷这一番话,可谓是温柔备至,谁能不被她打动?


    闻言,谢蔺的指骨紧攥,脸色铁青,薄唇紧抿出青白一线。


    郎君的声音凉彻心扉,他问?:“所以,王妃非但没有避让,甚至在一旁围观,看得津津有味?”


    孙白良张了张嘴。


    有没有看得津津有味,他哪里知?道啊?


    孙白良低头,话都不敢说的:“应、应当是的。”


    方?才谢蔺还说,不过军训,王妃驻足旁观没什么?,一听那群体格健硕的小子会露胳膊、露健硕肩背的,整个人都变冷了。


    孙白良连说晦气。


    也是此刻,营帐外忽然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喊话,无非是一些“守卫河山,忠君爱国”的宣言。


    军将们喊得比平日卖力多了,一个个热血沸腾,群情鼎沸。


    谢蔺想?到纪兰芷随他来军营的时候,那些将士不过看她一眼,便匆匆低头,一个个耳朵都红了。


    谢蔺一直知?道纪兰芷容色动人,唯有小姑娘毫不自知?。


    男人的面容清冷,眸光冰冷,他意有所指地道:“将士们斗志昂扬,实属齐国之幸。我随你出帐,看看这群小子有没有比从前长进些,顺道也可从旁指点一二。”


    “是……是。”


    孙白良瞥了晋王一眼。


    可是,指点归指点,您带长刀出帐干什么??嘴皮子上下一碰的功夫,不至于上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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