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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闹过一场, 总算出了门。


    软木黄底软缎披覆的马车停在府门口,孩子们先被?嬷嬷抱上车,等他们坐定了以后, 纪兰芷踩着?软凳爬上车。


    许是天寒风大,夜雾湿冷, 纪兰芷被?一阵料峭冷风吹得摇晃, 险些跌落,幸有?一截肌理坚实?的臂弯, 轻轻托举住她的后腰。


    手?臂的温度滚沸,纪兰芷被?烫了一下,后颈有?点生热。但好在, 她能站稳后, 那只手?便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纪兰芷撩帘进车厢,回头一看,对上谢蔺的一双清寒凤眼。


    郎君躬身入内, 对方才出手?相?助的事?只字不提,害得纪兰芷想?道谢也?师出无名。


    车厢里坐满了人, 仅剩下纪兰芷身侧的一个空位。


    在众人眼中, 谢蔺与纪兰芷婚期将近, 本来就该坐在一起。纪兰芷临时推搡,倒显得两人生分。


    纪兰芷拍了拍一侧的空位, 扬唇微笑,邀请谢蔺坐下。


    郎君从善如流,整了整凌乱的衣袍, 坐到一侧。


    谢蔺温恭知礼,刻意与纪兰芷空出一寸的距离, 好教小?娘子能随心所欲地塌肩闲倚,不至于被?谢蔺害得拘谨。


    纪兰芷看着?那一寸犹如天堑般疏远的距离,她和?谢蔺的衣袖泾渭分明,各论各的,互不相?犯。


    只是谢蔺衣袖中的草木香还是一脉脉浸进来,让纪兰芷难以忽视。


    小?孩们聊起方才那一场酣畅淋漓的爆竹打战,聊得热火朝天。纪兰芷插不上话,只能转头去看坐姿端正的谢蔺。


    她和?他不必太过拘束生分,未婚小?夫妻共处一室还一句闲谈都没有?,反而惹人生疑。


    纪兰芷心有?所感,问:“谢大人身上熏的什么香?这次倒不似松香。”


    纪兰芷忽然和?谢蔺搭话。


    谢蔺怔了怔,偏头去看纪兰芷。


    小?娘子为了在嘈杂的车厢里和?他讲话,半个身子轻轻倾斜过来。脑后两条赤色发带垂至肩头,车厢晃荡,漏进一丝街巷的柔和?灯火,烛光勾勒出纪兰芷鲜明的眉眼,朱唇榴齿,喜笑盈腮。


    纪兰芷和?谢蔺说话,没有?半分厌恶与抵触。


    在小?姑娘含笑的目光里,谢蔺渐渐放松了僵直的腰脊。


    谢蔺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情褪去,侧头来听纪兰芷说话,眼神里带点郑重,他甚至稍稍低头来迁就纪兰芷,试图听清她说话。


    他慢声?细语地说:“除了松香,许是还沾上旃檀香。这几日京中有?货郎卖撒佛花,也?有?僧人抬着?开光的泥佛走街串巷,挨家挨户诵经祈福,分发寺中熬煮的腊八粥。我为琢哥儿求了一碗,许是那时沾上了檀香。”


    纪兰芷知道,夫人们都最爱把寺庙里熬煮的红豆粥、绿豆粥,或是寻常斋菜带回家,端给小?孩吃。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沾了佛缘与香火,那就是天赐之物。小?孩子娇气、难养,父母亲希望幺儿能健健康康长大,不免会?祈求神佛庇佑。


    便是纪兰芷,少时有?个头疼脑热,除了看病吃药,盛氏也?会?一连几天上寺庙里为她带僧人熬煮过的绿豆粥。


    只是纪兰芷没想?到,一贯秉持“天道宁论,不信诸神”的谢蔺,竟也?会?为小?儿的安康求神拜佛。


    纪兰芷觉得有?趣,她靠他更近,戏谑一般,小?声?问:“二哥信佛吗?”


    小?姑娘一双杏眼灵动,分明有?戏弄之意。


    谢蔺没有?因她态度里的不恭敬而恼怒,他认真?地回答:“曾经……信过。”


    在他跪在山石塌陷的地里,徒手?挖掘纪兰芷尸体的那些时日,谢蔺希望诸天神佛庇佑,希望这一场山难只是老天爷开的玩笑,他的小?妻子性命无虞,无灾无难。


    在他为亡妻点灯焚香、立碑挂幡、建设祠堂的时候,谢蔺希望六道有?轮回,能再等他数十年,待他养大了谢如琢,自会?去寻纪兰芷,共赴生死约。


    如今,谢蔺低头,凝望撑着?手?臂,小?心翼翼靠近他的纪兰芷。她的肌肤雪腻细滑,手?足齐整完好,身体健健康康,纪兰芷活着?出现?在他的面前。


    谢蔺的眉峰舒展,神情柔和?。他忽然觉得,信奉神明兴许有?用,对于法华天佛,他还能再敬下去。


    纪兰芷不解地问:“曾经?”


    谢蔺低低嗯了一声?,没有?说其他的话。


    纪兰芷并不知谢蔺在想?什么,她觉得郎君实?在没趣,有?时惜字如金,和?他谈一大段话,他回个寥寥数字,掐断了谈兴。


    纪兰芷只当谢蔺不想再被她逗趣,索性不再问东问西。


    很快,马车停在灯会?前面的街巷。再往里进一步,便是闹市。


    马车挤不进去,小?孩们趴在车窗边上,也?不耐烦待在车里,吵吵嚷嚷要下车逛街。


    嬷嬷们请示纪兰芷的意见?。


    纪兰芷看了谢蔺一眼,道:“谢大人,我们下车步行?”


    谢蔺点头。


    他先撩帘,抱着?身量不算高的谢如琢下车。


    等谢如琢落地,他又帮忙车夫摆好供其他大人小?孩踏脚的矮凳。


    车夫诚惶诚恐,连说不敢让谢相公帮忙。


    谢蔺淡道:“不过举手之劳,不必在意。”


    等车里的人都走空了,纪兰芷才提起裙摆,扶着?木头车驾下来。


    纪鹿和?纪晏清早就被?眼花缭乱的花灯吸引住视线,牵着?嬷嬷一连跑出二里地。


    倒是谢如琢还惦念纪兰芷,他忍住蠢蠢欲动的玩闹之心,牵着?父亲的手?,守在马车旁边等待纪兰芷。


    纪兰芷稍稍偏头,看到一大一小?父子俩,忽然有?点窘迫。


    她又不是小?孩子,不至于下个车还会?有?闪失吧?


    奈何?纪兰芷越是留神,越容易出事?。她下脚太急,踩到矮凳边沿,直接将凳子踏得翘起,踉跄倒下。


    纪兰芷吓得魂魄四散,一声?尖叫噎在嗓子眼里。没等她喊出声?,一双健硕臂膀横来,抵在她的肩膀与膝骨底下,稳稳当当地抱起了小?姑娘。


    “当心。”


    低沉的嗓音自纪兰芷头顶上方传来。


    不必看也?知,在场的人里,有?这般利落身法的人,除了谢蔺还能有?谁?


    纪兰芷受到惊吓,等悬起的心脏落下,这才缓过神来,抬眸去看救了她的郎君。


    纪兰芷和?谢蔺对上视线。


    男人凤眸幽深如谭,薄唇冷硬如峰,眉骨丰润英朗,一尾线条锋利的白棉里衣的衣襟锁住喉骨,贴得严丝合缝。纪兰芷只能从谢蔺勒紧的腰带,猜测衣袍底下这一具身体有?多修长结实?。


    谢蔺看着?是温文尔雅的文臣,唯有?被?他困在怀中,纪兰芷才能感受到臂骨使劲时展现?的力量感。


    纪兰芷扶住谢蔺肌肉紧绷的手?臂,看到他托在她肩膀上的五指,男人手?背虬劲纵横的青筋,因用力而微鼓。


    纪兰芷看着?,莫名有?点耳热。


    她朝郎君讨好一笑,悄悄说:“我能站稳了,二哥放我下去。”


    谢蔺没有?犹豫,他屈膝,放低了身段,供纪兰芷双足落地。


    纪兰芷稳稳当当站好,又对一旁的谢如琢,语气轻快地说:“方才纪姨母险些摔跤的事?,不要告诉呦呦和?清哥儿,以免被?他们笑话!”


    她故意和?小?孩子解释自己是差点摔倒,才会?被?谢蔺抱在怀中,绝不是未婚小?夫妻当众亲昵。她还是腼腆,不好意思在谢如琢面前,和?谢蔺太过亲密地接触。


    谢如琢没想?那么多,他当真?以为纪兰芷好面子,连连点头:“纪姨母放心,如琢不会?往外说。”


    小?郎君一板一眼地承诺,倒让纪兰芷生出一种诱骗小?孩的心虚感。


    为了弥补撒谎的亏欠,纪兰芷牵着?谢如琢,带他去糖戏摊子买了一只老虎糖画。


    过了子时便是新年,街上张灯结彩,到处摆满竹骨扎的灯棚,用细细的红绳挂满了彩纸扎的花灯,花灯形态各异,最吸引游人的便是狮子灯以及宝莲灯。


    昏暗的街巷,有?花灯映照,一时间灯火辉煌,火树星桥。


    谢如琢很珍惜和?父亲出游的夜晚,今年甚至还有?纪兰芷陪同,小?孩子高兴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待在纪兰芷和?谢蔺中间,一手?牵着?谢蔺,一手?牵着?即将成?为他娘亲的纪兰芷。谢如琢脸上笑意盈盈,他明明是稳重的孩子,却在此刻希望能遇到班上的同窗,这样他便能和?所有?人证明,他也?是有?父有?母的孩子。


    谢如琢好奇心重,走两步便问谢蔺:“爹爹,他们为什么要在家门口摆酒水和?果子?”


    谢蔺看了一眼,回答:“那是在孝敬门神和?钟馗,你看门上贴的彩印神像便是守门神。”


    谢如琢记在心中,小?跑几下,他看到一群打夜胡的驱鬼技人,又问那是什么。


    谢蔺逐一解释给谢如琢听。


    明明是无趣的小?事?,男人却没有?一星半点儿的不耐烦,典故信手?拈来,言谈通俗易懂,他在用心教导儿子世事?俗常,人间万物。


    纪兰芷一直旁听父子俩讲话,她不免想?象,谢如琢从小?小?的婴孩,被?谢蔺亲手?养成?知书明理的小?郎君,谢蔺应该耗费不少心神。


    他要教导孩子识字说话,他要指点孩子如何?穿衣吃饭,他每日忙完公务,下值归府,还得第一时间照看儿子。


    凡事?亲力亲为,谢蔺这些年,是不是过得有?点辛苦?


    他守着?谢如琢,记挂着?亡妻枝枝,会?不会?感到寂寞?


    纪兰芷仿佛能看到那一座被?厚雪覆没的宅院。


    灯光明亮,烛火颤颤,一双父子坐在正堂吃饭,待在书房看书,有?时他们陈列好香烛瓜果,一起备好冥币、金元宝、纸扎衣在祠堂门口烧纸,惦念小?孩的生母。


    他们一直在等纪兰芷。


    可是纪兰芷迟迟没有?回去。


    他们……一定很想?念她吧。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夜雾浓重, 冬日寒冷,呼出的热气都是一团白?烟。


    凝在树梢上的霜花被黄澄澄的灯光照出一重华光,粼粼发光, 像是铺满天河的星子。


    纪兰芷看着?父子  俩闲谈的画面,心脏慢慢变得柔软。


    她不觉得寒冷了, 手脚还泛起融融的暖意。


    纪兰芷忽然蹲下身子, 柔声?唤谢如琢:“琢哥儿!”


    谢如琢的说话声?停止,他一双漂亮的凤眼眨了眨, 眼睫毛扑簌,他小声?问?:“纪姨母,怎么了?”


    纪兰芷轻声?问?:“我能不能……抱抱你?”


    谢如琢听到这?句话, 小嘴微张, 耳朵泛起驼红。


    他不知道合不合礼数,有点茫然,回头去仰望谢蔺。在谢如琢心中,父亲博学多识, 通晓万事,父亲说的便是对的。


    小郎君没有不喜欢, 他只是很腼腆、很害羞。


    谢蔺看着?主动亲近儿子的纪兰芷, 他心中积攒多年的愤然、茫然、幽怨, 也轻飘飘的,被风吹散了。


    他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对谢如琢说:“你自己选,你希望纪姨母抱你,那就可以;若你不想, 也能拒绝。”


    谢如琢赶紧摇头,他没有不想。


    但这?样?的动作, 谢如琢又怕纪兰芷误会。


    于是,小孩主动朝纪兰芷靠近一步,他的脸颊生热,腮边浮起一枚梨涡。他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张开伶仃的、细细的手臂,怯怯地停在那里。


    纪兰芷的鼻尖发酸,她走近了,小心翼翼抱住了儿子。


    这?一刻,记忆重回多年前,纪兰芷逃往京城的那一天。当时,她听到琢哥儿的哭声?,没有回头。可是今日,她亲自靠近谢如琢,她抱了他,弥补当初的遗憾与亏欠。


    谢如琢被纪兰芷抱在怀里,他的下巴抵在姨母的肩头。纪兰芷的肩膀没有谢蔺那么宽广,却很柔软,也很香。


    不知道为什么,谢如琢的眼睛也很烫,他蓄满了眼泪,但是不敢掉下来,他怕湿了纪姨母的衣裳。


    纪兰芷环住自己的儿子,手掌顺着?他的后脊一寸寸摩挲,小孩原来长?这?么高了,虽然看着?清瘦,但其实身体很壮实,摸起来不是骨瘦如柴的手感。


    他乖乖巧巧地依偎着?纪兰芷,即便她曾经抛弃他,在谢如琢心里,生母依旧是世上对他第一好?的人。


    很乖很乖的一个孩子。


    谢蔺没有耽误孩子的教育,他教导有方,把谢如琢养得很好?。


    纪兰芷松开谢如琢,再次拉住小孩的手。


    很明显,谢如琢待纪兰芷更亲近了。他本来只将纪兰芷视为喜欢的、令人尊敬的长?辈,但她会像父亲一样?抱他、哄他,谢如琢便不会像从?前那样?担心自己哪处不得体,招致纪兰芷的讨厌。


    纪姨母分明是喜欢他的。


    谢蔺长?身玉立,站在一侧。他看着?谢如琢和纪兰芷母子相依,他也很想拥抱妻儿,可是谢蔺知道,如今不是时候,他不敢惊扰到纪兰芷,他怕她受惊后会再次逃跑。


    谢蔺的指骨蜷曲,收进袖中,负于身后。


    “砰砰!”


    两声?巨响,烟花在苍蓝色的天穹炸裂。霹雳瑶光,流火四溅。


    一束束烟花在空中裂为万千流星,如凤尾火翅、如琪花粉梅。银花火树,碎星如雨,在夜风的吹拂下,蜿蜒出几道烟烬,簌簌落地,消失无踪。


    谢如琢被吓了一跳,忍不住捂住耳朵。


    小郎君太与众不同,他既嫌弃这?场热闹,又觉得能和父亲还有纪姨母一起共享烟花盛景,很美好?很温馨。


    谢如琢的眼眸里盈满笑意,纪兰芷也忍不住笑。


    她看了一会儿五彩斑斓的烟花,想到从?前也和谢蔺在乡下看过一场。


    那时候,谢蔺同她许诺:婚后的每年,他们都能一起看烟火。


    只可惜,时过境迁,兜兜转转都过去了这?么多年……


    从?前不觉得什么,如今想来,又有种说不出的怅然,缘分最为残忍,也最妙不可言。


    纪兰芷似有所感,望向谢蔺。


    郎君也正巧看向她。


    谢蔺对上纪兰芷春山如笑的眉眼。


    有烟花在纪兰芷的鬓角炸开,将她那一枚自耳珠垂下的观音泪白?玉耳珰,晕上一层莹润细腻的光泽。


    谢蔺收回目光,沉默无言。


    他不敢打扰今夜良辰。


    谢蔺唯恐清醒,发现自己身在梦中-


    乾宁四十九年,新年伊始,出了一桩震惊朝野的重案。


    各地卫所的兵将因军饷短缺,发放不均,爆发兵乱。


    为了随时能调拨兵马,卫所长?年招募军人,导致地方州郡一直存有冗兵的问题。


    即便军官们将部分军士派去屯垦戍边,自给自足,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难以解决军队数量庞大?所带来的军饷负担。


    每年朝堂中枢为了解决这些兵将的吃喝,都要派下大?量军资辎重,由此又生出了冗费的问?题。


    而?卫所制的募兵法,正是谢蔺参照北魏前人的兵制,思索提出的一项改革,为的就是防止地方军阀割据州郡,能将军权尽数掌控于天子之手。从?前时局动荡,大?齐境内各地枭雄为争夺一块地盘,屡次发生炮火冲突,伤及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此项军策,虽有不足之处,却是当初的君王能用的,最上等?的政策。


    只是政法也存有时效性,如今出了乱子,又该谢蔺来担责。


    最要紧的是,五个州郡卫所的都司指挥使、都城的五军都督府长?官,联名上书,状告当朝内阁宰辅谢蔺以公?谋私,侵吞下派地方的大?笔军费。


    谢蔺收押待审,而?那群蛮不讲理?的兵痞奉旨抄查京官家宅,他们在谢蔺的家宅地底寻到大?批藏银。


    谢蔺贪污一事,证据确凿。


    兵乱一事,似乎只是个挑事的引子。


    官吏们确信谢蔺落马,而?乾宁帝无动于衷后,又爆出了新的罪名。


    谢蔺曾被乾宁帝遣去管制地方榷盐的政策,从?前的齐国地方兵乱不断,国库穷竭,为了添加国家的税收,阁臣们商量一番,决定管制官盐,由官家专卖一部分的茶与酒,因此充盈国库。


    官盐有公?家专管,各地盐商想要代销、运输官盐,必须购买公?中派发的盐引许可契书。为了掌控盐源,君王还不允许民间私自制盐,时不时派下巡抚监察地方市场。


    谢蔺就曾经代天子出行,巡视地方。


    然而?,有地方官吏上谏供状,他们揭露谢蔺下州郡巡察时,为了中饱私囊,曾设盐窑造盐牟利,甚至私卖盐引给盐商,赚取差价。


    谢蔺平素装得贫穷简朴,常穿旧衣,不过是为了掩盖贪墨罪行。


    皇帝受奸人蒙蔽,听信谗言,重用佞臣,实在寒了满朝文武的心。


    一句指摘冒出后,无数对谢蔺的不满与贬责,犹如雨后春笋,日出不穷。


    所有的骂声?接踵而?至,连绵不绝。


    谢蔺从?前所有的荣光散尽。


    他起高楼时,阿谀奉承之辈趋之若鹜;待他高楼塌,那些受过谢蔺冷待的世家官吏,又转变了嘴脸,恨不得近前辱骂,当众唾面。


    工部侍郎温理?,连同几个交好?的寒门官吏,私底下为谢蔺奔走,到处疏通关?系。


    对于谢蔺罪案查证一事,他们无从?置喙,也不敢和势大?的门阀朝臣对着?干,只能给刑部各个官吏讲一讲人情。彼此都是三法司六部做事的,脸上不要闹得太难看。谢大?人好?歹官署同僚,不可羞辱或是动刑,屈打成招。


    温理?他们能做的事太少,忙里忙外几日,也至多做到这?个地步。


    刑部牢狱,谢蔺刚受完一场审讯。


    审他的人,是刑部侍郎赵永明。


    兴许谢蔺不知,但他从?前处死?的那个周康宁是赵永明的外甥,他的外甥无非是做官糊涂些,有一些贪心,人却不算心狠手辣。可谢蔺做事阴狠,一点都不给小儿郎改过自新的机会,直接将他弄死?。


    谢蔺犯在赵永明手里,又怎可能有个好?日子过。


    说了不能动刑,可赵永明还是以“侮辱刑部官吏”的罪名,对谢蔺施加鞭刑。


    鞭子抽在脊背上,不过一记重响便撕开皮肉,牵扯出大?片纵横嶙峋的伤口。


    血液浸没衣袍,血腥味浓郁,粘稠的血液流淌一地。


    用刑声?惨烈,听得一旁观刑的老差役也面露不忍。


    “谢蔺,你认不认罪?谢蔺,你祸国殃民,罪该万死?!你竟还有脸否认罪证!”


    赵永明想听到谢蔺的求饶或是哭喊,可偏偏,郎君只是眉峰轻拧,没有半句埋怨。


    他的血已?经流得够多了,脸色苍白?,唇瓣发青,指骨也在轻轻颤抖,随时要因失血而?倒下。


    奈何谢蔺嘴硬至此,倒是赵永明一直唱着?独角戏,惹人发笑。


    赵永明被这?把硬骨头气得够呛,他靠近谢蔺,冷声?嘲讽:“谢蔺,你是不是很后悔,事情做得太绝?不是我一人要你死?,是所有豪族门阀要你死?。我劝你识相,痛快应下罪名,这?样?你还能少受一些折磨……”


    谢蔺心知肚明。


    若是皇帝想保他,这?些罪证根本不会呈至御前。


    皇帝打压世家多年,如今到了需要权衡朝政,巩固君臣关?系的时候,自然要用“谢蔺的死?”开一道豁口,作为礼物讨好?门阀。


    也能警告所有依附君王的寒门臣子,以谢蔺为戒,看清楚那些“忤逆帝王、亲近旧勋”的罪臣,究竟会有什么万劫不复的下场。


    谢蔺是被推出去顶罪之人,他是被推出去收买世家人心的棋子。


    谢蔺猜测自己终会成为皇权倾轧之下的牺牲品,但他没料到的是,这?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他还没来得及安顿好?亲子。


    不过有以观在旁庇护,谢如琢应当无事。谢蔺可以戴罪赴死?,也会求君王开恩,不要殃及小儿,祸不及家宅。


    乾宁帝曾经抱过谢如琢,他夸赞小孩聪慧,定能平安长?大?。这?也是对于谢蔺的许诺,为君谋事的臣子,家人都会受到皇恩荫蔽。谢蔺心知,谢如琢不会出事,可他若想保下小儿,再不能忤逆君主了……


    谢蔺动了动指骨,有血液顺着?指节流下。


    一时之间,谢蔺想到了纪兰芷。


    他不知,纪兰芷会庆幸没有成婚,嫁给他这?样?的罪臣;还是会存有一丝怜悯,可怜他如今凄凉境遇。


    不过幸好?,婚期将近,谢蔺还没来得及同纪兰芷成婚,他因罪入狱,婚旨自会解除,如此也不算耽误她。


    赵永明还要再落鞭子。


    谢蔺却出声?了:“若是在我家宅地下暗室寻到银钱,可以去查隔壁或者附近的宅子有没有近年出售的屋舍,从?那些屋子开始挖掘地道,能够通往谢府。若是怀疑我私社盐窑牟利,也可以去搜查盐窑场所的租赁契书,比照我的字迹以及指印,便是觉得我寻得力管事代为租赁、私下对接盐商,总得有人证以及物证,或是我取财自用的罪证。若是想我认罪,这?些东西?,你要逐一安排好?,缺一不可……”


    说完,谢蔺又是一笑,他的笑声?轻微,牵动颈上的血液,触目惊心。


    “我知,今日我说的这?些章程,倒好?似提醒了你们,定要处理?好?后续手脚。免得我认罪后,还有机会翻供。我并非无罪,我所犯之罪,是世家门阀的众怒;我所犯的罪,是人人自醉独我醒的清正;我所犯之罪,是明知朱门险恶,我却非要去怜那一具无蝉衫麟带遮蔽的路边枯骨!”


    “赵永明啊,我死?得不冤,我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我已?无所求。”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不会再认罪,但他可以赴死?。


    他的儿子,不应该有一个背负贪官罪名的生父。


    他们不能对谢如琢这?样?残忍。


    谢蔺在这?样?重的殴打之下,竟还能言善辩,赵永明心生怯意,怕他再胡说八道下去。


    赵永明今日不敢再审,他弃鞭离去,临走之前,摔下一句:“谢蔺,你如今不过垂死?挣扎,我顾念同僚之情,原本不想伤你。可你实在冥顽不灵!谢蔺,你好?自为之吧!”


    赵永明一走,谢蔺被相熟的老差役解下刑架。


    老差役曾和谢蔺一起喝过酒,谢蔺见他腿骨遇冷会发酸,还给他开过一张药方子。


    老差役用过以后,效果显著,问?起谢蔺怎么知道这?样?的偏方。


    谢蔺说是上贫镇探望腿脚不便的老者时,特地问?大?夫求来的。


    试问?,哪个只做面子情的贪官,愿意寒冬腊月,冒雪进山,探访民情?老差役私心以为,谢蔺并不是一个坏人。


    但朝堂中,又有谁信呢?-


    夜里,老差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偷偷把温理?放进牢狱。


    为了防止囚徒服毒自尽,温理?入狱探监,不可以带任何的吃食或者药品。


    他看到谢蔺浑身沐血的样?子,眼睛瞬间熬红,布满湿意,气得破口大?骂:“赵永明怎敢、怎敢违背律令,殴打收押罪官!罪证还有待核实,他们就不怕触怒陛下吗?!”


    谢蔺没有回答。


    他只是艰难地屈膝,铺陈好?一片脏泞的厚被,邀温理?落座。


    “寒舍简陋,怠慢知章了。”


    开完玩笑,谢蔺屈拳抵唇,猛烈咳嗽起来。郎君的胸腔起伏不休,伤口又要挣开,牵扯出阵阵痛感。


    虽过了年关?,却还是春寒,本就容易受冻,偏偏谢蔺伤势难愈,伤及肺腑,自是犯了咳症。


    温理?心生不忍,叹一口气:“您怎么还能同我说笑……您好?好?养伤。再过一段时间,兴许会换一间牢狱,里面有我们认识的官吏,能给您行一些方便。至少不要受冻,也不要让伤势加重。”


    “您放心,这?些案子,我们也有着?手去查。博衍,我信你为人耿介清直,定是那些人蓄意栽赃。偏偏这?么凑巧,兵乱刚出,又来盐政的差池!若无人在背地里筹谋,我都要不信。”


    谢蔺没有多说什么,只说了几句如何下手查案的关?键。


    说完,谢蔺又若有所思地道:“倘若有人拦你、阻你,又并非那些门阀权贵……知章,届时,你不必再查,及时收手,明哲保身便可。你的恩情,我记下了。”


    要是有人刻意拦着?温理?查案子,那说明帝王也有下手干预。


    他卸磨杀驴,一心袖手旁观,将谢蔺视为弃子。即便是无用之物,也要物尽其用,将奄奄一息的谢蔺献给世家,好?教人出一口恶气。


    这?是君要臣死?,谢蔺不得不死?,既已?是死?局,又何必再连累温理?。


    温理?哑然,一下子想明白?关?窍。


    “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他如此,也不怕令寒门庶族寒心。”温理?颓丧肩膀,无话可说。


    谢蔺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缄默许久。


    谢蔺缓缓开口:“知章,我心中并无怨言。唯独两件事,我想请你代我去办。”


    温理?:“您说。”


    “其一,在我的宅院前燃一炷香,不必过问?缘由,自有人知晓要做之事。”谢蔺这?句吩咐,是给以观的。他曾给以观下过密令,以观知道要如何做。


    “其二,幼子无辜,我知陛下心慈,不会伤害儿郎,但也请你从?旁看顾一二。”


    谢蔺明白?,他会有面见圣人的机会,他能保下谢如琢。只是小孩子心思纤敏,眼下必然心急如焚,他有些心疼。


    温理?长?叹一口气:“我早早派人去护着?琢哥儿,可陛下虽抄办谢家,却没有将其查封,琢哥儿还能入住家宅,他说要等?父亲回家,不愿跟着?我们离开。”


    听到这?句话,谢蔺也懂了。


    只查抄不封宅,这?是乾宁帝的暗示,他没有让谢如琢无家可归,他重诺,既然从?前答应过谢蔺,不会祸及家宅,那么他便会办到。


    谢蔺颔首,他能安心了-


    谢府除了那一大?批铸有官家年号的银锭,没有再搜出其他贵重的物品。


    不知是谢蔺真的勤俭,还是做戏,总之他家中最贵重的东西?,便是几样?御赐的珍品,再无旁的。


    谢如琢得知父亲入狱,如今生死?未卜,小郎君成日以泪洗面。


    他想拦住那些擅闯家宅的官兵,可他赤手空拳,又不会武艺,没办法将坏人赶出门外。


    刘管事怕兵痞作乱,误伤孩子,急忙讨好?地抱回谢如琢。


    刘管事搂住孤苦无依的小公?子,一遍又一遍抚摸他的头,哄他:“小公?子放心,郎主一定会平安归来。小公?子不要怕,老奴护着?你!小公?子听话,还有老奴在呢!”


    谢如琢渐渐安静下来,他埋在刘管事怀里,无声?淌泪。


    哭够了,谢如琢待在刘管事怀里,眼睁睁看着?那群蛮横的兵痞,像是泄愤一般,摔砸家具,甚至将谢如琢房中的几样?孩子玩意儿也拎出来搜查。


    谢如琢抱着?睡觉的布老虎破损了,棉絮抖了一地,他双拳紧握,没有去捡。


    谢如琢抹干净眼泪,他知道这?些人是存心羞辱谢家。


    他挣开刘管事的怀抱,他负手而?立,冷眼旁观。


    谢如琢过完年,才?不过七岁,但他已?经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再多的坏人来他的家里,他也不会露怯。


    谢如琢一点都不怕。


    谢家落难,抄家都抄了好?些天。


    有的幼学孩子少不更事,故意来谢家看热闹。


    姜锋他们不知恶言伤人六月寒,看到谢如琢就讽刺:“你爹是个大?贪官!你也是贪官的儿子!”


    谢蔺待人宽厚,济困扶危,父亲是个好?官!


    谢如琢的持重外表一瞬间崩盘,他揎拳捋袖,作势要打姜锋。


    可是这?一次,刘管事拦住谢如琢了。


    姜锋是英国公?府的小公?子,谢如琢要是动手,再没人能护着?他了。


    姜锋对谢如琢扮鬼脸,看着?小郎君气得目眦欲裂,像一只临危小兽要撕咬他的样?子,姜锋哈哈大?笑。


    还没来得及再说两句坏话,姜锋忽然脑壳子一痛,竟是挨了一记指叩栗子。


    姜锋恼羞成怒,抬起头,竟看到一张月貌花容,那是纪兰芷的脸!


    姜锋:“你打我?!”


    纪兰芷微笑:“怎么?作为幼学教谕,我看到学生在外言行无状,还不能以先生之名,给点小惩小戒?”


    姜锋语塞,气得跳脚。


    他能欺负谢如琢,却不敢和身为老师的纪兰芷叫板。姜锋还要再反驳,可是纪兰芷已?经不理?他了。


    纪兰芷含笑,走向谢如琢,她不顾众人异样?目光,依旧蹲下身子,慢条斯理?地帮小郎君整理?衣冠。


    熟悉的香味萦绕周身,纪兰芷温暖的指尖轻轻抚过谢如琢的眉眼,软软的,很温柔。


    小郎君鼻腔发酸,终于没忍住哭泣,眼泪瞬间一颗颗滚落。


    纪兰芷心疼到不行,她轻轻抱住孩子,拍了拍谢如琢的后背。


    纪兰芷靠近小孩,将他紧紧拥入怀中,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悄悄说:“琢哥儿,你是我生的孩子。就算没有爹爹,你还有阿娘。你愿不愿意,跟着?阿娘走?”


    纪兰芷顾不上那么许多,她只知道,幼子无辜,谢如琢不应该受这?些苦难。


    这?是她生下的孩子。


    她抛下谢如琢父子一次,不能再抛下第二次了。


    小孩可怜,她要护着?他,就像纪兰芷心疼盛氏,也会护着?阿娘那样?。


    纪兰芷不会再逃跑。


    谢如琢听到纪兰芷的话,看着?这?一张和祠堂里挂着?的母亲遗像上一模一样?的姣好?眉眼,记起画像落款的那一句“吾妻枝枝”。


    即便他想不透因果关?系,但也依旧坚信纪兰芷的善意。


    谢如琢本来无依无靠,畏惧那些风浪,但纪兰芷拥着?他,她说她是琢哥儿的娘亲。


    他有父亲,也有母亲。


    在这?一瞬间,谢如琢忽然什么都不怕了。


    他咬牙忍住眼泪,伶仃纤细的双臂环住纪兰芷的脖颈。


    他靠在纪兰芷的肩膀上,小声?说:“如琢跟阿娘走。”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纪兰芷牵起谢如琢, 带他一步步走出谢府,刘管事紧跟其后。


    走了两步,谢如琢忽然?停下?脚步, 抬起一双哭得红彤彤的?凤眼,对纪兰芷说:“阿娘, 我?去拿一样东西。”


    “去吧, 阿娘等你。”纪兰芷摸了摸小孩的?头,笑着应允。


    谢如琢跑回寝院门口?, 当着那?群搬运家具的?官兵的?面,捡起了自己破损不堪的?布老虎。


    他细心地拍了拍玩具上的?灰尘,心疼地抠了一下?断线的?口?子。


    缝边的?线断了……府上没有擅长?针线活的?绣娘能帮他缝好?了。


    这只布老虎, 是?谢蔺用百家布做的?。


    少时, 谢如琢时常受惊,夜里睡到一半被汗闷醒,然?后嚎啕大哭。


    夜啼的?小郎君带起来特别累人,但谢蔺不厌其烦, 每晚抱着孩子出门看月亮。


    他告诉谢如琢,娘亲变成星星, 在天上看着琢哥儿。所以琢哥儿别哭, 娘亲会难过。


    谢如琢问, 那?他有没有机会见到阿娘?


    父亲回答他,有的?, 等到百年后,大家都?会变成星星,一家人会在天上团聚。


    那?一天开始, 谢如琢就不再?因?为想?娘而独自掉眼泪了。他知道,早晚有一天, 大家会再?次相见。


    谢如琢夜啼的?毛病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谢蔺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只能下?乡的?时候和那?些?妇人取经。有人告诉他,小孩夜啼是?被魑魅魍魉吓掉了魂,去各家各户求一块布头,缝一样小玩意摆在孩子床头,能招来保家仙,这样孩子便不会再?受惊了。


    虽是?无稽之谈,谢蔺却?郑重?对待,他果真为谢如琢取了百家布,缝制一只布老虎,陪伴儿子入眠。


    谢蔺常有自己修补旧衣,一手针线活纯熟精娴,虽及不上铺子里绣娘制衣的?手艺,但做些?棉鞋、罗袜这种小物件还是?绰绰有余。


    谢蔺做的?布老虎,长?得没有铺子里那?些?喜布老虎好?看,但谢如琢还是?将其视若珍宝,每晚都?抱着入睡。


    父亲不在身边,至少还有他留下?的?东西能陪着谢如琢。


    谢如琢抱紧怀里破口?的?布偶,重?新跑向纪兰芷,再?次拉住了她的?手。


    纪兰芷带谢如琢离开了。


    围聚的?官眷们?窃窃私语,对着纪兰芷指指点点。


    纪兰芷和谢蔺的?婚约都?已经作废了,可她依旧念旧情,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谢如琢。


    世家人或许会夸她一句仗义,但他们?也会认为纪兰芷一定疯了。


    朝中人人自危,谁敢和败落的?谢家牵扯上关系?况且纪兰芷没和谢蔺成婚,就这么看顾谢家,还敢带走谢蔺留下?的?小拖油瓶,那?么今后哪家人还敢再?和纪兰芷议亲啊?便是?她再?长?袖善舞、再?容色倾国也不行。


    纪兰芷分明在自毁前程。


    纪兰芷并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她带谢如琢来到一间京郊的?小院。


    这间小院的?房契在纪兰芷手中,是?盛氏留给纪兰芷的?嫁妆,侯府没人能动这些?房产。


    考虑到谢如琢再?坚强乖巧,也只是?一个七岁的?儿郎。纪兰芷还聘了一位厨娘以及一个婆子,这样一来,谢如琢的?一日三餐至少有人照顾。


    刘管事看着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小院,房间也是?按照孩子的?喜好?布置的?。


    一张竹叶雕纹的?幔帐架子床、一只玫瑰梳背椅、一只勾莲纹梨花木书桌,除了这些?大家具以外,西面还放着两只箱笼以及衣橱,橱柜里塞满了小郎君穿的?冬衣与鞋袜。


    这些?都?是?纪兰芷上成衣铺子里为谢如琢置办的?,她来不及喊绣娘给孩子裁新衣,只能买一些?已经做好?的?成衣,暂时备在家中。


    刘管事能从这些?用物里感受到纪兰芷对小郎君的?珍爱之心,他感激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毕竟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人人对他们?谢家避之不及的?时候,纪兰芷居然?还愿意对孩子施以援手。


    “二娘子的?恩情,小的?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了,若是?郎主能平安归来,定会感激二娘子今日的?襄助。”


    但刘管事心知肚明,谢蔺闹出那?么大的?阵仗,估计是?凶多吉少,他宽慰谢如琢,只是?不想?说出来让小主子担心罢了。


    谢家如今没钱、没权、没势,家境一落千丈,真不知纪兰芷这样鼎力相助是?图什么,难道她真对郎主芳心暗许?刘管事不知该说什么好?。


    刘管事不知内情,纪兰芷怕他心生负担,只柔声道:“管事不必介怀,不论你家郎主如何,我?都?是?愿意帮助琢哥儿的?。我?与琢哥儿有缘,他唤我?一句娘亲,我?便将他当成亲子养育。这间院子是?我?名下?的?房产,你们?只管好?生住在这里,不要再?担惊受怕。”


    刘管事点头哈腰,殷切地道了一句“是”。


    刘管事奉纪兰芷的?命,下?去催促厨娘熬煮一碗红枣银耳汤。


    小郎君受了惊,喝点甜汤也能压压惊。


    婆子端了一盆热水进屋,纪兰芷亲手拧了热帕子,帮小郎君擦干净脸上干涸的泪痕。


    谢如琢乖巧坐在凳子上,任由纪兰芷拿热巾帕轻敷他的眼角眉梢,温热的?湿意在脸上蒸腾,脸上眼泪风干后带来的细微刺痛,被那?一张帕子一点一点抹去了。


    谢如琢手脚又回暖,他渐渐不觉得很冷了。


    小郎君在房间里渐渐平复心情,他又一次,觉得自己拖累了纪兰芷。


    谢如琢垂眸,轻声说:“今日还是?麻烦您照顾了。”


    他一时动容,才唤纪兰芷“阿娘”,但他知道,如今父亲患难,谢家未必还有从前峥嵘,他和纪兰芷亲近,或许会给她带来麻烦。


    纪姨母是?很好?很好?的?人,谢如琢不想?拖累她。


    纪兰芷听到谢如琢的?话,又如何不明白小郎君的?所思所想??她很难过,明明谢如琢待在亲生娘亲的?身边,但他还是?那?样的?不安。


    纪兰芷带谢如琢坐到床上,她拉过厚厚实实的?锦被,盖在小郎君的?身上,把他裹成一个圆鼓鼓的?球。


    纪兰芷和谢如琢面对面坐着,郑重?其事地说:“阿娘要和你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可能你会生气,也可能会难过,但是?你答应阿娘,绝对不要不理阿娘,好?不好??”


    谢如琢茫然?地抬头,他看着纪兰芷那?双认真的?眼睛,迟缓地点了点头。


    纪兰芷捏一下?小孩的?脸颊。


    小郎君的?眉眼长?开了,下?颌渐渐有了男子的?骨棱,掐起来一点都?不软乎。


    即便过了冬,元月也还是?偶有风雪。


    屋外再?次刮起了风雪,冰凌扑到红漆和合窗外覆的?御寒毡布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被褥里藏了好?几个灌满热水的?汤婆子,谢如琢还有厚被围拥,他一点都?不冷。


    纪兰芷清了清嗓子,和谢如琢说起从前的?事:“我?方才说的?那?句,我?是?琢哥儿亲生娘亲的?话,并非作假。七年前,阿娘在远离都?城的?中州海域遇袭,被海寇当成俘虏,他们?看中我?的?姿容,逼迫我?嫁给贼首。”


    “我?不幸中毒,幸得你父亲搭救,也在那?段时日里怀上了你。可是?,当时你的?父亲身负皇命,乔装成贼匪,而我?是?世家女子,家中还有爱护我?多年的?母亲,我?不能嫁为匪妇,因?一时的?冲动,让我?母亲蒙羞。”


    “你见过侯夫人,你知道她是?个温善的?女子,如果没有我?的?庇护,她在家中很容易受到妾室的?欺辱。所以,我?必须回到都?城,像个寻常女子那?样,嫁到高门里,为娘家争权夺势,如此才能引得父亲半点怜悯,善待我?的?母亲……”


    纪兰芷可以坦荡地和谢蔺据理力争,可以诉说自己多年的?不易与辛苦。


    唯独面对谢如琢的?时候,她的?心中常有亏欠。


    小郎君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原来只是?一个意外。


    他不知道自己思念的?娘亲,原来一心想?舍下?他。


    谢如琢现在没有父亲了,纪兰芷找回他,却?还要告诉他这么残忍的?真相。


    纪兰芷说到后面,几经停顿,羞愧到说不出话来。


    纪兰芷定定地看着小郎君,她能言善辩,完全可以捏造一些?事实,把自己说得无辜又可怜。反正谢蔺一定会帮她圆谎,没有人想?伤害懂事的?谢如琢。


    可是?纪兰芷不想?欺骗小孩,谢如琢聪慧,他未必不能觉察出谎言。


    纪兰芷骗了他这么久,不能再?肆意妄为,欺瞒儿子了。


    纪兰芷不说话。


    冷风从门缝里灌入,纪兰芷没有盖被子,怀里也没有抱着汤婆子,她感觉有些?冷。


    没一会儿,她的?手心,忽然?挤进来一样热腾腾的?物件。


    小孩察觉到纪兰芷那?双荷尖似的?长?指都?冻出薄红,特地给她塞了保暖的?羊皮水袋。


    纪兰芷掌心生热,她错愕地抬眸,望向小郎君。


    谢如琢凝视生母,脸上没有笑容,却?也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他用稚气的?嗓音,小声问:“就像我?从小都?在思念娘亲那?样……阿娘离开自己的?娘,一定也很难过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纪兰芷的?鼻尖胀出热意,酸酸涩涩的?感觉涌上心头,催出她盈满眼眶的?泪水。


    儿子没有怪她,他体谅她的?难处,甚至觉得纪兰芷一定过得很辛苦。


    纪兰芷忍不住,倾身抱住了谢如琢。


    她把泪湿了的?眼睛,埋到谢如琢窄小的?肩膀上,哽咽:“是?啊,我?很难过、很难过。但我?也很想?念琢哥儿……我?再?  也不会丢下?你了,原谅阿娘这一次,好?不好??”


    谢如琢沉默许久,隔了好?一会儿,小郎君才伸手环住纪兰芷,轻轻说:“好?。”


    纪兰芷本不该在外留宿,即便她是?嫁过人的?寡妇,如今还是?独身,也不好?做一些?太过放浪形骸的?事。


    可是?夜里,纪兰芷陪着谢如琢吃了一碗甜汤,看着谢如琢难得有一丝笑意,她又感到于心不忍。


    她不打算丢下?谢如琢了,既如此,名声差点又如何?


    当晚,纪兰芷抱来一床厚被,睡在儿子旁边。


    谢如琢像是?害怕纪兰芷离开,就连熟睡都?要伸出玉琢一般的?细白小指,紧紧抓住纪兰芷的?衣袖。


    纪兰芷没有掰开他的?手,她陪在谢如琢的?身边,一晚上听着小郎君平缓的?呼吸,看他尚且安稳的?睡颜,几乎没怎么睡觉-


    建康侯府,纪侯爷坐在花厅正堂,一夜未睡。


    他早知谢家衰败的?消息,这门亲事结到最?后竟成了一场笑话。


    纪侯爷唯恐惹祸上身,花了一些?钱财用作人情疏通,他从大太监德方口?中得知,既然?谢蔺入狱,那?么婚旨自然?就不作数了。陛下?仁慈,总不至于逼着人家小娘子嫁给一个囚犯。


    纪侯爷松了一口?气,赶紧回家,叮嘱家中人别和谢家来往。


    哪里知道,人还没坐稳,茶还没吃上,他就听到柳姨娘兴冲冲地跑来告状,说纪兰芷当众带走了谢如琢,这事儿在官夫人圈子里全知晓了,闹得沸沸扬扬,还有添油加醋地说了外人传出纪兰芷克夫的?“美名”,讽刺纪家真是?有情有义。


    纪侯爷气得摔碎好?几只茶盏,指着盛氏的?鼻子骂:“这时候不和谢家撇清关系,还上赶着当人后娘!兰芷日后还怎么再?嫁?哪家高门的?郎君会要她?!瞧瞧你养出的?蠢女!早知如此,在七年前,她做出那?等辱门败户的?事时,我?就该溺死她!”


    柳姨娘和纪晚秋还在一旁幸灾乐祸,她们?就说,纪兰芷哪里来的?泼天福气,竟能成权臣之妇。她就是?个克夫的?扫把星,在外人眼中,她害死第一任丈夫,第二任未婚夫又在两人婚前锒铛入狱,再?无人敢娶纪兰芷了。


    纪晚秋坚信,往后她的?日子一定会比纪兰芷好?上一千倍、一万倍!她再?也不会被纪兰芷压在地上打了。


    盛氏气得发?抖:“枝枝是?你的?亲女,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她也是?你的?骨血,是?你落下?的?肉!你不帮着亲女,还要送她去死!况且枝枝若是?遇不到好?人家,一辈子留在侯府又如何?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孩子了,不过多一双筷子的?事!闺女遇到这么大的?变故,你不心疼女儿,反倒觉得她不能再?嫁便没了用处。纪崇德,你这算什么?你把枝枝当成可以随意发?卖的?物件吗?”


    纪侯爷自知如今的?体面,也是?因?清澜盛家的?名望以及大笔的?陪嫁,方能维持。因?此,他即便不喜盛氏,也不会在人前落她面子。


    盛氏心中虽然?恨丈夫,却?也觉得纪崇德应该是?个能说得通道理的?人。


    可是?他今日居然?当众说出要弄死亲女的?恶言。


    盛氏瞠目结舌,望向丈夫的?眼神,如同见了鬼一般。


    纪崇德既然?在盛氏面前暴露凶相本性,他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纪侯爷冷笑一声:“她身为侯府的?小娘子,自然?要以侯府的?门楣与前程为大。她若不能帮衬侯府,我?将她养大做什么?倒是?你,明明是?书香门庭出来的?宗妇,居然?连一个庶女都?教养不好?!难怪这么多年,连一颗蛋都?不会下?,当初我?向清澜盛家求娶你,真是?瞎了眼。”


    盛氏的?眼泪瞬间滚落。


    这么多年,她循规蹈矩,尽孝婆母,不但一心为建康侯府支应门庭,操持庶务,便是?庶长?子纪明衡,盛氏也放下?她与柳姨娘的?旧怨,时不时通信清澜盛家的?诸位堂兄弟,帮着筹谋前程。


    仅仅是?因?盛氏不能生养,纪崇德便三言两语竟将她所有的?功劳都?抹除得一干二净。


    盛氏气得倒退两步,血气上涌,眼前发?黑,她一阵头晕眼花,几乎站不稳脚。


    纪明衡与郑氏听到正堂动静,急急跑来扶主母,劝慰纪侯爷消消气。


    可是?今日,盛氏不想?再?如从前那?般软弱。她忍着这一口?压抑心底多年的?气,她鼓足勇气搡开长?子长?媳的?手。


    盛氏抹去脸上的?眼泪,一步步逼近纪崇德。


    盛氏想?着乖巧懂事的?纪兰芷,想?着纪兰芷这么多年承欢膝下?,彩衣娱亲。盛氏忽然?有点明白,为何纪兰芷要听纪崇德的?安排,为何要待谁都?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为何要逼迫自己去同意那?些?纪崇德安排的?相看与婚事。


    纪兰芷只是?不想?盛氏受苦。


    她一心保护母亲。


    盛氏竟昏蒙至此,半点不知纪兰芷已被她父亲逼上绝路!


    她可怜的?女儿,她对不起枝枝。


    凭什么,她花儿一样的?女儿,要受这些?苦难。


    盛氏咽下?苦泪,即便她已是?上了年纪的?妇人,依旧可以为了纪兰芷而变得刚强。


    盛氏挺直腰脊,半点不畏纪崇德凶恶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对成婚多年的?丈夫道:“纪崇德,我?与你夫妻情分已尽。今日,你我?恩断义绝,不管你是?用‘七出之条里的?无子’一项休弃我?,还是?顾及颜面,提出两家和离,我?都?不会再?做纪家妇。我?会带着枝枝离开,我?们?母女不会再?碍你的?眼!如此,也正好?从了你的?意吧?你要扶正柳姨娘便扶吧,你要续娶便娶吧。”


    纪崇德怒目而视:“你可知,你这样不会生养、外嫁多年的?宗妇,即便和离回娘家,也是?要看偏房弟侄的?脸色过活?!”


    盛氏回头,看了丈夫一眼,她绷紧下?颌,即便青春不在,眼角、侧脸都?生出皱纹,她那?双眼却?依旧有年轻时高门贵女的?风华神采。


    盛氏摆足了姿态,冷嗤:“这一座吃人的?宅院,我?已经待够了!我?还不信,离了你,我?们?娘俩便活不了了!”


    盛氏舍下?纪崇德,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喊季嬷嬷给纪兰芷递去消息,又回正房带走所有盛家的?陪嫁金银、房契地契。


    盛氏忍辱负重?几十年,她从一位明媚的?少女,变成鬓边长?白发?的?老妇。她以为自己一定会老死在侯府,可她今日受纪兰芷的?鼓舞,她走出来了。


    盛氏头一次不是?为了人情来往、赴宴攀交、采买家用而走出这一扇大门。


    她走出这一座乌沉沉的?院子,只因?她想?和女儿一起过日子,只因?她这一次想?为自己而活。


    盛氏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惬意。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夜深了, 打前头行路的丫鬟提起羊角灯一照。


    伏地燕受到惊吓,收起剪子一样的翅膀,慌忙掩进廊梁里头。


    纪家老夫人大?病初愈, 才喝了安神的药,得知昨晚正房闹出的动静, 觉也不睡了, 换了一件寿纹对襟披袄,再裹一条防风的银鼠皮围脖儿, 吭哧吭哧就往柳姨娘的院子里去。


    纪侯爷生了一天的气,丫鬟说他夜里就宿在柳姨娘的院子里。


    老夫人要来,柳姨娘那边盯梢的丫鬟早早通风报信。


    等老夫人迈进正堂, 柳姨娘已经服侍纪崇德穿好了衣裳, 坐在堂前等她。


    纪侯爷拧了拧眉心?:“娘,你怎么大?半夜赶来了?您身子骨不好,多?躺着休养才是。”


    老夫人气得抄起龙头拐杖,重重一锤地:“我怕我再睡下去, 这家就翻了天了!”


    老夫人忽然发?难,饶是平日里再敬重母亲的纪崇德也有几分不耐。


    纪侯爷面?色不虞, 他年过半百, 早已不是从前那个被父母亲用?竹帚抽打的小童了。


    老夫人意?识到儿子长大?了, 自己管教不了他,只能?朝一旁安抚儿子的柳姨娘重重摔去一个巴掌。


    老夫人指上戴着金戒指, 刻了花印,冷不防刮擦到柳姨娘的颊侧,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柳姨娘被打懵了, 两?眼含泪,我见犹怜。她见是老夫人下的手, 也不敢喊冤,只泪眼婆娑地望向纪崇德。


    “娘!你在做什么?!”纪侯爷倒不是担心?柳姨娘,而是母亲在下人面?前落他的面?子,实在忍无可忍。


    老夫人却还要伸手打柳姨娘,她指桑骂槐地道:“你一个贱皮子妾室,竟也敢烂了舌根嚼正房的蛆!要不是我儿听你一个奸货挑唆,怎会休掉掌家多?年的宗妇!你个蠢货,我当初让你进偏门,真是猪油蒙了心?肝!”


    纪崇德愚昧,一心?要持着他的男子气概与父辈的颜面?,可老夫人却知,她嘴上骂盛氏不会生养,却也是将这一点抓来当把?柄,如此才能?让盛氏心?甘情愿拿出丰厚的陪嫁来补贴家用?,不然就凭纪崇德那点侯爵的俸禄,以及庶出长孙的低品阶官俸,如何养得起这么一大?家子人?


    若非看在他们是清澜盛家的姻亲,盛氏又?肯让家中叔侄、堂房兄弟提拔庶长孙,三孙女纪晚秋又?如何能?沾胞兄的光,嫁进崔氏的门庭?


    纪崇德竟听柳姨娘这样蠢妇的话,同盛氏和离了……当真是愚不可及!


    老夫人定下心?神,她攀住儿子的手臂,同他道:“趁现在事情还没个结论,你去将大?儿媳请回来。多?年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床头吵架床尾和,不过上嘴唇磕碰下牙齿,说说话便过去了。”


    柳姨娘听到老夫人还要说和,她也有些慌了神,她可是开罪惨了盛氏,若盛氏真的回到侯府,又?不顾体面?要拿捏她,那她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柳姨娘怯怯看了一眼纪侯爷,见他冷着脸,便小声同老夫人道:“太迟了,侯爷的和离书早已送去了……”


    闻言,老夫人顿感头晕眼花,她足下踉跄两?步。


    还没等丫鬟扶稳老夫人,屋外传来季嬷嬷的声音。


    “纪侯爷,我家夫人送来了签字画指印的和离书,还有一份二娘子送来的断绝书。夫人说了,她并非受封之妇,两?家和离,官府任其自便。夫家提出和离,文书她签了,也过了官府明面?,如今各家留一封和离书,用?以留存明证。而二娘子可怜谢家稚儿,又?不愿往后生事,拖累侯府,她自愿提出与纪家恩断义绝,从此为失怙失恃的孤女,族谱也大?可将她除名?。奴婢把?文书带到了,烦请侯爷存书,再签一份断绝书,奴婢好回去复命。”


    季嬷嬷是盛氏的家奴,侯府的主子没她的身契,轻易打骂不得她。


    纪崇德没想到他的二女儿主意?这么大?,竟铁了心?要保谢家小子。


    他火气上涌,冷笑连连,一脚踹开门,接过季嬷嬷奉上的父女断绝书。


    “她要去送死,休怪我这个做父亲的不近人情!盛氏愚钝,为了一个庶女离家,往后莫要后悔!”


    季嬷嬷不搭话,只盯着纪侯爷签字。


    纪崇德签下文书,又?下令给族中长老,更?改族谱,只在族谱里记下他仅有一女纪晚秋,而纪兰芷已被除名?。


    季嬷嬷办好了事,她将一式两?份的书文,留下一份给侯府,另一份带回纪兰芷那处。临走前还说了一句体面?话:“和离放妻书已成,如今两?家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彼此都?留些体面?,莫要再因?前尘旧事,两?厢生憎。奴婢这就告退,不打扰侯府清静了。”


    老夫人看到季嬷嬷风风火火地走了,她精神不济,一下子栽倒在椅上。


    她没想到儿子竟凭着一腔意?气,将事情办得这样快。若是她儿子争气,给盛氏挣来诰命,受封之妇和离,要走吏部削封以及刑部询问的流程,事情还有转圜余地。如今木已成舟,老夫人也认了命。


    老夫人瞥见暗地里止住眼泪的柳姨娘,嗤笑一声:“老身好歹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你当我不知你在想什么?便是侯府主母之位空缺,也断没有妾室扶正的道理!大?郎,你不做人,娘还要点人前的脸面。你与盛氏和离便和离吧,再寻其他高门儿媳为妇便是,只柳氏难登大?雅之堂,除非我死,也决不会让她上位!”


    柳姨娘闻言,脸色顿时青白,唇瓣失血。


    她懊恼不已,这两?人母子吵架,倒伤及她这个无辜的人。早知道她便不管那么多?闲事,若没有老夫人从中作梗,兴许她还能捞到一个侯夫人做做。


    但老夫人要纪崇德另娶,柳姨娘也不带怕的。毕竟她是儿女双全的妾室,一个半道上来的主母,未必压得住她的风头-


    盛氏和离后,麻烦也会接踵而至。


    她要受父辈的诘难、弟侄的指责、旁支的非议。


    她本该忍受那些婚姻里的不快,为各房小娘子做出德言工容的宗妇典范,如此一来,别家的妇人在挑选儿媳时,便会高看清澜盛家一眼。


    盛氏最怕背负骂名?,但她为了纪兰芷,舍下这些曾经被她视为生命最重的体面?。


    纪兰芷将母亲迎回京郊的小院,她得知盛氏和离,又?怎么猜不到母亲是为了自己做出牺牲。


    纪兰芷心?中有愧,眼眶发?烫,她如儿时那样抱住母亲,小脸抵在盛氏的膝骨,轻轻地磨蹭。


    “是我拖累了您……”


    盛氏温柔地抚摸女儿的头发?,摇了摇头:“是枝枝救了我。”


    纪兰芷的喉头仿佛含了一颗酸梅,涩得心?脏都?缩成了拳头大?小。


    她依偎母亲身边,把?七年前的事全部告诉盛氏。


    盛氏怕女儿难过,那么多?年从来没有问过纪兰芷的往事。在盛氏心?里,失贞也好,完璧也好,纪兰芷都?是她的乖女,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盛氏得知谢如琢是纪兰芷的亲儿子,她的鼻腔酸楚,眼泪滚落。


    她没有在意?纪兰芷的过去,她只是可怜女儿。那时的纪兰芷才及笄不久,在盛氏眼中,她还是个小姑娘,她遇到那么大?的事,举目无亲,身边没人可以商量,她会有多?怕。


    盛氏抱住纪兰芷,眼泪跌入女儿的发?髻间。


    “往后有阿娘在,我们枝枝再也不用?害怕了。”


    纪兰芷咬住下唇,她想止泪,可怎么也止不住。


    小娘子赖在盛氏怀里,终于像一个孩子一样,把?这么多?年的委屈,统统哭了出来-


    谢如琢守在屋子外头,没有进去旁听娘亲纪兰芷和盛氏的对话。


    昨晚下的一场小雪,今早的庭院里累起了不深不浅的一层雪垛子。谢如琢闲来无事,也看不进书,只能?蹲在石阶旁边踩冰、堆雪人。


    季嬷嬷和刘管事守在旁边看顾小公子,生怕他玩雪冻出个好歹来。


    好在今早,纪兰芷翻出一双麂子皮的小靴,以及用?蓬松胞羔羊皮做内胆的月白色棉袍,给小郎君换上。小孩穿得厚厚实实,一点都?觉不出冷。


    门扉吱呀打开,纪兰芷喊谢如琢进屋:“琢哥儿,你来。”


    谢如琢拍去手上的碎雪,又?整了整蹲身子造成的衣袍褶皱,到处都?打理干净,这才对抄袖子,规规矩矩进门。


    清秀的小郎君抬头看了娘亲一眼,得到纪兰芷的允许后,对盛氏躬身,恭恭敬敬地喊:“如琢见过外祖母。”


    盛氏看到教养极好的小孩,又?想起这些天小郎君的遭遇,眼泪又?要盈眶。


    她搂过孩子,柔善地拍着他的后背:“我们琢哥儿吃了好多?苦,外祖母心?里想着就疼。如今这个光景,我们琢哥儿可怎么办才好。”


    谢如琢紧紧攥着手指,任由盛氏抱着他哄劝。


    小孩既担心?父亲的安危,又?觉得如今有亲娘和外祖母陪在身边,他安心?许多?,什么都?不怕了。


    夜里的时候,郑氏和纪明衡带着两?个孩子上门。


    纪明衡明理,知道这位嫡母其实待他的妹妹与生母并没有哪处不好,在府上也从来没有使过阴司手段。甚至为了帮扶他,盛氏还会特地去给纪明衡打听诸位考官的文章偏好,利用?盛家的人情,帮他同京官请教各届正科八股文题目的破题之法。


    即便盛氏和建康侯府不再往来,纪明衡也打算回报养恩,时常来探望嫡母。


    郑氏和纪兰芷寒暄。


    纪鹿与纪晏清拖着一箱玩具进来。


    箱子里的小玩意?儿堆得高高的,盖子都?压不下,里面?有陀螺、风筝、陶响球、还有呦呦最喜欢的磨喝乐。这个泥塑娃娃穿戴金珠红纱,打扮得花枝招展,是郑氏送给纪鹿的生辰礼。


    纪鹿为了安慰谢如琢,忍痛割爱,送给了他。


    纪晏清:“祖父不让我俩出门,今天总算寻到机会来看你了。如琢,你放心?,你爹肯定会没事的!”


    纪鹿点点头:“对,你爹肯定能?平安回家!等呦呦和哥哥再长大?一些,能?逃出府了,我们继续来看你!”


    他们听到甲班的宋丽说,谢家的东西全部被搬空了,连孩子的玩具都?要拿走,谢如琢什么都?没剩下。


    甲班的小孩们为谢如琢打抱不平,纷纷凑了一些家里的小玩意?儿,送到谢如琢这里。


    还有一些东西,是幼学?教谕拿来的,他们的家宅里或多?或少都?有在朝为官的亲戚,不好明面?上和谢家来往,只能?暗中打听到谢如琢的住处,送上一些关怀小孩的礼物。


    不论谢蔺是怎样的为人,但谢如琢乖巧聪慧,读书上进,天赋异禀,这么优秀的小郎君,老师们是看着他长大?的,心?疼的同时,又?有些唏嘘。


    摊上这样的父亲,恐怕往后没有出仕的可能?了,谢如琢年纪轻轻就有这般才学?,本来他日后的前程必将不可估量。但如今这些祈愿都?成了泡影,他的才华终将被埋没。


    大?房夫妇怕惹得纪侯爷生气,他们不敢多?待,也没有在纪兰芷这里用?饭。


    晚上,纪兰芷吩咐厨娘,烧了一大?桌的菜。她问儿子喜欢吃什么,但谢如琢怕给长辈添麻烦,不敢说自己的喜好,只道了句:“都?可以、都?好,我不挑食的,我什么都?吃。”


    纪兰芷能?明白小孩的顾虑,即便知道她是他的生母,谢如琢还是怕被人抛下。


    谢如琢只能?尽量少说喜好与需求,不要给人添麻烦,这样没有人嫌弃他是个累赘,也就不会丢下小郎君了。


    纪兰芷摸了摸小孩的脑袋,转头去问刘管事:“小公子平日都?吃什么?”


    刘管事心?疼孩子遭难后,好几日不吃饭,一五一十全告诉纪兰芷。


    当晚,桌上摆上各式各样的菜肴,有炒虾、鳝丝羹、黄花菜炖鸭汤、黄芽菜煨豆豉酱肉……大?多?数都?是荤菜,有谢如琢爱吃的,也有盛氏心?疼小郎君近日清瘦,特地喊厨娘添置的。


    谢蔺喜素食,谢如琢和纪兰芷一个脾气,爱吃肉菜。


    谢如琢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嘴角抿出一丝极淡的笑。


    纪兰芷一边给小郎君夹菜,把?他的饭碗堆出尖尖,一边说:“我们琢哥儿要多?吃菜,长得壮实一点,家里暂时就你一个男子汉了,你要长得高高大?大?,才能?有力气保护娘亲和外祖母呀!”


    纪兰芷这句话的意?思是,她会陪着谢如琢长大?,她再也不会离开了。


    谢如琢重重点头,往嘴里夹了一块鸭肉。


    睡觉前,季嬷嬷看到谢如琢摆在床头的那一只破损的布老虎,猜是小孩的心?爱之物。家里女主子没一个擅针线活的,只能?她出手帮忙缝补。


    谢如琢沐浴更?衣,回到房间,打算入睡。


    他一偏头,看到那一只已经完好无损的布老虎。


    小孩怔怔出神。


    片刻后,谢如琢抿唇一笑,小郎君的脸上终于浮起了久违的笑容。


    小郎君能?睡好了,纪兰芷却有点难眠。


    她安排好了这些事,心?里难得想起谢蔺。


    说谢蔺政策出事,倒好理解,哪里有万无一失的国策。但说他贪污,纪兰芷便心?里梗气儿,觉得那些针对寒门的世家党羽真是坏事做尽!


    谢蔺多?勤俭持家,她能?不知道吗?一两?银子掰开二两?用?,先紧着她与小郎君,半分不愿意?花在自己身上。一身旧衣浆洗三五年,缝缝补补又?能?穿几年,就是砸他身上一百两?银子,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去花销。


    这样的男人,说他贪污受贿,真是辱没他了。


    纪兰芷心?中为谢蔺感到不平,又?想起从前在乡下,谢蔺把?全身家当都?拿出来给她花用?的场景,胸口?闷闷的不是滋味。


    她也想为二哥做点什么。


    纪兰芷并非念旧情,她只是觉得好人不该有这样的下场,好人至少要有好报-


    刑部牢狱,夜幕沉沉。


    许是刑官也怕谢蔺出事,之后的几场审讯,他们换下了赵永明,让其他司法官审问谢蔺。


    谢蔺还是没有认罪,他嘴硬得很,惹恼了世家朝臣。


    那些敌党明着处置不了谢蔺,只能?暗地里使一些阴招,譬如故意?为难为谢蔺看病的郎中,不让谢蔺用?上止血疗伤的好药,任由他的伤口?溃烂感染,身体发?热,病情加重。


    直到他们听说,皇帝也会亲自去审问谢蔺,这才不敢明目张胆地折腾囚犯。


    乾宁帝来到牢狱的时候,谢蔺刚刚喝下一碗退热的药汤。他的脸色苍白,唇无血色,不过小半个月,身体便清癯消瘦。郎君得知陛下亲临,他拢好衣襟,缓慢下地,走向君王。


    谢蔺脚踝上束缚的枷锁镣铐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谢蔺似无所觉,依旧走得稳当,明明他的衣袍被血水、黑泥、草杆,染得脏污,但他的气度出尘,依旧高洁得如同供台泥像。


    乾宁帝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看到君王便恨得咬牙切齿,口?吐狂言的悖逆之徒,但谢蔺依旧从容不迫,半点不见他对上位者的憎恨,倒让君王也觉得有点纳罕了。


    乾宁帝遣退左右,他叹一口?气,问:“谢蔺,你恨朕吗?”


    谢蔺摇头,目光清正坚毅,他道:“不恨。”


    乾宁帝:“为何?”


    谢蔺顿了顿,道:“多?年来,臣推行了均田、卫所一类的国策新政。为添国税,遏制割据地方的军阀家业做大?,臣帮衬中枢,实行榷盐、榷酒的官营贸易,增添国库,增加战事军费,以此来平定齐国内乱。虽然这些政策尚且美中不足,却也在从前暂缓了各项危急存亡之事。”


    “陛下圣明,自然明白过往种种,臣出力与否。陛下擅用?人之道,知国事制衡之局,正因?陛下乃圣帝明王,推恩四?海,如今才有这般国富民强、兵销革偃的局面?。”


    “臣有幸出仕佐君,是臣之幸。便是沦为皇权与世家博弈之间的一枚棋子,臣也心?中无怨。臣可以为大?局着想,为陛下手中利刃,只是家中稚子尚幼,恳求陛下垂怜,多?多?看顾一二。以及纪家二娘子,是臣福薄,耽误小娘子婚事,污她名?声,还请陛下将过错独揽臣一身,不要伤及小娘子的声誉。”


    谢蔺说完,撩起衣袍,利落地跪地叩首。


    他仿佛全无脾气,在皇权面?前俯首称臣,半点怨言都?没有。


    这一番话,实在说得漂亮。既是说明谢蔺含冤受屈,又?表明他愿意?为皇权牺牲的献身之心?。


    无论这一桩贪污重案,皇帝有没有在背后操手,他都?愿意?听从君王安排,即便是赴死,谢蔺也心?甘情愿。


    如此一来,乾宁帝又?有些遗憾。毕竟谢蔺身为臣子,确实好用?。若非他疑心?谢蔺,或许他也不必落到这般骑虎难下的局面?。


    乾宁帝沉声:“你早料到,你会有一死?”


    谢蔺垂下眼睫,他的肩背挺拔,背影看着清正孤洁。


    谢蔺:“是,早在乾宁三十六年。”


    那是谢蔺出仕的第一年,乾宁帝得知他才高八斗,愿意?给谢蔺一个洗刷舞弊冤屈的机会。皇帝拿他作为刀刃,切开世家门阀掌控科举、提拔门生的第一刀。


    原来乾宁帝的施恩,在聪慧过人的谢蔺眼中,便是催命符。


    谢蔺早知自己早晚会落马,但他依旧宵旰忧勤,为民为国,恪尽职守。


    乾宁帝忽然哑口?无言。


    他没有再说什么,静默地走回了寂静的皇城。


    唯有谢蔺回到死气沉沉的牢狱,他知道今日面?圣,皇帝已经答应他,会帮他保下无辜的人。祸不及家宅,谢如琢和纪兰芷也会平安无事。


    谢蔺从前没有想过娶妻生子,他既羡慕旁人家宅里的热闹,又?怕往后出事,会拖累一家老小。


    但他和纪兰芷有了一场露水姻缘,他们生下了一个乖巧可爱的孩子。


    谢蔺记得他守在纪兰芷身边,看着她分娩时的心?疼,记得他丧妻后,几日不吃不喝的潦倒,若非当时儿子的几声啼哭,谢蔺还不能?重新振作起来。他抱起襁褓中的婴儿,他明白父亲的责任,即便他早已身陷皇权旋涡,他也不能?再退缩。


    至少等谢蔺养大?谢如琢再死,至少等他再爬高一些给孩子铺好路再死。


    直到谢蔺等到了纪兰芷,他的亡妻死而复生。


    在那一刻开始,谢蔺有了私心?。


    即便这些私欲,终究会害了自己。


    幸好,他没有拖累纪兰芷,他只是对不起儿子。


    谢蔺垂下眼睫,缄默不语。


    他想到纪兰芷明艳如春桃的容颜,想到儿子玉雪白净的小脸,他想像一个寻常家宅里的父亲,养育自己的妻儿。


    谢蔺并不想死。


    原来,他很惦念妻儿,他很想很想活下去。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早春的雪细, 没有隆冬天那么厚重,落到乌黑的发髻上,也不觉得压头发。


    纪兰芷没有拍去那些覆在发间?的雪絮, 任由一点又一点的白珍珠,黏上鬓边的金桂绒花。远远望去, 好似披了一层素缟。


    纪兰芷立在风雪中, 她请徐家的门房去找徐昭,就说二娘子有几句话想问他。


    纪兰芷曾经怀着不好的居心?亲近过徐昭, 她如今不必受纪崇德掣肘,但这份愧疚还?是欠下的。若非为?了谢蔺奔走,纪兰芷不会舍下脸面来找徐昭。


    但徐家人并没有憎恨纪兰芷, 一听是她来, 徐夫人亲自?来迎她:“二娘这是做什么?天寒地冻的,待在屋外受凉了怎么办?快请进!”


    纪兰芷摇摇头:“多谢徐夫人盛情招待,但我是为?谢家奔波,不好再把徐家拉下水。我今日来见小徐将军, 是有几桩公务要问,倘若夫人不嫌叨扰的话, 能否让小徐将军同?我说两句话。”


    徐夫人叹了一口气, 拍拍纪兰芷的手:“这有什么不行的?四郎刚醒, 还?在换衣呢,听到你有事唤他, 早爬起来了。”


    果然,徐夫人话音刚落,徐昭便大马金刀地跑来。


    他连头发都没绑缚好, 松松垮垮,丝绦随着凛冽发尾飞扬。


    徐昭着急地问:“二娘寻我何事?”


    徐昭知道, 他和纪兰芷缘分已尽,不好再喊她亲昵小称,以?免污她声誉。


    纪兰芷感激徐家人不计前?嫌,对她还?是如同?往常的热络,她行了个见面礼,问徐昭:“徐将军,你和谢大人从前?都在内廷办差,对于他的差事应该是有所?了解的。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不必你出手,只?要你告诉我,他曾谋过哪些公差,帮扶过哪些贫县困镇,又有哪些人曾受过他的襄助……我知道谢家如今是个泥潭,朝中无人敢搭手,但你见过谢家小公子,孩子那样的小,父亲出了事,他该怎么活?还?有谢蔺谢大人,他虽然私德有亏,但小徐将军扪心?自?问,他真的是个佞臣贪官吗?”


    徐昭对谢蔺是有些私怨的。


    但纪兰芷言辞恳切地逼问他,谢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官吏。


    据徐昭所?知,谢蔺敢与满朝世家官吏,争夺黎民福祉,万民的一线生机。他下手太?狠,做事太?绝,各家都讨好不了,至多得到百姓的一句美名。若谢蔺贪图富贵,门阀权贵早就用钱财诱他倒戈了,哪里还?能骂他从中作梗,损害豪族利益,恨其入骨?


    于公事而言,谢蔺并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


    徐昭放下私仇,他看着这位曾经会是自?家嫂嫂的娘子,咬牙道:“行,我帮你!”


    三天后,纪兰芷拿到了一份文书,以?及温理提供的名录,纸上记载着谢蔺为?官的政绩,还?有一些谢蔺私下探访、关照过的贫困县镇。


    温理以?及几位工部同?僚也来帮纪兰芷的忙,他们在帮谢蔺查案平反上碰了钉子,只?能试试看纪兰芷有没有高招,能够破开一道豁口。


    纪兰芷:“把谢大人出事的消息,告诉所?有他帮衬过的县镇,乡下消息不便,村民们耳目闭塞,他们一定不知谢蔺患难入狱。我们斗不过那些世家官吏,但我们可以?从平民百姓下手,这是庶族寒门与世家门阀的较量,贫民下户命贱如蝼蚁,被高门轻、被权贵贱,没有人愿意爱民如子的谢蔺输。”


    温理豁然开朗:“你是想激起民愤,让百姓为?谢大人鸣不平,逼君王顺从民心??毕竟法?不责众  ,陛下要名声,便不会开罪百姓!此?招甚妙!”


    纪兰芷笑道:“不知道我能找到多少真心?愿意帮助谢蔺的人,也希望这一卷万民书,我真的能写满名字。”


    纪兰芷把一部分文书交到温理,以?及其他僚臣们的手中,他们兵分两路,各自?行动。


    纪兰芷来到苗镇,路上,车夫和她说:“原本要进苗镇,得爬很高很陡峭的山路,再坐牛车,老人们行动迟缓,腿骨都有寒症,很多时候都出不了山。现在好了,谢大人把路开出来,咱们的马车进镇子也方便了,老人家想买些御寒的布料皮料,上城里买点燃烛蜡油,孩子开蒙要用的书籍笔墨都不必花钱去求人带货。”


    这是纪兰芷第一次从百姓口中听到谢蔺的名字。


    二哥柔善的一面,渐渐在纪兰芷心中成形。


    纪兰芷来到镇子里,她随口一打?听谢蔺,很快就有大批大批的父老乡亲凑过来。


    他们围聚一团,着急地问。


    “谢大人怎么了?”


    “说是得罪人,进牢狱了!”


    “那可了不得,县衙里头的官差凶横霸道,不管你对不对,拉过去就是打一记大板子!”


    “谢大人那么高的官,也要挨板子啊?”


    “唉,肯定是被人冤枉的,咱们县太?爷审的冤案还?少吗?上回李家的儿子明?明?偷了赵婆子的鸡,非说没有,还?把吃剩了的骨头丢到人家院子里。赵婆子就那么一只?鸡,每天还?要下蛋给娃娃吃,李家小子也狠心?去偷!他不就仗着自?己的爹在衙门里头当捕快,不然哪敢那么横?还?是谢大人知道了,不但让李家赔钱,还?让小子吃了一顿板子,解气呢。”


    “这些京官眼高于顶,没有人瞧得起我们,只?有谢大人不在意我们的贫寒,嫌弃咱们村民磕碜。”


    众人聊起这些往事,心?里记挂着谢蔺的好。


    说完,又各个神情低落,无比唏嘘:“可是再好的官,上头也有更大的官,谢大人也得挨人的打?骂啊……”


    纪兰芷扬了扬手上的卷子,她提起蘸了墨水的毛笔,对他们说:“所?以?我特地来找诸位了,皇帝不相信谢大人是个好官,但我们可以?让皇帝知道。诸位愿意帮助谢大人,但心?有忌惮不愿意露面的,没关系,你报给我一个名字,画个指印,也算是敬了一份心?。”


    “不怕事的,想助我一臂之力的,明?儿随我去京城,我们去和那些三司法?的官员理论理论。”


    “我也想问问,为?什么天底下坏人能长寿,好人却要早死??”


    “为?什么谢蔺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仅仅是想在国步艰难、百废待兴的时候,如《横渠四句》所?言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样,一心?治国安民。他效仿先儒圣行,他何罪之有?”


    “我也想知道,这个国家究竟是只?想要粉饰太?平的虚假昌盛,还?是要有血有肉、万民一心?的奋勉大治。我和你们一样,都只?是平头老百姓,每天不关心?政务治国,我只?关心?有没有饭吃,有没有水喝,有没有衣穿,有没有钱治病,我的孩子能不能平安长大,我日后能不能不遭遇枭雄割据引发的国土内乱,好好活到老死?那一日。”


    “谢蔺明?明?没干什么坏事,却仿佛犯了天条,要受这样的苦难。诸位,我真的不明?白。我也很怕,万一有一天,这样的苦难落到我的头上,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有谁能帮我?会帮我的谢大人,已经被贪官污吏给害死?了啊!”


    纪兰芷这一句句质问,问得底下百姓垂首不语。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生出的都是愤慨与无奈。若是谢蔺那样的大官也要被门阀豪族欺压,那他们这些蝼蚁又有什么活路?他们要争,必须要争得一线生机。


    他们只?是想活着,不要再受任何豪强的欺辱罢了。


    “二娘子,我跟你去!”


    “我也跟!”


    “二娘子,我也来!”


    乡亲们对纪兰芷伸出手,他们看到愿意上京的人变得越来越多,心?中凝聚的力量也越来越强劲。皇帝总不能把他们都杀了,至多也就是发一发怒火,挨两下板子。要是能救出谢蔺,他们挨板子算什么?谢大人是个好官,好官不能被奸臣害死?!


    不然等他们蒙冤受屈的时候,就没有第二个谢蔺能救他们了。


    纪兰芷把卷纸铺开,会写字的自?己写上名字,不会写的纪兰芷帮忙写。除了苗镇的镇民,附近的几个县镇听说谢蔺入狱的消息,也坐着牛车赶来了。


    还?有一些老人家即便腿脚不便,即便只?会说几句方言,他们也要赶到纪兰芷这里,磕磕绊绊地说话,手脚比划,请求年轻人帮忙翻译名字,要求纪兰芷添上自?己的名字。他们没几年可活了,知天命的年纪,最不怕死?,有事可以?顶上,反倒是那些娃娃们可以?待在家里,免得惹祸上身?。


    其余镇民围聚一团,说起这十?多年,谢蔺帮着做过的好事。


    有的说,谢蔺知道他们村子的桥被雪压塌了,水坝也被夏汛涨起的河流冲垮了,他怕湖水会淹没村落,不但召集人手疏通村民,还?派下赈灾银,帮忙修建河渠堤坝。从来都是出了灾情,中枢才派人来赈灾的,第一次见到京城大官为?了防止灾害,事先预防的。


    有的说,谢大人小时候一定吃过苦,他一手农活干得既麻利又好,许多农户忧愁的旱灾虫灾,那些养尊处优的县官不能体会,唯有谢蔺觉察出他们的不易,帮他们减轻了税赋,还?时不时下乡体察民情,询问他们近年的困难。


    有的说,谢大人擅长医术,一些村民没钱看大夫,还?是趁谢蔺来巡视地方的时候,请他来问诊。谢蔺没有怪罪村民的鲁莽无状,他待人温蔼可亲,不仅帮忙看病,还?为?贫户老人买了治病的药。


    有的说,谢大人其实自?己身?体也不好,却每年都会亲自?监察各项造桥建屋的工事,生怕有人偷奸耍滑,不用心?办事。


    谢蔺做过的事,很多很多,说也说不尽。


    他们七嘴八舌,说起谢蔺做过的善举。他们都想帮谢蔺一把,就像谢蔺从前?不畏强权帮助他们一样。


    天寒地冻,百姓们尊重读书人,他们怕纪兰芷手脚冷,自?发地烧起炭盆,为?她端来煮沸的茶水。


    纪兰芷端坐在农户的中间?,听他们说谢蔺的过往。


    她从这么多人的口中,终于拼出一个二哥的全貌。


    他不是坏人,他是个好人。


    纪兰芷一笔一划记录这些恩情,记录这些名字。


    写着写着,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鼻腔发酸,心?脏有了涩意,眼泪随之溢满眼眶。


    纪兰芷抬起手臂,小心?翼翼按了下眼睛,擦去眼泪。


    她吸了吸鼻子,忍住指骨的颤抖,继续往下写字。


    不管有没有用,她都要把这些名字、这些事迹、这些百姓,带到京城。


    她要让那些高门权贵睁开眼看清楚,他们犯下的恶、犯下的罪。


    他们究竟是怎样一副铁石心?肠,竟要残忍地杀死?一位曾经伏案务公、忧国恤民的好官。


    ……


    纪兰芷为?谢蔺四处奔波的阵仗闹得很大,许多世家子弟们都听到了风声。


    他们风声鹤唳,有了一丝惧意。若是天下百姓站在谢蔺那一边,皇帝会如何判?毕竟世家与民心?相争,未必会有胜算。


    况且,他们对谢蔺的打?压是下了死?手的,谁都不想让谢蔺翻身?。


    思及至此?,甚至有人派出豢养的死?士,想要近身?刺杀纪兰芷。


    但徐昭机敏,他特地调遣羽林卫随行,庇护纪兰芷一程。


    有军士相助,护住那些翻山越岭赴京的百姓,门阀高官没能下得了手。


    京城乱作一团,那些围聚在登闻鼓院门前?的乡亲父老,一声声质问前?来疏散人群的官吏。京官们的官帽被扯落、官服被攥紧,他们听着百姓询问谢蔺的安危,脸颊涨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问官吏:“要是有朝一日,你被高官陷害,入了大狱,求告无门,你该怎么办?”


    京官们心?生惧意,畏畏缩缩,不敢言声。


    很快,君王派出禁军队伍,驱赶这些闹事的民众。


    可是乾宁帝也知道人言可畏,他不敢下雷霆御令,伤害任何一位子民。


    《孟子》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乾宁帝,并不想当一个苛责百姓的暴君。


    两日后,温理来探监。


    谢蔺今日的精神不算太?好,他久病难愈,瘦得都要脱了相。但他看到温理前?来,还?是挣扎着,起了身?。


    温理看到谢蔺消瘦的样子,不由眼睛泛红。


    温理将这些纪兰芷的消息,告知了被困牢狱的谢蔺。


    他宽慰谢蔺:“陛下似乎也在犹豫,保不准你很快就能出去了。”


    温理笑着夸赞纪兰芷的英勇果敢,聪慧伶俐。


    “二娘子真是有主?意,幸好我听了她的话,事情有了转机……”


    谢蔺听着,却忍不住发起了怔忪。


    好半晌,他才垂下浓长的雪睫,凤眸里浮起一丝柔情,唇角轻轻一扯。


    谢蔺还?以?为?,枝枝会不要他。


    可是这次,她留下来了。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坤宁宫的?早晨, 一贯是寂静安宁的?。


    曦光照在黄绿色的?琉璃瓦间,古松上的?雪意偶尔被风吹落,簌簌落到石砖缝隙里。天光乍亮, 大宫女燕丽便带着宫人入内伺候周皇后起身。


    周皇后的?外祖家有西域小部族王女的?血脉,接触久了, 她也惯爱吃些?外邦吃食。


    叫起时, 周皇后洗漱完毕,先捻了高边银碟里裹满醍醐的?火腿片, 含在齿间。


    凤驾前极为得脸的?大太监炳寿亲手?端来?衣裳,每一件大衫都用添了炽炭的?火斗熨过,还熏了清雅的?南果香。


    炳寿和燕丽服侍主子一脸肃容, 战战兢兢。不?必周皇后问, 她都能猜到,定?是有什么惹她不?快的?消息。


    周皇后按了一下?额角,道:“说吧,又闹出什么阵仗了。”


    炳寿对燕丽使了一个眼色。


    燕丽朝周皇后福了福身子, 轻手?轻脚退下?了。


    挡雪的?宝相花厚帘布落下?,寝殿避光, 又陷入一片混沌。


    炳寿压低声音, 同?周皇后说:“那位纪二娘子当真好手?段, 她带来?了几卷万民?请命的?文书,还拉拢了成百上千人, 这些?百姓都是受过谢蔺恩惠的?贫县镇民?,他们围着登闻鼓院闹事,为谢蔺喊冤, 久久不?肯离去,听说京畿州府还有更多的?庶民?要来?。陛下?那边已经知道消息, 调遣军队去疏散百姓了……”


    周皇后缄默不?语。


    她怎么都没?想到,谢蔺这一只秋后蚱蜢还能蹦这么老高。


    能逼得皇帝出兵,想来?那阵仗定?不?是一般的?大。


    一个得民?心的?皇子,对于中宫来?说,威胁太大了。


    周皇后半天不?开口,炳寿试探性地发问:“您怎么看?反正谢蔺身陷囹圄,不?如奴才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杀了。这一回?,凭他再多能耐也插翅难逃。”


    周皇后摆摆手?:“不?必对付他。若是谢蔺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于牢狱,岂不?是会让皇帝疑心背地里确实有人谋害他,有比谢蔺更恶的?奸|党,难保陛下?不?会觉察到是后党下?的?手?。其?次,如今民?愤已起,若我再杀谢蔺,会害陛下?丧失民?心,陛下?想当千秋万代的?明君,不?可辱他声名?。天子的?怒火,可比那个小喽啰出事要严重得多。”


    周皇后好不?容易挑拨这一对君臣之?间的?信任,逼得皇帝亲自下?手?处置谢蔺。她得见好就收,循序渐进,可不?能太过激进,带累自己为他人做嫁衣。


    反正皇帝不?知谢蔺亲子身份,暂时容忍他再活一段时日,也没?有大碍。


    周皇后遣退了炳寿,她头疼,吃了一碗药粥后,又在寝殿里躺了数个时辰。


    殿内香炉里燃起几径香烟,沉香浓郁。


    周皇后难得入梦,她梦到了多年?前的?旧事。


    从前,大齐国的?地方豪强豢养私兵、私累军械,各地州郡被枭雄割据,政权分散,兵戈扰攘,烽火连天。


    都城中,世家势大,能与皇权分庭抗礼,就连择立储君一事,都有世家的?手?笔在内。


    凌太子早早与清河崔氏联姻,迎娶崔氏本家嫡女崔善伽为太子妃。


    这是皇权的?博弈,其?他野心勃勃的?世家自然不?愿意让崔氏独揽大权。


    于是关南周家也挤入夺嫡漩涡,他们深思?熟虑,选中彼时不?过十三岁的?皇子李琰,也就是今后的?乾宁帝。


    李琰的?生母不?过是侍婢,自小不?得天家喜爱。他若想有个锦绣前程,只能倚仗周家的?权势。此子最好拿捏。


    关南周家施恩李琰,他岂有不?受之?理?


    于是,周皇后周惠芳与李琰的?婚事,就此定?下?了。


    周慧芳知道,若家族帮扶李琰登基,往后她便是凤命之?女,是当朝国母。


    周慧芳对这门婚事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左不?过是互相利用,互帮互助。她生来?金枝玉叶,本就该一生荣华富贵。


    两年?后,凌太子倒台,李琰登基,将大齐国的?年?号改为“乾宁”。


    周家都劝李琰,切莫妇人之?仁,要将凌太子赶尽杀绝,但李琰为图“仁德”之?名?,还是对凌太子夫妇网开一面,只将他们困于皇陵。


    此事本来?早就告一段落,但周慧芳却发现,自己丈夫有诸多诡谲之?处。


    最令她不?满,亦不?解的?是,凌太子在夺嫡之?战中败落,李琰囚禁了兄长,苛待凌太子的?衣食住行,却体贴周到地照顾那位及笄不?久的?皇嫂崔善伽。


    周慧芳寻过崔善伽几次麻烦,都被乾宁帝寻到借口,不?轻不?重地挡了回?去。


    她怒气冲冲,质问乾宁帝:“你善待崔善伽,是不?是你对她生情?”


    乾宁帝却勃然大怒:“崔善伽是朕皇嫂,朕如何会生出那等天地不容的乱|伦之?心?朕善待崔善伽,无非是她曾在朕被先皇责罚,关进书阁禁闭时,为朕送过吃食点心。她自小进宫陪伴皇兄,朕与她幼时便相识,如今多加体谅,也不?过是偿还从前恩情罢了。”


    周慧芳将信将疑,但为了一个外人伤害夫妻感情实在不?上算。


    周慧芳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彼时,乾宁帝还没?有展现自己强劲的?政治手?段,他纵容外戚势大,待关南周家几乎予取予求,并且和周慧芳生下?嫡长子李泓治,还在长子三岁时,将其?册封为皇太子。


    周慧芳的?后位稳固,她安心了,没?有再提起过崔善伽。


    直到乾宁帝三十三岁那年?,他御驾亲征,平定?西北兵乱,从外头带回来一个怀有身孕的?崔姓女子。


    乾宁帝自称他性命垂危时,承蒙此女搭救。崔女珠胎暗结,已怀孕三月。


    为了让皇嗣有个好出身,乾宁帝不?顾朝臣反对,执意将其?封为崔贵妃。


    周慧芳永远忘不?了,她见到崔贵妃的?第一眼。明明已是三十多岁的?女子,却仍旧花容月貌,肌肤雪腻,犹如刚刚出阁的?小姑娘。


    这么熟悉的?眉眼,她便是烧成灰也知道,她是崔善伽!


    崔桂芳哪里是外头寻来?的?野女人,分明就是乾宁帝的?嫡亲皇嫂!


    李琰这个狗货,竟对自己的?亲嫂子存有此等不?伦心思?,还设局夺人,将其?囚于身边,长达二十年?之?久!


    皇帝为了独占崔善伽,连礼义廉耻都不?顾了,难保往后会威胁她儿子的?皇位。


    这样的?女人,周慧芳绝不?能允许她活在后宫,也不?会允许她生下?亲子。


    幸好,周慧芳买通接生的?宫人与太医,在崔善伽生产那日,轻而易举弄死了她。


    只是周慧芳万万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崔善伽奸滑,竟识破了她的?诡计,用死胎替去了自己的?亲子,瞒天过海骗过周慧芳。


    她甚至不?惜赴死蒙蔽周皇后,好让周慧芳以为,自己的?奸计得逞。


    让周皇后以为,崔氏母子尽除,一尸两命。


    周皇后从昏昏的?梦境中苏醒。


    她想到如今奄奄一息的?谢蔺,心中警钟大作。


    一个承载皇帝对于爱妾的?愧疚与思?念的?孩子,实在太危险了。


    她还是该找机会杀了谢蔺-


    皇宫外城,以观身穿夜行服,掩于城墙角落。


    即便他轻功了得,可大内时刻有禁军十二时辰四下?巡察,他也轻易进不?了内城。


    以观根据主子的?吩咐,把发带以及信笺,那两样东西,偷偷夹在一摞摞奏疏里,由内阁转交至御案前。


    等乾宁帝用过晚膳,照常坐下?批阅奏本时,一条绣有金鱼游湖的?缎带悄然落地。


    他伸手?捡起。


    丝绦的?布料泛旧,金莲花橙色的?绣纹在灿灿烛光下?,摇曳耀目的?光泽。


    乾宁帝记起这是谁的?旧物。


    是崔善伽的?遗物。


    少时,乾宁帝的?母亲身份卑贱,他并不?得宠,常受皇兄弟欺负。


    被打得最狠的?一次,是他答出了皇兄弟没?能答出的?题,得到了父君的?夸赞。


    兄弟们气不?过,故意将他围堵在御花园,对他拳脚相加。


    乾宁帝的?发带松散。


    他披头散发、嘴角带伤的?样子很狼狈。


    皇兄弟们笑过以后,结伴离开。


    崔善伽找到他,把自己双环髻上绑缚的?一条发带解开,赠予他。


    她朝少年?郎抿唇一笑,笑得明媚无害。


    乾宁帝时至今日还记得她对他说:“把头发束起来?,好歹是皇子,不?能失了颜面。他们如今还是小郎君,都不?懂事,等到像我阿兄那么大的?年?纪,兄弟之?间关系又会变得亲密了。”


    乾宁帝没?告诉崔善伽,皇家的?兄弟,天生就是龙争虎斗,斗输了便会死,关系绝不?可能缓和。


    乾宁帝收下?那条发带,又在多年?后,崔贵妃泣泪挣扎,喊着另外一个男人名?字的?时候,交还于她手?中,缠绕在她伶仃无力的?腕上。


    乾宁帝告诉她:“善伽,我们是有因果的?,是你先种下?的?善因。”


    结出了这样的?苦果。


    乾宁帝即位后的?几年?,其?实过得不?算很好。


    世家与君王分庭抗礼,太多朝堂积弊要铲除,他只能宠幸周皇后,扶持嫡长子,借助关南周家的?势力,借力打力,打杀那些?独霸朝纲的?旧勋与门阀,他好不?容易夺回?一部分政权,手?上也沾了无数人的?血。


    牺牲在所难免,只要君权稳固,他不?在意当个奸的?,或是伪善的?君王。


    乾宁帝苦心经营二十年?,终于在朝堂里培植党羽,笼络庶族门生,他也有了话语权,能够将崔善伽带回?了宫中。


    乾宁帝很宠爱崔善伽。


    他以为,只要有了孩子,崔善伽就会忘记凌太子,忘记他的?皇兄。


    她不?再是他的?皇嫂。


    但乾宁帝好像做错了。


    崔善伽在生产那日死了,大人小孩都没?保下?,她什么都不?留给他。


    直到今日,乾宁帝握住那一条多年?前还给崔善伽的?发带。


    他慌张地拆开陈旧的?信笺,信上是他熟稔的?字迹。


    这是崔善伽亲手?写的?信。


    崔善伽在信上说,这一封信,是她的?孩子交到君王手?中的?。她告诉李琰,她若是死了,定?然是关南周家的?阴谋。


    她告诉李琰,她在他的?手?心里,只有一条生路,可关南周家会送她一条干脆利落的?死路。


    她其?实很想死。


    崔善伽不?想被困在宫中,她见惯了天家篡位夺权,杀妻求将的?脏事,她不?想孩子也活在这样灰暗的?宫闱之?中,她不?信乾宁帝能够护好孩子。


    崔善伽要利用关南周家的?刺杀,为亲子换一条死而后生的?明路。


    她给孩子起了名?字,单字一个“蔺”,草芥之?意,姓氏则随她的?母族,姓谢。


    谢蔺,草芥薄命,凛冬凋谢。


    今日,崔善伽恳求李琰,若她的?孩子性命攸关,她还是希望能寻求君王的?庇护,至少保住孩子一条命。


    她来?找他,说明孩子一定?落难了。


    ……


    隐隐有几滴泪落下?,信纸的?墨字糊涂一片。


    乾宁帝不?想承认崔善伽的?绝情,但他又知道,儿时遭受欺凌的?事,一直以来?都被乾宁帝视为耻辱,他对谁都不?曾讲过。


    这条发带,是他和崔善伽之?间的?秘密。


    是他的?定?情之?物。


    而崔善伽封妃以后,一直深居后宫,知晓她身份的?人知之?又少,又有谁能去伪造她的?笔迹,用以欺瞒皇帝?


    乾宁帝心事重重,他动用豢养的?亲兵,暗中调查谢蔺的?来?历,以及当年?为崔善伽接生的?婆子与宫人。


    他从旧时宫人口中得知崔善伽狸猫换太子的?计策,她用死胎替换了亲子,又纵容周家人行凶,放任婆子下?药,致使自己难产身亡。


    二皇子谢蔺由崔善伽信赖的?哑奴带出皇宫。


    他们为了不?被崔家找到,再受周氏的?迫害,老奴遵循女君的?遗愿,情愿带着二皇子在乡下?隐居、清贫度日,他们也没?有回?到世家。


    崔善伽不?想孩子再过那种,成日提心吊胆的?生活。


    直到崔老奴枉死,谢蔺孤身一人,存活于世。


    不?难想象,今日的?信笺与发带,是谢蔺身陷囹圄,求告无门,他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将这些?信物送到御前。


    乾宁帝心中一片凄凉。


    谢蔺是他的?次子,是他早夭的?孩子。


    谢蔺是不?是知道乾宁帝是他的?生父?他明知如此,还眼睁睁看着生父诬陷他、谋害他、逼他去死,他心里该有多恨……


    崔善伽恨他,如今,他恶事做尽,就连她的?亲子也不?会原谅他……


    乾宁帝指骨颤抖,老泪纵横。


    乾宁帝心中凄凉:“崔善伽,你当真是一如既往的?狠心。”


    崔善伽宁死也不?肯留在后宫。


    崔善伽死的?时候,同?乾宁帝说过,她希望乾宁帝能将她的?尸骨送回?母族的?故乡。


    但乾宁帝没?有履行诺言,他把崔善伽的?尸体留在皇陵。


    乾宁帝决不?会放手?。


    崔善伽是他的?,她的?儿子,自然也别想离开宫闱-


    纪兰芷没?有指望这一卷万民?书能为谢蔺平反。


    只是从前世家权贵打压谢蔺的?时候,呈现了太多一边倒的?局面,纪兰芷唯恐舆情不?利于谢蔺,这才会兵行险着,利用民?心所向,逼皇帝查案时务必公允。


    好像是她的?做法果真起效,温理夜里来?纪兰芷小院,告知家眷关于谢蔺的?近况,他笑着说:“皇帝下?令彻查榷盐贪墨案,三法司的?人手?都换了一批,还安插了许多我们熟悉的?同?僚,这次有陛下?护着,再不?怕那些?世家做手?脚了。我们已经查到私宅军费的?地道是何人暗中挖掘,藏银的?魏家人也认了罪,只待盐窑的?事水落石出,谢大人就能出狱,官复原职了。”


    皇帝心思?深如海,其?实温理也看不?出来?,皇帝这次是借谢蔺再杀一杀世家的?威风,还是本来?就要和世家重修旧好,但被纪兰芷挑唆百姓的?招数截了胡,这才临时改变主意。


    盛氏听得欢喜,给谢如琢夹了一块鱼肉后,又给温理盛了一碗鸡汤。


    “温大人受累,您多吃些?,补补身子!”


    温理连连推辞:“我哪里能担受累的?功劳,也是谢大人口风紧,在那样严酷的?刑讯下?都咬死了没?认罪。”


    众人不?知道谢蔺在牢狱里的?情况,忽听温理说漏嘴,齐齐看向他。


    谢如琢扁着嘴,眼眶泛红,像是要哭了。


    温理脸上讪讪:“没?事,都过去了。自打案情有进展,谢大人便被换了一间牢狱,如今能吃饱穿暖,也允许我们探监帮忙带些?伤药与点心,不?至于像之?前那样遭罪了。”


    即便温理出言找补,谢如琢还是低着头,闷闷扒饭。


    纪兰芷明白儿子是担心父亲,她想了想,问温理:“我能不?能去探望一下?谢大人?”


    温理转了下?眼珠子,点头:“可以,我去安排,纪二娘子等我消息!”


    纪兰芷笑着说好。


    白天,纪兰芷为那些?千里迢迢上京帮忙谢蔺声援的?百姓们,送水送粮。


    夜里,她回?到小院子,陪谢如琢一起整理要带给父亲的?小玩意儿。


    谢如琢拿起一个小瓶子:“这个伤药很好用,阿娘给父亲带去。还有天冷,这件厚袍子也要带上。”


    纪兰芷眨眨眼:“可别装太多东西,差役不?会让阿娘送进去的?。况且你爹爹也快出狱了,你亲自给他不?好吗?”


    纪兰芷不?知道谢蔺什么时候出来?,她只是故意哄小孩,让他心里燃起一线希望。


    谢如琢抿出一丝笑意:“那就带一包桂花糕、一瓶药,还有一件厚袍吧,其?他的?,等爹爹回?家,我再给他。”


    “真乖。”


    三日后,纪兰芷得到探监的?机会。


    监牢的?环境脏乱,光线昏暗,四壁囚室渗出催人作呕的?血腥气。


    纪兰芷一言不?发,她给老差役塞了一两银子后,站在关押谢蔺的?囚室门前。


    谢蔺听到动静,悠悠醒转。他强撑着手?臂坐起,翻身下?地。男人抬眸,一双清寒的?凤眼对上了纪兰芷的?眼睛。


    谢蔺忽然怔住。


    他看到了纪兰芷。


    纪兰芷今日穿了一身姚黄青绿袄裙,衣料比冬衣要薄,柔软的?披帛挽在臂上,不?胜娇柔。她前来?探望谢蔺,没?有空手?,还背了一个小包袱,女孩的?手?指挂在布带子上,衣袖下?滑,露出的?皮肤白皙莹润,像是薄胎白瓷,有种初春的?明媚娟秀。


    谢蔺看了一眼,移回?目光。


    他垂下?浓密纤长的?眼睫,瞥向自己伤痕累累的?臂骨,身上那一件只能算齐整却不?太干净的?衣袍。


    谢蔺薄唇轻抿,脊背也不?自觉挺直,精神紧绷。


    相形见拙。


    谢蔺今日……很狼狈,他并不?想让纪兰芷看到。


    谢蔺没?有说话,纪兰芷心里却有点委屈。也不?知是替谢蔺,还是替自己。


    她像是发泄怒气一样,细致地打量谢蔺,她故意要看他难堪的?一面。


    可是,当纪兰芷看到谢蔺形销骨立的?肩背,看到他衣上渗出的?血迹、皴裂的?唇瓣。明明一个月前还是丰神俊秀的?清矜公子,今日竟把自己折腾成这般憔悴孱弱的?模样。


    她又有点心生不?忍。


    谢蔺指骨微蜷,他起身,收拾沾灰的?桌椅,铺好床榻。谢蔺之?前遭到鞭刑,受伤太重,伤口医治又拖延太久,难免留下?病根。后来?初春也下?了几场雪,谢蔺在牢狱里受冻,还沾上风寒。还是温理看不?下?去,恳求皇帝开恩,让医者?来?为谢蔺诊治,否则案子还没?查明,人就先死了。


    谢蔺等来?了大夫,他吃了五六天的?药,虽然不?至于再发热,但咳疾依旧没?好齐全。


    谢蔺忍住喉头的?痒意,闷声咳嗽了两下?。他后退两步,不?敢靠近,唯恐风寒会传染给旁人。


    “抱歉,监牢实在简陋,恐怕要慢待二娘子了。”


    郎君的?声音清冷,背影孤绝。许是怕自己如今还是罪官之?身,会带累纪兰芷,男人的?语气疏远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


    纪兰芷没?有嫌弃监牢脏乱,反倒是若无其?事地拍了拍床榻,坐到边上,她把包袱递给谢蔺看。


    “二哥,我给你带了很多东西。”


    纪兰芷唤他二哥,语气亲昵亲近,甚至有点撒娇的?意味,一如往昔。


    谢蔺心尖微动,他挪动一步,却没?有坐到纪兰芷身边,而是坐在一侧瘸腿的?板凳上,两人相隔几尺远。


    谢蔺问:“是温侍郎领二娘子来?的?监牢?”


    “对。”纪兰芷点头。


    她打开包袱,翻动药瓶、油纸包的?点心、还有一件厚厚的?杭绸棉袍。


    纪兰芷唇角上翘,打趣地道:“二哥,你这个官当得真不?怎么样,我当初要是跟了你,肯定?得吃很多苦头。”


    谢蔺闻言,凤眸里的?神采转瞬黯淡,他哑口无言。


    纪兰芷恍若未觉。


    她整理包袱,打开油纸包。


    一股独属于甜糕的?馨香飘来?。


    纪兰芷握住谢蔺那一只依旧筋骨漂亮的?手?,将他拉过来?。


    女孩儿柔软的?指尖覆上谢蔺的?腕骨,温热的?触碰,沿着青筋绷起的?手?背轻轻游走,最终停在他的?指骨。


    谢蔺不?明所以,凝神望去。


    纪兰芷抬头朝他笑,一双杏眼弯弯,犹如早春夜幕下?的?尖尖钩月。


    一块桂花糕,放在谢蔺摊开的?掌心。


    “但是我也很感谢你,把琢哥儿教?得这么乖、这么好。二哥功劳最大,从前待我的?那些?轻慢,就此翻篇,算你将功抵过吧。”


    谢蔺握住了这块甜糕。


    他没?有吃。


    谢蔺不?明白纪兰芷话里的?意思?。


    但他知道,他们的?纠葛尽释,恩怨消除,就此两清。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纪兰芷和谢蔺说了许多的话, 大多都是说谢蔺  为官清正,好人有好报,定会?平安出狱的。


    她闲话家常一般, 和谢蔺说:“温大人和你讲过吗?我母亲和纪侯爷和离了,我也和记家撇清了干系, 再不必受纪崇德的摆布, 虽说母亲出嫁多年,如今和离, 定会?有人在背地里嚼舌根,她往后的日子也会?辛苦一些,但我觉得母女俩能住一起?, 也不管那些闲言碎语, 我们开心便好。”


    顿了顿,她又道:“你不在家里,琢哥儿没人护着,可怜极了。我不想他担惊受怕, 所以将从前的事?告诉他了。”


    谢蔺凤眸微动,指骨蜷曲, 他不知是惧怕还是忐忑, 轻声问:“琢哥儿……闹了吗?”


    纪兰芷看到终于有点人气儿的谢蔺, 笑着摇摇头:“非但没闹,还觉得定是我受了委屈。二哥, 琢哥儿真的被养得很?乖很?乖。”


    谢蔺欣慰地颔首,没有其他的话。


    纪兰芷看着谢蔺瘦弱的腕骨,指骨清棱棱的, 摸起?来一点肉都没有,硬邦邦的。


    她鼻尖有点酸酸的, 对?谢蔺说:“二哥即便在牢狱里也要吃饭,不想吃也得吃,人瘦了,精神气差了,可不就生病了?季嬷嬷腌了几坛子醋芹,很?下饭,琢哥儿爱吃酸的,佐着醋芹炒肉都吃了两碗饭。就是我来得匆忙,不好给二哥带点。往后你出狱了,我再让你尝尝。还有,皇帝看起?来还是听劝的,他肯让温大人插手案件,说明他也是信赖二哥的为人。我相?信不久后,你就能出来了……”


    谢蔺听到纪兰芷耐心宽慰的话,很?想对?她说,君王并非念旧情?的人。


    乾宁帝不再将谢蔺往死路上逼迫,无非是看在以观夹到政事?堂的那些奏疏里的旧物,乾宁帝忆起?崔善伽的过往,这才网开一面。


    三个月前,谢蔺遇袭。


    机缘巧合之下,他怀中?的遗物破碎,露出那张母亲私藏的字条。


    谢蔺在青玉坊的私宅里,找到了那一棵百年木樨古树。他挖出了母亲的遗物,也从中?得知了自己的皇子身份,以及母亲崔贵妃与帝后的恩怨。


    那一座皇城,是困住母亲的地方?,他并不想回去。


    若非近日出事?,他不会?孤注一掷,命以观冒死潜入皇城,将信物送至政事?堂的奏疏里,再上呈至御前。


    谢蔺不能亲自告诉君王身份,他不敢赌君主对?于一个死了三十年的女子,还尚存多少真心。


    万一他的鲁莽,触怒乾宁帝。保不准会?让乾宁帝以为,这一切都是谢蔺为了逃脱而设下的阴谋诡计。


    幸好,他赌对?了。


    乾宁帝应该查验了谢蔺的过去。


    乾宁帝确认谢蔺的亲子身份,这才会?临时改变主意,纵容温理?捞他一把。


    谢蔺能够活下来了。


    只不过,他的这条命是崔善伽所赠,谢蔺知恩图报,他理?应背负母亲所受的委屈与恩怨,来日伺机,替母亲雪耻报仇。


    不过,他除了儿子身份,还是个父亲。


    谢蔺要照顾亲子,往后万事?,他都会?先顾家,再为己。


    ……


    纪兰芷探监时间不能太久,没说几句话便要走了。


    谢蔺目送她离开,监牢里又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男人回头,望向那一个纪兰芷留下来的小包袱。


    他摊开油纸包,里头的糕点软糯香甜,探指轻轻掰开,中?间还冒出一丝热气儿。


    纪兰芷为了让谢蔺吃到一口热食,特地赶在探监前,上铺子里买了新蒸好的甜糕。


    谢蔺的眸光温柔,他把糕重新包好,藏在布包深处。


    谢蔺一口都没吃。


    他舍不得-


    又过了一个月,谢蔺的贪污案总算查了个水落石出。


    内阁分为诸多党|派,世?家出身的那一批阁臣不服首辅谢蔺权重,也不满他推行的国策时政、国计民生,威胁地方?世?族利益。


    朝堂争斗,无非是钱与权的博弈。


    于是,阁臣们同仇敌忾,思索应敌之法。


    恰逢谢蔺骄矜,意图结党开国旧勋,惹得君王不满。


    世?家官吏知道时机成熟,将一些地方?积弊以及盐政官司,祸水东引,由谢蔺来担罪。


    也就是说,兵乱是真,盐政乱象也是真。只不过谢蔺是个仅仅有声望,却没有根基背景的寒门官吏,在朝堂中?树敌众多,没人为他游走奔波。而那些同为庶族的同僚,力量太小,话语权太轻,无法与世?代公卿的豪族一争高?下。


    谢蔺只能吃下这个闷亏。


    但幸好,皇帝最?终还是站在百姓那一边,他没有为了维|稳时局而处死谢蔺。


    这一次,不少朝臣参与诬告一案,牵连甚广,若是真按照齐国律法来判,光是抄家株连都能斩首半个庙堂,血染整个朝会?大殿。


    乾宁帝故意晾着犯事?的臣子,任由他们无头苍蝇似的筹谋、惊恐,四处游走,寻求门路。


    待乾宁帝这招杀鸡儆猴用得够本,他又只砍了几个主谋的脑袋,抄其家中?财物,尽数充公国库。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乾宁帝前面几十年治国手段足够狠厉,近年他并不想与世?家作对?,免得逼迫那些地方?世?族狗急跳墙,再次爆发国土内乱。


    于是,乾宁帝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他轻罚其余掺和此事?的官吏,要么?废黜贬官,要么?罚俸降格。


    原本要掉脑袋的事?,最?后不但保住了性命,官也没丢。


    做贼心虚的罪官劫后余生,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到肚子里,忍不住哭泣出声。


    他们在奉天殿嚎得哭天抢地,山呼万岁圣明。


    乾宁帝一笑置之。


    不过片刻,皇帝又掷下了一记震耳欲聋的炮火。


    他挑明谢蔺的二皇子身份,命宗人府修改宗室子女的名录。


    原来,早年崔贵妃遭奸人陷害,孩子被忠仆替为死胎,护送出宫。


    乾宁帝谎称自己早知这些宫闱辛秘,所以才会?在玉牒里保留二皇子的序齿排行。


    如今乾宁帝根据崔贵妃生前遗物,以及宫人口供,寻到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子谢蔺。


    他要将谢蔺接回宫中?,将谢蔺封为一字王爵,待三郎、四郎完婚后,兄弟三人再各自就藩封地。


    听到乾宁帝这一番悲痛欲绝的往事?,底下臣子们面面相?觑,各个目瞪口呆。


    若是往常,他们定能吵翻天。可今日,他们刚刚感?激皇帝的宽宥、皇帝的仁爱……他们还有把柄在皇帝手中?,他们受制于人,又怎敢与天子对?着干。


    于是,朝臣们只能打碎牙和血吞,干巴巴地赞颂。


    “一定是陛下的英明神武感?动天地,这才让二皇子能够平安归来,认祖归宗。”


    “龙子归宗,是陛下福泽深厚,感?动上苍。”


    “多年来大齐国风调雨顺,万世?太平,自是陛下盛德,感?化天地!”


    臣子们溜须拍马的水平很?高?,一句句夸赞信手拈来,哄得乾宁帝龙颜大悦。


    乾宁帝笑着点头:“既然诸位爱卿并无异议,那便这么?办吧。”


    乾宁帝顺势颁布亲王爵的册文,圣旨上,皇帝册封谢蔺为晋王,皇孙谢如琢改姓后封为王世?子,日后可以继承王爵。他还将远离都城、接壤西域的边城衢州作为谢蔺的封地,由谢蔺代天子管辖地方?,治理?都城。


    衢州并不富饶,甚至可以说是贫困。这个州郡远离京城,气候恶劣,此前还有戎狄侵边之乱频发。


    乾宁帝既将谢蔺封为尊贵的亲王,又将他赶到千里之外?的贫瘠小地,任他流放在外?,吹风守城,抵御犯境国土。


    这就让臣子们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为什么?乾宁帝不赐给谢蔺一座富饶的都城?为什么?乾宁帝要把谢蔺赶到那么?远的地方??


    唯有近日才被放回家宅的谢蔺,觉察出乾宁帝的“良苦用心”。


    乾宁帝明知是关南周氏害死崔善伽,却为了大局着想,没有处置周皇后,皇帝心中?有愧。


    乾宁帝把谢蔺丢到边城,也有他的私心。


    衢州距离京城遥远,谢蔺远离都城,就可以避免遭受周家的迫害。


    而且边城兵戈扰攘、炮火连天,谢蔺作为州郡的亲王,乃权力之最?,他要保护地方?百姓,便可以破格掌兵。


    一个手握军权的亲王,是乾宁帝赠予亲子的礼物。


    乾宁帝疑心病重,却知谢蔺品性纯善,他愿意分一部分权力给他的次子,让谢蔺拥有自保的能力,也算是告慰崔善伽在天之灵-


    一日后,晋王谢蔺入宫面圣,叩谢君恩。


    这几日,谢蔺刚刚出狱,家宅一片狼藉,他没有让谢如琢回家居住。


    谢蔺要忙的事?很?多,他把孩子托付给盛氏以及纪兰芷几日,待他处理?好事?情?后续,再亲自上小院里接回儿子。


    御前大太监德方?宣旨时,还送来了赏赐的冠服,譬如亲王寻常官宴穿的常服、礼会?上朝时穿的冕服,还有降香进表时穿的皮弁服。


    册封亲王之事?太过匆忙,皇帝还没来得及赐下官邸,供亲子居住。


    晋王如今还是暂居于从前的家府。


    许是乾宁帝怀念崔善伽,不忍心更改爱人取的亲子名字。


    因此,即便谢蔺的“蔺”字,意为草茎,字眼再卑微低贱,乾宁帝还是保留了那个“蔺”字,只在玉牒上将次子更名为“李蔺”。亲王世?子也从“谢如琢”,改为“李如琢”。


    今日,是乾宁帝与儿子谢蔺见?面的私宴,他连皇孙谢如琢都没有传召。


    由于是家宴,谢蔺只穿了常服。


    郎君身上着一件四团龙圆领袍,腰系鸦青色革带,绸袍华贵修身,细细的腰带勒住蜂腰宽背,显得男人的身姿更为挺拔,加之他眉眼清冷,五官深邃,整个人如远山高?雪,散发一种不可冒犯的凌冽之感?。


    德方?知道眼前的谢蔺,从前是朝堂重臣,如今是皇帝爱子,往后前程不可估量,贵不可言。


    他不敢造次,连带着声音都压得轻柔,言辞圆融谄媚,两团脸颊肉都要笑酸了。


    德方?一路领着谢蔺穿过狭长?的红墙宫道,直入内廷后宫。


    乾宁帝为表亲近,特地在寝殿布膳。


    看到谢蔺前来,乾宁帝细细打量这个失散多年的孩子。


    谢蔺当初在乡下落难,明明吃了许多苦,却仍然不改柔善本心,即便受尽世?家权贵欺压,也没有折弯脊骨,背弃仁德。


    他生得……实在是好啊。


    乾宁帝欣慰一笑,伸手拍了拍下跪行礼的谢蔺:“二郎不必多礼,今日是你我父子私下家宴,如常用膳说话便是。”


    乾宁帝为了让谢蔺不要太过拘束,连“朕”都不说,只用民间父与子见?面的“你我”自称。


    乾宁帝废礼,谢蔺却不敢造次。


    谢蔺道:“儿臣流落民间多年,不曾在父君膝前尽孝,诸多过错,还望父君莫怪。”


    乾宁帝搀起?他,叹息:“当初你母亲罹难,是我忙于政务,没能护好她,幸好你平安长?大。你母妃要是看到你如今的清直样子,定会?欣慰欢喜。”


    谢蔺垂眸,没有接话。


    乾宁帝邀请儿子一同入桌吃饭。


    他亲自为谢蔺夹了一块鸡肉,对?二儿子说:“三郎与四郎的婚期定在五月,完婚后,你们三人各自就藩封地。琢哥儿可怜,年幼失恃,朕想着,那位纪二娘子,虽说待你有情?有义,门第却是太低,勉强做个亲王侧妃也是抬举她了。你若喜欢,便将她迎回府中?,也算是全了你们二人的情?谊。倒是正妃之位,朕这里有几个世?家之女的人选,都是德言工容的淑女典范,由这些名门女子作配我儿更好。”


    乾宁帝待谢蔺关怀备至,父子好不容易相?认,他并不想损害父子之间难得的情?分。


    而谢蔺刚刚出狱,他深知天威骇人,其实不该和乾宁帝闹翻脸,父子两人为了赐婚一事?对?着干。


    但要谢蔺另娶旁人,将纪兰芷封为妃妾,实在强人所难,谢蔺决不能容忍。


    谢蔺放下筷子,再次谢罪:“请父皇恕儿臣悖逆之罪。百姓皆知一句‘君无戏言’的俗话,既然当初父皇为儿子赐下婚旨,便没有改口的可能。是儿子福分浅薄,配不上这些世?家贵女。”


    “二娘子待儿臣情?谊深厚,儿臣与二娘子早已私定终身,立下违者天诛地灭的誓言,儿子重诺,也决不会?违誓。况且儿子身陷囹圄,琢哥儿承蒙二娘子关照,这才不至于受尽欺凌。”


    “为了帮扶我,二娘子甚至与建康侯府断绝干系,被剔出族谱……其母也是有情?有义之人,为了庇护庶女,甚至不惜与丈夫和离。若是父皇当真心疼儿子,不如将二娘子过房给清澜盛家,由其嫡母收养,认于膝下。”


    谢蔺坚持要聘纪家二娘子为正妃,乾宁帝遗憾的同时,又有些放心。


    若是次子刚回宗室便攀附权贵,那皇帝也不敢轻易将军权递到他的手上。


    而纪兰芷如今和建康侯府没有瓜葛,其和离的嫡母又是清澜盛家的嫡女……


    清澜盛家虽说不是名公巨卿,却也是历经几朝的书香门第,在中?州那一带很?有名望。盛家设立诸多学府,桃李满天下。


    若是谢蔺的妻族背靠清澜盛家,倒也勉强够格封为亲王妃。


    乾宁帝不愿和谢蔺撕破脸,他叹息一声,也只能笑骂:“你小子性子是真的执拗啊!既如此,朕也不好再当棒打鸳鸯的恶人,你要娶纪兰芷,你便娶吧。朕当年不能随心所欲,朕的儿子又何?必再赴朕的老路……”


    “多谢父皇。”谢蔺不卑不亢地起?身,心中?松一口气。


    此举虽说略有些卑鄙,但他想……往后他要就潘衢州,定是会?带上儿子谢如琢的。


    亲王镇守封地,没有皇帝传召,或新君即位这等大事?,不得私自上京,违者以谋逆论罪。


    枝枝记挂琢哥儿,又怎么?肯和儿子分隔两地多年?谢蔺不过是体恤纪兰芷的思子之情?罢了-


    纪兰芷知道二哥出狱,还被封为晋王,一时间呆若木鸡。


    没等她反应过来,建康侯府倒是消息灵通,立马派来纪老夫人的亲眷说和。


    老夫人声称侯爷让纪兰芷母女二人久居在外?,心里实在不放心,从前种种都是儿子的过错,还望纪兰芷能够消消气,父女俩哪有隔夜仇……


    纪兰芷知道,这是嗅到好处,又腆着脸上门来了。


    纪兰芷二话没说,只让季嬷嬷把劝和的人乱棍打出去。


    再敢来,她就拿着父女恩断的文书,以及盛氏的和离书,上官府讨个说法!


    如今晋王世?子谢如琢,还住在纪兰芷的家宅里,和她情?同母子,谁敢来触这个霉头?


    纪家人自知理?亏,这泼天富贵沾也沾不着,只能悻悻然离开。


    又过了一日,纪兰芷封为晋王妃的婚旨下来了。


    除此之外?,德方?还带来了封诰的圣旨,乾宁帝将纪兰芷的母亲盛氏,封为一等命妇,与郡王妃同品阶。


    盛氏是世?家女子,如何?不懂皇帝的暗示,这是要将纪兰芷认到清澜盛家的名下,为谢蔺的妻族添势。


    清澜盛家得知颁布的圣旨,不必盛氏多说,族中?兄父叔侄他们自己便举家上京,亲自来认下这个外?孙女、隔房外?甥女,进京的消息很?快送到了盛氏手中?。


    盛氏之前担心的非议与唾骂不复存在,谁都羡慕她慧眼识珠,竟和一个没有血缘的庶女儿情?同母女,如今养女发达了,成了晋王妃,和宗室扯上关系,全族人的脸上都增光。


    纪兰芷困惑之余,又为母亲感?到高?兴。至少,盛氏不必再担心沦为族中?罪人了。


    夜里,百忙之中?抽出空闲的谢蔺终于有机会?来小院见?一见?未婚的妻子与长?子。


    纪兰芷今晚知道谢蔺会?来,她特地梳妆打扮一番。


    纪兰芷换上盛氏为她备好的梨花绣纹春衫,绾了随云髻,发上戴了一圈珍珠莲花冠。


    小娘子披着松霜绿的披帛,听到远处传来马车的蹄声,她转身站立,袅袅婷婷,如世?外?仙子。


    马车停下。


    男人抬起?修长?白皙的指骨,撩帘下车。


    这是谢蔺被封为晋王后,和纪兰芷见?的第一面。


    谢蔺没有穿御赐的亲王衣裳,他挑拣了一件家常的青袍,腰系玉带,长?身玉立,端的是芝兰玉树的清贵公子风姿。


    谢蔺下地,凤眸轻轻一瞥,扫向纪兰芷。


    他朝她走来。


    纪兰芷远远看到清隽秀美的谢蔺,他身上的狼狈不见?踪迹,看来这些日子,他应该过得十分滋润。


    纪兰芷没有热情?迎接谢蔺进门,反倒是立在他的面前,靠近了,小声问:“母亲认我为亲女,皇帝赐下册封亲王妃的婚旨……这一切事?宜,是不是二哥的手笔?”


    她实在胆大,竟还敢称晋王为那个乡下的二哥。


    谢蔺却没有半点不喜。


    郎君薄唇轻抿,思忖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是感?念盛大娘子对?于琢哥儿的关照之恩,又恐她一位妇人受人非议。她是你的母亲,我知你怜她、敬她……如今这样,无人敢说盛大娘子的不是。而你成为王妃后,可随我就藩封地,琢哥儿也能由生母亲自教养,不好吗?”


    纪兰芷哑然,男人实在巧舌如簧!


    谢蔺又道:“若是外?人为正妻,琢哥儿没有母亲照拂,恐怕会?受诸多委屈。我知枝枝心善,定会?于心不忍,方?才出此下策。”


    谢蔺说话的语气清淡、缓慢,娓娓道来,他说话的神态、语气,实在端正,犹如一位谦谦君子,教人生不出他会?耍奸的错觉。


    纪兰芷沉默:“……”


    她觉得二哥这话,似乎有点道理?,但细细琢磨,又好像她脑子没转过弯来,要被人诓骗了。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纪兰芷想了一会儿。


    既然木已成舟, 她?不讨厌二哥,也喜欢和儿子谢如琢待在一起,还能趁此机会将阿娘盛氏带离京城, 一家人团聚,说实话也没哪里不好。


    纪兰芷所求的, 也不过是亲人都平平安安。


    小姑娘想明白了, 释然一笑。


    她?摊开手掌,做出邀请的姿势, 迎这?位大齐国?新封的晋王进门。


    谢蔺走近两步,停在小院屋檐底下,悬挂的灯笼被凉风吹得摇摇欲坠, 一圈圈打转。


    郎君高挑的身?影被灼灼烛光拉长?, 与纪兰芷娇小的影子纠缠在一块儿,轻轻曳动?。


    纪兰芷愣了一会儿,明白过来,谢蔺这?是在等自己一起走, 他没在她?面前摆亲王的谱。


    纪兰芷噗嗤一声笑,抬起袖子, 小心?掩住上扬的嘴角, 用一双盛满温和笑意?的杏眸去看他。


    “您是喜欢我喊二哥, 还是王爷?”


    谢蔺垂眸看着她?,神情很柔和:“照旧便是。”


    他喜欢纪兰芷喊自己“二哥”。


    正堂里, 大家一看到?谢蔺过来,乌泱泱全站起身?。


    桌上布满热腾腾的饭菜,油灼河虾、罗蓑肉、连鱼豆腐……全是滋补的大荤硬菜, 专门为谢蔺接风洗尘的。


    众人等谢蔺落座,他们才敢坐下。


    谢蔺如今是大齐国?的晋王, 那是他们这?些臣妇奴仆,平素接触不到?、遥不可及的龙子皇裔。


    莫说盛氏和季嬷嬷紧张,生怕自己哪处招待不周,便是陪伴谢蔺多年的刘管事,如今看郎主的眼神也不一样了。刘管事对待谢蔺的态度,崇敬中带着拘谨,每喊一句“郎主”就要打自己一个嘴巴子,慢慢改口?称“王爷”。


    唯有谢如琢不怕父亲,他看到?父亲就高兴地扑过去,紧紧抱住父亲的腰。


    谢如琢:“爹,你在牢里吃苦了吗?是不是受伤了?娘亲说你病得厉害,没有人给你看病送药。不过娘亲说了,如琢不能教?您担心?,如琢有好好吃饭,读书也没有落下,不止练习了馆阁体,还按照字帖学?了些柳体……”


    小孩子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要用功读书,他还没有出仕为官,济世救民?这?样崇高的理想。小孩考虑的不过是,只要自己好好读书,爹爹就会开心?。


    倘若谢蔺没能用崔善伽留下来的遗物换取新生,或许不止他落难,连带着谢如琢也丧失科举出仕的资格。到?那时,谢如琢多年所学?,他的读书天赋,都成了无用功。


    谢蔺把手盖在儿子头上,心?疼地摸了摸,没有说话。


    纪兰芷看饭菜都要冷了,她?大胆招呼谢蔺入座:“二哥,坐下吃饭。”


    纪兰芷还把晋王当成那个说话好商好量、半点脾气都没有的寒门臣子。


    盛氏大惊失色,不由扯了扯女儿的衣袖,担忧地望向她?。


    倒是谢蔺替纪兰芷解围:“诸位不必拘谨,我身?陷囹圄时,多亏诸位四处奔走,照顾琢哥儿,是我承恩太多,不知该如何报答你们才好。”


    谢蔺没有拿王爷的威风压人,说话语气虽然冷静平淡,却能让人感受到?他的感激之?心?。


    众人渐渐放下心?,他们各自寻位置坐下,就连季嬷嬷和刘管事也可以上桌同主子们一块儿吃饭。


    纪兰芷夹了一筷子醋芹炒肉,堆在谢蔺的碗里。


    “这?就是我先前说的炒肉,二哥你尝尝。季嬷嬷烧菜手艺可好了,琢哥儿很爱吃,昨天还吃了两碗饭。”


    谢如琢被母亲取笑贪吃,耳尖变得红彤彤的,埋头吃饭,不敢多说话。


    盛氏看到?小郎君羞赧的样子,嗔怪地骂了纪兰芷一句:“咱们琢哥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一点怎么了?有你这?么做娘亲的吗?专门欺负自己儿子!乖,咱们哥儿可别搭理阿娘,听外祖母的,多吃些。老?刘啊,再给小公子盛一碗鸡汤来!”


    刘管事笑呵呵地应是,亲自去灶房的铁锅里打汤了。


    春寒料峭,天气还是很冷,鸡汤留在锅里,用将熄未熄的草木灰煨着,不至于变凉了,寒人的脾胃。


    盛氏很宠孩子,她?知道谢如琢遭难,生怕小孩心?里委屈,吃饭没胃口?,身?体也变得不好。每晚都会让季嬷嬷熬银耳红枣羹,或是燕窝鸡蛋甜汤,哄小孩子睡前喝上一碗,补补身?体。


    不过一个月,纪兰芷就觉得儿子的脸颊肉变得丰腴柔软,摸起来再没有之?前拔节长?高时,下颌生出的那种硌手感。


    谢如琢很喜欢外祖母,并没有拂盛氏的好意?。


    他乖巧接过鸡汤,对盛氏道谢:“多谢外祖母赠汤。”


    盛氏摸了摸小郎君的脑袋,笑得见眉不见眼:“你个小人精!和外祖母客气什么,快坐下喝汤,莫要折腾了。”


    谢如琢脸上浮起笑意,重重点头。


    纪兰芷摇摇头,给谢蔺投去一个无奈的眼神。


    像是把谢蔺当成宅子里唯一能当家做主的男主人,愤愤不平地和他告状:看看,我娘多宠小郎君。


    谢蔺轻牵了一下唇角,笑意?很淡。


    他看着众人同桌吃饭,气氛其乐融融,心?里泛起暖意?。


    谢蔺想:他能活着,真?好-


    不过小半个月,远居中州的清澜盛家本家的长?辈与子弟便赶到?了京城。


    清澜盛家虽说没有在朝为官的子弟,但他们家底殷实丰厚,刚来都城,就在地皮金贵的内坊买下了一座四进的官邸,用于安顿自家人,以及作为纪兰芷出嫁的妃家。


    从?前纪老?夫人总想纪兰芷和纪晚秋巴结清澜盛家,因?此每年溽暑,纪兰芷都会去中州避夏。


    盛氏要掌家,抽不开身?。没有母亲的庇护,其实清澜盛家的女孩儿都不怎么把纪家姐妹当一回事,只觉得她?们是来打秋风的破落户。


    然而,这?一次上京,清澜盛氏的堂房姐妹盛三娘和盛五娘,听说了纪兰芷即将成为晋王妃,她?们受到?父亲的敲打,再不敢低看这?位表姐。


    一下车姐妹俩就围住了纪兰芷,亲亲热热喊她?姐姐,比对待同胞家姐还要热情。


    纪兰芷在盛氏的带领下,见过盛家的长?辈,还认下了几个堂舅舅、堂叔伯。


    又过了两天,钦天监择定晋王谢蔺亲迎王妃的婚期吉时。


    三皇子李瑜和四皇子李章平的婚礼定在五月,对于两个皇子的王爵册书,会在成婚那日一并颁布。而晋王是排名行二的兄长?,自然要比皇弟弟们先成婚,因?此他的婚期便被定在了四月。


    等六月的时候,三位亲王都要陆陆续续离开京城,治理父君分封的州郡。


    大齐国?皇子出阁读书,及冠封王后,必须即刻赶往封地就藩。


    此举也是为了保证皇太子的地位稳固,毕竟没有储君希望封王的兄弟长?久留在都城,与自己争权夺势。


    如今是三月中旬,满打满算,距离婚礼,横竖也就一个月的时间了。


    纪兰芷说不紧张也是假的,但她?想到?看似冷淡却待人柔善的二哥,她?不是盲婚哑嫁,她?了解谢蔺的为人,如此想想,心?里也不慌了。


    晋王的婚事,祭告天地与宗庙后,乾宁帝便派来御前大太监德方行三书六礼。


    这?一次下茶聘礼,是内廷十二监、光禄寺以及礼部联手准备的,一共一百八十抬的珍宝金银、玉石绸缎。


    除此之?外,还另外送了不少牲肉海味、美酒佳酿,用作款待盛家的亲眷。


    一般来说,大雁有迁徙的习性,春天会向北边飞去,寒露初秋则回到?温暖的江南过冬。四月的时季,不冷不热,雁鸟极其难找。若是成婚时,郎婿没能猎到?作为聘礼的活雁,是可以用金帛来代替的。


    但谢蔺并没有怠慢纪兰芷,他外出进山,埋伏了几日,硬是活捉了三对大雁,送到?妃家。


    活雁代表忠贞不二,对婚姻矢志不渝。


    晋王有这?份心?,那说明他是真?心?喜爱纪兰芷。


    盛家姐妹羡慕地看着纪兰芷,心?里有一点酸涩与嫉妒,但好在没人前表现出来,丢了盛家礼数。


    “姐姐,王爷待你可真?好。”


    纪兰芷爱排场、爱扮俏,说起来,她?其实也有点好面子。


    二哥愿意?在人前给她?做脸,她?待他自然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连连点头:“我瞧着王爷确实是个顶好的郎君。”


    盛家姐妹面面相觑,皱了皱鼻子:阿姐还真?是,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盛氏有这?样一个体人意?的亲王女婿,喜得合不拢嘴,连连笑道:“王爷待枝枝情深义重,为娘把你交到?他手里,心?里也安心?了。”


    御前大太监德方送来晋王妃的册书,以及亲王妃出嫁时穿的凤冠霞帔,又殷切嘱咐了盛氏和纪兰芷一些天家的婚仪。


    在晋王亲迎行婚礼的前三天,妃家要去王府铺房,到?时候礼部会派来德高望重的女官,指点娘家亲眷。一定别忘记提前把房奁床帐备好,免得出差池。


    德方事无巨细地叮嘱盛家,他费老?半天功夫,自然是想卖晋王妃一个好。


    纪兰芷领情,她?笑着吩咐仆妇,赶紧给宫中来使备酒备菜。


    盛氏也往德方手里塞了些孝敬,和气地道:“这?是喜酒,公公可不能推辞。”


    德方没有拒绝,他笑纳了盛家的好意?,今日一张席子,吃得自然是宾主尽欢-


    盛家喜气洋洋,建康侯府的纪家人便是满脸的愁云惨雾了。


    柳姨娘一通闹事,逼走了盛氏,赶走了纪兰芷这?个金窝窝。


    老?夫人气得觉都睡不好,每日喊胸口?疼,骂柳姨娘是搅家精!


    要是没柳姨娘那一出闹事,她?成了晋王的长?辈,还愁挣不来诰命封号吗?


    就连盛氏都得了封诰,还是等同于郡王妃的品阶!老?夫人气得眼睛都要红了。


    柳姨娘被婆母抱怨,心?里也不好受,但她?没法子,只能希望纪兰芷念一点旧情。


    纪晚秋成婚那日,柳姨娘也让儿子纪明衡往盛家送去婚礼请帖。


    纪明衡知道嫡母和二妹是怎么被自己生母逼走的。


    盛氏和纪兰芷落难的时候,纪家袖手旁观,如今高升了,又想去沾点好处,哪来那么好的事!


    他身?为兄长?,没能护好家人,心?中也是羞愧难当,又哪里愿意?帮柳姨娘送请柬。


    纪明衡不送,柳姨娘便冒充儿子的名义送去请柬。


    然而,一直到?纪晚秋成婚的那天,盛氏和纪兰芷都没到?场。


    老?夫人心?灰意?冷,知道这?次是开罪惨了纪兰芷,只盼着这?位王妃不要记恨生父,来日加以报复吧!


    老?夫人完全不懂纪兰芷的为人,便是顾念纪鹿和纪晏清两个孩子,她?也不会对纪家出手。纪崇德死里逃生,还得感激自己膝下有两个懂事的孙子孙女!


    纪晚秋这?一场婚事,办得还算顺顺利利的。


    她?心?里也妒恨纪兰芷的运道,恨她?命好,恨她?否极泰来,但纪晚秋也知道,人各有命。


    纪晚秋不必羡慕她?,反正纪兰芷很快会去一个贫瘠的州郡,往后几十年,恐怕她?们不会见到?面。


    夜里,纪晚秋等到?喝得醉醺醺的丈夫崔三郎回婚房。


    崔三郎喝得神志不清,他迷迷糊糊看到?一个小娘子,伸手拥上她?。


    崔三郎吃醉了,他抱住纪晚秋,在新婚妻子的耳边,轻轻唤了句“枝娘”。


    纪晚秋听清楚了,她?气得浑身?发抖。


    纪兰芷究竟是什么狐媚子!就连她?的丈夫,也对她?念念不忘!


    纪晚秋气急,一下子推开了崔三郎。


    崔三郎喝得酩酊大醉,没站稳,冷不防摔到?地上,额头磕到?桌角。


    男人额角见了红,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婆子们听到?三郎君的呼喊,一拥而上冲进新房。


    一刻钟后,崔家婆母阴沉着一张脸,迈进三儿子的婚房。


    纪晚秋知道自己犯了错,胆战  心?惊地奉茶:“娘,是儿媳做错了……”


    婆母冷冷瞥了纪晚秋一眼,嗤笑:“两家结亲,结的是和气喜气!哪有你这?样,新婚夜对丈夫拳打脚踢的?我倒是忘记了,你们侯府的主母走了,府上姨娘教?不出规矩,怪道女孩家一点温婉贤淑都学?不会,丈夫吃醉了酒,不小意?伺候,竟还上手呼斥!”


    这?话就是骂纪晚秋是小娘养的,半点教?养都没有了。


    纪晚秋何时受过这?种骂,就连盛氏也从?来不提她?的庶出身?份,拿主母的架势压她?。


    纪晚秋的眼泪扑簌簌滚落,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


    婆母看着她?这?副难登大雅之?堂的哭相,心?里就烦闷。


    纪晚秋有什么脸面哭?她?都没来得及喊冤呢!


    当初和建康侯府议亲,她?是看在清澜盛家愿意?为纪晚秋同胞兄长?奔走的份上,才想着让自家的三郎去娶一个侯府庶女。如今清澜盛氏跑了,能当晋王妃的纪兰芷也和建康侯府恩断义绝,她?这?门亲事真?是结亏了!


    崔家婆母没有搭理纪晚秋,她?坐到?儿子身?边,捻帕子为孩子擦汗。


    她?不由又想到?那个深得民?心?的晋王,谢蔺的生母是崔贵妃。


    崔家婆母并不知道,这?位崔贵妃就是从?前本家才貌双全的淑女崔善伽。


    不过因?为当初乾宁帝封妃的时候,这?位贵妃姓崔,崔家为了攀附权贵,甚至想和这?位贵妃连宗,当个远亲,方便崔氏攀龙附凤。只可惜崔贵妃红颜薄命,早早去了,留下的二皇子谢蔺又是出了名的刺头,软硬不吃,又怎么可能认下这?一桩早就没影儿的旧故。


    崔家婆母叹一口?气,眼泪涟涟,对昏睡的儿子道:“我儿真?是命苦,摊上这?样一个蠢媳妇!”-


    还有小半个月就是谢蔺与纪兰芷的婚礼。


    这?段时间,谢蔺认祖归宗,叩问宗室皇亲国?戚,筹备婚事,忙得脚不沾地。


    他总算得闲,能够安心?等待成婚。


    谢蔺记起之?前锒铛入狱时,不少人为他伸冤游走。


    其中交情深厚如温理,关系浅薄如徐昭,谢蔺感念这?些恩情。


    他准备了道谢的礼物,逐一送到?温家、徐家,还有其他帮过自己的同僚家宅。


    谢蔺还打算亲自下乡,向那些曾为他喊冤的百姓道谢。


    谢蔺不知纪兰芷究竟寻了几个贫县困镇,他托人去盛家询问纪兰芷。


    纪兰芷得知谢蔺要下乡,她?记起那些日子,大家众志成城,一齐为救谢蔺出狱而努力?。


    纪兰芷心?神一动?,给谢蔺送去一封信,问他:“二哥,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谢蔺怔忪了一会儿,提笔回信:自然可以。


    他不过是知道,婚期将近,他不好去见纪兰芷。


    可他,还是很想见到?枝枝。


    于是他花钱去饼铺里,订了近乎万张塞满火腿、羊肉松的荤肉喜饼,用油纸密封好,塞进红木箱子里,又准备了一些巴掌大的美酒佳酿,备车送往乡下。


    几个远一点的县镇,谢蔺往来不便,只能让刘管事和以观代跑一趟。


    比较近的苗镇,谢蔺邀请纪兰芷一同前往。


    纪兰芷和谢蔺两人一块儿下乡发喜饼,镇民?们欢喜极了。


    吃不吃饼倒是一回事,他们主要高兴谢蔺从?牢里出来了,还摇身?一变成了皇帝的儿子,齐国?威风堂堂的王爷。


    皇亲国?戚半点架子都没有,不但和他们一起吃饼,还送他们喜酒喝。


    果然谢蔺一点都没变。


    倒是镇长?知道谢蔺要去衢州了,心?里有点伤感:“王爷,您是不是不回京城了?往后我们遇到?事可怎么办?”


    谢蔺认真?地道:“我已经将各个镇子里的事托付给温侍郎,他虽说做事经验不足,稍显稚嫩,但也是个怀有仁心?的士人,你们有什么困难,他定会鼎力?相助。”


    镇长?得知各个镇子的事,谢蔺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再没有什么担忧之?处。他只是心?里伤感,私底下偷偷抹了眼泪。


    镇民?们知道谢蔺要去封地,今晚无论如何都想款待这?对未婚小夫妻。


    谢蔺不愿带纪兰芷在外过夜,唯恐有冒犯她?的地方,心?中犯难。


    倒是纪兰芷笑说:“没什么关系,反正阿娘会替我打掩护。况且,我们吃完晚饭再回去,深夜赶路,明晚入夜前定能到?家了。”


    从?前苗镇到?京城要步行三五天的山路,如今开山造路,车马方便,再不用那么长?的时间,至多一天也够回京了。


    谢蔺颔首,同意?纪兰芷的建议。


    夜里,镇子里的妇人们纷纷带来锅碗与食材,他们用黄泥累出灶台,架上铁锅,翻炒菜肴。


    三月底,真?正的春日来临,山中万物复苏,植被繁茂,就连山货果蔬也多了起来。镇民?们挖了春笋,摘了蕨菜,还拿出很多晒干的豆干,用来炖鱼,炖肉。


    镇长?还想宰猪来盛情款待谢蔺,还是谢蔺多番劝说,他才不情不愿地放下杀猪刀。


    纪兰芷没有摆出晋王妃的架子,她?也帮着妇人们洗菜,轮到?她?自告奋勇拿刀切菜的时候,男人筋骨漂亮的手忽然从?旁递来,硬朗的指骨抵在刀背,顺势接过她?手中的刀具。


    谢蔺替去纪兰芷,没让她?触碰锋利的刃具。


    纪兰芷呆呆望着切菜手法极为利落的谢蔺,意?识到?……二哥不让她?碰刀,是怕她?伤了手么?


    乡下炒菜别有一番清淡的滋味,这?一顿饭,纪兰芷吃得很好。


    只是到?了夜里要回家,忽然下起一场大雨。


    马车上挂的照路瓷灯被雨水浇灭,没有灯光照明,夜里行山路会有危险。


    镇民?们劝谢蔺和纪兰芷在苗镇休息一夜,等明早天亮再回京城。


    谢蔺不想纪兰芷有个闪失,却又觉得留宿一夜会很叨扰当地百姓。


    纪兰芷没什么忌讳,她?很听劝,欣然同意?了。


    纪兰芷又向几位自荐家宅的镇民?道谢:“那我和王爷今夜就打扰大家了。”


    妇人摆摆手:“王妃瞎说啥呢!你们不嫌弃乡下屋子简陋就行,不过是住一晚上,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之?前王爷帮了我们多少忙,从?来不收咱们的吃食,大家伙儿心?里都记得王爷的好呢!”


    镇长?连连点头:“老?赵,你儿媳是不是前些日子刚过的门?家里还有新喜被不?赶紧拿来,给王爷和王妃铺上!”


    镇民?们闹哄哄地收拾客房,纪兰芷拦都拦不住。


    她?局促不安,对谢蔺小声说:“二、二哥,他们好像误会了,你我还没成婚,应该不大方便同住一室吧?”


    谢蔺轻轻嗯了一声。


    他同镇长?解释了几句。


    镇长?笑了声:“也是!天家讲究嘛,哪里像咱们乡下,要是两家订了亲,生娃娃后再摆酒都没事。老?赵,拿两床被褥来,咱们赶紧把前边院子的两间房收拾出来,给王妃和王爷住。”


    闹腾到?下半夜,镇民?们才各自回家休息。


    纪兰芷推开房门,农家炕床上铺好鸳鸯红锦棉被,桌椅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木材,但用蘸水的帕子细细擦过,纤尘不染,没有一丝灰尘。桌上还摆了一壶刚刚沏好的茶水,水温滚烫,放一放正好入口?。


    一旁还有烧好热水的木桶,供纪兰芷擦身?子洗漱用。


    镇民?们都在竭尽全力?招待纪兰芷和谢蔺,从?屋舍住处的细节就能看出他们的热情与善心?。


    纪兰芷心?中温暖。


    她?解开单薄的春衫,正要洗漱,却发现用来泡水擦身?的巾子不见踪迹。


    纪兰芷明明记得,赵家婶子是特地叮嘱过,要放两条簇新的巾子给她?和谢蔺的。


    纪兰芷想着,或许是方才整理房间的时候太乱了,两条巾子不小心?都留在谢蔺的房间了。


    纪兰芷浑身?汗津津的,她?不想就这?么入睡,又不愿再打扰赵家婶子。


    于是,小姑娘小心?翼翼拉开房门,瞥了一眼谢蔺的房间。


    烛光还亮着,二哥还没睡。


    纪兰芷想问问他,有没有看到?她?的巾子。


    纪兰芷屈起指骨,小心?翼翼敲了敲门:“二哥,你睡了吗?我能进来吗?”


    屋中似乎停顿了一瞬。


    有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橙色的烛光微微颤动?。


    片刻后,谢蔺回答:“进来。”


    男人岑寂寒微的声音响起,如玉石相击,朗朗入耳。


    纪兰芷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


    一抬眸,她?看到?谢蔺白皙的指骨按在襟口?,系好了最后一道系带。他的乌发松散,像一团墨,流泻至肩头,线条冷硬的下颌与脖颈沾了一点水迹,灯光下,水渍的光晕泛起潋滟。


    原来是刚擦洗完身?体。


    纪兰芷莫名耳热,她?怕谢蔺受寒,连忙关上房门。


    没等郎君问话,屋外倏忽响起了赵家婶子的声音。


    “王妃,你在屋里吗?我忘记给你拿洗脸的盆子和巾子了!我把东西放门口?给你!”


    纪兰芷的心?忽然悬到?了嗓子眼。


    她?做贼心?虚一般,大气都不敢出。


    谢蔺不解,他走近两步,正要拉门应答,却被纪兰芷捂住了嘴。


    纪兰芷猝不及防地靠近,手掌用力?,把谢蔺按到?一侧的墙上。


    女孩儿的指骨纤细柔软,抵在男人质地坚硬的胸膛,像是一团棉絮。她?的身?材娇小,站在谢蔺的身?前,像是被他拥在怀里一样。


    纪兰芷仰头,迎上谢蔺那一双睫毛纤长?的凤眼,她?的神经还紧绷着,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没一会儿,屋外传来赵家婶子的嘀咕声:“难不成上茅房去了?算了,盆子放门口?,王妃自然会看到?。”


    说完,赵家婶子走远。


    等她?离开了,屋外听不到?一丝动?静,纪兰芷如释重负地松开手。


    掌心?轻轻擦过谢蔺冰冷的薄唇,纪兰芷意?识到?她?碰到?什么,脊背带来一阵酥麻,她?的耳朵发烫。


    谢蔺垂下浓长?的眼睫,神情沉静,脸上没有取笑之?意?。


    他问:“为什么要躲?”


    郎君说话的声音实在轻,他近在咫尺,身?上那一脉浸进衣袍里的草木香袭来,细腻的松香溢开,熏腾满室。


    纪兰芷嗅得头晕脑胀,她?忽然不知该如何解释,好半晌,才犹豫地道:“之?前说了我们是未婚夫妻,不会同住。深夜有人来找,万一看到?你我在一间房里,似乎很容易招人误会……”


    她?还有那么一点廉耻心?,虽然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但她?还是脸皮薄,有所顾虑。


    谢蔺听到?这?句话,却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郎君没有动?,他似乎在想些什么,许久之?后,才用一种极其柔和的语气,问纪兰芷。


    “可是,订婚夫妻,偶有情难自禁……私下里共处一室,难道不算人之?常情吗?”


    谢蔺说话,明明没有故意?调戏人的笑意?,但纪兰芷还是觉得这?些字句极尽暧昧。


    纪兰芷有一瞬间怔愣,忍不住抬头,偷偷看谢蔺一眼。


    郎君清隽秀美,眉眼深邃,目光坦荡,脸上没有丝毫戏谑的意?思。


    仿佛谢蔺真?在疑惑,正大光明地求解。


    一时间,纪兰芷竟有点垂头丧气。


    她?竟然分辨不出,二哥是真?心?求教?,还是一如既往的坏心?眼。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纪兰芷显然不知, 她?立于谢蔺身前,如此一具温香软玉的女孩家身体?,会令人心生多少难言的情愫。


    毕竟, 谢蔺也是正常的、血气方?刚的男人。他?还为纪兰芷守节,寡素了这么多年。


    纪兰芷被谢蔺方?才那句缠绵悱恻的话?撼得呆住, 久久不动。


    惊讶间, 她?的圆润指尖,轻轻贴上他?的衣襟。


    男人肌理流畅的胸膛还沾有之前洗漱留下的水珠, 指骨一按,衣布渗出?湿濡,仿佛指腹直接触上了健硕紧实的肌骨。


    纪兰芷被烫到似的, 急急缩手。


    她?小声解释:“我?没有情难自?禁。”


    像是要和谢蔺较真一般, 撇清她?的干系。


    纪兰芷来找谢蔺,真的只?是为了讨要擦脸的巾子,绝无?非分之想。


    小娘子的目光坚定,神情肃然, 完全一副正人君子的架势。


    不知为何,谢蔺偏头, 移开目光。郎君故意在烛光照不到的角落, 微微牵动一下唇角。


    过了一会儿, 纪兰芷听到男人清寒的嗓音传来。


    “倒是我?误会了。”


    这一次,纪兰芷几乎能肯定, 谢蔺一定在戏弄她?了。


    纪兰芷眨了眨纤长的眼睫,她?想到二哥虽温文柔善,但在床笫之间, 似乎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她?不想自?讨苦吃,也不想深更?半夜和未婚夫纠缠太多。


    于是, 纪兰芷装作没有听到,她?揉了揉生热的耳廓,又打?了个哈欠。


    “二哥,我?有点困倦,先去睡了。”


    “嗯。”谢蔺应了一声,亲自?帮纪兰芷拉门,送她?出?去。


    男人高大的身影止于门槛前,没有特意送纪兰芷回屋里。


    阖上房门的时候,纪兰芷特地透过门缝,看?了一眼隔壁目送她?进屋的谢蔺。


    男人长身玉立,肩背挺拔。


    平时束起发冠,纪兰芷总觉得谢蔺那一双浓眉凤眼看?着?很?凶。


    可是,当他?夜里换成寝衣,乌发倾泻,仅用发带细细束缚,男人的眉眼疏淡如雪中梅枝,却比往常柔和多了。


    这样的二哥,纪兰芷也不是很?怕他?。


    第二天,纪兰芷早早醒了。


    谢蔺不想麻烦镇民们招待,知纪兰芷醒了,便邀她?一同坐车回京。


    然而,他?们手脚再轻,还是被镇民们发现了。


    赵家婶子一家平时都要做农活,天一亮就起床,今早他?们烙了鸡蛋饼,热了羊奶,心急火燎地送来。


    “王妃,王爷,别急着?走!我?带了点吃食,你?们路上吃!”


    镇长说得果然不错,晋王谢蔺平素都不喜欢麻烦人,今日一定会趁早偷溜,他?们得早早起床堵人才行。


    除了赵家人,还有其他?镇民也送上自?家煮的鸡蛋、酱菜、豆豉腌肉,送到最后,都不是为了给纪兰芷他?们吃早食,完全是知道谢蔺要离开京城,乡民们前来和他?道别,每个人都想尽一份心意,送点农家特产。


    镇民们热情洋溢,谢蔺却不敢收这些吃食。他?只?留了几张鸡蛋饼和一瓦罐羊奶,其余的吃食都让各家人拿回去。


    谢蔺和镇民们道别,说了许久的话?,终于能够启程回家了。


    他?先把食物带上马车,正要撩帘,伸手去牵纪兰芷的时候,小娘子却已经自?己利落地爬上马车。


    谢蔺收回手,在车厢里安稳坐好。


    他?特意留出?身侧的一个空位,供纪兰芷落座。


    然而小姑娘钻进车厢,躬身打?量了一下,杏眼滴溜溜一转,落到靠近车窗的位置,坐了下去。


    纪兰芷距离谢蔺有几尺远,她?分明是故意和他?拉开距离。


    谢蔺皱一下眉峰。


    纪兰芷恍若未觉,一张唇红齿白的小脸朝着?谢蔺,对他?伸手,讨要吃食:“二哥,我?要喝羊奶,还有饼子!”


    谢蔺递去怀里的东西。


    纪兰芷捧住热腾腾的瓦罐,装有羊奶的土陶罐子传热很?快,受冻的指腹被热气儿烘出?喜人的桃粉色,像是怀里抱了个汤婆子。


    山里的清晨还是很?冷,纪兰芷的手掌变暖和了,她?舒服地喟叹一声。


    谢蔺淡扫一眼纪兰芷,提醒:“可以坐近些,我?不吃人。”


    二哥的声音比往常还要凉上几分。


    纪兰芷想到昨晚吃瘪的事,她?做贼心虚地摇摇头,硬是拉开车窗,迎上山林吹来的冷风,对谢蔺道:“我?不是怕二哥,我?就是觉得天气热,想坐窗边吹吹风……”


    谢蔺看到纪兰芷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双肩,以及那两只?把瓦罐捧得更?紧的小手。


    昨夜落雨,今日天色还是阴沉,太阳都被乌沉沉的云雾遮挡,半点阳光都没有,何来的天气炎热?


    谢蔺看了看明明受冻还要逞强的小娘子,终是什么都没说-


    最近,谢如琢搬家了。


    他?们不再住那一座被抄查的家宅,而是搬到另外一座乾宁帝赠予的六进官邸。


    大太监德方?亲自?带礼官,往晋王的宅门口挂上御赐匾额,将新院子定为晋王府。


    谢蔺在京城也就剩下两三个月的光景,可乾宁帝却把一应事都办得妥当,面面俱到,可见他?对次子的宠爱。


    谢如琢也被乾宁帝召进宫里,见了几回面。


    小郎君聪慧,知道这是能掌控人生死的君王,他?为了父亲着?想,也不和乾宁帝对着?干,一口一个“皇祖父”,叫得既恭敬又亲热。


    谢如琢长得玉雪可爱,一双凤眼肖似他?的父亲,一眼便知,都是崔善伽的血脉。


    都说隔辈亲,乾宁帝同小孩子说话?,便没有对待儿子那般谨慎,他?和颜悦色地问过谢如琢一些课业,发现孙子小小年纪就聪慧绝顶,学识过人。


    乾宁帝龙心大悦,给谢如琢赏赐了不少礼物,还亲自?领他?去库房里挑选奇珍异宝。


    乾宁帝对晋王父子上心的事,很?快传到周皇后与皇太子李泓治的耳朵里,李泓治心生戒备,想要对这位二弟下手,却被周皇后拦住了。如今谢蔺风头正盛,是因为乾宁帝想要补偿枉死的崔善伽,他?们贸贸然对谢蔺和谢如琢下手,恐怕会真正激怒了君王。


    毕竟,如今的世家被皇权压制,再不复往日荣光了。他?们要忍,待过段时间,一并清算这些陈年旧怨。


    父母亲的婚期在即,谢如琢被父亲敲打?过一回,知道他?不能失了礼数,总去找纪兰芷玩。等娘亲嫁给爹爹,谢如琢就能每日和纪兰芷待在一起了。


    小郎君要忍耐,他?一旦想念母亲,就去书房里练字、看?书,静一静心。


    才不过半个月,洗笔的大缸就换了几十趟水,书房里抄满经史子集的白纸都叠了好高的一摞。


    刘管事怕小世子闷出?病来,忍不住给季嬷嬷递信,让纪兰芷常来看?望琢哥儿。


    盛氏心疼谢如琢,又想到建康侯府的两个孙儿。


    虽然纪鹿和纪晏清和盛氏没有粘连的血脉,但好歹她?也是看?着?孙辈们长大的,成日见不到面,盛氏心里有点不落忍。


    盛氏给纪明衡递去信笺,请两个纪家孩子常来盛家玩,但她?此举并非有什么和纪侯爷余情未了的深意,也不想和纪崇德纠缠不清。倘若老夫人又起什么歪心思,因此生事,休怪她?不顾两家脸面!


    纪明衡知道轻重,不敢教老夫人知道。与此同时,他?心里也感叹这位嫡母其实还是心慈仁爱,明明侯府亏欠她?这么多,盛氏还是以德报怨,没有找侯府的麻烦。


    纪明衡不想这些乌烟瘴气的事烦到盛氏,嘱咐一双儿女幼学下课后,别回家府了,直接上晋王府找谢如琢,三个孩子一起去盛家给祖母问个好。


    纪鹿和纪晏清得知他?们能去找朋友玩,欢喜地一蹦三尺高。


    他?们前往晋王府之前,还特地去点心铺子,给谢如琢包了很?多糕点。


    到了王府,门房早早得知纪家的小娘子、小郎君要登门,没人拦他?们入内。


    屋内,谢如琢练好最后一张字,他?把毛笔架在玉兔白瓷笔搁上,整了整衣袍,跳下高凳,朝门口走去。


    谢如琢只?对血脉亲缘的父母以及长辈,露出?自?己稚气依恋的一面,平时还是很?要脸面的小郎君。


    他?不喜欢笑,圆润的小脸上,一双精致的眉眼板正,神情肃穆,看?起来也有些清贵小公子的倨傲。


    纪晏清许久不见谢如琢,他?远远看?到昔日好友,想起谢如琢之前受的委屈。


    琢哥儿太苦了!


    纪晏清忽然嚎啕哭泣,朝谢如琢奔去,一把抱住他?:“呜呜呜,如琢你?吃苦了!咱们兄弟好久不见,我?心中十分记挂你?!”


    纪鹿腿短,追不上哥哥。她?跑得气喘吁吁,扶着?膝盖,生起闷气:“哥哥你?不等呦呦!还有,如琢什么时候是你?兄弟了?那他?是不是也成呦呦的哥哥了?”


    谢如琢猝不及防,被纪晏清一抱。这小子不知道最近吃了什么,一身牛劲儿,手掌拍得谢如琢后背几声闷响。


    谢如琢忍不住咳嗽一声,想要推开纪晏清。


    偏偏小郎君哭成花猫,脏兮兮的眼泪混在谢如琢新换的衣裳上,怎么都搡不开。


    谢如琢脸色铁青,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谢如琢抿了抿唇。他?一会儿想到纪家兄妹雪中送炭送来的玩具,一会儿想到衣裳上染的污秽。


    于是,他?抿了抿唇,低声告诫:“晏清,松开。你?要是敢把鼻涕也擦我?身上,我?一定会生气。”


    终于,纪晏清止住了哭声,不再为难爱洁的朋友。


    而谢如琢又跑到后院,换了一身霁青色的春袍,这才平复好心情,跟着?朋友们出?门-


    家宅里,盛氏早早备好了小孩子爱吃的酥糖、花茶。


    近日多雨,风大,天气也冷。


    盛氏怕冻着?孩子,特地在烧了木炕的花厅里招待孩子们。


    盛三娘和盛五娘今日听说晋王的嫡长子谢如琢要来盛家做客,彼此对视一眼,想去陪同姑姑盛氏一块儿招待谢如琢。


    她?们打?听过了,纪兰芷之所以得到谢蔺青睐,无?非是她?同谢如琢的关系匪浅,看?在嫡长子的面子上,谢蔺才和纪兰芷多有亲近。


    盛家两位小娘子自?己也说不上她?们存有什么样的心思。


    但晋王洁身自?好,前房死后,后宅无?人,连个侍妾都没有,特别是人也长得俊秀无?俦……她?们想着?,论才情与容貌,她?们也是知名的盛家淑女,不至于及不上那位表姐。


    盛家姐妹打?定了主意,她?们一同上花厅,给盛氏请安,又对谢如琢笑脸相迎。


    谢如琢年幼,虽说他?早慧,但也只?是个七岁的孩子。


    盛三娘对谢如琢笑道:“论起来,我?与五娘,也算是小世子的表姨母了。”


    闻言,谢如琢起身,恭恭敬敬地对盛家姐妹行了礼。按理说,他?是晋王嫡长子,宗室的皇孙,不必对世家子女行礼。但谢如琢给盛氏面子,也愿意给母亲撑腰,因此他?没有拂盛家姐妹的颜面,还是依照伦常来认亲。


    谢如琢的客套,却让盛三娘以为这位小世子很?好拿捏,她?和五妹妹对视一眼,捏了一块糕,递到谢如琢唇边:“来,小世子,表姨母喂你?吃糕。”


    这个举动便太过亲昵了,莫说谢如琢,饶是盛氏都忍不住轻轻皱眉。


    盛三娘靠近,袖中的花香翻涌,熏腾人脸。


    谢如琢不喜欢旁人身上浓烈的脂粉味。


    他?冷着?脸避开了。


    许是有点不高兴,小郎君闷声道了一句:“不必劳烦娘子,我?只?喜欢让阿娘或是外?祖母喂。”


    盛三娘竟被当众婉拒了。


    她?呆若木鸡。


    盛三娘其实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面子,一时间羞得抬帕子遮脸,眼泪盈眶。


    谢如琢却没心思哄她?,小郎君偏过头,任性?地没有说话?。


    盛氏刚要说几句话?圆一圆场面,却听到门房来传话?,说是英国公得知谢如琢来了盛家,特地带着?小儿子姜锋来给晋王世子赔礼道歉了。


    当初姜锋心直口快,唐突了小世子,英国公想到便夜不能寐,因此亲自?带儿子登门致歉。


    纪晏清想到这事儿便愤愤不平:“他?还有脸来!这小子心思最坏!”


    纪鹿:“哼,要不要如琢打?他?一顿出?出?气?”


    谢如琢摇摇头。


    他?想了一会儿,还是起身出?门:“外?祖母,我?去见一见姜锋。”-


    盛家门口,姜锋远远看?到衣着?光鲜的谢如琢。明明他?几个月前还是丧家之犬,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了皇孙!真是可恨!


    姜锋愤愤不平,又被父亲推了一把,他?畏惧父亲,只?能闷头走到谢如琢面前。


    姜锋在家里刚刚被英国公教训一顿,眼下还要他?低头来给谢如琢道歉,真是丢死人了。


    小郎君脸色涨红,憋了很?久,才硬邦邦地说出?一句:“小世子,从?前的事,是我?不对,希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计较。”


    英国公的算盘打?得很?好,与其和晋王道歉,不如和小孩子道歉。


    小郎君再老成也不过是个七岁的儿郎,看?到昔日同窗带着?父亲一并上门道歉,一定会心生惶恐,继而于心不忍,不再多苛责他?们。


    但英国公显然忘记了,谢如琢是谢蔺教养出?的儿子,最是分得清好赖。


    谢如琢神色平静,语气冰冷,说:“不必道歉,只?希望你?家往后顺遂,不会遇到同我?一样的事。”


    语毕,莫说姜锋了,就是英国公也喉头一梗。


    这话?初听还以为是谢如琢对于国公府的祝愿,可细听便知其中深意……这分明是威胁与警告吧?


    谢如琢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纪兰芷和谢蔺回府的马车刚到行至门口。


    她?隔着?车帘,远远听到儿子讲话?。


    寥寥数语,呛得英国公父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天憋不出?一个响屁来。


    纪兰芷忍不住扶额。


    看?来,谢如琢的坏心眼,果然是与二哥一脉相承的。


    第50章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纪兰芷从马车上下来。


    衣裙随风漾出涟漪, 女孩容色动人?,笑意盈盈。


    谢如琢回头,看到母亲, 肃穆的?容色消散,他嘴角轻抿, 小脸浮起一丝甜甜的?笑。


    刚被呛话的?英国公父子窥见这一幕, 心中皆是震惊。


    老阎王谢蔺生出的?小阎王谢如琢,对待这位未来晋王妃, 倒的?确满怀孺慕之?情。


    原来外面传的?,纪兰芷和谢如琢情同亲生母子的?话是真?的?啊……


    谢蔺也随之?下车,他淡扫了一眼?英国公父子以及自家儿子。他记得从前在幼学, 姜锋和谢如琢就起过冲突, 没想到如今还闹到家府来了。


    男人?白皙指骨按一下额角,说话语气四平八稳,他问:“发生了何事?”


    英国公都一把年纪了,当初在朝堂上及不上阁老谢蔺有话语权, 得卖他的?脸面,如今谢蔺摇身一变成?了晋王, 是宗室的?皇裔, 英国公还要?矮人?一头。


    英国公笑道:“当初王爷府邸来了差役, 小儿好热闹,进门围观了半日。许是在家里被父母亲惯坏了, 说话口无遮拦,冲撞过小世子。虽然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口舌之?争,但?我想着?, 王爷远封边陲,日后难能有再见的?机会, 还是不要?留下这些?小龉龃,免得两家伤了和气,不再往来。”


    英国公不愧是勋贵老臣,言谈时巧舌如簧,寥寥几句把姜锋的?恶事说成?小孩家的?争斗。哪有小孩子会在学院同窗遭难时,特地登门落井下石的??说不懂事,未免也太轻拿轻放了。


    纪兰芷心疼谢如琢,却不想再让谢蔺四处树敌,只能温柔地揉了揉儿子的?脑袋。


    谢如琢从善如流地闭嘴,装作小可怜,牵住娘亲的?手。


    谢蔺的?眼?力何等敏锐,只消一瞥便知其中隐情。


    他默了默,对英国公道:“罢了,不过是孩子失了管教,又何必兴师动众登门致歉。此事就此作罢,英国公不必介怀。”


    谢蔺嘴上说这事不计较,骂出的?词却够脏的?。


    英国公几句自谦,说孩子捣蛋,谢蔺竟然还真?上赶着?一起骂他家小子没教养,有娘生没爹教。


    英国公脸都绿了,偏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就说了别和这些?文官老油子吵架,吵上一嘴减寿十年,真?是杀人?诛心!


    姜锋是个?蠢材,听不出谢蔺的?言外之?意,看到晋王不计较他的?事,咧着?嘴傻笑,对英国公说:“爹,歉都道完了,咱们走?呗?”


    谢如琢小小年纪不但?能领会大人?说话的?机锋,还知道反唇相讥,人?家都骂到脸上了,自家儿子还蠢到连话里的?隐语都听不懂,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也不知谢蔺是怎么养儿子的?……


    英国公忍住那?些?闲气,忍不住小声问谢蔺:“王爷,令郎平素都吃些?什么、喝些?什么?”


    英国公忽然问起养儿经,莫说谢蔺,就是纪兰芷都呆住了。


    谢蔺看着?对方的?语气实在谦卑恭敬,他皱眉,道:“小儿的?家常饮食都是跟着?四季时鲜走?,只是比起荤肉,素菜吃得多些?。”


    谢如琢没谢蔺那?么爱茹素,只是比起一天不吃鱼肉肚子就饿得慌的?孩子来说,已经算比较爱吃蔬菜的?了。


    英国公点头。


    他拉着?姜锋告辞,转身的?时候,呵斥了儿子一句:“成?日里大鱼大肉,羊油都蒙了脑子,今日起多吃素菜,少吃荤!”


    姜锋听到这话,明白晚上的?酱羊肘要?没了。


    小郎君哇的?一声哀嚎,正要?抗争父权,却挨了他爹一记指叩,当即老实了-


    晋王的?婚期定在四月中旬。


    四月八日,是佛祖释迦牟尼的?生辰。大齐国崇佛崇道,香客信徒都趁今日上寺里进香,并挨家挨户互赠佛寺里煮的?浴佛水,用于祈福求平安。


    谢蔺贵为皇子,宫中自有国寺会备下专门供给宗室的?浴佛水。


    谢蔺得了乾宁帝的?赏赐,把药水赠给儿子一份,纪家兄妹俩一份,又给盛家送去几罐。


    纪兰芷收到甜馨味十足的?浴佛水时,正是下午时分。


    庭院里垂柳吐絮,日光明媚,室内被蒸出一缕缕草木药水的?苦味。


    早夏,昼夜温差大。白天日晒,夜里风凉。纪兰芷畏寒怕热,正午的?时候,在屋子里小睡,被闷出一头的?汗。


    她觉得难受,想用冰,盛氏怕纪兰芷贪凉,不许她用冰鉴或是吃冰,免得脾胃不适。


    纪兰芷没办法,只能在廊庑底下,找到一片被树荫遮蔽的?角落,设上一张藤椅,再摆上小几。人?躺在靠椅上,喝点茶,吃点腌杏,暑气消散,又觉得舒坦了。


    最近黄杏和李子熟了,谢蔺送来许多时鲜瓜果,纪兰芷吃不完这么多山果,分了盛家各房,自己?又留了一筐金杏,让晴川拿去腌黄杏酒。


    纪兰芷和盛氏都走?得太匆忙,当时纪兰芷没想到谢蔺会有成为龙子龙孙的?造化,因此没带自家的丫鬟晴川出府,免得小丫头在外吃苦。


    晴川留在建康侯府急得团团转,看到女主?子们一个?个?舍下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不怕受委屈,她就是想跟在二娘子身边。幸好纪兰芷没忘记晴川,她和庶兄纪明衡通了信,纪明衡很快把晴川的?身契交到纪兰芷手中,连人?也给她领了过去。


    晴川再次见到主?子,喜得不知说什么好,一连三天哭了十多回。


    纪兰芷被哭得有点头疼,她打趣道:“早知道就不把晴川带回来了,再哭下去,房子都要?被你哭塌了。”


    晴川止住哭声,嗔怪:“奴婢又不是孟姜女,怎可能哭塌房子!倒是二娘子没有良心,舍下奴婢离开?,害奴婢日日记挂您。”


    晴川一通数落,好似纪兰芷真是在外拈花惹草的郎婿一般。


    她抿唇一笑:“好了好了,如今跟了我,再也不会弃你而去,只是边城苦寒,日子没都城这般好过,我怕你后悔。”


    晴川立马信誓旦旦地道:“二娘子放心,便是奴婢天天吃糠咽菜,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奴婢也愿意跟着?您。”


    有晴川这句话,纪兰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点了点头,笑眯眯地说:“有我一口饭,肯定不会让晴川饿肚子的?。当务之?急还是去看看我的?杏仁豆腐熬好没,趁着?用晚饭前,我先?瞒着?母亲偷偷吃一碗。”


    盛氏管制纪兰芷吃喝,生怕她饭前用了垫肚子的?小食,正餐便一口不吃。


    晴川是纪兰芷的?奴婢,自然是跟着?主?子一条心,她没二话,领命离去。


    婚期将近,夜里的?时候,谢蔺亲自陪同宫里礼部官的?来使,来了一趟盛家。


    宫中使者嘱咐妃家两日后,得上王府铺床,筹备婚仪。


    谢蔺今日亲来盛家,不过是为了表达对于纪兰芷的?重视,不必婚前再特意和王妃见一次面。


    倒是几日后上王府铺床,盛家长辈有意卖谢蔺一个?好,可以带上纪兰芷,私下撮合两位悄悄见上一面。


    吉祥话基本都是礼部官在说,谢蔺只端坐于堂中旁听。


    盛家长辈对代替王妃招待客人?的?盛家姐妹使了个?眼?色,盛三娘会意,她垂头,脸上露出羞涩之?意。


    她知道今日谢蔺会登门。


    一个?月后,晋王前往封地,他们盛家便再没有攀附皇亲的?机会了。虽说盛家小娘子宁为穷妻,不为富妾,可谢蔺是天家亲王,清澜盛家在上一场夺嫡之?争里选择明哲保身,他们为了避祸,躲到祖宅中州,虽是名门世家,却远离京城官场太久,他们也想回到权势的?中心。


    要?是能搭上晋王这条线,又有一位身为晋王妃的?表姐帮衬,姐妹俩齐心协力,不愁不能把持住晋王的?心。况且,谢如琢再亲,也是前房的?孩子,往后谢蔺再有亲子,而嫡长子恰好出事,世子之?位不就落到盛家的?孩子头上了?


    盛家人?虽然巴结纪兰芷,却也不信赖纪兰芷。


    她只是盛氏的?养女,没有一星半点儿盛家的?血脉,又怎会为清澜盛家尽心竭力地筹谋?


    因此,盛家对盛三娘寄予厚望。盛三娘自小满腹诗书,虽没有纪兰芷那?般妍艳端丽,却也是玉貌花容。


    盛三娘今日特地换了一身轻薄飘逸的?泥金牡丹春衫,乌黑的?发髻上簪了新炸的?珠翠,唇上也抹了带有暗香的?口脂。


    盛三娘偷偷看了谢蔺一眼?,心跳加快。


    晋王只是静坐着?一言不发,身上也有一种独属于权臣的?凛凛威压。谢蔺是历经沧桑的?老官人?,无论何等的?场面,他都风致楚楚,优雅从容,如何教人?不倾心呢?


    盛三娘在谢如琢这里吃了瘪,但?只要?谢蔺对她另眼?相待,不愁来日不能攀附这位亲王。


    盛三娘咬了下樱唇,她捧起一盏茶,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奉至谢蔺面前:“王爷,您亲来盛家,定是受累了,请用茶润润口吧?”


    谢蔺原本在专心听礼部官指点盛家大人?们关于婚仪的?流程,忽然听到女子的?声音,不由移目,瞥向盛三娘,轻轻蹙眉。


    小娘子今日打扮得极为华丽隆重,几乎要?压下备婚嫁娘的?风头。


    她明明是盛家嫡出的?三娘子,却做些?仆妇的?催使,亲自来给谢蔺奉茶。


    谢蔺不蠢,如何不懂盛家居心。


    他的?凤眸冰冷,挪开?视线,没有出声。


    郎君起身离开?,袖袍轻扬,并不理会盛三娘。


    虽说谢蔺故意给盛三娘留了颜面,没有出言讥讽,但?他绝情的?姿态,还是令小娘子心中感到难堪。


    盛三娘懂了谢蔺的?意思?。


    她鼻尖发酸,放下茶盏,眼?泪瞬间涌上眼?眶。


    盛三娘终于死心,头也没回地跑回后院,背着?人?哭了一场-


    房中,纪兰芷正在翻动盛氏送来的?几个?箱笼。


    虽说天家对于妃家的?陪嫁没什么要?求,但?亲王娶妻,若是盛家拿不出什么好的?嫁妆,也是要?丢世家的?脸面。


    因此,盛家也准备了八十担的?珍宝绸缎,堆放在库房里,等待铺床那?日,先?把嫁妆送到晋王府。


    纪兰芷的?房里留下的?几个?箱笼,大多都是一年四季新裁的?衣裳,新炸的?珠花首饰。


    纪兰芷是个?爱财的?俗人?,时不时打开?箱笼看一眼?家私,心里很满足。


    夜里的?时候,盛氏还送来几份宫中女官留下的?避火图册子,这是要?教导王妃晓事,不能在房事上磋磨天家贵胄。虽说纪兰芷是二嫁女,但?礼不可废,东西还是要?规规矩矩送到妃家。


    盛氏知道纪兰芷脸皮薄,放下春画书册,念过宫中姑姑留下的?教导,再没有和女儿多说。


    纪兰芷看着?桌上堆积得高高的?书册,满脑子都是女官那?句:烦请王妃务必悉心学习,此乃天家恩典,夫妻敦伦,乃人?之?常情,王妃既为贤惠妻子,定要?好生服侍亲王。


    纪兰芷眨眨眼?,坐到桌前,她摆出端正的?态度,备好笔墨,决定专心研习一二。


    纪兰芷原本觉得,男女寻欢,无非是鱼水交|融,阴阳交|合。


    但?她翻了翻册子,被几个?见都没见过的?姿势惊得目瞪口呆,嘴里啧啧作响。


    倒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怎么还能女子在上?


    腿架得那?么高不酸吗?


    竟然还有站着?的?姿势?


    纪兰芷看了几眼?白的?腿、红的?唇,不由佩服得心服口服。


    看到最后,她竟真?的?生出了求教的?心思?,取来朱笔添了几笔,圈出几个?难度颇高的?动作,写上注释:绘者果然才学渊博,晚辈心悦诚服。


    两天后,纪兰芷随着?妃家女眷一道儿上晋王府铺床。


    她还是知羞的?,没有上新房里帮着?打点,免得那?些?盛家亲眷,以及其他请来陪新嫁娘的?官家长辈们合伙儿笑话她。


    纪兰芷旁观下人?们把一箱箱嫁妆抬进晋王府的?后罩房里。


    左不过两个?时辰,她就得回盛家了。


    一般来说,不是远嫁的?新娘子,都会在成?婚的?前几日就把嫁妆抬进夫家,免得婚礼摆酒那?天,送嫁妆的?仆妇和宾客们挤挤攘攘,冲撞到客人?。


    纪兰芷盯了半天梢,她被日头晒得有点头晕。


    刘管事体?恤女主?子,特地在暖阁里设了冰山,备上凉茶、点心,请纪兰芷移步小坐片刻。


    大家伙儿心知肚明,今日其实就是故意让未婚小夫妻寻个?由头见见面,舒缓一下待嫁的?紧张,以及久不碰面的?相思?之?情。


    因此,待会儿谢蔺来暖阁见客,奴仆与女眷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他们共处,私下里说几句体?己?话。


    纪兰芷前脚刚打算走?,后脚便有箱笼发生冲撞,发出一声巨响。


    木箱敞开?,从衣物里跌出一本黄皮小册子。


    纪兰芷一眼?便知那?是什么,她顾不上休息,急忙上前去捡。


    但?可惜的?是,女孩儿晚了一步。


    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探了过来,先?纪兰芷一步,捡起小册子。


    夏日凉风飒飒,满庭艳阳。早蝉在树上吱哇乱叫,吵得人?心烦意乱。


    黄皮书籍被风吹动,不停翻卷,一页页春画就此映入眼?帘。


    谢蔺低垂眉眼?,一目十行,扫了片刻。


    最终,男人?的?指骨停顿,掐在一页用朱笔绘满字句的?春画上,久久不动。


    纪兰芷脊背发麻,待在原地,扮作鹌鹑。


    谢蔺凤眸微抬,眼?底不见丝毫冰霜寒意。他唇角轻扯,背着?人?,将手上册子递给纪兰芷。


    只在书页碰到女孩家指尖的?时候,他莫名问了句。


    “枝枝喜欢这个??”


    音量很轻的?一句话,没有其他人?听到,却让纪兰芷的?脸瞬间烧着?了。


    姑娘家看着?那?一页夫妻纠缠,难舍难分的?彩绘图,顿时哑口无言。


    纪兰芷:“……”


    她心想,现在选择自尽,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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