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经历多了, 二人都知道镜中一切异常都不能放过,更是如久经沙场的老兵般对许多奇异现象有了近乎直觉的判断,他们都认为这无尽结绝不是无故出现。
“我有个猜想。”姜遗光对姬钺说。
无尽结寓意无穷无尽,但它并非真正无穷无尽, 而是一根绳首尾相连, 没有头和尾, 自然无穷无尽。那荼如国的长生是否也一样?
并不是真正的长生,只是如一根绳圈一样首尾相连,走不到尽头。
如果真是什么三首神鸟, 一个看过去,一个看现在,一个看未来。那这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界限又如何判定?当下只有短短一瞬,现在一瞬如流水无法停留,很快就成了过去。未来也会到来, 成为“现在”,继而又变成过去。
“你说的对。”姬钺慢慢开口,口吻古怪,“如此一来, 并非长生不老, 而是……”他的指尖顺着无尽结在虚空中描摹了一圈,“循环?”
过去, 现在和未来,时间在未来的某一天结束,又从过去某一天继续开始, 如此循环往复, 可不就成了长生?
姜遗光:“九公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来的时候?”
在遇到公主的车队前, 他们从沙漠中醒来。
姬钺在镜外好好的,入镜后却不知怎么身中剧毒,身上还带着属于姜遗光的蛊虫。姜遗光则在镜外本受了伤,中了毒,可偏偏醒来时什么也没有。
于是二人都推测他们在醒来前失去了一段记忆。
“还有,我们遇到公主的车队时,队里的人很正常。我打听过,他们出城不到半月。”
如果荼如国王城内一直长满朱纱鹊,那些人为什么不发疯?公主是特殊的,可其余奴隶和士兵呢?他们进城没多久神态就开始变了。
只有一种可能,在公主离开前,王城里并不是这样的景象。可能是公主离开的半个月内发生了什么,也可能是……
因为他们两个的到来,才让荼如国一夕间红花满城。
姬钺也想到了!
姜遗光就是在提醒他,他们醒来身处沙漠的那一刻,很可能是某个划分时间的界点。
再大胆推测,那一刻既是“现在”诞生的伊始,也可能是一轮循环的结束。
就像一根绳子,有头有尾,不论再怎么长的一根绳也会有尽头。但如果把它首尾相连变成一个圈,那就永远找不到它的“尽头”在什么地方。
或许……他们曾经就经历过一次或两次的循环,每一次他们都失去了记忆,重新诞生在沙漠中。从那刻起,一切再开始。
那这么看……他们身上的异样就很好解释了。很可能是上一次循环中,他们察觉到了什么,但无力回天,无法改变,只好留下线索给下一次循环的他们。
想到这儿,饶是以姬钺的心志都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心底发寒。
如果真是这样……第十五重死劫可真是难得超乎他所能想象的界限。
姬钺很早就知道,第十重死劫以后,镜中幻境就更不像某个厉鬼的怨念,而更多倾向于众生念。而第十五次死劫,更是只有宋珏一人的经历可供参考。
他反复看过关于宋珏的那场死劫的记录,越推敲,越意识到自己在场也不能做得更好。由此他更对将来的死劫生出畏惧,每一天都在希望那一天能晚一些到来。
但终究还是到来了。
他也没想到,自己第十五重劫看似平静的背后,很可能藏着这样可怕的真相。
到这时吴钥就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人对神鸟这么感兴趣,又很想要打探清楚里面的奥秘似的。
他们不是荼如人啊,从大唐来的,他们大可以让人护卫走出沙漠回大唐去,何必呆在这里?
天快亮了。
三人一夜未眠,吴钥再怎么心潮澎湃也感受到了困倦,姬钺和姜遗光却神采奕奕。
“该回去了。”不然公主会起疑心的。
……
见昨天公主和那两个大唐客人聊得很是开心,行宫内的奴隶们想讨好公主,一大早就来到了房门外。
那两个贵人都不喜欢有人近身,所以里面没叫进,他们就只能等着。
两位贵人大概是累了,一直睡到太阳升起,里面才传来叫进的声音。
一群人无声进入,侍奉着穿衣洗漱后,那两人就问公主今日是否有空,想去拜见。
虽然公主没说,不过公主昨天那么高兴,今天应该也没关系吧?
奴隶们带着二人去了,不料还没到,远远的就看见好几个奴隶脸上挂着笑但举止仓皇地从门里跑出来。
听说公主发了很大的火,不许任何人进去。
这下引路的几个奴隶也迟疑了。
没多久,阿勒吉也从门口出来跪在台阶下,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身上都带着明显的伤痕。而里面仍旧传来公主刺耳的尖叫,各种摔摔打打的声响。
所有人都退了,姬钺和姜遗光放慢脚步,飞快商议后,姬钺挥别奴隶,上前假意安抚阿勒吉。姜遗光则跟着奴隶离开。
凑近看就能发现阿勒吉身上的伤大多都是公主亲自施加的,鞭子、指甲、瓷碎片。
姬钺想打探一下公主为什么发脾气,但阿勒吉嘴紧得很,不论问什么,都只闷出一句他惹怒了公主,其余半句话不说。
姬钺陪他站了一会儿,话里话外都是自己想见公主,说不定能哄哄她。不料阿勒吉仍然不肯,他虽然跪着,跪的位置却刚好挡住大门口,想打开门就必须把人拉开。
这下姬钺可以断定,里面肯定有古怪。
他听奴隶们说起过以前公主的一些小习惯,譬如生气时并不爱独处,这时她更喜欢把惹怒她的奴隶叫过来施以酷刑,一群人围观受刑,看着其他奴隶害怕的样子,他才会转怒为喜。
现在这样不止像是发怒,还更像是……为了掩饰什么秘密。
里面的动静渐渐小了下去。
不论阿勒吉怎么暗示,姬钺就是不走,到后面干脆盘腿坐在阿勒吉身边。
阿勒吉拿他没办法,只能当做没看见。又等了许久,他耳朵一动,听见了公主在叫自己的名字。阿勒吉猛地踉踉跄跄起身,手已经伸在门边上了,又警惕地看着姬钺。
姬钺假装呵呵一笑,安慰他道:“公主还愿意叫你是好事儿,我一开始还担心公主会把你处死,现在我就放心啦。”
说着他就往回走。
阿勒吉便以为他留下来只是担心自己,放松了警惕,不料,等他刚把门拉开一条缝,身后疾风吹过,一道人影就飞速从他眼前挤进了门里。
“你!”阿勒吉顾不上生气,赶紧追上去,还不忘把门带上。
姬钺循着声音一路疾行,很快来到公主房门外,里面公主还在叫骂,骂了一会儿又喊阿勒吉。
姬钺敲了敲门。
公主在里面不耐烦骂道:“你怎么来的这样慢?还不滚进来?!”
阿勒吉没想到姬钺跑得这么快,他根本追不上,眼看着那人推开房门,阿勒吉急了,大叫道:“公主!那个人……”
姬钺已经推开门,闪身躲了进去。
正对上坐在满地狼藉之中,满脸惊愕的公主。
她还来不及穿外裳,身上只有一件粉色里衣,头发披散着,脸上未施脂粉更显得小。
姬钺昨日才见过她,那时的公主没有什么不对劲。
但现在……
他看着肚腹高高隆起,和怀胎五月妇人无异的公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怎会如此?公主这是……有了身孕?
……
那厢,姜遗光退出行宫,返程回房去寻吴钥。
他们将吴钥藏在了房里,门窗都封死,什么香囊香包都扔了,香炉也熄了,省得吴钥再中毒。
原本他们就是想借公主之手亲眼见一见大王,但公主不肯见人,姜遗光就来试试吴家的路子。能通过吴家人进宫,也不是不可以。
吴钥还躲在房里没出来。
到处都是花香,无形的花香仿佛带着钩子,将人一个个钩入极乐的深渊中。
他等了很久,终于听到了开门声。
姜遗光伸手将他从衣柜里拉出来,飞快说了两人的打算。
要解开荼如国奥秘,只能从荼如国的过去入手。
吴钥没说好与不好,只说他父亲倒是可以随意进宫,他就不行了,只有等大王想起来宣召了才能进去。
姜遗光便问他觉得大王是个怎样的人,有无特殊之处。
吴钥想了想,道大王是个贤明君王,在位多年并无劣迹,许多人十分爱他们的大王。他说起这位大王时,也不免带上了敬畏、崇敬的口吻。
“没有一点特殊的地方吗?比如有奇怪的喜好,或是有什么秘密……”
吴钥忍不住有些愤怒,转念一想,这两个外来人没有在荼如生活过,难免对大王有误解,便忍了,道:“并无,大王虽为大王,却从不以势压人。”
他在位多年,并不过分享受什么,对世家也并不苛刻。世家贵族们都很喜欢这个大王。
姜遗光觉得奇怪。
这话如果其他人问,吴钥只能歌功颂德。但姜遗光是外来的,他应该能更放心地说出真实想法才对。
他真心对这位大王敬佩,充满赞誉。
越这样,姜遗光越不信。
世间无完人,吴钥对其如此推崇,只能说明大王心智选在吴钥之上。
吴钥带姜遗光回了吴家。
他们今日没见到大王,到吴家后,见到了吴钥的父亲,也就是荼如的掌书。
吴掌书看上去年过四十,头发略花白。因花香浸染,他人已经糊涂了,对大事小事倒还记得清楚。
姜遗光不得不再次替他解了一部分毒,让他稍稍清醒些。更多的却没有了,既是不让他太清醒生出警惕,也是因为蛊虫实在吸食不了那么多毒了。
吴掌书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吴钥先请罪,然后让所有奴隶退下,说自己知道了一些王宫秘辛,想请父亲解答。
不料试探下来,姜遗光依旧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对大王的那个答案。
倒是对庆典了解了更多。
庆典,即庆贺、纪念神鸟的日子。先祖设此庆典,正是因为千年前神鸟在先祖们困于沙漠时引他们进入绿洲,由此才有荼如的诞生。
听到这儿,姜遗光心念一动。
这算不算是“开始”?
庆典就在半月后,若以这日作为“终结”,既是开始也是结束,便正合上了循环或者轮回之意。不论如何,庆典当日都很重要。
不过更多的吴掌书也不清楚了,和其他人一样,他对那位大王同样发自内心地恭敬、忠诚,更是对姜遗光试图打探王室秘密有些恼怒。
他刚想斥责姜遗光,后者一句话竟让他愣在原地。
“在你们荼如,父女乱伦该判何罪?生下的孩子又是否无罪?”
“……你知道了什么?”
姜遗光了然:“看来你也清楚大王的身世。”
吴掌书眼里顿时迸出杀机,很快又敛了去,瞥一眼吴钥,这个儿子已经被吓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跟舌头打了结似的抓住他的袖子结巴道:“大、大王真的……?”
吴掌书吼他:“闭嘴!这大唐妖人祸乱人心,你也信他的话?还不让人把他拿下!”
看父亲的反应,吴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一心信奉的大王竟然有这样的身世……
“那可是恶种啊!”
“闭嘴!!”吴掌书一耳光打过去,打得他偏了头,半张脸迅速红肿起来。他还要再打,被姜遗光一把拦下,径直将其打晕,而后扭头问吴钥,“什么恶种?说清楚。”
吴钥就没见过他这样的,一时间竟想不到什么词搪塞,逼问下语无伦次地答了。
姜遗光也从他凌乱的回答中对荼如更了解了几分。
一般而言,律法制定都是便于君王统治臣民。所以君王们会制定法律,让臣民不敢违抗,再制定道德,让臣民心甘情愿顺从。
在姜遗光看来,荼如也差不多,从前的君王以神鸟之明制定律法,但凡违背,都会被认定为“恶”。恶者的存在就是亵渎神明,所以这些恶者应当献祭给神鸟,以换来神鸟的宽恕与注视。
不过和中原不太一样的是,荼如国内很少有“德”的概念。也就是只要不违背法律,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指责,也不会有人觉得不对。当然,这些只针对贵族,律法对贵族宽松,对奴隶严苛,奴隶什么都不能做,贵族什么都可以做。对大王来说律法就更是形同虚设了,没有什么律法可以牵制大王。
只有一条,很特殊的一条律法,且仅仅针对王室。
那便是——王室血脉,禁止通婚。
寻常贵族家中没有太多宗族概念,同姓的堂兄妹、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等等,乃至母与子,父与女在一起都不算什么大事。吴钥自己也和一个庶妹有了孩子呢,父亲知道了也没说什么。
但王室不可以这么做。并非因为违背伦理道德,
据说,因为王室血脉特殊,王室中人如果通婚,很可能会生下“恶种”。血缘越近,生下恶种的可能越大。
恶种来历吴钥也解释了。
因为神鸟嫉恶如仇,看见恶人就会吞食,又常年被供奉恶人血肉。这些恶有时堆积太多,神鸟一时间吃不消,就会囤积起来。
而王室血脉就和神鸟有关,血脉越纯净,和神鸟关系越近。如果王室内部通婚并生子,生下的孩子血脉就会更浓,从而引来神鸟囤积起的“恶”,恶意侵染,那孩子就很可能变成恶种。
据说,恶种诞生会给荼如带来巨大的灾难。除非神鸟把恶种一并吞噬,否则灾难不会停止。
这种事情普通人不清楚,只有上层的部分人知道。所幸历代的大王和王室都很安分,没听说有近亲通奸的例子。
吴钥哪里想到大王竟然就是……
事到如今,姜遗光说的全都一一应验了,由不得吴钥不信。所以姜遗光说荼如会有灭顶之灾,他也信了。
他本以为恶种带来了天灾,还以为是大王,不过再一想,这么多年了,大王也没出过什么事,所以这个……大王应该不是恶种吧?
“……是吗?”姜遗光半信半疑,“你们说恶种会给荼如带来灾难,是什么灾难?”
吴钥摇头,这个他真的不知道。到现在他都跟在做梦一样,总觉得好像自己过的前几十年虚幻的像场梦。
看来……还是要想办法觐见大王才行。还要想办法把这位大唐客人一并送进去。
……
公主行宫内,姬钺费了很大功夫才哄好公主。
公主性情娇纵暴躁,秘密被发现的瞬间她就气得要让阿勒吉杀死姬钺。姬钺却道公主既然不想把这件事暴露,就该多几个可信的人帮忙。
他是外来的,人生地不熟,快死在沙漠的时候承蒙公主搭救才活命,公主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是不会出卖公主的。
公主和阿勒吉都不信他,但现在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姬钺又说凭自己的武功,阿勒吉不是自己对手,要是他想对公主不利,大可以把两人都绑到大王面前。
到这个地步,他们不信也得信。
安抚好公主后,姬钺陷入沉思。
他当然不会随意把这个秘密说出去,筹码要掌握在自己手上才好。不过他更好奇一件事……
孩子生父是谁?
刚才他下意识就认为是阿勒吉,等他回过神来就察觉了蹊跷——为什么他会认定一定是阿勒吉?
公主固然宠爱阿勒吉,可他听说公主身边男宠并不少。
第462章
到这个地步, 公主不可能再带他入宫,姬钺不免有些心急。
好在这时姜遗光那边让人送了消息来,道他和吴家人入宫去了,这才让姬钺稍稍安心。
那厢, 姜遗光跟随吴钥踏进宫门。
吴掌书反正都被打晕了, 在姜遗光的煽动下, 吴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拿了信物、笏板等叫上车就往王宫去。一路上所见情形令他更加心惊,好不容易到宫门口, 门边侍卫不让进,吴钥一掀车帘,拖出吴掌书半边身子冲那群人大骂:“我们可是吴家的!我父亲有要事启奏!凭你们也敢拦我?”
“我父亲在家中遭歹人袭击!受伤前他便让我觐见大王!不想耽误就给我让开!”
按以往这帮人没可能让他进去,但现在大家全都沉醉于花香之中,吴钥气势咄咄逼人, 守着大门的人不免气弱,不知怎么就将真的打开门,把他放进去了。
最外层的门都开了,里边一重重宫门随之打开, 不过吴家没这个份儿能在宫里骑马, 只能把车放外边,靠两条腿走进去。吴钥不得不叫来个奴隶背上自己父亲。
和夜里对比, 姜遗光发现这时王宫中的红花开的更多更密。
不远处,七八个侍卫拖着两个血淋淋的人往外走,一路走一路拖, 被拖行的尸体拖出一条倒下去的道, 很快更艳更密的花又长出来。
吴钥一见之下就想呵斥,又忍了, 愈发不可思议:怎么能这么在宫里处置奴隶?不怕污了宫里的地盘吗?再一想,现在看上去就没几个正常人,这些人……如果他自己没有解毒,恐怕和这些人没什么两样吧?
之后又在偏殿等候,外面一片乱糟糟简直群魔乱舞,吴钥已经能完全平静下来了,而后便开始恐惧。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也疑心是姜遗光这个外来人导致王城里变故频生,可如果真是姜遗光干的,他怎么敢要求见大王?难不成他还想害了大王不成?
出乎意料的,见到大王的姜遗光很平静,态度也十分恭敬。
公主,阿勒吉。
还有大王。
这是姜遗光在荼如见到的第三个能维持清醒的人。这绝不会是巧合,他们三个有什么特殊之处?
大王是先王一代乱伦生下的孩子,他会是“恶种”吗?亦或者他的孩子之中有“恶种”的存在?
大王正心烦意乱,他并非完全不受影响,但他又比周围那群看起来喝醉的人好很多,坐在上首问吴钥急急忙忙求见有什么事。
吴钥行了大礼,哽咽着把姜遗光告诉自己的所有推测都说了,他也不傻,隐瞒了自己偷偷进宫看密卷的消息,只说自己翻看古卷得知了些秘辛。
神鸟带来永生……更像是谎言。
神鸟其实就是朱纱鹊,永生也不过是在一段时间里打转,循环往复。
“这朱纱鹊给荼如带来富饶,也会成为荼如人的催命符!”吴钥一指满地红花,悲怆地竟笑出了声,“大王请看,那些人可还有一点神智可言?”
殿里的人微笑,沉醉,在红花中面色红润到妖异,诡异非常。
“什么永生、极乐……大王,您信这些吗?这样就叫极乐了?”
大王脸色越来越阴沉,姜遗光默不作声站在一边,看出对方已经动摇了。
吴钥说到最后,涕泪满襟,连磕三个响头,高声道:“我王,荼如已是危在旦夕,再不想办法,荼如只会灭亡!”
他一点也不想到某个时间后就失去记忆再回到某天从头开始,好像自己变成了被人操纵的玩偶似的。
半晌,大王徐徐叹气。
“恶种之事,寡人早便知晓……”他也道起了往事。
先祖曾传下一个预言,这则预言寻常人不会知道,只有历代君王继位前才能从先王口中得知。
在不知多少年前,荼如是有大巫的,大巫和大王都怀有神鸟的血脉,大王治下,大巫为荼如预测将来。但后来大巫因为留后艰难,这一脉渐渐就消失了,最后一任大巫预言了恶种的诞生。
他说,恶种是王室中最亲近的两人乱伦而生,是极恶之子,正因此,恶种反而是天底下离神鸟最近的一个人。神鸟会满足恶种的一切愿望。
那个大巫还说,恶种诞生既是开始,也是终结。
姜遗光心想:因为完整的预言没有外传,只有零星几点成为王室禁令,于是王室至今四代内不准通婚,即便真有通婚的也不准有孩子。
不过那句恶种诞生既是开始,也是终结,又是什么意思?
虽然和他猜想的对应上了:荼如的某段时间,就像从永恒时间长流中剪下了一段绳索,首尾相连连接成一个圈,连接的那个接口也是断开的关键——既是起始,也是终结。
把大王的话也加入进去,似乎就能解开一大半谜题了。
荼如原本很正常,和外界没什么不同。但荼如的未来似乎也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一是不断循环的“永生”,二是灭亡,而这两条不同的道路,也不知为什么拧到了一起。
或许……一个是原本的道路,一个是被改变后的命运?
至于为什么会有两种命运,是因为恶种的到来吧?
永生和灭亡,究竟哪一个结果是恶种带来的?
姜遗光深吸口气,让自己更冷静,静心梳理。
若按大王所说,神鸟会满足恶种的愿望。反过来……也就是恶种可以像神鸟许愿。
如果他是恶种,他会有什么愿望?
想到这里就总觉得模糊地摸到了什么,可那种感觉一闪而逝,难以抓住。
那边,吴钥也正和大王说起恶种一事。
没人知道恶种是什么样,最后的大巫说起也只道“恶种非常人,天生异象”。不过吴钥也笃定道,大王出生时应当没有异象,否则他父亲一定不会效忠大王。
提到恶种时,姜遗光敏锐地发现了大王脸上一瞬间的不自在。
他在担心自己是恶种?不对……他在担心恶种出生?
“王室中近来可有妇人怀胎?”姜遗光忽然出声问。
吴钥反而被他吓了一跳,赶紧答道:“没有没有。”
既然没有,大王在担心什么?
父女乱伦……
大王才注意到一直隐在一边低头不说话的姜遗光,他不认识这张脸,一开始还以为是个奴隶,结果看吴钥对他恭敬的态度又不像。
……
行宫内,血流成河,很快又被朱纱鹊吸入土中。
阿勒吉脸色惊惶地站在殿中,胸口不断起伏还在喘着粗气,手里持着染血的长刀。
公主也满面惊惶,胡乱抓住阿勒吉:“带我走!快带我走!!他来抓我了!!”
姬钺安抚道:“公主莫慌,现在逃走不是好时机。”开玩笑,他怎么可能随便把公主放走?
若不是姬钺突然发难,她也不会发现宫里居然有这么多监视自己的人,那些躲在角落里的一个个都被姬钺找出来,让阿勒吉杀了。
父王一直在监视她!
他会不会已经知道自己怀胎了,所以才让这么多人来行宫里盯着自己?
公主惶惶不安地抓紧阿勒吉衣袖,愤怒又害怕:“不能让他知道……他一定会处死我的……他一定会处死我的!”
“公主为何这么说?”姬钺诱哄道,“大王宠爱你,即便知道了也至多责怪几句,怎么会杀你?”
这个孩子的确有古怪,但一般驱邪就好了,为什么公主笃定她父王会杀死自己?
除非……这个孩子不该存在。而公主和大王都很清楚其缘由。
公主脱口而出:“你懂什么?这……”她反应过来,瞪姬钺一眼,不说话了。
姬钺看向阿勒吉,阿勒吉低头不说话。
看来还藏着秘密。
姬钺冷笑,面上一派温和,拍拍阿勒吉的手很贴心似的不再问,却在又听到门边有人偷听时和后者一示意,两人闪身来到门口,姬钺猛地开门将那人扼住摔在地上,阿勒吉一刀划过他的喉咙。
来的不止一个,四周七八道身影陡然暴起向二人刺来!
阿勒吉反手关上大门,长刀横在身前,姬钺亦身影如电穿梭人群中,他并不杀人,而是把那些人都废掉行动能力再丢到阿勒吉身前。不一会儿,那些人就全都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血流如注,花开得更艳密,浓稠的红。
“公主有孕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但之后该怎么办,你们总得想办法。”姬钺漫不经心道。
阿勒吉擦去刀上的血,闷闷道:“我知道。”
“进去吧。”姬钺转到阿勒吉身前。二人转身进门。
角落里,一个人喘着粗气爬起来,没命地往外跑,直到跑出大门才松了口气,手脚还不争气地发抖,心如擂鼓。
因为来监视公主的人突然都被杀了,上面不敢上报大王,只好多派了人来想搞清楚怎么回事,但不论来了多少人,都被那两个人杀了。
那两个人……简直就是恶鬼!还有……那个人刚才说什么?
公主……怀孕了?!
他哆嗦一下,没命地往外跑去。
……
王宫殿内,陡然响起瓷瓶炸开的爆响,紧接着便是一连串噼里啪啦脆响。
姜遗光和吴钥留在偏殿,他们不能见到殿中场景,但都能听出大王发了很大的火。
“大王怎么了?”姜遗光问吴钥。
后者也纳闷,摇头不知。
刚才有个人匆匆忙忙进殿来给大王使眼色,大王就让他们去偏殿坐着等等。结果不知里面说了什么,大王气成这样。
门关着,姜遗光也听不清。
吵闹声渐渐低了,后面又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来了个人打开门请他们过去。
大王脸上还残存着怒火,请他们坐下,又让奴隶倒酒,对二人说他们上奏的事情自己心里有数了,再商议商议。
吴钥没想太多,请罪后坐下敬过大王便一饮而尽。姜遗光端起酒杯,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别喝!”他猛地出声。
可吴钥已经咽了下去,闻言茫然:“姜公子,怎么了?”
“酒里有毒。”姜遗光扭头直视大王。
殿上没人,大王要和他们商议的不是小事,所以让那些人都退了下去。可在姜遗光叫破后,大王脸色当即沉下,手中酒杯一摔,清脆一声响后,从四周忽地涌出数十兵卫手持长枪弓箭将他们围堵在中间。
“杀了他们!”王座上,大王下令。
吴钥仍旧不可置信,刚才还好好的,大王好端端地为什么突然要……但这个问题他没有机会再想明白了。
酒中剧毒沾唇可致命,吴钥睁着眼睛,缓缓倒了下去。
“……为什么?”吴钥死不瞑目地望着人群中,高高在上的大王。
姜遗光同样问出口:“为什么?”
一枪向他刺来,他不得不避过。
那些士兵即便神智不清也不影响作战,一轮长枪后齐齐退开将他围在正中,而后齐刷刷破空声响起,无数利箭自四面八方冲他爆射而来。
上首,大王冷酷道:“他对神鸟不敬,不能放他活着离开。”
姜遗光没指望能得到答案,他现在需先活着出去。
箭雨太密太急,光靠躲躲不过,便疾冲至离他最近的一士兵前劈手夺过他手中长枪,又一滚来到墙边,背贴着墙两手上下翻飞,长枪在他手中转得几乎连成了圆轮,叮叮当当,数十箭矢被挡下,就着这姿势飞快往门边挪去。
见状,大王惊怒不已:“抓住他!让他逃出去,你们所有人都有罪,都要死!!”
更多的人从墙边、门边、房梁上冒出来。明明确定没有人的地方也冒出了人,使什么武器的都有,刚才还是长枪和弩箭,现在又多了使各种暗器的——浸透毒汁的针放在小竹管里,憋足气用力一吹,便是剧毒的吹箭。
吹箭比普通箭矢更小、更难防,姜遗光武功再怎么厉害,身上也不免挂了彩,擦破皮的伤口缓缓渗出乌黑的血。而再拖下去,伤只会更多。
姜遗光望一眼宫殿大门,离的距离不算近,且那里埋伏了更多人,且大门紧闭着,要打开也要费一番功夫。
他看过一眼,不退反进,手中长枪用力在膝上一顶折成两半,一左一右拿在手中——他原本有两把剑,但其中一把不知遗失何处,便不是很顺手。
靠着一把折断的枪,姜遗光不顾伤势,硬生生直接杀到大王面前。
他来得太快、太疾,大王还没反应过来。身上滴滴答答落血,脸上也擦伤出好几道口子,恍若一个血人的姜遗光已经站在了他身后,枪尖抵住他的喉咙。
“让他们退下。”姜遗光冰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枪尖冰冷,扎在脖子的位置微微下陷,再用力一点就能渗出血来。
“退下!”大王立刻吼道。
他毫不怀疑自己再慢一点,对方会毫不犹豫地扎穿自己的喉咙。
可出乎意料的……
一大半人退下了,剩下一些却更加凶猛地向王座涌来。
姜遗光毫不犹豫将枪尖下划,狠狠扎进大王肩膀再一用力拔出,顿时鲜血如注。大王痛得嘶叫一声,咬牙忍住了。
“看来你的奴隶不听你的话。”姜遗光语带嘲讽。
大王更愤怒了,一指花海中的人影:“我让你们退下!都退下!”
一支箭破空而来——
姜遗光瞬间抓住大王后退一步,那支箭从二人耳边擦身而过,牢牢扎进王座,尾羽还在轻晃。
“看见了吗?他们想把你一块儿杀了。”姜遗光冷笑出声,“你这个大王当的似乎不怎么样。”
大王满脸不可置信,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姜遗光却隐约明白是为什么。
不只是大王想除掉自己,还有幕后的怨念。那个东西也想除掉自己。
因为他终于触及到了禁区吧?
那些停下的奴隶也惊愕地看着还在动手的其他人,此起彼伏骂起来。
“大王还在上面!”
“你们想干什么?竟然敢对大王动手?”
底下两批人开始混战,得来一些时间。由此姜遗光立刻逼问大王:“你为什么想杀我?”
之前大王并无杀意,在听到手下人来报后就立刻动手。只是他自己,姜遗光还不能确定为什么,但连吴钥也要杀,那就说明大王刚刚得知的消息不能让他和吴钥知道。
有什么消息单单不能让他们两个知道?又为什么会让他突然被追杀?
大王咬死了不肯答,姜遗光继续问:“和恶种有关?”
看他眼神姜遗光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逼问:“我是来帮你们的,你却想因为恶种杀了我……”他突然灵光一现,“因为恶种和你有关?”
所以才这么急着想杀人灭口?
大王脸色一白,不肯说话。
底下喊杀声渐渐变小,不断有人死去,不过死去的人越来越少。那些奴隶似乎都慢慢“清醒”过来,不再试图往上冲。
两边混乱过一阵后,终于恢复了平静,在几个似乎是领头的将士的带领下,慢慢向王座靠拢,围成一圈,警惕又愉悦地注视着中间高高在上的两人,并不断冲姜遗光大喊,让他赶紧放了大王。
姜遗光察觉寒意,后背一阵绷紧。
已经有几支箭对准了他的背心。
大王早已冷静下来,苦口婆心道:“公子,之前是某一时糊涂,某已知错。公子是大唐贵客,闹出什么来也不好看,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如何?”
姜遗光手微微一松。
大王立刻又道:“你和吴家小子说的事情,某已知晓,还需要二位帮助。”
姜遗光面露犹豫:“你让他们退下再说。”
大王很有诚意,挥手让那些人退下。
姜遗光还是犹豫:“我怎么知道门口会不会有埋伏?不如劳烦大王陪我走一趟。”
大王怒极却不敢表露,面上无奈道:“也罢,你不信某,某便陪你走一趟。”
姜遗光挟制着他。
二人一前一后,往门口走去。
令大王失望又恼怒的是,不论他怎么说怎么劝,姜遗光都一刻不曾松手,枪尖稳稳地扎在喉间,不多进一分,也不多退出一寸。
有人试图从背后放箭,可那人就跟背上长了眼睛似的手里抓着个人还能躲开,不光如此,他只要身上多些擦伤,就立刻会原样在大王身上划回去。这让他们更不敢动手了。
大王就这么被带出了大殿门。
守在殿门外的人更多,一个个惊惶且愉悦地远远围着,不敢上前。
他们就见那个胆大的贼人挟持着大王慢慢后退,紧接着跳上墙一转眼就不见了!
……
行宫内,姬钺正试图帮公主进行伪装。
但这件事受到的最大的阻挠不是别人,正是公主。
公主性情十分高傲,不肯穿料子不好的衣裳,颜色味道稀奇古怪的东西也不肯往脸上涂,就连让她把腹部用布条缠紧也被以疼、不舒服为由拒绝了,死活不肯。
问她想不想活命?想。
想活命就要逃出去,她也同意了。
但她设想的逃跑是跟初见时一样,浩浩荡荡的车队,珠宝、奴隶、胭脂,一样都不能少。她甚至不愿用东西遮掩一下肚子。
姬钺恨不得把公主打晕带走得了。
双方争执不休,这时姬钺又听见外面传来嘈杂声,两人争执瞬时停止,姬钺和阿勒吉带上兵器就来到门边,却听见门外轻敲几下,传来熟悉的低语。
“九公子,是我。”
姬钺狐疑,将门拉开一条缝,见门外真是姜遗光,肩上还扛着个人,赶紧让他进来。
等他把那人放下,翻过面来,公主和阿勒吉都不由得惊呼出声。
“父王?”
“大王?”
姬钺也惊呆了:“你、你怎么把他绑来了?”
姜遗光回头一看公主,也露出吃惊的模样。
姬钺连忙把人拉到一边问他,“没谈成?”
姜遗光:“说来话长,你先告诉我公主可是怀了胎?”
姬钺点头,这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儿他没必要瞒着。就见对方凝神沉思,渐露了然之色。
“原来如此……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第463章
姜遗光将恶种一事告诉给姬钺, 后者看着昏迷的大王,和捂着肚皮愤恨恐惧的公主,两眼逐渐圆睁。
公主和大王?
王室□□竟仿佛还成了传统?
这……这实在是……
不过这样一来,公主的古怪便说得通了, 她腹中胎儿生父就是大王, 父女乱伦, 那个孩子就是会给荼如带来灾难的恶种!
“除掉它?”姜遗光无声询问。
既然恶种就是一切根源,那趁它还未降生时除掉……
姬钺猛地竖起手指嘘一声,示意他不要说出口, 然后赶紧将姜遗光拉到一边。他甚至不开口,而是拉过对方的手,小心又飞快地写字——“别说出来”。
姜遗光了然,同样回写:“会被听见?”
姬钺点头,继续无声书写将自己刚才的试探告诉对方:一旦他表露出要杀掉这个孩子的意图, 公主的肚子就会迅速变大,好像肚子里的东西马上就要出来似的。还是他赶紧改口说如何保存下这个孩子,动静才变小了。
从这可以看出,恶种一来能听到他们的交谈, 二来还能操纵点儿时间, 一旦有威胁,就会尽快降生。
姜遗光看着远处的三人, 想到了什么,再度写道:不能让它出生。
姬钺明白这个道理,可嘴上说说简单, 谁知道该怎么做?
直接杀掉公主?
恐怕刚除去公主下一刻恶种就会从公主的尸体里钻出来。
而且恶种一事还不能让公主知道!荼如国中知晓此事的只有寥寥数人。公主很明显是不愿意要这个孩子的, 要再让她知道这是恶种,恐怕她马上就会崩溃地要把这个孩子弄死。大王和阿勒吉肯定也不愿意要这个孩子活着。
但麻烦就出在这里——恶种能感知外界。当它听到其他人的打算, 它一定会……
想到这儿姬钺就不禁胆寒,好在他已经暗示过阿勒吉,回头一看,大王还昏迷着,这才让他放心不少,继续深思姜遗光的发问。
所以,若他是恶种向神鸟许愿,会许下什么愿望?
这样一想,真相似乎更加清晰了。
姬钺深吸口气,目视姜遗光,缓缓道:“它一定会想活下去。”并且还要活得更久更久。
永生或许本不是神鸟的意愿,而是恶种的心愿。因为姬钺问过,神鸟带来长生的传说并非自古就有,而是后来不知怎么慢慢传开的。
若恶种向神鸟许愿得到永生,神鸟应验了它永生的愿望……
却不是真正的永生,而是以王国的灭亡为代价换取的另一种扭曲的长生。
猜测再大胆一点:兴许王国的灭亡也是恶种提出的愿望之一。他们可不觉得恶种会有什么善意。
姬钺谈及此处,姜遗光摇摇头,写道:“还有一点,这场劫中无一处不提醒我们,开始即是终结,终点与起始一致。或许恶种也是如此,毁灭和长生原本也是一致的。”
所以还有一种可能,恶种诞生本就会让荼如毁灭,和它的是否无关。可注定会和荼如一起毁灭的恶种偏又想要长久活下去,那该怎么办?
那就只能让这个国家一遍又一遍陪着恶种复生。
姬钺觉得这也有道理。
正说着,姬钺察觉到似乎哪里不对,扭头一看,差点吓了一跳。
公主挺着高高耸起的肚子跨坐在大王身上,两只手死死地掐着大王的脖子,她肚子很大,坐地弯腰十分吃力,可她力气出奇地大,后者两手无力挣扎,脸色涨红。姬钺见状直冲过去拦下:“公主,你做什么?”
公主勃然大怒:“你敢拦我?你不是说要报恩吗?那就给我把他杀了!否则……”
威胁戛然而止。
一柄剑横在公主脖颈,只下压一分,就能划断那纤细的脖子。
姜遗光冰冷道:“公主,我把他带过来,不是为了让你泄愤的。”
公主瞬时怒极:“你敢拦我?”
姜遗光不说话,手里剑慢慢后移,迫使她不得不慢慢后仰,手也不得不松开。
阿勒吉心急如焚,可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那把剑一划,公主就……
等公主的手彻底松开,姜遗光才将剑收起:“得罪了,公主。”
他们还不知道杀了大王会有什么后果。不过肯定不能阻止恶种降生。
阿勒吉松了口气,却忽然觉得背心一凉,紧接着便从身后被击倒在地。
大王从地上暴起抓住阿勒吉头发用力往地上一砸,公主顿时尖叫出声,姬钺冷下脸色正要动作,姜遗光手中剑刚刚收起,闻声便和姬钺同时闪身来到大王身边。
阿勒吉已经被砸得半晕,大王出乎意料地敏捷,抓着阿勒吉就退到不远处墙角,迅速大喝一声:“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他!”
公主尖叫:“你敢?!”
大王恶狠狠瞪着公主,脸孔扭曲阴森,更多不是看她,而是她隆起的肚腹:“你居然真的怀了恶种。我当初就不该……”
公主闻言更加疯狂地往前扑,要不是姜遗光拦住,公主那双长指甲会直接戳到大王眼里:“老虎恶毒也不会吃自己的骨肉,哪里像你?比豺狼还要恶毒,比地狱里的魔鬼还要令人恶心!”
“什么恶种?我怀的就是你的孩子!你敢不承认?”
“也不对,你不认,我也不认!就是个野种!用不着你后悔,就算生下来我也会把这个野种掐死!”
姬钺:“公主!快别说了!”
她的肚子突然间跟吹气一样鼓了起来,越涨越大。
大王目瞪口呆:“恶种!果然是恶种!”
姜遗光一巴掌打过去:“你也闭嘴。”
姬钺用力咳一声,盯住公主:“不能说!会……”他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指指肚子,用力摇摇头,示意如果说出口就一定会被肚子里的东西听见。
公主不明白,还要叫骂,阿勒吉却看懂了,连连捂住嘴对公主摇头。公主不知想到了什么,总算安静了下来。
可他们三人也绝对不能再放一块儿了,否则稍一看不住就会自相残杀。
怕他们闹事,姬钺干脆把剩下两个都打晕。头疼地捏捏眉心,问姜遗光:“这下可怎么办?”
每一回……几乎是每一回死劫都会给他们带来相互矛盾无法解决的问题。这回也不例外。
他们不能让恶种诞生,也不能让恶种知道外界人的意图。想阻止公主就必须让她知道实情,可恶种存在让他们面对公主时一个字也不能说。
就连大王想杀公主,他们也要犹豫该保还是该杀。
看似很简单,实则无一处不是陷阱。死劫中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此,就像站在一片空地上,看似哪条路都可以走,可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走的哪一步就是将来引发死路的机关。
姜遗光却提出了一个更可怕的猜测。
“既然我们猜测荼如国有轮回的存在,要除去那个东西,只在这一轮恐怕也不够吧?”
这一轮的恶种除去了,下一次轮回它是否又会重新出现?若他们的死劫也跟随着恶种的一次次诞生永无止境,那仅仅这一次的杀死恶种毫无意义。
姬钺闭目,缓缓吐出两个字:“源头。”
只有抹去一切的源头,才能真正消灭恶种。
而源头就是……
姜遗光望着近在咫尺的满地盛放的朱纱鹊,微微皱眉。
要把这些花都除掉吗?
怎么做?一把火烧了?可姜遗光还记得姬钺说神智混乱时见过的画面,即便整个国家都没了,朱纱鹊还在……
等等!
这里好像也有些不对。
他和姬钺都认为所见废墟就是荼如破败的未来。那庆典呢?
如果庆典之日就是他设想的“终结之日”,为什么他们会看到废墟的情景?这很明显已经超出了庆典的时间。
姜遗光伸出手指,在自己摊开的掌心中画了一个圈,又在圈外点了一个点。
圆圈是轮回,将起始点定为他们进入荼如之日,终点设为庆典之日,首尾相连变成一个圈,变成轮回。那他们见到的未来不应当是废墟才对。
所以为什么会见到废墟?它会不会是跳出轮回的某个暗示?或是超出轮回外的“未来”吗?会不会也是一个能破局的关键?
姬钺不知姜遗光在想什么,他也想过是不是还一把火烧了那些花,思索后自己先否认了。
应该不至于,死劫虽难,却不会让人去做几乎无法做到的事。更何况朱纱鹊因人而存在,只要有人,就会有死亡和鲜血,那朱纱鹊就不会停止盛放——难道他们还要除掉全国的人不成?
就如宋珏第十五重劫的那道类鸡兔同笼数术题,看上去是要人数清城中有多少羊,实则只要认识到“人为两脚羊”,问题便迎刃而解。
而他们现在缺失的那一环又是什么?
越想越头疼,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想起自己见过的无尽结,姬钺提议道:“或许根源在神庙?神庙中的神像……”
他到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那三首神鸟像究竟代表着什么,能否代表“根源”。
三首神像……三个人……很难不想到一块儿去。这三个人会不会就是三首神鸟某方面的象征?
诸多谜团不知从何下手,紧迫感如影随形,好像随时会发生很不妙的事。姬钺觉得还是和姜遗光先去神庙比较好。
只是……看着地上被打晕的三个人,他不禁叹了口气。
“还是得受累跑一趟,把他们也带去。”姬钺道。
姜遗光:“行宫内应该有马车,去找一辆就好。”
至于行宫里的奴隶……他总觉得不能太接近,最好不要让奴隶们发现他们的踪迹。
姬钺留在原地看守,姜遗光则带上门离开,他一路小心避着人,从后院找到了一座马车,车夫打晕扔下去,套上车夫的衣服,驾着车来到了后门。
车门打开,两人把被打晕的三个人挨个扶上车。仍旧是姜遗光在外充做车夫,一挥鞭,马车向神庙驶去。
第464章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总之一路上的人很少,完全没有第一次进城时的繁华热闹。
街头巷尾人影稀稀拉拉,唯有遍地朱纱鹊盛放得刺眼,花香更是浓郁到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姬钺必须时不时让姜遗光替自己解毒才能维持清醒。
等到了神庙外, 更是一个人也不见了。这让本来想着怎么躲开人群的两人反而都升起一股不安感。
马车在长阶前停住, 姜遗光跳下车环视四周。姬钺跟随其后从车上跳下。
“车上的三个人……”姬钺回头看一眼, 皱眉,“不如把阿勒吉叫醒?”
阿勒吉还算能掌控,让他背着公主进去, 他们再把大王带进去就方便多了。
不料……
他们刚将公主拽下车,花丛中便突兀地涌出数百手持刀枪的军奴,将他们团团围住。
从人群后走出的那人更是让姬钺吃了一惊。他们俩竟然都把这人给忽略了。
正是本该在宫中就昏迷的吴掌书!
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还带了不少人马,更诡异的是, 不管是他还是姜遗光都没有察觉这里埋伏了人!
如果这些东西还能称得上人的话。
姬钺拖着肚子大得几乎能再装下一个人的公主,姜遗光正好在弄醒阿勒吉,仅仅不到一息的空隙而已,吴掌书就很轻易地夺回了大王。
只是抢夺过去的瞬间, 大王便睁开了眼。他刚才一直都在装着昏迷!两人竟丝毫没有察觉!而现在……就该两人品尝自己疏忽的恶果。
“杀了他们!”人群后, 大王遥遥下令。
姬钺仓皇间叫醒阿勒吉,后者还没搞懂怎么回事, 但他知道大王想杀了公主!于是只能抱着公主拼命跟在二人身边跑。
正如他们猜测那般,一旦这三人醒来,立刻就会形成不死不休的局面。
姜遗光和姬钺一前一后把阿勒吉围在中间, 一步步往神庙内逃。那些士兵们也疯了一般, 不死不休地向他们涌来,即便公主就在他们手上, 也不见他们有半点迟疑。
此情此景,和先前王宫里发生的一幕何其相似?
姜遗光丝毫不怀疑就算他现在把大王杀了,这群人也不会停下,依旧会想要除掉他们。
这些“人”要杀了他们。
“人太多了。”姬钺拼杀着不断后退,十分头疼,“再这样下去我们也跑不了。”
凭他们的武功想要自己脱身倒是容易,可要想把公主和阿勒吉带走,那就成了个难题。
姜遗光起初还收手,担心杀戮太多制造出过多怨魂,后来发觉这些“人”不对劲后不再留手,招招致命。眼睁睁看着一人喉咙划破倒下去,地上红花霎时更浓艳,可没多久,那个人就又从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没事人一样扑向他们。
姜遗光问:“现在我们还要进神庙吗?”
没等姬钺回答,他又道:“我觉得不必。”
这些“人”只是为了杀死公主和阿勒吉,不是为了阻止他们进神庙。
所以神庙里应该没有什么再值得留意的了。
姬钺听罢一咬牙:“也是,走吧!”
二人挟着阿勒吉慢慢往回退,一点点退到了马车旁。此时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猩红花汁,看起来像是满身血迹。花香味冲天,马车上也溅满了朱纱鹊的红色汁水,让人难以正常呼吸。
姜遗光夺下一人的长枪便冲进前头人堆,一连撞开拦路的十来人,回身跳上车。
“快走!”
姬钺啪地抽下鞭子,马车转个弯往外驶去。姜遗光却也没钻进车厢,而是站在车厢顶,他刚才抢了一把箭,见着哪个眼看要扑上来了便甩出一支箭,这样也拦下了不少人。
马车颠得厉害,阿勒吉在车厢内小心地扶住公主,可还是不慎让她磕着几下,眼看着就要醒来……
“把她打晕!”姬钺回头一看急忙叫道,“不能让她醒来!”
刚才他就想明白了,大王指名要杀公主,可公主的肚子没有变大。难道因为她昏过去了,腹中的恶种就没有听到?不管怎样,这也是个办法。
阿勒吉没什么主见,但他清楚公主醒了恐怕就会挑剔马车不够柔软跑得太快颠着她了等等,会耽误逃跑。心一横,学着姜遗光的样子,一掌打在公主后颈。
偏偏他狠不下心,这一手刃打下去,不仅没把公主打晕,反而叫她直接疼醒了。
“阿勒吉?你竟然敢打我?”公主捂着后颈猛睁开眼,看清眼前人后顿时怒不可遏,又被晃荡的马车厢震得头疼,尖叫起来,“你要带我去哪里?快放我下去!”
阿勒吉扑的一声在车里跪下请罪:“殿下,大王他……他下令除掉殿下,那两位客人带着我们离开……”
公主尖叫声更加愤怒:“逃跑?我怎么要逃跑?我不是让你杀了他吗?!你不听我的命令!”
两人又在车里吵了起来,公主大声嘶叫不断试图往外逃,车晃得更厉害,而后又听到她的惨叫——她的肚子更大了!
姬钺听着头疼,眼看前边拦的人少了点,干脆直接往后一退,伸手把阿勒吉从车里拽了出来,“你去赶车!”自己坐进车内,抬手就想打晕公主。
不料公主硬生生挨了一下之后竟然没晕,捂着发疼的脖子怒目而视:“你也要对我动手?你们这两个可恶的唐贼!”挺着肚子就朝姬钺扑过去,指甲胡乱划,“放我下去!我不跟你们走!让父王给我说清楚!”
姬钺一把按住她:“公主,别闹了。你现在只能和我们走,否则有性命之忧。”碍于她肚子里的恶种,姬钺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
可气的是,刚才阿勒吉的那番话,让她肚子更大了!
偏偏他越劝公主闹得越厉害,又没法打晕,试了几次公主都清醒着。姬钺顿时明白,有东西不让公主昏迷……且很可能就是恶种所为。
怎么办?
究竟该怎么做?
公主闹腾事小,可她肚腹中的恶种兴许察觉到了什么,外面人追赶得越狠,公主肚子鼓胀得越快。
看着好像随时就会爆开。
不能让恶种降生,可他现在也已经无法杀死公主了——他连把公主打晕都做不到,一有动手的意图,那肚子就鼓起得更快。
阿勒吉在外赶车,姜遗光开道,外面传来牛皮鞭啪啪作响抽动和阿勒吉的大喊:“两位公子,我们现在怎么走?”
姜遗光往后探头看,扭头就道:“先甩掉他们,再找个地方把马换了。”
阿勒吉闻言,手上鞭子抽得更快。
他实在很担心,真让那些人追上来,公主的性命恐怕不保。最好是快马逃走,可现在公主也没法骑马……
车内,姬钺同样心急如焚。
恶种马上就要降临了。
他什么也做不了,如果不能阻止恶种诞生,他还能有下一个轮回吗?下一个轮回,他还能察觉到吗?
到底该怎么做?只能带着公主逃跑不成?
究竟该怎么做啊?!
十五重劫……他只能死在这里吗?
他不甘心!!
他不要死在这里!
看着已经没有力气折腾,只能挺着巨大的肚子呻吟的公主。姬钺深深闭目,手也不自觉地想握住什么,可他最心爱的那把折扇早就不知在什么时候遗失了,因而他的手只能徒劳地一下一下抓握着虚空。
不会到绝路的,一定还有办法。通常来说,死劫不会让他们做些做不到的事,这次肯定也一样。
还有什么……被他们忽略的办法?
追兵越来越多了。
漫天赤红花香,浓郁到完全无法呼吸的地步。阿勒吉手中的鞭子都快挥出了残影,也无法阻止一个又一个追兵像捕食的猛兽一样扑来,尽管他们全都被姜遗光扔了下去,可仅靠着姜遗光一个根本不够。这辆车被追上围困住,似乎只是早晚问题。
眼前情景逐渐模糊,视线趋于混乱,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一道黑影。
姬钺猛地起身,踉踉跄跄来到窗边,刷一下拉开车窗帘。
外面追着的那些……不是人,不是荼如士兵。
都是瘦长漆黑的鬼影。
车里也坐着一个……
姬钺用力捶捶脑袋,明白自己大概又中毒了,必须再找姜遗光解毒才行。
毒……朱纱鹊……
满脑子乱糟糟,好像有什么在脑海里一闪而逝,姬钺抓不住那个念头,他又拉上车帘,努力辨别后来到门边,朝坐在外的姜遗光伸出手。
“善多?替我解毒。”
姜遗光一脚踢下去一个爬上来的士兵,眼看着他脑袋都凹了下去,结果顶着凹陷的头居然又重新站了起来。姬钺伸手后,他想起来,对方的确快到极限了。
帮他就是帮自己,姜遗光用力一握他的手很快又松开,将他推进车厢中。蛊虫便借助短促的这瞬间爬到了姬钺手心里,而后蹿升至头颅。
下一刹,剧痛袭来。
姬钺忍着没出声,额头汗水渐渐滴落。
姜遗光能听到里面两人忍耐着的短促呼吸。
姬钺在忍疼,而公主……
他抽空扭头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目光微凝。
公主的肚子……那个恶种眼看就要出来了!
“别怕,公主,我们带你躲起来,不会让人找到你的。”姜遗光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假意安抚,尽量蒙骗恶种,让它不必着急出生。
“我们已经有办法了,你且忍一忍,等到了地方,你可以安心把孩子生下来。”
公主疼得满头大汗,听到姜遗光的话依旧来气:“什么?我才不要生……唔——”
姬钺也疼得满脸汗水,一听她马上就要说出不想要这个孩子之类的话,自己的疼都顾不上了赶紧捂住公主嘴巴:“公主放心吧,我们会带你躲好的,不会让你出事。”
他一遍又一遍说着,恰好体内剧毒散去,疼痛消减。公主也因他的话感觉好受了许多——腹中恶种平静了些,肚子鼓胀速度渐渐放缓。
姬钺心中一喜。
这么看来,也不全是死路,至少可以证明这个恶种相当好骗,应该说……它能听到外界动静,只要听到了,它就会当真。所以只要让它以为自己能顺利出生就好了。
至于公主信不信?
她最好昏过去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还没那么拖后腿。
公主呜呜挣扎,被牢牢捂住嘴,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就要考虑如何破局。
只有打破轮回,才能离开。
轮回可能来源于恶种祈愿。
除掉这个恶种?
怎么除掉它?
姬钺不免头疼,他根本不知道恶种的弱点是什么,姜遗光也不知道。
仅仅靠着好骗肯定是不够的,总不可能骗它把自己灭掉吧?
他们现在连跑到哪里都不知道,要是被那群鬼东西追上,必死无疑。
不对。
他们好像……
姬钺掀开帘子往外看,那些东西仍在追赶他们,一波又一波涌来。
花香,恶种……
轮回……
脑海里,散落的一切仿佛都串联成了线。
姬钺扶着额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突地,发出一声轻笑。
哈!
真是……该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吗?他们殚精竭虑考虑这个考虑那个,想着怎么打破轮回,却所有人似乎都忘了一点……
一片嘈杂吵嚷声中,姜遗光听到了几声叩向,从车顶往下探出身子,掀开车帘,正对上姬钺的视线。
姬钺没有出声,伸出手示意,姜遗光一顿,明白对方意思后,闪身回到车顶近乎爆发似的瞬间拦腰斩开数人,又迅速翻回去对姬钺伸出手。
后者一手捂着公主不让她出声,另一手迅速在其掌心写下一串字。
姜遗光有些不解,但很快他就想明白了什么。
……原来是这样吗?
难怪,之前他竟也从没这样想过,实在是……
碍于公主肚子里的恶种,姜遗光没有把话说太明白,只露出个笑,轻一点头。
姬钺终于放下了心。
驾车的人重新变回了姜遗光,阿勒吉被赶回车内,他进去时,姬钺正费力地单手撕下一块布,他另一只手还捂着公主的嘴,不让她说话。
阿勒吉不得不帮助姬钺撕好布条,眼睁睁看着他掐住公主两腮迫使她张开嘴,长布条绕了一圈打上结,这样她就不能再开口说话。接着又如法炮制把公主的手也绑上,不允许她松开。
偏生姬钺还一直温柔地安抚公主,不断说他们这是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在那里公主可以放心生下孩子。
公主气得想破口大骂,又骂不出声,只能拿眼睛瞪他。
绑完后,姬钺让阿勒吉留在车上看好公主,自己和姜遗光出去应付愈发汹涌扑上来的人群。
“再快点!马上就要到了!”姬钺跳下去开路,不停催促。
姜遗光:“马跑不动了,行宫太远,只能就近看看有没有马。”
阿勒吉听见了忙探头出来:“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处马场!”他指了个方向,“往这边走……最多一刻钟就到了!”
闻言姬钺来了劲儿,发狠地舞着长枪击退数人:“我去探路,你守着,如果真有,我会想办法联络你。”
说罢,姬钺纵身跃上屋檐离开。姜遗光留在原地,以一人之力对抗从街头冲出的数百不知疲倦的怪物。
其实他也很累了。
似乎一旦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轮回后,积攒了不知多少轮的疲倦便如潮水般尽数涌上来。
可还没到休息的时候。
不远处奔来的脸上带着奇异微笑的士兵不知疲倦地再度涌来,腥红花香深深浅浅弥漫于视野中。
姜遗光再次举起了剑……
车内,阿勒吉心急如焚。
他看得出来那位大唐公子快撑不住了,可他不能下去帮忙,公主挣扎得很厉害,不按着马上就会跳起来往外冲。阿勒吉只能在心中默默祷告他能平安。
等了不知多久,外面终于传来马蹄声。当阿勒吉掀开车帘看到远处策马赶来的姬钺时,自己都没发觉的松了口气,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手冰凉的,额头上却满是汗水。
他竟然这么害怕吗?
前面又传来两人的动静,把马换了后,调转车头就往城外去。
与此同时,姬钺回过头看车上人怎样,掀帘子见阿勒吉按住了公主不让她逃,心下松口气。却在松手时忽然想到了什么,鬼使神差的,他问:“几天前公主出城是去哪儿?”
阿勒吉忙道:“是去祖庙。”
“祖庙?”姬钺从来没有听过这件事!
没有人说过!就连吴掌书也一个字没提。
现在想想也对,他们没问过,那群人怎么会说?
阿勒吉惯会看人脸色,一见之下赶紧把祖庙的事儿说了。
祖庙就像荼如王室的家庙、祠堂,从第一代王到上一代先王的牌位全都在祖庙里。因为庆典快到了,公主才要去祖庙祭祖。
在回王城的路上,公主碰到了姬钺和姜遗光,遂将二人一道带回王城。
而根据阿勒吉的描述……
荼如人从不去祖庙祭祀,历来只有王室宗亲会去。或许祖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姬钺的心砰砰跳起来,但他知道,自己的盘算不能让恶种听见,便伸手在唇上嘘一声,高声对公主道:“什么祖庙,不管了,公主我先带你回行宫。”
可他手上动作相反,驾着马车就向城外跑去。
姬钺有点想笑。
这场死劫的幕后恶鬼,用最简单的办法把他们俩愚弄了。
当他和姜遗光反复陷入“如何打破轮回”“如何除去恶种”等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困境中思索时,他们就忽略了最简单的一个办法——
无法打破轮回,但不代表不能逃离。
城中朱纱鹊越来越多,那就逃到没有朱纱鹊的地方去。
最初他们降临在沙漠中,也是在沙漠中遇到了公主。这就是暗示,只可惜,他也好,姜遗光也好,都忽略了这个暗示,好像他们进入王城后就连心也被困在了王城里,一个劲儿地要在王城中解决问题。
但谁说不能离开王城?
恶种依托朱纱鹊诞生,王城中人因为朱纱鹊才疯狂,无法破坏,为什么不逃走?到远离朱纱鹊的地段,公主肚子里的恶种也没有办法诞生了吧?
杀了公主并不是真正的解决方法,只要恶种还在,下一次轮回就依旧会到来。这一轮的恶种死去了,不妨碍下一轮的恶种继续诞生。
必须彻底隔绝恶种和朱纱鹊之间的联系才行。
马车越跑越快。
追着他们的东西更加疯狂了,四肢扭曲着、脸上带着奇异的笑,锲而不舍地追在车后。前方也时不时冒出几个疯癫的“人”。
而他们离城门还有少说两刻钟的路程。
姬钺回头看着后面那些鬼影,咬紧了牙,手里鞭子重重抽下。
马儿吃痛,渐渐发了狂,没命地往前跑。不光车外两人,车里的两人也不好受,阿勒吉怕公主摔伤,索性直接坐在地上,背紧贴着车壁,牢牢地抱紧公主。
他隐约明白过来:那两个人要带他们逃出王城,但这件事又不能让公主知道。
“别怕,殿下,我们马上就到宫里了,会好的……殿下和孩子都会好的……”阿勒吉不断呢喃,眼睛盯紧了窗,随着车厢一晃一晃车帘掀起又落下的间隙中,他看到城门越来越近了!
但可怕的事也发生了!
马车骤然疾停,车里,阿勒完全没料到车会停下,抱着公主重重滚在车壁上。与此同时,前方传来一声什么东西崩塌的巨响。
他连忙扶起公主,又向外看去,顿时惊呆了。
前面……原本的钟塔居然直接塌了!一块巨石就落在马车前,要是再慢一点点,他们所有人都会被巨石砸死。
姜遗光也因为刚才的变故甩了出去,疾冲而至跳回马车外接过姬钺手中缰绳:“快走!”
这还只是个开始。
街道两边高大的房屋开始崩裂,越来越多碎石滚落在地,地面开始晃动。两匹马彻底受惊,胡乱奔跑下竟挣脱了缰绳,嘶鸣一声便冲进尘烟中,在那里,一间屋子轰然倒塌。
姬钺一咬牙,掀开车帘让里面两人出来:“不管车了,快走!”
他和阿勒吉一人一边架着公主往前跑,姜遗光跟着断后。
到这个地步,公主还要挣扎,嘴里布条一时被她挣松,连忙大叫:“把我放下!我不走!你们这群刁民竟然敢这样对我……”
姬钺懒得理她,姜遗光也只是丢了一块刚从士兵身上划下的布过去,姬钺接住直接蒙住公主的眼睛,嘴里真诚地哄:“公主,我们带你回宫,不用怕……”
没了马车,地面晃荡崎岖难行,一行四人慢了不少,却一刻也不敢耽误。
终于……城门快到了。
在刚松了一口气后,姬钺看清的瞬间,就忍不住暗骂一声。
城里城外似乎被什么无形的界线划分开,城中遍地通红朱纱鹊,即便房屋地面都在塌陷也不能阻碍红花盛放。城外却陡然清静许多,只有路边一小簇花,再往远处就只能看到一点零星的红色影子。
但……糟糕的是……
远处蓝空,大片昏黄乌云席卷而至,黄沙伴随狂风胡乱地吹,眼看城外就要迎来一场沙暴。
阿勒吉心惊胆战:“这样我们也要出去吗?不是找死吗?”
姜遗光再度踢开一人,回头看时,微微凝眉,还是坚决道:“走吧,我们只有这条路了。”
城门近在眼前,三人都使出浑身力气向前跑。
越来越近了……
身后,追逐的鬼影发狂得更厉害,它们好像完全不受震动的地面影响一般,扭曲着肢体飞快攀爬。更远处,还有人举起弓箭朝他们射来,霎时间箭雨如瀑。
仅凭姜遗光一个,根本挡不住如此密集的箭雨。更何况姜遗光也受了伤,若他也倒下,让箭落到公主身上的话……
姬钺看得很清楚,所有的箭都是冲公主来的!
公主被蒙上了眼睛,看不见,他们欺骗了公主的耳朵,蒙骗恶种不会离开。
所以怨念才要想办法让恶种察觉到危险。
一旦遇到危险,恶种就会想方设法加速诞生!
就像现在,几支箭与公主擦身而过!要不是他躲得快,恐怕公主就要被扎穿了。感受到危险,公主的肚腹表面不断晃动,夏天的衣裳薄,隔着布料能清楚看见肚皮表面凸起的手印。
再让它感受到危险,它马上就会出来了!
姬钺原本托着公主上身,见状咬咬牙,让阿勒吉一个人抱住肚大如鼓的公主,用力一推,嘶吼道:“快走!带她出去!”
说罢,姬钺随手抓住空中疾射而来的箭,以箭为扇,手腕转动箭矢,不断击落射向公主的一切兵器。
两人且战且退,联手之下,再没有危险能接近公主。
阿勒吉吃力地抱住公主,跌跌撞撞往城门跑。
只有不到百步了……
五十步……
“殿下,不要怕,马上就到了。”阿勒吉喘着粗气跳过地上突然裂开的长沟,哄道。
“马上就到了……殿下,你和孩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三十步……
公主呜咽不已,蒙住眼眶的布条隐隐见湿痕,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肚皮表面凸起的手印放缓几分,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时可能撕裂肚皮挣脱出来。
二十步……
十步……
阿勒吉眼里浮现出喜色:“公主,马上就好了,你不会有事的,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咽在喉中。
一支箭从前方射来,不偏不倚,扎进公主胸口。
公主口中顿时涌出鲜血,洇湿了绑在嘴上的布条。
阿勒吉愣住了。
他缓缓抬头,往箭射来的方向看去。
城门口,大王不知何时站在那儿,从背上箭篓中再抽出一支箭,搭弓拉弦。
对准了阿勒吉。
姬钺和姜遗光都听见了从身后传来的,犹如野兽悲鸣的一声巨大嘶吼。
回头一看,姬钺顿时目眦欲裂。
公主躺在地上,眼睛和嘴巴都蒙着,胸膛已经没了起伏。而她肚子里的恶种……正拼命挣扎着出来!
她的肚皮已经撕开了一小道口子,一只苍白的手从口子里伸出,指缝间黏连着血迹。
“还有一口气,把她带出去!!”
二人不管不顾地往前扑,一人抬着一边就往城门口跑。
城门口,不过一步之遥。
胸膛中箭的阿勒吉仍踉跄前行。他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大王。此时的阿勒吉,比任何一只恶鬼都要来的恐怖。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她?”
大王不断后退,可公主已死,他身边的士兵早就已经不再保护他了,全都冲向了要把公主尸体送出去的姜遗光和姬钺。否则他刚才也不必自己亲自射箭。
“她怀了恶种!不能生下来!她会害死我们的!”大王怒骂,一指阿勒吉身后,“你看不到吗?这些都是恶种带来的!”
阿勒吉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死死地盯着大王,面色狰狞可怖。
“你害了殿下……你害了殿下……”
几支箭穿胸而过,阿勒吉感受不到痛苦似的,抓住了大王的脖子,像拎小孩儿似的把他提了起来。
“你害了殿下……你才是那什么狗屁的恶种……”
大王从未想过一向不被自己看在眼里的奴隶居然有这么高大,一只手就能圈住他的脖子。他哆哆嗦嗦地吼道:“你敢?你这个贱奴,赶紧放……”
他忽然感觉身体一轻,紧接着,他听到了有东西落在地面的声音。
视线天旋地转,停下来后,他看到了一具无头尸体,尸体还穿着和他一样的王袍。而阿勒吉那个贱奴,双目赤红,拿着刀,一下一下劈在尸体上。
大王忽然惊恐地意识到……那是他的尸体。
之后,他便再没了意识。
……
托着公主奔跑的两人同样看到了这幅场景,不过这回,他们也顾不上别人了。
公主肚子里伸出两只干瘦苍白的手。
这两只手很长很长,一只抓住了姬钺,另一只抓住了姜遗光。
死死地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只差……几步了……
姜遗光眼前一阵阵发晕,他用一只手去掰,可怎么也掰不开那只手。
指甲深深刺入脖颈,再深一点,就能把他们的脖子开个血洞。
姬钺更是痛得厉害。和姜遗光一比,他更受花香毒气影响,那股香气让他不正常地亢奋起来,恨不得马上放下公主,将公主肚子里的东西扯出来。
他只差一点点了……只差一点点,就可以离开城门了。
他不要死在这里!
姬钺脸色憋得通红,胸膛不住起伏。
只差一点点……他不会死!他绝不会在这里停下!
姬钺听见自己喉咙间发出和刚才阿勒吉的吼叫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嘶吼,紧接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前一跃——
三人滚落在地。
正好,超出城门外不到一尺的距离。
泾渭分明一般,遍地密布的朱纱鹊离他们仅有一尺之隔。
他们身边也开着几株朱纱鹊,从三人身上淌下的血缓缓渗进沙地中,但那几株朱纱鹊并不见长势。
一墙之隔,城中士兵们站在里面,苍白的、带着奇异微笑的脸注视着他们。
从公主肚子里伸出的手也顿住了,被两人甩开后诡异地耷拉在原地。而后两人就是大口大口喘气。
“我们这样……算解决了?”好半天,姬钺才从晕眩中缓过来。
姜遗光也在喘气,用力闭了一下干涩的眼睛,摇摇晃晃站起身:“不算吧?我们……还要去祖庙。”
城外风沙弥漫。姬钺却觉得这混着又干又烫的沙子气味的风比城里那股甜腻的花香好闻多了。
“也是,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
轮回……哈哈……
姬钺认命地抱住公主上身,姜遗光挪到他后边,托起公主两条腿,往来处走去。
离城门越远,朱纱鹊越少。
从公主肚子里伸出的两只手竟也慢慢往回缩,到最后,隆起的肚皮也一点点消下去。
不出意外,等到了祖庙,恶种就会真正地“消失”。
城门内,身受重伤的阿勒吉倒在血泊中,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嘴唇不断蠕动。
他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公主被两人带走。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风沙中,阿勒吉终于无声地吐出生命中最后两个字:
“殿下……”
……
时至寒冬。
京城中已见肃杀之色,处处见枯黄败叶。等这些叶子彻底掉光以后,天上就该飘雪了。
“钦天监说今年冬天雪大,这个冬不好过啊……”城中一处别院,一近卫望天长叹。
另一人取笑他:“雪大怎么?还能冻着你不成?来年庄稼可就长得好了。”
两人没意思地说话,最后都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让他们发愁的不是寒冬,而是那个到现在都没有出来的人。
陛下早就回了京城,时时谴人来问。
所有得知山海镜一事的近卫、入镜人、各路奇人异士……他们的目光都盯着这个小院。
第十五重劫……
谁也不知道,九公子能不能活着从镜子里出来。
他出来了,又会变成什么样。
今天也和过去的数月一样,一群人守着镜子,从早晨等到了晚上。
夜里,一片细小雪花落下。
小院最深处,陡然爆发出一阵呼声。少顷,数只传信鹰从院里飞出,扑棱棱飞往京城各处。
……
长安,骊山。
山中的冬日似乎总是来得更早一些,雪花飘落在山尖,好像给山头披上了一层白发。
和悄悄消失时一样,在众人没反应过来时,姜遗光悄无声息地又出现在了房间里。
近卫们没有声张,替他安顿好一切后就把这几个月发生的大小事详尽地告诉了他。
这些近卫有些是跟着他来到骊山的,有些是后来从京城派来的,共同点便是他们都接到了指令——骊山之中,只听从姜遗光的命令。
几天后,见姜遗光身上伤都养好了,近卫们才让人来记姜遗光的卷宗,他们都很好奇第十五重劫发生了什么。
同一时刻,姬钺也坐在了密室中,十来个近卫持纸笔准备记录。
姜遗光想了一会儿,慢慢开口。
“在这次死劫里,我们经历了几次轮回……”
离开山海镜后,姜遗光终于把镜中所有遗失的记忆都想了起来,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会一次次陷入轮回。
第465章
姜遗光和姬钺最后把公主送进了祖庙里, 并趁公主留着最后一口气说出心愿的时候,将她的名字刻在了大王留给自己的空白的牌位上。
做完这一切,他们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眩晕感。再睁开眼时,他们回到了镜外。与此同时, 所有被抹去的记忆如骤然放闸的洪水般倾泻而至。
从第一次入镜, 到最后的逃离……
其实, 第一次入镜时,他们就差点出来了。
最初入镜总共有十人,姜遗光自身虽疯疯癫癫, 不认人也不记事。可其他人同心协作下,一群人还是找到了祖庙,发现了祖庙中记载的荼如国的秘密——荼如的神鸟就是朱纱鹊,但为什么在神庙中雕成三首神鸟的样子,都是因为千年前荼如王室祖先的决定。
那时大巫很早就预言到了荼如终归要被风沙埋葬, 这是荼如无可避免,无法逃脱的命运。
同时,荼如人坚信朱纱鹊有灵,花香能够指引着他们进入永恒天国。
于是先祖们便决定, 将盛开在王城中原本洁净的朱纱鹊以血祭的法子唤醒传闻中的神明。
血祭一事自古有之, 放在现在算是骇人听闻,可在那时并不算什么稀奇事。总之, 他们的血祭好像真的成功了,原本洁净的朱纱鹊附上了某些奇异的效果,而他们也莫名地开始相信起三首神鸟的传说来。
至于三首神鸟到底是个什么……没有人知道。
总之, 荼如人开始信奉三首神鸟, 以血腥与罪恶饲养神鸟,又从每一代人中挑出三人, 以代表“三首”——过去,现在,将来,再命令这三人交媾产子,生下的孩子就被认为有“神力”,拥有能够唤醒神鸟的威能。
不过一代又一代过去,许多风俗都消失了,因为被选出的王室人在女子怀孕后都要被处死,女子生产后也要勒死。于是渐渐的,这桩风俗就在众贵族心照不宣的暗示下渐渐名存实亡,直至消失。
到后面就没多少人知道三首神鸟的三只首代表什么了。不过到达了神庙的几人都猜测,虽然这个说法失传了,但当初“三首”的血脉应该流传了下来。
而后他们查到了恶种一事,不过这一回,他们不知道恶种其实是大王和公主乱伦生下的孩子,都以为是公主与阿勒吉私通,便想办法在庆典之日,让大王处死了公主和阿勒吉。
但谁也没有料到,公主咽气的那一刻。
她的腹部突然隆起,紧接着,从她腹中钻出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黑衣女人。
黑衣女人诞生刹那,天地变色,无数风沙呼啸而至,淹没了荼如。
说到这儿,近卫们不由得心一紧。
但接下来,姜遗光的话就令他们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这只是个开始,我想……或许正是因为我们杀了公主,才引起了后来的轮回。”
恶种意识到了,它将被杀死,才会向神鸟许愿活下来。
现在想想,死劫从一开始就给他们设下了局,只要他们为了恶种除去公主,恶种就会因受到威胁而许下永生的愿望。
恶种诞生,荼如毁灭,而后他们必然踏入一次次轮回。
京城,姬钺也对近卫们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两人的口录一字不落被记下,京城和骊山驻地的近卫都再抄录了一份,以信鹰送至对面。很快姜遗光和姬钺就分别看到了对方的卷宗。
并不意外,他们两人的猜测差别不大。
这事过后,姜遗光就清闲了下来,而后很快得知了另一个噩耗。
白骥去世了。
在姜遗光离镜前半个月左右的一个晚上,白骥坐在院子里煮茶。躺在醉翁椅上睡了过去。下人们以为他只是小憩一番,没料到白骥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众人吃惊之余并不奇怪。白骥年纪本就不小,一路辛劳赶路,体内留下暗伤也是有的,加上山中寒冷,许多老人都熬不到来年春天。唏嘘后帮着办了丧事也就完了。
白家跟着来的小辈整日跟在秦亘身后转悠,对这位叔父的死悲痛了一会儿,很快也放下。白家其他奴仆也有不少生了外心。只有白骥的小侄孙悲痛不已,日日只喝一碗清粥,说要给堂叔公守孝。
一个小孩子,其他人哪有那么上心,他自己要守孝其他人也不会太操心他,是以姜遗光见到这孩子时,小孩儿的圆脸也变得尖尖的,两边脸颊肉往里凹。
他见到姜遗光倒是很规矩地行礼,问什么答什么。一问一答间,姜遗光听到了一个耳熟的名字。
秦亘……
他微微眯了下眼睛。
到最后,姜遗光问阿寄要留在骊山还是回巴蜀老家,或是回京城,都可以随他。阿寄睁着一双消瘦后显得更大的大眼睛看着他,怯怯道:“我……堂叔公说了,我要回去……”
他紧张地看看周围,踮着脚示意姜遗光弯下腰,而后小声地在姜遗光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堂叔公说,老家有公子想要的东西,他让我带公子你回去看。”
姜遗光抱住他的手微微一紧。
“好。”他像什么都没听到一般,伸手抚了抚阿寄僵硬的背脊,“好孩子,我会送你回去。”
姜遗光离开后,阿寄才好像活过来一样听到了自己的呼气声,他刚才整个人都僵住了,回过神来,腿一软直接坐倒在地。
不是冷的,是被吓的。
阿寄摸摸心如擂鼓的心口,满头冷汗。
那位公子变得十分可怕,尽管他看上去温和了很多,可当他凑近时,阿寄就感觉自己好像面对着什么凶恶的猛兽一般,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姜遗光定下了去巴蜀地的时间,就在下旬,他们最好赶在年关前出长安到巴蜀,等过了年再回京。
几个随从打扮的近卫跟在姜遗光身后,看他好似漫无目的地走在驻地中,皆有些迷惑。
姜遗光转了一圈,又进驻地的大营看了看,发现变化很大。
多了许多从骊山行宫里搬来的物什,都是些好存放的瓷器漆器等。唐时器具摆放在大梁样式的房屋内,颇有一种错乱感。
人却少了很多,据近卫们说因为大雪再有几日就到了,届时积雪封山,再难进出。所以这段时间驻地里很多人都住在骊山的行宫内,想争取大雪前多研究些东西。
“陈姑娘和秦大人都在山上呢。”近卫道。
姜遗光:“哦?那蒙先生呢?他在哪儿?”
他看起来好像并不在意秦亘,这让不远处跟着的几个随从松了口气。近卫道:“蒙先生就在营地里,听说这几日病了,怕过了病气给公子,才没能来拜访。”
“病了?”姜遗光轻轻地反问,又好像没有在问谁,自言自语般,“我记得蒋大夫也和我一起离开了地宫,他在什么地方?不能让他来治病吗?”
近卫道:“上个月,蒋大夫跟着上山,在山上不小心摔着了,现在也整日在房里,不见外人。”
姜遗光担忧道:“我们好歹同生共死过,既然他们病了,我当然得去探望。”
近卫们劝不动他,只能听从命令准备了些礼物,然后带他找上蒙坚住所。
还没进去就能闻见院子里飘着一股又浓又苦的药味儿,打开门往里走,四处陈设都是新的,只是仿佛也被病气和寒冬抹去了一层光似的,无端显得黯淡。
看起来不是装病。
等见到躺在床上瘦成一张纸的蒙坚时,姜遗光不免露出吃惊之色,快步上前:“你怎么病得这样重?”
蒙坚张口还没说话就是一连串咳嗽,捂住嘴的手帕里溢出血丝,他有点狼狈地赶紧擦去,缓了好一会儿,费力开口:“姜公子,让你看笑话了。”
姜遗光坐在床边,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我看你不像寻常生病。”
蒙坚苦笑着摇摇头:“当然不是。我……我后来又进了一次地宫,在地宫里中了毒,这毒谁也解不了,只能……慢慢养着……”
“和我一块儿中毒的兄弟们,都没了。只有我还活着……不过,我恐怕也没几天了。”
“大夫说,我的五脏六腑都烂了,就算现在解毒也活不下去……”
姜遗光面露哀色,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似的。
蒙坚反而拍拍他的手,释然一笑:“因为这个原因死,我也算死得其所,不亏。只是……我这辈子还是没能解开大秦地宫之谜。”
“还有,我总欠你一句道歉。再不说就来不及了。虽然……说出口也不能弥补什么,只是让自己心安的借口罢了。”
姜遗光疑惑:“道歉?你并未做过亏欠我之事,为何这么说。”
蒙坚细细打量他的脸色,看他好像的确不知道,心下怅然复杂,还是改口道:“没什么。”
“对了,我记得你在进地宫时,向我打听过九鼎一事。我听说陈姑娘也在查此事,姜公子,你可以问问她。”
出了蒙坚的屋子,姜遗光走出数十步,回头望着仿佛半空中都飘着药气的房屋,轻轻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蒙坚因为什么道歉,他也知道,驻地中有不少人都在窥视他的举动。于是他干脆装作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但……蒙坚给他下了毒,让他神智不清地登上骊山收鬼。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自然是有人指使。
在他入镜后不久,骊山驻地的人就收拾了东西上山。他们又是如何知道骊山行宫里的鬼魂被收走了?
幕后那人给他下毒,恐怕就是想叫他上山收鬼。一来不想让自己反抗,二来……
姜遗光回想起自己在镜中的遭遇。
失去了神智,便能看到不一样情景。
骊山行宫里也是这样吧?只有“疯了”,才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是谁能做到这点?
姜遗光的视线似乎穿过了数座山头,看向了正在某处行宫内的秦亘。
看的时间有些久了,随从还以为他在为蒙坚难过,劝道:“公子,先回去吧?还需要处理些事。”
姜遗光收回目光,跟在近卫身后离开。
再过一段时间就要下大雪了,他们想要去巴蜀,就必须在大雪封路前下山。
这样一来,正好和回营的秦亘错过。
他算好了吧?就算等过完年,自己带着白家的小孩回来,途中经过骊山也不能停留太久。到时秦亘随便找个借口进地宫或者上山,自己就又找不到他了。
秦亘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在白骥死后派人探望阿寄时说上两句自己的好话,就可以让阿寄动心思。
光明正大的阳谋。
他料准了自己没办法找到他,是吗?
……
行宫内,秦亘又收到一封飞鹰传书。
传书每天都有,他早就知道了山下发生的事,包括姜遗光神不知鬼不觉地再次出现、蒙坚终于病死等等。
他就等着什么时候接到姜遗光带白家人离开的传信,就可以下山了。算算日子,应该就这几天。
解下信鹰腿上绑着的竹筒,倒出里面的纸条,一目十行还没看完,秦亘已突地猛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
山下人来报,这几日山下有恶鬼,似乎是受从地宫中搬出的器物影响,有不少人都疯了。那些疯子,虽然被及时抓了起来,但他们在作乱时,将秦亘房屋毁了不少,几个留在山下的亲信也都在这场动乱中死了。
现在这些人来信就是请他和陈姑娘下山主持大局的。驻地中也有将军和各首领,但他们都不能服众。那位姜公子不日就要离开,故而只能请他们提前几日下山来。
秦亘一看就知道这是谁的手笔,他才不信是真的什么鬼魂闹事,再说了就算真是鬼魂,营地里不正有一个能操纵鬼魂的人在吗?
想到这儿秦亘就忍不住面色狰狞,在房里走来走去。
姜遗光……
不是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吗?那些废物,连这些都查不清楚!
秦亘当然不怕姜遗光,他要是怕,当初就不会那样做。留在山上全因为陈姑娘警告,不让他再和姜遗光碰面。
他对骊山驻地有用,不能损失。而姜遗光对朝廷更有用,两人相斗不是好事,陈姑娘才要强行将他们分开。
但现在秦亘忍不了了。
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今天死了几个亲信,烧毁了一间房屋。明天呢?他在山下可不止一间屋子的家什,也不止几个亲信。
他的家人还在山下呢!
想到这儿秦亘就心急如焚,看天色还早,收拾东西叫上几个人,就要下山去。
陈姑娘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秦亘这回可不听她的了,没几句两人便爆发大吵,气得陈姑娘冷笑后拂袖而去。
等陈姑娘冷静下来,问清山下发生什么事后,又是一声冷笑。
“依我看,他这是活该,自己作孽。”
要算计别人,又不能接受别人算计回来?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美事?
士兵们还在等陈姑娘吩咐,或者沉吟片刻:“算了算了,反正也不差几天,让手底下人赶紧收拾东西,我们也先下山吧。”
陈姑娘多花了一天在山上收拾并善后,又因为秦亘只带了几个人匆匆离开,她却领着一群人,故而比秦亘慢了三天才回到驻地。
回去就发现出事了,驻地内不少地方挂起了白。
陈姑娘心里咯噔一下,领着一众人匆匆进去,还没来得及收拾,就有不少人扑倒在门外,大哭。
秦亘死了。
和秦亘下山的几个亲信哭天喊地抹泪,说他们路上本来好好的,也放了信号,让山下的人来接。山下来了人,因为天晚了就在山中扎营住一夜,夜里没事。结果第二天继续下山的时候,秦亘不慎碰到了一朵毒花,当时就晕了过去。
他们紧赶慢赶把秦亘送回驻地,可已经晚了……还没见到驻地大门,秦亘就咽了气。
听到这儿,陈姑娘心一沉,连忙喝问:“跟着去接的人是谁?”
亲信掰着手指头数给她听,都是些信得过的人。
陈姑娘问:“那位姜公子呢?他在什么地方?”
亲信一愣,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提姜遗光,而且他也没打听啊。另一个人就道,姜公子这几天都和阿寄在一起,并帮白家人收拾下人整顿行囊。
陈姑娘微微闭目,胸中怒火不休。
所有人都没有把姜遗光和这件事联系在一起,陈姑娘却直觉这和姜遗光脱不了干系。
一个入镜人,能用的手段太多了。他根本不必亲自出面,也能杀人于无形。
秦亘固然有错,姜遗光要对他怎样都好,为什么要害他性命?他不知道秦亘对骊山有多重要吗?
就为了一点私人恩怨,他就非杀了秦亘不可?
想到这儿,陈姑娘豁地站起身,丢下一句:“你们把这里收拾干净。”便出了门,几个婢女随从急忙跟上。
陈姑娘怒气冲冲来到姜遗光居住的小楼,却被看门的婆子告知姜遗光不在,去找阿寄了。白家人住得离小楼不远,她又改道,等到了地方,再度被告知姜遗光独自带着阿寄出去玩了,听说是找了个地方凿冰野钓。
如此几次扑空,陈姑娘的怒火反而渐渐消下去,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之处。
秦亘那人她很清楚,脾性的确不好,时常目中无人。但……他不会不顾全大局。
就算姜遗光的母亲和他生父的死有关,这么多年过去,秦亘还要以权谋私,把这笔账算在姜遗光身上,实在太过牵强。
姜遗光也是一样。
她没亲眼见过对方,却听过对方不少事迹。在她看来,姜遗光性情很特别,不记恩,也不记仇,万事因利而行。
只要有利可图,他不在乎和仇人还是恩人合作。
秦亘不是傻子,就算他碰到了姜遗光,也会想办法和他化解恩怨才对,为什么忽然走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除非……他们有什么必须杀了对方的理由。
陈姑娘跟着指引,终于找到了姜遗光。
他和白家那个小孩坐在一起,面前是一口小小的湖,湖面早就结了冰,凿开两个洞。这两个人就坐在湖边对着洞垂钓,旁边还放着两个小木桶。
“姜公子好兴致。”陈姑娘走过去,怒火消失后,她脸上反而浮现笑容,低头往桶里看一眼,不禁嘲笑,“钓了半日,怎么一条也没有?连阿寄桶里的鱼都比你多。”
姜遗光手中鱼竿一抖,刚想提起,细细的鱼线就被尽头出的大鱼扭动着挣断。
“陈姑娘。”姜遗光仰头道,“你把我的鱼吓走了!”
陈姑娘一摊手:“是么?是你技不如人。”
两人第一次见面,却熟络得仿佛好友一般,阿寄迷惑地看着两人,他总觉得这两个大人话里有话,可又听不出来在说什么。
陈姑娘笑话过后,随意拍干净地上大石头,坐在了姜遗光身边。
跟来的随从们坐在远处,时不时冲他们张望。只要有一点不对劲,他们都能马上赶来。
一钓就是一下午。
两人什么也没说。
陈姑娘就这么看着姜遗光一竿接一竿,鱼饵用了不少,可他坐着的地方就是没有鱼上钩。
直到天快黑了,阿寄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打,三人才决定回去。
阿寄的小桶里装了三条鱼,姜遗光桶里只有一条,还是他借口四不吉利从阿寄桶里抢来的一条,陈姑娘又是好一通笑话。
回去后阿寄就直接跟着仆人下去休息了,陈姑娘望望天色,笑道:“想必你也饿了,不如今晚在我那儿坐坐?就当为我接风洗尘。”
姜遗光让人把那条鱼带下去,闻言点头答应。
月上梢头。
陈姑娘让人在小院里摆了桌,一旁架上两个泥炉,一个煮茶,一个温酒,茶香和酒香飘起的白烟氤氲交织,揉杂成奇异的香气,袅袅飘上高空。
陈姑娘性情豪爽,姜遗光也不冷场,是以两人相处看似格外融洽。
酒过三巡,陈姑娘让所有伺候的下人都退开,盯住姜遗光,问:“为什么?”
谁都没有明说,可两人都知道陈姑娘问的到底是什么。
姜遗光也喝了几杯,脸颊微微泛红,不过这点酒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只是有点儿上脸罢了。他端着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却不喝,只拿在手里把玩,好像没有听到陈姑娘的问话。
陈姑娘又问:“为什么?这里没有别人,你大可以直说。”
姜遗光:“我不知道你在问什么。”
陈姑娘:“你知道。”
姜遗光:“不,我不知道。你必须说清楚,你问的究竟是他为什么要害我?还是我为什么要反击?”
陈姑娘:“两个都想知道。还有,你是怎么做到的?”
姜遗光:“问题太多了,我不能白白回答。”
陈姑娘:“我在骊山多年,知道的比他更多,可以交换。”
姜遗光想了想:“那就一个一个来吧。先说第一个——”
“他认为我会变成祸害,所以他下山是为了除掉我。”
陈姑娘皱眉。
“我相信陈姑娘你也听过入镜人终究会性情大变一事。他不知听了谁的话,那个人让他护着我,给我行方便,可他却觉得我不能活下来,所以私自对我下手。”
陈姑娘:“那个人?是谁?”
姜遗光指了指天。
陈姑娘不说话了。
姜遗光:“到我问你了。”他放下酒杯,一双黑得令人心惊的眸子盯住陈姑娘。
“你知道九鼎吗?”
陈姑娘本以为他要问骊山一事,已经在心中盘算了好几个问题的答案,万万没想到他问了这个。骤然间脸上没绷住,露出了诧异吃惊的神色。
姜遗光:“看来你知道九鼎。”
陈姑娘:“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姜遗光:“这是新的问题。”
这人油盐不进,陈姑娘没办法,只好把九鼎的故事也告诉他。
除了禹九鼎和武皇九鼎外,还有一种说法。
传说,禹九鼎遗失后,秦始皇命人找齐了九鼎,并令能工巧匠取九鼎上的一部分制作出机关阵法,用在骊山地宫中。
所以……只要找齐了九鼎,就可以得到打开骊山地宫的钥匙。
这是陈姑娘花费多年才得到的消息,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据说,武皇让人重铸九鼎,也有想要打开秦皇地宫的意图。只可惜,从未有人实现过。
陈姑娘说完,道:“现在换我了。你是不是见过九鼎之一?”
否则他怎么能解开荧星通道尽头的机关?这还是听蒙坚说的,蒙坚也说,姜遗光在地下时,向他问过九鼎一词。
姜遗光想了下,觉得这件事可以告诉她,遂点点头:“如果我没有猜错,在瀛洲岛的一座地宫里见过九鼎之一的仿品。”
“可能是仿品,也可能是真品,我不确定。但同样的机关,我在徽省乌龙山上也见过。”
陈姑娘心神大震。
这就说明,九鼎之一很早就问世了,并被人参透鼎上的花纹作为机关流传了出去。
姜遗光继续问:“劳烦陈姑娘说说我的母亲,她曾经来过骊山,对吗?”
陈姑娘:“你怎么知道?”不应该啊,秦亘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的。
那就只有……
“她在地宫中留下了东西给你?”
姜遗光矢口否认:“并不,只是我猜的,现在看来我猜对了。”
陈姑娘:“……好吧,既然你这么说。”
她回想了一下,把自己对宋钰的了解都说了出来。
她没有见过宋钰,不妨碍她从记载和他人的述说中了解这个奇女子。
和大多数困在京城的入镜人不同,宋钰走过很多地方。就连姜遗光接下来要去的巴蜀地宋钰也到过。
她做了很多事,认识许多人。而且……
陈姑娘在桌上用指尖画了一个图案,正是赤月教的图徽。
“你应该听过赤月教。”
赤月教也和宋钰有关。有很多人以为赤月教是本朝才兴起的反贼帮派,实则不然,赤月教的存在已经很久了,几经改名,最后变成了如今的赤月教。
陈姑娘说了有小一刻钟,嗓子发干才停下来,最后道:“这些事都过去很久了,我也只是一知半解。许多事情的真相,该由你亲自去查,我却了解不多。不知这样的回答可够了?”
姜遗光点头。
陈姑娘反问:“你是如何做到的?为什么要杀他?”
姜遗光沉默片刻。
陈姑娘放柔语气道:“这不是在京城,周围也没有近卫,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况且骊山之谜少不了你的帮助,就算是为了这个,我也不会害你。”
“若你不信,我可以起誓。”
姜遗光摇头:“不必,真想要违背誓言,方法很多。”
他还是将真相告诉了陈姑娘。
秦亘放出信烟后,驻地里立马点了人前去接应。姜遗光表面没有跟去,实则夜里悄悄潜行跟了上去。
没有人发现他进了秦亘的营帐,秦亘也不想闹大。那晚,他从秦亘口中得知真相后,又看出了他和自己不死不休的决心。
秦亘真的认定他将来一定会变成怪物,为祸人间。他除掉自己,是替天行道。
所以他才决定杀死秦亘。
至于怎么杀的,这很简单。
他在秦亘身上留下了一条蛊虫。
并不是他身上的蛊王,而是捉来的一条小毒虫,让蛊王把它和一朵常见的毒花一起吞掉后吐出来,这条虫差不多就能用了。
等白天赶路时,只要经过一种花,毒虫就会因为花香失控,咬死秦亘。
就算这招不行,姜遗光的计划也很多,夜里放出一两个鬼魂,或者直接操纵蛊王杀人,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做到这点。
陈姑娘良久无言。
秦亘自以为聪明,可他没有想过,普通人和入镜人之间,犹如天壤之别。
隐隐的,她也明白秦亘为何对入镜人忌惮如此之深。
实在是……入镜人想要对普通人下手,后者毫无反抗之力。
这还只是十二重劫,等过了十五重后,那时的入镜人又会到何种可怕的地步?
……
过了两日,白家人总算把东西收拾好了,也同驻地里的人道了别。
他们终于要踏上回家的路。
坐落在长安城西南边的蜀地,离长安城不远,但山路多且崎岖,路上毒物瘴气多,又有不少强盗匪帮,这一路其实很难走。
望着不远处牵着马的姜遗光,陈姑娘叹口气,走上前去。
“这一路多加小心。”她看一眼四周,低声道,“我们一直都在骊山里,外界有些消息被拦下了,不让传出去。你出去就会知道,外面诡异变多了,如今四处横行。”
姜遗光手一顿,拧眉看她。
几个近卫暗示过他这个问题,还说要不要再从京城调来入镜人,被他拒绝了,要是再让人发现宋钰的秘密,他可不想考虑是该拉拢还是该灭口。
姜遗光虽然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但陈姑娘如此慎重的告诉他,这说明外界诡异横行的程度远远不止近卫们口中轻描淡写说的那么简单。
“我会留心的。”
陈姑娘还是很担忧,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在心里向各路神仙祈祷,希望一切平平安安,不要出岔子。
大约上面也料到了这个问题,派来的近卫不少,各个武艺高强,比起原来的白家护卫,这支队伍就算拉去打仗都足够了。
走了十来天山路,总算踏入了蜀地范围。
天彻底冷了下来,夜里飘雪,每天从驿站起来都能看到窗外比前一日更厚的积雪。这让车队走得更慢。
队里其他人还好,阿寄和几个老仆可就吃尽了苦头。大雪天的赶路,马车颠簸不说,里面就算点了炉子也冷得厉害,又不能把窗户封死,省得里面的人晕过去。
这冷意就跟针扎一样,就算穿的再厚,也能感受到那股从骨头缝里涌出的冰寒。
阿寄吸着鼻子,把手炉和裹在身上的棉被又抱紧了一些。
好冷啊……
天渐渐暗下,满地白雪莹莹生辉,照得如白日一般。
这时骑马跟在车边的侍卫把帘子拉开了些,让他透透气。一阵寒风呼啸刮进来,吹得阿寄打了个哆嗦。
他艳羡地透过窗子看着前方骑在马上,却只披了一件薄斗篷的年轻男人。
姜公子居然一点都不怕冷。这是怎么做到的?
听说武功越高,越不惧寒暑。可队里其他人也穿得厚厚的,不像姜公子,他夜里也不生病。他的武功该有多高强啊?
天黑得很快,车队不得不点亮了挂在马脖子上的马灯,星星点点的暖光照着白雪,马鼻子喷出白烟,地面也照出了一点儿烟的影子。
阿寄看了一会儿就专心听外面的人说话,其实都只是闲聊,但他现在没什么事可做,只能听人聊天了。
他们都说今年天气很邪乎,以往这个时候蜀地不该这么冷的。偏偏今年不仅冷得快,还下起了大雪。
这么大的雪实在罕见。本来他们今天能到下一个驿站的,因为这鬼天气耽误,恐怕只能在路上过夜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车队找到了一个过夜的地方,是一座半新不旧的土地庙。进去放了供果,打扫干净,几人又拜了拜神,表示自己不是有意打扰,再陆续往里搬东西。
阿寄藏在姜遗光斗篷底下,牵着他的衣袖走进了土地庙。
踏进门槛后,阿寄回头看了一眼,只是过了一会儿而已,他们的脚印就被大雪盖住了。
“雪这么大,明天起来该不会也走不了吧?”阿寄担忧不已。
姜遗光解下斗篷,站在门槛边抖落掉上面的雪,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听闻蜀地凶险,也不知究竟凶险到了什么地步。
因为实在太冷,进了里间后,往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又铺上毛毡,几个老仆把阿寄抱在中间和衣卧上去,再盖上厚棉被,这就很暖了。
姜遗光在外间和几人一块儿守夜,点了两个炉子,乌黑的炭在炉中发出微弱暖亮的光,上面煨着酒,只看着就让人仿佛也暖起来了。
“这荒郊野岭的,不会有人来吧?我们干嘛还得守夜?”其中一人忍不住问。
姜遗光只是看着门口:“以防万一。”
如果来的是人,还真不必守。
那人嘟囔两句也不说了,提起酒壶,嗅一口酒香后,拔开随身带着水囊塞子倒了一小半,又传给下一个。
另几人也倒了酒,各自从包袱里摸出果子、肉干等零嘴吃,说些荤话互相调笑。
渐渐的,夜深了。
围炉而坐的几人头一点一点,眼皮子逐渐耷拉下去。
姜遗光没管,慢慢拨着炭火。
风声更疾,呼啸刮过,雪花更大,姜遗光能听到不断的簌簌落下的声音。
在风雪声与木炭轻轻燃烧的噼啪响动外……姜遗光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咚、咚、咚。
不疾不徐的三声叩门。
门外大雪明亮,映出门上一个瘦小的剪影,紧接着,细弱声音随风传入。
“里面有人吗?”
第466章
这一声把犯困的几人都给吓清醒了, 几人一骨碌爬起来拔剑拔刀,警惕地瞪着大门。
不怪他们如此警惕,大雪天的正是农闲时,一般人都在家里待着。谁会大晚上来到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土地庙?
敲门声再响起。
“里面有人吗?我……好冷……”声音又细又弱, 尖尖的, 但很奇异地分不清是男是女, 是老是少。
其中一个对蜀地熟的人一听就发毛了,竖起指头嘘一声:“别回它。”
止住其他人回应后,那人就小声地说:“这可能是雪娃子来抓人了。”
他们要去蜀地, 川蜀离长安城不算远,两地风土人情却迥然不同。骊山驻地的人就准备了几个领路的,对川蜀一带熟悉,在当地官府和几家护官符那儿都说得上话。
几个领路人在路上讲了不少关于蜀地的故事,雪娃子就是当地一个传说, 前半段和孝经里的一个故事很像,结局却截然不同。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想起了雪娃子的故事。
雪娃子生前是个乖巧可爱的小娃娃,乳名阿雪, 从小生母病逝, 父亲另娶后,继母不慈, 时常打骂,又不让吃饱。阿雪却是个孝顺的孩子,不论生父和继母怎么对待他, 都不见有半点怨言。
在一个出奇寒冷的冬天, 继母生病了,闹着想要吃新鲜的鱼。父亲就让阿雪出门钓鱼。阿雪找到小河, 可河面已经结了冰,他凿不开,便学着故事里那样解开衣服趴上去。
但可惜的是……
冰的确融化了,阿雪却没能找到鱼。
在融化以后,被冻得没了力气的阿雪从冰洞掉进了湖里。
等到来年春天,河水化开,露出里面冻成了冰的阿雪,乡亲们啧啧称奇,喊他爹娘来看。谁知他爹刚赶到,阿雪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被太阳晒化了,不见血肉皮囊,只有地上的一滩水。
一众人都惊呆了,这时又有一阵风吹了,那滩水忽然被风吹成一片片白色的雪花,飘到了天上,消失不见。
阿雪的父亲终于感觉到自己孩子彻底离自己而去,伏地大哭,回去后给阿雪立了碑。不过也没什么用,第二天,有人发现阿雪的爹和后娘都死在了家中,都是被冻死的,头脸还黏着白色的雪花,身下一滩晒化的水。
大家都说,这是因为河里冤魂多,阿雪死得惨,吸引了许多冤魂,就变成了厉鬼。
本以为阿雪找爹娘复仇完就没事了,可谁知从那以后,许许多多人都被阿雪的鬼魂盯上,不论春夏秋冬都有人被冻死,脸上覆盖着一层冰霜。
当地人恐惧阿雪的鬼魂,便给阿雪建庙祭祀,希望阿雪不要来找自己。后来有人说直呼阿雪的名字会让阿雪听到他们的声音,晚上就会找来,于是当地人又改口叫他雪娃子。
听说只要见到了雪娃子的脸,或者回应了雪娃子的敲门声就会被雪娃子带走。
一听说门外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雪娃子,几人心都提了起来,一两个拿眼睛去瞟姜遗光,还有几个赶紧搬来东西抵住门。
敲门声还在继续。
又细又弱的声音叫着:“里面有没有人?开开门吧,我好冷……”
“我们现在咋办?”一个人悄悄地问。
那个最初让人别回应的人说:“不给它开门,等天亮就好了,天亮了,雪娃子就会走开。”
于是一行人屏息静气,对门外动静全都当做没听见。
文文弱弱的敲门声持续了一阵子,那个声音还在喊着冷。
北风呼呼地刮,那声音又细又弱,偏偏一个劲往人耳朵里钻,听得人心烦。
“娘嘞,该不会敲一晚上吧。”一人诧异道。另一个人接口:“谁知道,说不准,别理就好了。”
姜遗光坐在火堆边一言不发。
一路走来,经历的诡异事不少,只是大多都被他们避开了。今晚这桩诡异不知道能不能和先前一样避开。
正想着,他忽然心里生出一阵异样感。
不论雪娃子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鬼就是鬼,它真的会老老实实在门外敲门吗?别人不开门,它就不进来?
想到这儿,他猛地起身大步往后殿走去,径直推开了房门。
就着外面透进的一点昏暗的雪光,他看见铺好的地铺上,白家老仆抱着阿寄睡得正香。
似乎没什么异样,敲门声仍从前边传来。
屋里四边窗户封得严实,一屋子人睡一个大通铺,屋内暖融融。阿寄仰躺在正中,面色红润,不像有问题的样子。
可姜遗光还是起了疑心,慢慢地,脚下轻轻施力,不发出一点声音,向地上睡着的几人走去。
几人睡得很熟,打着呼噜。阿寄翻个身打个哈欠继续睡着。姜遗光本来没有在意,可他走到门边时,猛地扭头向阿寄看去。
他终于发现哪里有古怪了。
躺在地上睡着的共七人,可被子怎么有八个地方鼓起?
想到这儿他直接过去直接掀起被子一角,赫然发现阿寄身旁竟躺着一具犹如冰雪雕砌成的洁白的无头身躯,赤裸着,身体大小看起来和阿寄差不多大,在漆黑的夜里十分明显。
他抓起那具躯体直接扔了出去,奇异的是手指触碰到的地方竟然不冷,也难怪阿寄能抱着睡着。
那具冰雪凝成的孩童躯体被砸在地上咕噜噜滚到墙角才停下来,从脖子上断口裂开,一直裂成两半,又啪一声碎开。在姜遗光的注视下迅速融成了一滩水。
阿寄和几个老仆都被闹醒了,但他们都没看清眼前人,刚想呼救,便听到面前人发出熟悉的声音。
“有东西,别说话。”
是姜公子!
他们顿时不敢说话了,任凭黑暗中那个人影走来走去,不知拿起了什么在地上擦拭,又站起身来。
这时外面也有人端着烛台进来找他,说刚刚那个敲门声消失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随着烛台进入,屋内亮起,几人看清了屋里的情况。
阿寄和几个老仆因为被子被掀开冷得不行,姜遗光又不让他们动,只敢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姜遗光自己拿着一团布站在墙角,那团布湿淋淋地往下滴水,地面也有一大滩水渍。
他接过烛台回头看去,将躺着不敢动的几个人被子全都掀开摸索查看一番。这些人的被子都是干的,只有阿寄身边留下一滩湿渍,水印在铺好的褥子上,看起来像一个人影。
老仆刚才没发现,现在看着那滩水还以为阿寄尿床了,又气又好笑,指责阿寄一句后,姜遗光就拦下了他们:“不是阿寄的错。”
他把刚才发生的事儿说了。众人望着那滩水渍,目光顿时变得惊恐。
老仆更是吓得赶紧抱着阿寄爬起来钻出被窝,一把将地上的东西扯下:“少爷,这床褥子不能要了。”抱起阿寄后才发现他身上冷得厉害,沾了湿渍,“你这身衣服也赶紧换换,不然那个东西又要找上门来。”
一众人全都吓得没了睡意。姜遗光丢掉手中湿布,道:“算了,大家都去前殿吧,坐在一起。”
一行人赶紧收拾了地上的东西全都挪到前殿去,前殿没那么暖,但地上铺了东西后不算太冷。
众人心惊胆战地或坐或靠,生怕哪里又冒出一个雪做的人,或是又响起敲门声。
不过这回似乎老天保佑,后半夜平平安安过去了,没有再发生什么怪事。
当太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时,许多人自己也没察觉地松了口气。
各种家当收拾好了,又给土地庙重新上了柱香,吃过了干粮,一个人笑着当先拉开门走出去,边走还边回头对寺里的人说话:“还好昨晚姜公子发现了,不然我们可就……哎哟!”
一个没留神,他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滑倒在地,而那个被他踩着的东西也往前滚远,那人面朝下倒在地上,那个东西就正好在他脸下,被砸得粉碎。
有几个隐约看清了,那是一个大雪团一样的东西,姜遗光看得更清楚——那是一颗冰雪雕成的人头。
他快步走上前,掰着肩膀把人扳过身一看,那人脸上糊了厚厚一层雪。其他人也赶紧过来,有个和他要好的兄弟取笑他这么大人了还能跌倒,说着又去拍掉他脸上的雪块。
一拍,脸上雪团大把大把落下,可……雪被拍掉了,也不见脸露出来。那人一动不动。
雪块底下,还是雪。
他兄弟都吓傻了,回过神来猛地扑上前晃着他:“李哥?李…哥你怎么回事?你……”
话刚出口就咽回了嗓子。
因为他的摇晃,整颗脑袋掉了下来,像一团裹好的雪球,掉下去后,啪一下,砸开细小的雪花。
他抱着自己兄弟的无头尸体,脖子上断口整整齐齐,因为寒冷,一滴血都没流下来。
他傻了。
其他人也傻眼了。
本以为待到天亮就没事,可马上就要走了,雪娃子却在他们眼皮底下杀了一个人……还是用这样诡异的方法,个个噤若寒蝉,疑神疑鬼地四处看,生怕哪里又冒出来一个雪做的影子。
阿寄更是抱紧了老仆的脖子,脸吓得发白,死死咬牙不敢出声。
姜遗光往前走几步,在地上摸索。
他记得,刚才被踢出去又砸中的头炸开后有几团落在了这里。雪地一片白茫茫,看上去好像哪儿都一样,他找了一会儿,总算找到了几个可疑的部件。
一只耳朵、一块连着半张嘴巴的鼻子……看起来很小,像是仿着小孩的模子捏出来的。
“可能就是雪娃子做的。”他把那几样五官展示给几人看。
夜里,雪娃子的身体潜进了阿寄被窝里,它的头继续在外敲门。等它的身躯被毁后,这颗头就一直等在门外。
无论是谁,只要第一个出门就必然会踩中这个头。踩毁了雪娃子的头,它就可以顺势夺走那人的头颅。
抱着尸体的那人哭都哭不出来,两只眼睛气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听姜遗光说罢,恨恨捶地:“这他娘的!什么狗屁雪娃子,咋了,自己死得惨就拖别人下水?”
低头一看自己好兄弟的尸体,不免心中更加悲凉:“什么鬼东西?你很厉害吗?很了不得吗?有本事来找老子!老子不怕你——”
姜遗光依旧平静地站在原地,等那人骂够了坐在原地喘气时,道:“别再说了,妖鬼有灵,说出的话会被应验的。”
“应验就应验!老子不怕!听到没?老子不怕你——”那人一听又腾地站起身冲远处怒吼,声音都哑了,可满腔悲怆依旧堵在心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两只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一片白茫茫雪地。
正当其他人都以为他还要做点什么发泄时,那人像是再也无力承受一般扑通跪倒在地,大滴大滴眼泪涌了出来。
“有本事出来啊……老子不怕你……”
“凭什么……”
众人心有戚戚然,几个和死去那人生前关系好的别过头去抹了把泪。
“凭什么啊……”
……
上车后,阿寄心情还是很不好,怏怏不乐。其他人也高兴不起来,各自闷声赶路。
这一路上总算没再遇到什么事,被姜遗光警告过的那人起先气血上头,冷静下来后渐渐感觉到了后怕,他知道姜遗光颇有些神异之处,便骑着马一直跟在对方后面,脸都被吹僵了也不肯进马车里坐着。
正午太阳升得老高。今天日头格外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不过对赶路的人来说就更困难了,路面结的冰融化了一些,马匹踩上去稍有不慎就打滑跌倒,一行人走得更慢。
那人跟在姜遗光身后,就见前头马车窗户掀起个缝,一个小脑袋探出来。然后姜遗光策马稍稍往马车边靠近了些,他也赶紧跟了过去,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阿寄听上去还是放不下昨晚的事,问:“公子,你说……为什么鬼一定要害人呢?”
姜遗光:“我不知道。”
阿寄:“我听人说许多鬼有自己的忌讳,只要不触犯它们的忌讳就不会出事,这是真的吗?”
姜遗光的声音很平静:“不是。”
他看了一眼阿寄,知道有人在听,便稍微提高了声音,“鬼就是鬼,它们杀人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任何契机。我虽不知道鬼为什么要杀人,但我知道,一味躲避是避不开的,人也无法和鬼抗衡。”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论什么人都不行。”
阿寄半懂不懂,忧愁道:“那……那怎么办?就只能等死吗?”
姜遗光:“靠运气吧。”
阿寄觉得很怪,听了以后心里闷闷的不舒服,想反驳又不知道怎么反驳,他也想起了击垮整个白家的那场闹剧,喃喃道:“真的没有一点办法吗?我家常请高僧来做法,佛祖也不能保佑吗?”
“佛祖?”阿寄听到了姜遗光似乎嗤笑了一声,可他掀开帘子仔细看时,对方面上无悲无喜,什么也没有。
今天还算顺利,天黑前他们找到了一间驿站。一切安顿好,睡前,阿寄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姜遗光白日问过的那个问题。
这回,姜遗光说出了一个他完全没有想到的答案。
“因为,没有佛祖。”这个年轻男人残忍又平静地告诉他,“没有佛祖,没有神仙,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除掉鬼。”
“神也好佛也好,都是前人捏造出的虚假,就是为了让人心里有个慰藉。原本鬼也是这种捏造的东西,用来警示人不要作恶。但捏造的神并未成真,想象的鬼却变成了真实。”
到最后,他又听见这个可怕的公子轻轻呵了一声,不知在笑什么。
阿寄没有听懂这个答案,只能默默记在心里。
大约是彻底进入了蜀地,一路上遇到的怪事陡然多了起来。
譬如走在一条路上,突然发现已经是第三次经过同一棵树,比如路上遇到的卖炭老翁,掀开竹篓一看,里面装的的确是炭,却是些被烧成炭的枯焦人骨。再比如路上借宿一户大户人家,第二天醒来时却发现这家所有人全都整整齐齐吊死在大门口。
越往前走,越可窥见人心惶惶之象。不必刻意观察都能发现各种寺庙、道观变多了,一条街上能有七八家庙宇,即便大雪天这些庙宇门口也排着长队,香火鼎盛。
而当地的官府也几乎不存在了。
途径好几个县时,都听说他们的县官不知招惹了什么,一夜间全家死绝,几次过后,上面也不再派人下来。有些老百姓都怀疑可能上面的官儿也遭遇了不测。
绝大多数百姓这辈子一个字都不认识,才有愚民一说。可“愚民”有时候又是敏锐的,就像风雨来临前的鸟儿会不安地四处低飞,天灾前的生灵也会从山中跑出来。
眼下老百姓们便是如此,他们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家乡,靠着游商打听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冬天游商也少了,许多百姓只知道自己村里或镇里的事,对外界一无所知。但他们都生出了不安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在暗中发生一样。
他们什么也做不了,脚下土地就是他们的根,所以即便感觉到了危险,老百姓们也不会离开,只会选择多盖几间庙宇祠堂,多向神仙和老祖宗们祈求保佑。
越往蜀地深处走,人烟越少,不安感愈甚。
若不是姜遗光坐镇,忠诚一词又几乎刻在了近卫们的骨子里,他们都想打道回府算了。
尤其是在听说白家祖宅的地址后,更是感到了畏惧。
无他。
白家祖宅就在酆都。酆都城向来有鬼城之称,放在以前他们可能不在乎,可现在……他们当中还有谁没见识过恶鬼啊?
这群人对姜遗光更加恭敬了。
酆都之行不可避免,只能祈祷姜遗光能庇护他们一二。
半月后,赶在新年到来前,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酆都城。
乍看下,酆都城城门高大古朴,并没有想象中的阴森,甚至城中来来去去的人比外头还多些——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准备置办年货。
验关牒,进城门,人流如织,趁得这大雪天也多了几分热闹烟火气。一直闷闷不乐的众人心情也好了几分,身上都不觉得冷了,跟着几个领路人顺利地找到了客栈住下。
根据白家老仆所说,白家有一分支就在酆都守着老宅,他们递帖子过去就行。
一夜无事。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们就被外面嘈杂声吵醒了。往窗外一看,似乎满城的人都从家里出来了,街上到处都是穿着鲜艳的人,满面欢笑地往某个方向涌去。
客栈里有些从外地赶回家过年的人,他们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群人聚在楼下想问个清楚,结果客栈里的掌柜和小二也走了。没奈何,众人只能草草吃了些东西跟着追出去。
街上到处都是人,明明还有几天才到年关,可早已充满了年味儿。道路两边屋檐下挂着大红灯笼,贴着红剪纸。人们穿着新衣新鞋,头戴新帽,小孩也穿着崭新的虎头鞋,手里捧着灶糖、糍粑、糖葫芦、面人等跑来跑去。个别顽皮的,见着两边房子没人,扔个小炮仗,很快就被自家大人抓起来往屁股上狠抽几下,放下以后又混不在意地跟着人群往前跑。
因为人多,也好打听,随便问了几个,都说是去天子庙进香的。
天子庙是今年才盖起来的,里面有当今天子的塑像,还有几位公主皇子。下一任天子也在里面。
大家都知道今年怪事多,起先百姓们对天子庙并不感兴趣,更习惯去寻常寺庙里拜拜佛说说因果。但即便求神拜佛也免不了有人意外死去,直到建了天子庙后,有些人试着去拜拜,遇上怪事的次数真的少了很多。
这个消息一传开,百姓们立刻接受了天子庙,并坚信皇帝就是真龙天子,只要潜心拜天子,他就能保佑人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尤其是快过年了,他们这个地方有个风俗:过年当天是不能拜神的,怕惊扰了神仙。所以大家都想赶在过年前几天赶紧去天子庙拜拜。是以这几日街上格外热闹。
“天子庙?”姜遗光不太相信天子庙真有这样的威能。
说得直白点,皇宫里都有恶鬼横行,一个和皇帝一模一样的雕像就能驱鬼了么?
但这么多人都跟着去,和他同行的人们也满脸兴味。他便没有阻拦。
正好,看看天子庙里有什么。
随着人流往前行,挤了一两个时辰,他们终于见到了一间高大庙宇。
天子庙此时两边门都打开了,一边让人进一边让人出,源源不断的人群进进出出。据说因为来拜的人太多,天子庙里的庙祝就定了规矩,一个人最多待半刻钟,近来上过香,磕过头就必须赶紧离开,不要耽误后面的人。
当地有些豪绅想过花钱把天子庙包下一天,可这是天子庙,除了大官,还没谁敢这么做。曾有个豪绅带着数十家仆在庙外把游人赶走,不料天子庙里的人见了,干脆就不放他进来了,那豪绅还想强闯,结果大门洞开,正殿里皇帝的金身遥遥看着他,那豪绅就不敢再放肆,灰溜溜带着家仆离开。
姜遗光在人群里听够了故事,包括各种拜过天子庙以后,夜里遇到恶鬼也不怕,晚上不再有鬼压床等等。他没往心里去,被他牵着的阿寄却听得如痴如醉,对陛下更加向往崇敬,拉了拉他的手,仰头问:“公子,你先前说没有人能对抗鬼怪,陛下呢?陛下可是真龙天子。”
姜遗光没必要在这时泼凉水,便道:“陛下自然不是普通人。”
又等了很久,终于轮到了他们。
门口数十士兵手持刀枪,看另一道门里走出来几个人,再放进去几个。
踏过高高的门槛,和外面吵嚷不同,里面陡然安静下来,骤然的幽静让原本兴奋不已的阿寄自觉噤声,不敢高声说话。
和他们一块踏进门的还有一对年轻夫妻,一个老妇人,一对年过双十的姐妹。
妇人在进门时抚了抚肚子,不是为了求子就是为了求安胎。那老妇人看上去家境一般,尽管衣服鞋子都是新做的,料子看起来却旧,像是拿旧衣裁成的新衣。
那对姐妹样貌有些相似,姐姐看着活泼些,妹妹十分内敛,低头碎步跟在姐姐身后。
姜遗光牵着阿寄,走在几人最后边。看他们进门前摸摸左边的麒麟头,一个接一个跪在天子像前,拜下去,起,再拜,再起……经过功德箱,往里投香油钱。
踏出门时,要再摸一摸门口右边的麒麟头,寓意有头有尾。
阿寄很兴奋,进门前就迫不及待摸了摸麒麟头,等其他人都拜完了,扯扯姜遗光的衣角:“公子,到我们了!”
两边都站着庙祝,是一对年轻男女,穿着样式奇异的衣裳,身后各自跟着一串童男童女,也穿着相仿的奇特衣饰。姜遗光看着有些眼熟,可他确定自己并未见过类似的衣饰。
他不着痕迹地抬头看了眼雕像。
金光灿灿的雕像,刻了一个样貌威严的中年男子模样,端坐在宽大座椅上,头戴玉冕,手持玉印,座椅两边各雕着盘旋的五爪金龙,顺衣袖攀沿而上。
据说雕像就是按照皇帝的模样雕的,皇帝原来长这个样子吗?
庙祝们都看着俩人,身后灵童也疑惑地看着他,姜遗光不欲在这时起冲突,和阿寄一同拜下,跪坐直起身,闭目仿佛在祷告许愿。
只有姜遗光知道自己什么愿望也没许。
他不信所谓天子庙,更何况,就算天子庙有灵,他的愿望恐怕也不是这样一尊雕像能够实现的。
牵着阿寄离开正殿,阿寄兴奋地摸了摸麒麟的脑袋,并让他也摸一摸。
姜遗光伸手快速抚过,谁也没看清他其实根本没碰到麒麟头一点。
阿寄也没看清,他只以为天子庙有灵,自己许的愿望也一定能实现。而他心里一直对姜遗光有几分畏惧,虽然尊敬他,不妨碍总是想反驳。这回他知道天子庙的确可以实现人的心愿并驱鬼除妖后便更兴奋,一路叽叽喳喳说自己还要来云云。
和他们一起来的人也都拜过了天子庙。和阿寄比起来,他们的狂热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约是受外人影响吧?
姜遗光很早就知道,人如墙头草,当一个人处在一群人中,那群人做了什么,变成什么样,那个新放进去的人也会立刻变成相同的样子。
就像他们……来之前还对天子庙有顾忌,可从等待到进门,所有的人都在高兴的告诉他们天子庙多么灵验,拜了天子后就能得到什么样的好处,他们当然会信。
阿寄说了半天也得不到一个回答,他咬着唇想了想,以为姜遗光是因为自己说得话被打破所以不高兴了,怯怯地问:“公子?您不开心吗?”
姜遗光低头看他,露出一个喜悦的笑:“并没有,我只是太高兴了。”
“我一开始以为没有人能抵御鬼怪,现在知道天子庙可以庇佑百姓,我当然高兴。”
“真的吗?”阿寄睁大了眼睛。
姜遗光像真的很高兴一样笑起来:“当然是真的,我千里迢迢来到酆都,自然不希望遇到太多怪事。”
等所有人都进过天子庙以后,便商议着回去,正巧白家祖宅那边也传来消息,住在祖宅里白家分支的那批人剩的不多了,加上祖宅空荡荡的让人害怕。所以他们都搬了出去,只隔三差五让人去打扫一下。
正好这会儿要过年了,分家的人早就打扫过祖宅,该修补该整理的地方都收拾过,他们可以直接搬进去。等整顿好了,分家的人再上门来拜访。
阿寄听得更高兴,他刚才许的愿望就和这件事有关。
他希望一路能顺顺利利的,能平安把白家死去的那些人下葬。
一行人逆着人流艰难回到客栈,将行李收拾好,和掌柜的打了招呼,白天人太多,等夜里他们再走。
别的不说,光棺材他们就拉了十几口,这些可都是大家伙,路上怕吓着人,全都装进了货箱里,不趁夜里走还能怎么办?
热闹喧嚣装填了整个白日,待夜幕降临,人群才渐渐散去。
街上变得空荡,一个人也没有了。
一辆又一辆马车从客栈后院牵出来,拖着后边沉重的货箱,踢踢踏踏走在街道上。白天人太多,雪被踩得脏污,一团团黑黑白白堆在路边,看着好像一个又一个矮小的斑驳鬼影。
很安静,只有车轮碾过地面积雪的细碎声音。
阿寄趴在车窗上往外看,白天热热闹闹得很好,晚上太静了,就让他总是很害怕。
白天拜过天子庙,应该……不会有脏东西吧?
穿过几条街,月亮升得更高,过一条小巷,巷外是数间低矮平房,巷子里就是一间高大深宅,雪白的墙,漆黑大门,门边贴着两道大红底黑字的对联,可能是分家的人想着过年事忙所以先贴上去的。屋檐下还挂着几盏崭新鲜艳的红灯笼。
阿寄探头往前看,又爬出半边身子往后看,后面是拉着棺材的马车,堂叔公就躺在其中一个箱子里。
他看一眼堂叔公方向,又看一眼房子,好像就能替堂叔公看到从没见过的祖宅似的。
车队在大门前缓缓停下。
走近了才发现,大门没有关死,微微敞开半条缝。
姜遗光不要别人,自己先一勒缰绳上前,跳下马,左手随时准备抽出腰间软剑剑柄,右手已经取出了藏在暗袋里的山海镜,手肘轻轻推开门。
大门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又厚又沉,铜合页多年没上过油,一推就发出尖涩的吱呀声,听得人骨头发酸。
院子里一片黑,什么都看不清,好像月亮都照不进光似的。姜遗光就站在门口,冲身后人示意。很快有人解了一盏马灯送来,一句话不说又赶紧回到车边。
他接过去,一手提灯,另一手中铜镜将光亮照得更远。
好像只是一瞬间,月亮就重新照到了这间小院,整个屋子都变得亮堂起来了,少了些阴森诡谲之感。
姜遗光提着灯继续往前走,绕过照壁,过二道门,一扇扇门都被他推开,直到各处看起来都“正常”了,他才提着灯往外走。
门外,阿寄不安地坐在马车上等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静不下来,好像……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逼近一样。
“公子已经进去很久了。”阿寄终于忍不住说。
他身边的老仆安慰道:“少爷且宽心,公子有大能耐,不会出事的。”
正说着,门口亮起一点光,那点光越来越近——果然是姜公子!
阿寄立刻高兴起来,就要招手……
霎时间,他感觉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从自己身边迅速掠了过去。
他僵在了原地。
刚刚那个……是什么?!
老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先掀开帘子跳下去,看阿寄还在发呆,探着半边身子进去把人抱下来斗篷裹着,心疼道:“小少爷怎么手这么冷?”又一摸,有点心急,“脸上也是,可是冻着了?怎么不说呢?”
他焦急地给阿寄搓手搓脸,总算看见那张苍白小脸恢复了血色。
姜遗光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车旁,低头看阿寄,老仆对他有些俱怕,声音低下去,就见姜公子对他伸出手。
他结巴了一下,下意识把孩子递过去。阿寄也不敢乱动,乖巧安分地任由姜遗光把他抱走,像一只被提住脖子的小猫。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姜遗光问。
怀里的小孩又僵硬了一会儿,点点头,趴在他肩上小声说:“刚才有个影子从我身边飞了过去,很冷。”
姜遗光:“是么?我知道了。”
他还是很怕这间祖宅,那么大,那么深,阴森森的。扭头看一眼他就回过去,两只小手死命抱住姜公子的脖子不肯放,头埋在他肩窝里。
“公子,我还是很怕。”阿寄哀求他,“我带你找到东西以后,你带我回京城好不好?我不敢住在这里。”
姜遗光没有马上答应:“以后再说吧。”
第467章
当夜, 阿寄翻来覆去睡不着。
漆黑实木架子床,不大,对他一个小孩来说却大得吓人,床帐一放下来, 好像把他关在了笼子里一样。
他躺在床上, 外面一丁点声音都清晰地好像就在耳边响起, 这让他总是忍不住去想各种怪事,满脑子乱糟糟的可怖场景。
翻来覆去许久,再怎么害怕还是慢慢睡了过去。很快他就猛地醒过来, 从床上弹起来急匆匆穿上鞋就往外面跑。
他……他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
他要找公子!
阿寄一股脑冲到门外,他不认识老宅布局,眼前到处都一样的长廊让他根本分不清往哪儿走。
姜公子……姜公子在哪儿啊?
阿寄捂着嘴不敢哭出来,满脸是泪,跌跌撞撞地走在大宅子里, 长廊垂花门一重又一重。
没有!到处都没有!他到处都找不到!
“姜公子……”阿寄急得快哭了。
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轻轻的风声,抬头往上看,姜公子衣着整齐地从屋顶跳下来, 像一只燕子一样落在他身边。
阿寄都呆了, 直到姜公子问他:“你怎么跑出来了?”他抖了抖,回过神, “我……我做噩梦了,不敢睡。”
说罢,又小心翼翼地问对方:“公子, 您也没睡, 也做了噩梦吗?”
姜遗光没有回答,转口道:“我带你回去。”
并非噩梦。
真相是他已过十二重劫。除却不惧寒暑、不易染病外, 连睡觉的时间也少了。在骊山时便测过,一天睡不到两个时辰就足够整日清醒。
所以,他才趁其他人都睡着后出来登上屋顶坐着,谁知道阿寄睡不着跑了出来。
老宅长廊,阴冷的风从一大一小两人身边刮过,呼啸不休。阿寄只穿着里衣,很自然地钻进了姜遗光的斗篷里牵住衣摆跟着走。
姜遗光放慢脚步往里走,问:“你做了什么噩梦?”
阿寄想了一下,摇摇头:“不记得了。”
明明梦里害怕得不得了,甚至好几次都感觉如果再不醒来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阿寄吓得拼命挣扎才从梦里醒来,可他一睁开眼就把梦里的事忘了个干净。
姜遗光:“忘了就算了,不是什么大事。”
阿寄忍不住道:“公子,会不会和我在门口看到的那个东西有关?”他把脑袋从斗篷里钻出来,手比划,嘴里还发出“咻”的声音。
姜遗光仍旧说:“不知道。”
两人往里走。
阿寄不认路,但他能看出来姜公子正带着他回房。
“能不能不要回去?”阿寄终于忍不住祈求道。
姜遗光:“你很害怕吗?”
阿寄连连点头,牙关都在打颤:“我,房子好大,只有我一个人……”
姜遗光:“没有危险,不必害怕。”
阿寄只能将话咽回去。
两人慢慢穿过走廊。
两边都挂了红灯笼,没有点着光,黑黢黢的夜里,像被风吹着摇晃的红眼睛。
阿寄被自己想象吓到,恨不得整个人缩到斗篷里,这个年轻公子……他也很怕,可和整间古怪的老宅比起来,他只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姜公子不放。
终于来到了房门口。
姜遗光伸手推开漆黑大门,低头看他:“到了,进去吧。”
阿寄却死命摇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房门,声音都在发抖:“公子!刚刚……我刚刚出来的时候……没有关门!”
晚上大家都睡了,谁会来关门?
姜遗光:“可能是被风吹的。”
阿寄满脸不信。
见他死活不肯进房间睡觉,姜遗光也不强迫他:“那你跟着我好了,别乱跑。”
阿寄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姜遗光本就是在老宅里闲逛,见状带阿寄重新折返回去。月光如洗,四处堆雪,不必点灯也能看得清楚,阿寄就一直缩在姜遗光斗篷里跟着他走来走去。
祖宅很大,从大门进来过庭院大堂,大堂两边分东西二苑,两苑各有花厅、假山、内湖、阁楼等,大堂往里走就是二堂,即中堂,隔开东西二苑。
他们夜里住的就是西苑。
据说东苑是以前给分家的老人们住的,好几任老人在里面咽了气,后面东苑就空出来了,还修了一道墙,墙上开小门,想从西苑过东苑必得打开门不可。
不过分家的人也说,从前东苑里发生了许多怪事,所以那扇门的钥匙跟着他们老太爷下葬时一块儿埋了,不让他们过去。
这些事情阿寄不清楚,只模糊地听长辈们说东苑不让过去。
他看姜遗光好像把前前后后都转了一圈,连带着他身上也暖和起来了,不过姜遗光转悠过后似乎又打算把他送回去睡觉,阿寄急了,扯扯他衣角:“姜公子,堂叔公和我说过,说您要找的东西在东苑。”
姜遗光:“东苑?”
阿寄点点头,回忆起堂叔公的模样一字不落地把话说了一遍。
当时白骥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在一个夜里,他把阿寄叫起来,抱着他考了几句诗,然后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记着,叔公和你说的这些话,除了姜公子以外不能和任何人说,你的叔叔也不行。”
“祖宅分东西二苑,东苑建得早,西苑是后来修的。姜公子想要的很可能在东不在西。至于到底在什么地方……你就告诉他,这么多年没有回去,我也不记得了。”
姜遗光带着阿寄脚步一转,往东边走去,过回廊穿花院,看到了据说隔开东西二苑的刷得雪白的围墙。
墙约丈来高,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东苑风光,让人看不到另一边。墙底积雪,白墙和白雪相接,分不清边界。有些地方还栽了几朵腊梅,细小的黄花在月光下很不起眼,却有股喷薄的清香,
沿着墙走了一段,总算看到了那扇门,也是黑色的,实木制成,又厚又重,布满湿漉漉的灰尘。
姜遗光沉吟片刻:“明天再过来看看吧。”
他记下位置,带着阿寄往回走,随意找了一处挨着阁楼的凉亭坐下。阿寄嘴上说着不困,不过在坐下后没一会儿就靠着姜遗光闭着眼睛睡着了。
天边渐渐翻起一丝鱼肚白,像极了刚睁开的一双眼。
一到白日,夜里所见的诡异之景就好像都消失了,老宅又大又广阔,即便身处冬日也处处是景。
阿寄又不怕了。
老仆照顾他换了衣服吃过饭以后,他本想去找姜公子,这时却有个来报,说分家那边来人了。他只能留在大堂等待。
不多时,仆人引进来一大帮人,有男有女,大多头发都白了,最年轻的看上去也有三十来岁。一进来后,为首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就颤巍巍走到天井里放着的几十口棺材边,跪下,大哭。
其余人纷纷抹泪跟着跪下,哭声此起彼伏,响彻白家祖宅上空。
阿寄看着他们,又想起棺材里躺着的人,头一低,眼眶里忍不住也流出热泪。
一群人哭够了,在老仆们搀扶下起来,各自落座。阿寄虽然年纪辈分都小,但他是本家人,所以和那位最先跪下哭嚎的老人一同坐在上首,两边高椅坐满了人,还有些坐不下的束手站着听吩咐。
姜遗光站在阿寄身后,将底下众人样貌神情一扫眼底。
按照辈分,那个老人算是阿寄的叔叔。阿寄乖乖喊了一声后,他塞过去一个厚厚的白包,然后开始说起两家的渊源。
老人叫白祖望,和白大儒白慎远不是一支的,但白慎远的父亲和白祖望的爷爷算是关系不错的堂兄弟。后来分家以后,白慎远这一支去了京城,他们留在西南老家,两边就淡了些。
但不论如何,都姓白,打断骨头连着筋,更何况京城那一支并不是不认祖宗了,每年都会送些银钱用作族里出息。这边若有人要去京城办些什么事,那边招待得也很周到。到后来,白慎远成了帝师,连带着他们也飞黄腾达,一跃成为当地望族。
白祖望怎么都没想到,他们竟会遭此不测。
说了这一茬后,他又指着底下的人让阿寄来认。
他把自己的七个孩子包括远嫁的儿女、儿女们的孩子都叫来了,他底下四个弟弟妹妹也叫来了,弟弟妹妹们的孩子也在……所以看起来才有这么多人。
这些人未必对京城那边有多么向往,但白祖望发了话,他们总是要来的。想到京城那支给予自家人的方便,又有老太爷领着,不哭也难。
还有些就是为了阿寄而来的了。
原本如果白骥跟着来,这些人自然不敢动心思。但是白骥在路上病逝,只留下阿寄这么小个孩子,他能知道什么?能守的住这么大家业?
就算阿寄只带了从手指头缝里漏出的一点,那也不是笔小数目。
姜遗光把他们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阿寄年纪小,虽然聪明,但和这帮人比起来心眼就不够看了,方才哭过一回,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家人,心里正宽慰。家里从小也只会教他要尊敬长辈,不会教他小小年纪就要怎么分辨长辈是不是有坏心眼,于是很乖巧地问什么答什么。
直到有个人甚至直接问起他们带了多少钱回来、放在什么地方,老仆脸一沉,从那个女人手里接过阿寄,骂道:“亏你们还是长辈,就这么算计个小孩子?”
那名义上是阿寄舅妈的女人的丈夫当即和踩了尾巴的老鼠一样跳起来嚷嚷,说他们不过是问问,阿寄一个小孩子不懂管家,正是需要他们这些人帮忙的时候,主人还没发话一个下人插什么嘴云云。
年纪最大的白祖望一下子训斥这个,一下指责那个,又要打圆场。但其中一个闹起来了,其他人自然不肯罢休,他们所有人,都从来没有见过阿寄,这时却摆出了亲热又负责的长辈的态度,说要让阿寄住到他们家去,至于家产,自然会等他懂事后归还。
阿寄没有蠢到连这都听不懂,刚刚还升起的濡慕心思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气得抓着老仆袖子就想把这群人赶出去,被老仆捂着嘴摇摇头,不让他喊出声。
就让这群人去吵吧,阿寄不能管,也管不了。
一屋子人吵吵不休,几十口棺材沉默地摆在那儿。
阿寄又气又急,气到最后,眼睛瞟到外面整整齐齐摆放的几十口棺材,那些仿佛能把他吞噬的巨大的愤怒忽然就消失了,化为满腔悲哀。
要是堂叔公还活着,他该有多难过?
明明是家人,却要为了银钱吵得连血缘都不顾了。不过堂叔公也说过,血缘都是虚的,处的人情才是真的。他初来乍到,凭什么让这群人把自己当亲人呢?就因为都姓白吗?
一群人都争着想带阿寄住在老宅里,最好能把阿寄过继来。尤其是马上快过年了,要能把这事儿定下,年关时叩拜老祖宗,那其他人谁也说不了嘴。
人多吵架时,就免不了把彼此知道的腌臜事儿抖落出来。尤其是这群人还沾亲带故时,互相知道的丑事就更多了。
姜遗光一直在原地,不过半个多时辰,他已经听了十几件家中秘辛。听来听去,没有自己想要的。
没有宋珏的消息。
分家的人没有见过她么?
不应该。
依照母亲旧人的说法,自己和她样貌十分相似,只要认识他母亲的人都能看出两人的关系。
是因为不熟悉而遗忘了?还是宋珏当年做了伪装?亦或者……宋珏当年并没有到白家来?
底下人还在吵。
一个个头不高,细眉细眼的男人吸引了姜遗光的注意力,他正扯着另一个说自己家中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的男人叫骂:“你坏事做尽,缺了阴德,当然不会有儿子,就连女儿也要嫌弃你家的风水呢!”
那人大怒,一拳砸在瘦削男人脸上,那男人抹了把鼻子里流出的血,更生气,叫的声音更尖:“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家二十年前发生的事,害死那么多人,你们还有脸回祖宅来?”
姜遗光看了过去。
二十年前?
两方当家的都打起来了,他们家里女眷和其他亲戚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吵吵打打乱成一锅粥,抓头发的撕衣裳的拳打脚踢的,气血上头时长辈喝止也不听了,很快就有人脸上挂了彩。
争吵间,姜遗光也听出了大概。
最先动手那人他成婚早,娶了个比他大八岁,还带着个只比他小十岁的儿子的女人。那人父母肯定是不乐意的,但这儿媳妇有钱,在当地颇有名声,拿了钱也不好说什么。
这男人倒是真喜欢他妻子,连带着对便宜儿子也十分疼爱,视如己出。一家三口过得倒也快活,不料后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女人的儿子忽然杀死了家中十来人,包括男人的爹娘、他同母异父的妹妹、来探望女人的姨母和姨母的儿子等。
男人因为在外干活,侥幸躲过一劫。
杀了人之后,他一把火烧了房子,又自己上吊自杀了。
好在放火后没多久就下了大雨,火很快熄灭了,男人回家后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差点疯掉,大病一场的同时还要操持众人后事,过了很久才慢慢缓过来。
他在办后事时好像什么也没想,就连那个杀人的大儿子也顺手安葬了。过了没几天,他又跟疯了一样冲到坟地里把那个儿子的墓给挖了,棺材拖出来曝尸荒野。
他恨透了这个儿子。
过了一两年,他才重新娶妻,这件事慢慢被盖过去。但那个瘦小的男人可没那么容易忘掉,继续高声讽刺。
原来被他儿子杀掉的人当中,有一个是瘦削男人的远亲。
而这件事发生的地方……就在东苑的一间别院里。
……
眼看着那群人越闹越过分,有几个甚至故意往阿寄身上扑,老仆赶紧抱着阿寄往后退,不料其中一个老人瞅准了竟把阿寄抱了过去就坐倒在地,一边搂着他哭从未见过面的白大儒,一边暗地里掐了阿寄一把。
阿寄要是跟着哭出来,就好办了。
老仆又气又急,却没办法,那老人倚老卖老不要脸,但阿寄还在他手上,老人的几个儿子也围了过来,要是他们一口气把阿寄抱走,自己还真追不上。
阿寄被掐了好几下,疼得终于憋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哭着冲几个老仆伸手。老人的儿子们也挤了过来,伸手就想把几个老仆推开。阿寄哭得更痛,尖叫地喊姜遗光。
“公子?公子你帮帮我!”小孩儿声音尖锐刺耳,一时间盖住了所有人的声音,“公子!堂叔公说了,我以后不跟着分家,跟着你走!”
听到这句,一直站在原地没动的姜遗光忽地闪身从人群中掠过,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眼睛一花,姜遗光已经抱着阿寄站在了众人不远处。
阿寄抽抽噎噎,在此时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大声说道:“堂叔公说过了,让我以后跟着姜公子。公子护我一路,是堂叔公的至交。”
姜遗光还是没说话,阿寄心一横,大声道:“这间祖宅,堂叔公也说了,有一半是公子的。”
一个人连忙喝道:“你个小娃娃懂什么,这什么公子,他又不姓白,他肯定是唬你的。”说着就想把阿寄抱走,可他人还没冲过来,姜遗光端起桌边茶盏一掷。
爆开清脆碎裂声。
然后他就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的几个大汉拦住了。
脖子上……架了一把剑,惊得他不敢说话。
他都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其他人也被震住了。
闹得最凶的几个人脖子上都架了一把剑,这让他们热血上头的脑袋终于逐渐冷静下来,不敢轻举妄动。
和刚才他们的打闹不同,这些人……是真的会杀人的。
一时间,场面极静。
姜遗光道:“白先生生前的确将阿寄托付于我,所以阿寄会跟在我身边,不过继,不改姓,诸位可有异议?”
一个人骤然起身:“凭什么?你又不是……呃——”
话到一半,他捂着肚子倒了下去。
身后一个近卫抽出剑,随意甩去剑身血迹。
“你是什么人?怎么……”又一个人话没说完,捂着胸口倒下去,被他妻子惊恐地接住,身下聚积起一小滩血。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还有人吗?”姜遗光很和气地问。
一群人不敢说话,鸦雀无声。
姜遗光继续吩咐:“年关将至,大年前三天,也就是五天后在西苑替他们出殡,在座诸位可有异议?”
谁还敢有意见?
一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有人刚想着要报官,却又想到论起官职,这个人的官儿肯定更大。而且他们本地的县令早就不在了。还有谁能管住他?想到此处,不禁悲从中来。
姜遗光:“既然都没有意见,五日后,还请诸位准时到场,到时如果还有人捣乱……”
一双冰冷的眼睛扫过众人。
没有人敢和他对视,就连跟来的近卫也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
“这几日好好养身体,若是有谁风寒着凉了,我带了大夫,可上门瞧瞧。”
这是把他们最后一条路也堵死了。
“怎么?很难做到么?”姜遗光略略提高声音。
“没有没有,我们一定来,一定来……”
“公子宽宏大量,放小的们一马,那天一定到……”
阿寄搂着姜遗光脖子,他心口跳得很快,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害怕?还是解气?亦或者两者都有?
跟着姜公子的那些随从……他们平常看起来和和气气的,也会抱他,逗他玩,他几乎忘了这些人杀气腾腾的样子。
那群人走后,姜遗光就让人去准备丧仪所需的东西。孝衣孝帽孝棒、纸扎的人、车马房子等等,白布白幡、出殡时还要的吹拉弹唱的一支队伍……
处处都要采买,而且一下葬就是几十个人,坟地那头也要先看好,先把坑挖了,到那天就只管埋就行。
这些事老仆不能干,他又不想耗费时间,于是第二天就让人把白祖望一家叫了过来,让他们操持丧事。
他则带着阿寄来到了东苑。
东苑的门锁了,不让进,这难不倒他,翻了墙过去。
从白祖望那里,他拿到了一张白家祖宅的舆图。
翻墙过去落在地上,顿时就能觉察出东西两苑的不同。如果说西苑只是夜里让人感觉不安和阴森的话,东苑也是刚落地就能敏锐感知到的不对劲。
处处荒草杂枝,无人打理,挥剑把树枝蛛网都劈开,勉强开出了一条道,顺着道路往前走,赫然是一片静谧幽深的湖。
西苑也有湖,可和东苑的比起来,东苑的湖足有它三个那么大,因天气寒冷,湖面结了一层冰,闪着凛凛寒光。
湖边堆积了一圈嶙峋的怪石,石头上布满青苔,又有细碎的雪,看上去令人遍体生寒。
“怪不得说这里发生了怪事……看起来真的很奇怪。”阿寄搓搓脸,呵出一口白气,“公子,这里好吓人呢。”
姜遗光只是看了湖面一眼,道:“不会有事的。”
他牵着阿寄沿着湖边往前走,能看见前边、右边和左边都各建了高高的阁楼,其中一间阁楼巧妙地建在了一处地势较高的高台上,看起来更高。但那间阁楼早就被各种奇怪的树枝藤蔓包围了,只能看到顶端有些发黑,像是烧过的痕迹。
这就是那人说的凶案发生的地方吗?
姜遗光带着阿寄先径直回到了接近大门的位置,然后从外往里走。每经过一间庭院阁楼都进去看看。
所有的门楼都被锁住了,他便用剑劈开门,蛛网密布的地方,也随手用湿布清理过。
楼里大多没什么东西。
灰败器具,破烂门帘窗帘、门窗腐旧,到处都是让人喘不过气的灰尘。搞的阿寄一进屋就把自己藏在姜遗光的斗篷里,不肯探头,怕呛到。
就这样,一连进了四间庭院,每座楼都上去看了看,每个房间也都进去翻找了,但确实什么也没有找到。
等再下来后,阿寄不免纳闷地问:“公子,您到底要找什么啊?”
姜遗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当我找到了,我才会知道它是什么?”
阿寄奇怪地挠头。
他听不懂,只好继续跟着姜遗光走。
走得多见的多了,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似乎跟在姜公子身边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只要他不会被破屋子吓到,就什么事也没有。
一直到天黑,他们也才找了一半,姜遗光只得带他折返。老仆们早就等得着急了,看见他们回来,赶紧让两人用柚子叶水沐浴,洗过澡了再出来吃东西。
阿寄跑了一天,又累又饿。头发也洗了,坐在炭炉边一边晾头发一边吃,老仆就坐在他身边拿着干布给他擦干净,这么冷的天本来不该洗澡的,怕冻病。但去了那种地方,又不能不洗。
和阿寄相反,姜遗光只喝了一碗汤就放了筷子。
……
夜里,阿寄又跑了出来。
他叫了两声,姜遗光再次从房檐上跳下出现在他面前。
姜遗光:“你又做了噩梦?”
阿寄眼睛亮亮的,兴冲冲扑了过去:“我想起来了,堂叔公和我说过的!”
“他那段时间总是让我背诗,但他让我背的,都是和月亮有关的诗。我一开始没想到,刚才才想起来,他肯定是想告诉我,东西可能藏在了和月亮、或者和晚上有关的地方。”
姜遗光接住他:“是吗?”
和月亮有关?
会是什么?
舆图上标注的东苑有几间庭院,名字带月,一间叫望月轩,一间叫邀月阁,还有待月台、留月楼。
这么多间,到底是哪个?
亦或者……不止这些?
和月亮有关,也可能是晚上才有的机关,又或者说的是晚上能照到月亮的地方。
这么看来,东苑的那几口井也有可能,井底藏物不易被发现。那面湖也说不定,只要月亮出现,就一定会照到湖底,不是吗?
阿寄很兴奋:“公子?我们要不要趁现在有月亮过去看看?”
小孩对这类能找到宝物的事总是很激动的。
姜遗光没答应:“既然不做噩梦,你还是回去睡觉吧。”
阿寄瞪大眼睛。
他反对没有用,被姜遗光拎着回了房间,放在床上。
阿寄开始耍赖:“我不是不睡觉,只是这个房间太阴森了,我睡不着。”
姜遗光:“白天不睡,晚上不睡,你要把身体拖垮吗?我是不会管的。”
阿寄:“可是……公子您也没睡觉啊?”
姜遗光:“因为有个人,一到入夜就来找我,不让我休息。”
阿寄马上低下头装乖,又赶紧抬起头:“对了公子,阿简让我问问您,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他看您今天只喝了一碗汤……如果不合胃口,您可以说想要吃什么的。”
他观察姜公子很久了,发现他真的不吃东西!也不睡觉!
他是神仙吗?还是鬼怪?鬼可没有那么好心,可姜公子又对神仙什么的说法很不屑一顾似的。
姜遗光盯着他看,少顷,说道:“你只是不想让我走,才想办法拖住我吧?”
阿寄支支吾吾。
姜遗光俯下身,看着这个小男孩,向来露出温和神情的脸终于再次展露出原有的冰冷与无情。
“你不必缠着我,也不必讨好我。我和你堂叔公做了交易。既然你想回京城,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尽力护送你回京。其余的,我不会插手,也不会管。等回到京城,我们的交易就结束了。”
阿寄小脸上的嬉笑也终于慢慢淡下。
他也再次记起,京城中,那场葬礼上姜公子显露出的杀伐之相。
那才是姜公子的真面目。
他这几日一直不断让自己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一样讨好姜遗光,撒娇、亲昵,不论对谁都说他的好话。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很怕这个年轻男人,每一次……他都要克制住心中的恐惧,才能走到姜公子身边去。
“你很怕我。”姜遗光道。
阿寄说不出话来。
“既然害怕,就不要勉强自己。”
说完这句话,姜遗光终于起身离去,不多时,老仆敲几下门进来了,是姜遗光说阿寄一个人睡害怕才把他喊进来的。
老仆进来后,发现阿寄躲在被窝里发抖,浑身冒冷汗,以为他真是一个人睡怕得不得了,连忙抱起小主人又拍又哄。
“是不是梦魇着了?”老仆问。
阿寄脸色苍白地摇摇头,把脑袋埋进老仆怀里,还在不由自主地发颤。
第二天,他病了,身上起了烧,裹着厚被子还烧了炕依旧身上一阵阵发冷。
照顾他的几个仆人自责不已,连连说早知道不该让他大冷天洗澡。
大夫来看过,却说不是着凉,而是受了惊。
阿寄喝过药,窝在被子里躺下。但他还是睡不着,只要闭上眼,脑海里就会浮现那双冷冰冰的眼睛。
不怕……他说过了,他会送自己回京城。他会遵守承诺的……
……
姜遗光独自进入了东苑。
他一路都在想着白骥或自己母亲留下的谜题。
月亮……
究竟是白骥把自己需要的东西藏起,还是自己的母亲借白骥之口想要告诉自己的谜?
多年前,宋珏来到蜀地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到底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越探寻,越觉得宋珏身上疑点重重。
姜遗光沿着前一晚的路又走了一遍,经过了几间名字中带“月”的阁楼院台,挨个进去翻找,依旧什么也没找到。
这些房屋和先前找过的屋子没什么不同,无非这个房间大点那个房间小点,墙面挂蛛网,地面积灰,一片狼藉。
不过……一张字纸也没有找到。
桌椅床榻什么还在,多宝阁上还摆了一些玩意儿,可就是不见一本书,一张字纸。
是搬走的时候全部带走了吗?
姜遗光把整个东苑都走了一遍,毫无头绪。
冬日天黑得早,很快天就暗下来,月亮逐渐爬上枝头,明亮又柔和的月光毫不吝惜地洒下光芒。
姜遗光仍留在东苑,不吃不喝一整日对他来说没有太大影响,他并不饿,也不渴,更没有丝毫睡意。
他正好来到了湖边,站在一间凉亭里,湖面结了冰,模糊地映出月亮的圆影。此刻,天上的月和湖中的月交相辉映,若非周围荒凉狼藉,倒真算得上不错的景致。
月亮……
姜遗光再次拿出舆图,展开,手指在几间阁楼上轻点。
是他疏忽了。
如果把这几间名字带月的房屋的地点加上这片湖画出线,相交汇聚于一处。这个地方……
是一间凉亭。
姜遗光收起舆图,辨过方位后就向那个凉亭赶去。
荒凉数年,凉亭屋顶和柱子上的漆都掉光了,地面到处堆着乱石,正中一面圆形石桌,石桌边围了一圈共四个石凳。
姜遗光先在每根柱子上挨个敲击,听里面是不是空的,又跳上凉亭顶翻过来看房梁和八角飞檐有没有藏东西。这些地方都找不着,他再跳下去观察石桌和石凳。
敲了敲,桌凳都是实心的,凳子似乎钉在了地上无法推动。他又试探地去移桌子,也无法移动。
四处检查,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藏物之处,墙上地上桌下也都平滑一片,不见任何印记。
难道是他猜错了么?
姜遗光心生疑惑,从凉亭里出来,外边半圈是荆棘半圈是平地,他沿着转了半圈,长着荆棘的地点也劈断了踩进去,走着走着忽然感觉脚下踢到了什么,低头看去。
踢着的东西是地面立起的指节高的铁环,很小,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块石头。蹲下去后,可以看出那圈铁环连着什么。
姜遗光用力拔了拔,脚下些微晃动,他立刻起身把四周荆棘都削了大半,掩着的一层薄土和一些碎石积雪也踢到一边,总算露出了铁环连着的事物全貌。
是一块三尺宽的浑圆石板,石板和周围地面颜色一致,若不是趴在地上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刚才他就是踩在了石板上。
来到石板边缘,揪着铁环用力往上提,这块石板便被掀起,露出底下不大的一个圆洞。
姜遗光先避开,等洞里气味散去,再对着光往里看。洞口和内壁十分窄小,不知多深,看着见不到底。丢下一块石头试探,很快就听到底下传来空旷闷声。
几次试探后,姜遗光确定了里面没有危险,可光靠伸手也够不着底。
更巧的是,凭他现在的身形,这个洞恰好能进去,等他再长大点想进去也难了。
姜遗光四处望望,见四周无人,跳了进去。
因岩壁窄小,姜遗光不得不收拢双臂才能往下落,但很快就落到了底,和狭小井口不同,底下竟是个有几分宽敞的通道。
他踩住的地面下方挖了排水渠,估计是防止雨水上涌。再往里走,通道尽头,立着一扇窄小的门。
第468章
姜遗光站在门前, 依旧确认了一番是否有机关暗器。
即便这个消息很可能来源于他母亲,他也不会完全相信。
不过门上确实没有机关,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门后是一间极狭小的暗室, 点着火折子, 一点点微光照亮了方寸地带。正中一张小圆桌, 圆桌上放了个木匣。
他打开木匣,里面放了一封厚厚信和一张同样厚实的叠起的布,把布抖开, 赫然是一张舆图。
更令人惊叹的是,这张舆图上的图案不是画的,而是用彩线绣上去的。即便过个几十年也不会坏,不慎泡了水也不会褪色。
真是母亲留给他的么?
姜遗光环视一圈,见没有其他东西, 退出暗室。
大约怕坏,信也是用不知什么材质的布做成厚纸张的样子,封口黏得严严实实,上面写着一排小字:
“爱子姜遗光亲启。”
就着微光, 他拆开了信。
很厚一沓, 姜遗光看得飞快,看完后, 收好信和舆图爬出井外,按照信上最后的嘱托点着火。不知这墨是用什么制成的,刚把信拿出来, 信上字迹便跟见到太阳的雪一样消融了, 就算带走也发现不了什么。
但姜遗光还是按照吩咐,把所有信纸都烧了。
白烟袅袅, 很快只剩一小堆灰。
姜遗光离开了东苑,脑子里还在想着宋珏告诉他的那些消息。
信中,宋珏并没有和他提及母子情分或父亲姜怀尧的私情,可以这么说,这封信没有提及一句私事,全都是宋珏东奔西跑这么多年所探查到的秘密,有些得到了解答,有些尽管只是猜测,也被她写了下来。乍一看,不像是母亲写给儿子,更像是一位老道的前辈传授经验给后辈。
宋珏去的地方很多,主要是为了找寻“九鼎”。而她也在信中验证了九鼎这一传说确为真实。只要找到流失的九鼎,破解九鼎上刻着的铭文之谜,就能打开骊山地宫外的机关。
那张舆图,就是她亲自画下的走南闯北跋山涉水经过的路。九鼎共九尊,她找到了六尊,还有三尊尚且下落不明,但她在信中写道据她查阅古书发现有一尊鼎很可能漂洋过海去了海外,兴许就是在方丈、蓬莱、瀛洲三座仙山之一。
她认为仙山确实存在,但不一定真是“仙山”,她也不认为山里真的有什么仙人。但她没有机会出海证实了。
至于宋珏为何探访九鼎,她在信中写到,是因为她小时候遇到了一位入镜人。
那入镜人请她帮忙带路找一座古坟,后来再见到入镜人时,他被诅咒缠身,快死了。大约是人之将死,入镜人告诉了她许多秘密,包括山海镜的十八重劫,包括长生不老的传说。后来那入镜人不知所踪,可能是死了,却给尚年幼的宋珏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也就是从那时起,宋珏拼命想往京城跑。她努力赚钱、读书、寻找古籍,违抗村里的风俗不愿嫁人,再后来她找到契机,在京城里做起了生意,不断结交和这方面有关的人才,只可惜绝大多数都是纸上谈兵。
到后来,她结识了姜怀尧。
彼时的姜怀尧被近卫选中入镜,刚出第一重劫,正是慌乱之时。宋珏察觉他不像普通人,刻意接近,相处久后,宋珏果然也被近卫找上。她佯做不知山海镜和入镜人一事,所有人都以为她对姜怀尧情根深种,才甘愿一同入镜。
姜遗光看着,觉得她和姜怀尧也不是没有一点情谊,至少他们相处很融洽。
信里还提到,他们俩做了一个试验。
这个试验以前也有入镜人尝试过,只是能满足条件的入镜人实在太少了,试验又十分凶险。所以从未有人成功过。宋珏在信中写道:“我也不知能否成功,或许即便成功了我也看不到那天,但总要试一试。”
但她到底还是没说试验是什么。
除此外,宋珏也提到一点,即她为何要执着于寻找九鼎打开骊山地宫。
因为,她有个猜测。
——她怀疑那位人间第一位皇帝没有死。他很可能得到了某方面意义上的长生不老。
相传李斯与赵高在秦始皇驾崩后秘不发丧,因为夏天炎热,便在车上塞满鲍鱼掩饰尸体腐烂的臭气。
宋珏却觉得不然。好端端的,把皇帝圣驾的车塞满鲍鱼,臭不可闻,那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他们就是要掩盖什么吗?愚笨的人猜不出,聪明点的一看就能发现吧?
会不会事情刚好相反,正是因为秦始皇没有死,他以某种自己不知道的方式离开了,所以才要在车上塞满鲍鱼,让一些盯着皇帝的聪明人反而去猜测、认为皇帝已经去世了呢?
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年,她有再多猜测也难以证实,除非她能亲自目睹骊山地宫内景象。
后来,宋珏得到了当朝天子的支持,她能去的地方、能看到的古籍更多,在她近乎疯狂地调查下,她诞生了一个有些可怕的猜测。
鬼,到底是什么?从何处来?
大多数入镜人包括近卫都以为鬼即怨念,这话宋珏也认同,可她更好奇的是,在更久远的千万年前,传闻还没有国家,只有部落的时代,那个时候也有鬼吗?还是说那时的人不知有鬼?或者把“鬼”当成了另一种事物,只是叫法不同?
如果人的怨念会在死后变成鬼,那善良的人死后他的善念会不会变成和鬼相反的其他东西?比如神仙?
关于鬼、神、妖、怪等记载很多,说法不一。宋珏看过很多很多记录,四处走访,可令她失望的是,鬼确实存在,但神仙却一个也没有。
没有神佛,没有仙人。所有的神迹都是机缘巧合或者人为,有些全凭想象。
然后她继续去查鬼的起源。
宋珏就有了个更可怕的猜测。
世间本没有鬼,鬼因人而生。
因为人对风雨雷电等气候十分迷惑,无法理解,无法改变,只能统一捏造出鬼和神的想象。这样一来,刮风也好下雨也好,都可以说是鬼神的法力所为。
先认定世间有鬼神,再认定鬼神有莫大威能。人们便开始惧怕鬼神,又想出一套和天地之灵以及和鬼神沟通之法,即为祭祀。
人们按照自己想象的喜好去祭祀自己想象的鬼神,他们认为鬼神需要活人。于是,最初的祭祀多为人祭,手段相当残忍狞厉,以夏商时最甚。
死去的人们心中含怨,祭祀的人们心中有愿,二者相加下,诞生了最早的“鬼魂”。
提到这儿,宋珏还有个猜测:“鬼”也可能不是从本土诞生,而是从其他地方来。
她认为最初期的人祭因为过于残忍,死去的人怨念极多,加上可能在某场祭祀时,某个图案绘制得灵巧、某串念诵歌声、或是某段舞蹈,冥冥中连接上了另一个世界的路。
之后,看不见的大门打开,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潜入。从此,他们所在的世界便有了鬼魂。
正因有了鬼魂的存在,才会让人相信长生不老确有其事。
那位秦始皇除了让人出海寻找仙山以外,还让手下的大将军和丞相替他修建陵墓。不过宋珏猜测,并不止是为了修炼陵墓。
据古籍记载,在陵墓修建时,那位丞相召集七十多万役者挖下深坑,他曾这么形容过:“凿之不入,烧之不燃,叩之空空,如下无状”,也就是已经挖到底了,点火烧不着,敲地面能听到空旷声,底下好像是空的。
还有记载说李斯曾让手下人挖到了一个神秘的地方,已经挖到了地下最深处,再往下无论如何也挖不了了,并且从那头还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人说话。
从古至今都有人认为在地底尽头有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和他们所处的世界是正好倒过来的,海水在天上,天空在底下,地底人们在海中生活等等。
宋珏遗憾道,她从未到过地底深处,即便曾尝试过进入各种地下洞穴,也没有听到什么怪声。
她曾看过《酉阳杂俎》里一则轶闻,说某处某地有一户人家中有一口井,想要喝水了就从井里挑,可谁知有一天他们从井上提水时,井边的轱辘却不论如何都转不动,他们觉得奇怪,便多叫来几个人,用力把桶摇了上来,谁也没想到摇上来以后,桶里竟站着一个人头戴草帽的人。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那个人仰天笑了几声,又跳回井里。在场几人都以为自己看错了。
《酉阳杂俎》中有许多这样看起来没头没尾的轶闻,好像只是在说些自己见过听过的传闻罢了。宋珏起初只当做有意思翻看解闷,后来却觉得其中几个故事有些道理。
像这个故事,井中拉上一个人,未必是真的。可谁知道地底下会不会是另一个世界?
又听说秦始皇地宫挖得极深,可能深得“接近最底层”,宋珏自然想要一探究竟。
宋珏写了很多,并附上写信时间,表明她写这封信时已经渡过了第五重劫,但这时还未怀胎。
宋珏解释道,姜遗光这个名字,是她和姜怀尧商量过的。
不论将来的孩子是男是女,都要起这个大名。
她在信中又一次提起,她其实不知自己能坚持到第几回,又能不能亲眼见证十八重死劫后的长生,但她希望自己将来的孩子能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
回去后,那张舆图被姜遗光贴身藏好,谁也没提起。近卫们以为他还是一无所获,没在意。
阿寄烧得厉害,要过好几天才能下床。他人虽小,心志却坚韧,该喝药喝药该扎针扎针,不论如何,几日后出殡他一定要在场,那时他必须能下床。
姜遗光没有去看他,只负责监管白家丧事。
经过敲打后,白祖望一家安分了不少,他没敢把全家都带来,只叫来了最老实本分的几个在西苑忙碌。
很快半间老宅都挂了白,一切都打点好,该送出去的帖子也都送了,到那日会有不少酆都望族来访。
这几天下来,白祖望慢慢从惊吓中回神了,他觉得自己摸清了那位姜公子一二为人。
总的来说,只要他不惹事,不要想着染指阿寄的东西,那位姜公子就很好说话,出手也大方。这让他慢慢不太害怕,并觉得姜公子这样才有点贵人风范。
这才是气派呢,京中那些贵公子,想必也是和他一样吧?
于是姜公子想打听白家祖宅过去发生的事,以及酆都城内近几十年的大事,他也没瞒着。
祖宅的确有古怪,当初修建时请了很多风水先生来看,好不容易选了址,定了良辰吉日开工,住进去的日子也找高人算过。一开始的确没什么事,白家很快兴旺起来,后面更是有人在京城当大官。
谁知是不是去京城的那一支把白家的灵气都带走了,祖宅不断有怪事发生。
先是夜里频频有人听到奇怪的声音,没有人的房间,却总能听到有人在里面说话。晚上还能看到奇怪的影子。
他们又去请高人来看,可不论是谁都说这间宅子没有问题。这些人又舍不得离开祖宅,于是只好心惊胆战地在这间偌大的宅子里住下去。
直到后来,发生了那桩惨案……
房子虽然没有烧起来,可他们却觉得这比被一把火烧了更可怕。想想,本来要燃起来的大火,忽然被雨浇灭了,这不是祖宅显灵了吗?
可能就是因为祖宅有灵,所以才不愿意让人居住,谁住都会倒霉。于是他们又挑了个日子,所有人陆陆续续搬了出去,到那以后才没有怪事发生。
可今年开始不知是怎么回事,怪事又慢慢多了起来,不光发生在祖宅,更是发生在酆都城各处,就连酆都城的城主府和底下各县县衙都空了。
所以蜀地许多地方变得很奇怪。
没有官老爷们,没有衙役,没有人收税。地主们起先害怕,之后就不在乎,农民们也没感觉出什么不同,害怕归害怕,人还是要过日子的不是?反正地在这儿,跑不了,他们是给地主干工,又不是给官府。
于是竟也这么平平安安地过下来了。
哦,也不一定平安。
总能听说什么人在夜里遇到了什么怪事,或是惨死暴毙,或是发狂杀人。不过只要没发生在自己家,也没什么。
姜遗光问起了当地知府一事。
酆都城的知府算是个好官,青天大老爷,底下小老百姓有时遇到天灾生活过不下去,他就想法子免除税疫,要来粮食赈灾。好几年了,也没听说干什么坏事,颇受当地人爱戴。
但就是有一天,天亮以后,知府一家都不见了。
消失得干干净净。
天亮了,知府家里总要开门的,下人们要进出干活买菜扛包什么的,但那一天没有任何动静。门外守门的衙役也不见了,想递拜帖,敲了半天门都不见门房来收。
没人出来,其他人不敢进去,后面还是个和知府有旧的学子拿着拜帖推开了大门。没多久,学子就屁滚尿流地逃出来,大喊闹鬼。其他人拦下他,可那个学子已经疯了,嘴里只会念叨这两个字,谁也不知他们看到了什么。
百姓们感念这位大人,便纠集了几十个青壮汉子,拿上家里的猎刀菜刀猎弓等等,牵了十几条狗,浩浩荡荡闯进知府家大门。还有些胆大的就留在门口等接应。
“进去以后狗就叫得厉害,吵得半条街都能听到。结果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接着往里走,地上墙上到处都是血,然后在外面墙上挂了好大一幅画画,画上就画着知府家里人,连柴房生火的小丫鬟和知府大人的小孙子都在画上。”白祖望心有余悸。
“听说看到画的时候,画上的人还能眨眼睛嘞,哭着求外面的人把他们放出去。”
姜遗光问:“后来呢?他们想办法了吗?”
白祖望点点头又摇摇头,“办法是想了,但没啥用,有个人伸出手想把里面一个人拽出来,结果画里的人脸色立刻变了,变得像恶鬼一样,伸手就把他也抓了进去。那个人就也被困在了画里。”
“其他人都要吓坏了,他们就商量,这些人已经被害死了,变成了伥鬼,要把伥鬼除掉。不然它们还会引诱更多的人拉进画里。”
“然后他们就找了火把,把那些画烧了。烧第一张的时候,画里的人到处跑,不停地又哭又骂,还是被烧了,惨叫的声音很大……”
说着,白祖望声音低下去。
他会知道那么多,正是因为那一起日他也在。但他知道自己年事已高,所以只是和儿子在门口等着。
那天的惨叫声,至今回想起都令人触目惊心。
姜遗光问:“后来呢?”
后来……
白祖望长长地叹口气。
后来,画里的人都被烧死了。
但是挂在墙上的画纸一点没事,只有画上的人变成了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还散发出臭味,看起来就好像他们真的烧死了人一样。
白祖望一直没有进去,等里面的人出来以后,看他们脸色很不好,多问几句,那群人把事情说了,只说他们把画烧了,画里的人也跟着烧没了。
但他总感觉那些人隐瞒了什么,就让儿子想办法打听。他儿子找个机会请其中一个人喝酒,喝多了以后,那个人才把实情说了出来。
画没有毁掉,画框和画纸都在。他们……他们烧掉的,是知府大人一家。
画中人都被烧死以后,变成了画上的一堆烧焦的灰烬。风一吹,那一滩滩灰烬就离开了画,出现在众人眼前。
所有人都吓傻了,不敢再多留。他们也不能叫别人知道他们烧死了知府大人,只好说知府大人和他家里人都变成了恶鬼,连画一起被烧了。
这件事是个秘密,要不是白祖望觉得姜遗光不可能说出去,他也不敢坦白。
姜遗光微笑一下:“原来如此。”
打听够了,出殡那日也到了。
老天爷很给面子,一大早天色放晴,不下雨也不下雪。阿寄撑着从床上爬起来,舌头底下压一片生姜提神,在老仆们搀扶下到灵堂前准备迎接客人。
来的人很多很多,各有目的,动小心思的不少。但姜遗光把近卫都派出来了,这些久经杀戮的近卫不必做什么,抱着剑站在那儿就足以让许多人压下心思,只能老老实实递上白包进来,然后上香、烧纸、悼念,再走到阿寄身边说些安慰的话,说了赶紧跑。
原因无他,阿寄身后站着个比外面守卫们更可怕的年轻男人。
他看着真的很年轻,未及弱冠,他甚至没有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样貌堪称俊美,神情温和。但所有来人见到那位年轻男子脑子里冒出的第一反应都是恐惧,好几个甚至不敢走上前来。
于是有些想要和阿寄套近乎的人说不上两句也赶紧跑了。
阿寄心情复杂。
他很畏惧姜公子,可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他在,自己会遇上更多麻烦。
这些打着远亲名号的人会随便把他过继给某一家,然后就能占掉家里留给自己的东西。他根本没法反抗。
而他也确实没有害自己,不是吗?
等大多数吊唁的人都退了,姜遗光也从身后走上前,捡起一叠黄纸扔进火盆里,看着它烧干净。又递给了阿寄一个白包。
“节哀。”他说。
阿寄接过,心情更复杂了。
时辰到。
知宾拉长声音喊出声后,白家的下人、分支的家人们齐齐大哭。请来的劳工抬起棺材,八人抬一口,一个接一个往外走。
在这一刻,阿寄哇一声大哭起来,泪流满面。
他的亲人去世已经有大半年,该伤心该难过也早就悲痛完了。可在这一刻,那些人抬着棺材往外走去,踏出门槛时,他忽然又更真切地意识到家人们是真的离他而去了。
再也见不到了。
从今天起,只有他一个人了。
阿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要把这近一年来受到的惊吓和委屈通通发泄出来。
等最后一个棺材也抬出大门,阿寄想追出去,腿一迈却没力气,晕了过去。
“少爷!”正抹泪的老仆大惊。
等阿寄再醒过来,鼻子间一股清凉的药香,嘴里也有苦苦的参味。掀开帘子一看,他们一群人都在野外的山上,白家祖坟就在这儿。
他想起来自己好像哭晕了过去,可能是睡着的时候别人把他带过来的。
而现在天都快黑了。
正常下葬不需要那么久,可谁让他们一口气要下葬几十口棺材呢?请了一百来个壮劳力也不够用,这边填上一个立好碑放好供果,那边马上又要再填。忙到天都擦黑了,还有几口棺材没下葬。
阿寄牵着老仆的手走过去。
他的爹娘、姐姐、祖父……堂叔公、堂兄……都在这里。
阿寄看着那些石碑,摸了摸眼角,是干的。
他已经哭不出来了。
山上风大,夜里风更大,早早点着的灯在风中飘摇。狂风如鬼哭,听得人心里发毛。
有几个男人就说不想干了,想赶紧结了钱回去。
以前他们也不太怕这个,可谁让最近怪事多呢。近来就有个传说,夜里出来会碰上一个提篮子的老婆婆,那老婆婆会让人买她篮子里的东西,甭管买不买,掀开篮子上盖的布就会看见自己的人头。听说,只要遇上了那个老婆婆就必死无疑。
他们怎么会不怕?再怎么想要钱,命也是要的。
姜遗光摇头拒绝了:“放心吧,不会出事。先把最后这些干完,做完这些,工钱翻一倍。”
见有人还是想走,他提醒道:“忙完了大家一起回去,在白家一同住一晚,第二日天亮了再回家,不比自己单独回家来的安全?”
这话说得对,那几个想走的看看天色,只好又抄起家伙继续填土。
等一切活儿终于干完,已过了戌时,天彻底黑了。
好在他们人多,带的灯笼也多,一人一盏点亮后半座山头都亮了起来。姜遗光让人清点过人数,确定没人走失以后,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往山下走。
姜遗光走在最后,没有提灯,手中握着铜镜。
人多好壮胆,说说笑笑间,这段可怕的山路也不那么吓人了。走到山下后,许多人都松了口气,说笑声更畅快。
走了没多远,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后边的人纳闷前边的人怎么不走,还没问,前边的人就惊恐忙慌地往后跑,顿时队伍乱做一团。
姜遗光挤开人群来到前面就明白了。
地上躺了一具无头尸体,正是其中一个劳工。而在不远处,站着个犹如风烛残年的枯瘦的老婆婆。
那老婆婆头上裹着灰蓝色头巾,面上皱纹如千沟万壑,弓着身子,一身灰扑扑棉衣,整个人看起来又瘦又小,好像轻轻一推就会倒下,怎么看都是个孤苦伶仃的老人。
但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她。
月光下,这个老婆婆没有影子。
前面的人吓得一股脑往后跑,后面的人听到了跟着往后跑,好在还没乱起来就被近卫拦住了,他们要是自己瞎跑出去才会遭遇不测。而近卫们大多很镇定,这让乱窜的不少人犹豫地停下了脚步,慢慢回头看去。
然后,他们惊恐地发现,那个监督他们的可怕的年轻人竟一步步往老婆婆走去。
“快让他回来,这怎么行?”有人更恐慌地指着姜遗光,以为他被迷惑了。
一个近卫摇头:“没事的,且看着吧。”
那些人不信,但谁也不敢上前去把人拦下来。又因近卫的话升起些隐秘的期望。
令他们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
那年轻人走到老婆婆面前,他什么事也没有!相反,他竟然伸出手,抓住了老婆婆的篮子!
在一众人惊恐的目光下。老婆婆忽然张开大嘴仰天大啸,满口尖牙,令人毛骨悚然犹如野兽嘶吼般的声响和狂风一道响彻夜空。
再然后……她,她的衣服突然瘪了下去,月光下,变成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了!
姜遗光手里拎着那个篮子,两手一用力,那个篮子就被拧成一团麻花,扭曲的藤条中溢出血来,好像他拧的不是竹篮子,而是一条浸满血的布巾。
众人都看呆了。
直到姜遗光丢掉竹篮,回头示意他们接着往前走,有几人才反应过来。
人群中陡然爆发出一声欢呼。
有高人来了!他们有救了!
阿寄趴在老仆肩头,看着那群人高兴的样子,没有说话,没有戳破他们的妄想。
他们都以为姜公子会留下替他们捉鬼,这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凭姜公子的性格他会不会乐意做这种利人不利己的事情。
就说捉鬼一事……
阿寄总觉得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姜公子的这身本事,恐怕也要花费一些代价吧?虽然他不知道那代价是什么,但肯定不是普通人能想象的。
回到祖宅后,姜遗光如约安排人让那些劳工睡在白家。
阿寄没有意见,他有意见也没用。
姜遗光知道,等第二天这些劳工回去以后,一定会把今晚的事情宣扬的到处都是,但没关系,他现在正需要这个名声。
他想要知道酆都城里的事情,靠自己打听太麻烦了。不如就让这些人以为他有这身本事并会去捉鬼,这样一来他们自然会把酆都城内所有的恶鬼相关的事情传到他耳朵里。
至于那些人因此会生出什么幻想,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可没答应过什么。
正如姜遗光所想的那样,第二天天不亮那群人就激动地回家了,沿途就开始宣扬白家发生的事。
添油加醋,什么手持灵符宝剑和妖鬼大战三百回合,什么撒豆成兵,眨眼间小鬼尽灭。听上去像编的,可那些人信誓旦旦,发誓自己亲眼见到。
很快,几乎全城的人都知道白家来了一位真的能驱鬼除妖的高人,霎时间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
还有些人觉得,这高人既然是从京城来的,莫非……他们的祈求被陛下听到了?
一时间,天子庙香火更盛。
越来越多人想方设法要上门拜访,都被拦了,源源不断的拜帖被送进了白家。
姜遗光看得很快。
正如他所料,大家都以为他是奉皇帝的命令来除鬼的,见不到人,那些人就想办法把自己碰到或听到的怪事写在帖子里送来。
姜遗光也因此知道了许多当地怪事。
提篮子的老太太是一个。还有自己在京城时公主给自己看的邸抄里写的怪事——某些人家中挂在架上的衣服会忽然长出两只手,有时那双手也会长到人身上。
还有些比如无缘无故自己响起来的鼓、进去后就再也出不来的一间寺庙、夜里会出现在街上的一匹凶马,只要看见那匹马就会被它撞死……零零总总,十分多。
但姜遗光还是没找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他想打听的很简单,要么是多年前自己母亲来到此地时那段时期发生的事,要么是川蜀之地中江湖门派的事。
正如公主所说,巴蜀一带向来神秘,川蜀之地山多水多,又有密林雾瘴,生有无数毒虫,是养蛊的好地方。因为离京城远,也是许多江湖门派的驻扎之地。说起来黎三娘的家乡就在此地,姜遗光带着她的骨灰回来,到现在还没有找地方埋葬。
他也想知道黎三娘身后江湖门派的秘密。
据说江湖各门派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找到一个,总能顺着这条线查到其他门派。
他不仅想查黎三娘,也想找到洛妄和王洛幕后的门派是否在这片土地上也留下过痕迹。
今日的拜帖全都看过一遍,足足装满了两个箱子,可仍旧一无所获。
不急……
他要等年后雪化了才走,在此期间,会有人上钩的。
大年三十一转眼就到了。
这一天下了细密小雪,满城百姓祭灶、打扬尘后,几乎都出了门,准备去天子庙拜一拜。
白家没有人出去。
西苑打扫干净,处处挂灯笼,人人换新衣,见面先道声吉祥。和以往一样,他们依旧不出门,前几日让下人出去采买的食物足够了,于是今日也不必出去。
阿寄想过出去玩,可他一个人玩也没什么意思,遂作罢。
姜遗光倒是给白家仆人连同近卫都放了假,他很和气地说大家忙碌许久,这几日想要出去松快也是可以的。
不料这些仆人和近卫也不肯出去玩。他们可是清楚外面有多少怪事,谁知道在外面玩着玩着命都玩没了?几个和他亲近点的近卫更是直言不讳道为了自己的小命,他是绝对不会出去的。
一群人在大宅子里,有吃有喝,有酒有茶,倒也过得热闹。姜遗光不掺合,但要做什么也不管,夜里吃过年夜饭后,一群人聚在院子里,仰头看烟火。
阿寄披着毛绒绒的斗篷,看着看着发起呆来。
他发觉那位年轻公子依旧坐得离他们远了些——倒不是姜公子故意远离他们,而是所有人似乎都有点害怕姜公子,不知不觉间就走远几步。
想了想,他还是走过去。
“姜公子,新年大吉。”他仰头对姜遗光说。
少了以往刻意讨好的意味,好像只是寻常好友碰见了打声招呼。
于是姜遗光也低头回他一句新年大吉。
风有点大,阿寄直接站到他身侧,光明正大地利用姜公子挡风。他脖子上围了一圈围脖,白绒绒兔毛捂得说话含含糊糊的:“姜公子,您以前过年时会做什么呢?会不会也在城里看烟花?”
姜遗光摇头:“并不。”
他不怎么过年节,自老姜头死后,更是不再过节日。于他而言,一年三百六十日每一日都一样,他并不觉得某些日子有什么特殊的,值得庆贺一番。只是他也不会特地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来罢了。
阿寄没听到回答并不气馁,而是接着说:“以往这个时候,家里人都会带我上街去。街上很热闹,什么都有,我记得,我每次都很盼着去。”
“但我以后没有这个机会了。我见不到他们了。”
一簇烟花在空中炸开,亮起的光照着阿寄幼嫩脸庞,眼神古井无波,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姜遗光没有说话。
阿寄低下头。
和他想的一样,姜公子与常人有异。他早便察觉姜公子比其他人更加冷漠无情,不论遇上任何事都没有任何波动。他能发现这点,其中固然有他主动接近的缘故,但姜公子似乎从未想过遮掩。
就如此刻,姜公子只要像其他人一样可怜地安慰他两句就好,他明明知道可以这么做,可他就是不干。
这样一个人……堂叔公到底和他做了什么交易?
他一直打听多年前蜀地发生的怪事,东苑那边也时时寻找。很多年前……姜公子看起来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可他打听的事大多都是近二十年前的了。总不可能是他亲身经历吧?
是陛下让他来查的吗?还是说……往事也和他的故人有关?
第469章
元宵节后, 姜遗光终于得到了想要的消息。
在此期间他只出门过一次,便是为了解决衣袖中无故冒出的双手一事。这件事也是公主嘱托,他才照办,收过后, 他又闭门不出。
但这也让人们对他更加狂热。
若是他轻易出手, 随叫随到, 免不了让人觉得他好利用,继而生出轻视。像现在这样,他架子端得越高, 那些人越不敢怠慢。姜遗光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有时让人觉得自己不好惹,会省许多事。
如现在,源源不断的礼物和拜帖从各处来,送各种奇珍异宝、名贵药材、宝马美人等等……门房谨记姜遗光的吩咐, 奇贵的药材可以收,一些稀奇的古籍也要,其他的一概不收。
“让人去宣扬一下,就说……我爱听故事, 越稀奇古怪越久远的越好。”姜遗光对几个近卫说道。
他们会想办法“透露”出去的。
那些人很快发现了这点!一时间, 整座城的各类古籍奇药价格飙升,连带着周边城镇的药材价格都涨了涨, 不过普通的药材姜遗光不需要,所以慢慢又降了回去。
同时,这些人发现, 那位京城来的高人不好男色女色, 但如果送上年纪大历事多能讲讲古的老人,白家还能请人进去坐下喝杯茶, 说说往事,虽然能直接见到姜公子的人还是不多,
高人嘛,喜欢什么都不稀奇。想请他出山,就得想法子打动他。
这股热闹劲儿一直到元宵也不见停止。
元宵后第二日,有一双十左右年轻人,携一须发皆白看上去精神矍铄的老人求见。
这本来没什么稀奇的,如果那个老人背上不是背着一把近一人高的厚背刀的话。
兵器嘛,一寸长一寸强,厚重的武器也不容易在打斗时弄坏。但像这么长这么厚重的兵器,还要随身带着,实在罕见。
那老人慢腾腾地把厚背刀卸下来,看门的其中一个近卫上去试了试,少说有百斤重,再看那老人,走了那么远的路,脸上不见汗渍,就知道是来了高手,双手一抱拳,请他们进去休息,他让人去通报。
一刻钟后,几人在大堂落座。
老人自报家门,道他出自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派,名为妙华派,地处酆都城南边近百里的一座深山中。
老人姓林,号厚刀鬼。他们门派向来乐善好施,惩强扶弱。但近来却因恶鬼侵扰,掌门和几位长老都去了,不论怎么求神拜佛都没有用。眼下他的女儿也受了诅咒。听说近日来了能捉鬼的高人,所以想请高人出手。
那个年轻人是他师弟的徒儿,侥幸逃过一劫,一路护送他们二人来到酆都。
川蜀地异族多,姜遗光在路上就学了些本地方言。这位老人看上去也学了官话,是以尽管老人口音浓重,他还是听明白了。
老人说着说着,泣泪不止。那年轻人也闷头不作声来到姜遗光身边,扑通一声跪下,阿寄吓了一跳,别过去不看他。
姜遗光让近卫把他扶起来,年轻人还要跪,却被死死扯住膝盖落不下去。
姜遗光道:“二位在外也该打听过,这招于我无用。你非要下跪,我不拦你,出去跪吧。”
那年轻人有点不敢相信,可等身后的近卫真的松开他后,他反而跪不下去了。
那个坐上上首的年轻公子……他看过来的目光,没有一丁点波澜,好像他们门派的惨案只是一桩闹剧,一只不起眼的蝼蚁一般。
姜遗光看他一眼就收回视线,对老人道:“这位老先生也是,你该知道我请你进来是为了什么。”
老人叹息一声,讲起了一个故事。说曾经有个人,武艺卓绝,他想练成天下第一的功夫,就不断去拜访名师,但同时他吝惜于出手,他只和敌人打,路上不论遇到了什么恶事他都不插手。
最后,等他跋山涉水来到一个古老的门派时,掌门拒绝了他。
掌门说:“我听说了你的事迹,你不必再学功夫,回家去吧。”
那人十分气愤,觉得掌门看不起他,愤怒地往回走,一路上又学得许多精巧武艺,他自认为武功大成,来找掌门算账,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苦练多年,却被掌门一剑击倒。
那人心如死灰,自认为自己是个无用之人,当场就要拔剑自刎,被掌门拦下。
掌门说:“你知道,多年前我为何要那么说吗?”
那人道:“因为我根骨奇差,不论怎么学都比不上你。”
掌门摇摇头:“并非如此,而是因为你只知习武,却不知习武为何。”
“我习武,是为铲除天下不平事,是为老弱者受欺凌时,我能站出来匡扶正义。我心中的道长存,方能百战百胜。你呢?你习武,究竟是为了习武,还是为了一个天下第一的名头?”
那人大彻大悟,向掌门磕了三个头后下山去了。一路上他遇到了许多不平事,这一回,他每次都站出来用那把剑斩掉了恶人的头颅,他得到无数人的爱戴,也得到了许多仇家。
但他觉得内心十分圆满。
十年后,他再次来到门派,请求掌门收徒。
掌门已经老了,这回,他依旧笑道:“你不必再拜我为师。”说罢,他将掌门之位传给那人,第二日他便去了。
那人接过掌门之位,带领门派继续笃行掌门的意志,自此,门派发扬光大,成为天下第一派。
老人口才很好,娓娓道来,说到那人下山后看见的不平之事、出手后众人感激、惩恶扬善后的心中感受时,就好像这些事真的发生在眼前一般。
在场近卫们即便大多心肠都是冷的,听完以后也不免热血沸腾,好像那个仗剑走天涯的人就是自己。阿寄更是听得两眼放光。
老人说完这个故事,一双有些混浊的柔软的眼睛注视着姜遗光,嘴唇不断哆嗦,手也在颤抖。
他知道,这个故事对方一定听懂了。在场所有人都听懂了。
他不知道这个人会怎么做,是会触动?还是勃然大怒,把他赶出去?
或者……把他永远留在这里?
但令他无比心惊的是,那个年轻人依旧毫无波澜,甚至眼睛都没眨几下。
“说完了么?真是个很好的故事。”姜遗光微笑着,轻轻抚掌,话锋一转,“但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老人艰难问道:“不知公子对这个故事有何感想?”
姜遗光神色不变:“大道千条,旁人做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其他人要救人也好,要杀人也罢,只要没到他头上,和他有什么关系?
“反倒世上总有些人,自己坚定着一些道理,就要让别人也遵守。”姜遗光仍旧在微笑,“我不强求别人,却也讨厌别人来强求我。”
“如果只是为了说这个故事的话,我听完了。阿福,送客!”姜遗光起身就走。
老人叹口气,他没料到这人如此铁石心肠,忙道:“请留步。”
说罢,解下背缚的厚背刀,将这把厚重无匹的刀小心地放在地上。
“老朽这把刀,是祖师爷传下来的,以寒铁打造,斩杀恶人千百,凶性极重。不是老朽自夸,这把刀和公子腰上缠缚的两把剑相比,也不差什么。”
“老朽愿将这刀献给公子,只求公子救小女一命。”
他这番话倒比刚才那个故事诚意多了,姜遗光终于回过头来,但并没有往回走,而是站在原地:“你的心意很好,但可惜,我不用刀。这把刀我用不上。”
老人叹息一声,苦涩道:“可老朽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打动公子的了。”
姜遗光在此时摇头微笑。
“不不不,你活的寿数长,见识又广,你知道的。只是你仍和先前一样一厢情愿罢了,你怎么知道,你认定的好东西,别人也一定喜欢呢?”
“我让人传的话很明确了,我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可你却只是一味地送上自认为的宝物,这就是你替女儿求医的诚心吗?”
他几乎将老人的心思剖开了说,只一番话就令老人冷汗涔涔。
“我……”
“如果接下来还是没有听到我想要的,就请回吧。”
老人呆在原地,眼角余光一瞥,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道:“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他看向姜遗光腰间两把如腰带一样交缠的软剑:“公子,如果老朽没看错的话,您这两把剑来历不一般。”
姜遗光终于又回到了座位前,两手微动,抽出了两把细长柔韧的软剑。
老人眼中精光大放,他小心地把厚背刀放在一边,让年轻人扶着,自己上前几步,啧啧称奇:“没记错的话,双剑一名敛影,一名逐虹,都是江湖上流传已久的神兵。”
他又疑惑道:“不过我听说其中一把在黎三娘手中,另一把归了朝廷。这……”
姜公子是朝廷的人,得了一把不奇怪,另一把怎么也在?莫非是仿造的?不像啊……
姜遗光:“你知道黎三娘?”
老人一点头:“黎三娘在江湖上大名鼎鼎,老朽自是有所耳闻。”
姜遗光让他看够了,把剑收回去,坐在原地:“既然如此,和我说说黎三娘吧,还有她的门派。”
老人端茶呷一口,慢慢说起来。
黎三娘的师门就很有名,原因有三。
其一:武学传承极佳。
江湖各门派能传承下去靠的是什么?就是武学秘籍,能有一本完整的武学秘籍对每个门派来说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黎三娘所在门派据说有好几本,都是上等武学,学成之后,不说天下无敌,也足够在江湖中横着走。
所以整个门派的弟子都是武功高手,除此外,他们的门派还有一分支,专练医蛊巫毒,奇门遁甲等。两分支同心协作,同气连枝,很快就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声。
其二:门派流传已久,人数却十分稀少。据说整个门派人最多时也不超过二十个,更少的时候也只有三五个罢了。
但人再怎么稀少,这个门派也不愿意广收门徒,宁缺毋滥。不是没有根骨好的苗子拜师却被拒绝的,谁也不知道他们这个门派收徒靠的是什么。
其三:这门派无名,却真正做到了以匡扶正道为己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论是谁遇到了不平事,都可以向他们求助。
而这个门派中人,也一定会帮到底。
说起来,第二条原因也和第三条有关,因为他们永远会为不相干的人出头招惹上强大的仇家,所以门派一度人丁凋零。但就像野草一样,再怎么斩草除根,过一阵子又回来了。
讲到这儿,老人沉吟片刻。
说起来……他很久没有听到这个门派的消息了。
有人说这门派彻底隐退了,还有人说是惹上了什么东西,被灭门了,只剩黎三娘一个。
黎三娘出来后就打着这个门派的名头行走江湖,她武功极其高强,又十分正直,曾帮助破了武林好几起大案。只是后来也不见了踪迹,据说是被朝廷招揽了。
这也是条出路,如今武林凋敝,许多人都会选择依附朝廷。
见姜遗光很感兴趣,老人努力回忆,将同一时期,也就是二三十年前发生的大小事还能记住的都说了。
由此,姜遗光在心中慢慢编织出一张大网。
三十多年前,当今陛下尚未登基,还是先帝在位。彼时江湖势大,和朝廷分庭抗礼。
朝廷是很想收服江湖的,不过因为什么事耽搁了,总之没腾出手来。尽管如此,江湖各派也不太平,争相抢夺地盘、秘籍、各类秘宝等等,老人看得清楚,即便没有朝廷插手,这样的江湖也不会长久。
于是有人提议,选出一武林盟主,再择出各派人士组建一武林盟,日后江湖上有什么大小事纠纷,就让武林盟来裁决。
顶尖的各派都同意了,并千里迢迢奔赴此地……
“等等。”说到这里姜遗光开口打断,“就在此地吗?”
老人点头:“是,川蜀地门派本就多,又离朝廷远,鞭长莫及,正是个好地方。”
大大小小的门派都来了,都想着分一杯羹。
只要是人,就有私心,世上谁不爱名利?谁也不会相信有了个武林盟就真的能公平太平了,不过是把战场转到了桌子上来而已。
便是他们门派也让人去了,不求能当上武林盟主,只要能得个长老之位,就能给门派谋利。
“只可惜……”老人长长叹息一声。
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
原本各门派就在让人赶往巴蜀时,又有人传出了消息。
据说,蜀地有神兵降世。
打造神兵的人就是当时最出名的鬼匠宫丞,宫家的锻造之术流传七代,打造出了不少名贵兵器。这一代的宫家之主就是宫丞,据说,他得到了一个能练出世间绝无仅有的神兵的办法。
足足锻造三年,耗尽了心血。在神兵出炉之际……
宫丞跳进了铸剑炉。
吞噬了主人血肉,神兵大成。
这样的宝剑,谁不想得到呢?
利字当头,什么都顾不上了,曾经好歹遮掩一下的道义也不要了,一群人冲进宫家,挨个杀,挨个逼问,都想知道宝剑在哪里。问到最后,宫家只剩最后一个人,即宫丞的小女儿。他们抓住这个小女儿威逼宫家仆人,一个婢女终于忍不住交代,说宫丞夫人在神兵铸好后就意识到不妙,把宝剑托付给了白蕊夫人。
白蕊夫人是宫丞妻子的好友,擅医毒。众人跑到白蕊夫人家中,发现早已人去楼空,谁也不知她藏在了什么地方。
于是到达蜀地的人相互约定,不论是谁,只要能带着宫丞的宝剑回到酆都,他就是这一任武林盟主。
一群江湖高手几乎将酆都翻了个底朝天,可他们不论怎么找也没有找到白蕊夫人。
后来,不知谁传出消息,说在一座山里看到了一个女子,和白蕊夫人十分相像。这群人就赶紧跑去了那座山,但……
踏进去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出来。
死了很多很多人。
这些人的家人、师门听到噩耗以后,又源源不断进入山中,可不论来了多少人,都没能活着出去。
最后,白蕊夫人拿着剑,走了出来,到达了酆都。
已经没有人能阻止她了。
几乎所有门派的精锐都死在了山中,据说尸体一路从山头堆到了山脚,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这样的武林盟主,当了有什么意思呢?
白蕊夫人恐怕也是这么想的。
白蕊夫人来到酆都后,向仅存的门派展示了手中宝剑。
并非单剑,而是两把软剑,一名敛影,一名逐虹,薄如蝉翼,吹毛立断,其锋锐度世间罕有。
她受宫丞夫人之托,藏好宝剑,可因为这两把剑,死了太多太多的人。白蕊夫人在高台上狂笑,将那些门派所做恶事一一宣扬,台下不少人发热的头脑终于冷静下来,感受到了羞愧。
然后,白蕊夫人就用剑自尽了。
临死前,她说,自己虽然遵守了承诺,可她的亲朋好友也因为这个承诺而死,她无愧于宫家,无愧于心,可她愧对自己的亲人好友。
白蕊夫人希望,自己是这两把剑上沾的最后一条无辜的人命。
自刎前,她也定下了剑的归宿。
她不是一个人来到酆都的,身边跟了两个女子,这两个女人看上去都很年轻。那两把剑,各自归了这两名女子。
其中一个女子就是黎三娘,年纪轻轻就已成了武功高手,听闻白蕊夫人的事迹后,她不要任何报酬,主动护送其离开。
起初众人都不知道武功平平的白蕊夫人是如何逃出重围的,不过知道有黎三娘的帮忙后就不奇怪了。
另一个女子,大家都不认识,样貌平平,身量娇小。但谁也不敢忽视她。
因为……山上那么多的尸体,不是黎三娘一人做到的。
她精通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在山上设下无数机关。只要踏入山中,没有她的引路就别想走出去。
这两位女子拿了剑后,也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黎三娘行走江湖,后来可能是因为门派被灭或是其他什么缘故,投靠了朝廷。
另一个无名女子则销声匿迹,谁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多年后,才又有投靠了朝廷的人看到了近卫使用那把软剑。
他们才得知,那女子是朝廷中人。
姜遗光一直认真听着。
多年前的事,谁也不会记得那么清楚,每个人在述说时都会不慎忽略或隐瞒什么。不过老人所说和他了解的一些消息相差不大。
那个身量娇小的女子……
姜遗光问老人可还知道她的消息?
老人摇头,道有人说那个女子一看就是用了易容术,普通人看不出来,高手就能察觉。她存心遮掩身份,又不显露自己一星半点,当时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
“不过,老朽隐约听说,那女子姓宋,还是姓姜……记不清了……”
姜遗光摸上腰间软剑,缓缓吐气。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个女子,很可能就是宋珏。
她伪装后来到蜀地,搅乱了武林盟一事,以机关术直接剿灭了武林近半门派,最后拿着神兵回到京城,将剑交给了朝廷。
至于和白家人的相识,可能也是在这期间发生的吧?
易容之术千变万化,谁知道她又用了哪张脸结交白家人?又是什么时候在白骥面前显露了真容?
机关术……
姜遗光问起老人那座山的位置,老人回想了一下,摇头说记不清了。
当年事发生时,他只是个局外人,并没有参与,后面收尸时也没去。所以只模糊听说过是酆都城外往北走大概三十里的一座山。
只是很普通的一座山,起初没有名字,这件事出了以后,那座山就被他们叫做了白蕊夫人山。
现在嘛,他也不知道住在那附近的人又把山改了个什么名字。说不定没有人住呢?毕竟当年那儿可确实死了很多很多人,各家收尸都收不完,听说后面多了不少猛兽,应该没什么人敢住吧?
姜遗光只想去验证一下心中想法,宋珏说自己已经找到了好几座鼎,应当都交给了朝廷吧?
他想知道那个阵法会不会也是九鼎之一的鼎身上的纹路?而宋珏既然能在白家的院子里给他留下消息,说不定也能算到他会去山上一趟。
在那里,有没有她留下的消息?
姜遗光想了很多,但只过去一瞬。他让老人下午把小女儿带来,到时门房会让他们进门。
姜遗光打算等依照承诺治好了他的小女儿,就去那座山看看。
第470章
面前就是白蕊夫人山。
姜遗光站在山脚下, 仰头望去。山本身并不高,远处看也没什么稀奇的,低矮连绵一片。
姜遗光是一个人来的,他起初在周围查问, 没有这里山很多, 周围村庄极少, 没有人知道这些不起眼的山叫什么名字。
还是姜遗光自己到了山脚下,通过山海镜“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怨魂,方才确定。
他毫不犹豫地上了山。
尽管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这片地方的怨气还没散去似的,一踏入山脚,就能看到仿佛暗了大半的天空和山间不断盘旋的乌鸦。
怨念犹如凝成晦暗的雾,惨惨淡淡一团扯得凌乱的黑絮,到处看起来都脏脏的, 落下的雪也显得脏污,白得刺眼。
姜遗光还发现了不少零碎骸骨,可能是被野兽吃了,也可能后来又遭遇了什么。沿着骸骨一路往上走, 渐渐发觉四周景象不对, 白雪黑地之景森然,脚下道路逐渐蜿蜒崎岖。
等他再环视四周时, 就发现不管从前还是往后看,四周景象几乎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区别。离他最近的那棵堆积了雪的枯树好像变成了几百驻, 往任何方向看都能看到一模一样的一棵树。
姜遗光知道, 自己已经走入了阵法中。
这样的阵法,即便过去了二十多年, 也依旧威力不减。他竟没有察觉到任何古怪就走了进来。想要出去,恐怕有些困难。
因为他不论走到哪儿,都只能见到一样的树影。
“宋夫人,这是你给我出的难题吗?”姜遗光心想。
他知道,阵法的可怕之处还没有显露出来。根据那个老人回忆,阵法不止能困住人,更能杀人。
……
山下,白家祖宅中暗流涌动。
姜公子已经不见好几天了。
妙华派后人到访那日,在场的人多,姜遗光给厚刀鬼的女儿驱邪后,并没有放他们离开,而是让近卫们“请”他们住下。他自己却不见了踪迹。
明眼人都知道,他一定是去了白蕊夫人山。
众人起初还不担心,可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几人也开始心慌了。
姜公子有再大的本事,也难抵那白蕊夫人山的凶险吧?
二十多年前,发生了那么惨烈的大事,山上该有多少冤鬼亡魂?就算姜公子能抵得住鬼魂侵扰,那谁知道阵法还在不在?姜公子要是被困住了呢?
这时他们才发觉出姜公子先前闭门不出,也不见人的举措有多好。反正也没人敢闯进白家来看看姜公子在不在。
姜公子不出现,肯定是礼物没能打动他。
怎么办?
接着送。
“几个库房都要送满了。”老仆很发愁,“小少爷,您说,那位公子他……”
阿寄喝道:“别说了!”他也着急,可他又不能表现出来。
“姜公子吉人天相,说不定只是暂时被什么事绊住了脚。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老仆看着小主人愈发苍白的脸色和眼下青黑,欲言又止。
夜里,阿寄再次睡不着。
尽管叫了一个仆人进房间在床边的小榻上陪着他睡,外间也有几个仆人,可他仍是睡不着。
这间宅子好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古宅里生活就如活在一团无味浓黑水沟中,憋闷窒息,做任何事都似被暗处眼睛盯住,不得放松。
又过半旬,雪已经停了,天子庙香火依旧。
姜公子还是未归。
这下不光阿寄,几个近卫也开始担心了。
姜遗光不在,老宅日渐诡异。
越来越多人听到了宅里的哭声,一到入夜,便有妇人孩童悲痛的哭泣声呜呜咽咽。
仿佛知晓那个能对抗的人走了,魑魅魍魉变得猖狂起来,次日,数十人聚集在大门外,要求白家把妙华派三人交出来,否则,他们就要直接上门抢了。
老人一脸惭色,道出了一段往事。
原来,门外那些都是天成派中人,和他们妙华派地居不远,两派祖上有世仇,关系十分恶劣。这回妙华派突遭大难,天成派的人就想趁机夺走他的宝刀,并抢夺妙华派的秘籍。
要不是老人带着小女儿和师侄逃得快,妙华派恐怕会就此灭门。
所以老人才要把宝刀献给姜公子。一来他迟早要回京,那些人总不至于追去京城,也不敢和朝廷对上。二来,姜公子此人奇诡,就算天成派倾巢而出也恐怕难以伤害他。
谁想到,姜公子不在,这群人竟敢找上门?
他怀疑其中有内鬼。
白家祖宅极大,这也意味着不可能每一处都防备。只要有些功夫,一大圈高围墙从哪边跳进来都行。那些人还打听过,特地绕开东苑。
第一个人潜进来前,近卫就摇铃让白家所有人都退到西苑主宅。
阿寄被老仆抱在怀里,老仆觑着近卫之一,小心地问能不能把妙华派的几个人交出去,或者把刀给交出去。反正那帮匪贼都是冲那把刀来的。
厚刀鬼自然也听见了。
他虽有些小心思,却也不是恶毒之人,早几日他便说过自己有些仇家,住在这里恐怕会牵连白家人。但没有姜遗光的命令,近卫们不敢放他走,只得作罢。现在老仆再次说起,近卫当中领头的那个想了想,还是摇头。
“无妨,就这些虾兵蟹将,咱们兄弟几个还是能对付的。再说,都敢欺负到咱们头上了,哪有把人放跑的。”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要是回京后让同僚们知道他们被个小门小派的人围住就投降了,近卫这名号也不配戴在脑袋上。
白家人只能心惊胆战地等着。
他们都躲在大堂里,一半近卫守门,另一半在外截杀。
不多时,喊杀声渐渐逼近。
阿寄敏锐地发现守在门边的几个近卫脸色陡然变差,死死瞪着大门。
屋内更加安静。
堂屋大门窗户紧闭,点了几根大蜡烛,照得亮堂堂的发闷。
老人不断摩挲着厚背刀,面上展露出完全不符合年龄的凌厉凶狠。其他近卫也沉下脸,目光冰冷。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能听见心口跳得越来越厉害,好像随时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蓦地,一声惨叫,房门隔扇上陡然溅上一弯血迹。
几人腾地站起飞身出去。
“发生什么了?”阿寄抓紧老仆袖子,死死地盯住大门口。
剩下的三个近卫将阿寄牢牢围在正中,其中一人冷笑道:“这帮孙子,也不知使了什么歪门邪道,竟敢欺负到爷爷头上来了。”
另一人也道:“还是小心点,听说蜀地一带邪术多,别着了道。”
阿寄才知道,刚才溅上的血竟然是他们自己人的。
阿寄心猛地一紧:“不是说,他们……他们不要紧吗?”
近卫脸色更阴:“单凭武艺,外面那些的东西确没什么了不起的。”
老仆喃喃道:“他们肯定耍了花招。咱们刚来,人生地不熟,这群人一定耍了花招……”
话音刚落,“砰”一声巨响,大门破碎,紧接着,方才出去的某个近卫被狠狠砸在地上。
阿寄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一颤,看清地上的人后,更是吓得面无人色。
当他察觉到门外的古怪后,更是不由自主地揪紧了老仆的衣襟。
刚才还是大白天,为什么现在……门外黑漆漆的?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近卫们也觉得古怪了,围在他身边慢慢后退,白家所有仆人连同妙华派三人紧随其后,几乎贴到了墙边。
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门外的黑暗,好像那里随时会钻出一个可怕的怪物来。
门外……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屋内更静。
有时候,寂静比惨叫更令人害怕。就如此刻,没有人敢轻举妄动,这时的安静不仅不能让人享受,反而像能把人淹死的一口寂静深井。阿寄用力抓紧老仆的衣襟,默默地看着不远处明亮的大蜡烛流下白色眼泪,他感觉自己要喘不上气来,明明没有被浸在水里,可他就是感觉自己要被淹死了。
不过……总觉得太安静了点,好像哪里不对劲。
阿寄沉默地抬起头,没说话,小心地从仆人怀里看向四周。
那些人也很紧张,有几个人额头都在冒汗,他好像能听到那些人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不!等等!心跳!
阿寄忽然感觉全身都冰冷了。
老仆一直抱着他,把他抱得那么紧,他都没有听到老仆的心跳!
在冒出这个想法的瞬间,狂风呼啸着从破开的大门涌入,几根大蜡烛霎时熄灭,屋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而阿寄也感觉到了!搂住他的两条胳膊越来越冰冷,掐得越来越紧。他拼命挣扎,可却绝望地发现自己竟然喊不出声音。
门外响起喊杀与刀剑相击时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门内,阿寄被一双不知从什么地方伸出的手死死勒住,用力往墙壁里拽。很快他就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胸膛里涌出的血腥味不断上涌,弥漫在口里。
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被勒死。阿寄甚至联想到他被勒死以后断成三截的样子。
然而他终究算是幸运的。
在痛昏过去以前,他听到了一声无法形容的凄厉的惨叫。
惨叫声由远及近,且越来越近,到最后像终于冲破了某个屏障一样冲开大门,光亮和闷闷的惨叫都彻底爆发出来。他在被突如其来的光刺得眼睛眯起来时,感觉到钳制住自己的手臂松开了。
他掉在了地上,不断咳嗽,眼前晕开一大片血色,之后,渐渐模糊。
阿寄终于昏了过去。
姜遗光身上还湿淋淋的,往下滴落雨水。几缕被水打湿的漆黑的发丝蜿蜒在脸侧,看上去很像黑色的眼泪。
但这终究是幻觉,他不会流泪。姜遗光收好剑,蹲下去,伸出手按在地面,似乎在召唤着什么。不多时,从房间四面八方各个角落里都涌出来密密麻麻颜色各异的古怪毒虫。
那些毒虫源源不断涌到他掌心下又被掌心的蛊王吞噬,看起来就好像全部钻进了他身体里似的。
一旁,几个近卫略羞愧地说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姜遗光只说:“我知道了。”便让他们带其他人下去休息。
那些天成派的人的确动了歪心思,不光自己来,还请来不少心术不正的小门派。其中有些门派擅巫蛊,有些门派擅风水有些能炼小鬼等等。当然这些门派都是半吊子,不然他们早就发大财的发大财,灭门的灭门。
但这些人偏偏选择了白家。白家祖宅本就有古怪,被这么一搅和,什么魑魅魍魉全都跑出来了。近卫们根本不是在和天成派的人斗,而是在和已经被鬼附身的人打,怎么可能打得过?
要不是姜遗光回来的及时,他们也全都要死在这里。
被他救下的人都生出劫后余生之感,眼看大堂里的人都快走光了,近卫壮着胆子问:“公子,您为何去了这么久?”
姜遗光没回答,只是低头看了一眼,确定了什么后道:“不该知道的别问。”
话音刚落,他便闪身出现在门外,一剑划过了正要和厚刀鬼离开的年轻男人喉咙。
师侄被杀,姓林的老人跳起来:“你干什……”还没说完,他就惊呆在原地。
男人被划过喉咙,居然一滴血都不见,轻飘飘落在地上,好像一截早就被蛀虫掏空了的干木头。
老人浑身毛都炸起来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姜遗光收起剑,冷淡道:“他早就死了,如今这个是内奸,和里面的瑞叔一样。”
瑞叔就是一直抱着阿寄的老仆,方才将它杀死后姜遗光低头仔细翻找了一通,发现这老仆身上些微不对劲。而这种异样在厚刀鬼的师侄上也同样出现过。
姓林的老人心有余悸,和小女儿对视一眼,看着地上的尸体又怕又惊,脸色发白。等他们转过头,见着大雨下的可怖情形后,更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大雨中,大堂前的院里砖石平整,横七竖八躺了少说几十具尸体,无一不血肉模糊,凑近了还能闻到散发出的阵阵恶臭,和雨水潮湿混在一起,让人很不舒服。
这些都是被姜遗光用毒虫毒死的……
老人来不及为师侄难过,带着女儿匆匆走了。
想到刚才姜公子的神情他就感觉害怕。
虽然他也是江湖中人,手里也有不少人命。但他自认为自己还没有这样的杀性,能面对这么多人的死去还毫无波动,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姜遗光冒雨在庭院里转了一圈:“九十五个。”他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一个小小的门派,能叫来这么多人?”
近卫忙解释他们都是冲着妙华派的宝刀来的,可能还有其他门派的人。
姜遗光摇摇头:“不止。”
他随意将身边一具尸体踢翻过正面,露出肿胀模糊的脸,剑尖示意某处:“你看。”
近卫蹲下去要碰,被姜遗光拦了:“直接碰有毒。”说着剑尖一挑,那个缝在衣襟上的小小绣纹布料被剜了下来。
近卫定睛一看,失声:“又是赤月教?”
姜遗光:“真没想到,短短几日,赤月教已经跑到了这边来。”
那近卫自知失职,一句也不敢多说。
姜遗光道:“这些人身上找找,有没有什么有用的。如果没有,就拉到空旷的地方烧了吧,一具一具烧,想来也不会引起走水。”
那近卫连忙答应下来。
姜遗光回房后还在回想。
他的确被困在了山上的阵法中,差点就要出不来了。
他也终于知道了,多年前宋珏一气铲除上百高手靠的是什么。
除了机关以外,还有毒。
数不清的毒虫盘踞,会爬的会飞的大的小的几乎看不见的……若不是姜遗光恰巧有个蛊王,恐怕也要被毒死,等他把毒虫收的差不多,又根据母亲留下的提示走出来,已经过了大半个月。
他下山后本想直接回白家。却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地在白家外打探,便索性先不回去,伪装成一女子在城里住下,等那群人终于打探清楚自己不在白家后上门之时,再出面将这群人一网打尽。
死了这么多人……赤月教幕后的那群人一定很着急吧?
他们会再接着上门吗?
姜遗光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和近卫走在长廊中,两旁屋檐不断滴落下雨水,阴湿森冷。
走着走着,姜遗光忽然闷哼一声,近卫大惊,上前扶住,不料他口里竟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公子!你这是……”近卫焦急不已。
姜遗光仍旧很镇定,捂住胸口冷静道:“在山上着了道,养几日便好。你扶我回去,这件事不许声张,也不必请大夫。”
近卫迟疑:“那白家小少爷那边……”
姜遗光:“就说我不见人。”
近卫看他面如金纸的灰败模样,明知他是入镜人也忍不住担忧,只能小心地扶着他回房。
他们走后,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冒出来,低头捻起地上没散干净的血迹,抬头望望已经消失踪迹的两人,喃喃道:“真受伤了?”
第471章
夜半时分, 老宅中一片寂静。
数道黑影齐刷刷从房顶跳下,悄无声息地落在院中。
院里没有守卫,躲闪间,几人顺利进入大门往里走。
据说这人平日简朴, 这回也不例外, 竟直接睡在暖阁中, 省得他们再进里间找人了。
一人快走几步,当先附耳在窗边听了听,里面传来很轻微的均匀的呼吸声, 再小心地钻破窗户纸,透过小小一个圆孔,看清床上躺着的人。
那人睡得正熟,屋内传来似有似无的血腥味与药味。
看起来不像假的。
他冲身后几人微一点头,从怀里摸出跟小指粗细巴掌长的细竹管子, 一头插上根药哨。哨子是哑哨,吹不出声,里面填了药粉,一吹就会变成烟散开。那人把管子戳进去, 屏着呼吸轻轻吹, 等药粉吹完了又小心地把管子收回来。
等了约莫两刻钟,他们悄悄推开门, 慢慢地,向塌边走去。
今年的冬日极冷,屋内却既不点火盆也不烧炕, 冷冰冰如一口冰窖。就连塌上也只铺了一层不算太厚的褥子, 上面搭着一层薄被。
他们要找的人躺在其中,神情平静安详。
那些人还不放心, 摸出浸了蒙汗药的帕子一把捂住口鼻,床上的年轻男子依旧一动不动,任凭摆布。捂了一会儿,松开手,年轻男子就软软地倒下去。
真让他们得手了,这帮人反而不敢相信。
领头的催促下,他们赶紧将那人从被子里拖出来,其他人就赶紧在房里翻找。
“不是说双剑在他身上吗?还有一面宝镜,咋个不见了?”
房里四处都找过了,什么也没有。
“找不到就算了嘛,估计是藏起来了。”另一人解围,“还是赶紧办事,正事要紧。”
“也是,他在我们手上,还怕他们不乖乖交出来?”
怕大冷天的把人冻出个好歹来,干脆连人带被子一块儿裹起让其中一个人背着,很快一群人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
姜遗光迷迷糊糊睁开眼,看清了四周。
他在一间水牢中,手脚拴在木桩上。面前或坐或站了几个人,他们正在聊天,因为身后动静齐齐回过头凑上来。
“这是哪里?你们是谁?”
那些人就等着看他乐子,其中一个笑嘻嘻凑上去:“怎么,前几天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现在不知道我们是谁?”
“姓姜是吧?从京城来的?”一人攥着鞭子曲起的部位敲敲年轻男人头顶,恐吓意味极浓。令他失望的是,被他们绑来的年轻男人只是惊讶了一瞬间,很快又恢复到镇定模样。
“你们绑我来想要什么?”年轻男人问。
“想要什么?”一人哈哈大笑,“当然是要你的命!”
另一人故意说:“和他废话那么多干嘛,把他带过来就是要给兄弟们报仇的。”
“据说朝廷里有种刑罚叫凌迟,今儿就让这个朝廷走狗也尝尝凌迟的滋味。把兄弟们叫下来,一人一刀,别让他死了。”
年轻男人仍旧不慌:“是吗?只是为了杀我,还要派好几个人看守?是怕我逃走,还是怕我出事?”
想恐吓他的人没料到这小子如此油盐不进,气得咬牙,上手直接抽了一鞭,鞭子是特制的,上面嵌了倒刺,他又故意下了狠手,一下就见了血。令他吃惊的是这个男人脸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好像他刚刚不是抽了一鞭子,而是拿根羽毛撩了一下。
“真的要杀我吗?”他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其中一个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蹭一声长刀出鞘,雪亮的刀刃瞬间抵在了年轻男人睁开的眼睛前。
只差不到半寸,就能将那只眼睛剜出来。
“你以为老子不敢动手?”
被他们绑来的人眼睛眨也不眨,神色平静:“杀了我,你们想要的东西就得不到了。况且我死后一定变成厉鬼,恐怕你们应付不来。”
“你……”那人气得不行,又不能真的把他眼珠子挖出来。快走两步,直接把刀抵在他两边伸出被绑住的手指头上,阴森道,“再多说一句,就剁一根手指头。我看你有多少只手够砍的。”
刀刃在指头关节上轻轻划动,已经划开了皮渗出血丝,稍一用力,就能将手指切下来。
姜遗光:“何必呢?既然想谈条件,为什么还要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我一定会记恨的。绑我来只是为了泄愤的话,我们就没得谈了。”
“还请把教中能说得上话的人,最好是教主请来,想要什么,我们都可以谈谈。”
“你算什么东西也想见到教主?”一个人没忍住骂了出来,不等他继续骂就被另一个人捂住嘴巴,警惕道:“你知道了我们的身份?”
姜遗光:“你们没有掩饰过。我自然能认出,诸位都是赤月教的人。”
他隐约笑了笑:“自从上次陛下派兵围剿赤月教后,已经有许多时日没听到消息了,没想到藏在了这里。”
为首之人心下一凛。
这么说来,眼前的年轻公子对朝中事务有些了解,身份可能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高。
想通这点后,他也就放弃了原来恐吓的心思,直截了当道:“我们教主乃天人降世,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我们把你绑过来就是为了你手上的三把神兵。”
姜遗光:“神兵?”
那人道:“没错,就是神兵。逐虹掠影剑,泣鬼厚刀。让白家人把这三把神兵交出来。”
姜遗光叹气:“这就遗憾了,我早已把两把剑放在了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地方,且设下机关,除了我没有人能解。”
“你!”那人气急败坏,“你他娘的故意的是不是?”
姜遗光:“怎么会,在藏之前,我也没料到会被你们绑走。”
那群人拿他没办法。一开始想得很好,把人绑过来以后吓唬一通,再剁点手指头耳朵什么的送到白家逼他们把厚刀鬼交出来。结果开头被将了一军后面就就乱了。搞的现在杀也杀不得,放也放不得,连给点教训也不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兵器藏哪儿了,他要是记恨,恐怕逼死他也不会说出双剑藏点。
姜遗光再次被套上个布罩,只能听到一点点往外走的脚步声。等了大半个时辰,更多脚步声往这边来。
头上布罩被猛地抽走,昏暗的水牢中多出十几个人,一时间显得有些挤。
这些人无一不穿着样式相近的短袄,袄上绣了赤月纹样,面色凶恶,手中持着各式各样的武器。
见他睁开眼,为首一个中年人咧开嘴一笑,说:“你不是想见我?现在可以谈谈了吧?”
和其他人带点川蜀口音不一样,他说话口音有些像南方人,长相却像北方的,阔鼻高额方脸,身形高大,脸上似乎就写着老实憨厚四个字。
姜遗光看着他,总觉得这人有些古怪,具体哪里古怪,又说不上来。
他问:“你是赤月教教主?”
那人答:“不像?”
姜遗光:“我只是没料到,这么轻易就见到赤月教教主罢了,但你们也没必要骗我。”
那人道:“看来,你是自愿来的。”
姜遗光:“睡梦中被你们请到这里,还要说是我自愿来的,未免太为难人了。”
那人几次试探都没个结果,让其他人更加警惕。姜遗光又请赤月教教主让其他人退下时,这些人纷纷反对。
“这人阴险狡诈,教主别上了他的当。”
“一个被抓来的犯人也敢摆架子?”
“干脆让星宿大人教训教训,看他骨头还这么硬。”
那人抬手喝止手下人,很好脾气地真让他们出去了,再对绑在刑架上的人说:“我想要你手上的三把兵器,你想要什么?”
姜遗光:“我想知道些赤月教的往事。”
那人道:“你既然在朝廷中,应该知道不少。”
姜遗光摇头:“朝廷里得到的消息总不及问本人来的真。更何况,当初朝廷围剿赤月教时,全教上下近千人突然离奇消失,如今又出现在这里,其中奥秘恐怕只有教主你一人知道。”
那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不过你也知道,这件事我可不能告诉你。”
姜遗光叹口气:“就知道你不肯说。”
表面遗憾,他却猜到了些。
赤月教应该是得到了九鼎之中某一尊鼎上的机关纹样,并以此打造了阵法。
普通机关自然没有这么神奇,但宋珏在白蕊夫人山上留给他的手札中写道,她发现九鼎中的机关之所以神异,是因为操纵者能借助机关使用鬼的力量。
鬼,无处不在,近乎无所不能。一个人想要瞬息间到达千里之外是件难事,对鬼而言却轻而易举。
在得知九鼎阵法后,他对原先诸多不了解之事都有了猜测,
姜遗光说:“那就请为我讲讲宋珏的事吧。”
那人一愣:“宋珏?”
他怀疑地上下打量姜遗光:“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个名字?”
姜遗光:“这也是机密,不能说吗?”
那人道:“算,也不算。我得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要打探她的消息。”
姜遗光:“是因为你曾和别人定下过契约么?和你定下约定的人就是宋珏本人?”
那人惊讶了:“你很了解她?”
姜遗光了然:“看来猜的没错。”
那人神色复杂道:“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我还以为这个名字……不会再有人提起了。”
他说起了往事。
宋珏死讯从京城辗转传来后,他也到处打听过,可令他奇怪的是,曾经与宋珏打过交道的、有过数面之缘的、甚至合作过出生入死过的人都慢慢忘了她。
他不明白为什么,姜遗光却清楚,很多时候,死于诡异之手的人会逐渐被周围人遗忘。
并非鬼刻意抹去他人记忆,在姜遗光看来,更像是幕后的什么东西要把死去的人彻底从世上抹除似的。
当然,这其中也有例外,譬如对死去之人执念极深的、或曾一同参与过重要之事的人,可能不会忘记死者。
姜遗光不禁想到——
莫非,宋珏正是因为这个缘由才不断奔走世间,想要让更多人记住自己吗?
那人道,宋珏精通机关之术,替他改良了教内阵法,当他问起宋珏想要什么时,宋珏却说了一番让他听不懂的话。
正因为听不懂,这些年他时刻回想起当初对话,反而比任何记忆都深刻。
“我想要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要的很多,但都不是你……只是不是现在的你能给我的。那你就把这个秘密保存吧,保存到十年……不对,可能十五年,二十年……”
“这是你我定下的契约,你可千万不能忘记。到时候,总会有一个人来找你的,当你感觉那个人可以相信时,就把我的过往告诉他吧。”
彼时年轻的他不明所以,不知道宋珏在说什么,宋珏却哈哈大笑起来,拍着他肩膀笑道:“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那个人是男是女也不清楚。不过……我可能快死了。如果有一日你听到了我的死讯,那就请你一定要等着那个人的到来。”
宋珏还说,有这个阵法在,朝廷奈何不了他。但是这个阵法绝不能滥用,用多了,他会遭受无法想象的厄运,也不能暴露人前。不过这段话他就没有告诉给姜遗光了。
赤月教教主叹息不已:“她说的那个人恐怕就是你。所以……我才要问你和宋夫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因为他也想知道宋珏到底做了什么。
姜遗光:“你可以认为我是她的后辈。”
那人上下打量他:“我起初还以为,你是她的孩子,可你们长得不像,性情也不像。”宋夫人豪爽,性情跳脱,此人却冷漠得可怕。如果是徒弟或者什么人倒说得通了。
姜遗光头一回被人说和宋珏不像,很快反应过来宋珏估计没有用真面目对赤月教中人,他没拆穿,而是点点头:“我和宋夫人又不是血亲,自然不像。”
第472章
当其他人还在寻找九鼎时, 宋珏已经找齐了其中六尊,并破解出了鼎上纹路用作阵法。
据这位赤月教教主所说,宋珏布置了不少阵法,除了白蕊夫人山的阵法外, 还有好几座山。
他还听说其中有一座山里布置的阵法, 能沟通阴阳, 让人起死回生。
他把这个消息拿去问宋珏,宋珏却笑他异想天开:“世界上哪来的起死回生?真有这种东西,那活过来的是不是人还难说呢。”
不过宋珏又说了另一件和起死回生有些相似之事。
在江西一带有一种名叫种生基的秘法, 又叫葬生基,来自于道家风水秘术,简而言之便是在人还活着时,将带有活人气息的贴身物件如指甲头发血液等当做死人下葬,借此欺骗灾神、瘟神。同时因下葬的地点为风水宝地, 所以人活着时就能享受风水宝地的改运。
教主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姜遗光。当他提及种生基一词时,姜遗光脸上没有任何波动。
奇怪,他没有听过吗?宋珏没有告诉他?
姜遗光察觉了他的心思, 点头接口道:“你见过种生基吗?”
教主道:“只是听过, 不曾有幸得见。”
姜遗光:“我却见过,不过……也说不准是不是真的种生基。”
他把自己在乌龙山的经历说了一半。
曾经他认为种生基算是一种蛊, 现在看来种生基很可能和阵法有关。
宋珏也这么猜测过,先找风水宝地,再以从九鼎上铭刻来的图纹制成阵法, 就成了种生基。
宋珏还曾大胆地想尝试种生基, 到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做。任何超越阴阳界限的行为都可能遭到反噬。
她就听过一个人的故事。
那个人找来风水师傅,觅得一上好宝地, 在外传扬自己已死,然后把贴身物件当做本人大张旗鼓地给自己办了场丧事。
之后,他的确连连走运。可这旺盛的运道没几年就破灭了,那人变得痴傻、多病,赚来的家财全部散尽不说,还欠了一堆债。
那人的家人不信邪,回他的“坟地”去看,发现他的“坟地”竟然有被挖过的痕迹。家人干脆把坟挖开,却惊恐地发现,棺材里的东西不见了!
只是如此也就算了,他们还看见……棺材底下铺着的柔软的绸缎子上,压出一个人形的凹印。
就好像……这里真的躺过一个人!
家人都吓傻了,回去以后,这家人再也无法忍受降临的噩运,那人的妻子上吊自尽,留下他的老母亲抱着两个孙儿一把火烧了老宅,死在了大火中。
至于他本人,有人说也在大火中死了,有人说他还活着,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见过,就是性情大变让人认不出来了。
宋珏走南闯北,认识不少高人。她将此事说给一个道人朋友听,那道人叹息道,种生基虽好,可人的福厄都是上天注定。他既然把自己的贴身物件当死人一样下葬,这“死人”就能有活过来的一天。
等“死人”活过来,自然不能容忍另一个真正的自己活着。它会想方设法让正主千百倍地还回曾拿走的风水气运,二者纠缠,至死方休。
教主听得入迷:“没想到种生基竟还有这样一层隐患在,怪不得宋夫人不允许我用。”
用了种生基,种在棺材里的东西就可能变成另一个自己从坟里爬出来,再取而代之。
万事有利有弊,世上不会有能白得来的东西,那些自己不了解的东西的便宜更是不好占。你自以为聪明,能骗的过天地鬼神,殊不知只是报应未到。
这些话,宋珏常常挂在嘴边,以劝诫身边人。不过她也并不很坚持,要是有人贪一时之利一定要做,宋珏也不拦着,甚至还会想办法帮忙。
在教主看来,她可能是觉得自己既然劝不住,干脆就随他去,还能让自己长长见识。
说起来……姜遗光想到了另一件事。
种生基会种出另一个“自己”,取本人而代之。他曾面对的恶鬼将离也是如此。
谈到这儿,双方都确定了对方和宋珏的确有交情,气氛逐渐融洽,往事如流水般倾泻而出,越说越多,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个久未见面的老友叙旧。
不过教主还是没有给姜遗光松绑。
教主心里算盘打得很好,可不论怎么说,姜遗光都不肯告知藏剑位置,咬死了除非松绑让他自己带路否则不会让他们找到。而赤月教也绝不可能在没见到东西时就把人放出来的。
至于姜遗光提出的条件,更是被拒绝了。
二人客客气气地不欢而散。
在确定姜遗光是宋珏后辈之后,教主关切地问了几句,等天都快黑了,他就和和气气地道别,从水牢里走了出去。
姜遗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远处。
不一会儿,传来关门的声音。
刑架上挂着的人,脸上微笑一点点消失。
手腕扭动两下,迅速地从绳索里挣出,弯腰如法炮制解掉腰上脚上捆着的绳索。刑架上的人轻巧地从高台上跃下,半点不见伤势。
他特地将山海镜和两把剑都藏起来,就是为了进入赤月教。不料过程虽十分顺利,可他还是没有探听到想要的消息。这次铤而走险目的也只达成了一半。
姜遗光算了算,没有太多时间耽误了,最多只能再留一天,山海镜离开入镜人很容易出乱子不说,他接下来出现什么意外,没有山海镜恐怕很难脱身。
姜遗光推开水牢大门,走了出去。
不知什么缘故,外面没有人看守。一片昏暗中,姜遗光穿过狭长走廊,尽头一条向上的石梯。
石梯处更加昏暗湿冷,普通人完全看不清。姜遗光贴着墙走上去,发觉顶端被与墙顶同色的木板盖住。
伸手推开,缝隙中倾泻出一丝光亮,确定没有埋伏后,姜遗光跳了出来。
这是一间不大的木屋,看起来像柴房,堆着砍成一条一条的木头,到处乱糟糟的。
姜遗光走了出去。
一路上竟然也没有见到人。
深夜都去休息了么?居然不留下几个人看守他?
跳上房顶,就着清冷月光,姜遗光看清了四周。这里看上去是个普通的小巷,周围都是低矮民居,还能听到不远处某户人家传来男人打鼾的声音,小孩哭闹等等。
没想到居然是在乡村或城镇中,和他之前猜测躲藏在深山里不与外人接触的完全不同。
看来……还是在防备他,所以即便把人打晕了也没有带他回老巢。
他站在屋顶,忽然听到身后风声传来,侧头一看,那个样貌憨厚的中年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边。
“果然,地牢根本困不住你,你是特地来的。”那人道。
姜遗光看出他在特地等自己,只是不知他究竟何时来的。
按理说,自己不应该发现不了才对。
姜遗光转口问道:“你要那两把剑,应该不只是为了两把剑吧?”
神兵虽好,可他就缺这两把剑了?真想要宝剑,以赤月教的财力完全可以找来工匠锻造,何必大费周章抢夺?
赤月教教主不答,只笑道:“哪个江湖人不想要一把绝顶神兵?”
姜遗光淡淡道:“你不说实情,我也不会说的。”
教主脸上的笑也一点点消失。
姜遗光继续道:“你应该知道,你威胁不了我。白家的人我能保就保,保不了,你要杀了他们也随便。”
教主:“你奉那个狗皇帝的命令保护白家,如今阳奉阴违,就不怕他怪罪?”
姜遗光:“我若再奉上赤月教的踪迹,怎么会怪罪?”
月光下,气氛逐渐剑拔弩张,二人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杀意。
教主还是一脸憨厚,眼神却森冷无比:“你就这么确定,你能活着出去?”
姜遗光轻声说:“我很确定,如果真到紧要关头。你们全部都会死在这里,一个也跑不掉。”
他说这话时十分平静,不像威胁,更像在说着必然会发生的未来。
教主一时间没有说话。
半晌,冷哼一声,身形一闪便消失,又出现在屋前门边。
空气中留下他一句话。
“明天再谈吧。”
教主想要姜遗光手里的兵器,并不仅仅因为那是两把神兵,更因为这两把武器背后的故事。
刀剑有灵,似这样的神兵利器灵性更重。既然两把软剑幕后故事藏着尸山血海的仇恨,双剑杀性自然不是普通兵器能比的。
换言之,他看中的不是剑,而是剑上附着的“灵”。
有了“灵”,再有自己这么多年搜罗来的阵法和当年宋珏传授的改良阵法的秘术,他就可以再度借一借厉鬼的威能。
至于恶果……
双剑主人不是他,是姜遗光,真要反噬,也只会反噬到姜遗光身上。
但没想到这人如此冷漠无情,不论是拿他自己的命威胁还是拿白家人的命,都能眼皮子也不眨一下。
是夜,白家祖宅静悄悄。
数十人影穿梭在老宅中,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其中两个在某条分叉口和其他人分开,拐去另一条道。轻车熟路打开房门,蒙汗药沾布巾捂住床上睡得正熟的小孩。后者呜呜叫两声,晕了过去。
第二天,姜遗光见到了阿寄。
阿寄被捆在椅子上,眼泪汪汪,想哭又不敢大声哭,咬着唇恐惧地看着四周。
由不得他不恐惧。
一醒来就在刑房内,浓郁的血腥腐臭味令人难以忍受。四面墙都挂着陈旧发污的刑具,有些上面扔沾着新鲜的肉屑,往底下看,地面黏着又厚又黏的脏污,像是什么东西干了以后结成一块一块的,都发乌了。
阿寄不敢去想那些东西是什么,就连他坐着的椅子两边把手上也有。
他面前出现好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手里拿着的不是刀就是鞭子,光是看着就让他心惊肉跳。
“你们想要什么?如果是为求财,还请送口信到白家,我家仆人会准备赎金的。”阿寄努力开口。
但没人听他说话,那些人只慢慢地拿湿布擦着刀。
刀口雪亮,衬着阿寄苍白如纸的小脸。每擦一下,他的脸就白一分。他咬死了牙关才没有丢脸地哭出来。
他们好像在等着什么人。
很快阿寄就知道了。
从前边黑暗中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人。前面那个人看着十分老实,怎么看都不像匪徒。后面那个他就眼熟了。
尽管他平日很怕这个人,可不得不说,在这种时候碰到他还是让人感到安心。阿寄忍不住叫道:“姜公子?”
姜遗光走近几步:“原来你们把他绑过来了。”
教主和煦地笑:“如何?他的分量,够换来你的一把剑吗?”
姜遗光毫无兴趣地看一眼,收回视线:“除非答应我的条件,否则,不可能。”
教主呵呵一笑,给旁边人使了个眼色。
当中一个人走上前,抽刀,悬在阿寄被绑在扶手上的一只手上空,慢慢落下。
刀刃压在了小手指上。
阿寄几乎要吓傻了,拼命挣扎,可他本来就被绑着,哪里逃得掉?惊吓太厉害,一时间他竟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哀求地望着姜遗光,试图打动他。
刀刃处已经划出了一道口子!
阿寄要疯了!张着嘴说不出话,刀还没切下,他就被巨大的痛苦和恐惧逼得两眼通红。
求你了!他要什么你给他啊!
求求你了!
姜遗光毫无波澜。
“我说了,如果不答应我的条件,你就算把全酆都的人都绑在我面前杀掉也没有用。”
教主:“你就不怕他恨你?”
姜遗光:“动手的人是你们,不是我。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没有理由舍弃自己救他。你们所作所为也并非受我指使,如果因为他这件事恨我,只能说脑子糊涂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教主仍不死心。
冲那人微一点头。
刀光一闪,刀口落下。
一声凄厉惨叫后,阿寄晕了过去。
左手五根手指头变成了四根,断口处鲜血直流。
赤月教教徒平常杀人放火都不是罕见事儿,对这么小个小孩下手倒是少。动手的人都心里过意不去了,可等他抬头一看,姜遗光居然还是不为所动。
教主指着阿寄:“我打听过你一路互送着他,他十分信任你,如果一根手指头还不够,阿彪——”
名叫阿彪的人再次举起刀。
姜遗光冷漠地看着一屋子人:“是么?请便。”
教主脸色阴沉,抬手一挥。
阿彪一咬牙,手起刀落。
鲜血喷涌。
姜遗光仍旧无动于衷,甚至在砍下的瞬间后退半步,以免血溅在自己身上。
这一刻,阿彪顿觉浑身发毛。
不光是他,刑房里其他人都搓了搓胳膊上冒出的鸡皮疙瘩。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他简直不是人!是地里爬出来的恶鬼!
姜遗光一看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似乎觉得很好笑:“明明是你们做的事,却因为我对你们的暴行无动于衷反过来认为我可怕。”
“荒诞可笑的究竟是谁?”
教主有些失望。
他发现姜遗光说的都是真的,他威胁不了他。
当一个人什么都不在乎时,他就是无敌的。
姜遗光转头看向教主:“我的条件依旧不变。你如果不接受,那就轮到我了。”
教主霎时变了脸色:“你想干什么?”
话音刚落,刑房角落里一个人忽然大睁着眼睛倒了下去,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以那人为起始,连成了一条线一般,一个接一个口吐鲜血倒下。更妙的是,最后一个仰面朝上倒下后,正好砸落在教主脚边。
他脸上还带着茫然和不可思议,似乎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这么死去。
转眼间,整个房间的活人就只剩三个,血腥味更浓,周遭气息更加冰冷。
“还是不肯说吗?”姜遗光遗憾道。
教主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憨厚:“你是怎么办到的?你干了什么?”
姜遗光只是又问一遍:“如果还不肯说,我就继续了。”
教主冰冷地盯着他。
他的条件是不可能答应的。
姜遗光要求就是宋珏留下的所有物件。包括她为赤月教改良的阵法,也被要求拓印一份。
赤月教交出这个,他就把两把剑包括厚背刀一并交出来。
其他还好说,阵法绝不能外传,尤其是不能传给朝廷中人。
要是连这个阵法也失去了,赤月教再被围剿时,可就没法脱身了。
二人僵持不下,姜遗光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答案,索性上前解开昏过去的阿寄抱下来,地上的断手和断指也捡走了。
……
阿寄昏迷了足足一天一夜。
他醒过来时还有点迷糊,首先感到的不是痛,而是饿。
睡了多久?好饿啊?
之后记忆一点点回笼,他慢慢瞪大眼睛。
他想起了自己昏迷前经历的……
阿寄从被子里抽出手,却只看到一根包着白纱布的残肢。扭头看去,床边小桌上垫着块帕子,帕子上就放着他的手指头,以及被砍掉一根手指头的左手。
屋里陡然爆发出小孩尖锐的哭叫。
……
少顷,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人。
阿寄抬头看去,不可避免的眼里带上了恨意,连忙低下头去。
“看来是醒了。”姜遗光走到床边,拉出他又藏进被子里的手看了看,“齐根斩断的,我找了大夫,都说接不回去。”
阿寄又气又痛,恨得眼前一阵阵发晕,不住发抖,他还牢牢记着自己不能得罪这个人,咬牙叫了他一句。
他不知道姜遗光和那些人有什么矛盾,可要打要杀要怎样都好,凭什么找上他?!他什么也没做!就失去了一只手!
姜遗光:“很好,大夫说你醒过来就没有性命之忧了。”
说完他起身要走,被阿寄叫住。
阿寄:“姜公子,那些人到底是谁?他们就是前几天闯进来的那些人吧?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姜遗光:“你如果还想活命,这些事情就别打听。”
阿寄另一只完好的手捏得死紧。
阿寄:“不知姜公子还记不记得你曾和我堂叔公的契约。”
他其实更想问你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你不是说了因为有交易在吗?你不是说会护住我吗?
比起不讲理的恶人,自认为是同伴的视而不见更让他心寒。
姜遗光:“自然记得,我和你堂叔公之间确有交易,可你堂叔公拿来交易的东西远远不够。”
所以他不可能为了阿寄不顾一切。
阿寄咬牙,就听见对方说今日恰好有抬阁活动,他准备出去看看,让阿寄好好休息。
转眼间,他便消失在屋内,好像他真的只是说道过来看了看。
阿寄气得跳起来追出去,走廊上也没了他的踪影,这里还是在赤月教的范围内,他只能回到房间,愤愤锤床。
姜遗光说要看抬阁并不是骗人。他也是这两天才知道当地风俗,逢年过节时必然抬阁游街,以示庆祝。
抬阁和闽省的游街有点像,说白了,都是举着神仙的雕像、或者由人扮成神仙模样,踩在高高的木架上,载歌载舞一路游行。
虽然这两天不年不节的,但天子庙灵验嘛,香火旺盛,信男信女以可怕的速度暴涨。便有人提议,以往的各种神仙各有排面,但天子却没有,不如今年就准备上天子的抬阁。
街上早就热闹起来了。
这里是离酆都有些远的小镇,普通人从镇里进城要走大半日。也因此,酆都城内白家发生的惨事并没有引起本地百姓的恐慌。顶多当个稀奇事儿听听,听完了砸吧嘴说一句惨,回头还是过自己的小日子。
大户人家的稀奇事儿和小老百姓有什么关系?都是太有钱了才会遭劫匪。像他们小老百姓,就是遇到贼人家都不稀得抢呢。
姜遗光甚至还在人群中看到了几个赤月教的小兵。
赤月教的人在镇上已经住了好几年了,一直安分守己,谁也没有把他们往传闻中的反贼身上想。
姜遗光买了个面具,混迹在人群中。
赤月教的信众很多很多,这两天看下来,镇上估计有一半的人都和赤月教有关。这条街上也不知有多少。
更糟糕的是,许多人并不知道赤月教,他们在通风报信时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反贼,他们只是被利用了而已。偏偏这样的人对付起来最麻烦。
姜遗光自诩能轻易看穿他人意图,不论善恶。但如果对方行事没有任何用意,只是随手为之,他便没有任何方法察觉。
所以这两天他都没有去找山海镜和双剑,只是在镇上闲逛。
一旦取出,双方矛盾必然爆发。他已经决定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动赤月教教主。
第473章
今年冬季冷得古怪, 今天却反常地出了大太阳,街上也热闹。
有些人家看今天太阳大,赶紧把东西拿出去晒,除了衣服被褥, 艾子、成串的花椒、辣椒晾在竹簸萝上摊开, 道路两边屋顶不断飘来热辣的呛味。
川蜀地人本就口重, 好辛辣,冬日更是吃辣吃锅子多,好驱寒。一路走街串巷卖零嘴的货郎大多肩上也斜挂着一条穿了辣椒的搭子, 象征日子红火。货郎挑个空地把担子放下,一堆孩子立刻围上去,眼睛发亮地又摸又看。
担子正好放在姜遗光身边,后者往旁边挪了挪,没有管。
不一会儿, 吵闹声潮就从街头一阵阵涌来。
房屋顶端露出一个巨大的头。
那颗脑袋上顶着金色冕旒,垂下的玉珠串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遮住了面容。再往下,就是金灿耀眼的身子, 玄色为底, 添了无数金边,看上去尊贵又夺目。
队伍更近了, 唢呐、铜锣、皮鼓……热热闹闹伴着高跷走近了。高跷上的人穿着绣了飞禽和走兽的衣服,头戴彩冠,脸上白粉极厚, 五官画得醒目异常。
小孩含着手指头, 不明白为什么今年的抬阁不是玉皇大帝了,也没有牛头马面和长得奇怪的仙人。
一旁就有懂些门道的人笑着指点, 因为今年的抬阁的神换成了皇帝,所以一旁跟着踩高跷的当然就是文武百官了,这些也好认,文官穿飞禽,武官穿走兽。
队伍慢慢走近了,随之涌来的还有一大群蜂拥看热闹的人群。
卖货郎和小孩儿们都高兴得不行,往后退几步,仰着头看踩高跷走近的人。
姜遗光跟着向上看去。
天子像也好,高跷也好,都比旁边低矮的房屋高了至少半个身子。底下人群齐齐欣喜地仰着头。
乍一看,就像真正的神明俯瞰自己的信徒。
天子像经过他们身边时,人潮更拥挤。姜遗光后退几步,走到某户屋檐底下。等游行的抬阁队伍连同人流好不容易过去,他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自己。
心有所感,姜遗光仰头看去,正对上天子像的巨大脸庞。
冕旒下,那双巨大的眼珠转了转,看向他的方向。
随后队伍便远去了。
姜遗光怔了怔,环视周围人,他们似乎都没有察觉到这一幕,仍沉浸在喜悦中。
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追上去。
天黑前,姜遗光回到了教主身边。
阿寄还在房里养伤,房里有个赤月教拐来的中年妇人正在照顾孩子,见到姜遗光回来,那个妇人害怕地行一礼就赶紧退出去。
现在赤月教的人对他都很烦,明明是挟持来的,现在变得好像是被他们请来做客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还奈何不了他。
姜遗光不管其他人想什么,见阿寄还活着转身就走了,出门后正好撞上赤月教教主。
不知他何时来的,就坐在院里圆井旁,静静地盯着他,眼神很古怪,道:“你居然真的只是去看看抬阁。”
姜遗光:“你以为我会做什么?”
教主以为他会想办法查点东西,而其他人都认为他会趁机逃走,手下人都对姜遗光恨得牙痒痒,好几个人发誓迟早要杀了他。谁知道他竟然乖乖回来了。
教主遂问他考虑得如何。
正巧,姜遗光也要说这件事:“酆都城中有鬼怪作祟,你再拖下去,只会死在这里。”
年轻男子露出奇诡温和的笑,他说话的口吻总是很奇特,像是预见了必然发生的未来。
姜遗光不光去看了抬阁,还四处查了查赤月教这几年在川蜀地所作所为。他发现这些人似乎对鬼神、阴阳之事十分热衷,听到哪里有怪事发生总会派人去打探。
同时他也打听到,这两年总有人在收些这方面的东西,比如某个惨死的女子生前最爱的一支钗,某幅据说看了会丢魂的画、某把会反噬主人的刀等等。
结合宋珏遗言,姜遗光顿时明白了赤月教的打算。
难怪他迫切想要自己的剑,他要的根本不是剑本身,而是剑上可能存在的怨念恶灵吧?
他们想要利用这些怨念做些什么。
只可惜,赤月教的人恐怕不知道,双剑既然到了朝廷手里,剑上早就没有他想要的怨灵了。
姜遗光更是笃定赤月教迟早会遭遇反噬。
鬼怪害人毫无规律,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倒霉。像赤月教教主一样,利用阵法借助鬼魂力量,这种人死得最快。
教主脸一沉:“那你还在耽误?”只要拿到双剑,何愁不能解决?
姜遗光神色不变,摇摇头:“我的意思是,你再拖下去不肯把阵法交给我,一切都晚了。”
教主上上下下打量他,老实说他既觉得这人诡异的让人有点害怕,一边又不禁佩服他。
明明他是被绑来的,怎么现在好像变成了他一个人威胁他们一群人?
很快他就知道姜遗光什么意思了。
次日,天还没亮,外面突然传来妇人惊恐的叫声。教主不在,其他人冲出去看,就见一排七具尸体整整齐齐跪在院子里,背压下去,双手往前伸直匍匐在地,呈一个五体投地的姿势。
他们全都死了。
大冬天的,院子里几乎滴水成冰,一晚上过去尸体都僵了。
众人又惊又怒,姜遗光也出来了,却在不远处屋顶上看着底下发笑。有人气得想找他算账,被其他人一把拦住。
惊吓过后,他们也反应过来,这件事应该不是姜遗光干的,
姜遗光武功再高,没有兵器也不能一下除掉七人。而他原来杀的那些……后来也让人看过,都是被毒死的,这七人可不像中毒。
确定是鬼怪所为后,赤月教教徒们不得不处理好兄弟们的后事。几个人身子都硬了,折着放不进棺材,只能先把尸体拖进屋里烤上火,等冰融化以后,两人一前一后,一个拉手一个拉脚用力扯,再来一个人拿着木板压上去,骨头用力压碎了才把身子给压平,然后赶紧塞进薄棺。
教主不在,只有两个星宿头目在——赤月教教主手下有二十八星宿负责掌管教内事务。其中一位星宿长老就是七具尸体当中的一个。
活着的另一个看着自己好友,他只能在棺材中露出一张脸,身上骨头都断了必须用被子盖住。
那人越想越止不住怒火,脖子气得冒出青筋,往外边一看,那个罪魁祸首居然还有闲心坐在屋顶上赏雪。
嗡的一声,理智的弦瞬间崩断,星宿长老不顾一切拔出剑猛地跃上房顶,剑尖抵住他喉咙:“你这妖人到底使了什么妖术?昨晚你到底干了什么?!”
姜遗光轻易躲开剑光,道:“是你们把我绑来的,昨晚也有人在门外守夜,怎么现在反过来问我晚上做了什么?”
那人气得浑身发抖,愤怒之余又有一丝害怕,厌恶惊惧地瞪视,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举剑又要刺下。这回却不知怎么的,三两下便晕晕乎乎倒在了地上。
他立刻反应过来,这人又用毒了!
姜遗光道:“贵教教主所作所为,我不信你们一点都不知道。不过你们似乎忘了一点,利用邪祟自然会代价,我在或不在,不会有任何差别。”
那人已经说不出话了,倒在地上呼哧呼哧费力地喘气,到这时还努力地要看清姜遗光。后者一步步走近,在他身边蹲下,道:“我一直想和你们教主做笔交易,只可惜,他的要求我不想答应。”
“最好劝劝你们教主,再拖下去,死的人只会更多。”
说罢,姜遗光转身离开。
那人从屋顶上掉了下来,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其他兄弟们也莫名其妙倒了,现在赶紧爬起冲过来扶他。
一群人面面相觑,都有种不详的预感。很快他们的预感便灵验了。
比起昨晚,白天发生的怪事更多!
一个人只是踏过门槛,身影就消失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又有一个人,拐个弯忽然也不见了,还有厨房里的帮工打开柜子门就消失在原地。诸如此类多不胜数。
再后来,他们总能在雪地里听到奇怪的低诉。声音嘶哑,分不清是男是女,絮絮叨叨着什么。
听到声音的人夜里总会做噩梦,梦见他们走在雪地里,一直走、一直走,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一觉醒来不仅没得到休息,反而更累了。
又一轮白天到来,教主仍然未归,可其他人已经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他们的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宝贝?
星宿长老终于忍不住,忍辱负重找上了姜遗光。
教主手中掌握神秘的阵法一事,这些星宿长老都是清楚的。他们也各自掌握了整个完整阵法中的一部分。若非有长老协助,教主也不能次次顺利开启阵法度过难过。
这位星宿长老就把他手中掌握的那一份默画下来,交给了姜遗光。
他们心里也隐约知道,自己身上可能有诅咒或是什么东西,必须拉更多人入教分担这份诅咒。
不过在他们看来,为了大业,一切都是值得的。
姜遗光遵守诺言,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总之当晚没有人再听到怪声,也没有人死去。
他们都没有发现,姜遗光身上多了一面镜子。
正是教主命他们搜找的镜子。
被“绑来”的当天,姜遗光早就把镜子做了伪装,藏在了背着他来的其中一人背后,就连那个人自己也没发现。
等夜里,他找到了那个人,把镜子取回,绑在了教中某间房屋的房梁上。
镜子离主人太远时,容易引来鬼魂。
第474章
第二天, 赤月教教主回来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神色疲倦,两只眼睛却亮得惊人。
知道星宿长老交出了阵法的一部分后,他也没生气, 而是很疲惫地和姜遗光谈判, 他同意了。
按照约定, 他将拓印的阵法交给姜遗光。后者却道要验证无误后再把剑交给他。
依姜遗光的话说,剑不能造假,阵法却不一样, 要是他多添几笔或者改动几处,都会给自己带来灾难。
赤月教教主无奈叹气:“我就知道你不信。”说完让姜遗光跟着来。
二人出了城往城郊走,山路崎岖,越走越荒凉,路渐渐消失了, 只能自己踩出一条积雪泥泞的路。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来到一座更加荒凉崎岖平平无奇的山头顶。
蜀地多山,几乎没有平地,山前山后都是山,山中又有新山。也不知他是怎么找到这么个地方的。
“几年前, 我在这里布置了一处阵法, 只是好几年过去,风吹日晒的, 我想着兴许被破坏了不少,便上山修补。”
“你要验一验,就在这儿吧。”
教主带着姜遗光走到一棵叶上犹积雪的树下, 后者注意到, 那棵树的树干上切开一道手指长的口子,应当是他自己做的标记。
围着树转了半圈, 教主在树前蹲下,两手在地面摸索,而后选定一处,重重踏下!
惊声四起!无数破空声回荡山林,从地底深处往上冒出呵啦呵啦奇异怪响。
少顷,他们眼前天翻地覆。
地面的雪堆消失了,冒出许多奇怪的木刺、木叉、木藤,扭曲缠绕着,在地面卷曲成奇怪的纹路,还有许许多多木头雕成奇异模样的兽形,按着某种奇怪的规律摆出了不知名图形?
教主道:“这里只发动了一半才显出原样来。若要完全催动,必须在两地制出一样的阵法,同一时刻两地阵法中各三个阵眼处同时踏下,阵中人就可以凭借神鬼威能转移到远方。”说罢,他示意姜遗光打开画卷,粗糙手指指点画上几处阵眼。
这里就是需要踏下的阵眼。
想催动机关需借助诡异之力,然人与鬼接触太多定会反噬。这个机关妙就妙在,人越多,威能越大,并且分摊到每个人承受的诅咒越少。
姜遗光和他小心地离开阵中,爬上远处一座更高的山往下看,那些木制机关整齐地列成一个玄妙的图案。拿出图纸对比,分毫不差。
“现在你总放心了吧?”教主叹气。
也不知他经历了什么,态度大变不提,还一副很疲倦的样子。
姜遗光望着底下的阵法,面色冷淡,眼神却复杂难言,没叫赤月教教主看出来。
九鼎,九个阵法。宋珏直言,九个阵法其中八个正合了奇门遁甲中八门含义,八门名称分别为:开门、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死门、惊门,含义极深,变幻无穷。
八个阵法一一对照,功效也大不相同,且能在此基础上无穷改动。
例如他在乌龙山上遇见的阵法,以杀为主,入阵者十死无生。很可能对应“死”“伤”“惊”这几门。
宋珏在白蕊夫人山上布下的阵法像是迷阵,并不以杀为主,只是把人困住。是宋珏在阵法布置上又添了毒,才让那些人速死。
这个阵法就更不一样了,并不讲究“困”和“杀”,而更像是“移”,将一个地方的人转移到另一处。
这又代表着哪一门?又对应了哪一尊鼎?宋珏说她已经找到了六个阵法,其他五个对应的阵法又在何处?在朝廷手中吗?
“你为什么会答应?”姜遗光问。
他不答应时姜遗光逼他答应,现在他痛快改主意了,姜遗光也不太放心,总觉得有诈。
教主只叹息道,蜀地眼看越来越凶险,他出门本就是为布置阵法,务必在清明前让本部的教徒转移。可谁承想刚回来就发现教中死伤惨重。他怕再耽误下去,不仅人走不了,剩下的兄弟们也要耗光了。
况且,他们的行动在蜀地很不顺利,不宜久留,思来想去,还是同意了交易。
以往赤月教的行动很简单,哪里有天灾人祸,他们那里的驻地就会抢在朝廷之前赶到,然后施米粮施药等等收买人心。至于米粮从何处来,自然是当地的富豪乡绅。
朝廷恨得牙痒痒,可这方面他们的确处于劣势。一旦某地有天灾,朝廷先想的不是怎么赈灾,而是先驻军防止当地灾民外流,然后上折子,朝廷里的一堆大臣们争论如何赈灾,派谁去,划多少银子,当地的官员怎么处置等等,这些东西都能吵个大半天。
等灾地的乱民该死的都死差不多了,疫病也没了,赈灾的大臣过去就能安心办差了。
——如果没有赤月教的话。
赤月教就是靠灾祸收买人心,他们巴不得朝廷别管灾民。很多时候还会打劫赈灾粮,转头又喂给灾民,钱是朝廷出了,名声却是他们得了。天灾越多,赤月教的教徒就越多。朝廷便越奈何他们不得。
赤月教鼎盛时,曾几乎能与朝廷分庭抗礼,现在也逐渐衰败了。
赤月教在别处顺风顺水,可蜀地的人很不一样,此地民风彪悍,民族信仰和语言都很驳杂,外来人难以融入。
这点姜遗光深有体会,他们一行人一看就和当地人不一样,因而行事间总能感觉到当地人不甚明显的排斥。
再就是蜀地信仰问题。蜀地百姓民族各异,有些部落信奉各自的神灵,不过绝大多数川蜀百姓都信奉川祖,即灌口神,又称二郎真君,水神等等。
至于这位川祖的身份,有说是秦朝蜀太守李冰及其子李二郎的,也有说是隋朝眉山太守赵昱的,还有说仙凡之子劈山救母的杨二郎。川祖的故事在蜀地妇孺皆知,而赤月教的赤月之说却怎么也传不开去。
总而言之,蜀地百姓无比相信川祖的存在,对赤月说法不屑一顾。赤月教赈灾时钱照拿、粮照吃,但拿了就跑,跑了还要感谢川祖馈赠,想让他们改信赤月教,简直难于登蜀道。
更多的,赤月教教主也没说。
回去后,姜遗光遵守契约,将双剑交给了教主。
教主很高兴,捧着剑走了,并吩咐手下人不可再阻拦姜遗光,阿寄也好好送回去。
本就是白得来的剑,他们要拿去做什么,姜遗光不在意。
没有赤月教阻拦,他带着阿寄回到了白家,不出所料,厚刀鬼的刀也不见了。据他说是某个夜晚有赤月教的人来,客客气气把刀“借”了回去。
厚刀鬼本想反抗,但那些人说这也是姜公子的意思,还带了信物。而他本就要把刀送给姜公子,只得作罢。
白家老仆许久没见阿寄早就心急如焚,一见二人归来,纷纷围上前摸头摸脸焦切问询。有个老仆想把阿寄抱进屋,一抱发现不对,抽出阿寄手臂,上头自手肘处齐根断裂,包着白色绷带,顿时大惊失色。
他们还以为没事了,怎么……怎么会这样?
阿寄终于落下泪来,可在终于脱离虎爪后,他反而不知该如何倾诉。
家人不在,他说给这群仆人听有什么用吗?难道他们会为他主持公道吗?他们只会哭过之后让自己别得罪姜公子。
……就算他自己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怨恨过后,他发现自己毫无办法。他已经失去了一只手,不能再失去更多。
白家仆人一再追问,阿寄却只是用完好的那只手擦掉眼泪,摇摇头:“被赤月教的人绑走,他们干的。”想了下,补充道,“姜公子没来得及救我。”
白家人都惊呆了,顿时骂声一片。
一旁的姜遗光神色如常,好像这件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白家人想问他,又不敢问,最后只能哭天喊地拥着小主人回房去。
自此,宅中气氛愈发诡异。
无人拜访,无人出门,每天只有两个下人在近卫陪同下出去采买,走的也是小门,大门一概不开。
大家都在数着日子等回京。蜀地山多,冬日落雪更难行。他们要等雪化了再走。阿寄怎么算都还要一个多月,他暗暗祈祷,今年春天来的早些、再早些吧。
天不遂人愿,最近天气总是很反常,龙抬头过了,眼看着要晴了,要暖和了,忽然又来一阵寒风,于是又飘起雪。
这段时间,酆都城内出了桩不大不小的怪事。
听说,有人去庙里上香,回家以后夜里看到神像出现在面前,还眨动眼睛。
赤月教的人惯爱打听这些,这个消息也是他们传到白家老宅的。姜遗光问道:“神像眨眼?何处的神像?”
他想起了自己在街上看到的那一幕,以为其他人也看到了眨着眼睛的天子像。
可赤月教的人却说那些人看到的是眨着眼睛的二郎真君像,都是夜里出现的,白天烧了香,晚上或是起夜或是睡不着,睁开眼就看到神像出现在窗户外面,对他们眨眼睛。
在见过神像眨眼后,这些人都会立刻以各种离奇的方式暴毙,淹死烧死摔死等不一而足,共通点便是眉间都有一道竖痕,看起来像二郎真君的第三只眼。
谁也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总之大家都不肯去二王庙了,全都涌到天子庙里上香。
阿寄听了满是不可思议:“他们见到的应当都是假神像吧?真的二郎真君总不可能……”
他看一眼姜遗光,心想,他不是说根本没有神仙吗?所以这个也是假的咯?
姜遗光根本没管,又不是出现了鬼就要去收。他只当听了个故事,故事说完就让那人离开了。剩下老宅里的人们坐在一块儿边烤火边议论。
妙华派长老厚刀鬼的女儿也在,她性子活泼,等外人走后就抢先开口:“白少爷说的是,我也觉得,一定是什么恶鬼作祟,装成了神仙模样去害人。”
一个仆人接口道:“我觉得也是。像这样胆敢冒充神明的脏东西,很快会有下场。”
几人聊过一阵,还是觉得暂时别去二王庙为好,以免被那个东西盯上。
姜遗光坐在不远处,大家都默契地不把话往他身上带。等这群人聊得差不多了,还有人再说起本地奇怪风俗,一个近卫感觉心中不安,制止道:“还是少谈这些吧,万一这些东西有灵,听见我们讨论找上门来就不好了。”
话音刚落,一阵极寒的能穿透墙壁的寒风刮过。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在这瞬间,他们真切地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死死地盯住了他们。
是夜,下人房,一个老仆睡得正香。梦里忽然一脚踏空,腿狠狠一抽,猛然坐起身才发现那是个梦,悻悻躺回去,可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发现房里亮得惊人。
房里没有点灯,走廊外面也只点了两盏灯笼而已,又不像天亮,难不成又下雪了?
老仆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身,趿拉着鞋子走到窗边,伸手打起窗子。
窗户推开的一瞬间白光大盛,他不由得挡住了眼睛,等适应后,老仆透过手指缝眯着眼往外看。
外面明明没有下大雪,院子里地面甚至是黯淡的,怎么会亮得这么奇怪?
老仆疑惑地仔细打量,还是不解,干脆披衣出门。推开门后,面前一片漆黑,两盏灯笼微弱的光轻微飘摇。他取下一盏灯,慢慢来到院子里。
今晚月光也不见吗?怎么这样黑?
他仰起头,灯笼不自觉提高,往上看去。
这时……他终于意识到了,为什么院子里这么黑……为什么会出现亮光……
半尊巨像出现在小院上空。
它的身子不知在何处,探出半边身子和巨大头颅。硕大无比的面庞严严实实占据了整个小院的半空,遮住了星空月光。它弯下脖子,闭上双目,正“看着”他。
巨像两只眼睛正中,第三只眼骤然睁开!刹那间光芒大放!
一声惨叫,打破白家宁静夜晚。
第475章
末冬的清晨, 老宅内,气氛远比冬日更肃杀,一众人等在大堂中,静得可怕。
少顷, 姜遗光从里屋走出, 手中还拿着一块湿布擦着手上沾上的干涸的血渍。
他刚才在里屋验尸。
当地官府没了以后, 仵作也不知所踪,凶肆、寿财店乃至各医馆的大夫都忙不过来。姜遗光只能自己上。
得知白家发生的事后,赤月教的人就送来了一个同样据说目睹了神像后死去的人。那人看见神像后告诉了自己的妻子, 夜里就没了,眉心正中同样一道凹痕。
“如何?”见他出来,一个近卫忙问。
姜遗光摇摇头:“两人都没有其他外伤,一个像是被吓死,一个被冻死。除了眉心的刻痕一模一样, 其他看不出什么。”
近卫们犯了难,这时在外打听的赤月教教徒也回来了。自从他们教主和姜遗光达成交易后,教众便遵循教主意常往白家跑。白家老仆很看不惯他们,可又没办法, 姜公子和小主人都没发话, 只能忍着。
赤月教教众常年和诡异打交道,比普通小老百姓知道更多, 他们大多数人对姜遗光也是又敬又怕。
此时一个教徒便说:“俺们几个兄弟打听过了,外面那些人也一样,怎么没的都有, 就是两条眉毛中间让人划了个口子, 看起来像个眼睛。”
说着他举了几个例子,卖油的打猎的扛棒棒的走街串巷卖杂货的, 还有在家绣花的大小姐、街头卖辣子豆腐的婶子等等。死法各异,若不是眉心正中有一道口子,谁也不会把他们想到一起。
“这些人生前都去过二王庙吗?”阿寄问。教徒道:“咱打听过,大多都是去过的,还有些就是听说怪事以后经过二王庙站在门口看了看热闹,没进去。”
阿寄道:“这些日子阿义叔一直在家,哪儿也没去。”
他们面面相觑,都生出了某个不妙的猜测。
他们昨晚正好议论了二王庙怪事,那时还有阴风吹过。如果是因为这样……那他们岂不是也有危险?
众人都将目光看向了姜遗光。
那一日,他们所有人都议论了此事。
姜遗光终于道:“这几日别再出门,我会想想办法。”
听了这话,他们才放下心来。
外面闹得更大了,大家似乎都发现了二王庙的古怪,哪怕没进去只是门口看看,或者和别人说了说都会招来杀生之祸。
越来越多人见到了巨大的、徘徊在家门外的怪像。
与此同时,也有越来越多人想起了据说住在白家的高人。向白家送礼,每天都有数十人挤在白家外的小巷子里送礼、磕头,他们不知道那个人是道士?是和尚?还是其他门派的什么人,他们只知道,这个人可以救命。
姜遗光不让其他人出门,自己在白家上下走了一圈,又出去打听。
想见他的人很多,见过他的人没几个。姜遗光走访数十户人家,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那些人死前都说见到了巨大的影子,又说两只眼睛中间有一条竖着的第三只眼。
既然见到的是影子,为什么会看到眼睛?难不成影子也有眼睛吗?
只可惜亲眼见过的人都死了,他们家人也说不上来。
姜遗光跑了一天,天黑前,来到城中的二王庙外。还没到近前就看见庙外围着一大群举火把的人,有些手里提了东西,凑近后,发现那些都是柴禾木炭等等。两拨人吵吵嚷嚷,姜遗光听了一会儿明白了。
一群人想把二王庙烧了,再选良辰吉日重新盖一个,另一部分就道平日二郎真君保佑诸多,现在就因为一两个恶鬼就要把庙烧了?还有些则在担心烧了庙神仙会发怒,到时候日子更不好过。两拨人吵嚷不休,但都默契地没敢靠近庙门。
天迅速黑了下来。
两拨人吵着吵着也发现了这点,怕得厉害,不知人群中谁先提了一句回去,便慢慢散开了。
姜遗光眼尖地发现第一个喊出要走的是个看上去年过半百的中年汉子。他看起来……不像其他人那样真切地恐惧,虽然他也仿佛很害怕似的,可姜遗光能感觉到,他并不害怕。
人群中还有几个同样和他不太害怕的人,在那人开口后跟着附和,不然其他人也不会这么容易罢休。
他悄悄跟了上去。
那几个人离开人群后,和其他人一样往回走,看起来毫无关系,只是各走各的,但很快这几个人就在一座小院汇合了。
姜遗光悄悄潜伏在房顶,底下的人并未察觉,确认四周无人后就开始商量。
大约因为四下无人,这群人说了很多,可惜他们说的话姜遗光听不大懂,他这几日四处打听勉强学会了些川蜀地方言,但这几个人说话声音又低又轻,听上去根本不像当地人的口音,只有偶尔才冒出几句当地方言。因而姜遗光听得很是吃力。
但有一点他听懂了。
这群人是同一伙的,应当来自同一个族群,他们阻止那些人放火烧二王庙并不是因为害怕神仙报复——应当说不全是,他们更像敬畏着某个神明,所以不愿意看见二王庙被毁。
他们信奉二郎真君?姜遗光感觉不太像。
这群人商量了半天,姜遗光还是听不太明白,只能暗暗记下。等人散去后,他也折返回白家,此时已是深夜,白家人大多还没睡,听到他回来十分高兴,总算梦安心歇下。
第二天,姜遗光就此事问了众人,尤其是厚刀鬼。他在此地生活多年,了解会比其他人多些。果不其然,当他模仿出昨晚那些人聊天的几句话后,厚刀鬼立刻就听了出来。
“这不是当地人的话,这个口音应该是北边一点的一个什么什么族……那个族住在山里,人多,也不排外,老朽当年经过还认识几个当地的朋友,就是过去太久……老朽实在想不起来名字了。”
姜遗光:“你还记得他们住在什么地方吗?”
厚刀鬼点头:“记得些,从酆都出去一路往北走,一片山都是他们住的地方,不过现在过去这么多年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住那儿。”
厚刀鬼的小女儿刚被救回来不久,身子虚弱起得晚,来晚了只听到后半截,不过在听到她父亲不经意间复述了一句话后,惊得睁大眼睛:“这不是阿瑶家乡的口音吗?”
厚刀鬼:“阿瑶是谁?”
小女儿忙道:“是孩儿下山时认识的一位好友,她教了我不少家乡话。所以孩儿才能听出来。”
厚刀鬼心中一喜,急忙追问,只可惜小女儿懂的也不多,只知道她那个朋友住在门派山脚下不远处的一个村子里,她看上去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蜀地异族多,那个村没什么不一样的,村民们种地的种地打猎的打猎,她没放在心上,所以从来没问过阿瑶属于哪个族群。
姜遗光问:“这些你能听出是什么吗?”说着他复述了几句昨晚听到的话。
小女儿一句句译给他听。
“不能再让这些人继续放肆了,明天这些人肯定还会来烧庙。”
“明天怎么办?没有官府了,没人管事。”
“不然回家把大家伙都叫来?不能让他们烧了庙。”
“人太多被发现了不好。”
“不只这里的二王庙,其他地方也要人手……”
“别说二王庙,族里也有……”说到一个词的时候,年轻姑娘犹豫一下,琢磨着道,“这个词我记不清了,就记得是个很不好的词。”
这个词她只听过一次……女孩陷入了回忆中。
那时候她去好友家中做客,好友家人不在,只有阿瑶一个人招待。等阿瑶去做饭时,门外忽然来了个喇嘛探头往里面看,说了一句他们家有“恩司那吉”,阿瑶在厨房听见这个词,气得冲出来破口大骂。
姜遗光复述一遍“恩司那吉”,念起来有点绕口,问:“是这个?”
女孩点头,不安地问:“不然我想办法去问问?”
她就见眼前的年轻公子神色温和了一些,虽然他没有笑也没有什么变化,但看起来就是好像温和了许多,这让她不由自主顺着对方放下心来。
年轻公子道:“劳烦你多想想办法,如果问不到也没事,自身安全要紧。”
她晕晕乎乎就答应了。
姜遗光没有瞒着其他人,白家该在场的人都来了,一切谈妥后,阿寄望着姜遗光离去的背影,犹豫一下追上去问:“公子,您真的要……要插手吗?”
他感觉姜公子不像这种人啊,就是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
姜遗光反问他:“你不希望我管吗?”
阿寄连忙摇头。谁知道那东西什么时候会把他也害死?他当然巴不得姜遗光能把那些鬼东西都收服了,不过对方真这么做以后,他反而感觉不安心。
姜遗光破天荒解释:“赤月教的人不敢杀你,最多废去你的手脚。鬼怪却不一样。”
阿寄站在原地,摸上自己断肢,伤口仍隐隐作痛,不禁哑口无言。
厚刀鬼的女儿随了母姓,姓元名靖一。元靖一领着姜遗光找到门派下的小山村,村里人已不多了,她那位好友阿瑶早就不知所踪,据说是某天起来以后人就不见了,村里人到处找也没找到。
元靖一来不及难过,先问了以前见过的一位老伯几句自己拿不准的话的意思,那老伯家里也没人,见到两个和善出手阔绰的年轻人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不料,当元靖一试探地说出“恩司那吉”一词后,老伯顿时神色大变:“你从哪里听来的?!”呸呸呸三声,又拿出扫把打开门往门外扫然后紧紧把门关上,像是扫除什么晦气东西似的。
姜遗光听不太懂也看懂了,和吃惊的元靖一对视一眼,元靖一还要再问,老伯怒骂着把他俩赶了出去。
元靖一十分不好意思,她明明想报答救命恩人的,怎么反而让恩人一起出丑了?
姜遗光并不介意,只把老伯叫骂的几个词完完全全复述一遍,问道:“他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
元靖一艰难道:“大概就是说灾星、瘟神,引来不祥的人……这几句话差不多都是这么个意思。当然!肯定不是说您!”
姜遗光不置可否,道:“没关系,这么看来,恩司那吉应该是他们一族中十分不祥的一个词。”
所以连提都不能提……
元靖一不知现在该怎么办,看着姜遗光,就见后者好像也在思考着什么。
“元姑娘,你见过那位阿瑶姑娘的全貌吗?”
元靖一不解:“当然见过,为什么问这个?”
姜遗光:“不,我说的是全貌,她的整张脸,你见过吗?”
元靖一糊涂了:“什,什么意思?”
姜遗光点点自己的额头:“我发现,他们所有人都遮住了这里。”
或是头发放下一截,或是头巾、帽子、斗笠,冬日戴这些并不奇怪,所以姜遗光起初没注意。刚才那老伯也裹着头巾,但他愤怒推搡时不小心把头巾蹭歪了一点,露出额头正中一点黑色墨渍。
被姜遗光一说,元靖一不禁回忆起来。
然后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从来没有见过阿瑶摘头巾的样子。
每次见面,不是包着头巾就是戴斗笠,或是戴一条抹额。她以为这是什么习俗,从来没问过。
包着的额头……最近死去的人……元靖一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什么,瞪大眼睛:“不,不会吧?”
姜遗光:“兴许只是风俗而已。”
元靖一感觉没那么简单:“真只是风俗的话也不必遮得那么严实吧?我和阿瑶不说亲姐妹也差不多了,还在她家留宿过,就这也没见到。”
可能……可能是某种忌讳。元靖一心想,比如额头上的东西不能被外族人看见,否则就会有灾祸什么的?
姜遗光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没走远,二人齐齐扭头,回望那扇小小的木门。
蓦地,里面传来“砰”一声响。
阿伯摔倒了?
元靖一急忙折返回去,推开门就看见阿伯倒在地上,两眼紧闭。吓了一大跳,冲上去摸摸脖子又摸鼻息,见还有气才放下心来。
“好端端的怎么会摔了?”元靖一不解。
姜遗光从门边慢慢走来,趁元靖一低头时手腕一翻收回了什么东西。元靖一没发现,只听到对方的声音:“谁知道呢?年纪大了,走路不稳当吧。”
“也不会突然摔成这样吧……”元靖一嘀咕,不好说出猜测。
两人扶着人上床。
元靖一想起了刚才的猜测。
会不会……真的是她猜的那样?
她看一眼姜遗光,目露询问。
姜遗光没有说话,对她微微点头。
鬼使神差的,她扯下了阿伯额头上蒙着的头巾,旋即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额头上,刻了一只竖立着栩栩如生的眼睛,似乎在阴冷地瞪着她。
第476章
从老伯家逃出来, 元靖一仍惊魂未定,颤声问:“那个……刚刚那个是什么?”
姜遗光摇头:“不知道。”
元靖一惊魂未定,抓住他就跟抓着救命稻草不肯松手,过了许久才渐渐从惊惧中回神。可一想起那只诡异又可怕的眼睛, 还是心里发颤。
其实那只眼睛刻画得非常粗糙, 只是简单的一个梭子形, 里面一个圆圈。说有多么像并不尽然,更像无知小儿随意涂鸦的一只人眼。
但她就是觉得……那只眼睛好像在看着她。
村里实在没什么人,他们又找了一圈, 此时天快黑了,于是他们在村口寻了一户人家,那家中只有一个老妇人,给了一吊钱后收拾了两间屋子出来。那两个房间一个是她儿子儿媳的,一个是给她的孙子孙女们住的, 只是她的家人都不在了,屋子也就空了。
老妇人头上没有刻眼睛也没有裹头巾,她对阿瑶还有几分印象,说那是一个很贤惠能吃苦的女孩, 就是后来不知怎么的也没了。
在她口中, 村里许多人都是不知道怎么就“没了”的。有些人是去了外面回不来,后面家里人办丧事才知道。有些人就死在了村里, 怎么没的也不清楚,也不见生病啊或者出意外什么的。阿瑶就是这样,村里人说她不见了, 其实是不知怎么死了, 她家里人给她偷偷下葬,没说出去而已。
因为他们出手大方, 老妇人把阿瑶的墓也指给他们了:“村里那些人都不会直接埋了,埋不下……都是,都烧成灰,再埋的。就在后山那边,一家子人一个墓……”
老妇人说完就去睡了,灯油可贵,夜里不好点灯。她走后,姜遗光示意元靖一出去。
二人顺着指引来到后山,这片后山在村庄尽头再拐几道弯穿过树林才能发现,不太好找。翻过小山坡,他们果真看到了密密麻麻漫山遍野的墓碑,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到这里元靖一就害怕了,可姜遗光仍旧十分镇定,带得她也不敢说咱们就回去吧?只好跟着往前走。
走到近前就发现不对了,远看还不觉得,凑近一看,这些墓碑比寻常墓碑小了一多半,才到她膝间而已。
“莫非是为了省地儿?”元靖一自言自语,墓碑小,又烧成灰再下葬,可不就是为了节省墓地嘛。
姜遗光没回应,蹲下去,细细看着,墓碑上是他不认识的文字,一个都看不懂。他对照了几十个墓碑,找到了这些墓碑上几个相同的文字,应该是同一个词。他问元靖一:“你认识这个词吗?”
元靖一摇头:“我只会说和听,不会读。阿瑶……她只教过我她的名字。”
“你可还记得写法?”
元靖一嗯一声,伸手在自己手掌上划给他看。姜遗光看一遍记住后,在漫山遍野的狭小墓碑群中找起来,找了小半个时辰,果真找到了阿瑶的墓碑。
见着墓碑,元靖一又要落泪,今天来的匆忙,没有祭品,见她狭小墓碑上堆满了阴湿的尘土,只能拿出手帕细细擦干净,然后从随身的荷包里取了一点小零嘴放在碑前。
“为什么他们都会突然去世呢?”元靖一不明白,异想天开道,“会不会是因为他们这个族群招惹了什么人?……也不对,刚才老妇人说是不知怎么就没了的……也不像生病,那是为什么……”
“阿瑶一直不摘头巾。他们这一族的人恐怕都是这样,公子,您说……这个会不会和二郎真君有关?”双眉间一只眼,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位水神。
相传二郎真君额头上的天眼能洞悉一切罪恶,看穿妖魔鬼怪真身。阿瑶的族群莫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想要往额头上刻眼睛?
他们这个族群有什么秘密?他们的死,和夜里出现的长了三只眼睛的巨大影子又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姜遗光摇摇头:“我不清楚,再查查吧。”
他原本想着验尸看看,可老妇人说这些人都烧成了灰,他来墓群看过,确实……如果将全尸装入棺材下葬,这个山头恐怕装不下那么多棺材。
他们是特地这么做的?姜遗光可不觉得他们是为了节省地方。他疑心这些人是打着节省墓地的名号销毁尸身,不让秘密泄露。
看来,还要去打探一下那个老伯。
月亮挂得老高了,姜遗光和元靖一回到了老妇人家中。姜遗光不必休息,在院里散步。元靖一在房里躺着,她本以为自己睡不着,结果闭上眼睛就睡了过去。
门外,姜遗光收回手,一条细细如黑线的蛊虫闪电般蹿回他掌心。
确定元靖一睡熟了,姜遗光飞快离开,很快就到了先前见过的老伯家中。他悄悄潜进去,进了房间,满室寂静顿时让他察觉了不对——
就着月光,他看向躺在床上,毫无声息的老人。
他死了。
姜遗光怔在原地。
随后立即检查,老人浑身不见一点外伤,也不像病死。正如老妇人所说,“不知怎么的就去了”。
解开头巾一看,老人额头上的眼睛也随他自己的双眼一样,闭上了,只剩一条缝。
他试着碰了碰,只余一道冰冷的褶皱,也不见任何异样。
这究竟是什么?额头上的眼睛也会随主人睁眼或闭合吗?他们这个族群又是怎么回事?
姜遗光本不太想管,可他不能让阿寄死去,加上他疑心这个部族会不会和自己母亲也有点渊源?还是决定探查一番。
次日清晨,元靖一醒了,就听姜遗光说了这事。
她还饿着呢,都顾不上吃饭,跳起来就往老伯家里去,闯进门就见他直挺挺躺在床上,身子都僵了。
元靖一半天说不出话,半晌,捂住嘴呜呜咽咽地落下眼泪来。
姜遗光看着她,先是不太明白她为什么哭。这个老人和她并没有关系不是吗?
再一想,他不禁摇头。
真是……
见多了生死的入镜人和近卫自然不一样,和前者打交道久了,他都快忘了寻常人是什么样子了。
不是所有人都不在乎生死的,相反,这种人是少数。入镜人才是异类。
老伯家人都没了,姜遗光和元靖一多花了些时间把人拖到后山,弄来柴火烧干净,再把烧出的灰埋了。没有立碑,他们不知道这位老人叫什么名字,也不会写他们那个族群的文字。
一切做完后天又快黑了,元靖一又累又饿,回到老妇人家中,刚上桌就大口大口吞吃起来。
老妇人知道那个老伯也死了,呐呐无言,坐在屋檐下良久,抹了把眼角:“都没了……全都没了……”
元靖一吃着赶紧咽下去放下碗,起来安慰她:“没事的,只是出了意外。我们想着他家里没人,就给他下葬了。”
老妇人呆了良久:“下葬了?”她追问,“你们把人埋到后山了?”
元靖一不明所以,点头:“是,是啊,怎么了?”
老妇人脸都吓白了,又气又急:“不得了哦,你们怎么进去了?那是人家的禁地,其他人进去会遭报应的!”
“报应?!”元靖一彻底吃不下饭了,“什么报应?我们只是在帮忙啊……”
老妇人焦急摆手:“话不是这样讲的哦……”她说了一个故事,十几年前,他们村里有个年轻小伙子,他不是那个族里的人,喜欢上了那个族里的一个姑娘。但那女娃子的爹妈不同意,那女娃娃也不是很坚定,后面就嫁给了同族人,年轻小伙十分难过。
再后来,女娃娃的爹没了,又几年丈夫也没了,年轻小伙就想着她家里不能没人干活,想去搭把手,女的不要他来。男的以为女人体贴他才不让他去,就在夜里偷偷跑到后山坟地那边先挖了坑,想着这样女人家里就方便埋了。结果男人一晚上没回去。
第二天其他人去后山坟地一看,发现这小伙儿死在了自己挖的坑里,跪在坑里,脑袋埋进土里。
没有受伤,没有别的痕迹,看上去好像是自己挖了坑以后自己跳进去,又自己把头塞进了土里活活憋死的。
后面村里就传开了,那姑娘不让男人过去确实是心疼他,但她没说清楚,外族人进去就会受到大难。
元靖一不敢相信,问好几遍都说是真的以后就慌了。姜遗光却从她的话里发现了异样,这老妇人显然对村里的事很了解,不像她昨晚说的那样村里什么都不清楚。
他使了银子,终于从老妇人口中听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老妇人曾经听说过,从这个村庄出来往南,绕过两座山,在最高的一座山的山脚下,是这个族群的“圣地”。他们那个族里的人经常去圣地办事。至于办什么事,她就不清楚了。
老妇人只知道他们族里有人办丧事啊,或者有人成婚、生了孩子,他们都会去那什么“圣地”。
而这个族群的名字……
老妇人模仿了一下她曾经听过某个村民人说起过的那个名字,听起来有些拗口,听发音,有点像荻族或者底族,就是不知道是哪个字。
老妇人还识得几个字,家里没有纸笔,就比划着写给他们看。元靖一定睛一瞧,叫道:“姜公子,就是你说的那个词。”
老妇人写出的几个不认识的文字,正对上了他们在后山墓碑群上看见的相同的文字,果然是他们族群的名。
老妇人可不敢再听他们说什么后山,她假装没听见,继续搜刮自己还记得的事儿。比如村里的谁谁谁就是这个族里的人,比如他们其实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人和气,不欺负人,但这些人就跟自成一派似的,有什么好处都会先给自己族里的人,所以村里不少人对他们也有点不满。
姜遗光插话问:“老人家,你知道他们平日拜什么神吗?”
那老妇人眯着眼睛想了半天,摇头:“这哪个晓得……在他们那个圣地里有吧?”
元靖一道:“听起来有点像祠堂一类的地方。”
两人对视一眼,都了悟了对方的心思。
又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他们顺着老妇人指的路走,翻山爬坡,几次问路后,总算找到了可能是“圣地”之处。
一片寒冷的松树林,覆盖着些许没有融化的积雪。
“这里真的住了人?”
二人站在山坡上,元靖一不解地俯视着山脚,底下只有一片绿意夹白,不见人的踪迹,“这么密的林子,怎么住人啊?”
姜遗光找了一会儿,指给她看,密林下有一条隐秘的小道,不仔细看就看不清楚。小道尽头,似乎通向被另一座小山包遮掩住的未知处。
“那里就是他们的圣地吗?”元靖一迟疑了,“我们就这样进去?要不要回去再叫人来?”
这个提议被姜遗光否决了:“若有意外,只有我们两个还能全身而退,人多反而乱。”
“那……我们也戴个头巾吧?”
姜遗光后退半步打量一下元靖一,道:“你知道他们的语言,你戴就好,这样说……”
他给两人编了个新身份,元靖一的祖辈曾是这个族里的人,只是从族里离开后遇到了天灾,族人一代代传下来都没了,对族里许多事都不太清楚,只记得圣地大致方位。而他则是护送元靖一回来的人。
至于那些人会不会猜测他和元靖一的关系,随他们猜去。话越是说不清楚,人就越好奇,做的越多。他们就能知道更多消息。
“这样真的行吗?”元靖一还不放心。
姜遗光:“你是回来认祖归宗的,自然可以。就算不行也无妨,大不了我们离开。”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元靖一也不是不好奇,便由姜遗光给她拿烧过的木炭削尖后,在眉心简单画了一只眼睛。
元靖一对着河水照了照,那只眼睛和她先前见过的一模一样,但不知是什么原因,这只眼睛完全没有其他人额头上的那么阴森可怕。
真是奇怪,元靖一嘀咕。
林中寂静凄清,越往里,寒意浸透越深,松树下还有堆积的雪,稍不留意就会陷进去。没走多久元靖一的靴子就湿了。
风声寂寂,簌簌脚步声趁得雪地更凄清寂静。元靖一很不习惯这种死寂,感觉浑身毛毛的。越往里走,越是仿佛接近了某种不详的气息,她差点就想脱口而出说不去了。
绕过山包,终于看清了被层层树影遮盖的后半条小路,更加狭窄,地面布满嶙峋碎石,令人心惊。
元靖一冷汗都要出来了,可已经走到了这里,她不好说回去,只好跟着姜遗光小心地拨开树枝往前走。
姜遗光却在此时猛地回过头,厉声喝问:“谁?!”
元靖一吓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同样赶忙回头,就见远处一棵粗壮的树干后,缓缓走出一道人影。
这是个头发花白身穿麻衣的老妇人,腰深深弓下去,拐杖柱得很是吃力,蹒跚着慢慢走近。
她的额头上也扎了一条比抹额宽两寸的麻布巾,让人看不清她眉心是个什么样。
元靖一惊魂未定,低声问姜遗光:“那个是……?”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第477章
老妇人一步步, 慢慢走近。
头发花白,盘成光亮的髻,千沟万壑的脸在阴暗森林之中更显幽森,叫人不寒而栗。
元靖一僵在原地, 脑子都木了, 她想跑, 可两条腿软得动也动不了,只能僵在那儿眼睁睁看着那张可怕的脸靠近。
她只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了。
在要跑的前一刻,姜遗光拉住了她, 微微摇头,口型无声道:“是人。”
……真的吗?
元靖一再看过去,惊奇地发现刚才那种阴森的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不见了。站在面前的好像就是个普通的老人,甚至有几分慈祥。
这是怎么回事?元靖一想不通,不过在姜遗光眼神催促下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把话说了。老妇人没有起疑, 笑呵呵地拉住她上下打量,又问起她的家人。
好在元靖一之前和姜遗光串通过,不然这会儿真不知道怎么答。
……
白家,氛围正好。
阿寄猜测应该是姜遗光走的时候做了什么, 一直萦绕在宅子里的古怪阴郁的气氛消失不见了, 原先看上去阴沉沉的亭台楼阁也好像被雨洗过以后露出了鲜亮的颜色一般。
宅中老仆们在着手收拾行囊,买马买准备等雪彻底化了就离开此地回京。整座老宅好像被注入了生气, 生机勃□□来。
尽管如此,厚刀鬼依旧十分不安,每天都往外一直看, 好像从那个方向就能看到自己女儿回来似的。
好在这回姜公子去的比上回快一些, 五天后,他带着元靖一回来了。
两人衣服都换过, 也洗漱过,但阿寄就是觉得他身上带着股浓郁的血腥味。
他把这事说给姜遗光听,后者端着茶想了下,承认了:“确实见到了不少。”
“不是您动手的吧?”阿寄有点怀疑,不然元姑娘为什么会吓成那副样子?
姜遗光:“自然不是。”
那厢,厚刀鬼也迫不及待问自己女儿。元靖一精神恍惚,一问一答倒让他把事情摸清了个大概。
原来他们真找到了那个族群的“圣地”,她也假装成那儿的族人,暂且住了下来。
圣地里看起来和外面没什么不同,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子。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村里不论男女老少,额头上都扎着头巾吧。
元靖一还好,姜遗光这个异类进去后非常不受待见,他也不在乎。元靖一顾不上他,自个儿偷偷观察村里一切,还向其他人打听阿瑶的消息,这样反而让村里人更相信她了些。
然后她就提出想“认祖归宗”,要拜一拜神。纠缠几日后,她终于见到了整个圣地里的人都在供奉的神像。
那尊神像形似二王庙内的二郎真君,同样额头正中有第三只眼。却又不太像。二王庙里的二郎真君身着黄甲,手持方天画戟,脚边蹲着哮天犬。而圣地里的那个神像,同样身穿黄甲,但那身黄衣怎么看都像是上坟时烧的黄纸一样的颜色。
它手里也并没有方天画戟,却是托着一颗头骨,另一只手牵着犬,链子竟也是用白骨雕成拳头大小的头骨串成,拴着的恶犬眼神冰冷阴森。
至于神像本尊……它两只眼睛紧闭,第三只眼睁开,不仅不似寻常神像那般庄严,更是多了几分阴郁诡谲之感。
进去以后元靖一就病倒了。一闭上眼,她就感觉有一只充满恶意的红色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
元靖一知道自己在做梦,挣扎着想醒过来,可她好像被什么压住了一样,不论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梦里闭上眼睛也不管用,眼前一片血红。
她掉进了血海之中,眼看就要溺死……
若不是姜遗光察觉不对把她叫醒,恐怕她就醒不过来了。
等第二日,她走出房门后,村里人对她的态度就完全变了,好像真的把她当成了族人,迅速接纳了她。
元靖一后知后觉,她昨晚恐怕是经过了某种考验——外族人看过神像……恐怕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想到这儿元靖一十分后怕,她到现在也不知道姜遗光是怎么把她叫醒的,她不打算问,只能按照他的吩咐和村民们打听。
那些人真的把她当族人以后,什么都不瞒着。然而,事情原委却叫元靖一即便坐在火炉边也冷得打了个哆嗦。
原来,这个族群名为氐族,的源头最早要追溯到住西北边的荒漠一带,后面慢慢入关,融入中原,和中原汉人一起杂居,久而久之就学习了汉人的言行。不变的是,族中老人会将还在部落时的风俗口口相传,不使流失。
其中流传最久的一个风俗,名为剠额为天。意为在额心刻一道口,涂上墨汁,看上去便像第三只眼睛。这只眼睛就是天眼,据说能勘破真伪,辨识人心。
时间久了,即便是同族之人也会有分歧。因为种种原因(这里元靖一猜测恐怕就是信仰的问题),氐族经过成百上千次分裂,各个分支不断和外族通婚,如今大多已和普通汉人无异。有些连剠额这一习俗也丢了。
圣地中人却不一样,只在本族内通婚,自称他们这一族为氐族正统。其他氐族人只是在额头刻一道痕,他们却要在额头正中直接刻一只眼睛。
这只眼睛是三岁时就要由父母亲手刻上去的,会随着人长大跟着变大。
他们在村中的几天有幸见到了这一幕。一个三岁的女孩坐在院子正中,旁边摆了烧酒,蜡烛,雪亮的刀,和一圈观礼的族人。
父母用尖尖的刀拨过火苗,撩得滚烫,浸过酒水,滋啦一声,又冷却下来。刀见用力刺入额间,一点点往下划。
女孩尖叫啼哭,元靖一撇过头,不忍再看。过了许久,她又听到其他人晦气地叹息。
她才知道,那个孩子没熬过去,死了。
早夭的孩子是不孝的,更别提还是在这种刻礼上承受不住去的。这样没福气又不孝的孩子即便走了也不可惜,丢进后山不必再管。
元靖一听得发寒,再一问,因为刻礼死去的孩子都是这么处置的。
再有,其他氐族人崇尚二郎真君,因为他们觉得二郎真君的形象多少受了氐族人影响,二郎神便是他们的水神。
圣地的人却认为,二郎神已成了汉人的神仙,起了汉名,又有各种俗家故事,不再纯粹。他们信奉的真神就不一样,不可究其姓名,不可追其来历,一切从虚妄中来,自本真之中终结,无名无姓,无牵无挂。
所以他们很瞧不上外面的二王庙,将庙中供奉的二郎真君称为伪神,信徒也被他们认为愚不可及。
虽然在元靖一看来,比较像他们自己捏造了个“神”,然后日夜供奉。她行走江湖数年,见过的淫祭野祀不少,并不因此新奇,只好奇如今蜀地怪影之谜会不会和圣地里的人信奉的东西有关。
问及此事,圣地中人无一不面露得色。
在他们看来,这是他们的真神终于降临,要铲除伪神与其信徒。
他们很乐意见到此事,但又不乐意蜀地百姓将二王庙烧掉。因为他们还想着把里面伪神的神像迁出来,把真身的神像换进去。庙都没了怎么行?
至于他们身上的血腥味怎么来的……
元靖一打了个哆嗦,连连摇头:“好了,爹,这事儿您就别问了。不能说……真的不能说。”不论如何都不肯吐露一字。
姜遗光那边也没有告诉阿寄,只是让近卫送信回去,一封送到骊山驻地,一封送往京城。
送去京城的信更厚些,信中详细讲述了他在酆都的见闻,还包括白蕊夫人和两把神兵,和氐族的怪神一事。
至于赤月教……
他隐约觉得赤月教和朝廷似乎有什么关联,虽然两方看起来水火不容,,但他就是有这种感觉。即便写了,朝廷也不会立刻出兵讨伐赤月教,所以这件事他也写在了信上。
圣地里的人……已经很难说是不是人了。姜遗光用了一个词来形容他们——活死人。既是活的,又是死的。
姜遗光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他们不是原本的圣地中人。准确来说,他们见到的那些“人”,都是最初没能活下来,丢进后山的孩子。
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又活了过来,并将村里人取而代之,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还以为自己就是原来的人。
姜遗光察觉了其中几人名字不对劲。
就在他们发现真相后,村里的活死人纷纷“死去”。他花了不少功夫才把元靖一从村里带出来。但也正是这番冒险,让他洞悉了氐族之谜。
信的最后,他问京城那边,需要让他把这个怪影除去吗?
既然决定了走这条路,有些事主动做反而不被领情。只有让对方主动提出来,才会算在自己身上。
京城那边很快传来回话,让他如果方便,不影响自己的话,请他尽快将怪影除去,好让百姓免受苦难。他受到的损失,朝廷也一定会想办法补偿。
第478章
阿寄发现姜遗光又开始早出晚归, 问他做什么去了,姜遗光却不答。没过多久,他就从外面听到消息,那个怪影……好像没了?
这件事还是老仆告诉他的, 说最近来送礼的人更多了, 还有在门口磕头的。阿寄以为那些人又是来求姜遗光, 还和老仆悄悄说这些人恐怕又要无功而返了,就从老仆口中得到了这个堪称惊悚的消息。
“你说他面,面冷心热?”阿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把怪影解决了?”
说不上是这件事更可怕还是老仆对他的评价更可怕一点。
老仆笑呵呵的:“是啊,姜公子前几日就在忙这事。现在他降服了鬼怪,外面那些人都很高兴,说要给他立碑呢。”
老仆起初也很怕姜遗光,可后来他就想明白了, 看着可怕又怎样?论迹不论心,姜公子解决了这么大的麻烦,又有什么好怕的?再比起白家老家那些人……
老仆啧啧不已,他对老宅的这些人很看不上, 悄悄对阿寄说:“我看你也不要太怕他了, 他保了我们一家老小的命呢。”
阿寄有苦难言,又无话反驳, 只好装作乖乖地点头,然后就被老仆催促着去找姜公子说说话。
阿寄无奈,只得在老仆注视下去姜遗光的房间, 进门后先赔罪, 说自己不是有意打扰,等会就回去。
姜遗光摇头:“无妨。”
见他真不在意, 阿寄走近了,试探着踮脚看他铺在桌上的一幅画,瞧着像羊皮做的,上面画了很多弯弯曲曲水流一样的线,还有几个标记。
“公子,这是什么?”阿寄不解。
姜遗光把他抱上来,指给他看:“这是我画的地图,这些是已经被发现的九鼎位置。”他指向离岸边有些远的一个小岛,“此处是瀛洲。”
阿寄没搞懂,姜遗光也没指望他弄懂,只说:“这张图你拿着吧,不要告诉他人。但若是有人威胁到你,你可以拿着它保命。”
阿寄莫名其妙,心道若是没有你恐怕也不会有谁想抓他来威胁个小孩子。他直觉这东西很危险,想推辞,鬼使神差的,拒绝的话到嘴里却成了接受。
“那……多谢公子。”
略过这张莫名其妙的画,阿寄开始问起归程。眼看二月都要过半,雪都化了大半,他们该回去了。
姜遗光没有异议,他接到密旨,需立刻回京。
这份密旨来源不是公主。
——而是龙椅上那位。
即刻回京,不必耽搁。
姜遗光心中猜测验证了一大半。
并非他自作多情,而是在他了解到父母身世后就生出种预感。他自出生后所经历的一切都被人观察着。
每一回,当他以为自己将眼前迷雾拨开些许时,又会浮现新的谜团。
他们到底为了什么呢?真是为了长生吗?可若是这样,为什么他的母亲又叮嘱他要相信陛下呢?
姜遗光不知道。
*
少不入川,老不出蜀。
站在高高的山头望向远处时,阿寄不由得想起了这句当地人的老话。
不远处,层层叠叠山峦一圈又一圈起伏,如人用力时绷紧的背脊凸显的一节节骨痕,更像久经岁月磨砺后骨头变成的石头。
更远处的山顶还堆积着雪,一点白尖模糊了与天接壤的边界,很像老人夹杂在乌发中的白发。
阿寄很少见过这样壮丽的景色,每次翻到山顶时都要忍不住多看一会儿,满目惊叹。
一个年轻女子凑趣地围上来:“这山景真好看,可惜回去后就见不着了。”
阿寄撇头听见她的声音,很轻微地皱了下眉,没理她,跑回老仆身边。
年轻女人想发火又忍住了,讪讪一笑,佯装无事地和其他人说起话来。
阿寄很不喜欢这个女人,这些人都是姜公子带回来的,据说什么这些人认识他的故人,是在故人的门派旧址发现的,这些人也听说了姜公子的名号,想一块儿顺路回京,姜公子就带上了。他不喜欢也没用。
好在姜公子也说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他不喜欢就不必搭理。不然阿寄还要忍着这些人一看就别有用心的讨好。
老仆给阿寄烤了一块饼,又热了杯水。阿寄边吃边小声问:“这些人和姜公子到底什么关系啊?”姜公子不是京城人吗?怎么在这里也有什么故人?
老仆专门打听了,小声答道,据说是姜公子以前有个祖籍川蜀地的好友去世了,姜公子这次来就是把他的骨灰葬归故土。那个好友好像也是江湖人,这些人就住在同伴生前门派附近,对其门派了解一些。
老仆还没那么大胆到姜遗光面前瞎问,这些都是那群人自己酒后说的。
阿寄听了只觉得稀奇。
姜公子那样的人,也有朋友?还值得他特地跑一趟西北?
蜀地山多,层层叠叠似无止境,翻过不知多少座山,穿过不知多少峡谷,道路渐渐平缓,望向四周时也不再见到天边层叠的山影,冰冷的空气也逐渐暖和了起来。
阿寄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们终于走出了蜀地。
山中无日月,在山里待久了,都差点忘了现在是什么时日。途径某个小镇一问,发觉已是三月初。
在镇上过了三月三,休整后继续走,一路北上东行,回到骊山又停了几日办事,终于在四月前回到了京城。
把阿寄先送回白家后,姜遗光风尘仆仆跑了好几处地方,就跟进京述职似的,折腾了小半个月才终于闲下来。
赵瑛一见到姜遗光都有点不敢认,上上下下打量他,喷笑道:“快一年不见,你倒是长大了。”
原来二人身高差不多,现在姜遗光直接拔高到比她高大半个头,脸上也显出轮廓来,看着倒像一口气长了三五岁。
姜遗光没理会她的调侃,从包裹里取出一筒卷起来的卷轴,摊开,是和送给阿寄那份一模一样的地图,让她收好。
他不在的这段时期,赵瑛从公主身边结识了不少人,又从公主口中隐约得知皇室一直在寻找着什么,是以她摊开地图后,很快就知道了这是什么。
“这就是九鼎位置所在?还没找齐啊……”赵瑛好奇地看着画卷,“你这画的是什么啊?太简陋了吧?真有人能看懂吗?”
姜遗光:“本来就不是为了让其他人看懂的。”
赵瑛:“这图……要献给上面吗?”
“嗯。”姜遗光点头。
“想不到你居然是个忠臣。”赵瑛有事没事就喜欢刺他一句。
姜遗光:“有利可图,何必自己藏着。”
赵瑛不禁笑出了声:“利?给你多大的利?他们找到九鼎求长生,你能得到什么利?别告诉我你缺钱了或者想个官儿当当了。”
姜遗光:“你又怎么知道不是呢?”
赵瑛的笑一下子收了:“你又在打什么算盘?”
姜遗光死活不肯说,赵瑛知道问不出来了,转口问起他带来的那批人。
那批人自称来自一个叫月泷派的江湖门派,月泷派又据说和黎三娘所在的门派交好。虽然这话赵瑛是不太信的。
她没见过黎三娘,却看过她的卷宗,从其他人口中听到过。那是个有“侠士风范”的奇女子,若不是成了入镜人必须收敛锋芒,她必定会成为名声响彻江湖的一代女侠。
而姜遗光带回京的那批人……品行一言难尽,不说也罢。她可不觉得二者之间会有什么交情。
不料姜遗光却说他们可能真的认识。
姜遗光特地大张旗鼓地在蜀地传出黎三娘的名号,又把双剑的消息传出去,自然引来一批江湖人上钩。这些人大多找错门,被赤月教不是收到门下就是给灭了,有几个机灵的马上攀关系提到黎三娘,就被姜遗光带走了。
那些人口里的黎三娘事迹不像编的,更别提他们还有一幅画,也不知是哪个长辈传下来的,据说上面画着的人是黎三娘门派中人。
邬大人看过那幅画像就让人小心地收起来了,她明显认识画上的人。姜遗光问过,画中人之一正有黎三娘的师父。
“怎么?很惊讶?”邬大人心情十分愉悦,姜遗光此行收获不小,给朝廷帮了大忙,算是近日最好的消息了。
姜遗光摇摇头,指向画上据说是黎三娘和她师父并肩而立的两个人影:“不,只是觉得三娘的师父太过年轻了。”
邬大人笑道:“因为这不是她真正的面容,但这张脸也算是她用的最多的。”
姜遗光:“易容?”
邬大人:“是,还听说三娘的师父有时会用三娘的身份行事,算是帮自己弟子扬名。”
所以那时江湖上都传黎三娘神通广大,今天在这处明天就立刻跑到了那处,四处行侠仗义。殊不知其中一部分事迹可能来自于她师父。
这些没必要和赵瑛说,她问过姜遗光在骊山和酆都的事过后就讲起了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
他走后,赵瑛想办法又搭上了沈长白和凌烛,因为姜遗光的缘故,三人很容易就打开了话匣子,后面还认识了几个新的入镜人。
“有个人姓贾,大名贾历文,他自称和你有些渊源,你认得他吗?”赵瑛道。
姜遗光回想起来,他就是在徽省相识的,贾家因谋夺私地最后害得染上诅咒,还让一大批同样沾上诅咒的钱币流传了出去,经手之人都会迅速衰老,最后总算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他将此事告知赵瑛,并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不必在意。”
也是,入镜人来来去去,能走到最后的都少,赵瑛被这个理由说服了,又说起京中之事。
第479章
京城, 为天下中心,每天都有无数人涌入京城,无数人从京城中离开。
但在大半年前,这个口子就被收紧了。
进出京城除了原本该办的路引等凭证外, 还需要另外再办个“信引”, 这东西要去官府办, 麻烦得很,普通小老百姓哪里敢跑官府去呢?有钱人倒不怕麻烦,可官府也卡得紧, 赵瑛听说最近都不太让外人入京了,就连今年的科考都可能会改,虽然这消息还没传出去就是了。
再有就是全国都建起了天子庙,京城里也有,原来有名的道观佛寺庵堂都没了, 全都变成了天子庙。
京中人都嗅到了一股风雨欲来的味道。
陛下登基三十年,这三十年足够让大多数人弄明白陛下是个怎样的人。他性情简朴,不喜奢华,也不好大喜功。像这种建天子庙给自己扬名的事儿, 很不像当今的作风。
于是大家都在猜原因, 是陛下改了性子?还是想用天子庙敛财?
别的不说,光养军队就不是小数目, 这些年朝中户部一直吃紧,若非陛下广开商路提商税,户部早就周转不开了。但这也说不通, 朝里本来就吃紧, 还特地拨一大笔钱去建庙?怎么都不太对啊。
其他人不清楚,入镜人倒知道些, 建庙无非是为了抗衡如今愈发势大的诡异。
赵瑛叹息道:“也不知陛下是从哪儿得来的这招。听说建了庙的地方当真安宁不少。”
除了入镜人外,京中不乏消息灵通之人,他们发现了些端倪——以往也有闹鬼之说,可大多都是谣传,从未像现在这样频繁。
所以……陛下建天子庙,就是为了预防妖邪作祟吧?
察觉这点的人都不约而同闭上嘴,他们都意识到不能闹大。不明白的人想不明白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是以目前还算平静。
赵瑛叹罢就问姜遗光:“你在外边可也见到了许多天子庙?”
姜遗光点头:“有,京城以外的情况更糟。”
他挑了几件路上的事讲,譬如藏在人衣袖中的断手,譬如路上经过某个地方深受“狐妖”之害,又或者夜间歌声令某地百姓深受困扰等等。
赵瑛听得愈发沉默,半晌,又深深叹息:“这下老百姓可怎么活啊……”说罢忍不住苦笑,她自己都朝不保夕了,还在担心别人?
姜遗光一脸平静如常,这让赵瑛忍不住刺他一句:“你倒好,谁出事都轮不到你伤心难过。”
姜遗光反道:“伤心难过皆是怨念,怨念生恶鬼,我这样有什么不好?”
赵瑛一噎,呛回去:“好好好,好得很,是我嫉妒,总行了吧?”
除此外,陛下还将在西北的大军调了不少回京,赵瑛听说容将军府上的一位小将军也回来了,陛下还特地召他进宫。这件事似乎勾起了不少人的回忆,许多人都想起容家过往的荣光,纷纷上门道喜送礼,一时间,容家炙手可热。
“不过听说容家家里闹起来了。”赵瑛说的口干,姜遗光就倒杯茶推过去,示意她接着说:“谁闹起来了?”
赵瑛道:“不就是那个,那什么县主还是郡主,反正就是容大将军女儿认的干妹妹,大名叫容楚薇的,她和刚回来的容小将军不对付,听说现在还闹着搬出去住。”
姜遗光:“他们?就算他们不合,也不至于闹得全京城都是。”
赵瑛奇道:“应该是真的吧?我上回随公主出宫游玩,还看到他们当街吵起来呢。公主也说御史最近上折子多,不过陛下没责罚就是了。”
至于为什么吵……
赵瑛神神秘秘道:“估计是因为容将军大女儿留下来的东西。”
凌烛是这么说的。现在大家都在猜容小姐留下了什么样的宝贝,以至于两人如此不顾情面。还有人打着亲戚旧友的名头上门打听的,都被客客气气请出去了。
赵瑛:“哎?你说……容大小姐到底留了什么宝贝啊?”
姜遗光摇头:“真有宝物,容家当时又不是没有其他亲戚,怎么会瞒到现在?”
“不是说当时容小姐去边关了吗?说不定偷偷给了义妹呢?”
姜遗光还是摇头:“没听说过。”
赵瑛托腮:“这就奇怪了,容大将军早就没了,他俩有什么好争的?”
为一点财产大打出手的家人并不少见,不过放在他俩身上赵瑛就感觉很奇怪。
虽然这两人她都不认识,但在她看来,一个是容大将军的亲人,一个是容小姐选的义妹,这两位总不至于那么短视吧?就算容小姐留下了什么遗物,也不该两人这样争啊,还当街吵,把容家脸面都吵没了,这得多宝贵的东西才能争抢成这样?
难不成……
赵瑛灵光一闪:“他们在做戏?吵给别人看的?”
为什么要让人认为他们兄妹不和?
那当然是有人见不得他们好。
“还是说,他们想让人觉得容家有秘密,引出什么人来?”
姜遗光:“我不曾见过,也不清楚。”
赵瑛一撇嘴:“罢了罢了,我和他们也没交情,不过听个热闹,犯不着去打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么惦记呢。”
*
夜已深,容府深处依旧点着灯。
容小将军,也就是容楚毅还没休息,在卧房外走来走去。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两颊边的肉深深凹进去,眼眶里满是血丝,眼珠子像鱼一样用力凸出来。
和一年前出征时稳重的模样相比,现在的他任何人来了都不能说算得上好。仆人也害怕他,端着托盘站在门口一步不敢进去。
“她还没回来?”他声音尖锐地问。
门口,仆人哆哆嗦嗦一下子跪下了:“小姐……至今未归。”
容楚毅胸膛剧烈起伏几下,仆人害怕瑟缩到一旁怕自己被打,但容小将军忍住了,像只野兽一样重重喘几口粗气:“她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下人哪里敢说主人家?更别提这段日子容楚薇早就在家中立下了威信,只好连连赔不是。
容家……容家和他离家前太不一样了。
老太太,太太,几个婶子,病死的寿终的,一些亲戚回南方老家了。偌大宅子没有人,空荡荡的,像间鬼宅。容楚毅有时都觉得自己能在屋子里听见鬼哭,还看见了鬼影,容楚薇却当看不见一样。
前段日子,他还在回京路上时,就有人找上了他,说容楚岚有个宝物,能“镇鬼驱邪,百祟不侵”,只可惜她没那个福气,镇不住。
放以前容楚毅不会信这种话,可在外越久,见过的怪事越多。他甚至看见过……有个人,剥下了自己的皮,从人皮中滑落出一具光溜溜的不知什么东西。而那层人皮却代替着它,像个人一样,骑着马,返回了军营。
那一次,他完全靠侥幸才活了下来。
人皮纵马在月下疾行,挥手间夺走了几十个将士的头颅。
容楚毅闭上眼,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那个可怕的身影。恐惧使他脸色更加狰狞可怖,也愈发不安起来。
外面梆梆梆的铜锣声又敲起来了,打更人拖着长长的号子唱道小心火烛。
他细细数着,知道已经子时了。
又过了一刻钟有余,容楚薇才带着满身灰尘回来。刚踏进家门便猛地闪身一避,一样东西擦着她耳朵飞过去,“啪!”,狠狠砸在地上,碎片飞溅。
她低头看去,地面炸开瓷茶壶碎片,白得瘆人。
“你发什么疯?”容楚薇一直在查容楚岚生前事,忙了一天又累又气,恼怒地扭过头,却被容楚毅吓了一跳。
他脸色惨白得厉害,抖得跟筛糠也似,站在阴暗惨白的灯笼下,面容无比诡异。
“我发疯?我发疯?……不是你吗?你们都瞒着我……”
“你是,容楚岚也是……说什么家里闹鬼……她不是有驱鬼的东西吗?她怎么不用?她凭什么不用?”
容楚薇恼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说着就想从他身边跨过去,却被容楚毅一把攥住手按在门边。
“你想走?”容楚毅恶狠狠地喘着粗气,“你和她一样,见死不救……她害我的儿子没了,你也是……”
容楚薇气得用力挣开他,骂道:“大半夜发什么疯?你以为姐姐做那么多危险的事是为了谁?就换来你这么白眼狼地看她吗?要是在我们那里,像你这样的叛徒就该拖出去被野狼咬死!”
容楚毅骤然暴怒,声嘶力竭地吼道:“我白眼狼?老子在边关出生入死,就听到自己媳妇孩子都没了!家里所有人都没了!她有驱鬼的宝贝她为什么不说?她凭什么眼睁睁看着我夫人送死?!”
不知是不是吼得太吃力的缘故,后面还有一长串话没说出来容楚毅就眼前一阵阵发黑,捂着胸口栽下去。
容楚薇看他要倒,手比脑子反应更快扶住,却不料容楚毅反应过来后一把掐住她脖子,眼神凶恶得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两人扭打在一起……
*
翌日,赵瑛从凌烛那儿听到了消息,吃惊道:“容小将军死了?谁干的?”
在得知是容楚薇错杀了容楚毅,第二天还一大早入宫请罪,而整个容府都被封了后,赵瑛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才找回舌头。
“那,那容家怎么办?”
沈长白漠然地嘲弄道:“能怎么办?自作孽——不可活咯。”
赵瑛道:“我还是觉得……幕后有什么隐情。”她原来还觉得容家两人可能是做戏,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不过……
“善多怎么没来?还有那位贾公子呢?凌兄怎么也不在?”赵瑛道,“善多好不容易回来,我可是打算叫齐人好好聚聚给他接风呢。他们都去哪儿了?”
沈长白叹气道:“自然是有事,总不可能也是被叫去接风洗尘吧?”天不亮邬大人就派了车匆匆把人接走,他站在楼上往下看,只能看见挂在车头的马灯飞快隐没在夜色中。
可能是什么地方又出事了吧?才调了入镜人去解决。
赵瑛顿时泄了气,她才从镜中出来没多久,暂时不会又进去,才想着趁人齐聚一聚,谁知又分散了。
“会不会和容家有关?”
沈长白摇摇扇子:“不能够吧?他和容家又没什么关系。虽说容家恐怕是闹鬼了,但也闹不到他身上……”
说着又陷入沉思。
容家的鬼怪肯定是要解决的,但让凌烛也好姜遗光也好他们去收就太大材小用了。
那就只能再挑次数不算多的入镜人。
想着想着,目光不由自主瞥向赵瑛。京城里大多数入镜人他都认识,也没听说谁被接走了。
容楚薇,容楚毅,他们会是被镜子选中的人吗?
女监中,容楚薇仍旧道:“我没有杀他,我只是推开了他,他是自己断气的!”
第480章
凌烛过了几天才回来, 他不说自己去了哪儿,和沈长白一问才听到容家出了事。
“我都不知道!”凌烛惊讶了,赶忙去问近卫。只可惜近卫也不清楚容楚薇送到了何处,不过碍于凌烛的特殊, 底下的近卫一路往上报, 最后总算问出了点容楚薇的消息, 只是不论他怎么问,上面都不肯透露。
容家的消息被压得死死的,外面打听不到一点, 别人只听到容小将军病了所以不出门不见客,估计病着病着过段时日就可以“病逝”了。
容家的下人全都不知去向,至于容楚薇更是不知被送到了什么地方。
他最后用了点手段,才勉强探清那晚究竟发生了何事,问清后几人便坐在一块儿商量了。
“容氏兄妹争斗时, 容楚毅被刺身亡,据容家下人说两人正在大吵,所以他们不敢上前,吵着吵着——”凌烛比了个手势,
“容小姐忽然拔出发簪, 发疯一样刺死了容小将军。但容小姐却坚持说她没有动手,至于容小将军为何而死, 她只说自己也不清楚,她只是见容小将军忽然捂住心口倒下去,想要搀扶而已。”
沈长白当先摇头道:“不合理, 不对劲。”
赵瑛也道:“我觉得不对。你们看——”她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放在桌上, 簪子尖磨得钝钝的,怎么也扎不进皮肤里。
“再有, 容家又不穷,容小姐戴的首饰不是金子就是银啊玉啊的,这些都软得很,怎么可能扎得进去?力气再大也不行。容小姐总不至于戴个铁簪子或者铜簪子吧?”
凌烛见过容楚薇,道:“容小姐出生边境小城,性好简朴,擅武,并不喜金银珠玉等物。”
赵瑛一摊手:“这不是更怪了吗?”
沈长白道:“既然擅武艺,身上必然会带些兵器,又怎么可能拔出簪子来伤人?”
赵瑛问:“上面的人怎么说?”
凌烛叹口气:“还在审,不让问。”
沈长白呵呵一笑:“那就等着呗。”
这一等就是十几天,凌烛终于见到了瘦削许多的容楚薇。
只一眼,他就看出了对方身上的不对劲,掩饰住内心的惊骇,让护送的人退下后,他直接问:“你也得到镜子了?”
容楚薇并不很惊讶,也不答话,而是从袖袋中取出一面让在场所有人都无比眼熟的镜子,镜身浑圆,没有一丝瑕疵缝隙,巴掌大小,纹样精致,放在不知情的人眼里正适合托在掌心赏玩。
赵瑛倒吸一口凉气。
她现在不是什么都不懂了,起码她知道入镜人的挑选非常严格,除了心智家世性情外,年龄也是很要紧的一环。先前姜遗光十六岁就成了入镜人已经算是了不得,她还隐约听说姜遗光那会儿就是个意外,并不是近卫们特地挑的。
可容楚薇才十四啊!翻年也不过十五!放在有些人家还不到定亲的年纪呢,这么点大就被挑中了?
几人迅速对视一眼,都浮现了某个可怕的猜想。
连年纪这么小的都要,只能说明……
“……已经很紧急了吧?”赵瑛轻轻地说。
京城外的情况一定很凶险,已经到了……必须打破规定的时候。
凌烛也深深吸口气,握紧拳头又反复松开。
他们都通读史书,且所读并非是寻常学子为考功名而读的经史一类,而是朝廷秘密印发的史记,上面记录了历朝历代人间鬼事。
在凌烛看来,鬼,姑且先称之为鬼吧,鬼与人很长一段时间内维持着平衡。鬼能杀人,人无法灭鬼,但鬼杀人虽多,也没有敌手,却又似乎受到某种约束似的不会无止境地杀人。而人虽不敌鬼,可人能生子,子又生孙,人的数目比鬼多得多,鬼却不会像人一样繁衍后代,是以二者之间还算安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鬼变得不受控制了?
仿佛人与鬼之间那条微妙的平衡界限正在淡化,约束着鬼的规则已渐渐失去效力。
某些地方,已经开始出现了没有止境杀人的鬼……
容楚薇不清楚他们三人为何突然缄默,环视一圈几人神色,笃定道:“你们果然都是入镜人。姐姐也是吧。”
半晌,又道:“现在,我也是了……”
凌烛问她:“你的镜子是从哪儿来的?”
是哪位入镜人没了?还是从他的镜子中分化出的?
容楚薇的答案令他们都意想不到。
“是方家。我从方家的坟地里挖出来的。”
凌烛讶异:“方家?哪个方家?”
容楚薇:“墓碑上写的名字是方映荷。”
凌烛和沈长白面面相觑:“她?她是谁?”
这名字有些耳熟,但凌烛只听说过某个方家的大小姐方映月,方映荷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难不成是方家的闺中小姐所以才没听过?
容楚薇听近卫们说过,有些诡异之事会让其他人遗忘掉当事人,便解释起来。
近卫们在年尾盘账时,怎么算都好像少了一面山海镜,一路调查后追溯到了方家身上。方家只有一个入镜人,正是方家大女儿方映月,她已经去世了。她的那面镜子也上交到了别人手中。
后面方家遭了灾,方家人几乎都没了,躲到乡下的回老家的也没能逃过。正是因为灾祸,才让入镜人注意到了方家,平常入镜人死去,只要处理得当,并不会影响家人。
方家出事,岂不正说明有异?
于是近卫们找到了仅存的几个女仆,一个女仆回忆中无意间说起,她们将一面镜子放进了小姐的棺材里。
说完这句话,那个女仆突然猛地弹起来,神情变得疯癫,口里还不断叫着两个人,一会儿叫着大小姐一会儿叫着二小姐。近卫们一看不妙想把人按住,却发现女仆已经咽气了。
再然后,他们就把容楚薇带到了方家墓地。
容楚薇看了一眼赵瑛,说:“姜公子也在,他帮忙挖开了坟后就退到门口,我就在里头开棺。”
姜公子似乎很忙,顾不上叙旧,确认她拿到了山海镜后就匆匆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这让赵瑛十分失望。
容楚薇还有件事没说。
她发现……棺材盖和棺材板四周都有抓挠的痕迹,里面躺着人早就烂完了,可她见过的死人不少,起疑心后,就鼓起勇气看了看那具尸体的手,发现五指的指骨都磨过。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涌上心头。
或许……棺材里的人一开始没死!
她是活着被下葬的!
容楚薇狠狠打个寒颤,不敢继续往下想,拿了镜子出来后,明显感觉周围阴冷的风似乎散去不少,那股阴森寒冷的感觉也渐渐褪去了似的。
听她说完,凌烛还是对方映荷毫无印象,现在再回想起方映月,她的容貌也很模糊,怎么也想不起来。可凌烛分明记得,自己一定是认识她的。
凌烛不免苦笑,果然,人死以后,鬼怪就很可能会把他在世间留下的痕迹一并抹掉。
容楚薇拿到镜子后就进了第一重死劫,等她活着出来以后,外面就宣布了容楚毅病重。
她就知道自己无罪了,只是容府暂时不能回,就被送进了园子里。
……
数日前,容府内,据说下人都被谴走了,深夜却依旧传出了人声。
姜遗光提着灯,在门口蹲下,细细查看地面飞溅的血迹和细碎的肉沫。不远处是近卫们和几个领路的容家下仆。
容楚毅就是在这里死去的。
容楚薇和容家下人当时都惊呆了,前者反应迅速地把容家上下控制住,不让他们乱跑乱说。但容家本来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是以这件事没有被隐瞒住。
其实近卫们知道容楚毅的死并非容楚薇所为。因为容楚毅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只剩一张皮了。
姜遗光在地面上发现了不少东西,除了血迹外,还有些细细的不知从何处来的泥土,隐约透着湿漉漉的腥臭味,又伴着奇异的腥香,期间夹杂着不知什么草木的根茎碎块。
“这不像是土地表面的泥,更像是地底深处的泥土。”
这就奇怪了,容家大门口怎么会有这种土?
近卫和几个奴仆还在疑惑,姜遗光却淡淡道:“恐怕是地底下的什么东西跑出来了吧。”
一句话令在场众人瞬间胆寒,齐齐后退大半步,目露惊恐。
容楚毅的尸骨——准确来说是他的皮囊,连同那根刺死他的簪子被放在他自己的房内。
老实说,大半夜的,容家本来就阴森森,还要去房里看一张人皮。近卫们还好,容家下人都吓得不行,要不是脖子上架着刀早就跑了。
姜遗光小心地揭开白布,细细查看,不由得惊讶。谁都能看出这不是人干的。
但更让他惊讶的是另一件事……
这层人皮,明显已经剥下来有一段时间了。绝不是近卫所说的几天前。
“他之前有什么不对劲吗?”姜遗光问几个奴仆,“比如习惯、性格突然变了这些。”
几个下人想了想,依次回答。
他们以前也是伺候过容小将军的,小将军一直性格温和,对上恭敬对下友爱。可这次回京以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动不动大喊大叫、自言自语,仆人犯了一点错就被他拳打脚踢,还是容楚薇拦着才没有被打死。所以仆人们都十分感激小姐。
一个老仆犹豫两下,还是说了。
“小将军……他好像说过,有东西一直追着他……”
所以才惶惶不可终日,一丁点动静都能让他暴跳如雷。
所以他才逼迫着容楚薇交出“宝物”。
姜遗光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他是被吓的。”
那根刺死他的簪子摊在他掌心,是一根厚重祥云金簪,更像是妇人用的样式,很少出现在容楚薇这样的年轻小女孩头上,更不用说这明显被放了很久,失色发乌。
他还在思索,就敏锐地发现其中一个老仆脸色不太对。
他闪身来到那人面前,那人顿时大惊失色,当他特地把金簪凑近时,那人立刻如临大敌往后缩,就好像他手里拿着的不是簪子而是什么要命的东西。
“你见过,对吧?”
老仆抖得更厉害,他还想否认,可其他人的目光都跟着看了过来,只能认下。
“是,这、这是少夫人的簪子……”
他口中的少夫人不是别人,正是容楚毅的夫人向氏。容楚毅离家后,向氏生下一个死胎,不久便郁郁而终。
当然,这是对外的说法。事实上向氏生出的是一个鬼胎,被容楚岚处决。此事被压了下去。
向氏吗?
姜遗光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问:“你们少夫人埋在了哪儿?”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老仆更是脸色发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容家坟地在京郊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头,快马过去也不过一刻钟。
次日清晨,姜遗光拿着手令快马出城,找到了那座坟。
看起来完好无损的样子。
姜遗光带了趁手的家伙,往底下挖挖,发现底下的泥土十分松软,里面的气味也和他在容府发现的泥土一模一样。
向氏的鬼魂杀了容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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