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纪兰芷清楚地知道, 自?己在做梦。
她陷进?一场苍茫的大雪里,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纪兰芷找不到方向。
远处,纪兰芷目之所及处, 唯有一座覆雪的宅院。
纪兰芷绞尽脑汁回想, 终于记起来,那是?她和谢蔺曾在乡下住过的小院子。
院子里亮着灯, 金晖流泻,隐隐有熟悉的人?声传来。
纪兰芷认出来,那是?二哥的声音。
她心生欢喜, 马不停蹄地朝院子里跑。
纪兰芷推开门, 看?到灶台前火光绒绒,水雾缭绕,谢蔺正在炖蛋羹。
郎君身材高大,像是?半夜兴起去煮夜食, 身上只披着一层轻薄衣袍,臂骨上的衣袖被襻膊束起, 光影照在谢蔺高挺鼻梁与凉薄唇瓣, 凿刻出清晰的线条, 整个人?的骨相清癯。
谢蔺像是?听到了?纪兰芷的动静,偏头看?来, 神情很柔和。
“怎么了??”谢蔺一如既往的嗓音清冷,寒凉中?带有不易察觉的柔情。
纪兰芷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不知为何, 鼻尖忽然有点?刺痛酸涩。
这是?梦吧?
她觉得头疼,不敢去细想。
纪兰芷伸手按压额头的瞬间, 谢蔺已经牵过她的手,扶她走到灶前。
谢蔺对她说:“你身子重,不必起身。想吃什么,我煮给你就是?了?。”
纪兰芷想起,这是?很久以前,她深夜肚子饿,谢蔺起身帮她煮夜食的场景。
纪兰芷错愕地喊了?一句:“二哥?”
没等她说些什么,搀着纪兰芷的谢蔺忽然松了?力道,他的脊骨被风打?碎,散成一缕细碎的粉末。
谢蔺消失了?。
纪兰芷受了?惊,她疯了?似的,追着那一团风沙,跑出灶房。
风吹到院子里,又变成了?另外的画面。
这一次,纪兰芷看?到一脸肃容的谢蔺,他手攥衣袍,怀里兜着一把青枣。
谢蔺远远看?到纪兰芷,无奈地摇摇头,对她道:“钱婶子家里的青枣不多,只能给你摘这些。下次不要看?着旁人?的墙头馋果子,想吃什么,枝枝提前与我说,我可以上集市里给你买。”
不过寥寥一句话,谢蔺又化作齑粉,消失无踪。
纪兰芷好?像明白了?什么,她没有去追那团粉尘。
她静静地等。
很快,粉尘环绕着她,不停转圈,像是?纸钱烧出的焦黑灰烬。
那些尘烬,又一次凝聚,变成了?无数个谢蔺。
纪兰芷看?到越来越多深藏在记忆里的画面。
从前,谢蔺知道纪兰芷怀身子后,小衣不合身,他特地去布铺里挑了?质地软绵的绸缎,回家比照纪兰芷的尺寸,坐在烛台前,一针一线,亲手为她缝制兜衣。
做好?了?小衣,谢蔺又不好?意思让纪兰芷试衣,犹豫很久才和她说起肚兜的事。
纪兰芷翻开包袱,看?到一件件新?裁的荷花纹、杜鹃攀枝纹的小衣,忍不住调戏心灵手巧的谢蔺。
纪兰芷眨了?眨眼,俏皮地问:“二哥亲力亲为给我制这些肚兜,总不会怀有什么私心吧?这些难道是?二哥喜欢的纹样?”
谢蔺听到纪兰芷不加掩饰的戏谑,错愕了?一阵。
许是?从来没有和女子谈论过私房话,他有些无措。但郎君还算老成,知道此?刻应该以不变应万变,谢蔺什么话都没说。
只是?郎君的指骨轻蜷,心中?不似毫无波澜的样子。
从前,谢蔺不想唐突纪兰芷,他并没有每日和她同床共枕,他老实本分地睡在一旁的矮榻上。
为了?方便照顾孕时的纪兰芷,谢蔺会在床帐上悬挂几枚铜铃铛。
一旦纪兰芷睡不踏实,或是?有动静,铃铛就会颤动。
谢蔺听到铃铛细小的声音,能第一时间爬起来照顾小妻子。
有时,纪兰芷也会心生逗弄之意,她故意晃动铃铛,等二哥迅速起身时,单手托腮,故作可怜地撒娇:“没有二哥念书,我睡不着。”
谢蔺拿她没办法?,只能去箱笼里取书,坐在一侧,一句句念给她听。
纪兰芷最不耐烦听书文?,但谢蔺的声音舒朗温润,念书咬字清晰,韵律婉转缓慢,她听着会很安心,能够很快睡着。
从前,谢蔺也有藏不住自?己心思的时候,他曾在纪兰芷熟睡时,还留在床边不动。
郎君泛凉的指腹轻轻擦过纪兰芷的颊侧,像是?想要抚摸她,又不想惊扰她。
谢蔺凝视妻子的睡颜,在纪兰芷耳旁自?言自?语。
“枝枝于我,不是?时乖运蹇的苦难……我不曾后悔。”
纪兰芷其实没有睡熟,她隐约听到二哥说的悄悄话。
纪兰芷在 情爱方面没怎么开窍,她并不能听懂谢蔺暗藏的爱意与私心,她只觉得,原来平日里那样话少的男人?,背着人?的时候,还挺聒噪的。
从前,纪兰芷虽然和谢蔺没有亲密的触碰,但她也偶尔会临时起意逗逗夫君。
纪兰芷会故意待在屋里不走,逼谢蔺当着她的面,在屏风后换下淋雨的湿衣。
纪兰芷嘴上保证绝对不偷看?,却会在谢蔺悉悉索索的脱衣声响起时,故意回头,盯着屏风映出的颀长身影,细细打量男人健硕的肌理。
纪兰芷打趣道:“二哥这一身腱子肉是?怎么练出来的?瞧着有力得很!”
谢蔺手上动作顿了?顿,他缄默不言,不回答纪兰芷的问题。
纪兰芷无法?从声音里,瞧出他的喜怒。
但谢蔺换衣的动作渐快,没一会儿便急匆匆走出屏风。
纪兰芷抬头望去。
一贯做事一丝不苟的夫君,竟头一次没系紧腰带。
可见谢蔺一定是?听到了?她的调侃,被她戏弄到手足无措,所以连衣服都没有穿齐整就出来了?。
纪兰芷笑得狡黠。
原来,二哥也会害羞。
从前,家宅里的衣橱不算大。
谢蔺的衣物只有常常换洗的两三身,柜子里大半部分,都是?纪兰芷的衣裙。
谢蔺从前没有往家里带东西的习惯,有了?纪兰芷以后,他开始留意街上的铺子,看?到好?看?的绒花、好?吃的甜果、花色新?鲜的布匹,他都会顺手带东西回家。
几乎每一次归家,谢蔺手上都提着包袱,他喜欢看?到纪兰芷为了?拆礼物,早早守着门边,等他回家。
那时的纪兰芷还不懂谢蔺怎么这么爱买东西,直到她记起,在谢蔺第一次带漂亮衣裙回家时,她下意识夸赞他一句:“二哥出门在外还惦记我,二哥待我真好?。”
谢蔺不苟言笑,眉眼冰冷。
当时男人?的反应淡淡,但其实暗生欢喜,原来他一直把妻子的话记在心里。
从前,谢蔺曾拿过眉笔,犹豫着,询问纪兰芷:“需要我为你描眉吗?”
纪兰芷不懂二哥怎会心血来潮要帮她上妆。
直到后来,她偶然间翻动自?己买来的那些话本,才发现她的书文?里有一篇故事章节,说的是?:“夫婿描眉最是?闺房情.趣,这样的丈夫会被妻子夸赞,称他为世?上最好?的情郎。”
纪兰芷想起来了?,有一次,她看?话本看?困,没留神趴在话本上睡着了?,是?谢蔺帮她收拾的话本,抱上的床。
或许,谢蔺以为,只要按照话本里的故事发展,好?好?当一个体人?意的情郎,就能虏获纪兰芷的芳心。
从前,纪兰芷也有任性撒娇的时候。
她不仅要谢蔺帮她徒手捏核桃、榛子、扁桃仁……
还要谢蔺像之前怕她没力气拿汤勺那样,亲手喂她吃粥。
纪兰芷赖在谢蔺的膝上,头发都没梳,娇弱又依恋地趴伏着。
谢蔺久久不动。
纪兰芷躺得很舒适,她闭上眼睛。
混淆着花香的凉风自?窗台徐徐吹入,天空云卷云舒,庭院桂花初绽,金黄如星。
纪兰芷靠在谢蔺的怀里,她嗅着沉郁的松香,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此?刻能是?永恒。
纪兰芷承认,她喜欢和谢蔺待在一起的安逸日子。
纪兰芷回想起从前的自?己,其实她早已经不怕谢蔺了?。
可是?,那时候的小姑娘不够勇敢。她有太多顾虑,不敢放手一搏,所以她舍下谢蔺,没有留下来。
如果纪兰芷留下来了?,会发生什么事?
她和谢蔺会在那个窄窄小小的院子里成婚吗?
她会陪着谢蔺,一起看?着谢如琢长大吗?
她是?不是?又能多出六年和谢蔺相处的时光。
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快失去二哥了?……
谢蔺也不会因她失而复得,而眼眶泛红。
谢蔺也不会因思念亡妻,而辗转反侧。
谢蔺也不会因被纪兰芷抛弃,而郁郁寡欢。
二哥这辈子的苦难,兴许就会少上许多。
可是?,可是?。
太迟了?啊。
纪兰芷如梦初醒,她睁大杏眸,环顾四周。
在这一瞬间,梦境里所有关于谢蔺的幻影都不见踪迹。
那一座浸没于厚厚风雪中?的宅子也熄灭了?灯火。
四周陷入一片昏暗,万籁俱寂。
天地间,再?没有谢蔺的声音。
“二哥?二哥?!”
“二哥,你在哪里?你别吓我!”
“二哥,你出来啊……”
无论纪兰芷再?怎么跑,怎么找,她都找不到谢蔺了?。
往后余生,只剩下纪兰芷一个人?了?。
纪兰芷终于从梦中?惊醒。
她气喘吁吁,胸膛大幅度起伏,后背汗湿了?一整片。
她躺在不断前行的马车里,昏暗的车厢里,泪眼朦胧的谢如琢坐在一旁。
小郎君看?到母亲醒来,一下子扑到她的怀里。
谢如琢抓住纪兰芷的衣袖,身体发抖,脊背僵硬。
他问:“阿娘,爹爹出城后,是?不是?再?也回不了?家?”
“阿娘,我是?不是?永远见不到爹爹了?。”
纪兰芷抱紧儿子,没有说话。
纪兰芷撩开车帘,外头是?满地银霜的山径,陌生宽阔的官道。
她不在城中?,她离炮火连天的衢州越来越远了?。
谢蔺为了?她的安危,吩咐亲卫尽早把她和谢如琢送走。
他独自?出城,他去找清格勒。
谢蔺死在北狄人?的刀下了?。
纪兰芷浑身颤栗,鼻尖泛酸。
她还是?把二哥弄丢了?。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纪兰芷抱着谢如琢, 她?还有儿子,还有亲人?,还有可以?供她?在凛冬取暖的事物。
纪兰芷想, 二哥做事果然周到,他?把能?够让纪兰芷燃起求生欲的事物都留给她?了, 可他?出城的时候, 却什么都没有带。
谢蔺没有人?陪着他?,没有人?为他?送行, 甚至百姓们因他?主动受降而拍手叫好。
恍惚间,纪兰芷好像反应过来,谢蔺一贯如此。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他?走的便是一条孤路, 他?受人?耻笑,受尽欺凌,逆行者巴不得在他?来时路上铺满荆棘,从来没有人?能?与他?同行一路, 就连纪兰芷也不能?陪他?走到终点?。
纪兰芷脊背发?麻,一股冷意如同冰水淋头, 浇灌至心底。
她?完全不敢想, 谢蔺遭到那些狄人?的欺辱与伤害时, 他?该怎么忍耐,他?该怎么释怀, 他?会有多孤独。
谢蔺被?故土同族背叛,世人?用圣人?枷锁来逼迫他?,要?他?像个护国英雄一样死去。
谢蔺该有多委屈……
不公平。
这世上的事, 对?谢蔺太不公平。
纪兰芷心里很难过,她?忍了很久的眼泪, 终于在这一刻滚落。
她?想,这一条难走的路,她?不应该再躲到二哥背后。
世上没有人?陪谢蔺走,那她?陪他?走。
不仅谢蔺有自己的私心,她?也会有。
纪兰芷撩开车帘,大声叫停御马的车夫。
“停一下,我?要?下车!”
车夫为难地道:“王爷有吩咐,没到肇州,马车不能?停……”
纪兰芷冷笑:“那你是想送个活人?去肇州,还是送一具尸体过去?”
纪兰芷竟怀有死意,车夫不敢托大,急忙停车。
不止纪兰芷这辆车停了,她?身?后载有纪家兄妹、郑氏、朱夫人?、孙柔娘的马车也都停了。
纪兰芷披上厚实的斗篷,冒雪下车,她?朝谢如琢伸手。
“琢哥儿,下来,阿娘帮你换一辆车。”
谢如琢不解地望向纪兰芷,“阿娘,你怎么了?”
纪兰芷伸手抚去那些落到儿子鬓发?的白雪,她?忍住指尖的颤抖,望着那一双肖似二哥的凤眼,说:“琢哥儿,阿娘想去陪你爹爹。没有人?为你爹爹送行,阿娘想亲自去送一送他?。”
说到这里,纪兰芷的声音忽然发?抖,喉头哽咽,她?愧对?儿子。
但纪兰芷想到谢蔺,想到他?那一双掌心布满厚茧的手。
很难想象,平时二哥用来舞文?弄墨的手,其?实也在冬日浸到冰冷刺骨的溪水里洗衣;也为了凑一点?束脩,秋日农忙的时候帮乡里乡亲下地务农收粮;为了年节能?有柴火取暖,即便冬雪覆山,也会外出劈柴、采摘绒草,或是夜里借助月华雪光,制作能?够贩卖给鞋铺的棉鞋。
谢蔺靠着自己一步步往上爬,他?没有向权贵屈膝,也没有欠豪族人?情。他?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有一点?甜,可为什么连这点?好处都不施舍给他??
谢蔺太傻了,为了当一个好人?,他?背负起这个人?间的不公,公然违抗阶级权贵间代代相传的尊卑礼制。
就这么一个站起来想要?顶破天的人?,自然要?受到世人?的惩罚。
谢蔺不能?活。
他?们要?把谢蔺压下去。
如今凄凉的结局,是谢蔺自作自受,他?活该不得好死。
可是,明明都知道这些事是谢蔺的报应,纪兰芷为什么还是会这么难过?
没有人?帮他?了。
二哥太可怜了。
至少纪兰芷想自私一回,她?想不计后果,站在二哥这边。
纪兰芷握住儿子的手臂,她?忍住心酸,对?他?说:“二哥一个人?会害怕,阿娘想陪陪他?。如琢,你爹爹太苦了,太委屈了,所有人?都恨他?、害他?、推他?去死,阿娘想为他?讨回公道。你原谅阿娘这一次,让阿娘回去帮一帮爹爹,好不好?”
谢如琢朝衢州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不是无知稚童,他?知道凶残的狄人?很快攻进城了,炮火马上会对?准城中?的百姓,纪兰芷这时候回去,恐怕凶多吉少。
可是,谢如琢想到临走前叮嘱他?照顾好母亲的谢蔺,想到那个为了保护妻儿、义无反顾送死的父亲。
谢如琢眨了一下湿润的眼睛,他?抱住纪兰芷的脖颈,对?娘亲说:“阿娘,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他?放纪兰芷走。
他?让母亲去做所有她?想做的事。
他?不想成?为纪兰芷的枷锁。
纪兰芷眼眶更烫,她?抱了抱儿子,埋在小郎君的肩窝里,低声道:“阿娘会尽力回来的,阿娘也记挂琢哥儿。”
谢如琢破涕为笑,他?松开纪兰芷,朝她点点头:“阿娘,我?会乖乖等你的。”
谢如琢知道,他?不能?去给纪兰芷添乱,他?要?让母亲放心,他会跟着纪家的表兄妹一起,耐心等待纪兰芷回家。
另一辆马车上,郑氏等人?焦急地望来,他?们不敢打扰纪兰芷母子,只能?静静等待。
纪兰芷把谢如琢抱到另外一辆马车上,她?含着眼泪,对?朋友们笑道:“琢哥儿就劳烦你们照顾了,我?得回衢州一趟。”
众人?面面相觑,衢州兵荒马乱,这时候回去,不是送死吗?
可她?们到底还是没有再拦。
朱夫人?叹气:“放心吧,我?们把琢哥儿看成?是亲儿子,怎会不留心照顾。”
郑氏:“枝枝,一定要?平安回来。”
纪兰芷抹去眼泪,重重颔首:“我?会的。”
纪兰芷重新坐上马车,命车夫驶回衢州。
她?在车中?正襟危坐,手里捏着晋王妃的金印,脸上毫无惧色。
她?是晋王妃,她?是谢蔺的妻子。
她?的夫君身?葬沙场,骨埋雪域高原,她?要?去找他?。
“二哥,这一次,由我?来带你回家。”-
衢州的局势不容乐观,谢蔺出城还没半日,清格勒的炮车与军械便再次对?准了衢州的城门。
十多日的攻防战,战情胶着,消耗巨大,衢州城中?莫说治疗的伤药,便是粮草都所剩无多。
衢州军撑不了太长的时间,他?们的将士死的死,伤的伤,一万多兵马,如今只剩下八千人?存活。
而两军对?垒,实力悬殊太大,清格勒手上还有七万多人?马。
八千衢州军,对?战七万狄兵,想要?战胜,简直是痴人?说梦。
衢州的军将面对?必输的棋局,也不知自己在努力什么、坚持什么……兴许他?们只是希望灭亡之日来得更迟一些。
城门黑烟滚滚,烽火连天。到处都是血气残肢,各地都是兵戈扰攘。
纪兰芷身?披防御之用的甲胄,站在谢蔺曾待过的城墙上。
一旁的主将孙白良担忧纪兰芷安危,三番两次地劝:“王妃,此地惊险,您还是回军营吧,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卑职实在愧对?王爷!”
孙白良知道,谢蔺一心记挂纪兰芷,他?不敢让英雄之妻有半点?损伤。
纪兰芷并非刻意来添乱的女眷,她?只是想知道二哥死之前都看过什么风景,心里想着什么事。
当她?听?着震耳欲聋的刀剑声、炮火声;
当她?听?着满城的哭喊与哀嚎;
当她?看着守国的军人?,即便遍体鳞伤,仍在负隅顽抗;
当料峭的北风挟带风沙,吹拂纪兰芷的脸面,风力强劲,刮在脸上犹如凌迟,痛感清晰。
纪兰芷第一次,有点?理解疯子一般的谢蔺。他?只是怜悯那些身?不由己的兵卒与庶民,他?只是想渡世上所有苦难,他?只是蠢到无可救药,他?只是无计可施。
“二哥,用你自己的命去救这些自私的百姓,真的值得吗?”
纪兰芷抹去脸上的眼泪,她?看着城墙底下被?巨木撞击得支离破碎的城门。
不消两个时辰,城门就会被?攻破。
谢蔺早留下军策战论的文?书,指点?过孙白良——如何在狄兵破城后,利用城池地形,布置步兵方阵,再将战事拖延上一段时间。
孙白良为了应对?入城劫掠的北狄骑兵,他?和一部分军将在城中?巷弄里布下能?刺伤马蹄的兽夹、用于绊倒马蹄的绳索,甚至安排了能?够挥舞陌刀、斩.马.刀的步兵,藏在曲折狭窄的羊肠小道中?,伺机突袭。
城门外,响起狄兵的号角声、狄人?的高亢吼叫声,声浪震天撼地,铿锵有力。
如潮涌至的马蹄声压近,响在纪兰芷的耳侧。
这分明是即将破城的胜利呐喊。
一时间,衢州军人?心涣散,军将们这么多天强撑的意志力终于崩塌,濒临死亡,他?们也会惧,也会怕,甚至有人?丢下武器,想要?当逃兵。
还是高承一脚踹上兵卒的胸膛,他?朝地猛啐一口唾沫,骂道:“老子身?上还有胡人?的血,老子都在这里守城,我?看你们这些孬种谁敢撤退!”
高承一声斥骂,吓得逃兵纷纷低头,羞愧到不敢说话?。
可破城在即,眼下不逃,他?们更没机会了。
战役蓄势待发?,气氛剑拔弩张。城门还在不住抖动,每颤一下,就有一块块木材剥落,粉屑飘扬如雪。
纪兰芷从马车上跳下来,她?忍着彻骨的风雪,跑到诸位军将面前。
她?摘下冰冷的头盔,纤细的指骨紧攥亲王妃的金印。
她?高举起金印。
纪兰芷声嘶力竭地喊,仿佛要?用尽毕生力气。
她?说——
“若不是为了保护你们这些兵将,保护你们的家人?,保护衢州的百姓,我?的夫君何至于战前出城受死?!他?贵为亲王,是皇帝的儿子,便是弃城逃跑,也不过判个‘逃将’之罪,至多监禁皇陵,不会伤及性命!”
“可他?傻啊,为了你们,为了这一条条轻如蝼蚁的人?命,他?舍下我?和儿子,他?独自出城受降。”
“我?的夫君被?他?庇护的百姓推出去送死,他?心志坚毅,他?无怨无悔,他?受尽折磨,他?这样忠于君国的人?,最后落得一个客死他?乡的下场!”
“他?拿命来换你们的生机,朝廷派出军饷以?及优抚政策来厚待兵将。你们吃着皇粮军饷,受着晋王的抚恤。如今援军在即,胜利在望,竟还有逃兵想舍下满城的百姓逃跑,居然有人?想将王爷的尸骨放在脚下践踏!”
“你们不敬他?、不重他?,没关?系,可我?身?为内眷,我?替二哥委屈!他?凭什么、凭什么要?牺牲自己,保护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逃兵,保护那些狼心狗肺的世家,保护那些恩将仇报的平民!他?为什么不能?自私一点?,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好一点?,他?为什么这么愚钝,这么蠢笨,为什么非要?走上一条不归路!”
“我?恨你们,但我?也更恨他?!我?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愿望,要?守着这样残忍的国家!为什么他?要?牺牲自己去守护这般沉疴宿疾的王权,为什么他?要?不顾性命去效死!凭什么,又为什么?”
纪兰芷今日大言不惭,就算激怒众将,就算冲撞军士,她?也全不在乎了。
她?根本不在乎谢蔺是忠是奸,她?根本不在乎夫君是好是坏。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只希望深爱的夫婿能?够活下来。
纪兰芷要?的不多,她?只是想一家团聚,这样简单的愿望,难道也不可以?吗?!
纪兰芷声泪俱下,哭声压抑而沉痛。
她?是战火下各个破碎家庭的缩影,是妻子,是母亲,是儿女……
方才还想弃械逃亡的兵卒看到晋王妃也在战场上不惧不退,和诸将共进退,他?羞愧地低下头,兵卒什么话?都没说,他?只是红着眼睛,再次捡起长枪。
敌军的马蹄声渐近,不过半个时辰,狄兵必能?破城而入。
衢州前锋军们手持长枪、弓弩、刀斧,他?们一个不少,全在城门前防守。
纪兰芷帮不上忙,她?本该退至后营。
可她?还有话?想说。
她?望着黄沙莽莽的远处,看着焦烟弥漫的战场。
她?说:“若我?们只顾自己贪生怕死,任由这些茹毛饮血的蛮敌攻入衢州,破开大齐国的第一道关?隘,那么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必然会死在北狄铁骑的斩刀之下。他?们的刀尖,将会刺向你们的父母、儿女、妻子亲朋。”
“他?们不是中?原人?,他?们深目高鼻,和我?们的样貌身?形截然不同。他?们不会写汉文?,听?不懂汉语,就连齐国老弱妇孺的哭喊与求饶都听?不清,他?们下手不会留情。”
“诸君,我?想问问,谁愿意如同猪狗一般任人?摆布?诸君,我?想知道,若是君王不再怜惜边城百姓,我?们是不是要?坐以?待毙?难道逃跑就能?保住性命吗?难道苟延残喘就能?活得更有尊严吗?”
“大齐国,衢州,明明这里是我?们的家园,明明这里是我?们的土地!为什么我?们要?任由外敌来践踏,为什么要?由他?们主宰你我?的生死!为什么我?们要?活得这样窝囊、这样卑微!明明我?们也是人?啊!”
“一步退,步步退,总会有退无可退的时候,总会有穷途末路的时候,到时候诸君没有战友,你们孤立无援,只剩下自己!”
“我?们是汉人?,我?们是大齐国的子民。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土地,生活在同一个国度,我?们是家人?啊……如果连我?们都不能?为了保护家人?挺身?而出,不能?庇护那些弱小无依的庶族贫民。那底层百姓,真的就是毫无活路,命如草芥!”
纪兰芷的声音并不雄浑高亢,但话?中?深意令人?震耳发?聩。
她?独自立在风雪中?,伶仃的身?影,无助的哭容,教人?心生不忍。
她?身?为弱质女流也不会退缩,那他?们这些顶天立地的儿郎,又怎能?比女子还要?软弱?
绝没有这种道理。
况且,将士逃了,难道就不会遭到清格勒的屠杀吗?他?们退了,父母妻儿就能?逃过一死吗?
不会的,他?们没有退路了。
唯有以?命相搏,唯有和那些凶恶的入侵者拼死一搏,才能?争得一条出路。
孙白良持缰策马,冲到阵前,他?振臂一呼,对?麾下兵卒道:“晋王为了给我?们争取时间,不惜受降于敌营,甘心被?狄兵辱节,残忍虐杀。王爷大义,我?等决不能?辜负他?的好意!诸将听?令,为了大齐国的千秋霸业,为了衢州的黎民百姓,为了江山社稷的千秋万代,为了国土不被?外敌分裂,为了齐国子民的长治久安,你们随我?一同上阵杀敌!诸君都是齐国的好儿郎,你我?便是粉身?碎骨浑不怕,此身?敬天地,护黎民!”
高承也上马高喊:“孬种们,要?逃的赶紧逃!要?打的英雄,随老子一起上阵杀敌!”
衢州的兵卒们心知肚明,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为了家人?,他?们也不得不进,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博一线生机。
再试一试吧,诸将齐心协力,谋一条生路。
能?和将军们一块儿上阵杀敌,能?为家人?出生入死,能?在死前背水一战,他?们不悔。
“杀——!弟兄们,杀!”
不知从哪里喊出的一声嘶吼,声势雄浑,撼天动地。
诸将行伍从戎,无不是抱着保家卫国的豪情壮志,他?们并不惧怕死亡,他?们是晋王谢蔺的兵,是守护大齐国、抵御外敌的第一道防线,可以?英勇就义,不可屈辱偷生。
他?们不退、不降、不畏死亡。
他?们要?跟着将军们,一起守卫脚下的黄土地,以?身?躯戍守家园!
“杀——!把这些畜生,赶出大齐国!”
“杀——!宁死不降,我?等跟着将军杀敌!”
他?们想到死在北狄刀下的一具具尸体,想到女人?被?掠夺到部落里受尽欺.凌,孩子被?套上绳索受辱为奴……他?们已?经输过一回,他?们不想输第二回。
越来越多兵卒举起手中?刀枪,走向孙白良。
他?们身?姿挺拔,他?们齐声高喊,吼声犹如虎啸,穿云裂石,气势磅礴。
衢州军将一心,临阵不退,他?们要?为谢蔺讨一个公道。
纪兰芷听?着犹如浪潮汹涌的战前宣言,热泪盈眶。
她?不会走。
这一次,她?再也不会丢下谢蔺了。
就在众人?严阵以?待的时刻,他?们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犹如轰雷的马蹄声,蹄声隆隆,铺天盖地。
纪兰芷回头望去,她?看到千军万马奔袭而来,写着“齐”字的旗帜迎风招展,旗帜在鹅毛大雪中?猎猎作响。
不过片刻,身?形伟岸的军将们便奔至衢州军的面前。
领兵作战的将领很快认出纪兰芷手上金印,他?们滚鞍下马,拱手行礼。
“肇州主将孟辉,率两万兵马前来策应!”
“靖州主将林沐,率两万兵马前来支援!”
靖州和肇州的援军都奉谢蔺的命令,赶到战场,他?们带来四万精兵,加上差不多万人?的衢州军,一共五万人?。
虽说数量还是远远不及北狄军队,但也足够背水一战。
“还有我?们!”
依娜小公主不知何时也骑马赶来,她?带着几千名逃亡的西域胡民散兵投奔肇州,跟着孟辉将军,一块儿前来衢州助阵。
胡兵们看到纪兰芷也在战场上,欢喜地高喊:“天女庇佑!天女会降下和平!”
西域诸国早就陷入战乱中?,清格勒的军队屠杀了一批胡民,有些部落壮丁被?清格勒招募收编,有些有血性的胡民则跟着桑格老国王的队伍,偷偷投效齐国边城,意图帮助大齐国的将士们抵御外敌。
纪兰芷的朋友们都来了,谢蔺的牺牲没有白费。
他?们虽然人?数远远及不上清格勒的军队,可能?体格也没有部落勇士那般人?高马大,兵强马壮。
但他?们视死如归,齐心协力,定能?闯出一条生路。
夜雾浓重,硝烟弥漫。
就在这时,远处的城门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城门被?狄兵攻破,轰然倒塌,顷刻间,这一扇大门被?彪悍的战马夷为平地。
敌军杀来了。
孙白良一声令下:“全军出击!”
数万军将精神抖擞,虎瞳赤红,他?们带着对?外敌的憎恨之心,做出对?战姿态,砥砺前行。
战役开启,汉军如同一道乌压压的澎湃洪流,瞬间涌入剑拔弩张的战场。
清格勒许是没有意识到衢州军忽然战力大增,他?的骑兵队伍临战轻敌,一时不察,被?孙白良撕开一道口子。
由孙白良突袭的先锋队伍斩下了杀敌第一刀。
哗啦一声,甲胄破碎,齐国将军们一刀挥向狄兵的脖颈,不过片刻,刀刃破肌而入,割断头颅,血溅三尺。
敌我?的刀枪不断刺下,一时间,城中?银光凛冽,血气淋漓。
兵荒马乱,哀鸿遍野。
纪兰芷骑上快马,躲至一旁的小巷中?,不给将士们添乱。
神鹰小黑顶风冒雪赶来,它挥动有力的羽翅,围着纪兰芷不断盘旋。
神鹰降世,小黑时不时俯冲至地,它用鹰喙,啄刺那些意图追杀纪兰芷的骑兵,防止外敌伤害主人?。
纪兰芷回头,遥望那一场震撼人?心的乱战。
她?热血沸腾,热泪盈眶。
纪兰芷鼻腔酸涩,她?好想告诉谢蔺。
“二哥,你看到了吗?你的城,我?替你守住了。”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北狄汗国并非只有以清格勒为首的中部王庭部落, 还有东部与西部两个大部落,部落单于分别是清格勒的小叔父屠呼、大叔父拓拔。
在德木图老?单于登位那年?,兄弟之间同室操戈。在夺嫡之战里?, 三人斗得你?死我活,弟弟屠呼和哥哥拓拔不?敌部曲众多的德木图, 他们在夺位的战役里?落于下风, 最终被单于囚禁于铁牢。
德木图成为汗国王庭君主后,他念及儿时旧情?, 没有将兄弟赶尽杀绝,只将屠呼赶到古拉山脉东部的平原,又?把拓拔赶至西部的戈壁。
除了草场茂盛的中部平原, 其余两地的高原荒漠化严重, 常年?风沙漫天,冬季草木凋零,山川结冰,并不?是富足之地。
一直以来, 屠呼单于都有心重回中部草原,意图占据北狄王庭, 但他忌惮德木图麾下的强大军队, 只敢将勃勃野心对准了哥哥拓拔。
两年?前?, 屠呼单于攻入西部部落,抢占了拓拔的领地以及物资。
拓拔被杀后, 东西两地都变成了屠呼的地盘。
屠呼在东西两块平原驻扎防线,培育军队,暗地里?围困德木图的部落, 只待有朝一日能够夺回王庭,重新让族人回到草木丰茂的古拉山脉中部。
可他不?幸染上西域传来的疫病, 即便病症已消,但他南征北战多年?,身?体落下病根,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时日无多。
屠呼膝下无子,唯一的孩子,便是那个汉女奴隶生下的儿子。
他找了这个孩子多年?,他知?道儿子有了汉文名字,名唤“以观”。
以观在汉地长大,痛恨北狄,他死活不?肯回到草原。
直到近日,以观终于松口,肯来见屠呼。
以观同意回到部落,继承屠呼的部曲以及部族,但他有一个回家的条件。
他要屠呼一支能够围剿中部王庭的军队,他的愿望,和父亲的遗愿不?谋而?合,屠呼同意了。
屠呼本就?有侵占王庭之心,此招虽卑鄙,但也不?失为难得的良策,他应允了以观的条件。
于是,以观率领一万父族兵马,东击中部王庭,他下手果决,不?过一夜便杀光了守军将士,率众占据王庭的领地。
他要趁清格勒率军南侵中原时,围困王庭部落,占据清格勒大军的后方粮营。如今一来,狄兵军心涣散,汉军胜算便更大了。
自此,以观和谢蔺有私下的计划便达成了。
王庭主帐中,以观放下染血的长剑,冷眼询问张靖:“蔺王被清格勒掳到何处?”
张靖仓皇无措,小声说:“我也不?知?道啊……”
他话音刚落,以观的长剑便猛地指向他的喉颈。
张靖身?为和亲随行的汉地使?者,多年?前?他生出异心,背叛故国,投奔北狄。在德木图老?可汗死后,又?因清格勒痛恨汉人,他感到不?安,而?私下与守诺的谢蔺达成攻城协议。
他是个自私自利、寡廉鲜耻的小人,以观不?信他。
张靖看到那一把寒光泠泠的长剑,刃面上的腥气极重,心里?慌得要死。
张靖哆哆嗦嗦地道:“蔺王许诺我可以逃回齐国,不?再追究我叛国罪孽,我巴不?得他长命百岁,又?怎么会害他?况且,要是蔺王死了,清格勒侵入中原,命苦的人是我啊!我肯定会被清格勒碎尸万段的,生死攸关,我怎敢不?保下蔺王!”
以观放下银剑。
张靖松了一口气,心里?也不?免疑惑:“按理说早有人喂他假死药,把他送出军营了。可是我的部下几次入军营都没能找到人,王帐里?还有清格勒大汗虎视眈眈,他们也没办法硬闯啊。保不?准清格勒大汗下手狠毒,连个全尸的机会都没给?蔺王留……”
张靖看以观又?要起杀心,忙跪地求饶:“小人只是猜测啊,王子千万别往心上去!”
张靖欲哭无泪。
早知?道谢蔺的死侍是东部部落的王子,他就?继续追随清格勒大汗了,免得如今骑虎难下,两边都吃力不?讨好-
靖州城池,沸反盈天。
双方的骑兵如同两条乌泱泱的湖泊,持着枪盾,迎头痛击,在雾霭茫茫的夜里?,两军交战,下死手冲撞,落在皮肉的搏斗声不?绝于耳,痛感沉沉。
兵卒的长刀刺下,箭矢激.射,满城杂乱无序,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熊熊燃烧的火焰焚烧城池,滚滚黑烟席卷上天,覆盖夜穹。目光所及之处,尽数是尸体、血液,焦土,就?连白雪也变得污浊。
纪 兰芷站在屋舍高处,她听到狂风怒号,嗅到催人作呕的血腥味。
她的心脏高悬,砰砰乱跳,她无数次祈求神明,无数次感念上苍,请庇佑大齐国的军士安然无恙,请让他们赢下这场战役。
狄兵冲进狭窄的巷弄,马蹄被绳索拉扯,连人带马摔在地上,惨叫连连。很快,埋伏附近的汉军落下一记长刀,血花四溅,敌兵立马尸首异处。
许是知?道阡陌小巷里?有埋伏,狄兵不?再贸贸然冲进漆黑的甬道,他们只在城中大片空地上肉搏、厮杀。
这样混乱残酷的战场,没有人顾得上护送纪兰芷。但城池后方有挖好了的隔火壕沟,纪兰芷只要持缰策马,跑进安全地带,就?能避一避连天的炮火。
纪兰芷跨马逃跑的时候,看到了那个被骑兵方阵护在中央的男人。
金眸棕发,手持长刀,身?披部落大汗才?能穿的狼图腾兽袍铠甲,他眼底带笑,脸上满是兴奋之意。
连天的烽火并不能让清格勒露出忧容,他生来嗜好杀戮,喜欢血腥。
就?连亲临战场,他都敢下场杀敌,用手中长刃屠戮一个个无辜受牵连的齐国百姓。
野蛮的入侵者!该被人碎尸万段的地狱修罗!
纪兰芷想到他用这样戏谑的笑容,将刀子或是长鞭伤害谢蔺,她忽然觉得呼吸发紧,心脏疼痛。
凭什么二哥要受他的侮辱?凭什么要谢蔺屈服于这样的恶鬼?
纪兰芷心中燃起一团火,她恨不?得手刃杀夫仇人,但她知?道眼下自己不?能冒进,她的体格与武力都及不?上骁勇善战的军人,她留在这里?,只会给?战士们添乱。
纪兰芷戴好防护的头盔,拨马掉头,一心逃跑。
却不?知?,清格勒曾在佛塔前?,见过纪兰芷。
他知?道这个美丽的女人,是谢蔺的妻子,也是西域子民们口中声称的“天降之女”。
他杀了谢蔺,若是还能得到天女,那么清格勒的胜利,便是神明所向,诸部子民必将臣服于他的脚下。
还真是,大快人心。
清格勒得知?王庭受袭的事,比起部落里?那些担心家人的勇士,他倒是没什么感觉。留在后方营地的部落子民,无非是一些不?能上战场的老?弱妇孺,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他大可攻下衢州,把这座城郭当作北狄新的王庭。
反正谢蔺不?会拥有更多的援兵,齐国的皇太子李泓治还有周皇后是站在他这边的。
清格勒想要带回天女,如此一来,他成为众汗之汗,便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没有一个草原部落会违抗天命。
清格勒戏谑一笑,他扯紧缰绳,撇下护卫他的亲兵,朝着纪兰芷逃跑的方向追了上去。
纪兰芷很快听到身?后穷追不?舍的马蹄声,她不?敢回头去看,心里?也有点诧异,竟然有兵卒会舍下混乱的战场,执意追她一个不?敢上阵杀敌的小卒。
直到男人雄浑高昂的声音,在纪兰芷身?后响起。
“天女,你?逃不?掉了。”
“在我们汗国,兄弟相争,胜者是可以继承对方的财产与妻子的。蔺王很有趣,他死在我手上,那么他的财产与女人,都该由我继承。你?若是乖乖听话,我保证不?会伤你?,如何?”
清格勒用胡语说的这些话,语气温和,循循善诱。
纪兰芷学过胡语,她能听懂。
她才?不?会傻到相信清格勒说出的话,若他只是想强占谢蔺的妻子,那他一定会先哄骗纪兰芷,再肆意欺.辱她。
纪兰芷不?是任何人的玩物,她也不?会当任何男人的战利品。
想要得到她,清格勒简直是做梦!
寒风刮在脸上,像是锋利刀刃割开了皮肤,只余下一片醒目的伤痕。
清格勒像是玩腻了,他很厌烦。
男人抽出身?后的弓弩,粗壮的臂膀拉开长弓,手背上青筋暴起,锋锐的箭矢就?此对准了纪兰芷胯.下的马臀。
清格勒眯起眼睛,腕骨施加力气,声音仍带冰冷的笑意。
“再不?停下,我就?要射穿你?的马驹了。坐骑受惊,你?会被发狂的战马丢下马背,好好的女孩儿要是摔胳膊断腿,变得丑陋,那你?就?无法得到我的欢心。”
顿了顿,清格勒笑出声:“毕竟是蔺王的妻子,肯定有许多勇士想尝尝你?的味道,把你?送给?麾下的部将,好像也很不?错。”
在清格勒眼中,纪兰芷只有美貌这一个优点。她的专情?忠心只属于谢蔺,他不?会把这种女人留在身?边,那是养虎为患。
玩一玩就?够了。
谢蔺拥有的东西,他也要有。
和他喜欢宝石匕首,喜欢花纹繁复的虎皮一样,失去新鲜感,纪兰芷就?被清格勒弃如敝履。
纪兰芷被迫压低身?体,她伏在马背上奔逃。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也有那么一次,她在马背上无助地奔逃。
纪兰芷的乌发散开,从后颈流泻,张牙舞爪,被风吹得狂舞。
纪兰芷无法停下,后面有清格勒虎视眈眈,如影随形。
她会死在他的刀下,会成为一缕亡魂,会受尽侮/辱,会沦为玩物。
她不?要!
纪兰芷想杀了清格勒。
无涯的绝望,简直要压垮她。
城池辽阔,纪兰芷沿着覆满白雪的沙地逃亡。
她死死拽住缰绳,大腿内侧早被粗粝的马皮磨出血迹。
纪兰芷只是想尝试把清格勒诱进城池后方。
清格勒不?知?今日来了四万援兵,他对战情?掌控不?全。
纪兰芷以身?为饵,兴许能借助那些守营军人的力量,将清格勒斩杀于城中。
纪兰芷闭上眼睛,她的心情?渐渐平静,顺从命运。
女孩儿的耳力变得敏锐。
直到一记穿云裂石的破空声迅疾传来,弓弦颤抖不?止。
是清格勒凶悍地出手,朝她射出了第一箭。
箭矢穿透雪夜,尖锐的箭头破开皮肉,尽数没入马臀,鲜血淋漓。
剧痛让纪兰芷身?下的健马发狂,战马凄厉长嘶,猛烈地扬起前?蹄,想以蛮力将纪兰芷甩下去。
纪兰芷没能握住缰绳,马头挣扎的力道实在太大。
她全无办法,只能被坐骑高高抛起。纪兰芷的身?体后仰,手脚悬空,她的心脏紧绷,身?体轻得好似一片羽毛。
清格勒的追逐游戏已经接近尾声,纪兰芷即便有坚实甲胄防护,猛然落地,恐怕也会因颈骨折断而?丧命。
她不?怕死亡,只是有点不?甘心……好人不?能长命,祸害倒是遗留千年?。
纪兰芷叹了一口气,她感觉四肢百骸都被寒风冻得僵硬,体温逐渐流失。
纪兰芷在想,她要是也死在战场,能不?能和谢蔺的魂魄重逢。
想到二哥,她的害怕减少?许多。
可是,想象中的痛感并未及时传来。
纪兰芷重摔在地,身?上盔甲哗啦作响,耳朵嗡鸣。
可她不?感到疼,脖子也没断,只觉得后背一阵软绵。
女孩儿错愕地抬头。
漫天风雪,围拥住纪兰芷。
天地间,静得落针可闻。
随即,纪兰芷的杏眸瞪大,脑袋好似被人敲了一记,嗡嗡作响。
绒绒的雪粒子,一颗一颗飘进她的眼里?,被眼眶烫化,变成迷蒙的眼泪。
纪兰芷鼻子发酸。
透过那层模模糊糊的泪雾,她看到骨相棱棱的喉结,线条锋利的下颌,还有沾满干涸黑血的衣襟。
男人的脸色苍白,薄唇紧抿,就?连眼睫上都凝了血。
他弃马奔来,把跌落的纪兰芷拥入怀中。
男人的动?作太大,胸膛不?住起伏,喘息不?休。揽住纪兰芷的修长指骨,还在不?断淌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很快被结成了血霜。
谢蔺,是谢蔺啊。
谢蔺低头望来,单手摘下纪兰芷的头盔。远处的烽燧燃烧的火焰随风招摇,火光照亮他那一双凛冽凤眼,他的眸底尽是担忧之色。
有那么一瞬间,纪兰芷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的胸口倏忽泛起酸意,眼泪一颗颗滚落,滑向颊边凌乱的擦伤。
眼泪涩进骨血里?,纪兰芷感到刺痛。
原来,不?是做梦。
纪兰芷的坚强,她的无畏,在这么短暂的一眼对视里?,化为乌有。
恍若隔世。
她突然很委屈。
女孩儿含着战栗的哽咽,害怕惊扰这一场美梦。
她轻轻唤出久违的一声。
“二哥。”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纪兰芷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她的指骨紧紧抓着?谢蔺的衣襟, 指尖紧绷,泛起青白色。
谢蔺被她拽得?只能低头,男人冰冷的额头轻轻抵上纪兰芷的发顶, 女孩儿的乌发柔软,暗香拂拂。
纪兰芷忍住哭腔, 小声骂他:“你是骗子……”
谢蔺听得?唇角轻扬, 莫名笑了下。他无奈地握住女孩儿的手,温柔抓下。
谢蔺道:“你先躲到安全的地方, 我与清格勒还有一些旧账需要清算。”
纪兰芷自?然知道清格勒追上来了,此?地不宜久留。
纪兰芷焦急地问:“二?哥不和我一起逃跑吗?”
谢蔺摇头。
两人奔逃的话,纪兰芷会?有危险, 必须在这里解决了清格勒。
谢蔺一手执着?纤薄泛光的长剑, 一手托住纪兰芷的臀骨,将她抱起。
谢蔺的战马早已追来,健马喷了一下鼻子,似乎对谢蔺弃马一事感到不满。
但很快, 通人性的马驹屈膝躬身,俯跪至谢蔺的面前, 听他差遣。
谢蔺把小妻子抱上马背, 拍了拍马脖子, 示意?坐骑起身。
就这般,纪兰芷被战马稳稳当当地驮了起来。
谢蔺:“送王妃回军营, 我稍后就来。”
他话语刚落,纪兰芷立马抓紧了缰绳,大声反驳:“我不走!”
纪兰芷低头, 迎上夫君不容分说的苛责目光,她放低了声音, 怯怯地道:“我怕我走了,再也见不到二?哥了……”
真要死,那就死在一起。
她不想走。
几乎是瞬间,谢蔺想到分别?前夜的纪兰芷。
她那样小的女孩儿,却能流那么多眼泪,能生出那么大力气?,抓住他,执拗地不让他离开。
谢蔺骗过纪兰芷一次,她不会?再受骗。
谢蔺眸光柔软,他没有再赶纪兰芷。
谢蔺只是搡了一下健马,将一人一马推远。
谢蔺:“既如此?,那你就待在我身后。”
夜风寒峭,吹得?谢蔺暗金色的衣摆游弋,布料猎猎翻涌,好?似浪潮。
他后肩与腰背均是伤疤,成片的血迹干涸,织物陷进骨血里。无数斑驳的血肉与纵横的伤痕,塑造了昂藏八尺身的郎君。
谢蔺护在纪兰芷面前,墨发如蛇狂舞,袖中剑锋薄光粼粼,他的背影高大挺拔,岿然如山。
纪兰芷侧头望去,只觉得?有谢蔺在身边,她极具安全感,再也没有害怕的事情。
远处,清格勒看着?夫妻恩爱的一幕戏,不由发笑。
他对汉语知之甚少,听不懂谢蔺说的话,只能用胡语发问:“我记得?你们?中原有一个词形容得?特别?贴切,叫什么‘苦命鸳鸯’,你们?知道自?己即将死在我的刀下,所以刚才是在互诉衷肠,约定下辈子还要成为?夫妻吗?”
谢蔺没有被清格勒的挑衅激怒,他眸色淡漠,问:“清格勒,你不想知道……我是如何死里逃生的吗?”
清格勒嗤笑一声,目光寒冷。
“无非是一些臭虫助你逃生,等?我凯旋回帐时,定会?亲手把那些小虫子逐一揪出来,再将他们?碎尸万段……我不会?放过任何背叛我的人。”
谢蔺转了一下腕骨,走近清格勒,“依我之见,你恐怕没有回营的机会?了。”
这句话分明是说,清格勒会?命丧战场,死在他的剑下。
清格勒第?一次被谢蔺挑衅,他眼中戾气?横生,指骨微紧,他不能忍受昨日还像一条狗一样重伤在地的男人,今天死里逃生,还有力气?站在战场上,和他叫嚣。
“你算什么东西??蔺,你竟有胆子对我说这种话。我看你是分不清状况,我麾下有八万大军,全是骁勇善战的部落勇士,碾死你们?汉军,就跟打杀沙鼠一样简单!看在天女的面子上,我本想赐你一具全尸,可你不争气?,如今求饶可太?迟了!”
清格勒起了杀心。
他拉弓搭箭,臂骨施力,手中的黑羽箭矢在一勾一松间,连珠射出。
箭矢来势汹汹,划开雪絮漫天的冬夜,与空气?擦出刺耳的呼啸。
箭镞迎面刺来,风声怒号。纪兰芷害怕谢蔺受伤,几乎失声惊叫。
倒是谢蔺早有防备,他不过腕骨轻拧出一圈剑花,剑刃舞动速度极快,眼花缭乱,与黑羽箭当空相撞,霎那间火花迸射。
电光火石间,那一套雷霆箭阵,被谢蔺迅疾如风的剑招轻松化解。
清格勒看谢蔺杀招并出,这才意?识到,谢蔺受降时使出的武功,其实只是九牛一毛,他故意?藏巧于拙,仅仅是想让清格勒放松警惕,让清格勒以为?,他一个汉人再能耐,也绝不可能打得过马背上长大的强壮狄人。
如今看来,谢蔺的狡猾与深沉城府,分明是齐国?汉人之最。
是清格勒轻敌了。
清格勒深知,他骑在马背,若是战马下盘遇袭,健马扬蹄侧翻,他为?了防止摔地,定会?露出破绽,这样的局势对清格勒来说极为?不利。
为了徒手制服谢蔺,清格勒选择弃马落地,他手持弯刀,打算以身肉搏。
清格勒虽是身份尊贵的北狄王子,但他的骁勇善战是所有狄人有目共睹的事实。
清格勒多年来在军营里和勇士们?搏斗,也从无败绩,唯有实力超群,才能压制那群野心勃勃的军将。
清格勒对自己的力量很有信心,他定能在纪兰芷面前杀死谢蔺。
清格勒吻了一下刀背,嘴角扬起诡秘的笑弧。
“蔺,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你的国?家早就背叛你了,你的大皇兄一心想置你于死地,衢州必破!没有援军会?来帮你,没有人能救你于水火,就算你今日多了几万兵将,也远远不是我麾下八万铁骑的对手!蔺,你不过是垂死挣扎!”
清格勒想,谢蔺还是有点能耐的,否则怎会?有兵卒愿意?主动投奔衢州,帮他御敌。可是,那么点人数,对敌他们?北狄,无疑是蚍蜉撼树,以卵击石,汉军赢不了。
自?此?,谢蔺也明白了,周皇后为?了杀他,竟敢勾结外敌。谋权谋到敌我不分,也是悲哀。
谢蔺没有心情多想关南周家的事,他的睫羽低垂,目光落于手中长剑。
谢蔺横剑在前,雪粒子扑满他乌黑的鬓角,剑身反光,照出他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眸色幽冷,漆若点墨。
谢蔺:“清格勒,你说错了。便是我等?只有五万军将,也足以制服你八万精兵。”
清格勒哈哈大笑:“简直狂妄!”
谢蔺抬眸,手挽剑花,布下杀阵。
他道——
“狄兵和汉军终究不同,狄兵逐水草而居,驻平原而宿,衣食并不依赖土地耕种,也没有建城长居的习惯。可汉人一日三餐都依赖农作,千百年来一直守国?土长居。若遇侵城外敌,狄兵不会?负隅顽抗,如遇战败,必保全战力,迅速后撤……”
“可汉军不同,汉人视土地为?性命,便是身死国?破,亦不肯弃山河,衢州会?赢。”
“而今日,有我妻子在旁观战,我必不能输。”
谢蔺血衣缥缈,剑动身动。他没有太?多废话,毅然持剑,冲杀上前。男人的身姿翩若惊鸿,步履如风,转瞬间融入漫天飞雪。
清格勒听懂了谢蔺的话。
若是狄兵死伤惨重,他们?没有什么誓死守卫汗国?荣光的想法,那些部落联军很可能后撤逃跑。可是汉军不同,这些汉人是疯子,他们?为?了守城、保住家国?荣耀,什么都做得?出来,即便和外敌同归于尽,他们?也不会?退。
清格勒第?一次觉得?汉人原来这般难缠。
他轻嗤一声:“就凭你?”
话音刚落,谢蔺已然纵身腾跃而来。
薄刃出鞘,男人锋利的剑刃挥向清格勒的颊侧,带着?势不可挡的锐气?。
即便清格勒旋身躲开,还是被谢蔺蹑影追风的剑气?割去一缕辫发。
清格勒的额前卷发散开,脖颈上布满热汗,他落了下乘,心中窝火。
清格勒持刀,猛然朝谢蔺的肩背砍来,落刀的力道千钧。比起花招繁杂的剑招,显然清格勒的刀法更?为?强悍有力。
然而谢蔺并非耍花腔的花架子,便是清格勒横刀劈砍,势不可挡,谢蔺也能凭借敏捷的轻功,轻巧避开。
只是,他本就受过一次虐.杀,虽说没有被刀剁去手脚,但谢蔺腾身躲刀的空隙,肌肉舒展,牵扯伤势,几乎是瞬间,后背又漫上一层渐浓的血色。
他受了重伤,步履蹒跚。
清格勒能看出谢蔺的力不从心,再拖延下去,谢蔺必败!
可谢蔺似乎不觉痛感,他的眼神清凌,手中长剑飞掠而去,又是风激电骇的一剑,冷不防刺向清格勒的膝骨。
他本意?是攻击清格勒下盘,速战速决杀了清格勒。
然而清格勒早看出谢蔺的意?图,他无非是怕自?己失血倒下,害得?纪兰芷受掳,所以不再采取防御姿态,选择强攻。
谢蔺快撑不住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清格勒分外得?意?,他故意?露出破绽,诱谢蔺躬身刺向腿骨。
就在谢蔺屈膝的一瞬间,清格勒屈起手肘,朝谢蔺伤痕累累的脊背,猛击而下。
砰的一声巨响,狄人强硬的臂力几乎震断了谢蔺几根肋骨。
谢蔺突然遇袭,他喷出一口血雾,膝盖埋进雪里。他以剑为?杖,拼命强撑,才不至于让摇摇欲坠的身体落地。
谢蔺伤痕累累,随时会?倒下。他不敢倒地,翻身欲走,却被清格勒连招转来的弯刀刺中肩骨。
长刀死死卡在骨骼的缝隙之中,血气?弥散,伤口深可见骨。
若谢蔺还敢挣扎,他的左臂必被清格勒的长刀卸下!
果然,谢蔺还知自?保,他没有轻举妄动。
清格勒最喜玩弄猎物,可今日他不敢恋战,怕谢蔺还有翻盘的机会?。
清格勒乘胜追击,欺近谢蔺的后背,他将嵌进骨头里的弯刀拔出,顺势旋上谢蔺的脖颈。
寒锐的刀锋破开皮肉,谢蔺的喉头见血,血珠溢开。
清格勒兴奋地大笑。
可没等?他戮下谢蔺的头颅,清格勒的腰腹忽然传来一阵摧折人心志的剧烈痛感。
清格勒的体温渐渐流失,他手中弯刀松力,就此?哐当一声落地。
清格勒难以置信地低头,却看到谢蔺早已反手将一把长剑擦着?自?己的腰侧,从前刺出,尽根没入清格勒的腹部……
清格勒瞠目结舌,他怎么也没想到,谢蔺会?故意?暴露最为?脆弱的脖颈,诱惑清格勒下死手,再将长剑刺进他的肚子。
谢蔺分明知道,狄人的狩猎技巧都是和草原野狼学的,最喜屠戮猎物的喉颈。
他是故意?投其所好?……
可谢蔺只要慢上那么一步,死的人就是他啊。
“你这个疯子……”清格勒嘴角溢血,喉咙渐渐出不了声,“你怎么……敢赌的。”
谢蔺却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忍受颈上破皮的痛感,琳琅腕骨一拧,转出剑花,剐去清格勒的五脏肺腑。
清格勒气?息减弱,他的血液尽失,终于闭眼,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被厚厚白雪淹没。
谢蔺赢了。
这一次,他在小妻子面前,没有输。
谢蔺回头,看了纪兰芷一眼。
他想说些什么,可手骨已经麻木。
一滴又一滴的血液,顺着?他白皙修长的手,落到了皑皑厚雪中。
他累到几乎睁不开眼了。
这一场打斗,谢蔺赢得?惊险,纪兰芷心惊肉跳,不敢打扰,生怕拖二?哥后腿。
看到清格勒死去,纪兰芷才如释重负一般,长吁一口气?。
她翻身下马,朝远处跪地的谢蔺,狂奔而去。
纪兰芷为?了跑得?快一点,她解开了身上银光粼粼的战甲,摘下护项,扯下护膊与胸甲……
纪兰芷只穿着?一身红色的软袍追逐风雪,她迎着?柔软细碎的雪粒子,不畏凛冬,奔向她的大英雄。
纪兰芷屈膝,一下滑向雪地里的谢蔺。
她扑到他的怀里,紧紧搂住二?哥的窄腰。
尘埃落定,纪兰芷的眼睛发烫,鼻子很酸。
她心里泛起委屈,轻声喊他:“二?哥,我好?想你。”
纪兰芷像一只流浪许久的小猫,轻轻挨蹭着?主人。
本该伸手拥住纪兰芷的男人,不知为?何,这一回迟迟没有动静。
纪兰芷用力抱着?他,可无论她怎么帮谢蔺抵挡风雪,也拦不住那些从男人身上渐渐流失的体温……
二?哥的身体变得?像一块越来越冷的冰,而纪兰芷的掌心也摸不到肌理,她只摸到一片红彤彤的黏腻血液。
纪兰芷浑身僵硬。
她从男人怀里抬头,仰望脸色苍白如纸的谢蔺。
她好?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而此?刻,城中响起战胜的号角,狄兵人数再多,还是不敢和汉军火拼,衢州赢了。
可是,可是,二?哥为?什么不高兴?他为?什么不说话?
纪兰芷一直以来都高估了谢蔺。
她以为?他是不死不灭、不败不倒的……
谢蔺从清格勒的帐中回到战场,为?了救她,又强撑身体和草原汗王搏斗。
他伤势太?重,他耗费全力。
他以命换命,他怎么可能没事!
这个疯子。
这个以死相搏的疯子……
纪兰芷咬紧牙关,眼泪又落,她拉起谢蔺的手,想要把沉重的男人驮到身上。
“二?哥,你别?睡。你不说话,我有点害怕。”
“二?哥,我背你回营,好?不好??”
“二?哥,如琢和我说了,要我平安回来。他如果看到爹爹一起回家了,一定会?很高兴的。你不是说,琢哥儿很皮实,我可能管不好?吗?二?哥,我管不好?的,你能不能醒来帮帮我……”
“二?哥,北地真的太?冷了,早知道不来这里了,早知道皇帝把衢州分给你的时候就去闹一闹了,哪个父亲不疼儿子呢?他肯定会?给你换一个温暖如春的好?州郡……”
“二?哥,他们?好?像都不疼你,以后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好?吃的好?喝的,我都让给你,我还会?悉心照顾你,就像你伺候我那样,我一定对你更?体贴一些。我这个人从来不撒谎。”
“二?哥,你只是一些皮外伤,只要喝药养伤,一定就会?很快好?起来。等?你好?起来了,我们?就去很多地方玩一玩好?不好??你不要总是扑在公事上,你多陪陪我。”
“二?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帮我看看路也好?啊。今天风雪大,雪迷眼睛了,都是眼泪,我连路都要看不清了……”
“二?哥,你要是一直睡下去,我能去哪里找你啊。你好?歹、好?歹给我指一条路。你不能总是给我希望,又让我失望。你做人实在太?坏了。”
“二?哥,又下雪了。”
纪兰芷背不动谢蔺了,她的靴子进了水,脚趾被冻得?生疼。可她还是没有放下谢蔺,她背着?他,男人的双腿跪在雪上,被纪兰芷拖行出两道长痕。
纪兰芷的脸颊上湿湿的,全是谢蔺流下的血,她不敢回头,她怕看到谢蔺紧闭的双眼。
纪兰芷只能冒雪,无助地拖着?谢蔺往前走。
只有几步路了。
她把谢蔺抱到马上,他们?就能一起回家了。
可是,纪兰芷停下脚步。
她抬头,望着?硝烟战场,望着?严寒风雪,她心上像是被挖开了一个漏风的大洞。
纪兰芷四肢百骸冷得?要命,她忍不住发抖。
她为?什么这么没用。
她为?什么还是保护不了谢蔺。
她为?什么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为?什么无论多么努力,她和谢蔺还是不得?善终。
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纪兰芷抬手,一点点抹去眼泪。
她把谢蔺扶上马背。
纪兰芷唇瓣颤抖,她捧着?谢蔺的脸,柔柔落下一吻。
咸涩的眼泪滚进唇缝里,纪兰芷尝到一点,是苦的。
纪兰芷声音颤栗,她祈求无量诸佛,祈求天神开眼。
她蹭了蹭谢蔺的脸,对他说。
“二?哥,说好?了的,你不能再丢下我了。”
“二?哥,你别?再骗我了。”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谢蔺堕入一片混沌的雾霭中。
他低头, 看到身上灰扑扑的袍子,还有一双稚嫩的手。
谢蔺蹲坐溪边洗衣,他看着?远处渐渐下沉的金乌, 他要赶在太阳落山前洗完脏衣。
因为崔老奴在外做活,快回家了。
崔老奴不想?谢蔺操劳, 一定会趁夜出门?洗衣, 可他患有雀目,晚上识路不清, 冬夜雪滑,老人家很?容易摔跤。
对于崔老奴来说,或许谢蔺是他用命保护的小主子, 可对于谢蔺来说, 崔老奴是长辈、是家人。
他想?保护好崔老奴。
大冬天?的,谢蔺的手浸在池子里,冻得痒痒的、疼疼的,还生了一片冻疮。
谢蔺把洗干净的衣服堆到木盆后, 抱着?盆子回了家。
到了家,桌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饭菜。
临近年关, 崔老奴想?给谢蔺吃好一些, 他特地蒸了蛋羹、腊肉, 还炖了鸡汤。都是荤肉,小孩多吃肉, 身体?也壮实一点。
谢蔺知道,他每天?都能吃上一个鸡蛋,是因为家中养的母鸡一天?只肯下一个。崔老奴为了把鸡蛋让给谢蔺, 会对孩子谎称鸡蛋是发物,他吃了身体?不适, 再不肯吃。
谢蔺和崔老奴坐在瘸腿的桌子上吃饭。油灯燃起的光线很?暗,墙也是芦苇杆子掺杂黄泥巴砌的,即便屋舍破旧不堪,但他依旧觉得心里很?知足。
微风吹散雾霭,眼?前的画面又变了。
谢蔺从一个五六岁的小郎君,长成了十?三四?岁的少年郎。
他总算有一身干净的青袍,吃饭时不用伸手扶着?摇摇晃晃的木桌,鸡蛋也不算是奢侈物,至少每天?吃上一个,心里也没有负担。
和儿时的苦难相比,谢蔺的日子越过越好了。
但在旁人眼?中,谢蔺于乡试中考了第一名,在八月桂榜夺魁“解元”,已是县郡里远近闻名的举人公,巴结他的乡绅员外大有人在,甚至有官家老爷想?将谢蔺认为养子,给他提供衣食住行上的支持。
但谢蔺无动于衷,他推辞了所有帮助与好意,依旧按照自己的方式攒钱、谋生。
谢蔺见过世间太多不公,他没什么远大理想?,只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在贫户需要帮助的时候,他能施以援手。
谢蔺就这么不识时务地活到了二十?三岁,他已过弱冠之年,却迟迟没有娶妻。
不乏有簪缨世家想?要攀交谢蔺,一个清贫的寒门?子弟,最怕身后无倚仗,会被?豪族门?阀轻而易举地摁死,他们?主动递上花枝,给谢蔺下帖,请他来府上参加茶寮,再将自家如花似玉的庶女儿推出去,同谢蔺结个姻亲。
但谢蔺面对那些环肥燕瘦的美人,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凤眸也冷得出奇。
世家大户诧异之际,又不免疑心,是不是谢蔺胃口太大,庶出女儿看不上眼??他们?虽然不甘心,可也只能拉出嫡女,同谢蔺交好。
然而,谢蔺还是没什么反应。
他的府上唯有一个随身伺候的老奴,连侍奉的婢女都没有,清心寡欲的样?子,都要让人怀疑谢蔺其实是沙门?僧人。
谢蔺不曾想?过成婚的事。
他形单影只,一直都是独身度日。谢蔺也曾幻想?过,若他同衙门?僚臣一般,娶了妻子,生下儿女,每日回家能看到灯火通明的厅堂,心里应该会觉得很?温暖。
但他命途多舛,又为君王趁手冷刃,保不准哪日命丧黄泉,他不能拖累无辜的姑娘家。
谢蔺并非良配。
直到他乔装前往中州剿匪时,发生了一桩意外。
谢蔺被?纪兰芷强迫着?,破了她的身子。他败坏了德行,丧失君子风仪。
谢蔺从来不知,自己原来是有欲的。如此汹涌热烈、难以招架的情.欲。
他承受不了的东西,却让纪兰芷承受了。
女孩儿从最起初急切地探索,不得要领地逼迫,到最后怯弱颤抖,哭泣忍受……实在是,很?可怜。
谢蔺扯开衣袍,用皱巴巴的衣裳,裹住早已精疲力尽的小姑娘。
纪兰芷昏睡过去,眼?角带着?泪,神情瑟瑟的,似乎很?不安。
小姑娘的眼?皮薄薄的,晕开一抹牡丹红。她的肌肤雪腻,吹弹可破,可修长的颈子上、肩膀上、锁骨处,都留有落红一般的吻痕。
是谢蔺的手笔。
他很?荒唐……
谢蔺原本只想顺水推舟,帮纪兰芷解开情毒,此事便也罢了。
君子慎独,君子擅忍,他不知为何,竟被渴欲掌控,他变得失控。
谢蔺心生愧怍,他小心翼翼捧起纪兰芷的肩膀与腿骨。
他连抱纪兰芷都不敢,怕自己力道太大,手劲儿揉碎了她。
可是,谢蔺垂下浓长眼?睫,他看到纪兰芷歪着头,汗湿了的额发遮面,她不知梦到什么,圆润的肩头轻轻颤动,不住往他的怀里缩。纪兰芷埋到谢蔺的胸膛,连脸都缩到没影儿,她钻进怀里,成了小小的、柔软的一团,像谢蔺小时候喂过的小白兔。
谢蔺忽的心生柔软,他把她拥得更紧了一点。
这一夜的云雨交.合,不过是一场飞来横祸。
但谢蔺并不讨厌纪兰芷,他甚至……有些怜爱她。
谢蔺抱纪兰芷回了草庐,他知她不适,特地取了水,拧了帕子,帮纪兰芷擦拭。
女孩儿被?放在榻上,谢蔺伸出玉琢的指骨,轻轻展开她,先是臂骨,再 是腿骨。
谢蔺淡扫一眼?,眸色微沉,他避开眼?,不再冒犯纪兰芷,只用指腹沿着?女孩儿的四?肢百骸轻轻游动,要触不触地摩挲,再用帕子擦拭去那些他留下的痕迹。
是谢蔺欺了纪兰芷,他会负责。
理应如此,但谢蔺也会心生一缕怯意,他不知道纪兰芷怎么想?……若纪兰芷不愿下嫁于他,他该如何是好?
幸好,纪兰芷并没有拒绝。
她甚至怀上了两人的骨肉。
妻子有孕了。
谢蔺从来没想?过,他还可能有子嗣传代。
谢蔺不由?发怔,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数,令他有几分畏惧。
谢蔺不怕和纪兰芷成婚,也不怕和她养育一个孩子,他只是担心自己踏上的那条仕途会有阻碍,他的结局或许称不上圆满。
谢蔺会不会害了妻儿,会不会给他们?招致祸事?
谢蔺一面接受命数馈赠的礼物,一面私心作祟,谨慎布局……他想?活得更长久,他奢望能一家人圆满,和纪兰芷白?头偕老。
七年前,谢蔺和纪兰芷乡下生活的那段日子,是他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谢蔺从来不知,女孩家原来有这么多小脾气。
夜半要喝水,换衣要熏香,困倦的时候得让谢蔺哄着?才肯穿衣起身。
纪兰芷夜里怕冷,光是汤婆子暖被?窝还不够,非得谢蔺亲自盖被?,帮她温好一大片被?褥,她才肯懒倦地卧进去。
谢蔺深知,自己和纪兰芷除了有一夜肌肤相亲,彼此不算相熟,他想?婚后慢慢培养感情,可纪兰芷没心没肺,完全不把他当?成外人。
她白?日胆战心惊,惶恐地避开谢蔺身上的血衣、手里的长刀,夜里却会因冬夜寒冷,一心想?和谢蔺抱团取暖,小姑娘使劲浑身解数,钻到二哥的怀里,踏踏实实地入睡。
谢蔺的衣袖被?纪兰芷垫在脸下,小妻子睡得香甜,他不敢肆意抽衣,可未婚夫妻,同床共枕实在不合适。
无奈之下,谢蔺只能解开衣袍,小心翼翼脱身,任纪兰芷枕着?衣袖沉睡。
谢蔺待纪兰芷谨小慎微,他并非不喜欢她。
他只是想?让纪兰芷知道,即便两人的相遇有些不体?面,他对纪兰芷,还是会以礼相待。
谢蔺不曾看轻过她。
便是夫妻间床笫亲昵,也至少得在谢蔺拜见岳家,与纪兰芷行完婚礼后,再徐徐图之。
幸好,谢蔺的刻意冷待,保持距离,并未让纪兰芷介怀。
小姑娘很?有一股随遇而安的韧性?,她胆肥,生来没有害怕的事。
纪兰芷会有意无意试探谢蔺的底线,试图刺探谢蔺的心性?,但她发现?谢蔺什么都能忍受,无论是纪兰芷要谢蔺每夜帮她端水泡脚,还是纪兰芷睡前絮语,逼谢蔺第二日上街采买肉菜,亲自下厨给她煲汤……谢蔺太好说话?了,他和纪兰芷之前接触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
纪兰芷一面觉得谢蔺柔善,一面又觉得他手持长刀的样?子凶悍,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应不应该害怕谢蔺。
可是,谢蔺会温柔地帮她穿衣、替她剥瓜果外皮、给她念枯燥无趣的诗文哄她入睡。
谢蔺会默默无言地守在她左右。
谢蔺虽然不苟言笑,却任劳任怨地照顾妻子。
纪兰芷早已不怕二哥。
纪兰芷主动去勾谢蔺的手指。
偶尔情动,她还踮起脚,在谢蔺的嘴角落吻。
小姑娘的吻轻轻柔柔,像是春日温煦的风,一触即分……谢蔺很?喜欢。
明明纪兰芷就在身边,谢蔺为什么还会想?念她?
谢蔺的身边弥漫的雾霭渐浓,纪兰芷的身影变淡了,她变得模模糊糊。
也是此刻,谢蔺才感受到深入骨髓的冷。
谢蔺想?起一些其他的事,他把长剑刺向清格勒,他的双膝埋进厚厚雪地里,他的手脚都被?风雪冻僵了。
他一动都不能动。
谢蔺似乎能听到纪兰芷压抑的哭声,他似乎能看到纪兰芷拖着?他的身体?,在风雪天?里无助地啜泣。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抱不了她。
谢蔺有一瞬间的失神,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具脱离身体?的游魂,他回不到躯壳里,无法捧着?纪兰芷的脸,安慰她,哄她别哭。
谢蔺眼?前的场景又一次变幻。
这一次,谢蔺回到了七年前。
七年前,纪兰芷谎称要去寺庙还愿,趁着?谢蔺不在家的时候,舍下父子两人,坐车逃离。
不知为何,那一辆载着?纪兰芷的马车出现?在谢蔺的面前。
他知道纪兰芷要逃回京城,小妻子想?离开他。
今日,他有机会留下纪兰芷,弥补分离七年的遗憾。
谢蔺拦在纪兰芷的马车前,等待马车靠近。
也是此刻,谢蔺的胸口剧痛,无数的鞭伤、刀伤裂开,强烈的痛感几乎摧残他的神志,谢蔺的衣襟上渗出血迹,弥漫上一片朱红色。
他早在和清格勒搏斗的时候,就受了致命伤。若非如此,清格勒怎会丢下他的尸身离帐,谢蔺又怎会有机会服下假死秘药,暗度陈仓。
可是,谢蔺还是太拼了一点,他这次的运气并不好。
谢蔺受伤太重,他时日无多。
谢蔺清楚知道,七年后的自己,其实没有一个很?好的结局。
他丢下纪兰芷,他连她的眼?泪都无法止住。
既如此,谢蔺何必强留住纪兰芷。
她忘了他,好好生活下去,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这才是谢蔺期盼的,属于纪兰芷的最好的结局。
谢蔺释怀一笑,他和车上的纪兰芷对望,看着?小妻子秀致的脸,男人冰冷的凤眸泛起一层暖意。
谢蔺对纪兰芷说:“枝枝,你走吧。”
去做你喜欢的事,即便要舍下他。
……
寝院里,医者鱼贯涌入,一盆盆血水被?仆妇们?端出。
纪兰芷看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谢蔺,心中惶恐不宁,她忍不住握住二哥的手,一遍遍喊他的名字,招他的魂魄。
她不知道二哥梦到了什么,他的眉峰没有紧拧,他的神情恬淡,没有痛苦。
纪兰芷紧紧握住谢蔺的手,眼?眶骤然泛红,她鼻尖酸酸,心里很?难过。
二哥,不能、不能这么平静地舍下她。
纪兰芷害怕谢蔺冷,她把地上摆着?的暖盆端得更近。
草木灰被?风吹起,一粒粒烟尘落到纪兰芷的衣摆,她最爱漂亮,可是今日脏了衣裳,她也来不及拂去尘埃。
纪兰芷试图用炭盆来暖和谢蔺的身体?,她害怕他指骨发冷的样?子,没有一丝人气儿,好像永远都醒不过来。
纪兰芷低头,紧紧挨着?谢蔺的指腹,刺骨的凉意冷得她一个哆嗦。
纪兰芷泪盈于睫,可是这时,忽然有一道清冽温和的嗓音传来。
“别哭了。”
纪兰芷猛地抬头。
灯火煌煌,一室暖光。
男人睁开双眼?,薄唇苍白?、凤眼?狭长,他清癯的颈骨上缠着?纱带,伤口隐隐见血,幸好没伤至喉管。
谢蔺单臂撑起身体?,男人乌浓的黑发柔柔垂下,肩骨消瘦憔悴。
纪兰芷忍不住鼻子涩疼,“二哥。”
谢蔺忍住喉头的痒意,硬朗的指骨抵在纪兰芷眼?底,怜惜地搽去她的眼?泪。
一点一点,可眼?泪簌簌落下,怎么都抹不尽。
谢蔺很?无奈。
男人的手掌温暖,融融的暖意驱散寒冬风雪,就连炭盆里的火星子也如焰烬,随风飘扬。
纪兰芷偏头,挨着?谢蔺的手轻轻蹭着?,她怕惊扰这一场美梦,声音很?低,哭腔哽咽,她喊出一声。
“二哥,你回来了。”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万里之外的京城, 即便过?了年关,都城还是一片银装素裹。
皇宫积雪深深,各个宫门均有披戴明?甲长枪的禁卫军把守, 戒备森严。红墙宫道里,往来办事的宫人俱是敛声垂首, 大气都不?敢喘, 生怕一个喷嚏就成了诅咒巫蛊,让乾宁帝的病情愈发加重。
乌木廊庑堆积了连绵霜雪, 远离朝会?大殿的尚春阁里,偶尔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太医们?跪在门槛外, 瑟瑟发抖, 如秋中枯叶,他们?一边磕头,一边劝皇帝一定要保重龙体。
乾宁帝躺在紫檀木龙戏珠纹床榻中,他病入膏肓, 莫说开口讲话,便是睁眼都疲乏得紧。
一旁随侍的大太监德方, 看到乾宁帝成了这副沉疴难起的模样, 泪意涌上眼眶, 他连声道:“陛下,您累了就好好歇着, 莫要起身?了。有什么事,您动动手指头,奴才来猜, 奴才来帮您办。”
乾宁帝为君多年,怎会?不?知自己的病症来得蹊跷。君王便是身?体没病, 每三日也会?让太医来请一次平安脉,他一贯康健,至多是年迈衰老?,又怎会?忽然恶疾缠身??
又看皇太子李泓治在他病后,立马揽过?朝政,将东宫养了多年的禁卫与府兵调遣进宫,名曰“多事之秋,亟待护驾”,其实不?过?是抢占先机,以防皇弟们?醒神回京罢了!
如今,长子监国,周皇后垂帘听政,不?过?两月,他们?便提拔了一批关南周家的官吏,明?摆着是要拥立少帝……乾宁帝心中一片怆惶,他养育身?边、一手带大的长子,竟起了不?臣之心!
为了手刃兄弟,李泓治罔顾衢州战情,任由外敌攻城,迟迟不?发军令,他心中装的唯有权势,并无百姓福祉,天下苍生。若他成为君王,纵容世家外戚做大,大齐国迟早要败在长子的手里……
而乾宁帝即便要废太子,阖宫都布满周皇后的人,他命谢蔺恩召入京的敕旨发不?出去,甚至可能因自己的警觉,诱发周皇后的杀心。
乾宁帝会?悄无声息死在宫里,他便是想讨逆,也得先离开皇城,再议日后。
乾宁帝咬紧牙关,他的颈上青筋暴起,对?德方艰难地说出几个字:“传……徐昭。”
德方低头,听懂了皇帝的话,忙躬身?去请人。
尚春阁外,全是坤宁宫的耳目,德方不?傻,他是老?成的宦官,自然明?白宫中要变天了。
因此,请徐小?将军入内一事,德方务必要掩人耳目,背着人去办。
朝中局势诡谲,瞬息万变。周皇后为了拉帮结派,一昧迎合世家门阀,打压寒门庶族出身?的文臣武将。
徐家一连遭到皇权倾轧,徐昭手掌内廷羽林卫的军权险些被?褫夺,幸好有御史台的谏官谏诤规劝,便是太子监理国事,也断没有废除父君王令的先例,若执意想削除军权,还需请示乾宁帝。
周皇后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惹是生非,反正不?过?半月,乾宁帝就能殡天了,届时再处置这些口舌硬朗的谏官便是。
忍一时风平浪静,后党不?再为难徐家。
可徐昭也知,宫闱中定是出了辛秘腌臜的事。所以周皇后才会?急不?可耐地夺权,拉拢臣工,匡扶太子。
待徐昭收到谒见君王的密令,他没有二话,即刻跟着德方,从密道进入尚春阁的寝室。
徐昭望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君王,心中难受。
乾宁帝两颊凹陷,满头银发,形容憔悴,肉眼可见的瘦了好多。
乾宁帝执政多年,虽说也有过?失,但功大于过?,至少在他掌国的这些年里,国土未失,军将卷甲韬戈,休兵罢战。地方百姓生活说不?上富足,但好歹糊口度日没什么大碍。
徐昭知道,乾宁帝也算是个宵旰忧勤的好皇帝了,至少他没有为了贪图享乐,而蠹政害民。
可是,本该颐养天年的君王,竟落得这般气若游丝的惨况,徐昭心生不?忍,颤声道:“陛下,臣来迟了。”
乾宁帝听到少年郎哽咽的声音,长叹一口气。
他没有力气坐起身?,只动了动指骨,拼尽全力说出一句:“徐昭……送、送朕去衢州。”
徐昭沉声应是。衢州是谢蔺的封地,他知道,乾宁帝是想投奔晋王谢蔺。
乾宁帝听到徐昭的回答,放下心来,他执掌羽林卫多年,又有密道辅助,送他出宫并非难事。
只是乾宁帝若想翻盘,人活着不?够,还得手上有御敌兵马。
三郎与四郎都是好逸恶劳的闲散性子,唯有二郎谢蔺老?成持重,多谋善断。
眼下,只有他的次子谢蔺能救这个病骨支离的王朝。
乾宁帝要为谢蔺正名,要用自己命不久矣的残破之身?,号令州郡军所,听命于晋王,他能助谢蔺收揽兵马。
有君主支持,谢蔺清君侧的理由正当,他师出有名,再奉命率军,攻入上京,便不?是“无召离开封地”的乱臣贼子。
屋外狂风怒号,鹅毛大雪。
乾宁帝蜷曲指骨。
他能为谢蔺做的事,只有这些了-
衢州,暮鼓响起,鼓声悠扬。
重建的城门缓缓关阖,将那些战败逃跑的狄兵隔绝于外。
城中一片狼藉,血气浓重,尸累如山。到处都是战后的惨景,地上铺满了厚厚一层箭矢、木盾、死去的战马,以及趴伏在地的兵卒尸体。
谢蔺醒转的消息传至军中,战神不?死不?灭的威名扬名北地,得到西域胡民与城中百姓的一致拥戴。
孙白良不?忍心谢蔺操持战后庶务,他自告奋勇去安顿灾民、收拾尸体、修建屋舍、预防战后病疫,每一步举措,都有谢蔺事先写好的文书指点。他怕自己没有命回到衢州,提前把这些身?后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谢蔺的人生雨打飘萍,他吃了许多苦……他考虑了所有人,唯独不?在意自己。
孙白良眼眶湿润。
高承一口咬下酒囊的木塞子,仰头猛灌一口烈酒。
他心里不?是滋味:“老?子这辈子最服的人就是晋王!”-
军所寝房。
烛光拉长了女孩家俏丽的身?影,盆中炭火轻颤,星火飞扬。
纪兰芷本来想止住哭泣,但手背抵上眼皮,鼻子吸了吸,眼泪却忍不?住越流越多。
“二哥,我?好害怕……”
纪兰芷终于开始倾诉,她不?知该如何描述这种心情,不?算是失而复得的欣喜,倒像是劫后余生的后怕。
她凝望谢蔺苍白的脸色,消瘦的病容,忍了很久没敢哭。
直到他睁眼,纪兰芷才知道苍天菩萨听到她的祈愿祷祝,阎王爷和鬼差真的没有收谢蔺的魂,他们?放他回来了。
纪兰芷哭得眼角潮红,就连鼻尖都泛起浅薄一层朱红色。
谢蔺见了,有些无奈。
他勉力倾身?,想伸手去揽纪兰芷的腰肢,带她上床,但力道不?够大,稍一用力,肩骨上的伤口便隐隐开裂,渗出血色。
纪兰芷不?敢让谢蔺使劲儿,她慌忙脱去鞋袜,小?心掀开一角棉被?,躺到被?子里。
纪兰芷小?心翼翼地腾挪,直至挨靠进谢蔺的怀中。
她的动作拘谨,生怕哪里会?磕碰到谢蔺,硬邦邦地伸直膝骨,拉开距离。
倒是谢蔺探来清瘦修长的指骨,沿着突起的脊骨,抵上纪兰芷的后腰,温柔地将她按到怀里。
谢蔺抱住小?妻子,心满意足,他低声哄:“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纪兰芷听到谢蔺岑寂清寒的声音,不?宁的心神渐渐被?他抚平。
她安静地待在谢蔺的怀里,一抬头,她看到郎君白净的中衣领子,喉结被?染血的白纱裹住,骨相?嶙峋,在白布底下缓缓滚动。
纪兰芷伸手摸了一下,心疼地问?:“二哥,疼吗?”
谢蔺下颌绷紧,他握住纪兰芷为非作歹的手,摇头:“不?疼。”
纪兰芷有点难过?,她想,二哥为了不?让她担心,不?论?受什么伤,他都会?说不?疼。
可是,刀刃破肉,流血剐骨,怎可能不?痛?谢蔺只是知道,喊痛也无用,清格勒要他折节受辱,自然想看他痛苦的模样。他不?能让敌人如愿,这是他的骨气与自尊。
纪兰芷不?敢想谢蔺究竟受了多少刑,那时的他又该是存着何等悲壮的死志。
纪兰芷勾缠着谢蔺的指骨,她不?敢碰他的肩膀。
她想安慰谢蔺,怕那些苦难会?成为他的心结与梦魇。
纪兰芷忍不?住问?:“二哥在敌营里孤立无援,是不?是心里很害怕?二哥身?上受了那么多伤,我?好难过?,我?都不?知,那时的你?在想什么……”
谢蔺缄默不?语。
他看着女孩儿蜷在他的怀里。
纪兰芷因他的苦难而后怕,肩头颤抖,脊背僵硬,杏眸泛红。
小?姑娘原来有这么多的眼泪。
谢蔺很有耐心,他细致地帮她擦拭眼角的泪痕,骨节分明?的手按在纪兰芷的颊侧、嘴角,小?妻子的体温滚沸。
谢蔺的目光柔和,忍不?住想:能回家,真的很好。
隔了很久,他才慢条斯理地,回答之前纪兰芷问?的话。
那一日敌营受刑,鞭子与刀刃轮番上阵,谢蔺的肩背吃苦,遍体鳞伤。
他撑着一口气,任由无数血线沿着他肌理分明?的臂骨,淌向撑地的掌心指缝。
谢蔺失血过?多,昏昏欲睡,就连他的视线也变成猩红色。
谢蔺不?敢睡去,他一遍遍回忆妻儿,思念纪兰芷。
他不?想死。
谢蔺低垂凤眸,不?自禁地吻了一下纪兰芷的发顶。他嗅到独属于纪兰芷的馥郁花香,热热闹闹的,一点都不?淡雅。
谢蔺唇角轻扯了一下。
他说。
“我?在想,身?上伤疤太多了……你?看到了,兴许会?哭。”
“枝枝,我?不?想你?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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