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纪兰芷迷迷糊糊地张嘴。
谢蔺趁虚而入。
纪兰芷的尾骨犹如雷电裂空, 震得脊骨发麻。
她不得不抬头去迎合。
犹如漠北沙地里晒日许久的商队,终于找到一片解渴的绿洲甘霖。
男人轻咬了一下她的唇瓣,惩戒似的, 逼她探出舌.尖,小意勾缠。
柔软的触磨, 怜惜的力度, 无?一处令纪兰芷不适。
她很受用,腾升起的那一股燥意也渐渐散去。
唇齿仍旧相依, 轻轻的舐.咬,从最起初的嘴角,一路攻城略地, 直至舌根。
谢蔺杀气腾腾, 而纪兰芷却溃不成军。
不过一刻钟,纪兰芷的耐受,也从放纵享受,渐渐变成了抬臂抵抗, 她的掌根搡着谢蔺的肩膀,指骨按压, 似乎能?感受到男人肌理的流畅与硬朗。可她的力道?这样小, 即便生谢蔺的气, 也完全没办法制止他的恶行?。纪兰芷再怎么推搡也是无?济于事,只能?把那一块覆于谢蔺劲瘦躯干的锦袍, 揉出无?数褶皱。
试图挽回那么一丁点?尊严。
可纪兰芷平心而论,也并?没有很讨厌。
只是谢蔺有些凶,吻得既深又急, 像是要将她拆吃入腹,纪兰芷胆怯, 她会怕。
纪兰芷发髻间?绞着的红色发带已?散,细细的一道?窄红,犹如红线,一圈又一圈缠绕在她和谢蔺交握的指尖。
谢蔺青玉般白皙的指骨陷进?她披散的乌发里,仿佛一把齿梳,轻轻地、缠绵地,替她通头发。
纪兰芷躺在雪地里,身.下垫着谢蔺褪给她的衣,厚厚一件衫袍,浸满了清雅绝尘的松木香,隔绝雪地的冰冷。
纪兰芷抬头,她看到摇摇欲坠的月亮,花枝上一簇簇粘了雪的绯绯梅花,红的一大团,白的一大团,晃在她的眼?里。
可是纪兰芷泪眼?朦胧,她看不真切。
等脖颈、耳.珠也淌过湿意,她终于记得臊。
纪兰芷咬了一口谢蔺搭在她颊侧的手指,用力不大,仅有恐吓的意味。
她张牙舞爪,偏偏半点?不躲谢蔺的亲近,她分?明喜欢,却又口是心非地挣扎,仿佛这样就能?挽回一点?女孩家的颜面,让她看起来不那么轻浮。
纪兰芷的酒意上来,她觉得自己?都要被谢蔺温热的胸膛融化?,她被逼得几乎要掉眼?泪,泪水打湿了乌浓的眼?睫毛。
那个吻还在继续,并?非浅尝辄止的试探。
她食髓知味,开始尝试回应。
纪兰芷的腰.窝被一只手掌用力托起,她从低位,被高高奉上高位。
纪兰芷意识迷离,好?半晌才意识到,她跨着谢蔺,凌驾于他之上。
她乖张得很,渴.欲时有时无?,神志时清时糊,一时不察,女孩家的手心抵在他的低腹。
她就是有这样的能?耐,能?轻易制住谢蔺的死穴七寸。
教唆人拔节长高。
纪兰芷的脸烧红,结结巴巴地喊:“二、二哥……”
谢蔺也被她多余的动作撼到。
郎君凤眸低敛,胸腔闷出一声低低的笑。
纪兰芷的神志清醒很多,无?非是助兴的药,并?不伤及她的根本。仅仅一个动情?的吻便能?缓释大半,她的神魂归体,低头一看,谢蔺被她折腾得衣冠不整,男人那张如璋如玉的脸上尽是春意,分?明是她随心所欲地痴缠,而谢蔺竭力配合,没有半分?不从。
纪兰芷后知后觉,她清楚意识到,她这是又把谢蔺当成一味解药了。
纪兰芷脸色讪讪,她整理好?塌下的衣领,系好?松垮的带子。做完这些,纪兰芷做贼心虚地想要挪开腿骨,却被男人一把掐住了腰,拉了回来。
谢蔺坐起,掌心还扶着纪兰芷的后脊,束缚她的行?动,也防止姑娘家因动作太大而跌跤。
谢蔺方才的笑稍纵即逝,再抬眼?,又是清寒的眉眼?。
纪兰芷被男人的手困住,哪里都不能?去。
她心下一惊。
纪兰芷不好?解释方才的意乱情?迷,但她再蠢也知道?,肯定?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纪兰芷战战兢兢:“我好?像被人下了药……”
谢蔺松开那一只勾着女孩家长发的手指,道?:“不错,中药一个时辰后,终于发现了。”
纪兰芷脸上还烧着,小声嘀咕一句: “你好?像在嘲笑我?”
“没有。”谢蔺想起罪魁祸首,叮嘱纪兰芷,“往后离叶婉君远一些,此人居心不良,已?对你下手数次。”
纪兰芷方才如梦初醒:“居然是叶先生?我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
说完,她又想到叶婉君和谢蔺的关系,疑窦丛生。
叶婉君莫不是把她当成情?敌了?
纪兰芷又仔细看了谢蔺一眼?,当初二哥皮相至多算周正,纪兰芷没想过他能?勾三搭四,如今换了谢蔺这一张家生的脸,相貌堂堂的男人果然四处招蜂引蝶。
纪兰芷无奈地说:“她是不是倾心于你?”
闻言,谢蔺眉心微拧。
纪兰芷叹息:“她拿我下手,可真是大错特错了。我和二哥清清白白,至多、至多也就是有了一个孩子的关系,她犯不着和我死掐着不放。”
谢蔺听纪兰芷这一通撇清干系的话,心里生出一团灼灼的无?名火。郎君指节微蜷,扣住纪兰芷伶仃腕骨,切齿问:“枝枝这话是何意?你今日轻薄我、冒犯我,好?不容易解开药效,竟没一句赔罪话?”
纪兰芷发虚地看了一眼?铁箍似掐着她腰肢的大手,小声说:“我本想和二哥赔礼道?歉的,可您紧攥着我不放……”
“倒成了我的错处。”
谢蔺说话时,忍不住溢出一丝冷笑,凤眸里的柔情?散尽,下颌绷紧,他又问她:“倘若今日来的是徐将军,你也会任他亲近吗?”
纪兰芷仔细想了想那个画面,若她一心要往上攀,顺势对徐昭下手,似乎也不是什么大错,主要还得看对方愿不愿意朝她施以援手。
当然,徐昭定?没有谢蔺可亲,纪兰芷和二哥还是相熟一些。一回生二回熟,她将谢蔺吃干抹净也不必心生亏欠。
纪兰芷实话实说:“二哥是在帮我,此举实属无?奈。”
谢蔺气笑了。
纪兰芷倒是聪明,知道?在谢蔺面前不能?谈及徐昭,以二哥来答徐昭的事。
谢蔺何等聪慧,他一点?既透。
纪兰芷的意思,分?明是倘若来的人是徐昭,只要能?助她脱离苦难,纪兰芷心存感激,也未必会拒绝。
就如同多年前,纪兰芷为?了解毒,强行?和他欢好?。
纪兰芷选择谢蔺,并?非因为?他投缘,并?非因为?他是二哥,只因在纪兰芷需要帮忙的时候,他恰好?出现了。
时机正确,天雷勾动地火,自此成了事。
谢蔺,从来不是特殊的那个。
于纪兰芷而言,他不过是芸芸众生。
谢蔺不知该说纪兰芷薄情?好?,还是该嗤自己?的可笑。
他确实没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值得纪兰芷非他不可。
谢蔺记起纪兰芷知道?他如今为?阁臣,主动交好?。他并?非不心动,可他知道?,纪兰芷贪慕的是权势。
若谢蔺有朝一日高楼坍塌,被贬为?庶民,抑或发配边城,纪兰芷即便成了他的发妻,是不是也会一笑置之,弃他而去?她没有理由跟着他吃苦。
谢蔺陷入深思。
纪兰芷进?退不得,委婉地提醒谢蔺,她已?痊愈,无?需排遣燥郁,可谢蔺还是将她越搂越紧。
纪兰芷被困在谢蔺的怀里,即便她不讨厌二哥温热的怀抱,心里还是有点?气闷。
她正要发作,忽然听谢蔺道?:“枝枝,你曾在溽暑说要吃山里红,可山楂都是九月才结果成熟,我为?讨你一口吃食,只能?和农户买来青山楂,再用白酒催熟半月,如此方得了几颗熟果。”
“你夜里动静大,我虽睡在一侧软榻,却也担心你夜半滚到床底,几乎每半个时辰便会醒转一次,替你掖被、翻身,守在你周围。”
“每次我外出办事,你会为?我挂平安符,叮嘱我添衣御寒、切记一日三餐……你会拥着我,在我怀中落泪,同我诉说相思之苦。”
“枝枝,是你告诉我的,你心悦于我,此生都想同我厮守。”
“纪兰芷,从前种种,你好?似都忘记了。”
“纪兰芷,你对二哥,真的没有半分?动情?吗?”
谢蔺并?没有咄咄逼人地说话,他松开困住纪兰芷的手,他仰头看月亮。郎君讲话的嗓音冰冷,眼?眸也冰冷。
他在等她的答案。
可纪兰芷犹豫了一下,张了张嘴,没能?答出什么。
也不过一瞬的怔忪,谢蔺终于懂了。
他扯了一下唇角,眼?里有失落,却绝非讥讽。
纪兰芷从谢蔺的身上退下,她挪到一边的雪地里,做出俯首认罪的姿态。
她难得真诚一回,她对谢蔺说:“我知道?二哥隐姓埋名,是为?了中州百姓着想。你不想走漏消息,致使?吴王发兵南侵,招来更多战火,使?得中州生灵涂炭,你心怀大义?,为?民着想,我不怪二哥。”
“而二哥假扮为?贼匪时,时常刀刃沾血回家,我心里畏惧,少不了要同你虚与委蛇。虽说在日后的相处,我渐渐明白二哥的柔软心肠,知你并?非恶人,可那时的二哥,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一介贼匪。”
“二哥,我不想骗你,我待你或许有一瞬意动,但也只是一瞬……我同你云雨,为?的是自保求生;我诞下琢哥儿,也是为?了休养身体,防止日后再嫁高门,此身不能?生育;我私藏心事,也是因为?惧你畏你,不敢将秘密和盘托出。”
“二哥,我受族中所迫,必须要择权贵再嫁,如此才能?为?母亲争得一线生机,荣华晚年。我离开二哥,也是图一己?私心,我想回家,我不能?成为?匪妇,令我母亲蒙羞。可是,撒了一个谎,势必要更多的谎言来圆。终于到了一日,我不得不被谎话裹挟着朝前走。”
“所有的讨好?,所有的蜜语,全是我为?了稳住二哥的计策,比之真情?,扪心自问,我待二哥的算计更多。”
“二哥,我认错认罚。我并?非你想象中温婉可人的枝枝,这样满腹心机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纪兰芷不藏不躲,她把所有的罪行?公之于众。
此举,是退也是进?。
她破罐子破摔,逼问谢蔺,这样自私自利、玩弄人心的枝枝,他还要不要?这样骄矜自恃、薄情?寡义?的枝枝,他还喜不喜?
又或者说,纪兰芷尚存一点?善念。她感激谢蔺三番两次的搭救,她自以为?不配谢蔺的好?心,因此她不会再粘缠他。
即便要兜搭高门,她可以玩弄他人,却不会再蛊惑二哥。
她逼谢蔺看清自己?,逼谢蔺忘记枝枝。她一直都如此果决,如此狠心。
谢蔺怔忪不语。
他沉默许久,试图从纪兰芷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后悔。
但她没有。
谢蔺轻笑一声:“我明白了,倒是我自作多情?,一直纠缠于你。二娘子,实在对不住,想来你也忍我许久了。”
谢蔺再度站起身,轻轻拍去身上沾染的泥雪。
他心平气和,没有动怒的迹象。
纪兰芷松一口气。
她正要起身,膝骨却有些发软,想来她还留有一丝病症,得暂且缓缓。
谢蔺凤眼?轻扫,似乎看出她的窘迫。
郎君没有舍下纪兰芷,他朝她伸出手,“二娘子,劳你搭把手,我送你回去。”
纪兰芷感叹谢蔺果真是谦谦君子,竟以德报怨,没有怪罪于她。
她还有点?警惕,与谢蔺对视了许久。
纪兰芷确定?他没有半分?厌恶后,这才伸手,放置于谢蔺的掌心。郎君的手掌刚才浸在雪里,指尖很冷,冷到蛰人。
纪兰芷瑟缩一下。
手却被人握住了。
谢蔺将她拉起,又躬身,臂骨抵在她膝下,横抱起小姑娘。
纪兰芷身体僵硬,一动都不敢动。
幸好?,谢蔺也没再和她说话。
这一路,处处凌寒花景,梅枝招摇,纪兰芷却无?心去赏。
她耳畔是谢蔺平缓心跳,她离他那么近,谢蔺却不再因她心神不宁。
乱的人,似乎只有纪兰芷。
待谢蔺把纪兰芷送回客房后,他和盛氏寒暄两句,便回了寝院。
盛氏得知纪兰芷误喝毒.汤,险些吓个半死,幸好?请了太医来诊治,并?无?大碍。
当晚,纪兰芷喝了安神汤,躺下休息。她听着夫人们议论叶婉君遇刺受伤,已?被送回府中,羽林卫这次护院不力,怕是要吃乾宁帝的挂落儿。
纪兰芷猜出这是谢蔺的手笔。
二哥一直心善,总是出手相助。
她从来不曾怪过二哥,两人分?道?扬镳,也仅仅是因为?不合适。
纪兰芷心里有点?闷闷的,她闭眼?养神。
这一夜,她听得院外落了一地的碎雪,风雨潇潇,直到后半夜才安心睡着。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乾宁四十?八年冬末, 齐国出了一桩卖国重案。
早年长公主和亲北狄,君王派出汉地使者张靖,随行出关。
张靖擅长胡语, 通晓译文,他身为汉室大?吏, 本该为“边塞互市, 两国建交”做出贡献。
怎料张靖一出故土,便被蛮夷的?骁勇折服, 他抛却?汉人的?节气,投靠北戎的?德木图单于,一心报效戎狄。
德木图是这些年北狄最大?部族的?汗王, 他深谙兵事, 利用游牧民族逐水而居的?习性,谨慎藏匿部落行踪,他既不建造扎根草原的?都城,亦不浪费兵力守护王庭的?边防。
如此一来, 当他率领部曲骑兵滋扰齐国边境时?,便不怕汉人寻到部族本营, 销毁他们的?后勤粮草与军需辎重。
德木图可?汗垂涎西?域的?广袤草场与茂盛绿洲已久, 一心想侵占西?域。
而西?域与齐国边境接壤, 域内诸部小国归降汉室,年年都会朝贡于大?齐。
齐国治理西?域已久, 甚至在西?域境内,还设有许多?都护府,派出大?吏驻扎当地, 用于抚慰这些归顺的?诸藩。
德木图既对西?域下手,便是有南侵中原的?勃勃野心, 不难猜出他想利用西?域的?牧场养兵,待兵马肥壮,再伺机率军,就近攻掠汉地。
由此可?见,西?域实为齐国防守的?要塞,绝不可?失!
偏偏德木图有了解齐国内政的?张靖在旁出谋划策,如虎添翼。
这些蛮狄趁边境藩镇一时?不察,纵兵南侵,不但夺下半个西?域,甚至攻进齐国防守最严的?边城衢州!
边关战火频频,军情急报一封封送往都城。信使跑死了十?几匹健马,放飞了数百只?信鹰,这才把战况报至御前?。
乾宁帝气得呕血,痛斥蛮狄卑鄙,竟包藏祸心,撕毁“互不犯境”的?和约。
除此之?外,他更疑心边城如此易攻,定是州郡藏有出卖国土的?叛国内应!
乾宁帝想查访衢州军情内情,可?帝王多?疑,不信世家门?阀,也怕这些豪强勋贵领兵夺权,趁机掀起内乱。
乾宁帝思来想去?,还是认为谢蔺此人身家清白,又擅长武艺,通晓兵书,最要紧的?一点,他身为庶族,与世家交恶,定不会结党营私,辜负圣眷。
乾宁帝用起谢蔺,如臂使指。
故此,当夜帝王草拟诏令,任命谢蔺为守城监军使,不日?后领兵衢州,代天子镇军反攻,夺回失地。
诏令紧急,兵贵神速。前?线战情险要,谢蔺不得延误。
谢蔺几乎没有安顿稚子的?时?间,而西?北战线危机四伏,他也不能带谢如琢同往,以免儿子受伤。
思来想去?,谢蔺还是将谢如琢留在京中,并?将自己使唤多?年的?死士留给?了亲子。
这些年,企图暗杀谢蔺的?门?阀权贵多?如牛毛,谢蔺不得不谨慎行事。
谢蔺早年救过一名险些死于饥荒的?少年。
少年为了报答谢蔺恩情,特意习武强身,随侍谢蔺左右。
谢蔺赶不走人,便取《道德经》中“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这句至言,为少年取名“以观”。
以观轻功极佳,来无影去?无踪,人不大?爱说话,同小公子谢如琢也并?不亲近,只?听从谢蔺吩咐。
以观一心庇护谢蔺,听到主子命他转而效命于小公子,心里还不大?情愿。上一次,谢蔺命他去?查纪兰芷的?过往,这一次又让他保护亲子,可?他只?想效忠谢蔺一人。
只?可?惜,谢蔺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以观只?能听命。
临行前?,谢蔺还嘱咐以观一句,除却?看顾小公子,再帮他关照一下纪家二娘子-
谢蔺忽然赴边御敌,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京。
临行前?,他竟也没来和纪兰芷说一声。
想到这里,纪兰芷不知为何,心里有点发闷。即便是嘱咐她帮忙照顾谢如琢也好,二哥都该同她说说话吧。
仔细一想,那天雪夜,纪兰芷和谢蔺好似已经将什?么都说清楚了,他们两清了,往后确实没有再见面的?必要。
谢蔺忽然心无挂碍地离开,连建康侯府都没来,更没有对纪兰芷做出什?么承诺。
纪侯爷还以为那日?纪兰芷在燕东园得到谢如琢袒护,其背后有谢蔺的?授意,看来只?是普通的?师生之?情,害他空欢喜一场。
谢蔺靠不住了,偏偏纪明衡也没大?出息,还当着他的?低阶小官,半点都没有攀升的?征兆。
若是想世袭爵位,还得陛下颁定世子承爵的?旨意,奈何宫中将他的?奏疏一压再压,半点动静都没有。
纪侯爷没有嫡长子,按照顺序,是可以庶长子来承爵。
但皇帝不动,纪侯爷不免疑心,皇帝是不是嫌纪明衡只是个妾室所?出的?孩子?
纪侯爷病急乱投医,竟想将纪明衡记到盛氏名下,改为嫡长子。
纪明衡没有沾染上柳姨娘的泼辣脾气,又自小养在外院,深知三纲五常,言语里待盛氏还算敬重。
盛氏对此倒无异议,趁纪侯爷提出这事儿的?时?候,还柔顺一笑,想将纪兰芷也改到她的?膝下,记成嫡次女。
纪侯爷没有一口回绝。
正房喜气洋洋,柳姨娘倒是在小院里摔锅砸碗,气得连饭都吃不下。
纪晚秋哭到娘亲面前?,哽咽:“若是纪兰芷那个贱人成了嫡女,家中庶出女岂不是只?我一个?!阿娘,你让我如何做人啊!”
柳姨娘也暗自泣泪:“死丫头,在我面前?哭有什?么用,有胆子抱着你爹的?大?腿嚎去?!这馊主意分明是盛氏出的?,她看不惯我肚子能出儿子,这是要挖走我的?命根!衡哥儿要与我断绝母子干系,今后喊她一个老?虔婆叫亲娘,我想起来便心如刀绞啊……”
柳姨娘这口气死活咽不下去?,她抱着纪侯爷垂泪,使尽千般手段,希望家中爷们儿能改变主意。
纪侯爷骂了柳姨娘几句:“妇人之?见!愚不可?及!”
但他待柳姨娘还是有些红袖添香的?美好回忆,一来二去?,这场风波又被搁置了。
纪兰芷来不及幸灾乐祸,隔天被纪侯爷喊进书房敲打?:“若是谢相公这般不好拿捏,枝枝亲近小徐将军倒也无妨。徐家的?家风干净,早年也是想同侯府议亲的?人家,只?是那时?,他们没有适龄的?儿郎,为父又不肯委屈你下嫁给?年纪小些的?小徐将军。不过徐四郎这么多?年戎马关山,性子早已磨得沉稳,为父看着,与你作配也算天作之?合,枝枝姑且上上心,切莫错过好姻缘。”
任纪侯爷说得天花乱坠,纪兰芷也知道,无非是看谢蔺捞不着,又想指点她去?攀徐家的?高枝。
毕竟当年徐家求亲时?,纪侯爷可?是嫌弃过他家的?门?第,说话毫不客气。如今看人高升,心里又起了心思。
只?是纪侯爷又拿盛氏来要挟纪兰芷,她心中虽厌烦,却?也没有拒绝。
纪兰芷知道,谢蔺想要她真心以待,可?她没有心,总不好再坑骗二哥。
而徐昭么,也是个和气的?好儿郎,都是独身的?男女,多?多?接触一下,彼此了解了解,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纪兰芷可?不想在纪家那个乌烟瘴气的?宅子里待上一辈子。
待她出逃,倚仗夫势,总有机会救出盛氏。
她会安顿好阿娘。
阿娘不会再被困在那一座死气沉沉的?园子里了-
第二天,纪兰芷上幼学授课,听说叶婉君辞下教谕一职的?事。
叶婉君在家养病许久,刺杀她的?刺客还是没有缉拿归案。叶家也不想再过多?追究,以免提起女儿的?伤心事。
只?是听说,叶婉君的?手虽养好了,日?常接物用饭毫无异常,但她已丧失从前?抚琴的?敏锐。
于叶婉君这种极其看重琴学造诣的?人来讲,她的?才女生涯也相当于毁了。
叶婉君辞职后,成日?里居家不出。
时?间过去?太久,渐渐也没人再聊起她。
临近年关,大?雪封山,雪絮皑皑。
幼学第三进的?箭道旁,那几棵柿子树临冬结果,红彤彤的?一串串艳果,犹如红日?初升,挂在树梢枝头。
如此临危不惧,可?见是被人吃的?命。
冬日?粮食难寻,甜柿很快引来一群渡冬的?留鸟觅食。
院长怜惜那群不能迁徙南边避冬的?鸟雀,特地在廊庑底下搭了个小巢。
这下可?好,小孩们本来就是上课不专心的?性子,有了鸟儿在外叽叽喳喳,一个个更不好听讲。
谢如琢记得上次摸猫的?柔软触感,他看到学生们朝窗外东张西?望,也想摸一摸小鸟。
只?是先生还在授课,小郎君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下了贪玩的?心,继续听课。
午膳时?,纪兰芷照常找谢如琢一块儿用饭。
即便谢蔺待她冷淡,纪兰芷对谢如琢倒是一如既往的?好。
得知谢蔺不在家中,还时?常询问刘管事关于谢如琢的?衣食住行,若有不妥当的?地方,她还会帮着筹谋一下,力求谢如琢日?子舒适,别受委屈。
盛氏也可?怜小儿郎一个人居家,隔三差五喊纪兰芷带孩子回家吃饭。
纪晏清、纪鹿和谢如琢都相熟,他们巴不得谢如琢来家里玩,如此一来,父亲就不会当着外人的?面抽查他们功课了!
然而,当纪明衡发现谢如琢一个年纪轻轻的?小郎君,竟已开始学习国子监那些大?郎君的?课业。
纪明衡心里焦躁不安,对纪晏清的?管束更严,逼着儿子好好请教谢如琢,沾一沾小儿郎的?才气。
纪晏清被亲爹骂哭,红着眼睛来盛氏面前?诉苦。
谢如琢也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吃点心。
他被纪晏清吵得头疼,想到纪晏清也算自己的?朋友,于是小郎君轻声安慰:“考试第五也很好了。”
谢如琢不安慰还好,他一安慰,纪晏清更觉得像是嘲讽,哭得更大?声了。
如琢懂什?么!他不用复习都能随随便便考第一,纪晏清挑灯夜读,使劲吃|奶的?劲儿才考到第五啊!
但纪晏清想到谢如琢家里最近没大?人,他一定也很孤苦可?怜。
小孩子的?委屈轻飘飘散了,纪晏清摸来一块糕,递到谢如琢手里。
纪晏清抽抽噎噎:“我分你糕吃,下次考试,你帮我押题。”
谢如琢嫌弃地看着手里那一块沾泪的?米糕,没敢吃。
小郎君轻轻把糕放下,嘴里应了一声“好”。
他来教题,就能多?见见纪姨母。
谢如琢喜欢和纪兰芷待在一起-
谢蔺离京已有一月,都城距离边城足有数千里路,也不知他行军一路,是否已经抵达失陷的?州郡。
或许谢蔺军务繁忙,并?没有抽出时?间给?谢如琢写信。
谢如琢记挂父亲,难免忧心忡忡。
好在他还有纪兰芷可?以亲近,纪兰芷不厌其烦安慰小郎君,这才让谢如琢脸上浮起几分笑意。
又过了几日?,谢如琢实在睡不着,他问起如影随形的?以观:“你能否帮我给?父亲送一些信?”
以观本就会将谢如琢的?事记在信笺上,一字不差送往边城要塞。
小公子既有请求,不过送信,倒也只?是个举手之?劳的?小忙。
以观抱剑靠在梁上,凉凉地说:“可?以,不过信鹰对于边城的?路不大?熟悉,我不能保证你的?信一定会送到主子手里。”
谢如琢松了一口气:“足够了,多?谢你。”
这天晚上,小郎君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他担心父亲会出事,会和阿娘一样离开他。
第二天睡醒,谢如琢找到纪兰芷,双手交叠,抵在低下的?额头前?,恳求道:“纪姨母,我担心爹爹有个三长两短,你能不能带我去?给?爹爹求一枚平安符?”
纪兰芷感念谢如琢的?孝心,她摸了摸小郎君的?脑袋,笑道:“当然可?以!不但给?谢相公求平安符,还要让住持大?师做法事,给?平安符开光。若是佛寺的?平安符无用,我们再去?请道观的?符箓。有你的?孝心,以及诸天神佛庇佑,谢相公一定会平安归来。”
谢如琢听到纪兰芷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安慰人的?话,心里的?焦躁不安减缓了许多?。
他重重点头:“父亲,一定会凯旋归来。”
下学后,纪兰芷给?家中递了消息。
她不回去?用膳,要和谢如琢跑寺庙一趟。
今晚虽然没有落雪,但地上还是堆积着厚厚一层雪絮。都城里有专人扫雪,前?往古寺的?山路则崎岖难行得多?。
纪兰芷带着谢如琢一同出行时?,远远看到一辆马车陷进雪地里,车轱辘怎样都拔不出来。
纪兰芷心善,打?帘对车夫道:“请问车内坐着郎君还是女眷?”
车夫明白,这是想要搭把手的?意思,赶忙回答:“回小娘子的?话,车里是徐家的?女眷,咱们家中的?四郎君在御前?尽职,想来小娘子也听说过的?。今日?天寒地冻,偏偏大?娘子御寒的?手炉也熄了,可?不敢伤到主人家,若是小娘子方便……”
车夫也是怕纪兰芷不想捎上徐家大?夫人,特地说出家中有在朝堂为官的?官老?爷,还请纪兰芷给?个薄面,搭把手帮忙。
京城还有哪个徐家?想来车里便是徐昭的?娘亲了。
纪兰芷本就想和徐家多?亲近一些,总不好在谢家一棵树上吊死。
因此,她微笑,矜持地颔首:“我是建康侯府的?纪二娘子,劳你帮我问过夫人,若大?夫人不嫌马车窄小,还请上车小坐片刻。”
车夫喜不自胜,忙将此事告知徐夫人。
徐夫人从前?为家中三郎求亲,其实登过纪家的?门?庭,也见过纪兰芷。
若非徐夫人当初一眼相中花容月貌的?纪兰芷,又怎会厚着脸皮亲自上门?谈及亲事。
只?是她的?三郎战死沙场,这门?亲事不了了之?,时?隔多?年,徐夫人心中也生出一丝怨来。
但她知道,是她的?儿郎福薄,怨不得姑娘。
如今她出门?遇事,恰巧撞见出手相助的?纪兰芷,心里那一点不平与怅然又涌上心头。
徐夫人叹了一口气,在丫鬟的?搀扶下,小心翼翼下了车。
纪兰芷打?帘,亲迎徐夫人入内。
徐夫人多?年没见纪兰芷,早已忘记小娘子的?样貌。
如今久别重逢,一抬眼便见到她娇娆柳眉,盈盈杏眸。明明是嫁过人的?妇人,身量却?依旧如小娘子一般窈窕俏丽,心里的?好感不由又添了一些。
纪兰芷不卑不亢,给?徐夫人介绍了谢如琢,又说她忧心小郎君,特地陪谢如琢进寺求符,也好庇佑谢相公旗开得胜,能一举收复失地,将那些茹毛饮血的?蛮狄驱逐出国土……
徐家满门?英烈,自是一心效忠齐国。
莫说徐夫人的?亲子,便是她的?族弟,也在守关之?战中,惨死于北狄刀下。
听到纪兰芷如此明事理的?一番话,徐夫人忍不住点了点头,夸赞道:“二娘子这番心意,势必会上达天听。大?齐国运开泰,诸神庇佑,谢相公此行,定能旗开得胜。”-
隆冬的?雪还在下,簌簌而落,无休无止。
谢蔺跟随乾宁帝派遣的?几名主将,一块儿前?往边城。
他虽为文臣,却?奉圣诏,此战部署,三军部队唯他马首是瞻。
待谢蔺临近各地州郡,地方卫所?响应军令,特地拨兵应援,送上当地屯垦戍边积攒的?粮草与辎重。
自此,在谢蔺带兵赶到衢州之?前?,他们已经有了一支多?达万人的?兵马。
大?都督魏城与谢蔺有私仇旧怨。
路上,魏城数次不听谢蔺指挥,带着一批亲兵提前?杀进衢州附近的?肇州,意图就近埋伏,率军夺城。
哪知,不过短短一月,战况就变了。
衢州不仅仅被北戎狄人侵占,就连肇州也受到波及。当地郡望见家园被毁,基业尽数落到蛮敌手里,他们为求自保,早奉上粮草与囤积的?兵马,供德木图可?汗的?军队调运,以求在乱世战局里,谋得一线生机,保全一家老?小。
魏城一进肇州,立马有斥候队伍将他的?行踪告知单于。
没等谢蔺带兵支应,魏城便成了瓮中之?鳖,被俘于德木图跟前?。
德木图听张靖献计,只?斩杀俘虏,于城墙前?悬挂汉人头颅示众,没有杀害魏城。
但他提出条件,先以魏城之?命,换取谢蔺一批守城粮草与一千匹战马。
一员大?将被蛮狄拿下,与魏城交好的?将领主动请缨,想要带一支中军队伍突袭敌营,救回魏城。
他们求见谢蔺,在主将的?营帐外持刀静候。
夜色苍茫,靠近西?域的?州郡长年风沙漫天,气候恶劣,乍暖乍寒。
为了抵御风沙,百姓所?住屋子大?多?都是黄泥稻杆砌成的?土屋,吃食也大?多?都是馕饼以及乳茶,饮食习惯与胡人相似,当地通婚外族的?汉人不在少数。
今日?,几名野性难驯的?部族骑兵舍下守城大?队,杀进肇州,劫掠家财,奸.淫.妇孺。
谢蔺带兵平乱,将蛮狄首级斩落,高悬于城门?,以此宣誓君王出征的?决心,震慑蠢蠢欲动的?戎贼。
谢蔺刚从一场小型的?战役里归来。
他的?甲胄未干,鲜红色的?血液,从盔甲滴落,沾在狭长眼尾,触感冰冷,犹如一滴血泪。
兵将远远看到谢蔺,上前?道:“谢大?人,请您准许我等带兵救出大?都督。”
谢蔺没有应声,他不疾不徐地卸下身上粼粼甲衣。
篝火荜拨作响,火光烧进谢蔺眼里,照得他颊上血迹更红。
良久,谢蔺道:“德木图并?非俘虏魏城一人。”
将领们忽然听谢蔺讲出这句话,他们不明就里,面面相觑。
“谢大?人所?言……”
谢蔺抛下刀刃,饮了一瓦罐凉水,冷道:“魏城不服军命,擅自率领二千精兵,意图奇袭北狄本营。然而他谬误战情,连累两千人落入敌方陷阱,给?他陪葬。两千兵马,并?非你我口中无足轻重的?几个数字,他们有妻儿父母,逢年过节,家中人便点灯待他们凯旋。魏城一意孤行,断送了两千个家宅的?希望,他怎还有脸要你等带兵营救?”
或许这些将领自小出自簪缨世家,他们有保家卫国的?战心,也有出人头地的?豪气,但他们并?不能与黎民众生感同身受。
他们不能明白,在他们口中寥寥几句“死伤”,便是一个家庭的?命脉。
他们也不能明白,会有出战兵士的?父母,千里迢迢,乘坐牛车赶来,只?求为谢蔺送上一些家中腌晒的?肉干、一篮鸡蛋。他们知道自己的?儿子入伍从戎,这是不可?违的?军命,但他们还是想低声下气讨好谢蔺以及各位主将,能否在刀枪无眼的?战场,稍微关照一下他们的?孩子。
他们想孩子今年能平安回家过年,家里的?孙子大?了,儿媳妇快临盆了……
谢蔺此言一出,众人皆沉默不语。
谢蔺收起长刀:“若你等再不服军令,往后要葬送的?,便是更多?军士的?性命。战场之?事,岂容尔等儿戏。况且,主将之?命,并?不比兵卒之?命金贵多?少!”
谢蔺还要部署战局,他珍惜兵马,为计后路,铁了心不救人。他不能再因主将疏忽,断送两州失地遗民的?性命。
将领们被他说得羞惭,无地自容。
事后,将领们不服气,再细细一思索,又觉得谢蔺实为巧舌如簧的?阁臣,他不救人,是因为他和魏城有旧怨,哪来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是夜,死士以观为离京一月的?谢蔺,送来了第一封家信,以及一枚眼熟的?平安符。
谢蔺脸色稍缓,拆开了信笺。
信上事无巨细,写满了谢如琢以及纪兰芷近日?发生的?事。
谢蔺得知纪兰芷近日?兜搭上徐家,不但出入自如,还同徐夫人关系密切……
谢蔺凤眸微眯。
家信被男人玉琢的?五指蹂躏成粉屑,顺风尽数飘散于辽阔原野。
帐前?篝火灼灼,火星漂浮,艳丽的?焰火熏腾,几乎燎红谢蔺的?墨眸。
可?再多?的?暖光,也驱不散谢蔺眼底,骤起的?冷意。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上次和徐夫人同?坐一车, 纪兰芷细心,发现徐夫人总有手锤膝盖的?毛病。
她猜是膝骨有寒症。
再一打听,果真是徐夫人从前陪丈夫远赴边关守城时, 落下的?病根。
纪兰芷留了心,特地命晴川帮忙做了一双兔毛内胆的?团窠莲花纹厚护膝。
等徐昭抽空来接徐五郎的?时候, 纪兰芷拿出这一双护膝递过去, 笑说:“前些日?子撞见府上大娘子,看她似乎腿骨畏寒, 想来是和我祖母一样的?病症。这是我府上常备的?护 膝,隆冬天冷,如徐将?军不嫌弃, 烦请你帮我送给大娘子。”
纪兰芷这是故意?借关照徐夫人的?说辞, 将?那日?雪地里?对?徐夫人出手相助的?事,说给徐昭听。
也间接告诉徐昭,她不过是和徐昭的?母亲投缘,并非故意?亲近少年郎。
果然, 徐昭听到这里?,恍然大悟:“上次王伯说马车坏了, 半道上有小娘子对?母亲施以援手, 心善得很, 原来就是二娘子啊。”
徐昭接下护膝,心里?过意?不去, “怎么好意?思让二娘子记挂这些琐事……”
纪兰芷抿唇一笑:“反正我给祖母每年都准备了护膝,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看到大娘子受罪, 我便想到了自家母亲,心里?难受得紧。这具护膝里?还掺了些治风湿骨痛的?药包, 能帮上大娘子的?忙,我就放心了。”
纪兰芷不喜欢老夫人,才不会给她备什么护膝,倒是有为盛氏置一些安神的?药膳枕头,盼着母亲能夜夜好眠。
“多谢二娘子。”徐昭没有拒绝纪兰芷的?好意?,收下了小娘子送的?礼物。
等徐昭回家,把护膝带给徐夫人。
徐夫人一边感慨纪兰芷的?细心,一边也明白了她的?殷勤。
徐夫人倒是没有那么多世俗的?讲究,她自己其?实是续弦,徐家大郎和二娘并非她所出,三郎、四郎、五郎才是她的?亲生子。
因此,即便纪兰芷是寡妇,徐夫人也没有在意?那么多。只要人好相处,善心肠,儿子喜欢就好。
徐夫人回想了一下纪兰芷的?样貌,小娘子年轻漂亮,身姿曼妙窈窕,光从外貌上,徐夫人挑不出一丝错。
而且纪兰芷的?低头示好,也给了徐夫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得意?,当初她上建康侯府提亲,主家趾高气昂的?样子,徐夫人时至今日?还历历在目。
可他?们家平步青云,手掌权势,那些白眼又成了讨好,心里?怎会不解气?
无论如何?,纪兰芷这次送东西,都是好意?关心她,徐夫人也是个善人,领纪兰芷这份情。
徐夫人想到家中的?梅花开了,正好过几日?会有远房表亲登门?造访,她设个花宴,也好邀纪兰芷过府一叙。
既然两家走动,有来有往,纪兰芷主动抛来花枝,徐夫人也得接下才是。
晚膳时,徐夫人给徐五郎夹了一块肉,问:“五郎,幼学的?纪先生为人如何??”
徐五郎最近爱吃油煎的?肉,小脸吃得肉乎乎的?。
他?一边把大块肥肉夹到嘴里?,一边说:“纪先生可好了,讲话温柔,人也好看。丙班的?同?学都想让纪先生给他?们批卷子,就算错了题,纪先生也不会拿戒尺打人,还有,纪先生会给我们带好吃的?细点,就是纪鹿和纪宴清好招人烦,每次下课就围着纪先生……阿娘阿娘,我怎么没有小姑姑?我也想要一个教谕姑姑……”
徐昭的?筷子立马敲来:“赶紧吃饭,话真多。”
徐夫人听到小儿子对?纪兰芷赞不绝口,心里?称意?,又笑眯眯望向?徐昭:“四郎,你看纪二娘子为人如何??”
徐昭快速扒饭,忽听母亲这样问。他?愣了一下,腮帮子被米饭堆得鼓鼓,迟疑好一会儿,才说:“二娘子为人善心,样貌气度也是一等一的?标致,凡是见过二娘子的?郎君,无人不夸她好的?。”
上回纪兰芷猎场露过脸,在场的?所有郎君,没一个不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可见纪兰芷美貌之盛。
徐夫人一看自家儿子说话,便知他?榆木脑袋半点不开窍。不过听他?的?意?思,对?小娘子倒也有几分偏袒之意?。
徐夫人心里?有了数,待纪兰芷的?心也热忱了许多。她甚至在想,或许纪兰芷就是他?家天赐的?儿媳妇,难怪每见一次都觉得很有缘分-
又过了一月,正逢北地最寒冷的?时季。
满山积雪不化?,草原与牧场被厚厚一层霜雪覆盖。
牛、羊、马匹找不到草料果腹,全都瘦得骨瘦如柴。牧民对此也无计可施,只能将?秋季割来的?干草勉强混着一些买来的谷物,喂养家畜,勉强维持生计。
除了游牧民族畏惧寒冬,便是最擅山地战的北狄骑兵,也开始提防汉人的?奇袭。
狄人不事生产,攻城却?无法养城,待城中粮草消耗光,德木图必须再率军攻下其?他?城池,掠夺物资,方能继续占领齐国州郡。
秋夏两季,草原绿毯如织,植被繁茂,正是合适骑兵进攻的季节。
然而,漫天飞雪的?隆冬与初春,草地覆雪深深,霜寒未褪,健马的?蹄子一旦陷进雪地便会折断,连累马背上的?骑兵跌落,无法进行攻城战役。
这一点,恰好是谢蔺他?们这一批擅长平原战的?弓斧步兵的?优势。
于?是,谢蔺特地分出两路人马,一队留守肇州,应对?德木图时不时冲进城郭烧杀劫掠的?贪婪铁骑。另一队由谢蔺为首,从边境雪峰的?西北方向?行进,穿越戈壁沙漠,直入衢州与西域接壤的?圣山,意?图从后方包围德木图守城的?骑兵。
如此一来,谢蔺先发起先锋部队的?突袭战,再有肇州的?联军联手出兵,一前一后便能形成合围之势,将?占地为王的?北狄绞杀于?汉地边城。
德木图同?汉人交战多年,深谙汉家兵法诡谲,汉人的?阴险奸诈,他?不会蠢到才占领齐国两个州郡,便将?整个草原部族都迁徙进汉地城池。
因此,当假意?降狄的?主将?魏城大开城门?,迎接远征入境的?谢蔺攻城,德木图并没有多意?外。
德木图冷笑一声,宽大的?手掌奋力一挽缰绳,健硕长腿猛夹马腹,持刀杀出。
染血刀刃破风扫来,风流被拦腰劈开,发出不绝于?耳的?呼啸声。
德木图一马当先,手中长刀虎虎生风,直逼谢蔺面门?而来。
然而,谢蔺看着清瘦,却?并非孱弱之辈。他?擅战擅斗,即便两匹马擦肩而过,谢蔺也凭借敏锐眼力,倾身后仰,避开大刀劈来的?致命一击!
德木图被谢蔺惹恼,他?臂力惊人,即便竭力挥舞来一刀,也能迅速挽来腕骨,将?刀调转方向?,再朝谢蔺的?后腰横劈过去。
这一刀的?力道强悍,蓄满力量,璀璨银光夹杂漫天雪絮,印入谢蔺墨黑瞳仁。
谢蔺来不及闪避,任由那一把弯刀劈向?他?的?后脊,埋入骨肉。
后腰被利刃砍入,豁大的?一道口子外翻,滚烫鲜血在触到寒风的?一瞬间迅速变冷。
剧痛袭来,继而手骨丧力。
谢蔺眼前一晃,咬紧后槽牙。
德木图的?刀刃没入谢蔺肌理,很明显劈砍到男人硬骨,刀刃卡在骨缝里?动弹不得,连着刀柄也在轻轻颤动。
德木图砍中汉敌,喜得哈哈大笑。
他?的?掌心满是顺着刀刃流下的?滚烫鲜血,他?深知谢蔺死期已至!
德木图正要乘胜追击,却?不防长刀突然被一股大力死死缠住,竟是谢蔺抬手,握住了那一把弯刀。
德木图的?杀刃落入旁人之手,他?错愕抬头。
这一眼,却?看清谢蔺那双染着血光的?冷隽眉眼。
谢蔺眉眼清正,平静和他?对?视,明明身负重伤,却?没有半点惧意?。
汉人不都是骨头软的?孬货吗?不过一记马鞭就能教他?们磕头认罪,呼喊胡兵为领主。
谢蔺死期将?至,他?为何?不怕?
怎么……可能?
德木图不过一瞬失神,长剑灵巧如蛇,从旁一扫而过,来势汹汹,直划向?他?的?脖颈。
德木图的?脖颈刺痛。
他?忽然明白了,谢蔺分明是故意?露出破绽,诱他?砍下杀招。
德木图看到谢蔺奄奄一息,定会以为他?没有反击之力,趁此补刀的?机会,德木图再靠近谢蔺,便会落入圈套。
此为骄兵之计。
德木图以为谢蔺是猎物,殊不知,最骁勇善战的?猎手,也会伪装成软弱的?猎物!
谢蔺分明是以命相搏!
这个……疯子!
然而,德木图没有机会怒斥谢蔺了。
他?的?人头被利剑斩下,滚进兵荒马乱的?战场。
一蓬蓬热气腾腾的?血雾喷涌,扑上谢蔺的?眼角眉梢。
德木图的?人头落地,北狄失了汗王,军心已乱,不成气候。
再有谢蔺远征军马以及四面八方赶来的?当地驻军策应,北狄骑兵很快败下阵来。
不过半日?光景,这些嚣张跋扈的?北戎骑兵便溃不成军,在汉|奸张靖的?带领下,逃出边城关隘,退回草原腹地。
这是谢蔺与大都督魏城放下成见后,联手设下的?诈降兵策,意?有探敌虚实之意?,幸好没出差池,汉军大获全?胜。
魏城这些时日?受尽北狄的?屈辱与殴打,他?好不容易扬眉吐气,正要带领兵马乘胜逐北。
谢蔺却?忍着重伤,厉声呵斥:“全?队鸣金收兵,不可再追出都城!”
魏城刚对?谢蔺有所改观,又听他?瞻前顾后,逼越战越勇的?将?士们休兵罢战,心里?不满。
魏城:“谢大人何?必如此胆小?我军实力超群,必能将?那些北狄猪狗打得落花流水,再不敢犯境!”
谢蔺的?甲胄下,鲜血淋漓一地。
他?脸色苍白如纸,乌鬓生汗,却?要忍着痛楚,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理智,解释:“狄人行居不定,贸然追击,劳师远征,只会浪费军械与粮草。况且出关后便是厚雪高原,不适合策马杀敌,若遇蛮敌部族的?壮丁,北狄增加兵援,我方倒成劣势,反而有被俘之患。”
魏城想来也有道理,他?难得服谢蔺一次,老实听劝,勒马收兵。
“成,此战你是指挥官,我听你的?。”
闻言,谢蔺藏在心中的?那口气终是涣散,他?体力不支,倒下马去。
诸位将?士骤然听到谢蔺落马的?一声巨响,各个慌乱无措。
等到他?们合力抬起谢蔺,这才在谢蔺的?后背,摸到一层早已凝成血霜的?刀伤。
众人大惊失色,谁也没想到谢蔺骨头能硬到这种地步,明明身受重伤,还强忍着疼痛,指挥完一场攻城战,方才竭力倒下。
他?是当真不怕死啊!-
再有一个月便是年关了。
京城大雪纷飞,琉璃黄瓦上淹满白盐,俨如雪灾。
谢蔺还没有回京,战情也被宫中瞒得严密,一丝风声不漏。
谢如琢不知父亲近况,愁眉不展,好在还有纪兰芷陪伴,小孩没有一个人胡思乱想的?时间。
幼学不比其?他?学府,能在学院里?听课的?孩子年纪都较小,实在没必要拘着读书?,再过半个月还会放年假。
年假前夕,孩子们的?心思早就野了,上课做小动作,甚至买了爆竹,在学堂里?到处乱炸。
孩子们玩闹,殃及池鱼。
姜锋为首的?一群坏学生,专门?拿爆竹炸鱼塘,害得膳堂接连好几日?都在烧鱼,不是鱼煲、煎鱼就是糖醋鱼。
孩子们吃得满脸愁云惨雾,叫苦不迭。
特别是谢如琢,他?虽说没有饮食挑剔,却?极不耐烦味重的?吃食。一连三天喝鱼汤,小脸都皱成橘子皮,却?又好性子耐受着,不敢提什么意?见。
纪兰芷也受不了鱼腥味,最终她忍无可忍,待姜锋的?母亲英国公夫人来幼学接人的?时候,她笑里?藏刀地刺了一句:“国公夫人,也不知是否府上疏忽,竟不知小锋这般爱吃鱼荤,日?日?来膳堂馋这一口鱼鲜。”
英国公夫人并不是个善性主子,她怎么会听不出纪兰芷指桑骂槐?但考虑到她是幼学教谕,尚且忍耐下纪兰芷的?刺话。
英国公夫人扫来一眼,漠然问:“纪先生何?出此言?”
纪兰芷掩唇一笑:“若不是爱吃鱼,怎会成日?带炮火炸药来学堂炸鱼吃?甲、乙、丙三班学子受小锋恩惠,一连半月都有鲜鱼吃呢!”
纪兰芷这招以退为进使得实在出神入化?,把小孩家家捣蛋,硬生生说成受惠,既全?了幼学颜面,又不至于?让贵妇人面上无光。
英国公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怎会猜不到家中小子又惹是生非。
她收起方才待纪兰芷的?不敬,讪讪一笑:“小子实在皮实,回头我就没收他?那些爆竹。”
“如此甚好。”纪兰芷拍了拍姜锋的?脑袋,“炸炸鱼倒还好,要是伤着自个儿,这么漂亮的?一张脸破了相,太可惜了。”
英国公夫人想了想也有道理,儿子正是狗都嫌的?调皮年纪,他?贪玩不怕死活,但破了相留了疤,长大定会后悔。
于?是,英国公夫人头一次拧了小子耳朵,骂道:“再敢带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到幼学,阿娘便告诉你爹爹去!还有,这次的?爆竹,上回的?油蝈蝈,是不是都是你身边那个姚三教的??回去就把你的?伴读小厮给换了!”
姚三是英国公乳娘的?亲侄子,不知乳娘是不是仗着在丈夫面前有几分颜面,竟敢在高门?贵女面前摆出正经?婆婆的?谱,甚至想把一大家子都塞进国公府,还把后辈安插到姜锋身边。
她就说,一个乡下的?小子怎会如此能耐,短短几个月就讨到小公子的?欢心,想来就是在暗暗教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英国公夫人虽疼爱小儿子,却?也不想把孩子养成纨绔废物,因此今日?这顿打,姜锋挨定了。
姜锋意?识到情况不对?,再抬头看一眼纪兰芷笑眯眯的?漂亮脸蛋。
他?心中骇然,不免意?识到……这个同?学们口中人美心善的?纪先生,分明是口蜜腹剑的?蛇蝎美人!
纪兰芷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了近期一桩烦心事,她邀功请赏似的?回头,对?学堂里?背书?的?谢如琢眨了眨眼。
谢如琢刚背完一页书?,下意?识抬头,看到纪兰芷那张桃腮杏眸的?朱颜。
谢如琢聪慧,自然明白纪姨母开罪英国公夫人,全?是为了他?着想。
小郎君耳朵红红,对?纪兰芷道谢:“多谢纪姨母为如琢出头。”-
数九寒冬,北地最冷。
谢蔺受伤严重,躺在当地军所疗养。
他?失血过多,而德木图劈砍他?的?那把刀沾过人血、畜血,脏污不堪。
此刃入骨,谢蔺的?皮肉难愈,不过两夜,伤口便溃烂发脓,人也烧起了高热。
几碗药汤下肚,谢蔺偶有清醒的?时刻。
大夫趁机询问:“谢大人,你刀伤糜烂,恐怕不能再用止血缝伤之法,得破开皮骨,剜去烂肉,方能愈合。”
大夫见多了难以忍疼的?高官,他?不敢擅自下手救人,以免出个差池,小命难保。因此趁谢蔺尚且清醒的?时候,询问他?的?意?见最为妥当。
谢蔺疲乏不堪,点头道:“劳大夫诊治,既要剜肉,你便下手吧。”
剜骨之痛,不亚于?凌迟之刑。
偏偏谢蔺体虚,便是服用止疼的?麻沸汤,也不可多饮。
大夫给他?喂了半碗麻药,将?刀烤过炭火,淋过麦酒后,再刺入肌理。
分明有难耐痛感,可谢蔺却?好似失了痛觉,浑然不觉。
大夫不免钦佩谢蔺的?隐忍,再次下手便没有那么胆战心惊。
等谢蔺再度包扎好伤口,他?已陷入昏迷。
这段时日?,谢蔺鲜少醒来,军中事务便交由魏城帮忙处理。
肇州不过被攻下半城,损失最轻,衢州被北狄独占两月,惨遭炮火摧残。
城中男女老少皆遭到北狄的?凌.辱与欺压,戎贼喜爱汉女的?娇小,夜里?起兴,便骑马冲进关押俘虏的?牢笼,抓出女子肆意?欺辱。若是有夫之女,甚至会让丈夫亲眼旁观,待尽兴后,再举刀斩下情郎头颅。
城中汉人受辱,提起狄人恨不得将?其?剥皮抽筋,生饮其?血。
而谢蔺带兵攻城,救民于?水火之间。英姿雄伟的?郎君,在州郡百姓眼里?,便如降世天神,受尽爱戴。
他?们担心谢蔺安危,甚至自发地备好用于?过冬的?风干羊肉、牛乳醍醐与奶酪,送到军所里?,供谢蔺休养身体,好好享用吃食。
谢蔺醒来后,看到满屋都摆着当地百姓送上的?礼物,轻按了一下额角,吩咐兵卒,把礼物退回百姓家中去。
他?们有朝中国库供给的?粮草,不能吃边城百姓一米一粟。
谢蔺伤势未愈,但能下地处理公务。
多日?不曾见到魏城,谢蔺找到他?的?时候,魏城正与一帮将?领在酒肆里?饮酒庆功。
魏城老远看到谢蔺,朝他?高兴地挥手:“谢相公,你总算醒了!快来,咱们兄弟几个喝一杯?”
谢蔺看了一眼仍是一片狼藉的?街巷,眉心微皱。想来他?昏迷的?这段时日?,魏城不通庶务,一点都没有帮助当地百姓重建战后家园。
谢蔺心里?筹谋战后废墟要如何?处理,当地郡库也得通过养畜种桑充盈……
远处,却?忽然传来一名女子的?抽泣声。
谢蔺抬头望去,原是几名吃醉酒的?兵痞见酒肆送酒的?小娘子样貌标致,心生歹念,想拉她亲近。
小娘子抵死不从,还推搡兵卒一把。
兵将?吃醉了酒,一推就倒,摔了个四仰八叉。
他?脸上无光,气得大骂:“要不是我们弟兄舍生入死,救你们这些百姓脱离苦海,你早就被戎贼强|暴,抓回部落里?替胡人生子!你不心存感激,竟敢推老子?!你分明是活腻了……”
兵卒酒劲上头,污话脱口而出。
没等他?再次去拉小娘子,手上忽然一阵剧痛。
兵卒惨叫一声,低头望去,竟是不知何?时,被人砍断了一根手指!
“是谁?谁?!竟敢伤我……”
谢蔺抛下手中沾血的?一把长剑,强忍住病后的?咳嗽,冷道:“尔等身为干城之将?,竟行戎贼辱人之举,你们和那些欺压百姓的?外敌何?异?如有下次滋扰百姓的?恶行,先受三十鞭刑,再开除军籍,永不录用。”
军中士兵,谁不认识谢蔺?
耍酒疯的?小兵再彪悍,看到谢蔺来了,酒也醒了。他?恨得咬牙,却?又畏惧监军使的?威压,只能退下。
魏城原本欣喜的?脸,看到谢蔺这一举动,也冷了下来。谢蔺教训的?兵将?,正是他?麾下小卒,此举不就是在打他?的?颜面吗?不过陪酒一桌,又没让小姑娘献|身,竟还扯出军中纪律,真是小题大做!
魏城脸上不虞,心里?暗骂:这些文?臣就是迂腐!清高!
小娘子得蒙谢蔺相救,心中感激。
她见过谢蔺持刀杀敌的?英姿,又见他?一表人才,心中起了心念。
小娘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谢蔺身后,轻声道:“多谢谢相公出手相助,俪娘心中感激不尽……俪娘的?家宅已毁,父亲死于?战难,幸有谢相公领兵夺城,方能保下这一间小小酒肆。俪娘如今无依无靠,只盼能随侍谢相公左右,偿还父恩。便是为奴为婢,俪娘也心甘情愿。”
俪娘生在接壤西域的?边城,平素和胡女接触频繁,性格也大胆奔放,寥寥几句表明了心中情谊。她哪里?是想为奴婢,分明是想为谢蔺枕边侍女。
魏城闻言,冷笑一声。他?当谢蔺何?等高尚,保不住就是看小娘子生得貌美,故意?设计,将?其?收入囊中。
魏城手握酒盅,站在台阶上看戏。
谢蔺也不蠢笨,立刻明白俪娘话中所求。
郎君踏上木楼梯,走向?魏城。
谢蔺的?眼风淡扫含羞的?小娘子一眼,冷漠拒绝道:“不必。”
转身的?一瞬间,谢蔺想起纪兰芷那张宜喜宜嗔的?脸。
他?凤眸稍柔,低喃一句:“我不喜女子随侍,何?况家中……还有妻。”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昨日, 纪兰芷应邀,上徐家参加花宴。
纪兰芷心里想好了,要是徐夫人待她不好, 专程给?她落脸子,那她便是再费心费心寻一门好相处的权贵, 也不要在徐家受人白眼。
幸好, 徐夫人待她很和善,甚至不是那种装出来的客套有礼。
纪兰芷能看出来, 徐夫人是真心疼人,一见纪兰芷就把厅堂里的火盆烤起来,往纪兰芷手里塞一个铜丝手炉, 生?怕姑娘家冷着。家中也备好了吃食, 冬天瓜果难寻,至多也就甜柿、鹅梨、蜜糖桔,偏偏她连窖藏温棚栽培的胡瓜、蜜瓜都?买来了,专程留给?纪兰芷吃。
徐夫人怕招待不周, 午间还烧了热锅子,花重金买了温棚里栽培的瓢儿菜、又买了半扇羊肉烫锅子。
虽说徐家的客人多, 但徐夫人左手边的位置仍旧留给?了纪兰芷, 足见她对小娘子的看重。
徐五郎在外踢完蹴鞠回来, 一见花厅里的大?宴就愣在原地:“娘?今天这?么多好吃的,提前过年节啊?”
徐五郎暴露了母亲想要盛情招待纪兰芷的心, 徐夫人脸上一红,伸手拧了小儿子的耳朵:“要你多事!快跟着婆子下去擦擦手,换一件衣裳。汗津津的, 也不嫌熏人。”
挨骂的徐五郎顿时蔫头耸脑,他恭恭敬敬给?纪兰芷行过礼后, 被仆妇抱了下去。
纪兰芷领受徐夫人的情,她特地取夹菜的公筷,把刚刚烫到八分熟的薄羊肉片夹到徐夫人豆豉蘸酱的碗里。
纪兰芷为徐夫人布膳,故意摆出敬爱长者的姿态,徐夫人如何不受用?
徐夫人满意地吃了肉,望向纪兰芷的眼神愈发?慈爱了。
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待纪兰芷回府后,徐夫人越想越觉得亲事大?有可?为。
她先是和丈夫咬耳朵:“您看,建康侯府的二娘子如何?虽是新寡,但胜在年纪轻,性情也柔顺……我瞧着很喜欢。”
徐老将军徐盛比夫人年长许多,虽是第二任妻子,但二人同甘共苦二十多年,还生?了三个孩子,情分非比寻常。
徐盛疼爱妻子,不会在这?些家宅事上驳妻子的颜面。
他拍了拍徐夫人的手,道:“儿郎在外建功立业,家宅事全倚仗夫人操劳。儿媳往后与你相处最多,自然要你看得顺心。你这?是想给?四郎说亲?”
自打三郎死后,徐夫人接连好几年郁郁寡欢,就连四儿子的亲事都?搁置了许久。
好不容易忘记旧事,妻子也打起精神,徐盛又怎会泼她冷水。
徐夫人笑道:“正是,您看如何?”
徐盛沉吟一声:“我倒是无妨,主?要是四郎怎么想。你得问问四郎介不介意纪家二娘子是二嫁女,对她有没有情谊,既是结亲,总想着阖家和乐,不好结一门仇来……”
徐盛没那么多攀附权贵的心思,只要家中儿女喜欢,门第低一些也没什?么。
徐夫人点头:“是这?个道理,我这?就去问问。”
说完,她翻身坐起,拢了一件厚袄子便走?向徐昭住的外院。
外院里,徐昭正在教徐五郎削桃木剑,满屋子都?是飞扬的木屑,呛得徐夫人直咳嗽。
徐夫人要和徐昭说事,小儿子自然不能在场,她看到那一把桃木剑,眉毛便横起来:“大?晚上还不回屋里睡觉,我看你明?日上幼学?又想赖床!”
徐五郎被娘亲吼得一个激灵,他站起身,缩成鹌鹑似的,唯唯诺诺叮嘱兄长:“四哥,你要是削好了,记得放我屋里,我明?早要带去给?同窗显摆……”
快要到除夕了,坊市里会有皇宫派出来的教坊司官吏,假扮成手持桃木剑的驱魔真君钟馗,沿街跳傩戏驱鬼,把邪祟都?赶至远郊的城隍庙里,用香灰土埋起来。
幼学?不少孩子都?偷出家里的铜钱八卦镜以及桃木剑,把自己扮作?钟馗,保护那些长得玉雪可?爱的小娘子,好比钟馗保护尚在阳间的钟馗小妹一般。
徐昭失笑:“知道了,快去睡吧。”
小儿子玩物丧志,这?个点不多背背《九因歌》,居然成天惦记玩。
她气得要打人,还是徐昭拦腿抱下了:“娘、娘,别管他,待会儿挨揍哭一场,岂不是更要晚睡?”
闻言,徐五郎的小短腿跑得更快了,一溜烟便没了影子。
徐夫人无奈地笑,点着抱住自己大?腿的四儿子脑门,骂道:“你就宠他吧!”
徐昭也笑:“大哥在泉州做官,二姐又出嫁了,家里就这?么一个同胞亲弟弟,不宠他宠谁呢?”
听到这?话,徐夫人想到自小和徐昭关系亲近的三郎,泪盈于?睫:“倒也是,你三哥去的太早了……”
徐昭懊恼:“都怪儿子话多,提起母亲伤心事了。”
徐夫人掖了掖眼角的眼泪,摇摇头:“这有什么好怪的?三郎在天有灵,看你如今顺遂,只会开心。为娘都?要忘记正事了,我来找你,是想同你说说,你看纪家二娘子如何?”
徐夫人再次提起纪兰芷,徐昭再蠢也回过味来。
他难得窘迫,结结巴巴:“我心里一直把二娘子当成亲嫂子看待,三哥生?前爱重二娘子,我怎可?、怎可?夺人所好?我对不起三哥,况且二娘子对我也无意……”
徐夫人听儿子一通胡言乱语,忽然笑了。
她打趣道:“为娘瞧着,二娘子倒不像是无意的样子。若是真对你无意,又怎会应邀登门吃席?又怎会托你来送为娘御寒的用物?我的傻儿子,你当真是领兵打战打傻了!”
徐昭一怔,少年郎一贯恣意豁朗,竟也有点羞恼。
他张了张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徐夫人:“你既敬重二娘子,自然不希望她过得不好吧?二娘子若是独身,凭她的姿容品行,登门求娶的高门郎君自是数不胜数。可?偏她新寡,又美貌过人,那些官娘子明?面上好相与,背地里却嚼舌根,好好一个姑娘家,还要背负克夫的恶名。人言可?畏,你当二娘子的日子真好过?为娘如今同你说这?些,不过是想教你知晓,我看二娘子很好,作?配你绰绰有余,你若有这?个心思,趁早同人说明?,免得往后追悔莫及。”
徐夫人点到为止,徒留徐昭手握一把桃木剑,于?窗前出神。
他只是想替兄长守好纪兰芷,却也忘记了,二娘子年轻,总会再嫁。到时候她的夫家势力眼,待她不好,他又该如何替纪兰芷出头?
徐昭想到纪兰芷狡黠的笑,明?眸善睐的眉眼……他一直都?知道纪兰芷生?得好看,人也聪慧,纵然没有大?家闺秀那种古板的秀美婉约,但她也别有小女郎那股古灵精怪的风情。
徐昭自认,他待纪兰芷,没有半分不喜。
倘若真如母亲所说的那样,纪兰芷嫁到徐家……
徐昭紧攥手中桃木剑。
至少,他一定会对她很好很好的。
想明?白了这?一点,隔天,徐昭去接徐五郎下学?时,特地请纪兰芷到一侧的风亭闲聊几句。
徐昭忐忑地问:“我、我问过院长了,二娘子明?日是不是没有课业要授?若没有,我能否邀二娘子去雪原跑马?”
徐昭今日特地穿了冬天新裁的云杉绿缎袍,玉带束腰,掌根扶着一把宝石银柄弯刀,丰神俊朗,玉树临风。
少年郎既是接见窈窕淑女,自然不愿意穿得臃肿,连狐毛大?袖斗篷都?没披,腰背挺得笔直,耳朵却冻得通红。
纪兰芷看懂了他的意思,不由抿唇一笑。
她还当徐昭待自己无意。
若他受了徐夫人的敲打,特地来讨好自己,说明?徐昭也是想同她更进?一步的。
纪兰芷目的达成,心中欢喜。
她踮脚,抬手轻轻扫去徐昭肩上覆没的雪,软软的指尖一碰上少年郎的肩头,便能感受到指下的肌骨一僵,徐昭分明?很紧张。
徐昭怕纪兰芷踮脚会酸,还特地躬身,稍微倾了一下肩膀,任由纪兰芷捉弄。
纪兰芷比他年长几岁,可?她的个子矮小,踮脚也不过到他的肩头。女孩儿清雅的袖中香袭来,柔柔弱弱,巧笑嫣然。
纪兰芷的娇柔,这?让徐昭生?出了一种难言的保护欲。
他愈发?忐忑不安,等待纪兰芷的答复。
纪兰芷微笑点头:“跑马可?以,不过我马术不精,徐将军到时候可?别笑话我!”
徐昭听她答应了,欢喜地点头,“自然不会。”
“二娘子不必喊我徐将军,太生?疏了,家中人都?唤我四郎。”
纪兰芷没有推拒,她低喃一句:“四郎。其实,我也是真心想同四郎交好的……你不如同我母亲一般,唤我‘枝娘’。”
徐昭明?白纪兰芷的意思,她心里愿意和他亲近。
少年郎眼眸发?亮,唇齿咀嚼很久,才像是怕惊扰到纪兰芷一般,轻轻唤出那句:“枝娘。”-
临近年关,北地的战事总算有了结束的迹象。
谢蔺带兵守住边城还不够,还筹备兵马,在西域发?起了几场小战役。也不知是不是天佑齐国?,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北狄粮食短缺,无力再派兵占领西域。
谢蔺允许魏城带兵追击,终是帮助西域诸国?赶跑了野蛮的狄人。
德木图多年南征北战,在草原素有“汗王之王”的英伟美称,战无不克,无往不胜。
偏偏这?样一代战神,竟死在一个汉军文臣谢蔺手上,简直奇耻大?辱!
张靖为了摆脱自己判断战情失误的责任,将谢蔺引导的围城战,添油加醋说给?部族几个王子听。
德木图的儿子们听到谢蔺杀人不够,竟还辱|尸唾骂,怒不可?遏。他们放出话,来日定要血洗齐国?,誓不议和,除非大?齐汉人愿意交出谢蔺,讨好新一任单于?, 让这?个奸贼以死谢罪!
不过是手下败将的叫嚣,魏城哈哈两声大?笑,他无视军令,偷偷领兵屠了几个北狄落单的小部落。
这?些跑得慢的小部落,几乎都?是被王庭本营舍弃的老弱病残,没有能迎战的壮丁。
魏城痛恨狄人,无论男女老少,他皆下令屠杀。
草原又掀起一场血腥杀戮。
谢蔺得知此事,持剑策马,迎着冷冽寒风,奔向凯旋的军队。
魏城没来得及邀功请赏,却被谢蔺一剑斩下马蹄,就此跌下马去。
魏城冷不防摔倒在地,铮铮铁甲撞出一声脆响,连同他的发?冠也砸落在地,一头乱发?迎风狂舞。
魏城身为威风堂堂的武将,本想接受满城老少的欢呼相迎,却被谢蔺算计,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
他成了蓬头垢面的那个草莽,而谢蔺骑在马背,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睥睨他。
魏城气得简直要发?狂:“谢蔺,你疯了?!”
谢蔺骑马匆忙,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衣袍。
夜色昏沉,雾霭浓密,篝火照亮之处,唯有簌簌落下的白雪。
谢蔺吃了一阵冷风,忍住喉咙发?痒的咳嗽,道:“《道德经》有言,‘夫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陛下以仁政治国?,善待俘虏,不可?凌|辱老弱妇孺,你身为朝堂肱骨,无视君王政律谕言。反攻之战,其目的只为收复失地,保证地方百姓安居,你接连发?动几次无益之战,以战戮杀人取乐,违背军纪,无视军令。今日一剑,本官不过是依章程惩处。魏将军如有不服,改日进?京述职,你我可?以御前再辩。”
魏城自然知道,屠|杀老弱,任他上哪里都?说不了理。
他不过是为了拉拢麾下新兵,任由他们肆意屠敌,这?才招致责罚。
魏城说不出话,谢蔺也没有咄咄逼人。
他淡扫魏城一眼,收剑入鞘,择定回京的时间,不在边城继续耽搁。
为了抓紧时间回京,谢蔺接连几日没有休息。
白日,他安排工匠修缮房屋,拨下朝中派来的赈灾款项;夜里他点灯,批改文书,写下诸多养城之策,诸如种桑养蚕、畜牧牛羊、种树防沙、开放边境贸易,降低税赋,让利于?黎民百姓……
几日的操劳,谢蔺总算安顿好地方州郡的政务。
剩余的兵卒返回各地卫所,谢蔺连同几名京城派下的主?将,开始了回京的旅途。
路上,谢蔺因操劳过度而病倒了。
魏城阴阳怪气地讽刺谢蔺一介文臣书生?,果真体弱多病。
谢蔺置若罔闻,仍旧在马车里喝药,处理军机文书。
谢蔺战胜的捷报早早传入京城,乾宁帝龙颜大?悦,决定在今年年关,设下一场烟火国?宴,开放宣德门内的广场,允许平民百姓进?入内城,共享焰火盛景。
皇帝知道谢蔺舟车劳顿,还在战役中身负重伤,他体谅谢蔺的身体,没有第一时间召见谢蔺。
乾宁帝允许谢蔺抵达都?城后,先居家休息三日,等病好了,再进?宫述职。
这?一晚,整队人马都?在京畿附近的驿站里过夜。
谢蔺一路快马加鞭回京,直到京城附近,才择了驿站,住宿歇脚。
谢蔺和衣而眠。
他难得做了梦。
梦里是大?片大?片艳丽的红帐,喜乐震耳欲聋,脂粉味浓郁扑鼻。
谢蔺穿着一身染了血的甲胄,不疾不徐地朝前走?。
轻柔的红纱扑到他的脸上,郎君不悦,皱眉撩开。
他怎么都?赶不走?那一重纱,只能提剑挥砍。
刀光剑影,裂帛声刺耳。不知劈了几次,谢蔺总算看清了前路。
那是一间新房,龙凤烛烧得泣下蜡泪,做工华贵的梨花木架子床上坐着一双穿着婚服的男女。
小娘子盖着一块如火荼蘼的红盖头,一块帕子被底下的珠翠凤冠顶起,能看到她雪肤细腻的下巴。
她似乎在笑,涂了牡丹红口脂的唇角上翘,若隐若现?。
一侧的夫婿起身斟好合卺酒,递给?她,柔情蜜意地喊:“枝娘……”
喜帕落下,露出小娘子柔美的脸,樱唇杏眸,巧笑嫣然,正是扮作?新嫁娘的纪兰芷。
而她身旁,高大?英俊的新郎官,除了徐昭,还有谁!
谢蔺看到这?一双男女,心中戾气横生?。
他火气上涌,以雷霆万钧之势,斩下徐昭端酒的手臂。
随后,谢蔺大?马金刀地杀上前,不顾纪兰芷沾满血色、吓到含泪的娇颜。
谢蔺捏住女子的下颚,凤眸里唯有彻骨冷意。
“纪兰芷,你想死。”
“纪兰芷,你休想另嫁他人!”
……
谢蔺从梦中醒转,他意识到,家信已迟了半月不曾送至。
不知是否天寒地冻,而信鹰迷失于?风雪中。
直到今晚,他开窗的一瞬间,苍鹰旋入屋里,给?他送来一封厚厚家书。
谢蔺展信翻阅,脸色愈发?黑沉。
纪兰芷……竟和徐昭相约跑马。
孤男寡女,邀约出游,能有什?么好事?
谢蔺一夜未眠,他留下书信,告知同僚,他家中有事,要先一步回京。
谢蔺迎着漫天风雪,纵身上马,手握缰绳,迅速冲向都?城。
郎君披身的狐毛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霜雪刮面凌迟,犹如千刀万剐,谢蔺浑然不觉。
等他抵达家府,已是翌日傍晚。
今日是幼学?年假前最后一天上课,刘管事正想去接小公子。
他整理好马车,远远看到谢蔺骑马赶来。
刘管事和郎主?阔别两月之久,心中大?喜:“郎主?,郎主?,你可?算回来了!老奴正要去接小公子呢!怎么就您一个人回来?其他官老爷呢?”
谢蔺没回答老奴的话,他看了一眼接送儿子的马车,平复下心情,对刘管事道。
“你去接如琢,顺道帮本官给?纪二娘子带句话。”
清俊的郎君发?间掺杂风雪,他一双凤眼深寒,吐出的字眼也冷到冻人。
“就说本官战场遇袭,危在旦夕……有几句托孤遗言想同二娘子说。”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四章
纪兰芷和徐昭约好?了明?日跑马。
本来她明?日没课业, 正好?清闲。
偏偏甲班的算学教谕杜瑶家中有事?,央求纪兰芷和她换一天的课,还拿长子?从外地跋山涉水带来京城的金柑来讨好?她。
纪兰芷犹豫不决。
杜瑶年长纪兰芷十岁, 为人向来和善,平素也常给纪兰芷带家中吃食。
她见纪兰芷迟疑, 猜出小娘子?定是有约了。
杜瑶没办法, 只得告诉纪兰芷,原来是她那外放柳州任知州的长子?期满回京述职, 儿子?想同家人一块儿过年,紧赶慢赶十多?天,提前到了京城。
杜瑶三?年不曾见到长子?, 又舍不下幺女离京去探望儿子?, 好?不容易见着面?,自是每一寸光阴都宝贵。
反正明?日后便是半个多?月的年假,缺一天课,让纪兰芷帮忙糊弄糊弄, 也没什么。
纪兰芷倒不是不想帮忙,横竖也就一个时辰的课时, 而是她的水平, 教导丙班的孩子?勉强足够。甲班的学子?, 各个家中都有鸿儒学士,她在孩子?们面?前要是出错, 恐怕要贻笑大方。
杜瑶抿唇一笑,劝道:“这又有什么?我的课业全教完了,你便是拿日常的卷子?给他们做做题, 也够消磨一个时辰了。好?妹妹,你帮帮阿姐, 待年后,我给你捎万事?大吉细点?盒子?!”
话都说到这份上,纪兰芷又有什么好?推辞的。
杜瑶家世虽不显,父辈却是大齐有名的硕学通儒,还曾撰过一部分恩科通用的儒学教本,杜家本家在各地学府都极有声望。
若是纪兰芷能和杜瑶交好?,至少幼学的教谕们都会卖她一分薄面?。
思及至此,纪兰芷应下了杜瑶的事?。
她差人给徐昭送信,跑马约在傍晚,顺道两个人还能一块儿上酒楼吃顿饭。
徐昭没有异议,他会在纪兰芷下学的时候来幼学接她。
为了晚上更?好?跑马,纪兰芷今日来幼学上课,身上也穿了合适骑马的余烬红漳绒翻领胡服。武袍样式的骑装,袍底镶了宝石与如意纹打籽绣,底下穿毛裤与鹿皮长靴,瞧着华贵俏丽,英姿飒飒。
这是盛氏今年刚刚为纪兰芷制的新衣,本想着留在初春冬狩官宴上穿,但跑马幽会也很要紧,纪兰芷便提前拿它来穿。
甲班的学生除了吃饭,其他时间都没和纪兰芷打过招呼。他们早早听丙班孩子?炫耀自家算学教谕长得美丽动人,心里既羡慕又愤慨。
今日纪兰芷难得代课,又穿一身好?看的骑装进学堂,孩子?们一个个惊呼不已?。
小孩们甜甜地喊:“纪先生今天好?漂亮!”
纪晏清看到二?姑姑被?同窗围着夸赞,他与有荣焉地挺起胸膛,道:“咳咳咳!上课呢,别闹!可别让纪先生为难!”
倒是姜锋被?纪兰芷算计过,即便他承认纪兰芷确实容貌过人,心里也不满地冷哼:“明?明?是满腹心机的坏先生!”
纪兰芷和学生们说笑一阵,很快又摆出教谕的严肃嘴脸:“好?了好?了,上课。”
纪兰芷翻开?算经书?籍,结果发现……她带错书?了。她教丙班的那些算学公式,甲班早在三?个月前学完了。偏偏杜瑶给她准备的卷子?,纪兰芷也遗落在家中忘记拿来。
纪兰芷忽然安静下来,盯着手上教本出神。她在想,要不要问问孩子?们有没有带课本,她好?临时抱佛脚,教一些简易的算法……
姜锋嗤笑一声,和旁边的小跟班嘀咕:“她是丙班先生,怕不是不会教甲班的算学吧?就她这样,还来当教谕?”
姜锋的声音不大,却恰好?落到前排的谢如琢耳朵里。
谢如琢其实一早就看到纪兰芷了,只是纪姨母今日穿得明?艳,同窗们犹如过江之鲫,全围住了纪兰芷。
谢如琢的性格不算外向,便也不上去和纪兰芷攀亲。
如今他见纪兰芷像是不知该从何?下手授课,不觉自告奋勇地道:“纪先生,学生对于天元术的算法仍有疑惑。昨日杜先生出了一题,学生思索一夜,已?寻出解法,想请先生来分辨分辨。”
纪兰芷看到小郎君胸有成竹的模样,当即便明?白,他哪里是想要求指教,分明?是为她解围!
儿子?真是好?样的。
纪兰芷脸上的窘色褪去,浮起一重和善的笑,她对小郎君招招手:“好?,你过来。既然如琢提出对于‘天元术’的困惑,想来这也是你们近日算学的难点?,那我们今日就深入学习‘天元术’的解法吧……”
天元术是古人所撰的《益古演段》中,利用未知的天元数列,进行一些方程算术的解题法。
此为科举必考的题点?之一,莫说幼学,便是国子监也要学习天元术的各项解法。
对于谢如琢来说略有小难的题目,对于其他学生来说,那就等同于谛听天书?了。
纪兰芷才?开?始念一句讲义,底下桌案已经睡倒了大半……
再没有人质疑纪兰芷的授课能力。
一个时辰的课业上得飞快,最?后一刻钟的课时,没有哪个班的教谕还狠心拘着归心似箭的小孩们。
抄手游廊外,全是背好?书?袋,等着放学回家的学生。
院长刘芳菲甚至给每个孩子?都准备了年节礼,是用枇杷黄细棉布包裹的螺钿剔红食盒。里头摆了蜜腌樱桃制的花糕,还有青丝红丝米饼。除此之外,还有几块从胡人那里学来的炼奶乳糖、以及酸溜溜的奶酪糖块。
都是一些孩子?爱吃的玩意儿,不贵重,但足够让小孩们过好?新年。
纪兰芷看到解完题,乖巧收拾书?袋的谢如琢,她对他道:“再有十多?天就是除夕,倘若谢相?公不曾归府,琢哥儿你就上侯府,我们一起过年。”
谢如琢平素去侯府吃饭已?经有点?不合规矩了,过年人来人往的,都是亲朋拜客,他一个外姓人,还是稚童,上纪兰芷家里用饭真的合适吗?
谢如琢有点?犹豫:“会不会叨扰纪先生?”
纪兰芷摸了摸小孩的脑袋:“这有什么好?叨扰的?谢相?公在外为国平乱,正是人人称颂的护国英雄,你是英雄留守京城的亲子?,受尽什么样的恩待都不为过。”
况且,纪兰芷早在邸报上看到谢蔺凯旋的消息,想必二?哥不日后便会回到京城。莫说纪兰芷,便是纪侯爷也知道谢蔺如今平乱有功,必有圣人封赏,他不趁机巴结谢如琢才?有鬼呢!
纪兰芷如今和徐昭更?进一步,和谢蔺怕是没有成为家人的缘分了。不过前夫权势滔天,两人又共同照顾一个亲子?,纪兰芷私以为,她是可以通过谢如琢,和谢蔺维持良好?的、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亲密关系。
如果谢蔺愿意,她甚至能将他认作义兄。
虽然这招有点?“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卑劣。
但是,往后,她和徐昭婚后,时不时还帮扶一下谢如琢,和谢蔺又有来有往,一家子?和和睦睦,该有多?好?。
谢如琢想了想,高兴点?头:“嗯,年夜饭可能就不在一块儿吃了,不过我想找纪姨母一块儿看烟火。”
听说今年乾宁帝特地让最?擅长制造火器的兵部军所,私下制了上千台烟花盒子?,还有百来个烟花架,就等着宣德门?前燃放,与民共赏。
如此盛景,都城里的门?阀世族不但会举家前往,还会提前订好?位置,包下最?合适赏烟花的酒楼茶坊。纪兰芷是个喜欢热闹的姑娘,当然不会错过。
她点?头:“一定,咱俩到时候不见不散。”
谢如琢这才?笑了下:“好?。”
下学的时候,纪兰芷本来想留在学府等待徐昭,偏偏半道上,刘管事?忽然为难地请纪兰芷借一步说话。
“二?娘子?,实在对不住,我家郎主伤重在床,似乎气息将绝,他说了,旁人信不过,唯独信您,他有几句肺腑遗言,想同你说说……”
刘管事?照葫芦画瓢,把主子?要他传的话,一五一十全和纪兰芷说了。
明?明?主子?气息尚稳,看着也不像是将死之人,难道只是想用这种招数,骗纪家二?娘子?见一面??
虽说此招有点?下作,但主子?非要见人,他一个奴才?又能置喙什么,只得招办。
哪知,纪兰芷听到这话,心里慌得要死。
即便她今日与徐昭有约,但死者为大,她总得见一见谢蔺的。
战场上危机四伏,刀枪无眼,谢蔺一介文臣难免受伤……
若他真的有个不测,谢如琢该如何?是好??纪兰芷明?白,这是她和二?哥之间的小秘密,唯有她能被?谢蔺托孤!
想到这里,纪兰芷咬牙,给看守幼学的门?房传话,她有事?要送谢如琢回府一趟,若徐将军来寻,请他在谢府外的茶楼稍待片刻,纪兰芷忙好?后自会前往。
叮嘱完,纪兰芷一脚踏上谢如琢的马车,同受惊的小郎君说:“我送琢哥儿回家。”
她没有把谢蔺的伤情告诉谢如琢,既然刘管事?都没和小公子?说,那必然是得到了谢蔺的吩咐。
父亲用心良苦,不想小孩子?担心,纪兰芷也没有拆穿谢蔺的一片仁爱慈心。
到了谢府,刘管事?告诉谢如琢,郎主已?经回家了。
谢如琢欢喜,吵着要去见父亲,但刘管事?和纪兰芷一同拦下他。
纪兰芷:“你父亲要同姨母说几句话,等我们谈好?了事?,琢哥儿再去见他,好?吗?”
谢如琢很听纪兰芷的话,虽有点?遗憾,但也乖巧点?点?头。
他其实有些高兴,至少他敬爱的父亲,以及依恋的纪姨母,都在自家的府邸里-
刘管事?指点?纪兰芷前往谢蔺的院子?。
谢蔺自小一应家事?亲力亲为,他没有被?人伺候的习惯。
浣衣做饭的仆妇侍从,除非有主子?吩咐,否则不会来谢蔺的院子?碍眼。
因此,偌大的院子?悄无一人。
纪兰芷沿着清幽的石阶,踏着一地堆叠的厚雪,走向寝院。
不得不说,谢蔺的院子?实在寡素,没有什么怡人的造景,沿途只看到几株木樨花、几丛潇湘翠竹、一棵高大的腊梅。
隆冬天黑得早,暮色沉沉,雪天霞光绯红,照出天尽头几颗碎星。
纪兰芷身上的橙红骑袍被?霞光余烬点?燃,更?添一层触目惊心的火色,明?丽得不可方物。
有她在的地方,便是再清雅的竹园,也被?她带累得艳光煌煌。
还没等纪兰芷敲响房门?,她先一步闻到浓郁的药汤清苦味,以及若有似无的血气。
许是谢蔺身负重伤这件事?在脑海中先入为主,纪兰芷不免幻想谢蔺气若游丝的情形……纪兰芷受过二?哥照顾,她私心不想谢蔺出事?。
想到好?人不长命,纪兰芷不免心中有几分苦涩,鼻腔也针扎似的刺痛,泛起一点?酸楚。
“二?哥,你还好?吗?我进屋了?”纪兰芷下意识这般亲近地呼喊谢蔺。
半晌,屋里传来低哑的嗓音。
“进来。”
纪兰芷推门?而入,进屋的一瞬间,连同风雪卷入。细白的雪粒子?一落到毡毯便融化成水渍,消弭不见。
纪兰芷怕谢蔺吹到风,连忙关门?。可门?板略微松动,还是会被?寒风推撞,纪兰芷无奈,只能给房门?上闩。
她偷眼打量了一下内室,果真寝室也和谢蔺本人一样,只有用于安睡的床榻、临摹碑帖的桌椅、一个乌木衣柜、两三?个放旧物的箱笼。
如今谢蔺贵为宰辅,俸禄颇丰,莫说每月都有公中的银钱,便是一年四季也有光禄寺派发的荤肉与禄米,加上乾宁帝时不时落下的赏赐,谢蔺的家宅倒不至于穷困潦倒。而他用物朴素简单,完全是因为自己不好?奢靡。
纪兰芷抖了抖衣袍上沾染的霜寒,小步上前。
寝室安静,一扇山水六折屏风挡住青幔架子?床,透过零星的烛影,纪兰芷看到倚在床榻上的那一抹清绝身影。
谢蔺似乎换了一身宽松的衣,他端药饮用,脸颊侧影打在屏风上,浓墨重彩的几笔。
纪兰芷走近谢蔺的时候,他刚好?放下药碗,碗底还有一点?药渣。
谢蔺要下地,把瓷碗放到桌上,纪兰芷先他一步接过汤碗:“我来吧。”
纪兰芷放好?碗后,再次坐到谢蔺的身边。
男人脸色苍白,乌发凌乱,发上的白雪消融,濡湿了青丝,把发尾染得更?黑。
他似乎真的受累,唇瓣没有血色,刚要开?口说什么,又抬袖一阵咳嗽。
纪兰芷不免担心地靠近。
她抬手,帮谢蔺擦去额头的汗,嘟囔:“二?哥身体这样不好?,要不要唤个太医来瞧瞧?我还当你得好?些天才?能回府,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您是为了陪如琢过年吗?我知道你疼爱孩子?,却也不要折腾自己身体……刘管事?说您时日无多?,吓了我一跳,可看您的样子?,一时半会儿应该死不了吧?”
纪兰芷不敢断定谢蔺的伤势,看着轻微,万一人家受的是内伤呢?
况且谢蔺从来内敛,不会把情绪显露于外。她怕他今晚死了,都可能没人知道。
谢蔺瞥了一眼纪兰芷身上骑装,眉心微蹙,唇角轻扯出一点?冷笑。
既知他伤重,还惦记着今晚与徐昭相?约的跑马幽会吗?她分明?、分明?没有良心,一点?都不记挂他。
谢蔺:“你今晚……与徐昭有约?”
纪兰芷没注意到谢蔺语气里的冰冷,听他直呼徐昭其名,只当谢蔺和徐昭不熟,方才?没有客套喊一句“小徐将军”。
纪兰芷想着,她和徐昭的私情早晚要公之于众,不求得到谢蔺的祝福,但求他的谅解。
毕竟谢蔺和她早没有瓜葛,却还是生育了一个孩子?。
她没必要为谢蔺守节,还是要寻下一家好?婚事?的。
谢蔺此人虽冷,却也是个善心人,不至于对纪兰芷恶言相?向,用一句民间的粗话就是……他管不着前妻的事?,也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耽误她寻觅嫁婿。
想到这里,纪兰芷含笑点?头:“是,我与徐昭……与四郎情投意合,想来好?事?也将近了。我曾和二?哥说过,我家中父亲霸道,逼我攀附权贵。可是门?阀世家,哪来那么多?好?儿郎,都是纨绔子?弟。我看着四郎不错,待我亲厚,又不会拈花惹草,我待他……”
纪兰芷羞怯一笑:“也是十分喜欢。”
谢蔺的指骨在被?下紧攥,他高估了自己隐忍火气的能力,嗓音已?是有些含怒。
“你若同他在一起,那我与琢哥儿呢?”
谢蔺这话说得莫名其妙,纪兰芷被?他当头一棒的问话打蒙了。
纪兰芷愣了许久,才?迟迟开?口:“即便我与四郎在一起,心里也不会忘记二?哥的。琢哥儿乖巧懂事?,深得我心……往后,我会将二?哥视为义兄,敬之重之,琢哥儿也还是我的骨肉,我会一如既往疼爱他。”
殊不知,纪兰芷脸皮厚至如此,她既要又要的话,成功激怒了谢蔺。
谢蔺似是被?气笑了,他忽然扬袖,掐住纪兰芷的腰身,将她带上床榻。
纪兰芷冷不防被?人抱住,那一股清冷的松木香钻入她的口鼻。
纪兰芷手足无措,没等她坐到谢蔺膝骨,她便灵活翻身,卷进床榻内侧。
然而此举,正合谢蔺的意。
郎君倾身覆来,将小姑娘困在层层帷幔里。
纪兰芷忽然被?谢蔺困在床架角落,一时间呆若木鸡。
她不解:“二?、二?哥?”
说出的话,语调凌乱,支离破碎。
纪兰芷凝望越靠越近的谢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蔺似乎有点?不对劲……
直到谢蔺的指尖触在纪兰芷的脖颈,厚茧指腹的触感明?显,一下又一下,敲击着锁骨之间,那一点?柔软的凹陷。
手指按压,又顺着衣领上的绣花褶子?,轻轻滑下。
纪兰芷总算懂了,他在生气。
可是,可是。
纪兰芷根本逃不出去。
她如何?挣扎都会被?谢蔺束缚手脚。
女孩家原本合拢得严丝合缝的骑服,衣襟微开?,没了端庄的模样。
她低头,只能看到一节白皙修长的男人指骨,硬朗的手指,挡在衣领与雪壑的细微缝隙之间。
违背她意愿,一路试探。
纪兰芷不由脊背拱起,带点?战栗。
可没等她说些什么,下颌又被?另外一只青筋紧绷的手背抬起。
谢蔺逼纪兰芷仰视他。
即便纪兰芷再如何?心生畏惧,再如何?半阖眼睫无措躲闪,她也成了笼中雀,再无翻身的可能。
眼前的二?哥,不,应该喊他谢蔺。
纪兰芷从来不曾在柔善的二?哥身上,感受到这样强烈的压迫力。
他似乎撕碎了那一层谦谦君子?的衣冠,露出卑劣的、执拗的内在。
纪兰芷脑子?混沌,她甚至有点?糊涂了,她不知道二?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是,能爬上官场高位的郎君,都是简单的人吗?很明?显,她被?蒙蔽了。
纪兰芷想到和徐昭的约定,想到她已?经和徐家有了亲事?的牵扯,想到她与谢蔺注定背道而驰的将来。
她不能再被?谢蔺困住,如同六年前,她被?迫待在二?哥的身边。
她有自己的生活。
于是,纪兰芷微张樱唇,小声喊:“二?哥,谢蔺……”
她在点?醒他,劝他及时收手,可是谢蔺并不领情。
没等纪兰芷喊出下一句,如玉雕琢的指尖忽然探到她的舌底,嬉戏一般,勾缠住她的丁香小舌。
纪兰芷受惊,杏眸水气迷离,瞬间瞪大。
她刚要挣扎,却在下一刻,谢蔺那张清逸出尘的脸逼近。
男人薄凉的唇覆上纪兰芷的嘴角,吞没她所有未尽之语。
谢蔺意犹未尽,可那双凤眸依旧覆没霜雪。
他冷着一双墨眸,低声问她。
“纪兰芷,你的义兄,会和你亲吻吗?”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五章
不知是不是谢蔺失血过多的原因, 他的指骨很冷。
冻得人手脚发颤。
纪兰芷有点厌烦,偏偏谢蔺还为非作歹,强硬地碰触。
男人的厚茧指腹, 抚摸纪兰芷左侧的尖牙。
存在感极其强烈,让人无法忽视。
他抵着?她的软|舌, 像是惩罚一般, 制止纪兰芷有任何吞咽的动作。
松木香愈发浓郁了,几乎无孔不入, 挤入纪兰芷的四肢百骸,将她的口、鼻、耳、目都浸没,灌溉厚香, 继而封实。
纪兰芷呼吸不了, 整个?寝室都充斥着?令人窒闷的燥气?。
先是指骨,再?是唇齿。
谢蔺咬上纪兰芷,勾缠她的舌。
一点点细致的舐|吻,推动唇腔, 极尽缱绻,动作轻微温柔。
纪兰芷一睁眼, 只能看到谢蔺高?挺的鼻梁, 那一颗因吞咽而滚动的嶙峋喉结, 以及黑得像是深山乌木的眼睫。
男人的一双凤眸深邃莫测,像一口深不可测的枯井, 看一眼,人便要溺进去。
纪兰芷慌张无措,想要叫喊, 又觉得闹到人尽皆知,丢脸的会?是自己?!
思索间, 谢蔺另一只手抚上纪兰芷的后颈,宽大的掌心几乎覆盖女孩儿整片雪肤,肌理相贴,温度滚沸,连带着?纪兰芷的鼻翼都沁满热汗。
纪兰芷今日的头发全梳上去,耳后散落的,唯有一些尚短的绒发。
谢蔺动作轻柔,循着?她突起?的骨珠滑过。
这一幕,竟让纪兰芷产生了一种?,谢蔺依旧很温柔的错觉。
她生出一点胆量,尝试偏头,避开谢蔺纠缠不休的吻。
可没等纪兰芷的脸转动,下巴便按上沾了她唾液的、湿|濡的指节。
指骨屈起?,关节棱棱的,陷进她的下颌软|肉里。
他逼她抬头。
谢蔺仍在强迫她,他不许纪兰芷逃。那双墨眸里寒冷如冰,分?明没有半分?柔情。
纪兰芷对于谢蔺柔善一面的幻想终于粉碎,她有点恼羞成怒。
纪兰芷只觉得自己?像一只酒樽,只能无措地仰首,承受谢蔺一次又一次慷慨的馈赠。
纪兰芷被吻得喉头发酸,就?连眼泪都催了出来,眼角热潮潮的,带有胭脂色。
谢蔺知她喘不过气?,总算大发慈悲松开了唇。
他没有饶她,薄唇沿着?纪兰芷的嘴角往后,齿间蹂|躏耳珠,随后又顺着?肩颈往下。
纪兰芷腿骨发酸,身体不住颤栗,轻轻打摆。
她已经说不出自己?是害怕还是感到羞耻了,她只能忍住身陷水火的异样。
纪兰芷咬紧牙关:“二哥,你在做什么?!”
埋在她肩窝的郎君动作一顿,像是不满她的打断,惩戒似的咬了一下。
“明知故问?。”
纪兰芷被骤然袭来的刺痛惊到,她忍不住塌下后腰,又被谢蔺按到怀里。
纪兰芷闭上眼,她不想面对这样讲不通道?理的谢蔺。
然而,谢蔺却似乎察觉到她的抵触,他吻上她的眼角,似喟叹一般,低低轻喃。
“枝枝,看着?我。”
纪兰芷觉得自己?浑身都是汗,明明是隆冬腊月,怎么天还是这样的热。屋里明明没有烧炭盆,怎么她还是一身淋漓热汗。
纪兰芷睁开眼,凝视面前冷峻的男人。
她想说些什么解困,又觉得自己?那点小伎俩,其实不够和谢蔺斡旋。
纪兰芷在谢蔺还要动手之前,开了口:“我竟不知,二哥对我情深至此。你若喜欢我,为何不早点告诉我?你当初不说,如今我找到适婚的郎君,两家都快要交换合婚庚帖了,你横插一脚,这让我如何做人?”
是纪兰芷先招惹的徐家,徐夫人松了口,她与徐昭好事将近,偏偏这时候,纪兰芷又同谢蔺不清不楚,岂不是自毁名声?难道?她要背上水性杨花的罪名吗?真?是天大的冤枉。
纪兰芷看着?僻静的小院,她和谢蔺的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只要现?在收手,一切都还来得及。
“二哥,你待我,无非是对于前妻再?嫁的不甘心。你觉得我是你的东西,不希望自己?的所属物让给旁人。可我是人,并非物件。若你看我实在碍眼,大不了成婚后,我不再?打搅你……我处处为二哥着?想,你也要领受我的好意。今日之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你不能、不能任性至此,再?搅乱我的生活。”
纪兰芷不懂自己的话究竟有多大的杀伤力,她只知道?谢蔺今日真?是疯得无可救药。
谢蔺却着实被她的话激怒了。
纪兰芷的生活……是她和徐昭的婚后日子,是把他当成生命里可有可无的外?人,是从今往后再?不会与谢蔺相近的人生。
“纪兰芷,你休想!”谢蔺怒极反笑,“纪兰芷,你同徐昭认识多久,又同我认识多久?不过两三个?月的接触,你们?便情深义重至此地步?纪兰芷,凡事要分?个?先来后到,分?明是我先与你相识,徐昭算什么东西……”
纪兰芷真是怕了谢蔺,和他说什么都没用。
这等亲密事也该讲个?你情我愿,可谢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他死性不改,竟只知撩拨她。
偏偏谢蔺对纪兰芷的身体极为熟悉,他原来知道?她的软肋,不过拧开盘扣,拉抽衣带的几个?动作。纪兰芷感受到腿侧一阵凉意,她又软了脚骨。
谢蔺神色如常,可手上细微的几下拨动,竟几乎要了她的命。
纪兰芷面红耳赤,她真?正生起?了气?。小姑娘的眼角挂泪,伸手就?想给谢蔺一记耳光。
没等她的掌心碰上谢蔺,纪兰芷早早感受到丘壑的异相。
溪流潺潺,无休无止。
轻舟欲过河,唯有细长竹竿直刺湖底,方能寻 找支点,淌过汤池溪流。
纪兰芷被他一激,又是尾骨一颤,跪到谢蔺的身前。
裙摆撩起?,底下衣布经纬早已摒弃。
空空荡荡。
纪兰芷体力不济,顺势坐下。炽烈的肌肤,碰到男人膝盖上的一片衣袍。
明明天未落雨,不知为何,衣袍在接到纪兰芷的瞬间,变得湿泞,像是好几日阴雨缠绵,衣裳浸了水汽,压根儿不能变得干燥。
纪兰芷不慎被那一层吹过冬日冷风的青色直裰,冻了一个?激灵。
她瑟缩一下,忍不住往后躲。
束发的报春红丝绦早已松散,发丝散落,与谢蔺的乌发勾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谢蔺倾身靠近,身影被烛火拉得好长,犹如一座覆顶的寒山。
纪兰芷的腕骨被剪到身后,她惊讶于自己?对于谢蔺的熟悉,心里既羞愤又无奈。
她气?急败坏,甚至想要刺|激眼前一直供她享受的谢蔺。
“你记恨我,无非是因我六年前强|要你的那一次。若我今日还你,谢蔺,你我是不是就?能两清了?”
纪兰芷一直视谢蔺为谦谦君子,从来不知他也能是衣冠禽兽,他也能道?德败坏至此地步。
谢蔺不明白纪兰芷究竟是何等冷硬的心肠,竟能在受用的时候,说出这样绝情的话。
“纪兰芷,你欠我的,永远还不清!”
谢蔺扶住纪兰芷的腰。
郎君低下头,在纪兰芷面前俯首称臣,惊得小姑娘瞬间挣开手,一下子揪紧了男人的长发。
谢蔺吻她,却仍被小娘子没轻没重的手扯到发丝。
男人只能抬头,薄唇莹润,寒着?一双凤眼,低斥:“松手。”
纪兰芷深知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完全不是谢蔺的对手,只能企求他心软一回。
纪兰芷松开手,说出的话也断断续续。
“二、二哥,是我错了,今日放我一马,行吗?”
偏她越说,好似越能助兴。
谢蔺压根儿不会?饶她。
“谢蔺,你要死吗?!谢蔺,松口!!”
纪兰芷求告无门,杏眸里全是眼泪。
她气?得咬牙,又没有其他办法,心里更加笃定要疏远谢蔺。比起?谢蔺的阴晴不定,徐昭那样爽朗少年郎的心思可好猜多了。她犯不着?自讨苦吃!
不知是不是屋外?又下起?了鹅毛大雪,也可能是今日天气?不好,下了一场细碎的冬雨。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绝于耳,吵得纪兰芷心烦意乱。
她不知何时又倒在谢蔺的怀里,瞥一眼谢蔺拿来擦拭的帕子,竟不知浸了几重水意。
纪兰芷恨得几乎要咬断谢蔺的手指,偏在他端来一碗温水喂她喝的时候。纪兰芷抿了一下喊到发干的唇瓣,选择了先润润口。
方才的一场切磋,纪兰芷倒是没吃到苦头,只是谢蔺奸诈卑鄙,他故意想让她知道?,自己?究竟是个?贪念多重的人。
明明谢蔺没做到最过分?的那一步,但对于纪兰芷而言,他也算坏事做尽!
纪兰芷清算谢蔺的罪过,她开口又要骂人。
可就?在这时,屋外?响起?刘管事战战兢兢的声音:“郎主?郎主?您和纪二娘子商谈得如何了?老奴前来叨扰寝院,实在是有事禀报……”
纪兰芷受了惊,迅速钻进厚厚的被褥里,裹成一只茧。
小姑娘用眼神警告谢蔺,休要把今日之事告知外?人。
谢蔺也有分?寸,他瞥一眼纪兰芷春意莹然的脸,轻轻摸了一下她的鬓角,耐心哄她。
“放心,没我吩咐,外?人不敢入内。”
枝枝实在多虑,任谁都不想将妻子柔情小意的模样,被旁人看见。
谢蔺:“什么事?”
刘管事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开口:“徐小将军寻上府来,说是夜深了,纪二娘子不方便在外?人宅邸逗留,要接她回侯府。”
闻言,谢蔺凤眸里刚压下的戾气?又腾升,他嗤笑一声。
再?次捧起?纪兰芷春色潋滟的脸,他以拇指轻按小妻子的樱唇,用让人难以捉摸的口吻,说道?。
“枝枝,倒是凑巧,你的情郎来了。既是你的风流债,我总该去会?一会?。”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刘管事退下, 屋外又?恢复一片寂静。
纪兰芷印象里的风声、雨声、落雪声,原来?都不是屋外传来?的响动。
她回想方才高大的郎君屈膝躬身,埋首于她腿侧的样?子, 心里一阵烦闷。
纪兰芷有好长一段时间,杏眸都含了一层水雾, 她紧紧攥着幔帐, 看不清谢蔺的眉眼。
偶尔,他会探指, 极其怜惜地掖去纪兰芷眼角的泪。
他这算是在竭力讨好她吗?
纪兰芷不知道,她觉得谢蔺真是疯了。
他究竟忍了多久,竟无法?自控, 还用起手和口……
纪兰芷裹在厚厚的被褥里, 厚重的松木香催人?欲睡。
她拉开锦被,低头看了一眼,穿着的这身骑装早已损坏,新裁的衣没穿够一天就撕破了, 也是够郁闷的。
纪兰芷皱眉,怒目瞪向罪魁祸首, 没好气?地问:“谢蔺, 你是想故意扯坏我的衣裳, 好将我囚在你的家宅?”
她和他更疏远了,她不喊他二哥了。
谢蔺低垂眉眼。
男人?的脸色平静, 没有流露喜怒,旁人?不知他心中所思。
谢蔺没有回答纪兰芷的话。
他走向一侧的箱笼,耐心挑拣出?几件颜色好看的冬季袄裙。
“你喜欢莲瓣红, 还是芦苇绿的袄裙?小衣要什么样?的纹样??我只?备了荷叶戏莲纹、兰草纹、金桂纹……”谢蔺似是想到?旧事,眉眼柔和许多, “从前你在成衣铺子里挑过的纹样?,我都留下了。”
纪兰芷支起臂骨,瞟向不远处整理衣物的谢蔺。
纪兰芷实在不想搭理他,只?冷声说了句:“不必你费心,我自己挑一身便是。谢相公不是说,还要去前厅会客吗?你既非要见一见徐将军,还望谢相公对今夜的事守口如瓶,你若对我还存有几分旧情,就不该将我往绝路上逼。”
纪兰芷猜不透谢蔺的心思,她怕他,她不信他。
谢蔺攥着小衣的指骨微微绷紧。
隔了很久,他说:“枝枝,我从来?没有伤害你的心。不管你信与不信,我都是这句话。我只?是……有些后悔。早知你会另寻他人?,即便你不喜二哥,我也该将你娶回家宅。”
“枝枝,我不过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
谢蔺忽然用落寞的声音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将自己摆在弱势,一心恳求纪兰芷的垂怜。
但是纪兰芷受过惊吓,她已经不知道这是谢蔺装可?怜的手段,还是他忏悔已久的真心话。
纪兰芷的心脏忽然有点闷,她也有点想笑。
笑这个容易心软的自己。
笑这个容易被谢蔺拿捏的自己。
笑这个时好时坏、让人?望而生畏再不敢亲近的谢蔺。
说这些话,好像太迟了。
纪兰芷给过谢蔺重归于好的机会,但他秉持自尊心,没有珍惜。
纪兰芷放下了,可?他好像还没放下。
可?是,凭什么谢蔺想要的时候,她就要舍弃一切给他机会?
凭什么谢蔺后悔了,纪兰芷就要抛下所有,回到?他的身边?
谢蔺早该明白,没有人?是会站在原地等他的。
纪兰芷抓了一下被子,她试探性地开口:“若我说,来?不及了……”
“嗯。”谢蔺应了一声,打断她的话,谢蔺将一身搭好的冬衣交到?纪兰芷手里,“即便我不喜徐昭,我也不会将今日的事对外说。我不会做有损你声誉的事,枝枝大可?放心。”
谢蔺心知肚明,在纪兰芷心里,他是卑鄙小人?,唯有徐昭才是磊落君子。
谢蔺在屋里换好冬衣,用凉水净好手、洁好面。
他肩背挺拔,拉门而出?。
谢蔺又?成了那个待人?接物处处妥帖的温文宰辅,方才与纪兰芷纠缠不休意乱情迷的谢蔺,早已不复存在。
纪兰芷故意等谢蔺阖出?门,她才掀开被子,利落下地。
纪兰芷心里堵着一团气?,她不可?能老?老?实实穿谢蔺挑的衣裳,她要自己去拿一身。
纪兰芷赤足走向箱笼,她随手翻了翻,却发现?,这里存的全部都是女子的衣物。
每一件都是纪兰芷的身量尺寸,大小丝毫不差。
箱子里,有春夏秋冬四季的衣裳、缝好的月事带,除此之外,甚至还有一些精致小巧的绒花花簪、好几个簇新的平安符,诸如此类,都是女孩日常用物。
纪兰芷拿了一身兔毛袄裙换上,她一边坐在梨花木杌凳上,一边取桃木梳子通头发。
纪兰芷给自己梳了一个简单的双环髻,又?拿了两朵梨花簪子佩戴。
就在纪兰芷要合拢红木箱子的时候,她看到?了一片红艳艳的事物。
纪兰芷扯开衣布,底下藏着一件华贵的嫁衣,以及一只?衔珠金凤冠。
衣是江南好绸缎,冠上镶嵌了东州海珠。
几乎是一瞬间,纪兰芷回想起多年前的夜晚。
她央着谢蔺念书哄睡。
待郎君清润朗朗的读书声传来?,纪兰芷犯困地眯起了眼睛。
她呼吸平缓,昏昏欲睡。
谢蔺怕吵到?她,声音渐熄。
直到?后来?,郎君脱鞋上榻,悄悄靠近小姑娘。
谢蔺凝望她的睡颜,目光灼灼,看了很久。
纪兰芷感受到?他的视线,没能睡着。
她甚至以为?自己脸上长花了,不然有什么好看的?
谢蔺看够了,他附耳,气?息温热,对半睡半醒的纪兰芷柔情蜜意地问:“枝枝想要怎样?的婚礼?”
纪兰芷被他的问题问到?清醒,脑子一团浆糊。
她还真的没有想过婚事。
纪兰芷不可?能和谢蔺成婚的……她知道他家贫,捉襟见肘,希望他知难而退。
于是,纪兰芷故意为?难谢蔺,她说自己想要价格堪比黄金的苏绸,以及宝贵的深渊海珠,她要奢侈的婚礼,要人?人?称羡的凤冠霞帔。
纪兰芷以为?谢蔺一定会觉得她太难养了,她对于衣食住行这么挑剔,谢蔺会变得不喜她。
可?是,谢蔺逐一为?她办到?了。
原来?,他早存了娶她的心。
纪兰芷怔住,脑袋像是被人?打了一棍子,懵懵的。
她看了几眼凤冠,又?扯开衣布将这些东西盖住了……迟来?的承诺,迟来?的婚礼,迟来?的深情,既然迟了,那便是没有缘分。
她和谢蔺,停在这里就好了-
屋外,谢蔺迎着一蓑风雪,走向正?堂。
夜色幽冥,宅邸早早点了烛灯,黄灿灿的一点微光,照亮昏暗的庭院。
天又?下雪,徐昭牵着爱马墨云在院子里等待。
少年郎远远看到?谢蔺,脸色不善地作揖:“深夜叨扰谢相公,实在罪过。只?是本将军听说,二娘子今晚来?谢府拜客吃茶,我看天气?不好,又?要落雪,唯恐小娘子受寒,特地来?接她一道儿?回侯府。”
谢蔺听着徐昭那个“一道儿?”的词,心中不快。
何?时起,徐昭成了纪兰芷的同路人?,而谢蔺反而是真正?的外人?。
谢蔺欲反唇相讥,又?记起小姑娘藏在厚被里,探出?一颗脑袋,对他牙尖嘴利地叮嘱。
谢蔺终是忍下所有火气?,淡淡道:“小儿?身体不适,有劳二娘子送他回府。本官不过是因亲子之故,同二娘子致谢,请她坐下吃了一杯茶罢了,倒惹得徐将军劳师动众,特地进府来?迎。”
徐昭和纪兰芷约好了今晚见面,可?他在茶楼等待半天,迟迟见不到?纪兰芷,也没有随从得了纪兰芷的吩咐,来?告知他准确的见面时间。
徐昭一时心急,这才闯进谢府寻人?。
谢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倒看不出?有哪里不对劲。
徐昭悬起的心稍稍放下。
他问:“二娘子人?在何?处?”
谢蔺:“方才吃茶,二娘子不慎泼湿了衣裙,府上的仆妇领她进后院换衣洗漱,想来?快要收拾妥当了。徐将军不介意的话,还请稍等片刻。”
说完,谢蔺负于身后的右手紧攥成拳。
他倒觉得此情此景有几分好笑,他留不下自家的妻,还要看她收拾好衣裙,奔向其他男子。
徐昭看着站在石阶上,同他一起沐雪的谢蔺,心里稍微放了心。
至少谢家的男主人?也在外头陪他一起等纪兰芷,他们没有私下相处,纪兰芷也不会受欺负。
没一会儿?,果真见纪兰芷脚步轻快地走来?。
徐昭惊喜地招手:“枝娘!”
纪兰芷抿唇一笑,正?要唤徐昭“四郎”,转头见谢蔺长身玉立,犹如一尊无悲无喜的泥胎神像,站在庭中。
那句亲昵的小称怎么都唤不出?口了。
纪兰芷只?能客气?地应一句:“徐将军。”
纪兰芷看徐昭脸色如常,想也是谢蔺很守信用,并没有说些有辱斯文的污言秽语。
她再回头,看一眼谢蔺,同他打招呼:“让谢相公久等了。”
说完,小姑娘一双盈盈杏眸眨了眨,对谢蔺“暗送秋波”,以眼神询问谢蔺,他们都谈了什么,这样?一来?她接话的时候就不会露出?马脚。
谢蔺却没有及时答话。
他的目光落到?纪兰芷身上。
她果然挑了其他的衣裙,是一件月季红袄裙,肩上绣了一簇簇垂丝海棠,极为?柔美。身量尺寸处处妥帖,很合纪兰芷的身。
纪兰芷还在等谢蔺后文,一双杏眼含笑,小姑娘心里仿佛没有一丝怨。
谢蔺薄唇轻抿。
她明明恨极了他,却为?了徐昭,同谢蔺虚与委蛇,委曲求全。
可?他到?底还是不愿毁了她。
谢蔺:“我同徐将军说,二娘子的衣裙染上茶水,仆妇带你下去换衣了。既夜深了,二娘子今晚还是莫要出?游跑马,早些回府吧。”
他倒是也想唤她一句“枝娘”,只?怕纪兰芷抵触,她会生气?。
谢蔺心知肚明,今日放走了纪兰芷,往后她再不可?能来?他的家宅了。
今日,谢蔺亲手撕毁了纪兰芷敬爱的二哥,她不再亲近他了。
纪兰芷点头:“麻烦谢相公了,时候不早,二娘确实该回去了。”
她故作小儿?女姿态,轻轻扯了一下徐昭的箭袖,动作轻柔,略带点撒娇的意味。
徐昭心有所感,道: “我们回去。谢相公,告辞。”
谢蔺没有回答,不置可?否。
徐昭却心潮澎湃,没有管他。
徐昭挺胸抬头,走到?纪兰芷前面,为?她开路。
纪兰芷跟着徐昭走了。
她平安跨出?了谢府,心里如释重负。
纪兰芷本该一次头都不回。
但风雪渐大,暮色沉沉,不知为?何?,纪兰芷还是鬼使神差地侧了一下身,看了一眼。
她看到?,宅门里,谢蔺依旧留在原地,目送自己离开。
高大的郎君立于风雪中,谢蔺孤寂的身影融入宅院,停留在纪兰芷时常梦到?的那一座深宅老?院里。
风雪淋上谢蔺的乌发,郎君丝毫不觉得冷,一头青丝被染成霜白。
谢蔺负手而立,不动如山。
这一次,他没有再追。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纪兰芷今日疲累, 没有和徐昭去?雪原跑马。
巷弄里黑峻峻的,唯有树梢挂着?两只覆满白絮的灯笼,迎风招摇。
徐昭把纪兰芷送到侯府门口, 他牵着?墨云踌躇不前,既知?道自己应该回家, 但又有点舍不得。
少年人的心思太好猜了, 纪兰芷只消一眼就看出来。
她噗嗤一声笑,劝道:“四郎, 雪愈发大了,你快回去?吧。”
徐昭被?纪兰芷的笑声闹得耳朵发红,他结巴了一阵:“那、那我先走了, 枝娘, 过几日我再邀你出门跑马。”
“好。”
纪兰芷目送徐昭离去?,脸上的笑这才落下来。
她揉了揉发酸的脸,又摸了摸后?脖子,思绪飘远, 不由想到谢蔺强迫意味十足的吻……谢蔺这个疯子,她抬头抬得好酸!
纪兰芷不再想今日的荒唐事, 她回房后?, 喊晴川倒上热水, 好好洗过一次身子,又喝了一碗盛氏送来的驱寒姜汤, 安心睡下了-
谢蔺回京的当晚,便往宫中报了信。
谢蔺告知?君王,他担心留守京中的稚子, 比返京的部队早两天入了城。
乾宁帝很早就知?道谢蔺有个疼爱的儿子。
为表恩宠,他还让谢蔺把孩子抱到官宴上, 亲自摸了摸孩子的头,赏了两支给小?孩压魂魄的玉如意。
小?孩玉雪可爱,和乾宁帝的幺孙差不多大,乾宁帝与琢哥儿很有眼缘,每逢孩子生辰,还会命内监赏赐一些礼物过去?。
谢蔺为儿子着?想,快马加鞭进?京,乾宁帝非但不怪,还给他送了一些养身的名贵药材,问了几句琢哥儿课业。
为君者?,不怕手下臣子有弱点软肋,怕的是他无坚不摧,无所?图谋。
早上,魏城的队伍进?了京。他是守边之战的主将,京城百姓一路欢歌迎送,感念魏城和谢蔺的护国?之功。
乾宁帝龙心大悦,罢免一日早朝,从清晨便开始设宴。
宫中官宴,紫檀食案上摆满了嘉肴美馔,席间?,到处都是对谢蔺与魏城的称颂声。
一时间?,觥筹交错,人声鼎沸。
乾宁帝高兴,随便这些臣子们笑闹。
他明白如何收买人心,那些参战的地方?军士,乾宁帝早就派发下大笔军饷作为赏赐,也提拔重用了几个奋勇杀敌的千户、百户,封为清化卫指挥。
这些返京的文臣主将,则由乾宁帝于御前封赏。
乾宁帝知?道谢蔺平素从来不会主动讨赏,都是他随口一问,谢蔺则请求君王按照规制赏赐。他不图钱财权势,全依着?帝王的心意来办。
今日,乾宁帝猜测谢蔺依旧是如往常那样推辞赏赐。
乾宁帝按照流程,顺口问了句:“谢卿今日立下汗马功劳,朕是该重赏于你。”
本以为谢蔺会推辞,怎料他放下酒樽,竟从食案上起身离席。
谢蔺撩起绯红色的官袍,跪在君王面前,俯首称臣。
这是要求恩赐的意思。
乾宁帝头一次见?谢蔺索求些什么?,不由撑起脊背,含笑望着?他倚重的臣子。
谢蔺为官多年,素来清廉。
乾宁帝为了栽培他、试探他,曾将他外放到穷乡僻壤去?历练心志。然而这个年轻人比他想的还要心性坚定,他明明孑然无依,却不会被?地方?世族重金笼络,宁愿忍受州官欺压,也要秉公办事,为民图谋。
寻常寒门子弟,若想在官场中站稳脚跟,几乎都会选择和门阀豪族联姻,如此便能靠着?妻族的人脉,平步青云。
这类臣子,乾宁帝用他,却不敢将其视为心腹。
他想看谢蔺会选择。
幸好,谢蔺并未让乾宁帝失望,他为官多年,一直恪尽职守,尽瘁事国?。
乾宁帝看待谢蔺的目光里也露出一丝慈爱,他在等谢蔺的后?文。
谢蔺声音平静,朝圣人叩首,道:“谢陛下恩赏,臣确实有所?求。”
乾宁帝:“爱卿但说无妨。”
谢蔺抬头,仰望天颜,郑重地道:“臣为前房守节,已逾六年。家中小?子年幼,平日臣案牍在公,家宅事疏于管教,每每回府,已是月上中天。臣见?小?儿思母殷切,心疼不已,也盼尽早成家,也好一心为君分忧。臣知?道建康侯府庶次女纪氏,柔明恭淑,才德兼行,臣心慕之。”
“是臣性子骄矜,今日借守边御敌的微末之功,厚颜来讨陛下的恩赏。”
“臣欲求娶建康侯府庶次女纪兰芷,盼陛下赐下婚旨成全。”
朝中大臣其实很少人知?道纪兰芷是谁,毕竟建康侯府如今门庭凋敝,就连这一场内廷官宴,纪侯爷与其长子都只能坐在殿外的厅堂。知?道的大臣,大多数都是听家中儿女或是妻子说过一嘴。说是纪兰芷虽为丧夫新寡,却美貌动人。
能诱得谢蔺这一株纯臣铁树开花,御前求婚旨,可见?她确实姿容不俗。
倒是让人有些好奇纪兰芷的长相了……
乾宁帝听完谢蔺所?求的恩赏,似乎在斟酌利弊,久久不语。
乾宁帝不信谢蔺会不知?他打压开国?旧勋的心。
不止建康侯府一家,便是其他公侯,乾宁帝为了防止高门做大,统统把请封承袭的折子一压再压,意图褫夺这些旧朝爵位。
谢蔺聪慧,这么多年在他手下办事,一贯是竭诚尽节,不徇私情。
也正因?他的识相,乾宁帝用起这个后?生新贵,用得很放心。他愿意给谢蔺体?面,愿意将年纪轻轻的谢蔺捧上国?之栋梁的肱骨高位。
他本以为,他们君臣之间?,一直以来很有默契。
直到这一刻,谢蔺公然讨赏,意图和先帝旧勋联姻,甚至是和曾经为兄长凌太子一党的纪崇德纪侯爷,牵扯上瓜葛。
便是乾宁帝再信谢蔺,也不得不多心。
谢蔺……是不是变了?
乾宁帝口中赞叹寒门子弟赤胆忠心,实则也在敲打谢蔺,他毫无倚仗,唯有皇权能令他长生。
谁都可以在朝堂之中拉帮结派,唯独谢蔺不行。
他是乾宁帝用得最趁手的一把刀。刀刃锋锐,无往不利。
若这把刀变得不可掌控,即便乾宁帝惜才,也不得不亲毁。
乾宁帝笑了笑,嘴上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爱卿既有求娶之心,朕又岂能当误伤鸳鸯的大棒,自是要成人之美。这门婚事,朕准了。”
乾宁帝应下婚事,由内阁代他草拟圣旨,晚间?便能上建康侯府宣旨,定下婚事。
一场犒赏三军的官宴结束。
乾宁帝放下手中酒盏,望着?月亮,心里想着?私事。
他记起和谢蔺在保和殿的初见?。
年轻人丰神俊朗,器宇轩昂,即使穿着?一身细葛布衫袍,依旧不减他清直气度。
为了叩见?君王,谢蔺伐击登闻鼓,身受杖刑,结结实实的几棍子打下去?,鲜血立刻渗出衣面。
他身负重伤,偏偏入殿面圣的时候,还是肩背挺直,不慌不忙。
乾宁帝念起他的名字,心中含有赞赏。
蔺,草.茎也,寻常作为编席燃灯之用的俗物。
寒门子弟,身若浮萍,失恃失怙,六亲无靠,可为君王战前鼓。
可如今,乾宁帝与门阀世家的战役已消,谢蔺这把军械若无用武之地,也可收进?库房吃灰了-
今早,晨光熹微。
雪色烂漫,日头刚刚破晓,天地就被?照得明亮。
一线金芒透过雕花窗格,照到摆放梅花瓷瓶的条案上,香馥馥的花味被?阳光蒸腾,屋内香味氤氲。
纪兰芷还没睡够,忽听门外响起孩子们此起彼伏的敲门声。
“二姑姑!二姑姑!带呦呦去?赶集,呦呦要买年画、红宝袋子、鱼竿、还有买好多过年的零嘴!”
“二姑姑,你睡醒了吗?呦呦别吵,拍门声轻一点!”
纪兰芷拉起被?子,闷住脑袋。
她猜也是两个小?孩放年假,压根儿闲不住,一大早就要纪兰芷带他们出府玩。
纪晏清和纪鹿不是没找过三姑姑纪晚秋,长辈们的恩怨,一般闹不到小?孩那里去?,更何况,他们两个是纪晚秋的胞兄纪明衡的孩子,是纪晚秋的亲侄。
纪晚秋不陪同他们出门,完全是觉得自己年后?就要出嫁,想给崔家婆母留下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娴静形象。
但纪晚秋要给自个儿上枷锁,纪兰芷却没工夫陪她演戏。
整个侯府就属纪兰芷最自由,想怎样就怎样,没人管得着?她。
两个小?孩还给谢如琢递了帖子呢,他们约好今日一块儿出门,上集市逛逛。
临近年关,都城最热闹,京畿十里八乡的货郎都会推车到京城外城的坊市里贩卖小?物。
每次快到年节,纪明衡忙着?给各位上峰递拜年名帖,郑氏又代表大房的脸面,要跟着?盛氏访亲问友,两个小?孩别说出门了,就是院子里的冰池也不能去?,生怕他们贪玩踩冰,结果?掉进?冰窟窿里出事。
今年不一样,今年有纪兰芷,跟着?二姑姑混,祖母打不着?,爹娘骂不着?,别提多爽利了!
纪兰芷还想再赖一会儿床,只可惜小?孩子们嘴上体?谅她,下手一点都不轻。
一堵门被?拍得哐哐作响。
纪兰芷被?烦得没办法,只能幽怨地拉开门。
“你俩起得可真?早!”
纪鹿噘嘴:“分明是二姑姑起迟了,二姑姑昨日忙什么?去?了?这么?累吗?睡好久啦!”
纪兰芷想到昨天的事,莫名有些尴尬。她轻咳一声,没再追究小?孩子的胡闹。
纪兰芷认栽,只能叹气: “罗嬷嬷,你看着?小?娘子、小?郎君,我去?换一身衣。晴川,你打水来,再给我准备几碟细点,要一笼屉的羊肉小?包子,枣泥粥,再来两碗核桃乳酪。”
纪兰芷吩咐完,问两个小?孩:“吃了没?”
纪鹿摇摇头:“饿得肚子扁扁,但哥哥说带我上五明斋吃鱼羹。”
纪晏清脸一红:“不是你闹着?要早点出门买糖葫芦吗?说起来好似我作为兄长还不让你吃饭了……”
纪兰芷:“既然没吃,就听二姑姑的,先吃完核桃乳酪再出门,来得及。”
纪晏清见?二姑姑没有责备自己,心情也好了不少。
他点点头,又道:“二姑姑,如琢也来,待会儿我们吃完饭上谢府去?接他。”
纪兰芷听到谢家,心里有点打怵,但她不想被?小?孩子发现端倪,只能硬着?头皮点点头。
况且,她躲着?谢蔺,不代表她躲着?谢如琢啊。
纪兰芷还是很想看见?儿子的。
说好了半个时辰后?出发,然而纪兰芷还是低估了两个小?孩用饭的速度。
纪鹿和纪晏清吃饭磨磨蹭蹭,吃肉包只吃皮不吃肉,喝核桃甜酪嫌核桃皮苦涩。照看小?孩吃饭的嬷嬷们挑挑拣拣半天,才算伺候好两个小?祖宗吃饭。
纪鹿把衣裳吃脏了,就连脖颈上的玉兔葫芦璎珞也粘上包子屑。
纪鹿大惊失色,一边嘀咕“呦呦脏了”,一边迈开小?短腿跑回大房院子,要奶娘帮忙换一身衣裳。
纪晏清如临大敌:“完了!我就知?道她吃了早食会弄脏衣裳,待会儿又开始挑拣绒花颜色,估摸着?没有一两个时辰回不来了。”
纪兰芷听到这里才懂,纪晏清骗妹妹出门吃鱼羹,完全是知?道纪鹿事儿多,他玩心重,想早点出府逛街啊。
等纪鹿忙好,已是中午饭点。
盛氏心疼孩子,劝他们在家用过饭再出门。
纪兰芷没办法,只能给谢府传信,和谢如琢约在傍晚逛市集。
幸好今晚有灯会,孩子们本来就想逗留到深夜时分再赏灯,迟一点没什么?关系。
纪兰芷带着?两个小?孩出门时,正巧和父亲从宫中官宴回来的马车擦肩而过。
纪兰芷懒得听父亲的训诫,她装作没看到,也没下车和纪崇德打招呼。
马车碾着?厚雪朝前行驶,留下两道深陷的车辙。
没一会儿,到了谢府。
雪已经停了。
纪兰芷不知?道谢蔺何时休沐,她怕撞见?她,故意不下马车,只撩帘张望,对守在门边的刘管事笑喊:“管事喊琢哥儿出来吧!我们的马车宽敞,够坐好些人,府上不必备车,等夜里自会送小?公子回来。”
刘管事喜气洋洋地点头。
老奴跑进?府邸,请谢如琢出门。
谢如琢款款走来。他今日穿了新的冬袍,荔枝白的绸袍,还披了一身兔毛的氅衣。
小?郎君难得穿得厚实,比平常消瘦的小?身板更添一丝腴润,偏他唇红齿白,只消眉心再点一颗朱砂红痣,都能去?当观音座下的小?童子了。
纪晏清和纪鹿围着?谢如琢转,直夸他的新衣好看。
谢如琢不习惯被?人夸赞,只抿了下唇角,露出一点笑意,作为回应。
纪兰芷今日穿的也是藕白色的袄裙,裙摆绣着?清雅白荷。
纪兰芷畏寒,除了袄裙以外,还穿了一件兔毛比甲,绒绒的滚毛边儿拢上白净的下颌,衬得纪兰芷玉雪一团,既娇俏又貌美。
她趴在马车的窗上,看了儿子一眼。
他们都穿了白衣,这么?有默契,怎么?不算是母子连心呢?
纪兰芷对谢如琢招招手,笑着?喊他:“琢哥儿,上车。”
“是,纪姨母。”
没等谢如琢上前一步,远处雪地忽然传来清脆的马蹄声,以及猎猎作响的衣袍涌动声。
风声渐大,一袭槲生绿的氅衣掠过,没多时一匹枣马停在谢如琢面前。
马上的男人勒马停下。
他的身形颀长,乌发束冠,骑马分.跨的长腿因?收力而裤袍绷紧,隐隐有肌理?复现,充满力量感。
来人不是谢蔺,还能是谁?
谢蔺那一双凤眼一如既往清冷,他看了一眼亲子,又瞥向远处打帘的纪兰芷。
几乎是瞬间?,纪兰芷和谢蔺的视线对上,她被?他的冰冷眼神吓到,猛地撂下了车帘。
纪兰芷心中懊恼,她今日运气真?是背,本以为待在谢家门口接亲子,一定不会和谢蔺碰面。哪知?她竟然撞上了刚刚从宫中回家的谢蔺,他的工部衙门这么?闲吗?嘴上说繁忙,看来完全没事做嘛!
纪兰芷久居家宅,半点不知?今日宫中设宴庆功。傍晚正好宴散,谢蔺这才得闲,早早回了家府。
谢蔺看出纪兰芷不想见?他。
他无意拆穿纪兰芷的窘迫,只翻身下马,问一句儿子:“上哪儿去??”
谢如琢看到父亲很高兴,他朝谢蔺恭恭敬敬地行礼。
“儿子要和好友一起外出买些年货,纪姨母也会一起去?。”
纪鹿和纪晏清虽然畏惧谢蔺身上散出的官威,但他们知?道礼数,也上前行礼。两个小?孩战战兢兢地点头,小?手交织在一起搓啊搓的。
“对、对对,我们要和如琢一起出门。谢、谢伯父好。”
谢蔺朝他们点点头,目光微抬,落到马车那一面久久 不动的帘子上。
纪兰芷在车里焦躁不安,她知?道,她身为长辈,放任两个小?孩和谢蔺交涉,太失体?面。
即便她再不愿意,也得下车打个照面。
纪兰芷不情不愿地下车。
她两步上前,一左一右扶住纪鹿和纪晏清的肩膀,强行挤出一个笑,对谢蔺说:“谢相公今日回家倒早。”
谢蔺摸了一下儿子的头,慢条斯理?地道:“今日宫中宴散得早。”
他对她解释回家的原因?,纪兰芷有点无所?适从。
纪兰芷轻咳一声,说:“既是官宴,想必谢相公一定饮酒了?饮酒伤身,还请谢相公回府喝一碗醒酒汤,好好休息一会儿。”
刘管事在旁边听得热泪盈眶,瞧瞧,纪二娘子多关心自家郎主的身体?!他早看明白了,谢蔺分明是对纪兰芷有意,才会三番两次请女客登门。
怎料,谢蔺听到这话,他心思纤敏,倒是品出纪兰芷的“驱赶”之意。纪兰芷分明是想说,要是喝了很多酒,赶紧回府睡去?,不要耽误她和儿子亲近。
纪兰芷一门心思赶人。
谢蔺不动声色地扯了一下唇角。
谢蔺:“只是小?酌一杯,不至于醉倒。倒是琢哥儿今日出府置办年货,小?小?儿郎便要操持家宅,我身为父亲,心中愧疚,总要搭把手,不好放他一人出行。”
听到这句话,纪兰芷瞠目结舌。
她听懂了,谢蔺分明是说,小?孩子家家一个人出去?买东西怎么?可以,非要带上他这个大人才算知?礼数。
二哥……什么?时候这么?不要脸了?
纪兰芷想起前段时间?的事,好吧,他确实一直不要脸。
父亲要陪着?自己出门?谢如琢心中欢喜,却又怕纪兰芷为难,只能抬起一双惹人怜爱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姨母。
纪兰芷心中犹豫。
谢蔺又委曲求全地补充一句:“若是侯府马车拥挤,谢某可以自行备车。”
说到这个份上,那显然是非要跟着?了。
纪兰芷恨得咬牙切齿,却也很无奈。
纪晏清好客多了,他觉得让谢蔺单独坐一辆马车,好像有点失礼数。小?孩迟疑了一会儿,提议:“反正马车很大,不如让谢伯父和我们挤一辆车?”
小?孩话音刚落,谢蔺便牵起儿子的手,不客气地道一句:“叨扰了。”
说完,男人跟着?几个兴奋不已的孩子一同上了车。
居然先斩后?奏上车了。
纪兰芷幽怨地看了一眼谢蔺的背影,忍气吞声,安抚自己:一切为了儿子!儿子不能缺少母爱,也不能缺少父爱……即便双亲貌合神离,大家也得演一场家庭和睦的戏,哄儿子开心。
纪兰芷想着?心事,上车的时候,脚下打滑,还是谢蔺眼疾手快,硬朗指骨递来,悄无声息地搀了一下她的手臂,扶稳纪兰芷。
女孩儿的袖下忽然覆上指骨的温热,纪兰芷无故被?烫了一下,呆若木鸡。
好在谢蔺很守礼,只是轻轻一下触碰,他便收回手,退回车厢。
郎君装作正人君子,连眼风都没扫到纪兰芷。
看着?要多清白有多清白。
纪兰芷的指尖微颤,她有点烦,有点丧气,像是打了一场体?无完肤的败仗。但最终她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坐到马车最里侧。
马车里并不是只有纪鹿、纪晏清、谢如琢、纪兰芷,以及谢蔺五个人,除了他们还有两个照看孩子的奶嬷嬷。因?此待会儿逛街,有仆妇牵着?,纪兰芷也不怕孩子被?拥挤的人潮挤散。
纪兰芷原本和小?孩子们待在一起最惬意,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倚着?软垫,吃着?点心。
之前,纪兰芷看到谢如琢想吃又不好意思,望来一双故作矜持的凤眼,她会故意捏一块糕,问谢如琢:“纪姨母是不是世上对你最好的人?”
谢如琢诚实回答:“第二好。”
纪兰芷眨眨眼:“第一是谢相公?”
谢如琢摇摇头:“是我阿娘,姨母和父亲都排第二。”
听到小?郎君的话,纪兰芷的心软得一塌糊涂。说没有亏欠也是假,她没有以生母的身份养过他一天,但琢哥儿惦念生恩,就是觉得她天下第一最最好。
可是今日,谢蔺待在这里。
纪兰芷不想在谢蔺面前表现出对于谢如琢的亲厚,她怕他又起什么?歪心思。
但看到端坐一旁,跟着?自己拘谨的谢如琢,纪兰芷又觉得小?孩子何罪之有。
于是,她只能活跃气氛,悄悄问儿子:“琢哥儿想买什么?年货?”
谢如琢刚要开口,又记起父亲在跟前。
他骨子里还是有对父亲天然的畏惧,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谢蔺,小?声说:“八宝糕,可以吗?”
小?孩哪里是回答纪姨母的话,明明在征求父亲的同意。
谢如琢待谢蔺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更惹得纪兰芷频频挑眉。
谢蔺居家时很凶吗?为何琢哥儿这么?怕爹爹?
纪兰芷也跟着?儿子,看了谢蔺一眼。
沉默寡言的郎君忽然被?一双母子的目光凝视,他薄唇轻抿,细细斟酌言辞。
不是谢蔺不让谢如琢吃糕,实在是谢如琢脾胃差,而八宝糕里掺杂糯米粉,去?年儿子贪食甜糕,噎住肠胃,上吐下泻一整日才好,隔天年夜饭都吃不了几口,还要喝很苦的药。
谢蔺叹气:“四块,不能再多。”
谢如琢欢喜得眼睛都亮了。
他又提了几样不好克化的甜糕,谢蔺想着?孩子高兴,心里估摸用量,允了儿子的请求。
不过,谢蔺也看出来,谢如琢分明是知?道纪兰芷在这里,他不会在外人面前落儿子脸面,这才试探着?提要求。
小?崽子狐假虎威。
谢蔺在买糕之前,又觉得不能让小?孩养成这种耍滑的性子,故意给儿子布置了一些课业。做完才能吃糕,别想着?年节就荒废学业。
纪晏清和纪鹿听到谢蔺一本正经地布置作业,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小?声安慰谢如琢:“你过年还要读书啊?”
谢如琢倒没觉得哪里不好,他朋友少,几乎不怎么?出门。年假的时候,父亲也会待在府中,他能抱着?书和谢蔺待上一整天。
谢如琢回想过去?的日子,点了点头,说:“年年如此。”
“太可怜了……”纪鹿和纪晏清投来同情的眼神,他们不约而同拍拍好友的肩膀,维持第一名也不容易啊。
谢如琢感到莫名其妙。
如果?不看书,年假那么?长时间?,他会无聊的。
小?孩们像是想要为谢如琢打抱不平,凑到一起,背地里悄悄说了谢蔺几句严肃古板不近人情的坏话。
谢如琢本来想为父亲辩解一下,但想到父亲一丝不苟的肃穆样子,好像、好像说的也是事实。
他没再讲话,只接过纪兰芷递来的糖块,塞得腮帮子鼓鼓,一口一口小?咬着?。
街上到处都是采买年货的人,整条街巷挤挤攘攘,马车行不进?去?,他们一行人只能下车步行。
纪兰芷让嬷嬷们牵住小?孩,他们几人进?糖铺子逛吃食。
谢蔺不喜欢那股饴糖的甜香,他站在屋外静候,没有跟着?入内。
谢蔺不喜笑,惯来没什么?表情,一双凤眼冷漠,看着?不近人情,还有种目无下尘的清矜。
他瞧着?就是做官的人,身上威压很重,等闲百姓不敢招惹。
只是清癯俊朗的郎君站在门口,还是比较惹眼的。往来的女客不知?道谢蔺身份,忍不住抬袖掩笑,对男人眨眨眼,再嬉笑跑进?铺子。
纪兰芷看到谢蔺门神一样站着?不动,又看到旁边围着?一群暗送秋波的女客,心里啧啧称奇,赞叹一句:“果?真?是招蜂引蝶!”
她没再理?谢蔺。
谢蔺却会趁纪兰芷没注意,眼风时不时瞟她一眼。
小?娘子手里捧着?的一包黄皮纸裹着?的芝麻糖,东喂喂,西喂喂,糖块很快就要见?底。
谢蔺总算知?道她为何能和谢如琢打好交道了,原来枝枝私底下压根儿不知?道管束小?孩,她带着?小?崽子一块儿胡闹……
谢蔺抬起玉琢的指骨,按了按额角。
糖铺子里,纪兰芷指着?鱼松、蜜鸭片、火腿片、百果?糕、八宝糕……她各要了几斤,每个小?孩都准备了一份,让仆妇帮忙提着?。
谢蔺有给谢如琢钱,然而纪兰芷阔绰,直接对小?孩道:“就当我给你们准备的压祟钱了,你们那点银锞子还是自己收着?吧。”
纪兰芷带小?孩们逛了一整天的集市,许是想补偿谢如琢,她给儿子准备的吃食最多。
纪鹿吃醋,小?声说:“二姑姑更疼如琢!”
纪兰芷捏捏小?姑娘软乎乎的脸蛋:“你家里还有娘亲、还有祖母、曾祖母给你压祟钱,是不是?如琢家里只有爹爹了。”
这样一想,纪鹿又觉得愧疚。
她爬到哥哥的怀里,对一旁的谢如琢说:“那你过年也来呦呦家吧,呦呦让阿娘也给你压祟钱!”
纪晏清也道:“对!如琢一块儿来过年,咱们一起放炮仗多好玩啊。还有甲班的几个同窗,我和他们说好了,一块儿去?炸鱼!”
谢如琢看了谢蔺一眼,得到许可后?,乖巧点头。
“嗯,我背完书就来。你们不用给我压祟钱,我爹会给。”
几个孩子的吃食买完,又上灯会各提了一盏小?兔花灯。
逛街逛到晚上,各个孩子都体?力不济,下巴一点一点,犯起困。
车夫先把谢家人送回宅邸。
谢蔺抱着?熟睡的谢如琢下车。
他单手解开大氅,盖在儿子的头上,防止寒风冻到谢如琢的耳朵。
纪兰芷秉持礼节,下车与谢蔺道别。
她说了几句场面话,也没其他家常话可以说,干站着?太尴尬,她作势想离开。
“二娘子,留步。”
偏偏这时,谢蔺忽然喊住她。
纪兰芷不解地回头,转身时,衣裙微动,下巴的兔毛沾上染了牡丹口脂的红唇。
她问:“谢相公,还有事?”
谢蔺看着?娇小?的妻子,朝纪兰芷走近一步。几乎是瞬间?,男人身上熟悉的松木香味又要渡来,纪兰芷不讨厌清淡松香,只是裹挟雪意,这一味香熏得人有点头晕目眩。
她刚想躲,却听到谢蔺清冽如雪枝的嗓音,响在耳侧。
他说:“再过一个时辰,赐婚的圣旨应该会送往侯府,二娘子此时回府,恰好能赶上接旨。”
闻言,纪兰芷目瞪口呆:“……………………”
嗯?不过一夜不见?,前夫终于疯了。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纪兰芷呆呆的, 站在?原地。
今年的冬天实在?寒冷,才停了一会儿的雪,又飘起漫天棉絮。
一缕白绒花落到纪兰芷的鬓角, 随后有两根修长?的手指探来,轻轻捻了去。
指腹温热, 触在?脸颊, 亲昵地抚过,而?后留下细微的草木香。
纪兰芷像是被谢蔺的手指烫到, 她急急退后两步。
随后,她有点语无?伦次地拜别谢蔺,匆忙回到马车里。
“回侯府吧!”纪兰芷吩咐完, 马车开始行驶。
纪兰芷依旧惊魂未定, 她按了一下心口的位置。
回想了一下方才出神被谢蔺凝视的画面……他的脸色郑重,似乎没有笑话她的失态。
纪兰芷的马车抵达建康侯府,御前大太监德方亲自来宣的婚旨,他早就在?院中?恭候多时。
老夫人换了命妇的礼服, 由盛氏搀扶着?,上?前院接旨。
纪侯爷也?换上?官服, 等正堂摆好香案, 他带着?纪兰芷跪地, 谨听圣旨。
虽是圣旨,却是赐婚的私事, 宣读完文书,纪侯爷忙给几位宫里来的大监递上?利市封红包。
德方推搡两下,还是笑着?接了。
在?纪侯爷心中?, 戍守皇城的羽林卫指挥使徐昭,与主掌文官生杀大权的宰辅谢蔺, 那自然是后者?更体面,往后能帮扶府邸更多。至少他的庶长?子?纪明衡有了谢蔺这样的权贵作为?妹夫,官场上?再无?人敢为?难他。想给纪明衡小鞋穿,也?得?看看阁老答不?答应。
纪侯爷春风得?意,拍了拍纪兰芷的手,对?她道:“我一早就知道博衍与咱们枝枝有缘,琢哥儿这孩子?也?乖巧伶俐,又好管教,往后定会好好孝敬你。不?过你既成谢家主母,总该有个自己的血脉,如此才好家宅和睦。”
谢蔺的字是博衍啊,纪兰芷倒是第一次听说。
不?必纪崇德把话说清楚,纪兰芷也?明白,这是要她再生养一个孩子?,巩固继室娘子?的地位。
纪兰芷不?想再吃生育之苦,而?谢蔺的家宅正好有个她生养的亲儿子?,只养大琢哥儿一个便好了。如此一想,纪兰芷又觉得?和谢蔺重修旧好,好像也?没那么难接受,总归嫁谁都是嫁。
倒是徐昭……纪兰芷唯一对?不?起的,恐怕就是他了。不?过皇命难违,徐昭真要计较,也?只能去找谢蔺的麻烦。
纪兰芷猜的倒不?错,婚旨下来后,整个京城都在?饭后闲谈这一桩婚事,都在?感叹纪兰芷命好,二嫁还能嫁个顶尖的权贵。
徐家也?听到了风声。
徐夫人感叹:“我就说了,兰芷才貌双全,自然一家有女百家求。”
徐夫人只是遗憾自己没能早点下手,徐昭却知道谢蔺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人前装得?和纪兰芷不?熟,背地里抢人定下的媳妇!
诚然,徐昭心里对?纪兰芷,还是敬重多于爱慕,但他刚接受纪兰芷成为?自家夫人的事,谢蔺就横刀夺爱,这分明是落他的脸面。
徐昭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他忍不?了。
下值的当天便去找谢蔺麻烦。
没等谢蔺解开马厩里的缰绳,徐昭手持绣春刀,从宫闱夹道里杀出。
刀光剑影,横亘于琉瓦红墙间。
徐昭的凌冽长?刀,自敌人的下盘扫出,刃器呼啸而?至,迅疾如风。
若非谢蔺旋身躲开,恐怕这把刀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削下他半只臂膀。
谢蔺看了一眼来人,心中?怒火渐消,凤眸里倒是露出一丝讽刺的意味。
娶到枝枝后,着?急的人可不?是他了……
徐昭哪里看不?出谢蔺的戏谑,他火气更盛了,一边挥刀劈砍,一边破口大骂:“你这个卑鄙小人!伪君子?!夺人妻子?的败类!”
谢蔺翻身上?马,冷道:“徐将?军慎言。何为?夺人妻子??枝枝本就是我的妻。”
说完,谢蔺不?欲和一个小郎君恋战,策马便狂奔出宫。
倒是徐昭这一通发难,把各位同?僚的骏马都放跑了。
众人没了代步的马,气得?跳脚,势必要羽林卫和十二监衙门给个交代。
很快,徐昭在?宫中?滥用“御带(带刀)”职权的事,捅到皇帝跟前。
乾宁帝罚了徐昭三个月俸银,用于给臣子?们买新马,此事才作罢-
还有十多天就过年了。
婚旨下来的时候,谢蔺请叶祭酒的夫人作为?媒人,亲自来建康侯府一趟,交换男女双方的八字庚帖,进行合婚,走寻常的议亲三礼。
叶祭酒并不?知叶婉君受伤的事是谢蔺所为,欣然同?意帮学生提亲的事,倒是叶婉君没料到谢蔺在临婚前还要特地点一下她,拿此事戳她心窝子?,恨得?大病了一场。
提亲的隔天,谢蔺还命仆从送来近五十抬绫罗绸缎、珊瑚贝母、金银珠宝、细点饴糖作为?下茶聘礼,用于两家定亲。
一系列流程走完,只用了两三天。
有皇权作保,加上纪侯爷的积极配合,婚期定得?也?十分顺利,年后再过两月,正好是冬雪消融,万物复苏的初春,合适成婚。
等婚期定好,谢蔺也?安下心。只待婚前半个月,准备好各项婚礼仪式便能抱得?佳人归。
为?了表示礼待未婚妻,谢蔺没有唐突地提出要见纪兰芷。
正好,纪兰芷也?还不?知该如何面对?谢蔺。纪兰芷生他那日?冒犯自己的气,但如今要成夫妻,纪兰芷是个很会权衡利弊的人,她又觉得?没必要因为?这些旧事闹得?关系不?和。如果今后和二哥只是粉饰太平,一起过日?子?,她便是装,也?会装得?柔善,和二哥和睦相?处。
纪兰芷想得?开,纪晚秋就想不?开了。
她的婚期只比纪兰芷早半个月,她要嫁的崔三郎只是京中?小官。
她从小到大都被纪兰芷压一头。
明明她终于成婚,看着?纪兰芷依旧孤苦伶仃一个人,心里有说不?清的快意。
可是如今,所有美梦都成了泡影。
她的夫君没有纪兰芷的丈夫权势大,她汲汲营营至今,还不?如纪兰芷回京筹谋的几个月。
纪晚秋生出一股无?力感。
她不?明白,为?什么纪兰芷总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她想要的人生?
她为?何命就这般好?
只可惜,纪晚秋上?蹿下跳的挑衅,一点都没能影响到纪兰芷。
即便婚事定下,纪兰芷也?半点不?见紧张,没有和纪晚秋一样,到处和贵女们讨论养肤驻颜之术,她随心所欲地活,依旧吃好睡好,心情放宽。
偶尔纪兰芷上?盛氏的院子?,陪阿娘打打叶子?牌,虽然没打几圈,她就被阿娘半路抓去学掌家中?馈了。
纪鹿和纪宴清听到二姑姑要嫁给谢蔺的事,吓得?下巴都要掉了。
纪鹿不?高兴:“二姑姑成了如琢的娘亲,她是不?是更疼如琢,不?疼呦呦了?”
纪宴清想的比妹妹更深一些:“谢伯父看起来凶凶的,他真的会对?二姑姑好吗?他们平时话都没说几句,怎么忽然就成亲了?”
纪宴清曾经听过甲班的宋丽说,她想日?后嫁给谢如琢,她喜欢算学好的人,譬如谢如琢那样。
可是谢如琢一次都没有搭理过宋丽……姜锋讥讽,谢如琢连话都不?愿意和宋丽说,他怎么可能喜欢宋丽,更别说长?大后还想成亲了。很明显,宋丽是单相?思。
那谢伯父和二姑姑这么冷淡,看着?可疏远了……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成亲啊?
小孩不?明白的事情可太多了-
婚期在?即,谢如琢自然也?知道了纪兰芷要成为?他母亲的事。
谢如琢很高兴,他看了一眼自己的院子?,东面有一间空旷干净的暖阁。
他吩咐刘管事从库房里搬出鸡翅木架子?床、梨木衣橱、摆放古玩的博古架、桌椅妆镜……除此之外,谢如琢还把几床父亲给自己准备的新棉花被褥拿出来,专程放在?这一件暖阁里,准备给纪兰芷用。
谢如琢拿出自己藏钱的小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倒出一些铜板与碎银。
谢如琢抿唇微笑:“刘管事,下次你带我出门,我想去集市看看,能不?能再给纪姨母的房间添一些家具。”
他想收拾好房间,这样纪姨母嫁过来的时候,就能住在?这间屋子?了。
刘管事欲言又止,他的小祖宗肯定不?清楚,新婚夫妻自然是要夜夜睡一起的……
谢如琢确实没有想过,往后纪兰芷会和谢蔺共住一室。
谢如琢甚至以为?,谢蔺迎娶纪兰芷,或许是为?了他。
谢如琢曾经说过,他很想母亲。
而?纪姨母很像他的娘亲-
临近年关,宫中?放假,乾宁帝罢免半个月的早朝会,普天同?庆。
虽然不?必参朝,但诸部衙门并没有完全闲着?。
各部尚书还是要处理一些公务,免得?新年一回官署,所有人都忙得?焦头烂额。
谢蔺不?得?清闲,他成日?案牍劳形,在?工部衙门以及政事堂来回奔波,批文议事。
谢阁老以身作则,夙夜匪懈,他麾下的官吏又怎敢马虎,只能忍着?想要年节松快松快的心,继续跟着?谢蔺当差。
不?少门阀世家的权贵受苦受累,私底下唾骂谢蔺装模作样,他的婚期就定在?两个月后的初春,不?去操办婚事,成日?扎进官署,也?不?知道是想表忠心给谁看!
还有十天便是除夕。
一大早,工部侍郎温理被顶头上?峰谢蔺抓住,二人乘坐马车出京,前往京畿附近的苗镇。
苗镇虽是京城附近的镇县,却因位处深山腹地,地荒人稀,进山的车马不?便,通不?了贸易,日?渐贫困。
幸好,人有腿有手,不?会被困在?深山老林里,凡是壮丁青年,都跑出大山,去别的州郡过活,留在?山里的,只有那些腿脚不?便的老弱妇孺。
秋季天旱,山林植被繁茂,苗镇起了山火,烧毁不?少房屋,幸好没有人丧命于火海。
朝廷得?知此事,派下赈灾银两,委托当地的县官周康宁帮忙修葺房屋。
然而?周康宁贪墨赈灾银两,只发下一小笔银钱用于招募瓦匠修屋。
苗镇出入不?便,那些瓦泥匠见官府给钱太少,不?愿意帮忙,两方扯皮,闹腾半天,谁都不?愿让步。
终于有一日?,秋末天气冷,深山降雪,积雪压塌了本就被山火烧漏的檐顶。
屋舍漏风,一位老翁冻死在?家中?。
街坊邻里发现他的时候,身体都冻硬了。
镇长?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他们不?敢去衙门里状告周康宁,毕竟他们听说了周康宁是周皇后的旁支,论亲疏辈分都算得?上?皇后族弟,不?然一个胸无?点墨的纨绔怎么可能当得?上?地方知县?可今年冬天来得?太早,秋末就有大雪,可见初冬必有雪灾。年轻人全跑到外地做活,留在?苗镇的,都是些带孩子?的妇孺,还有一些腿脚不?便的老人。
镇长?说了,屋子?必须要修,夏汛冲垮的吊桥也?得?重建,不?然冬天还得?死好几个人。
有人给镇长?提议,听说京城里有一位高官,家住在?外坊,府上?的门房好说话,先前别的州府有难民就是去求的这位谢老爷。外地来的流民不?止没受官老爷责罚,还帮他从欺良压善的县官手里要回了田地,他们走投无?路,可以求一求这位大官。
村镇里的老人们凑足了一箩筐鸡蛋,还有一些红布包的现银,让略通一点笔墨的镇长?找上?谢蔺。
镇长?承诺镇民的时候信誓旦旦,可真当他来到天子?脚下的繁荣都城,他又心生畏惧。
在?这些官老爷眼里,他就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碾死他不?费吹灰之力。若是这位谢大人得?知他们的困境,非但不?帮忙,还将?他检举给周康宁,那他该如何是好?镇长?的儿子?儿媳也?在?外做生意,老伴走得?早,家中?只剩下一个刚换牙、会喊“祖父”的小孙女了。
镇长?自己吓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等到了谢府,并没有官差驱赶他,也?没有狗眼看人低的门房。
姓刘的管事很和气,谢大人也?很客气。
谢蔺从镇长?口中?得?知了苗镇的困境,但他对?周康宁下手,相?当于挑衅周皇后,对?关南周家这样的百年世族巨室宣战。
乾宁帝与周皇后伉俪情深,还育有嫡出太子?李泓治。
太子?淑慎谦恭,在?世家门阀间口碑颇丰,也?深得?皇帝倚重与喜爱。
乾宁帝默许外戚出仕,也?是为?了给嫡长?子?栽培母族手足,帝政忠臣。
乾宁帝顾念太子?,不?会希望孩子?失势,将?来即位举步维艰。
而?谢蔺打压世家,虽然合乎君王的心意,却不?可盲目出招,更要见风使舵。
为?了几个贫户,谢蔺开罪后党,甚至可能搭上?一条命,真的值得?吗?
谢蔺沉默不?语。
镇长?却放下竹筐,讨好地揭开一整片覆没鸡蛋的枯草与松针,露出底下一个个擦得?白净的农家蛋。
镇长?说话带点地方口音,要重复很多遍,才能让人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他局促地递上?鸡蛋,告诉谢蔺:“都是自家养的鸡,很干净,吃了对?身体好。府上?有小公子?娃娃,吃这个能长?高。”
谢蔺接过鸡蛋。
他看到镇长?的棉鞋已经磨破了后跟,鞋帮子?沾了泥,指缝里也?有泥星子?,唯有那个竹编的箩筐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谢蔺明白了,镇长?一路背着?箩筐走出大山,他怕鸡蛋损坏,会招致京官厌弃,不?敢放下箩筐休息片刻。
蝼蚁的命,也?是命啊。
谢蔺郑重接过鸡蛋,对?镇长?说:“多谢老先生送的礼,您且放心,入冬的时候,家宅一定会修好,镇上?的人不?会再受冻了。”
谢蔺要还那一只鸡蛋的恩情,他几经暗地查访,终于收拢周康宁疏忽职守,滥用职权,贪墨灾银的罪证。
于是谢蔺亲自撰写题本,转递内阁议事,再将?奏章呈至御前。
就此,周康宁革职落马,问斩午门。关南周家将?其一房逐出族谱,撇清干系,保住本家声誉。
但谢蔺此举还是太耿直莽撞,若是他想和世家交往融洽,分明可以事先告知周康宁所犯之罪,待人改过自新,两边都体面。可谢蔺心狠手辣,半点朝臣同?僚的旧情都不?念,直接将?人送上?刑台。
这厮的心肠,真是比阎王还冷硬。
高门世族闻风丧胆,对?谢蔺这样的酷吏敬而?远之。
谢蔺开罪了关南周家,也?就是开罪了背靠周家的未来储君李泓治。皇帝总有一天会殡天,他与后党积怨颇深,又如何能讨得?了好?谢蔺下场凄凉,只能做一朝臣子?,几乎是显而?易见的事。
如此一来,除了没有根基的寒门官吏,无?人敢再拉拢他、攀附他。
谢蔺真正做到了乾宁帝想要的,举目无?亲的孤臣。
不?过,朝中?的一场动荡,并不?影响苗镇的百姓们。镇长?看到狗官问斩,苗镇来了修缮房屋桥梁的匠人,心里甭提多高兴了。
镇长?给街坊乡亲买了京城的吃食,他大包小包抱着?,回镇子?的时候,坐的是车费便宜的牛车。
镇长?到了家门口,下车时发现,车板上?除了他新买的米面、棉鞋,还有一个箩筐。
竹筐里的东西,用干净布头包好,盖得?严严实实。
镇长?掀开布块,正是他留在?谢家的那一筐鸡蛋。
谢蔺做了利民的好事,却分文未取。
镇长?老眼湿润:“世上?还是有好官的。”
……
时隔数年,到了今年年关,谢蔺再次来到苗镇。
山路崎岖,温理坐了一路马车,刚下地便扶着?车壁吐了一地。
很快,有小娘子?看到了谢蔺,上?前捧着?一篮橘子?,递给温理:“大人吃点橘子?,压压嘴里的苦味。”
谢蔺拿起一个橘子?,递给温理。
他看了眼年幼的女孩,问:“这是之前种下的红橘?”
小娘子?是镇长?的孙女,如今都八岁大了,她认识谢蔺,高兴地点点头:“是!大人之前说了,山势险要,不?合适开垦种地,却合适培育果树。多亏大人带来了耐寒的红橘树苗,如今家家户户都在?帮着?种植果树,好多叔叔婶婶都回家来种红橘了!”
谢蔺当时想的是,苗镇天气严寒,而?红橘恰巧在?秋冬出果,正合适高山气候。再者?红橘易储存,橘皮晒干也?可入药,成为?“陈皮”,有通络化痰的功效,便是卖到京城药铺,也?能得?些银钱。左思右想,种橘子?、林檎、鹅梨最为?合适。
谢蔺不?止帮助苗镇,他还照看了京畿附近几个拥有同?样困境的贫镇。
谢蔺身为?工部尚书,本就该负责工匠、垦田、水利相?关的民事。
他招募了匠人,为?这些不?方便进行贸易的贫镇开山造路,一旦通往官道的山路好走,那么百姓有了出路,日?子?自然会越来越红火。
谢蔺监督完修路的公事,又提点地方县官一些关于人丁、田租、谷租等等税赋款项的征收改进,即便法度冰冷,也?要依照当地贫户自身情况,留情斟酌,以己度人。
夜里,谢蔺本想带温理回京,他们在?外待了六七天,再过两三日?便是年关了。
谢蔺想回家和儿子?一块儿过年,他还想见一见纪兰芷。
但苗镇的镇民热情好客,宰了跑山猪,煮一桌丰盛的烧猪宴,请谢蔺和温理来吃。
老百姓盛情难却,而?近年家家户户小有余钱,也?确实没有家境贫困。一顿肉食,即便谢蔺吃了也?心安理得?。
谢蔺和温理留下来,喝了几杯农家自酿的米酒,两人都不?好荤食,只吃了几口炖肉与窖藏的腌白菜。
谢蔺不?打算在?苗镇留宿,为?了招待他们这些京官,当地百姓势必要劳师动众地收拾房屋,整理床铺。
谢蔺拉起喝得?微醺的温理,两人夜里坐上?马车,启程回京。
温理酒量不?行,马车摇来晃去,他捂嘴又要吐。
谢蔺爱洁,不?想温理吐得?满车污秽,喊马夫停车。
马车停下,车外却不?闻马夫的询问声。
冬夜又开始簌簌落雪。
鹅毛大雪纷飞起舞,落到车棚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谢蔺凝神细听,意识到不?对?劲,他从马车软垫底下摸出一柄削铁如泥的长?剑。
不?过瞬息间,车帘外闪过一记凛冽银芒。
刺皮裂骨声响起,浓郁的血液溅射上?车厢。血气顷刻间弥散,催人作呕,温理望着?喷满鲜血的车帘,吓得?吐了一地。
他不?敢想车外发生了什么,但傻子?都知道,那名车夫一定被刺客劈成两截。
如此血腥画面,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谢蔺凤眸凛然,小声说:“知章,你留在?此地莫动。”
他舍下温理,持剑杀出。
车外的黑衣刺客似乎没料到,谢蔺反应 如此之快。
他愣了一会儿,躲开谢蔺横扫而?来的磅礴剑风,朝后空翻,身姿轻盈如鹰隼,借着?雪松的枝干,挪到树梢。
哗啦啦,几声撼树的响动,松枝上?的雪块如雨淋地。
谢蔺轻功绝佳,身法极快,不?过余光一扫,便记下刺客藏身之处。他很快蹑影追风,直袭而?上?。
刺客没想到谢蔺还敢应战,他本就是为?刺杀谢蔺而?来,自然要放出杀招。
一记刀光应势而?出,带着?冬日?的料峭寒意,径直挥向?谢蔺面门。
朦胧寒雾把人的视线遮蔽,若非谢蔺耳力敏锐,他尚且不?能分辨出刀刃的方向?。
谢蔺心中?有数,后仰腰身,任锋利的刀面从他的鼻尖堪堪擦过。
一招落空。
谢蔺顺势拧腕,斜刺里扫出一剑。
薄刃出鞘,见血而?归。
谢蔺出手既快又狠,压迫感如潮涌至。
刺客避不?开他的迅猛出招,腰侧猝不?及防被锋利的长?剑破开衣布,留下一道细小的血口子?。
刺客也?如法炮制,他故意不?躲开谢蔺穷追不?舍的剑招,另一手摸出后背别的一柄匕首,趁乱刺向?谢蔺胸膛。
谢蔺腾身避开,却仍听到一声刺耳的脆响。那把匕首还是稳稳扎向?他的腰腹,力道巨大无?比。
眼见着?刺客得?手,谢蔺即将?受到皮肉之苦,幸得?他的玉佩庇佑。匕首的刃尖只刺穿了那一块美玉,没能插.进谢蔺的皮骨。
刺客错愕不?已。
谢蔺趁他分神之际,身手敏捷地旋身,顺着?流雪霜风的风势,拉开距离。男人一双眸子?黑沉,杀意腾腾,手中?纤薄的长?剑席卷飞雪,纵身击来,再次杀向?刺客。
谢蔺半点不?慌,他方才分明是故意露出破绽,诱刺客出招抵抗。
谢蔺已勘破刺客的杀招,恐怕刺客今日?想杀谢蔺,难于上?青天。
接连几下剑招,杀势直逼人面,刺客不?敌谢蔺,不?住踉跄后退十多步。
刺客的鞋跟在?雪地里拖出蜿蜒的一道辙子?,他为?了避剑,左躲右闪,可谢蔺像条咬人的疯狗,迟迟不?松口。
刺客自知自己低估谢蔺,再斗下去,恐要命丧谢蔺之手。
刺客见好就收,他不?再恋战,扬袖扫出一片蒙蔽敌人的烟粉,消失得?无?踪无?际。
雪地里,谢蔺负剑而?立。
待烟尘散后,他召出坐山观虎斗的以观,冷道:“去查此人来历。”
以观蹲坐树梢,看了半天戏。他被主人家抓包,心里一点都不?慌,轻轻点了一下头。
待以观离开后,谢蔺摸向?怀里那块老奴留给他的玉佩。
刻着?“崔”字的玉石开裂,谢蔺感到遗憾。
他在?想如何修复玉佩,手上?摩挲一番,却发现玉石的内壁竟是镂空构造。
谢蔺从一堆玉屑中?,摸出一张字条,上?面写了一句话:“青玉坊木樨古树下,藏着?吾儿之物?。”-
刺客一路蹿房越脊,直到了皇城,他才脱下沾满血迹的夜行服,向?内廷守卫出示了铜符后,垂眼低头,走向?覆满明黄琉璃瓦的坤宁宫。
刺客其实是周皇后膝前最倚重的宦官大拿炳寿。
坤宁宫上?上?下下都知周皇后对?炳寿的器重,往来巡夜的宫人看到炳寿,都要屈膝行礼,客客气气地唤一句“公公安好”。
炳寿点头,交掖双手,进殿叩问周皇后。
暖阁的帘子?打开,地龙的暖气便一蓬蓬直熏人脸,烧茶的泥炉子?在?窗台底下冒出红光。
周皇后刚吃完一碗枣泥燕窝粥,炳寿便侍立在?屋檐底下,静候周皇后的召见。
周皇后抬指,拢了拢鬓角,“让炳寿进来。”
“是。”值夜的大宫女燕丽走出殿门,对?大太监炳寿道,“皇后刚用完夜膳,精力有些乏,公公还请诸事小心。”
这是坤宁宫的老传统了,每逢宫人交接,总要提醒一句后来的人,当心伺候。
服侍帝后,一点疏忽都是掉脑袋的事,奴才们不?敢有丝毫怠慢。左不?过一句话的琐碎工夫,却能在?无?形中?救下许多人。
炳寿点头:“咱家明白,多谢妹妹提点。”
“你我都是凤驾前当差的兄妹,一家子?人又怎好说两家话。”
燕丽说完便退下了。
炳寿进殿,刚见到周皇后一角衣袍,人便跪下了。
“奴才没能刺杀谢蔺,奴才失职,请娘娘责罚!”
周皇后听到这句,倒也?没动怒。
她只站起身,抬起刚涂抹好蔻丹的那只手。
啪的一声脆响。
一记清脆的巴掌便利落地摔在?炳寿的颊侧。
打得?不?重,却足够让人感到羞辱。
炳寿不?但不?能喊疼,还得?磕头,讨巧地说一句:“谢娘娘赏,娘娘可别伤了手。”
周皇后想到崔贵妃生前椒房专宠的模样,心中?怒意横生。她本以为?,崔贵妃就该带着?她腹中?的孽种一起赴死,哪知她竟留了一手,把孩子?送出宫去。
若非周皇后从崔贵妃生前调教的宫人口中?,得?知她亲儿子?的下落,恐怕真要被崔贵妃骗过去,留下如此大的祸端。
周皇后怎么都没想到,崔贵妃的儿子?,竟是如何内阁独揽大权的谢蔺。
他是如何活下来的?周皇后明明监视着?崔家,没有人帮助过这个流落在?外的皇子?,甚至连二郎君尚在?人世的消息都不?知道……
谢蔺又是如何出仕为?官的?他怎会有如此神通。周皇后想到往事种种,想到谢蔺打压世家门阀,与乾宁帝关系匪浅,心中?一阵毛骨悚然。
但她笃定,乾宁帝一定不?知自己的二皇子?还活着?……
那谢蔺又知道多少?他究竟是毫不?知情,还是回到朝堂来寻她报仇的?
周皇后神色凛然。
她不?由嗤笑一声:“他娘是个祸害,生出的孽种也?是个祸害。不?过崔氏活着?的时候斗不?过我,死了又能耐我何?”
周皇后不?能允许谢蔺活命。
此子?阴险,若是做大,日?后必将?威胁中?宫-
除夕前夕,各个官署衙门的印信、关防都贴上?封条封印住了。
今夜熬过子?时便是新年元旦,待夜深的时候,宣德门前后广场还会燃放好看的烟花架子?。
今晚,京城每家每户都会出游逛街。
大家一边赏烟花,一边游玩。
纪兰芷也?不?例外。
纪宴清和纪鹿白日?出门放炮仗去了,他们和纪兰芷约好,晚上?一块儿赏烟花,迟些时候,谢如琢也?会来。
纪兰芷几乎瞬间就想到谢蔺一定会同?往。
她已经有十多天没见到谢蔺了,也?不?知道她今日?的打扮算不?算明艳照人。
纪兰芷可不?愿被未婚夫嫌弃,比起“女为?悦己者?容”,她的状态其实更符合好胜心重,绝不?能让前夫看出她的窘迫……
于是,纪兰芷挑了一件蝶恋花纹水红袄裙,颈上?挂金镶玉璎珞项圈,发绾成双环髻,两边各戴一只兔尾绒毛红丝带。
长?长?的丝绦垂下来,朱赤色的红绳迎风飞舞,更显得?纪兰芷明丽娇俏,美得?惊心动魄。
她猜得?不?错。
果然,到了夜里,谢蔺和谢如琢联袂而?来。
谢蔺恭而?有礼,他先和盛氏、纪侯爷、老夫人打过招呼,拜过年后,又邀请纪家的孩子?们一同?出门观灯、赏烟火。
最后才和纪兰芷打上?照面。
谢蔺今日?穿的是槐花黄绿的圆领袍,外披一件玄色的狐毛氅衣。他难得?不?戴玉冠,墨发仅用一根竹骨簪子?束起,颇具文人的温柔气质,风流蕴藉。
纪兰芷不?知为?何,看到谢蔺的一瞬间,忽然语塞,有点笨嘴笨舌。
她理应和他冰释前嫌,彼此做一对?相?敬如宾的未婚夫妻。
可当纪兰芷意识到,眼前是同?她亲密无?间生活过一两年的二哥时,又不?知该如何和谢蔺相?处。
好在?谢蔺神色如常。
他从怀里拿出四封塞了银钱的利市封红包,分别递给谢如琢、纪鹿、纪宴清。
小孩们彼此对?视一眼,抱着?红包,眼底俱是笑意。
手里剩下的最后一封红包,谢蔺缓步上?前,轻轻递到纪兰芷的手里。
纪兰芷捏着?这一个红包,心里疑惑。
她实在?忍不?住,小声嘟囔:“您为?什么连我都发红包?我不?是小孩子?了。”
谢蔺唇角轻弯一下,没有解释原因。
第40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夜色浓郁, 冬雪消停。
坊市街巷往来的达官贵人很多,差役们怕地上积雪太厚,万一摔了哪个贵人就不好了, 他们连夜扫雪,拿锄头撬开踩实?了的冰面, 从寅时?一直忙碌到卯时?, 方才清出场地。
左邻右舍的孩子?皮实?,趁着天黑, 往侯府外墙丢炮仗,轰隆一声响,地老鼠的火星子?满庭院乱窜, 这?是赤.裸裸的报复, 气得纪晏清揎拳捋袖,从荷包里摸出一把摔炮,对纪兰芷说:“二姑姑,我先?去教训教训那帮小子?!咱们待会儿再出门玩!”
纪鹿高兴地尖叫一声, 她?抓了一下谢如琢的袖子?:“我们也去!哥哥摔炮的时?候,如琢挡在呦呦前面, 这?样呦呦的新衣裳就不会脏了。”
纪鹿前两天贪玩, 趁着厨娘在伙房炖蘑菇鸡汤的时?候, 非要凑上去帮忙往灶膛塞柴禾,结果火一下蹿出来, 燎到她?裙摆的一圈雪白貂毛。这?是呦呦最喜欢的新裙子?,她?当场气得瘪嘴大哭。
谢如琢今日和?父亲一起出门拜年,衣裳是谢蔺帮忙挑选的, 他很珍惜。
谢如琢看到方才纪家兄妹东拉西扯,在他袖缘留下的一圈黑手印, 深深叹一口?气。
他扯回被纪鹿拉着的袖子?,一本正经地说:“不要牵我的新衣裳,我就陪你们一起出去。”
“好。”纪鹿大方地松手。
三个小孩做出要和?那些邻居皮猴决一死战的架势,气势汹汹地冲出家府。看孩子?的嬷嬷见状,赶紧上去追。
一来二去,外院里的人都散了。
院子?空空荡荡,大敞开的院门,时?不时?有夹雪的寒风吹过,掠起纪兰芷颈上琳琅璎珞,发出细小的玎玲声,清脆好听。
项圈的流苏轻响。
纪兰芷不知为何,脑子?里忽然浮想起之前和?谢蔺在草原上的会面。
至少今日她?没有穿单薄夏衫,臂上也没有挽长长的披帛,不至于纵容细纱去缠谢蔺的手骨,诠释她?的万种风情。
纪兰芷站着不动,她?的指尖按在贴于胸口?的那一封红包之上,一圈圈摩挲、打转。
她?不知道和?谢蔺独处时?,应该聊些什么?。
墙外光影流转,谢蔺身材高大,压下来的黑影仿佛也有一股沉重的力量。
纪兰芷被他的影子?笼罩其中,那一缕淡雅的松香又要渡来,浸没她?的口?鼻。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却听到谢蔺轻轻唤她?:“枝枝。”
嗓音清冷,咬字很轻,认真听谢蔺讲话,能听出一种天然的溺爱与纵容。
谢蔺在人前正颜厉色,私下却会用极其柔软的语调,唤纪兰芷的小称。
纪兰芷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她?总不能装听不见。
于是,她?还是收回了想要逃离此地的脚,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谢蔺低声:“那日的事,是我太过冲动,对不起你。你若心气不顺,可以罚我。”
不必谢蔺挑明,纪兰芷也知道他在说什么?事……她?确实?记恨谢蔺,可是真论起来,她?也强迫过他几次,那一团理不清的恶事就当是扯平了吧。
不过,既然谢蔺主动递来花枝,纪兰芷是个趋利而为的人,她?不会拒绝谢蔺的示好。
纪兰芷唇角微弯:“二哥何必向我道歉?你不过是娶妻的心愿得偿,才想与我和?睦相?处。若你没有求到婚旨,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吧?”
纪兰芷的杏眸里明明泛起笑意,可说出的话却夹枪带棒,绵里藏针。
她?很聪慧,是该着恼。
谢蔺薄唇轻抿,认命地道:“是。”
纪兰芷释然一笑,她?就知道,谢蔺只在在独占她?一事上恣意妄为。他对外是光风霁月、忧国?忧民的谢青天,唯独对她?的时?候,私德有亏。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婚事对于纪兰芷而言,也不过是一场交易。
她?受过盛氏的恩情,世上唯一记挂的人是母亲,她?要偿还养恩,而谢蔺甘愿为她?所用。
纪兰芷朝前一步,主动靠近谢蔺。
她?仰头,笑问谢蔺:“我可以心甘情愿嫁给二哥,可是有一事,您婚后务必要替我办到。”
纪兰芷给的奖励太丰厚,谢蔺几乎没有拒绝的余地。
即便知道,这?是陷阱,谢蔺也甘之如饴。
谢蔺:“什么?事?”
纪兰芷:“我要倚仗二哥的权势,逼迫我爹爹,助我母亲和?离,不论她?离开侯府之后,清澜盛家还愿不愿意接纳她?,我都不会舍下母亲。”
谢蔺低头,审视与他只有一步之遥的小娘子?。
纪兰芷仰着头,一双弯弯如月牙的笑眸里,满含倔强。她?固执地和?谢蔺谈条件,小心翼翼和?他打交道,可所有的算计与私心……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
不知为何,谢蔺的心脏被针轻轻扎了一下,泛起细微的刺痛与酸涩。
他想,纪兰芷在建康侯府生活的十多年,应该过得一点?都不好。
她?吃过苦,才会那么?执拗地,抓住盛氏给她?的一点?甜。
他好像,误会她?诸多……
纪兰芷深知自己今日的言辞太过尖酸刻薄,她?若想成事,大可先?和?谢蔺成婚,再同他小意温存,吹一吹枕边风。
可她?今日太莽撞了,她?不确定这?些话会不会让谢蔺生气……二哥最不喜欢她虚情假意,讨价还价,同?他相?处时?千般算计。
纪兰芷的骨气不由自主散了一些。
她?生出一重怯意,她?想逃跑。
而谢蔺依旧是低垂眼睫,静静注视纪兰芷,那一双漆黑凤眸,深若幽潭。
就在纪兰芷几乎要放弃,或是换一种委婉说辞的时?候。
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掌,忽然覆上她?的发顶。
修长的五指拢在纪兰芷柔滑的发髻上,轻轻地揉了揉,动作别样柔情、别样体贴。
纪兰芷仰起的脑袋被大手按下去。
她?低下头,感受谢蔺似水一样的温柔安慰。
不知为何,纪兰芷一贯巧舌如簧,今日竟有点?笨口?拙舌。
她?不想说话。
夜凉如水,晚风静谧。
小娘子?安安静静,任由谢蔺像一位值得依靠的兄长,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谢蔺:“和?离后,侯夫人若是不嫌弃谢府的屋舍简陋,可以请她?长住家院。”
纪兰芷听到这?句话,心里明白谢蔺的打算。他不但?愿意帮忙,还允许纪兰芷把盛氏接到家里,长长久久地陪伴她?。
纪兰芷的鼻尖忽然有点?酸,眼睛也有点?热胀胀的。对谢蔺的一点?恨意与怨气,好像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谢蔺看她?杏眼水光潋滟,分?明在哭,一时?失神。
谢蔺探出白皙的长指,抵在纪兰芷下颌,一点?点?抬起她?的脸,温热指腹按在眼角,他小心翼翼帮她?掖去眼泪。
郎君清隽的面容近在咫尺,炙热的气息,一蓬蓬翻涌,几乎融入小姑娘的眼帘。
纪兰芷被迫与谢蔺对视,她?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睫毛,心里在想,她?哭得是不是一点?都不柔情似水,一点?都不楚楚可怜,是不是惹人厌烦……
她?樱唇微启,正要讲话,却听谢蔺对她?道。
“枝枝,我知你难处。我不会再迫你,所以,不要再哭。”
他许下承诺,他愿意退至高台,再当回纪兰芷心中那个克己复礼的二哥。
所以,纪兰芷能不能不要怕他,能不能不要再躲着他。
纪兰芷怔忪一会儿。
她?看着谢蔺清冷眉眼,听他轻声哄劝,忽然噗嗤一声笑。
谢蔺触碰她?的手,僵在原地,指骨微蜷。
男人不知所措。
纪兰芷唇角上翘,她?第一次对谢蔺露出真诚的笑脸。
小娘子?从谢蔺的怀里退出来,朝男人盈盈行?礼,巧笑嫣然。
纪兰芷说:“二哥,谢谢你。”
没一会儿,小孩们你追我赶地跑回来了。
除了谢如琢的脸是白净的,另外两个纪家小孩,一个脸上全是黑印子?,另一个发带松垮,抿得一丝不苟的长发蓬松,像是被人拿爆竹炸过似的。
嬷嬷们抢先?孩子?一步,和?家中主子?告状。
郑氏行?色匆匆跑来,一看自家两个孩子?在宰辅谢蔺面前失了体统,吓得简直要尖叫。
还是纪兰芷为纪鹿和?纪晏清解围。
她?揽着两个孩子?,朝谢蔺俏皮地眨眨眼:“谢大人宅心仁厚,宽宏大度,必不会怪罪两个无知小儿的冒犯,对不对?”
明明都是未婚的夫妻了,纪兰芷还要在人前闹谢蔺,故意生疏地唤他“大人”。
但?纪兰芷之前对谢蔺多有防备,她?已经许久没有像从前对二哥撒娇那样,亲昵地和?谢蔺开玩笑了。
谢蔺怔愣片刻。
他似乎觉察到纪兰芷态度上的和?缓改变,冷峻的面容逐渐变得柔和?。
谢蔺温声道:“小孩顽劣,实?属常事。纪家的哥儿姐儿童心未泯,即便嬉戏笑闹也可亲可爱,我并不着恼,郑大娘子?不必担忧。”
郑氏平常在官夫人圈子?里游走?,为纪明衡拉拢权贵。纪明衡今年擢升户部?仓部?主事,也不过是正六品的小官。郑氏为了夫君官运亨通,见到个侍郎夫人,都得做小伏低地奉承,对方也司空见惯一般接纳旁人的谄媚讨好。
像谢蔺这?般高官,明明身居高位,却半点?架子?没有,实?在难能可见。
郑氏拎得清,她?知道这?份体面是纪兰芷为自己挣的,她?朝着小姑子?感激地笑了笑。
“我让呦呦还有清哥儿下去换一身衣裳,擦把脸。”郑氏看了一眼谢如琢,欲言又止,“谢小公子?可要换一身衣?早前为清哥儿准备的冬衣里还有没穿过的……”
郑氏不是一个胆子?大的人,她?不知谢如琢秉性,贸贸然开口?,也不知会不会讨小公子?的嫌。
谢如琢没有回答。
小郎君抬起唇红齿白的一张小脸,看了纪兰芷一眼,像是在征求她?的同?意。
纪兰芷捏了一下小孩的脸蛋,悄悄问:“要不要姨母陪你一块儿去换衣?”
谢如琢弯起嘴角,脸上浮起一个梨涡,点?头:“好。”
纪兰芷牵起谢如琢的手,跟在纪晏清身后,母子?两人一道儿走?进内院。
正打算出府观赏烟花的柳姨娘和?纪晚秋,远远看见这?一幕,不由啧啧称奇。
纪晚秋揪着手帕,幽怨地道:“纪兰芷倒是厉害,略施手段便笼络了谢相?公的嫡长子?,难怪能入他的家宅,当首辅的继室夫人。”
女儿心气不顺,柳姨娘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
她?也不喜欢和?盛氏过于亲近的纪兰芷,但?事已至此,恨也无用。
柳姨娘捧着纪晚秋的脸,扶正她?鬓边的步摇,安慰乖女:“何必去羡慕她?!如今孩子?小,心性不坚,容易被一句好听话一颗糖果子?骗去,待日后长大了,终究不是纪兰芷肚子?里爬出来的种,又怎可能在她?膝前尽孝,且看他们母子?日后会不会生出罅隙!”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