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姬钺说完话后, 几人面面相觑。
李挽妍开口才感觉喉咙有些发涩,艰难道:“不会吧?”
他们做了那么多,到头来却告诉她们做得多错得多?
她试图找出理由反驳:“可……如果不是这样,那为什么公主的孩子会长得那么快?”
她刚说完就想到了某种原因。而其他几人也想到了。
——很可能是因为荼如国内不知为何混乱的时间。
古有圣人将时间视为流水, 整个荼如的时间就像无数条流淌速度不一的河流。
他们自己不也是吗?一晃惚间就度过了三五日。表面上看他们在王宫里呆了大半个月, 实际上可能只有三天, 其他时间都是一眨眼就过去了。
如果公主也是这样……如果公主身上的时间和其他人不一样……或者,再严谨些,公主肚腹中的孩子经历的时间比其他人快许多倍。
那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所以你才要保住她?”李挽妍忍不住问出口。
姜遗光说:“保不保不是我能决定的, 我只是不想掺和。”
李愿烦躁道:“那如今你又是在做什么?你明明救走了阿勒吉,可你刚才那番话就是在把他往死路上逼。”
姜遗光这么一说,大王非杀了阿勒吉不可。可公主不是喜欢阿勒吉吗?逼大王杀了阿勒吉,就算公主能得救,她也不会领情的。
姜遗光闻着清淡的风, 后退到窗边,用力推开窗:“与其操心别人,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
“风中的香味已经彻底散了。”
他转过身,毫不避讳地直视他们, 神色竟是少有的张狂:“我知道我中了毒, 所以经常神智不清醒。你们呢?你们当真不清楚香料有毒吗?你们真觉得自己头脑清醒?做的每个决定都万无一失了?”
李愿一时间竟呆住了。
姜遗光盯着她,笑道:“就说李姑娘, 你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吗?”
李愿嗫嚅:“我能有什么变化?我……”
她马上想到了自己刚才不受控制涌上心头的烦闷和急切,再看其他几人也怔住了,捏捏眉心:“是因为断药了?”
这香味能让人上瘾, 断了以后那股难受劲儿让人忍受不了。就如五石散, 上瘾后一日不服用便抓心挠肝似的想,断顿跟要命一样。
她立刻想到了别处, 悚然道:“断药的不只我们!”
全城、不,全国的人都断了,会变成什么样?
李挽妍神色凝重:“这几日我们要更小心了。公主那边……”
姬钺问:“你在公主那边留了后手?”
姜遗光:“只是试一试罢了。”
既然不论做什么都可能推动荼如走上灭亡的道路,不妨把局势再弄乱一些。
姬钺听了他的计划后,不禁笑起来,指点道:“你要搅起风浪,怎么能只盯着两个人?这王室中人可不少。”
傅贞儿心领神会:“你想把几个王子也拖下水?”
姬钺点头。
此事宜早不宜迟,等大王离开,他们马上就出门拜访几位王子了。
天狱。
笼子和废墟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瘦长高塔。
高塔很奇特,内部不像中原的塔分一层一层,而是建了一个中空的内里,进去后就是空荡狭窄又极高的空地,只有一层,也就是最顶上那层。墙壁上有“之”字形的楼梯,一路从塔底延伸到塔顶。
当然,这是贵族们在天狱顶端死去后,仆从上去清扫的路。
罪人上去时,塔地面有机关,开启后,顶端的铁链会把底下的一层石板拉起,一直拉到最高层,石板卡住。从那以后,罪人就只能在不到方圆五尺的天狱中度过余生。
等死后,仆从上去清扫,再开启顶端机关,使石板放下。
现在,公主还没死,大王却要见公主一面。
仆从们只能上去,把机关放下。
铁链吊着的石板面晃晃悠悠,吱吱哑哑从塔顶慢慢落到塔底。
仆从们退开,露出其中瘦得皮包骨,苍白可怜的公主。
她仍戴着闪闪发亮的珠宝首饰,只是脸上没有血色,看起来十分诡异,撑不起这身华服。
但她依旧是高傲的,哪怕她狼狈到这个地步,挺着马上就要爆开的肚子,她也依旧昂着头,趾高气扬地对大王说:“父王,你怎么可以把我关起来?你不喜欢珠儿了吗?”
公主还没有封号,只有一个小名珠儿,意味掌上明珠。这个小名也是大王亲自起的。
大王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愤怒,冷冰冰道:“你腹中胎儿到底是谁的?”
公主扶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容张狂又得意:“我都说了是阿勒吉,难不成还是你吗?你那么老,后宫那么多妃子都没有孩子,我怎么会有?”
“不知廉耻!!”大王怒极。
珠儿是荼如的明珠,只能由他享有,那个奴隶……他怎么配?而他的珠儿,竟然也肯躺在奴隶的身下。
他只要想到这些年自己一直在和奴隶共用一个女人,就忍不住恶心。
一个贱奴!他也配?
公主见他愤怒,笑得更肆意:“怎么?你又反悔了?你不肯放我回去了?”
“像你这样的男人,你比我老那么多,我怎么会爱你?阿勒吉又年轻俊美,床上伺候也得道,我只爱他温柔体贴……”
公主还要挑衅,不知不觉间声音又低了下去。
因为大王已经来到了她面前。
他俯视着她,眼神阴森可怖,好像要将她咬碎了吃下。
“我就该杀了你。”
他笃定道。
他盯着这个缩成一团,脸上终于显露出害怕的少女。现在她身上蹭了灰,瘦弱,苍白,看起来那么普通。
是了,该杀了她。
他以前真是瞎了眼,错将鱼目当珍珠。
大王伸出手,好像很慢地扼住了公主的脖子。可公主就是躲不开。
她终于害怕了,大声尖叫起来:“阿勒吉!阿勒吉救我!!阿勒吉……”
她被抓住头发,用力往地上砸了一下。
好痛!好响的一声。她的头是不是砸破了?
阿勒吉呢?阿勒吉为什么还不来!!
恍惚间,她又听到了另一声一模一样的头砸到地上的声音,但不是她的。
公主晕乎乎抬起头,眼前一片血红,她模糊地看到一个高大身影,那个人脸吓得很白,慌张地对着地上的人,
“主人,怎么办?我、我犯了死罪……”阿勒吉把她扶起来,他没受伤,却抖得比公主还厉害。
“我伤了大王,我伤了他……他倒在这里,别人不会放过你的,主人……”阿勒吉颠三倒四地求救,他还能扶住公主起来,可他自己就快腿软得倒下去了。
阿勒吉脑海里回想着那个姓姜的大唐人教他的话。
“大王不高兴,是因为他认为父女乱伦会引来天谴,所以只要让他相信公主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那就没关系了。大王只会把公主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再处死你,但他一定会把公主接回去。”姜遗光问,“你要为了公主而死,怕不怕?”
阿勒吉摇摇头:“不怕,我的命就是公主的。”
“好,那你记得,一定要让公主说服大王,说她是被你强迫的,都是你引诱强迫了公主。我会告诉大王公主偷偷传了口信,引大王过来,到时他肯定会让其他人都退开,剩下的就看你们了。”
姜遗光叮嘱了很多,最后说:“我知道公主的脾性,只是这个关头了,你想办法哄哄,让她略忍忍,说点好话,记住,千万不要得罪大王。”
姜遗光虽然是外来的客人,可字字句句好像都是在为他们着想,阿勒吉就答应了。
一开始都很顺利,可是……
阿勒吉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大王,面无人色。
公主还在笑,脸上淌血,呵呵笑着,难得夸他一句:“阿勒吉,做得好!”
刚夸完一句,“啪”一声,一耳光扇在阿勒吉脸上,打得他头偏过去。
公主面色狰狞,破口大骂:“你这个废物!这么晚才来救我!”
阿勒吉立马跪下,低头直起腰扶住她。
“你在害怕?”公主断断续续地骂他,“你不是很英勇吗?动手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害怕?”
水流淅沥沥,滴落在地。
天狱是一座高塔,关上门后,声音传不出去,只能一声声在塔中回荡。
一滴,一滴,落在地面。
原本跪着低下头的阿勒吉愕然,顺着水声抬头往上看。
公主抱着肚子,痛苦地靠在墙上,腿间一股一股的水流下。
“我……我要生了……”
阿勒吉大惊失色:“公主!我带你去求几位殿下?让他们给你找大夫……”
公主怒极:“不许去!!”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多了几个王子的声音。他们怒斥着胆敢拦住他的护卫们,在不知是谁的劝说下冲了进来。
是大王子。
他正看着眼前一幕,惊在原地,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公主只觉得身下有什么东西拼命往外挤,实在太疼了,她站都站不住,眼看就要倒下去,阿勒吉一把扶住了她。
第442章
天狱, 即高塔,就在神庙后面。从神庙后殿再往后走,经过一道狭窄长廊,长廊后又是一片高墙圈起的空地, 高塔就在围墙之中。
几位王子全都来到了天狱外, 重重护军将高塔包围。
除此外, 他们还带了不少侍人、医者、善于照顾孩子的妇人等。然后又有更多的人涌来,他们都是生活在王城的贵族,听说不祥之子要诞生, 不是自己来就是派了手下人来,或者准备了奏章想请大王立刻处死公主,不要给那个恶灵活路。
围墙内立刻变得拥挤。
但没有一个人能进入高塔大门,都被拦在门外,一阵骚乱后, 渐渐平息,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后来的源源不断涌进来的人们也在这样的肃穆下惶恐地闭上嘴,不安地互相以眼神示意。
天狱里有什么?
公主。
为何如此防范?
因为公主有了身孕。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不详的气息。他们忍不住想:公主肚子里的是什么?
如果只是怀了个孩子……为什么要调动这么多人来,为什么不让人进去探视?
这个问题不能细想, 一想就让人瘆得慌。
几个大唐客人裹挟在人群中, 他们来的最早,离大门最近, 可也被堵得严严实实,无法离开。
不多时,阿勒吉从里面被押出来, 捆住手脚扔在地上。他的神情也是惊恐迷茫的, 不知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雪亮刀甲摆在面前,无人敢问。
里面传来了公主凄厉的嘶叫。
没有人说话, 从王城各处赶来的各世家贵族越来越多,几位大唐人也走不了了。
屏息凝神,等着最终结果。
神鸟像在修建,只差最后一点点,三只鸟首的眼睛还没有雕好。
有些湿润的风吹来,天边积起颜色发乌的云,一层层堆叠,好像要掉下来似的。
“要下雨了……”人群里有个人仰头,无意识地说。
另一个人好像在附和,也好像在反驳:“是刮大风……是雨黄沙来了……”
之后就没人说话了。
他们都想起了自己曾经看到的被灭的荼如之景。
风沙如注,将绿洲彻底掩埋,一切都变成了尘沙。
既似梦境幻觉,又似未来的沙色的真实,如神鸟让他们看到的将来。破碎,惨祸,天崩地裂,只有赤红的沙漠永恒长存……
难道……灾难就是从今天开始的吗?
风越来越急,风中夹杂着黄沙,起初只有一点点,后面黄沙越来越多,像黄色浓稠的汤浆,包裹在里面的人完全睁不开眼,不得不用袖子遮住嘴喊来奴隶护送自己退远,退到长廊中。
通到天狱的长廊尽头处有一道门,把门关上,风沙就吹不进去了。
人越来越少,姬钺没在意,拿袖子挡住脸盯着大门看。他刚才本来想串通几个人要求打开门,可时机还没到便刮起了雨黄沙,这让他更没法说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众世家贵族离开。
士兵们不敢走,但也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不过比起几个入镜人,他们好歹有个盔甲或者头巾拉下来挡着,蒙住头脸一面警惕地盯着黄黄的风沙中几个人影。
姬钺蒙着脸不断扇走脸旁的沙子,他想示意其他几个人正好趁这个时机冲进去。
风声太大,里面公主的嘶叫声也听不清楚。
不过姬钺一转头就傻眼了。
尘沙密集,近乎和黑夜一样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隐约看到黄沙中的人影。但就算是这样……他也能看出来姜遗光不在这里!
姜遗光呢?!
他拼命挥手示意旁边的几人,不料那几个也没看见——风沙太大,根本睁不开眼,只觉得自己头发里都是沙子,吸口气都好像把沙子吸到了腹中。
姬钺一提起,几人才发现……姜遗光不见了!
李挽妍心里叹气,对其他几人摇摇头,比了手势指向大门——不管他了,我们快进去。
计划定下,姬钺猫着腰来到阿勒吉身边。
他被捆住了手脚扔在地上,没有任何遮掩,风沙来临之际,没有人搭理他,他只能不断弓起身子尽量把头低下,然后让自己背对着狂风。
姬钺把他扳过来拖到一边,那些士兵忙着拍沙,也没发现人被带走,甚至解开了绳索。
须臾。
阿勒吉大叫一声,如同一头发狂的牛冲向两边士兵,他没有武器,只能像野兽一样,用手抓,用脚踢,撕扯,啮咬,全身上下都变成了武器。
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很快让他和身边七八个人都受了伤。那些士兵想制止他却被沙迷了眼看都看不清,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然后……几位大唐客人也突然爆起伤人。
为首的男人直接夺走一个人的佩刀就把那人捅了个对穿,那人倒在地上呻吟,伤口还没来得及流血,浸湿的衣服就被细沙粘腻地覆盖住。
其他人就更拦不住了。
大门里面没有锁,从外面推开就能进去。
姬钺冲了进去,怔在原地,一时间竟无法理解眼前一幕。
到处都是血。
地上,墙上,全是飞溅的血渍,奇怪的血手印密密麻麻印在墙上,一直往上去。
进去的几位王子全都死了,身下血泊滩成一大片,他们在血泊中伸长手臂,像是要逃跑。
几人面容扭曲、惊恐,难以想象生前最后一幕看到了何等惊悚恐怖的场景。
而天狱正中,肚子已经扁下去的公主同样坐在一滩血堆里,两腿间还在不停流血,那么多血,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人能流出来的量。
她就呆呆地坐在那里,连姬钺什么时候来到她面前也没有察觉。
姬钺不免心底发寒:天狱里发生了什么?竟然悄无声息就死了这么多人!会和那个孩子有关吗?
公主身边,躺着另一个人。
是大王。
他也死了,被人砸破了脑袋。
看着他,姜遗光冷漠的声音又浮现心头。
“只要告诉大王,公主怀了阿勒吉的孩子,他必然恼怒,会去找公主对峙。”
“我的确会叮嘱公主不要惹怒大王,把罪往阿勒吉身上推。但你觉得她会听吗?”
“不,她不会,她只会故意惹怒大王,而且她会嘲笑大王衰老,无法令女子有孕,再嘲笑他就算大王身份尊贵,她也更愿意选择身份低贱的阿勒吉。如此一来,大王必然恼怒,要杀死公主。”
姜遗光说到此处脸上依旧无悲无喜,好像他不是在算计人命,而是路过看到两只蚂蚁抬食于是顺手用树枝让它们相斗一样。
姬钺就明白了他的打算。
大王去找公主说的是丑闻,他不会让任何人进入天狱。而阿勒吉因为担心公主,一定会守在暗处。
等大王忍无可忍动手时,阿勒吉会怎么做?
姬钺盯着地上大王渐渐发僵的脸,扭头,蹲下去,直视着公主的脸,轻轻晃她,问道:“公主,您的孩子呢?”
公主双目呆滞,慢慢抬起头。
外面风声更烈,携着沙土噼里啪啦打在天狱高塔的墙壁上,密集如雨。
姬钺又问了一遍:“公主,你的孩子呢?”
公主的眼睛渐渐回神。
其他几个入镜人也进来了,李愿把重伤的阿勒吉也带了进来——他差点被陷入疯狂的士兵们打死。
那些人看着正常,实则已经半疯了。就算李愿偷偷把人带走,那些人也拼了命地攻击别人,手中武器全都对准了往昔的同袍。
李愿把几乎奄奄一息的阿勒吉带到公主面前,说:“公主,您看,你还认识他吗?”
公主盯住了阿勒吉。
李愿说:“这是阿勒吉,你不认识了吗?他快死了……”她的话停住了,不可置信地低头往下看。
一只手从她的心口洞穿而过。
那只手的主人,就是自己面前的公主。
李愿这时候才发现,公主的眼睛……不是她以为的麻木呆滞。
那是一双死人才有的涣散的眸子,不带一丝感情。
恶鬼就是这么看人的。
阿勒吉只剩一口气,这口气为了能最后见公主一面而吊着迟迟不散,直到现在,他终于倒了下去,气若游丝:“她……她……”
姬钺和傅贞儿、李挽妍都在他们身后,没看到发生了什么。直到李愿倒下,心口一个大洞,阿勒倒在地上,三人顿时惊觉毛骨悚然。
阿勒吉终于喊出了最后一句话:“她……不是公主……”
说罢,头低下去,咽气了。
……
姜遗光早在外圈人慢慢往长廊上退时就跟着往外钻了。
这里有姬钺他们在,那几个人想活命就不会出岔子。于是他决定来到外面看看神鸟像修得如何。
长廊里狭窄,再怎么长,也很快被人群挤满,最前方的人因长廊尽头通神庙后殿广场,广场上空无遮盖,出去定然又是沙尘滚滚,所以他们不肯出去。
前面停下了,后面的人还在源源不断挤进来。很快就变得拥挤。
但这显然不是终点。
人更多,长廊中更拥挤,已经到了无法动弹的地步。
空气都变得稀薄,无法呼吸,喘不上气来。有人在哭,有人叫骂,有人拼命伸出手挣扎……也有人慢慢没了声息。
在拥挤前姜遗光就感觉出不对劲,他没有挤在人群里,而是选择跳上墙直至离人堆三尺高,蜘蛛似的攀住墙面一路前行。
有人抬头看着他,想叫住他。有的发觉不对,想请他帮忙把自己带出去,可都没能让他停下脚步。
他来到了门边。
在门边的人们已经死了。
可能是挤死的,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他闻到了血腥味,从人们嘴里、或脚下传来。他看到那些人的手还搭在门栓上——他们想开门,可是推不开了。
人群如沸腾后凝固的油脂,停留在此刻。
姜遗光慢慢挪过去,用剑插进门缝上下一划,将里外的门栓都削断,把门推开。
拥挤的“人群”被挤出了一小截,又停在了原地,不动了。
姜遗光踏着高高垒起的、脸色苍白的尸体,随手撕下一块面料蒙住脸,艰难地向前跑去。
风沙中,他见到了在风中摇摇欲坠的白骨巨像。花坛、白玉石砖地面都被埋没了,脚下黄沙越来越厚,那些建神鸟像的人也都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
这里的风远比天狱外的狂风更急、更迅猛,姜遗光捂着眼睛在沙中寻找,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半边身子都被埋进黄沙里的人,伸手想把他拉出来,却发现那个人已经死了。
他的脸上蒙着厚厚的尘沙,头发里全是沙子,姜遗光松开手后,那人倒在沙地中,重重地弹起一堆尘灰。
国破……灭国之日就要到来了吗?
到底是为什么?他还没弄清楚。
姜遗光仰头望着神鸟像,可黄沙漫天,他看不清。
他听到了无数沙砾碎石被飓风卷着打在神像上的声音,他还听到很细微的,好像什么地方正在崩裂的声响。
很快姜遗光就知道了。
是神鸟像。
神鸟像要塌了。
公主的孩子应该生下来了吧?
神鸟像倒塌,风沙会淹没整片荼如。
他也会死。
奇异的,姜遗光没有任何悲痛或惋惜的情感。他在察觉到这一点后就弯了弯嘴唇,笑了起来。
他以为自己在临死前会多出些平常无法体会的感情,看来还是没有。
姜遗光爬上神鸟像,一路攀爬到最高处,也就是三首鸟正中的那颗鸟兽,他发现那里挂着一个人,应当是工匠之一,他已经死了。
而白骨雕成的鸟兽的眼睛部位还是空缺的,脑袋挖通了一个洞,只要把两节指骨一左一右填进洞里,就能填上眼珠。
他毫不犹豫地抓起那人,手中软剑一动,便削下两节指头,再飞快地剔去血肉。
期间,脚下神像隐隐颤动,到后来颤动得愈发猛烈,随时可能倒塌。
姜遗光动作更快,在神像崩塌前一瞬,他将两节指骨塞进了眼眶。
一瞬间呼啸而过的风沙巨浪掩埋了所有。
神鸟像头顶的人也像一片羽毛一样,被风吹落在地,失去了意识。
日落,月升。
……
镜外,京城,某处据点。
某近卫翻着卷轴,烦躁捏眉心:“他们已经入镜很久了,整整一个月,还是没有出来。”
另一个人说:“二十天前出来了两人,十天前也出来了两个。”
那近卫道:“那也是出来吗?他们是死在了里面。”
出镜后还没等他们来得及高兴,这些人就倒地而亡,根本来不及说镜子里发生了什么。
又一个人道:“不如整理了报上去?”
“也好。”
“名单列出来……”
有人拿起单子一个个念。
“六月二十九,入镜九人。”
另一个纠正道:“是十人,还有一个在骊山。秦公子那边传消息来说姜遗光也在六月二十九入镜,应当是同一场劫。”
那人就把姜遗光也记上了。
“姬钺,临安王第九子,入镜十五重……”
“姜遗光……胡为……赵营……”
“蒋恺之……顾鸿……李挽妍……傅贞儿……李愿……苏珏……”
如果姜遗光或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在此都定然要感到吃惊。
因为他们对蒋恺之和顾鸿这两人毫无印象!
可惜,他们不知道。
“蒋恺之、顾鸿,七月初九离镜,蒋恺之身受刀伤……顾鸿出镜后说出荼如国三个字便倒下……二人皆身带异香……”
若不是顾鸿,他们也不会去查荼如,也不会正好和骊山驻地牵上线,不仅知道了姜遗光入镜,还得到了不少荼如国的消息。
“苏珏,胡为七月十九离镜,苏珏无外伤……胡为被剥去半身血肉,只见白骨……此二人同样身带异香,顷刻消散。”
……
骊山驻地。
已是七月下旬,天十分热,知了一声声鸣叫。骊山却因占据地利,凉意如秋。
秦亘看着手上京城送来的一卷文书,脸上突然露出奇异的微笑。
京城里也有些关于荼如国或者关于沙漠的记载,近卫们都给找齐送来了。
荼如国所有香料都是有毒的。
这种毒不是剧毒,只会让人心旷神怡,久而上瘾。越用越多,烟雾缭绕中达到极乐之境,方能看到一些平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可能是幻觉,可能是梦境,谁也说不好。
沙漠中,又有一种独特的景观,名曰蜃景。有人认为这是传闻中大蜃蛟龙所吐之气幻化而成。
也有人认为……这是那片土地的回忆,或记载。
秦亘就看到这样一个故事。说曾经有个人深入沙漠,看到了往昔繁盛的沙漠古国,清晰人影在绿洲中行走,少女欢声曼舞,男儿习武捕猎,他似乎能闻到风中的香气。
再然后,眼前的绿洲飞快地被黄沙覆盖,房屋倒塌,神像迸裂,变为废墟。大风刮过,蜃景消失了,眼前只剩下光秃秃连绵起伏的沙丘。
他一时间看呆了,停留在原地,结果等第二天,蜃景又出现了,和昨天看到的一模一样,繁盛国度,顷刻间被黄沙覆盖。
那人出来后就把这件事传了出去,很多人闻风来到沙漠,可惜,没有多少人能再见到一次蜃景。
有意思……
秦亘摩挲着书页,心中发笑。
来自千百年前的回忆一遍又一遍在这片大地上循环。再加上能让人看到幻境的香料……
从镜中出来的那几个入镜人,听闻身有异香,顷刻消散。那就是荼如国的香料吧?
哈哈哈哈哈……闻着这样的香料,再进入不知是蜃景还是冤魂幻境的荼如国。真真假假,往复循环,若是他在镜中,该如何分辨?
秦亘想了一会儿就不去想了,这个问题留给姜遗光自己去想吧。
姜遗光还没出来,说明他在镜中还活着。真不枉他特地为这位入镜人配的毒药。
……
镜中。
月隐,日出。
姜遗光闭目昏睡,意识渐渐回笼。
他感觉自己正在一辆车上,晃晃悠悠往前走,鼻间空气燥热不流通,旁边似乎还坐着几个人。
他这是……入镜了?
头疼得厉害……不对,又不疼了。
他记得自己在骊山,刚从地宫里出来,然后……发生了什么?是因为骊山的毒物吗?
姜遗光猛地睁开眼睛。
他面前半蹲着个人,见他醒来,笑着把折扇往他肩上一敲:“你可算醒了,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第443章
姜遗光就着姬钺搀扶的手慢慢起身, 目光陌生又迟疑地看着车内四人。
除姬钺外,还有三名女子。
尖细驼铃声阵阵,燥热之气从下方蒸腾而上。姜遗光没有说话,对那几人点点头, 而是来到窗边, 掀开一点卷帘边, 透过茜红色窗纱谨慎地向外看去。
连绵的沙丘、骆驼、驼车……穿着白衣或裹着彩纱的人群……前面更加高大的车驾。一切都是和中原完全不同的沙漠异域的感觉。
这是在哪儿?
镜中……既然是死劫,为什么会来到沙漠?是和沙漠中什么人的怨念有关吗?不对……他记得,十重以后, 好像就不只是一个人的怨念……那又是什么?
这座车很大,装载他们五个人毫不拥挤,但他们几人身上的装束都没变,和外面那些人看起来格格不入。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们在车队中看起来地位不低的样子?
姬钺把玩着折扇, 漫不经心道:“怎么一句话不说?可是哪里不舒服?”
姜遗光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他也不知为什么,不想说话。
身上隐隐作痛,丝丝缕缕的痛楚缠上来, 姜遗光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发疼, 索性靠坐在车壁上,闭目沉思。
入镜以前……他在骊山。
是了, 他和蒙坚、蒋大夫二人从骊山地宫中出来,但是后来又分散了,之后……之后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就突然入镜了?
姜遗光心想, 自己应当丢失了一段记忆。
一般而言, 人不会无缘无故失去记忆。且姜遗光很清楚,他并不是寻常健忘之人。
如果他忘了事, 要么是鬼怪所为,要么是其他人为,或药物,或某些特殊手段。
若是鬼怪所为……不应该,他在镜外有山海镜护身,鬼怪可以迷惑他,却难以让他凭空失去记忆。更何况如果他碰到了鬼,一定会将其收入镜,那鬼怪做的手脚也会消失。
姜遗光推测后,更倾向于人祸。
骊山之中毒物极多,指不定是哪一种毒害他失去了一段记忆。
又或者……和他一起同行的蒙坚与蒋大夫。他们和自己同吃同行,也很有可能动手脚。
但也难说通,姜遗光心想。
他体内有一条蛊虫,这条蛊虫会自觉把毒物都吞食干净,如果是中毒导致,蛊王应该……
姜遗光尝试着呼唤蛊王,却古怪地发现它好像停在自己头颅中某个地方,没有任何动静。
以往它感知到自己的呼唤后,都会飞快顺着心意游走到他指定的某处,现在却一动不动。
姜遗光直觉它没有死,那它现在这幅样子是因为什么缘故?莫非是有些毒太奇特,它需要像人吃多后一样消食么?
他不需要知道自己为什么中毒,那些人又为什么给自己下毒。他只想回忆起被自己遗忘之事。
天黑前,车队进入王城。
王城坐落在一大片绿洲中,繁华异常。
姜遗光才知道他们来到了一个名叫荼如的沙漠小国,他们所在车队正属于这个国家的公主。因为他们看起来像贵族,所以才能享受贵族待遇。
姬钺说,先前本来还有个人,名叫赵营,只是他的谈吐言行有些局促,就被认定为奴隶抓走了。
姬钺想着成为奴隶说不定也能打听到什么,就没拦。
至于姜遗光……他那张脸占了便宜,昏迷着也不像贫民奴隶,才被送上车。
姜遗光望着夕阳下被染红的王城,微微皱眉。
这是一个据说在千年前就灭亡了的国家。
又该如何破局?
保住这个国家不被灭吗?仅凭他们几个?
等车队到了某座宫殿前,五人一个接一个从车上下来,一个侍人赶来,小心地给他们引路,又说一路舟车劳顿,公主让他们休息,明日再见。
恍惚间,姜遗光听到了奇怪的嘈杂声。
他站住脚,回过头去看。
跪在车旁的奴隶一瞬间好像都变成了奇怪的模样,身体古怪地扭曲着,邪异地盯着他看。
耳边一瞬间冒出尖锐的嗡鸣,稍纵即逝,眼前白光闪过,他用力眨眨眼睛,方才看清。
这些人没有异样,是他看错了。
夜里,姬钺果然和其他几人来找他。
丝丝缕缕的花香被风从窗口吹进,和室内被点起的香炉的白烟混合在一起,香气更浓。
据奴隶们说,这是一种名叫朱纱鹊的花,可以用来做香料,十分名贵,且只在沙漠里有,中原长不出这种花。
花香浓郁。
他并不懂香,但在这种气味中,姜遗光奇异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平静了很多,甚至生出一点难以察觉的愉悦感,好像这种香料真的让他心情愉快了几分似的。
姬钺等人进来后,免了寒暄,单刀直入问起姜遗光在骊山中是否查到了和荼如国有关的消息。
姜遗光矢口否认,但他看得出来,姬钺和那几个女人都没信,以至于他们差点发生争执,待双方都冷静下来后,才互通姓名。
青衣女子名叫李挽妍,紫衣女人名叫傅贞儿。
而那个黑衣女人……
姜遗光一直注视着她,那个黑衣女人仍旧一动不动,时间长到其他人都感觉出了不对劲。
姬钺警觉:“善多,你在看什么?”
李挽妍和傅贞儿更是立刻站起来远离了姜遗光视线触及处。
姜遗光慢慢转头看向另外几人。
“你们,看不到她吗?”
……
镜外,京城。
近卫驻扎处。
“又出来一个,是李愿姑娘。”
“如何?”
“掏心而死,身上有异香,顷刻消散。”
“骊山那边送来了他们从大唐行宫内找来的香料,让他们过来闻闻。”
负责跟在胡为、李愿、蒋恺之等入镜人身边的近卫听令而来。人到齐后,有人点燃一小座塔香,奇妙的馨香气伴随袅袅白烟弥漫开来。
那几人闻过后都笃定道,入镜人死前身上散发出的就是这种香气。
与此同时,一列自京城出发的车队已经来到了长安城城门外。
车队里,容楚薇掀开车帘,望着这座历经千载、遍布风沙磨砺的庞然大物,虽然她从未到过长安,这时却也在心头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
在他们身后的官道内,又是另一列车队,不知带了什么,数十匹驽马拖着厚重木箱,撒了湿土的道上拖出沉重的车辙。
寻常百姓或商队出门不能直接走官道,容楚薇就知道,后面那队人估计是城中官员一类。她不打算攀关系,掀开帘子往后看了一眼,正看到当中车上走下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又将帘子打下了。
那老人正是白骥。
原来秦亘计划着让姜遗光跟去川渝地的白家祖地,可姜遗光意外入镜后一直没有出来。而这时从京城传来消息道这回入镜人的劫难应该就和荼如有关,他们若想破解大唐行宫秘密,也要了解荼如灭国之谜。
但从行宫内找到的关于荼如的书实在不多,他们还不能直接把书带出来,只能靠手抄。
白骥就说,白家祖地有藏书三千,因地势之便,祖上常和边关大漠来往的商人做交易,有不少关于沙漠的藏书。
秦亘便以其孙阿寄为质,派人护送白骥返乡取书。如今,白骥总算带着书回来了。
两列车队在城门验过后,来迎接的人看到他们凑到一起,倒省了事儿,一并迎进驻地军营。
……
秦亘拿着白骥献上的书卷,破天荒地陷入犹豫之中。
荼如国,可能拥有九鼎之一?
九鼎一词,相传最早来源于禹,夏禹铸九鼎,为镇守九州之意,流传三朝,故九鼎也成为帝王象征。后来几经乱世,九鼎遗失,后世帝王多有寻找,也有重铸九鼎的。相传武周女皇便重铸过九鼎,只是后来这九鼎也不知去向,便再没人寻找了。
现在告诉他,荼如国……一个沙漠小国,拥有九鼎之一?
且不说是真是假,牵涉九鼎,事关重大,只要报上去,朝廷就一定会派人来查。
秦亘拿着这卷书,就跟拿着一块烫手山芋似的,扔不舍得扔,让他这么报上去,又像是平添麻烦。到最后如果这个消息是假的,白忙活一通,不是让他更不甘心么?
……
驻地里,容楚薇又瞧见了在城门口遇到的老人。
这回就不能再视而不见了,两方见过礼,互报家门后,都暗暗吃惊。
容楚薇这才知道,这位是白大儒的儿子。她读书不多,对读书人都很敬重,一听说这位来自白家,心里就不由得添了几分敬意。
而白骥听闻容楚薇是容大将军之女容楚岚认的义妹后,也忍不住赞叹,容将军忠武一世,后代总算没有埋没他的名声。
第一次见面,一老一少出乎意料地很投缘。
第444章
姜遗光一句话说完, 其他几人都吓得不轻。
“你说什么?你看到了什么东西?”李挽妍捂着心口几乎直接蹦到了墙边,惊悚地盯着姜遗光指着的地方。
姜遗光了然。
“果然只有我能看见吗?”他盯着那道漆黑的身影说,“一个黑衣女人,她看起来和你差不多高, 从我醒来时起就一直在我们身边, 但好像什么也没做。”
就算是这样也很吓人啊!更何况, 镜子里的全都是鬼,哪怕一时间没做什么不代表鬼就真的纯良无害了,顶多是没到时机才没动手。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姬钺当机立断道。
姜遗光:“换地方恐怕没有作用。她一直跟着我们。”
姬钺手中折扇挡住半张脸, 露出一双弯起的笑眼,可眼里毫无笑意,“是吗?她究竟是跟着我们,还是跟着你?”
姜遗光笑了笑:“不必试探,试一试就知道了。”
姬钺当即打开门走出去, 迈出门的前一刻回头看向姜遗光——他的目光仍停留在那张座位上。
姜遗光道:“她还在,你们可以离开了,看样子,她的确是跟着我的。”他的语气很平静, 甚至带点儿温和, 好像已经接受了下一刻就会被害死的命运似的。
他这么说,反而让另外两个人有些不安了, 迟疑地站在门边。
姬钺没和他客气:“我明早再来叫你。”
姬钺转身离开,李挽妍心道反正姬钺都走了,她们留下也是无济于事, 索性跟着告退。
屋里只剩下姜遗光一人。
和桌边的黑衣女鬼。
姜遗光本就没有常人的恐惧感情, 加之他直觉敏锐,从这个黑衣女人身上, 他并没有感觉到太多危险——至少现在没有。
是以他很平常地睡了一觉,翌日清晨,他发现那个黑衣女人不在房里了。
它去了哪里?
有侍人进来服饰洗漱,过后,姜遗光推开房门,就见直挺挺站在门口的黑衣女子。
距离这么近了,他依旧看不清女人的样貌,而那些仆人也和没看见似的,从黑影身上直接穿过。
姜遗光来到门边,想要和那些奴隶一样,当做没看见直接过去。
但这时,黑衣女人又退到了一边,和他并肩同行。
姜遗光视若无睹,心里却在思考。
这个黑衣女子昨晚还在屋内,早上就来到了门外。它昨夜在何处?又在做什么?
它想要干什么?
而后,奴隶们引几人去见公主,不太凑巧,公主起得晚了,让他们在门外多等了一会儿。
等待间,他们隐约听到了里面女人尖叫声,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
奴隶们低着头,一言不发。
少顷,里面走出来一个高大男子。
他容貌盛极,一抬脸,整个房间都好像亮了一瞬。但他身上也带着奴隶印记。
这是一个奴隶。
其他人却一点都不敢看他。
那个人看见几位大唐来的人,愣了一下,匆匆行礼后离开了。
姬钺注意到他行礼也不是像其他奴隶一样下跪,而是类似于平民见到贵族时的行礼方式,他立刻就明白,这恐怕就是其他奴隶们私下说过的最受公主宠爱的奴隶——阿勒吉。
屋内,公主靠坐在轻纱笼罩的塌上,笑着请他们喝酒。
姜遗光端起酒杯,轻轻闻了闻,姬钺瞥见他眉头微微一皱,以眼神询问。
姜遗光没说什么,仰头一饮而尽,又借着擦嘴的动作全吐在了手帕里。
刚才他举起杯子时,脑海里的蛊虫突然动了动,似乎有些渴望。他也可以试着喝下去,但如今他身上的蛊虫不知为何有些异常,他最好不要冒险。
他的小动作公主没看清,姬钺看得一清二楚,于是跟着移花接木地把酒液吐了出来。
公主隔得远,没看清,以为他们都把酒喝了,笑得更开心,将几人留下说闲话。
说了大概一刻钟,她的神情渐渐变得疑惑且不耐烦了。
姬钺了然。
她果然在酒里动了手脚,还想亲眼看看结果,可惜被善多识破了。不过说来也奇怪,姬钺自认为跟着近卫们学了一手识毒之法,怎么自己没看出来什么问题?
是他学识浅薄,还是……只有姜遗光的那一杯酒有毒?
又等了一会儿,公主终于不耐烦了,努力摆出送客的样子让几人离开。他们刚走,姜遗光就听见了公主喝令刚才倒酒的女奴们进去的声音。
不多时,淡淡血腥味飘来。
一行人往回走去。
行宫很大,很漂亮,四处都是整齐堆砌的白玉石砖和色泽艳丽的花朵。来来去去的奴隶、侍人远远地避开几人在一旁行礼,不敢冲撞。
姬钺低声问姜遗光:“你说的黑衣女人还跟着你吗?”
姜遗光微一点头:“一直都在,好像只有我能看见。”
李挽妍问:“方才见公主时它也在么?”
姜遗光:“是的,它一直站在门口。”
姬钺沉吟:“那就不知是什么缘故了……你觉得呢?”
姜遗光摇摇头:“我还不能确定,再看看吧。”
回到房间后,有侍人上门,小心地询问是否让人来量尺寸,过一阵子就要办庆典,庆典之上,人人都要穿彩衣,熏新香。等那些制衣的人忙完也退下后,他们才有空再次探讨。
“荼如国……你们可有了解?”李挽妍皱眉问道,“我对史闻了解不多,这个名字从未听过。”
姬钺叹气,无奈道:“我也了解不多,只隐约看过几本书,上面说荼如国是唐时的一蕃国,地处沙漠,后来不知怎么被灭了。”
傅贞儿也揉着眉心:“亡国之怨……仅凭我们几个又该如何化解?难不成我们还能避免亡国吗?”
李挽妍:“也未必就是亡国,说不定是因为其他事。姜公子,你听说过荼如国吗?”
姜遗光:“……没有。”应该是没有的。
姬钺:“真的没有?我记得你去了长安城,又到了骊山,骊山上有大唐行宫,你若是进去了,应该能查到点什么。”
随着他的述说,姜遗光渐渐想起了些自己在骊山……在大唐行宫里的情形。
头忽然开始剧烈疼痛起来。
是蛊虫,它突然开始活动了,在脑海里钻腾。
李挽妍状似打圆场:“好了,大家在同一条船上,他也没有必要瞒着我们。只是……如果我们所有人都对荼如国毫无印象,又怎么会进入这一场劫中?”
一般而言,入镜人进入的死劫多少会和其中一两个人收的冤魂有关。有时也会碰上和入镜人毫无关联的死劫,这并不在少数。
但……
无缘无故的,怎么会突然来到相隔了近千年时光的死劫中?以往也没这样啊。
李挽妍觉得,说不定有一种可能,这场死劫的“冤魂”就是被他收进了山海镜,所以他才要否认。
不管怎样,姜遗光在入镜前去了骊山,总不可能是去游玩的吧?定是近卫们要求他去的,不然姬钺也不必特地把这件事拿出来说。
所以姜遗光一定知道些什么!
“我想想……”姜遗光道。
因为忍受着头疼,姜遗光脸色有些许苍白,他慢慢地一点点回想,自己在骊山里遇到了什么。
他知道自己忘了一些事,也知道自己此刻不太正常。
有点像醉酒时,清楚地知道自己喝醉了,却又控制不住地冒出许多奇怪念头。
姜遗光心想……说不定,正是因为他此时的异样,才让他能看到和其他人不同的场景——比如那个黑衣女人,为什么其他人看不见?
入镜前……入镜前他在做什么?
骊山地宫、诅咒……他眼前忽然消失的蒙坚与蒋大夫……他在骊山行宫里看到的幻影……蛊虫的异常……那杯毒酒……
一切的一切,好像无数碎片在脑子里忽然拼凑出了半张完整的图。
莫非,他所能看见的异样,是因为他中了毒?
中毒后神智不清,失去记忆,所以才能看到常人不该看见的事物么?
……
“你想到什么了?”姬钺一把抓住差点跌落下去的少年,把他放在胡凳上,后者缓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将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
“你的意思是……要当人处于神智混乱、不清醒的状态下,才能看见那些东西?”李挽妍沉吟。
傅贞儿道:“我觉得有道理,以前听过一个故事,有个以恐惧食人的恶灵。人越恐惧,越能见到害怕的场景,最后生生把自己吓死。而另一个同行的人因为心中无惧,反而什么也没看见。虽然只是个故事,但其中味和姜公子所说猜想也有些共通之处吧?”
“要让人神智不清……或以药物,或施加恐吓。”姬钺道,“你们谁要试试?”
李挽妍笑骂他:“我看你就是心眼多,明明已经想好了,还要试探我等。”镜中的人不好动手,只能让他们自己试试。可入镜人胆子都是吓大的,恐吓能有多大用?自然是想办法用药。
至于人选……他们四人之外,还有一个被强行掳去当奴隶的赵营呢。
第445章
赵营正在干苦活儿。
他有功夫在身, 不觉得如何苦,若表现得太轻松也不适宜,因而和其他人一样,扛了一段时间箱子后就停下来累得抹汗喘气休息, 间或趁监管的人不注意时停下和其他人悄悄聊天。
通过这些奴隶, 他知道了不少事。
譬如他们现在就是在为了庆典忙碌, 这些东西都是要运到办庆典的神庙外面的,供主人们享用——赵营一整天都在搬箱子,他没看到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那些奴隶不会说也不敢说。
他还打听了一些大唐来的贵客的事儿。
奴隶们私下说话也十分小心,他们既向往贵族们的生活,又不敢过多讨论。而以往那些能引起轰动的香料、丝绸、瓷器等等全都说遍了,好像也没有什么新意,这次来了几个大唐来的客人, 着实给他们添了不少谈资。
只是……
赵营听他们大多数人说是四个贵客,有两个奴隶却说是五个,感觉十分疑惑。
不是只有四个人吗?赵营还记得那些人的样貌,二男二女, 年纪最小的那个还不知什么缘故昏迷了, 据说姓姜,是京中挺有名的入镜人姜遗光。
只可惜, 他们刚互通姓名,他就被军卫捉走了。
其中那个奴隶信誓旦旦道:“就是五个,我都看见了!”说着掰着手指头数起来, 刚巧, 五人中两对男女都穿着一青一紫,除此外, 还有一个黑衣女人。他们一起进了公主的行宫。
那个黑衣女人不怎么说话,所以别人才没留意。
赵营听听他说的笃定,以为确实是自己忽略,或是后来又来了一个?
他决定私下想办法和那几个入镜人搭上,不然自己一个人在这边,出了什么事都没个照应。
只可惜他们被看得严,赵营又不认识路,一直没找到逃跑的机会。且白日里听奴隶们说过了逃奴的事,就更不敢随意逃跑了。
首先,奴隶是不能自己单独在大街上的,要么是被主人带在身边,要么是负责监管的侍人拉成队带着走去干活。如果有单独出现在街上的,不论是谁家的奴隶都视作逃奴,会立刻被抓起来。
想要逃出去?根本不可能,就算侥幸逃出了王城,其他城门口也不会容许奴隶进入。要是不进城,就只能跑到沙漠里——这也是自寻死路。
其次,荼如对逃奴的惩罚极其残忍。
赵营听说,他们举办的庆典中,有个供奉用的法器需要用到人骨,最好还是罪孽深重人的人骨。所以每年胆敢逃跑的奴隶都被挖了骨头做成法器。
虽然那些奴隶也不明白为什么法器为什么要用罪奴的骨头,但不妨碍他们害怕。
其中有个人就忧心地说起过,他以前认识一个奴隶,因为想逃跑,就被磨了骨头,后来他经常会梦到那个人,那个人在他的梦里抱着骨头哭痛。
入夜,赵营和其他奴隶一块躺在冰冷地砖上——等第二日天不亮,他们就要继续爬起来干活。
如霜的月光下,花香袭人。
赵营被一阵骚动吵醒了。
动静不大,只是他不敢睡死,一点声音就能把他吵醒。于是赵营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好几个奴隶围在花边,不知在做什么。
他一下就起了疑心,不好靠太近,只好假装睡熟了翻身凑近些许。
他看到那群人正在……吃花?
鲜红的朱纱鹊,花瓣细长,扯下来后就会渗出同样鲜红的花汁,一滴滴落在地上,好像滴上了殷红的血。
那几人粗暴地扯下一大把花瓣,看也不看便往嘴里塞,于是嘴唇也被殷红汁水浸染了,白色的牙齿也泡在了血中似的,红得瘆人。
赵营经历过的事也不少,此时却油然生出一股寒意——这些人的姿态凶猛得诡异。就好像,吃的不是花瓣,而是一群野兽在吞食活生生的人的血肉,用力撕扯下,咀嚼,五官诡异地扭曲着。
动静不算小,为什么其他人没有醒来?
赵营顾不得多想,急忙闭上眼睛,就地迷迷糊糊一滚,又滚回人堆里假装睡熟了。
过了大概一刻钟,他听到那几人蹒跚沉重的脚步声,慢慢回到随意在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睡觉的人堆里,侧身竖起耳朵听着。
其中一个约莫是看他身边有空位,渐渐朝他身边走来。
赵营呼吸都紧了一瞬。
他睡得更熟,还打起呼噜,动也不动。
那个人越走越近,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昭示他离死更近一步。
他就这么一直提心吊胆地听那个人在自己身后躺下。
那个人也和他一样侧躺着,脑袋离他肩膀很近。赵营能听到那人从喉咙里溢出的似是呼吸不畅时的呼噜声。
那人嘟囔了一句什么,蹭了下地面,又不动了。
没多久,那个人的呼吸也渐渐平复下来。这让赵营也逐渐放松了。
应该没事了吧?
赵营还是没敢轻举妄动,等了很久很久,他才慢慢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眼前不远处是另一个人的背,那人睡得正香,还伸手挠挠背上。
他放下心来,试图转个身躺平。
仰躺向上后,原本平静的心猛地跳到了嗓子眼。
那个人闭上眼正对着他的方向睡着,而等赵营翻过身后,他就睁开了眼睛,对赵营微笑。
露出一口染红的森白牙齿。
赵营猛地睁大了眼睛,忽然间身体一沉,下意识挣扎起来,却忽然感觉脚下一空,又猛然坐起身睁开了眼睛——望着周围躺得乱七八糟睡得正香还在打呼噜的人,他怔住了。
莫非……刚刚是在做梦?
胸腔内仍旧跳得很快,额头和背上生出冷汗,风一吹还有点凉,连那原本馨甜的花香都跟雨后潮湿生霉的墙一样,腻湿得让人不舒服起来。
那些花……
朱纱鹊……是叫这个名字吧?
赵营见过类似的花,生在南方水边,细细绿绿的枝干,红色又细又长弯曲的花瓣往里扣,那种花叫金灯花,也有人把它叫无义草。因为寻常花开都必然有叶伴生,而金灯花的花叶从不一起问世,花开不见叶,叶生花不开,所以被人叫无义草。
据说这种花栽种在黄泉边,它的花香能让死人想起生前事,当然,这只是传闻。
但这时赵营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这个传闻。
明明是不一样的花……明明不一样的!
他却好像看到了真的长在阴暗黄泉边,散发出幽幽花香,吸引恶鬼前去采摘的金灯花。
赵营哆嗦了一下,慢慢爬起来,他心里矛盾极了,一边觉得铁定是假的,不可信,另一边又不由自主被花香吸引,一点点靠近……
扎堆睡觉的奴隶堆里早就有几个醒了,揉揉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不远处,然后赶紧小声地把其他人摇醒。
“你看那人……你看他……”
“他在干什么?”
那个从大唐来的奴隶跟疯了一样,眼珠子都发红了,狠命往嘴里塞朱纱鹊,吃得嘴边都是红的,不知他吃了多少。
没有命令,奴隶们不敢动手。不过等到有人去惊动了管事的把它叫来后,这个胆大包天的奴隶很快就被吞拖了下去。
……
“你们说他不见了?”姜遗光奇怪地问。
因担心看不见的黑衣女子闹出事端,姬钺和李挽妍再次去求见公主,傅贞儿则留下接见上门来访的客人。姜遗光就自请去找赵营。
结果乘车到了神庙外,那些人听说他要找的人后就开始求饶,说赵营昨晚不知犯了什么疯病,后来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见姜遗光沉下脸,他面前那些奴隶不敢隐瞒,纷纷把昨晚发生的事转告给了姜遗光。
姜遗光跟着看向园内种着的鲜红花朵,陷入沉思。
是因为疯了,才会半夜偷偷爬起来吃这些花。还是因为……被这些花影响才疯了?
莫非,这些花有毒?赵营又去了哪里?
拿赏钱打发走了奴隶,姜遗光回到公主的行宫和几人会合。
一路上,他总觉得有些地方说不上来的古怪。
分明走在路上,吹着风,阳光携暖意从头顶照下……他就是觉得很不真实。
一转眼就到了行宫,出乎意料的,姬钺几人也不在。
天黑了。
姜遗光望着头顶的月亮,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
他白日做了什么?竟然毫无印象!
好像就……就是坐了一会儿,天就黑了?
而且……
姜遗光环视一圈。
那个黑衣女人也不见了。
他不相信会无缘无故消失。相比起来……赵营也不见了,据说赵营也突然间发了疯。
莫非,只有神智不清的人才能看到黑衣女人,反过来推论,黑衣女人只会跟着疯子。
之前那个疯子是他,现在换成了赵营?
姜遗光思索着,把一个奴隶叫了进来,问他:“你白日做了什么?”
奴隶以为自己要遭罪了!连连磕头,赌咒发誓自己什么也没做。直到姜遗光再三说自己不罚他,他才小心地掰着手指头说给他听。
他下午打扫了庭院,然后一直看门,然后准备传膳,就被姜遗光从窗边招手叫来了。
姜遗光沉默了一会儿,问他有没有听到房里的动静。
奴隶摇头,说房里一直安安静静,没有人进出——因为这几个大唐人不喜欢有人听他们说话,每次进屋都要把人支开,所以这些奴隶都习惯了等他们一进屋就退出去。这次也不例外,是以没人知道姜遗光在里面做什么。
姜遗光转道去寻傅贞儿,后者说她接见了好几个王城中有名的世家来人,了解了不少庆典事宜。
不多时,另两人也回来了,四人进屋说起今日之事。
第446章
神庙之中, 赵营如惊弓之鸟一般蜷缩在废墟之中。
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只是……他只是做了什么?
然后眼前一切就都变了。
洁白的城墙突然间变得破败不堪,房屋坍塌,风沙弥漫,放眼望去, 整片绿洲都变成了黄沙侵蚀后的断壁残垣。
黄沙之上, 唯有朱纱鹊鲜艳依旧。
原先来来去去的人们也不见了。
废墟中, 隐约可见黯淡黑影,像一滴拉长的墨滴进水中的扭曲长条形,朦胧、模糊, 四周缠绕着逸散的沙灰。
都是鬼!全都是鬼!
为了躲避鬼影,赵营才跑到了这个地方。到处都塌陷了,他根本分不清这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他们明明什么也没做啊!怎么突然整个荼如国就都没了?其他人呢?他们又到哪儿去了?
又或者……因为他们什么也没来得及做,才没能渡过死劫,全部死在了镜中?
赵营甚至怀疑自己也死了, 变成孤魂野鬼,只是还留着生前记忆,在镜中徘徊。
可他仍旧对外面那些游荡的幽魂感到恐惧。他一面觉得自己可能死了,一面又觉得……自己应该……还活着?
身上留有活人的温度, 手脚头脸摸着都正常, 应该没死吧?
赵营本来想逃出去,可等他看到外面的黑影以后, 又不敢动了。
一个奇怪的黑衣女人,不知为何一直跟着他。
那个黑衣女人和其他朦胧模糊的幽魂很不一样,赵营看不清其他幽魂的样子, 其实他也看不清这个女人的样貌, 可是在见到的第一眼就冒出了念头——这是个女人。
他忽然想起来了。
有几个奴隶信誓旦旦地说大唐来的客人共五个,青色和紫色衣服的男女各两个, 还有一个黑衣女人。
就是这个一直跟着他的黑衣女人吗……
“你是说……你今日什么也没做?”姬钺不可置信地询问姜遗光。这不应该啊,依照姜遗光的本事,他早就该把赵营带来了。
姜遗光点点头:“准确地说,我不知道自己今天做了什么。”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天就黑了。
李挽妍与傅贞儿面色凝重地对视一眼,“时间变乱了!”
古有烂柯人传说,道一樵夫进山打柴看到一对仙人下棋,等他离开下山后,才发现山下已经过了百年。姜遗光今日之事不正是一模一样?
姬钺当机立断:“明日你和我一起。”反正姜遗光也说黑衣女人不见了,他不至于在这种事上说谎。
接下来就是庆典一事。
庆典的由来和习俗、流程等等都被傅贞儿打听清楚了。目前没看出什么来,不过几人都预感庆典上很可能会发生点奇怪的事。
至于姬钺那方,他们今日见到了公主,还因大王召令,和公主一块进了王宫。
“目前来看,没有任何破绽。”姬钺叹气。
但凡死劫,幻境中必有矛盾,破局生机也从矛盾中来。可这荼如国安详太平,内无贪腐外无战乱,就连奴隶大多安安心心认命当奴隶,他们信奉神鸟,认定今生苦楚是前世之果,偿还后他们的灵魂便会被神鸟带去永恒的国度。他们既心甘情愿接受了命运,又怎么闹得起来呢?
所以……死劫的怨念根源,究竟来自何处?是谁生出的怨念?
又是什么,让这个国家灭亡?
姜遗光站起身来到窗边,望着窗外明月。
他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却说不上来。
心念一动,蛊虫在他体内游走,爬到了掌心,摇头摆尾格外欢快。
它好像长大了一点。
骊山中毒物极多,当时他在骊山应该是中了毒的,所以性情大变,也记不清许多事,连怎么入镜的也忘了。
之前自己头疼,也是蛊虫在吞食剧毒诱发的,现在头不再疼,因为毒都祛除了么……
不对……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姜遗光忽地问姬钺:“我们进来多久了?”
姬钺纳闷:“你不是清楚吗?”
姜遗光:“我昏迷了一段时间。”
姬钺:“没多久,不过一刻钟。”
不过一刻钟?
姜遗光隐约记得自己在镜外时头疼欲裂之时,到镜中不过一刻,毒就消失了?
若他在镜外所中之毒会在入镜后祛除,那这条蛊虫又怎会长大?
若蛊虫是靠吞食了他体内大半剧毒才长大,仅仅一刻钟就够了?
他猜测过神智不清时才能看到黑衣女人,这条猜测目前来看应该不假。而从他醒来,到黑衣女子从他面前消失,也就是体内残余毒被完全吞噬干净,这当中至少过去了一整日。
蛊虫食毒也有规律,总不会一刻钟就吞掉了大半剧毒,剩下残余毒反而要花一整日吧?
他的毒究竟是什么时候解的?
姜遗光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进入镜中的时间可能更早,远不止姬钺所说一刻钟前。
可如果是这样……自己入镜后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他记不起来?
姬钺他们呢?他们又是什么时候入镜的?自己睁开眼睛就看到几人都在马车里,在这之前他们在做什么?难道他们也忘了吗?毕竟他们的样子不像说谎。
难不成……他们比自己更晚许多入镜?
不太合理。
可镜中不合理之事太多了,谁又能证明这不是幕后怨念施加的又一重诡计?
姬钺看他神色不对,追问:“你想到什么了?”
姜遗光回过神:“我有个猜测,但仅凭我一人或许有错漏,需要大家一起想一想。”
说罢,他就将自己在骊山的所作所为,包括入镜前很可能中毒、镜中遇到的所有飞快说了出来。
其他三人听着听着,神色也越来越严肃。
他们都意识到了不对劲。
正如姜遗光所说,他在入镜前中毒不浅,入镜后毒就解了?总不可能是鬼给解的毒吧?这之中的时间去了哪里?
“你在骊山上的大唐行宫上遇到了什么?会不会和荼如有关?”李挽妍问。
姜遗光:“我不记得了。”他补充道,“我把所有能告诉你们的事情都说了,这方面我没有必要骗你。”
他是真的记不清了。
傅贞儿捏捏眉心:“现在看来,被我们忘记的那些事情,尤其是善多你,你忘记的那些事才是重中之重。”
姬钺信了一半,问姜遗光:“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姜遗光:“我打算再服些毒药试试。”
姬钺点头:“好,我今晚为你找来。”
另两人没有劝阻,她们又不像姜遗光一样身怀蛊王,不怕剧毒。姜遗光愿意以身涉险最好不过。
姬钺出去了一趟,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竟真的拿来了一小包药粉,当着姜遗光的面洒在茶里。
姜遗光仰头一饮而尽。
傅贞儿奇道:“你怎么弄来的?”
姬钺:“是阿勒吉。我对他说我看善多不顺心很久了,正好听说公主给他喝了毒酒也没用,让他给我拿来毒药,毒倒善多以后,阿勒吉就可以回去复命说只是毒药发作得慢了些而已。”
那厢,熟悉的剧痛一点爬上四肢百骸,丝丝缕缕如细针扎在脑海中。
姜遗光一手用力捂住额头,慢慢后退,直至背抵靠在墙上无路可退,他仍旧不断想往后走。
他看见了窗户,下意识扑过去,想跳窗离开。
姬钺却先一步挡住了去路,用力抓住他的手不让他逃走,以一种惯常的关怀口吻问道:“你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凑得这样近,他能看到姜遗光瞳孔细如针尖,眼神却是涣散的,好像看不清他似的,抓住的手腕脉搏也跳得很快。
他的确中毒了,阿勒吉取来的毒药不假。
“你还记得什么?该不会又疯了吧?”
傅贞儿道:“好了,他刚服过毒,总该留些时间才是。”
姬钺却冷冷道:“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他如果想不起来,我们都得死。”
被拦住的姜遗光凶相毕露,他好像听不清其他人在说什么,姬钺抓住他的手腕后他就停在了原地,阴沉地低下头,像一只被陷阱困住的野兽佯装虚弱地躺在人类网中,伺机反扑。
“把他绑起来吧,他跑了我们可难找。”姬钺说。
傅贞儿却道:“不如我们跟着他试试,看他要去哪里……唉?!”
姜遗光竟不知什么时候拔出腰间软剑反手一划,姬钺情急之下松手仍旧被划开了一大道血口子,李挽妍还要拦,不料疯了的姜遗光比往日更凶狠,她几招没拦住,后者便从窗口跳了出去。
李挽妍匆匆留下一句:“我追上去看看。”跟着离开了。
姬钺捂住胳膊上渗血的深可见骨的口子,目光有一瞬间晦暗,又恢复了若无其事,请傅贞儿把奴隶叫来,送上止血的药物。
那把软剑削铁如泥,刚才只差一点点,他的手指就要被削断了。
傅贞儿见过的伤口不少,替他包扎好后问:“我们就在这儿等消息吗?”
姬钺道:“总不能我们几个都追过去,那太引人注意了。”
傅贞儿:“我只担心妍姑娘,她不要有事才好。”
姬钺盯着自己的胳膊,意味不明道:“放心吧,善多他有分寸。”
……
姜遗光像影子一样穿梭在黑夜中。
沙漠中的荼如古国,即便在夜里也并不黑暗。乳白色的砖石映着莹莹月光,洁白如洗,即便入夜了,也有奴隶在街道上干活,擦洗地面墙面什么的。
今晚月色格外明媚,让李挽妍没有跟丢姜遗光。
他好像很怕见到人似的,一路往僻静处跑。人越来越少,周遭密集的房屋也逐渐稀少下去。
他到底要去哪里?李挽妍不解。
第447章
许多古怪的黑影。
好像回到了骊山上, 到处都是飘荡的扭曲影子和古怪的低语与尖啸。
天是灰的,到处都是倒塌的墙柱废墟,空气中弥漫着风沙,呼吸一下都能吸进一口沙子, 头也开始剧烈抽痛。
对……他自己服了毒。
姜遗光忍着痛继续往前潜行。
他现在思绪很混乱, 好像分成了两个人, 一个人理智尚存,知道周身所见可能是幻象,另一个人却不管不顾, 只想离这些鬼影越远越好。
他想……想要做什么?
姜遗光也分不清了。
其他鬼影都能甩掉,偏偏有一道鬼影如附骨之疽,无法甩脱。
它为什么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姜遗光不明白。
他望见前方尘沙堆积的废墟中,遍地开满鲜红的花瓣细长的朱纱鹊,馨香袭人, 那股花香似乎能抚平身上剧痛。姜遗光不由得走近,深深嗅了几口。
而当他回头时,那道鬼影又敲敲躲在了墙后,似乎不愿意被他发现似的。
李挽妍藏在墙后, 暗自心惊。
她好险就要跟丢, 好不容易跟上,却见姜遗光来到了一处偏僻的水塘——此处过于偏僻, 她完全不认识这是什么地方,也不可能喊人过来。
水塘边处处开着鲜妍红花,细细绿绿的长茎, 艳丽似火似丹漆的红, 毫不吝惜地盛放在水塘边,美艳又妖异。
花香一阵阵飘来, 让她都有些陶醉了。
都说荼如国香料能让人闻之忘忧,这话不假。
她望着远处月光下站着的少年,一时间有些恍惚。
正当她几乎沉溺在花香之中时……背脊猛地一紧,还没反应过来便下意识反手格挡并连连后退数步,退开后,才觉得手臂一空,疼痛从断口处弥漫而上。
等她回过神看清一切后,不由得目眦欲裂。
她的手臂……
“姜遗光!”李挽妍气急,又迅速冷静下来,抓住自己的断臂急急后退,“你发疯也要有个分寸!!”
姜遗光面无表情地站在她面前,手握银亮软剑,轻轻一抖,血珠从刀刃上弹落。
“原来可以斩下吗?”姜遗光注视着自剑刃流下的流水一样的黑雾,喃喃自语。
一直追着他的黑影捂住了应该是手臂位置的断口处,不住尖锐嘶吼。
它甚至在后退。
莫非……它不是鬼?
不过……不是鬼又是什么?
是人吗?
它是人,自己又是什么?
我……我要做什么?
剧痛、恍惚、陶醉……此刻种种感知复杂难言,让姜遗光不惜以最大警戒面对所有遇见之物。
“姜!遗!光!你真是疯了!快醒醒!”李挽妍后悔自己怎么就轻视了他,竟然傻傻地一个人来,而姬钺和傅贞儿竟也真放心只让她一人行动。
仅凭武功,李挽妍自认为身手不差,可姜遗光带着剑,还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她完全不敢和其正面相抗,现在回想起来,恐怕姬钺那厮也是如此,自己不敢来,就先行负伤,骗自己出头。
姜遗光眼里一片空,什么也没有,就像一尊精致的木偶娃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就和背后的朱纱鹊花丛一般,美丽又诡异。
李挽妍死死地盯着他,同样一动不动,姜遗光没有动静,她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又被当成敌人。
疾风骤起,晚风将吹落的鲜红花瓣席卷到二人身边,乍一看还以为是身上飙溅出的血珠。
血腥味渐被甜馨花香覆盖,让李挽妍也不由得陷入矛盾中。
她的手很痛,此刻该是警惕的,偏偏又不由自主地生出愉悦感。在这么危急的处境下,她竟然还想笑。而当她意识到这点后,她就更觉得恐怖了。
花香有毒!不该闻!
她该离开!
但姜遗光就站在她面前,手中剑虽垂下,可李挽妍确定,只要自己动弹一下,那把剑就能立刻穿透自己的喉咙!
姜遗光也无法轻举妄动。
他脑子里一片混沌,一时想着自己喝了毒过于会神智不清,一时又任由各种奇怪念头充斥脑海。
他记得,他在斩杀一只怪物。
刚才,他剁下了这只怪物的一条手臂,这彻底惹怒了怪物。
它躲起来了,在暗中盯着自己。
如果他动了,那只怪物就会再次被激怒,杀了他。
耐心等……
等到合适的时机,等它疲倦,就可以……一击必杀!
姜遗光紧紧地盯着猎物,一动不动。
直到不远处传来奇怪嘈杂之音。
拖沓脚步声向这边靠近了。
李挽妍不敢转头,以余光瞥过去。一道声音从月光下缓缓走出。
那人胡子拉碴,脸色惨白,面容憔悴,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非常诡异不正常的兴奋。
是赵营!
他怎么会在这里?
赵营像是没看到他们,晃晃悠悠向他们所在方向走来。
李挽妍发现姜遗光的手又绷紧了,他背对着赵营看不到对方,但他微微侧了侧耳,显然听到了赵营的动静。
她心里闪过一丝兴奋。
赵营再走近些,姜遗光就会出手,他们打起来的瞬间自己就能脱身了!
不料赵营没有走向他们,反而扑到不远处的花丛中,犹如吃饱喝足后躺在血肉堆中沉醉吸纳血腥气味的野兽,满脸迷醉地汲取着花香芬芳。
在赵营身后不远,又有一道隐约黑影。
看着是个女人,可李挽妍很清楚,那根本不是人!只是一道模糊的影子而已!
她现在已经完全糊涂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黑影是谁,赵营为什么会变得和姜遗光一样神智错乱,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因为这些花的缘故吗?朱纱鹊会让人神智不清?
李挽妍想起自己方才的诡异心态,已是信了七分。因而将呼吸放得绵长,不让自己吸入太多花香。
她听到赵营在嘟囔着什么,只是听不清楚,忍不住转过一点头,想听清楚。
银亮剑光闪过——
……
“天亮了。”傅贞儿忽然惊奇道,“怎么天亮得这样早?”
刚才她还在喝浓茶提神,一转眼的功夫,太阳光就从窗子外照到了面前。傅贞儿毛骨悚然,扭头一看,姬钺不在房里!
他去了什么地方?
傅贞儿立刻起身往外走,奴隶们要上前服侍也被她喝令退下,理智恢复后,她把那几个奴隶叫了回来,问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姬钺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那些奴隶没得到命令不敢进屋,姬钺大概在一个多时辰前就回自己房间了,走后又警告了那些奴隶不准随意进屋,是以没有人知道她在屋里做了什么。
傅贞儿不免心惊。
她如今和姜遗光之前遭遇何其相似?一转眼的功夫,时间就溜走了。
不过这回姬钺和她在一起,他应该能发现些什么。
让奴隶们退下后,姬钺就携着满身药味到了,一来便上上下下打量她:“看来你大好了。”
傅贞儿:“我昨晚出了什么事?”
姬钺:“我也不明白,坐着坐着,你就突然失了三魂七魄一般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我不论怎么叫你都不得回应,等了两刻钟还不见好,我便回去歇着了。”
傅贞儿将信将疑:“为何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你没有?”
姬钺:“先是善多,后是你,也该轮到我了。”
傅贞儿:“倒也不必这么说,对了,妍姐姐回来了吗?”
姬钺叹口气,好似很难过似的:“我方才问过,一夜未归。”
傅贞儿呵笑一声:“姜兄弟妍姑娘和赵兄都不见了,我也出了怪事,你竟还真睡得着。”
姬钺不以为然:“夜深了我不歇着还能做什么?哭哭啼啼等死?或者像个怨妇等丈夫归家一样当个望夫石不成?”
傅贞儿不想与他争辩,道:“我让人去找他们。”昨日收了不少礼,把这些东西当奖赏,会有不少奴隶动心。
姬钺笑道:“有傅姑娘出马,我就不用担心了。这下正好,我也能腾出手做些别的事。”
傅贞儿奇怪道:“你想做什么?”
姬钺又是一笑,扇子“唰”一声打开,行云流水般在腕间转动,笑道:“这就不好先透露。总之,其他三人的下落,还望傅姑娘费心了。”
……
被寻找的三人已只剩下两人。
而偏偏这两人眼中的活人,都成了蒙了一层风沙的虚幻鬼影。因而他们很快就互相避开了。
三人会面处偏僻,少有人来。直到日上三竿,才有人往这边走——中心池子的朱纱鹊被糟蹋了不少,他需要移一些过去。
走近后,那人就见池塘里涌出掺杂了血色的池水,一路顺着沟渠流到外圈花坛,再流入蕴养着朱纱鹊的红褐色泥土中。
顺着水流往上走……
他看到……一具女尸,面朝上,死不瞑目地躺在水中。
喉咙被划开一大道口子,发白伤口边往外翻卷。她嘴巴张的很大,眼睛也死死瞪大着,满脸不甘。
更可怕的是……
这个人看面容从中原来,她脸上没有任何奴隶标记,看样貌和衣着,这……这是个贵人??!
那人吓傻了,张着嘴好半天才趔趔趄趄往后退,尖叫起来——
“死人了!!!”
……
姜遗光仍沉浸在漫长的疼痛和半疯癫中无法回神,他在意识到那些花可能有毒后就逼着自己离开了,如今也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如果不是他确定自己还在王城里,他恐怕要以为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去了个陌生的废弃古城。
这里还是荼如么?怎么和之前见到的不一样?
姜遗光想避开那些花,可越想避开,入目所见朱纱鹊就越多,不知不觉间回头望去,竟是铺天盖地一大片花丛。
花香浓烈,灼灼逼人。
第448章
“妍姑娘死了!她被姜遗光杀了!”傅贞儿在房里走来走去, 又气又急。花香从窗边飘来,让她愤怒之余,又不由自主地心生愉悦感,实在矛盾极了。
她脑子里拼命叫嚣着不对劲, 可她就是舍不得将窗户关上。
姬钺:“哦?是吗?”看来姜遗光不是装的, 是真疯了啊。
“你有什么打算?”傅贞儿听了来人报信后怒过一阵, 如今冷静下来觉得不能和姬钺闹翻。
姬钺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无非等等。”
傅贞儿:“你做了什么?”
姬钺:“没什么。”他死活不说,傅贞儿也没办法。
李挽妍的死——两人都咬死了说王城中有歹人闹事,姜遗光也是被此人掳走, 杀人行凶,此人实在罪大恶极,必须拿下。
只是……
现在大家好像顾不上他们了。
那位最受大王宠爱的公主不知何故身中剧毒,性命垂危!
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整座王城。
听说大王为此震怒,数次担忧落泪。
听说王城中最好的医者都来到了公主行宫中。
听说大王下令, 全城戒严,势必要将歹人拿下。
一些机敏的商人嗅到了风雨欲来之势,马上想离开,却被拦在了城门口, 统统抓进了监牢中。
王城正在彻查歹人, 他们就想逃跑,谁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想跑?
那些没跑的商人也没落着好。
城里贵族们不好查, 还不能查他们?
不过一日,城中便多了不少哭声,几乎天还没黑, 城中监狱就关满了犯人。
等天将黑未黑时, 数十人被推到王城正中的刑场,大刀落下, 几十个人头滚了满地。
一时间,城中人人自危。
“是你做的吧?”傅贞儿不可置信,“你这么做有什么好处?要是公主真的……”
姬钺转着扇子,漫不经心:“什么我做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傅贞儿:“何必瞒我?我又不会害你。你为何要这么做?万一被查出来……”
姬钺直视着她,向椅背一靠:“查出来什么?”
“我们一直安安分分待在这里,若有什么,也是歹人所为。”
傅贞儿仍旧存疑。
歹人自然是不存在的,她只担心姬钺把事情推自己头上。
“歹人凶狠狡猾,被那歹人掳走的大唐贵客受胁迫做了恶事,不也正常?”
傅贞儿立刻明白了:“所以……你最初让善多服毒时就想到了今天?”
姬钺仍旧一脸无所谓的微笑,甚至示意她小声些,不要被人听了去。
傅贞儿有些后怕,不免更警惕,又忍不住存了几分幻想,以姬钺的能耐,他应该能破局吧?
但事情朝着他们都看不懂的方向去了。
大王突然下令,公主犯了大不敬之罪,即刻下狱。公主行宫中所有人一律收监。
姬钺和傅贞儿还好,他们是大唐来的客人,因而士兵们冲进公主行宫抓人时,没有人敢动他们。宫门口还停了不少车驾,都是王城中的贵族们听说公主犯事,想到还有两位客人在,便赶忙派了人来请。
二人顺势住进了一户姓吴的高官家中。吴家家中有一儿一女吴钥和吴施,当初便是他们最早来拜访傅贞儿,并告诉了傅贞儿不少庆典之事。
吴钥和吴施的父亲在宫中任掌书一职,简而言之就是记录宫中事,他们就像王宫中铺陈的砖石一样默默见证了数十年,对这座古老王城过去和如今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但这回不论怎么试探也打听不出宫里发生了什么。
姬钺可以看出来,吴钥和吴施并非故意隐瞒,而是他们也不清楚。
也是,他们不知道才对。
明明上一刻大王还将公主接进宫里治病,为什么突然间就把人打入天狱?
如此急切毫不掩饰,明晃晃告诉所有人公主惹上了大事,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不对劲,反而没人敢打听了。
姬钺坐在桌前深深吸了口气。
他不能乱。
越是后期的死劫越让人摸不着头脑,如今正是关键时刻,这恰恰说明——荼如国灭亡一事和公主有关。
大王又察觉到了什么呢?他如此急切地将公主送入狱中,究竟要隐瞒什么真相?
……
破败废墟之中,姜遗光看到了一座高高悬起的笼子。
巨大铁笼,里面蜷缩着一具瘦小干枯的黑衣身影,那道身影蜷缩的姿态有些不自然,好像要抱住什么东西。
铁笼下,无数红花盛放,浓香扑鼻。
眼前一切在一瞬间错乱,尘沙满地忽然又变成白玉砖石,雕满精致花纹。他在一座高塔中,仰头往上看去,高塔空荡狭窄,最上方吊着一块木板,搭出一间小屋。
小屋里好像有一个人……
风声吹过,他回过神,眼前一切又恢复了原样。高塔又变为废墟,顶端吊着铁笼轻轻晃动。
姜遗光捂着时不时抽痛的额头,默默环视周身。
他原来神智的确不清醒,甚至错杀了李挽妍。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没有回去找那两人,而是选择独自离开。
他发现,自己陷入疯狂境地后就会看到破败景象,而当他恢复些,能理智思考时,所见又是荼如国完好鼎盛之景。
姜遗光不明白为什么,但他确定朱纱鹊有毒后,就摘了不少朱纱鹊挤出汁磨成粉,当他发觉自己体内的毒又被蛊虫吞食不少后,就立刻服下一些。
如此,将幻象和现实反复对比,他终于确定——疯狂之时所见破败场景,就是荼如国灭亡后的情形。
也就是荼如国的未来。
外面的消息他也听到了:公主中毒,又以大不敬之罪下狱。公主所有的奴隶一律处死。
他们的骨头,要被磨成骨珠,用在庆典中的祭坛上。
姜遗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能确定,荼如国被灭,兴许就和公主有关。
至于笼中的那个人……
姜遗光盯着高空中的身影,将剑收起,攀爬而上。
他看见的就是未来的荼如国,公主被关进天狱,那笼中人应该就是公主。
爬到了顶点后,看得更清楚。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具尸体要面朝下蜷缩着。
因为她怀了孩子。
这是一个大着肚子的黑衣女尸。
公主怀孕了?
姜遗光从上方跳下,轻飘飘落在地上,向外走去。
这个消息可以作为筹码,去换一些需要的东西。
……
有地上的刑场,自然有地下的,秘密的刑场。
那些商人可以直接推出去砍头。奴隶则没必要浪费刽子手,全都拖到了秘密刑场——这里既是奴隶们的处死地,也是奴隶们的骨头作为祭品的新生之地。
公主名下奴隶极多,骤然运来,整间刑场所有的监房都塞满了,有些干脆直接捆了扔地上,等轮到了再处死。刑场里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上面指名说了,公主所有的奴隶中,唯有一个名叫阿勒吉的罪恶至极,他被处死后,头颅必须要奉上去,让人验过才行。
刑场的人本来不觉得是难事,不就是一个奴隶吗?
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最锋利的刀,可谁知道……只是一晚上过去,锁在笼子里的人就不见了!
整间刑场全都找遍了,用来处理残肉的狗全部牵出来到处嗅闻,可就是不见阿勒吉的身影,狗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没奈何,刑场监刑管事只能将这件事报了上去。
他们使了点小花招。
最近王城中有歹人一事是公认的,管事把当晚轮值的几人杀了,报上去说有歹人劫走了阿勒吉,想来阿勒吉和这个歹人是一伙的,要不然歹人怎么可能进入公主行宫掳走大唐贵客?
这个消息传出去,氛围本就紧张的王城更是风声鹤唳,家家户户不到过夜便闭紧门窗,完全不见往日庆典将至时欢庆盛景。
“公子,您救了我,大恩大德,不知该如何回报。”
天狱外,阿勒吉低头,温顺地问站在他前方的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人。
他听说这位大唐人被掳走了,没想到他竟是自己主动离开的。阿勒吉想不明白这位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他当奴隶多年,最明白一点——不该自己知道的事,那就什么也别打听,要心甘情愿当个瞎子、聋子、哑巴。
哪怕他发现这位姜公子状态很不对,也什么都不能说。
姜遗光说:“要不是因为公主,我也不会救你。”
阿勒吉惊讶地抬头:“是……公主的意思吗?”
姜遗光故意用挑剔又嫉妒的语气说:“真不知道公主怎么会看上你,竟然还愿意给你生孩子。”
前半句话阿勒吉听多了,没在意,后半句却让他猛地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您说什么?”
姜遗光冷笑一声:“怎么?你还不承认?要不是因为怀了你这个低贱奴隶的孩子,公主怎么可能会被大王关起来?”他话里话外都像极了公主的爱慕者。
阿勒吉难堪地低下头。
放在身侧的拳头一点点握紧,紧到手背青筋毕露,心中十分不平静。
“我救你出来就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你在公主身边多年,知道的事应该不少,有什么办法能救公主?”姜遗光踢他一脚,满脸骄横,“别给我装傻,要是因为你的缘故让公主受难,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阿勒吉不敢动,痛苦道:“我也想救公主,只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公子,求你指条明路。”
姜遗光逼问:“我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清楚,仅凭我一人怎么救她?”
阿勒吉把头重重磕下:“任凭公子吩咐!”
从阿勒吉口中,姜遗光得知了荼如国宫中不少秘辛,也知道了公主将来要遭遇什么——
庆典当晚要对月颂法,颂法时,将选出一位贵族审判罪责,今年的罪人毫无疑问是公主。颂法后,她就会被关进天狱。
以往被关在天狱的人都会活活饿死,当他们的尸骨开始腐烂,发出臭味,守狱的狱卒才会把人放下来。
天狱在神庙最尽头,平时守卫森严,关入罪人后守卫只会更多,仅凭他们两个人,恐怕救不出来。
就算救出来了,以公主的性子,她绝不肯隐姓埋名,就算暂时的伪装也不会答应。
怎么看都似乎只能等死了。
姜遗光听罢,问:“颂法是怎么回事?要做什么?”
阿勒吉以前见过,将流程仔细说给他听。
荼如国崇拜神鸟,神庙之中有一尊神鸟像。颂法时,将犯人押在神鸟像下,对月颂出他的罪名,然后再问上天,神鸟是否愿意原谅他的罪,如果愿意,就请降下甘霖,让镶嵌罪人骨珠的宝塔倒塌,再让朱纱鹊开遍王城,这样,就代表神鸟宽恕了他的罪过。
当然,过去从来没有过神迹出现,所以那些人全都被关进了天狱。今年恐怕也不会有。
姜遗光:“神鸟或许会降下神迹呢?以往那些罪人,一定是因为罪大恶极,神鸟才不原谅。公主这样的罪过并不大,只要她把孩子打掉,神鸟会原谅她的。”
阿勒吉身形一颤。
姜遗光装着没看见,笑着对阿勒吉说:“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当由他父母决定是否让他降生,不是吗?你如果想让公主活命,就去把她的孩子弄掉,再主动向大王请罪,说你强迫了她。这样一来,公主就会没事了……”
阿勒吉迷茫地望着姜遗光。
他那张看上去纯善无辜的脸庞毫不在意地说着残忍的话,眼里满是恶意——阿勒吉很确定,他想让自己送死。
如果……如果公主腹中孩子真是他的,这一招并不算错。但是……
阿勒吉砰一声又跪下,头深深伏地。
姜遗光冰冷道:“怎么?你不愿意?”
阿勒吉仿佛下定了很大决心,再一叩首:“不是不愿意,阿勒吉愿意为了公主赴死,只是……只是……”
“但是什么?”
姜遗光离他更近,强忍杀意的目光死死注视着阿勒吉。
在他眼中,阿勒吉一晃就变成了跪伏着的瘦长黑影,还向外逸散细沙。再一回过神,他又变回了原样。
他知道自己服毒太多,正处于十分危险的状态,稍有不慎,他可能就真的完全陷入疯狂再也回不来了。
但他需要看见灭亡后的荼如,就只能维持这种半疯状态。
忍一忍……
阿勒吉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时而变成破碎凄厉的尖啸,疼痛也在此刻加剧,姜遗光不得不用尽力气凝神去听。
“公主……不是我……”
“是大王的……”
一语道破天机般,姜遗光猛然问道:“你说什么?公主的孩子,不是你的?”
阿勒吉将上身深深伏下去:“不敢欺瞒。如果我有半句假话,就让我被丢到沙漠里让狼咬死,灵魂永远无法回归天国。”
难怪……难怪大王要马上把公主关起来杀死。
公主活着就是罪证,他怎么能容忍罪证活着?
姜遗光原本的算计被全盘打乱,他用力掐了掐掌心,让自己不要因为疼痛分心,竭力思考后,道:“……既然是这样,那你……”
随着他的述说,阿勒吉一点点瞪大了眼睛。
“怎么,你不敢?你要是不这么做,公主就只能在天狱等死,她的灵魂也无法得到安息。”姜遗光嘲讽道,“你不是她最忠实的奴仆吗?难道连这句话也是欺骗?”
阿勒吉连忙摇头:“不!我……我会办到。”
姜遗光逼他发了誓,而后,用一些弄来的盐往他脸上搓,把整张脸搓得发红、发肿,看不出原样,他才放阿勒吉离开。
阿勒吉一走,姜遗光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墙慢慢滑坐下去。
他的头痛得快炸了,眼前一阵阵发晕——那条蛊虫在他脑海里飞速钻腾,从来没有如此欢快过。
花香更浓,无处不在的朱纱鹊鲜红如火,有时不经意看过去,就像绽开了一朵血花。
眼前白光连闪,白玉砖石高大巍峨房屋,转眼又变成风沙中倒塌的废墟。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唯独朱纱鹊不变,静静绽放。
的确是血花……
姜遗光回想起自己在“刑场”见到的一切。
刑场里的罪犯都是有用的,
他们的骨头用来磨成法器,血肉也有用处。有些肉拿来给家禽家畜喂食,有些剁碎了拌成饵料。
而血的用途更广。
血也是水,是水,就可以用来浇花。
赤红朱纱鹊,外界少有的鲜红,可以制香,可以做胭脂,这样上等的红,竟全是用血浇灌出的红色,血浇越多,色泽越红。
姜遗光等疼痛劲儿缓过一阵后又想到,放阿勒吉独自离开似乎不太妥。若他出了意外被抓住,自己就难办了。
他扶着墙起身,用剩下的盐巴如法炮制搓过脸,沿着阿勒吉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第449章
得知阿勒吉竟然从重重把守的刑场中逃离, 姬钺和傅贞儿表面惊讶,心里都有了答案。
送走吴钥后,傅贞儿道:“必是姜遗光所为。”
不然阿勒吉一个人怎么逃走的?他武艺可不精。
姬钺了然:“看来他疯了以后追查到了点东西。”
“要找他吗?”
姬钺:“不急,他如果需要帮助, 会主动来找我们的。”现在他们可不知道姜遗光藏在了什么地方。
傅贞儿道:“可就算他来找你, 你未必有足够交换的筹码。”
姬钺漫不经心道:“那就看他要开出什么价码了。”
不到正午, 姜遗光便来了。
他改换了形貌,穿上奴仆的衣裳,悄悄潜了进来, 单刀直入道:“我需要你们帮忙。”
姬钺:“要做什么?”
姜遗光:“二选一,庆典之前毁掉神庙,或制造一场混乱。”
姬钺:“想要多大的混乱?”
姜遗光:“越大越好,能把全城的人都吸引住,没有精力再找阿勒吉的麻烦。”
姬钺沉吟片刻, 答应下来:“好,最迟明日。”
姜遗光主动道:“公主怀孕了,所以大王要处死她。”
傅贞儿吃了一惊,姬钺却没什么变化, 反而了然道:“原来如此。”
姜遗光继续说:“孩子是大王的。”
这下连姬钺也忍不住吃惊了, 折扇用力扇了两下:“此话当真?”
他们还以为孩子生父是阿勒吉。
姜遗光:“骗你做什么,第二件事:把这个消息传出去。你们住在吴家, 应该很方便。”
姬钺:“吴家一儿一女都是聪明人,他们未必肯传话。”
姜遗光:“我相信你的本事。”
说完这句话,他就敛眉低目, 像个真正的奴隶一样退了出去。姬钺在原地轻啧一声:“还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傅贞儿:“我不信你做不到。”
姬钺便离开了。
他走没多久, 傅贞儿正也要起身出门,窗户却再次被轻轻打开。伪装后的姜遗光又跳了进来。
傅贞儿奇道:“你单独找我, 想要做什么?”
姜遗光说:“这几日你在吴家应该听了不少事,哪些和大唐有关,请全部告诉我。”
傅贞儿还以为是什么难事,原来只是大唐的消息,她刚想开口,神情渐渐恍惚。
她从来没有听吴家人说起过唐王朝的消息!
荼如和唐王朝相距甚远,但关系一直很好,互有商队往来贸易,不少大唐贡品也源源不断送往宫中。吴家出了个掌书,怎么会不清楚唐王朝之事?
傅贞儿摇摇头,失笑:“真是……被他们给蒙骗过去了。”吴家那对儿女借着他们二人的名义得了不少好处,却在交易时把真正重要的消息隐瞒了。
“你说,他们想隐瞒什么?”
傅贞儿很确定,要瞒着他们的,一定是非常重要,或者非常忌讳的事。
姜遗光捂住额头,忍受着那股抽痛,慢慢笑起来:“果然如此……”
他服了太多毒药,脑海里充斥着各种杂乱记忆,正因此,他想起来了一些自己在行宫中的行为,也终于隐约明白了什么。
毒,会让普通人丧命。但他是入镜人,又拥有蛊虫,毒不会害死他,只会让他失去理智,换句话说,就是变成疯子。
他收了骊山中的恶念,来到了镜中的荼如王国,这证明骊山行宫的怨念多少和荼如国有关联。
牵系着大唐行宫恶念和荼如国的事物,可能是一两件器物,可能是别的什么。但现在姜遗光几乎可以肯定——是毒。
也就是香料。
香料就是毒药,让人上瘾、发疯、死亡。骊山中的香蕴藏着千年前的恶念,恶念收入镜中,也让他到了千年前的荼如。
这香料,不,毒药或许也和时间有关,香味弥漫下,会使时间错乱。
就像他们所有人都感受过的混乱时间,还有公主突然大起来的肚子——姜遗光跟随阿勒吉离开,确定他能护好自己后,就回了天狱,他看到了公主的肚子正在慢慢变大。
他原先还不太明白荼如国混乱的时间意味着什么,后来才将它和香联系在一起。
骊山上,他闻到了香气,中了毒,就看到了千年前的鬼影。
镜中,他中毒后,看到了将来破败的荼如。
他心里还多了些猜测。
在镜内,变成了疯子就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未来景象,那镜外呢?镜外中毒后,才能看到那些“幻象”吧?
这么一来,他在镜外中的毒,怎么可能只是巧合?
真就有那么巧,他碰巧身受剧毒,神智错乱下闯入行宫看到了恶灵?
如果有人知道山海镜,知道香料背后的秘密,那个人会怎么做?
姜遗光不用想都知道,只要在背后给他下毒,就能推他上山收鬼,从而得到一个清静安全的骊山行宫。
谁能得到好处?一望即知。
蒙坚,蒋大夫,一个和自己同吃同行,一个擅长用毒。哈……他之前竟没有怀疑过。
不,不止他们两个。他们背后应该还有第三个人。
这个人指使了他们这么做。
姜遗光还是相信自己的眼光的,他不认为蒙坚和蒋大夫他们能一直抱着这个念头不被他发现。那就只能是从地宫出来后的“临时起意”。
“你还好吧?你知道什么了?”傅贞儿担忧的声音将他从混乱思绪泥潭中拉了回来。姜遗光摇摇头:“没事,或许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傅贞儿不想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你要怎么做?或许我能帮你?”
姜遗光比姬钺痛快多了:“我潜进宫一趟,公主现在被关在神庙,你如果可以,就想办法见她一面,让她说孩子是阿勒吉的,她自愿杀了阿勒吉和那个孩子。”
傅贞儿沉吟片刻:“你是觉得,公主和那个孩子是荼如之祸的引子吗?”
姜遗光:“自然,公主很特殊。那个孩子不能生下来。”
他们不能在荼如灭国时力挽狂澜,只能提前把引子掐灭。
傅贞儿点点头:“好,我会做到。”说完看他似乎没有别的要求,眼神示意后,傅贞儿直接离开,没有问他进宫做什么。
姜遗光像一条影子,消失在房间内。
……
吴钥正坐在窗边读书。
这是他的习惯,当他见过客人,或是外出归来后,他都要把事情原原本本记下,再读一本宫中书。
他父亲是掌书,所以他将来也会成为掌书。他该早做准备才是。
他正读着,忽然觉得四周寂静得不太正常。
抬头一看,吴钥毛骨悚然。
房中替他守门、磨墨、扫尘、倒茶的几个奴隶全都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吴钥想要叫喊,一只冷冰冰的手套了张手帕一把捂住他的嘴,冰冷的嗓音带着吐息从耳边响起。
“敢发出动静,我就杀了你。”
一把刀横在他咽喉出,冰冷刀锋刺得吴钥浑身瘫软,脑海里乱成一团麻。连咽口唾沫都不敢,动一下,那把刀就要切进脖子了。
他哆哆嗦嗦问:“你,你想要什么?”
那人道:“我问,你答。你骗我一次,刀往里进半寸。”
吴钥哪敢不答应:“好,壮士尽管问,在下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庆典上用的八宝塔在什么地方?”
吴钥吃惊:“你想做什么?”
刀往里嵌了嵌,夹在柔韧的皮中。
再往里一点,就能绷出一条血丝。
吴钥不敢说谎,忙道:“在宫里!庆善宫偏殿四号库房,今年庆典用的祭器都在那里!”
刀松了一分,那人问:“大王和公主的事,还有谁知道?”
吴钥:“壮士,您说的是什么事?在下不知……”
那人道:“大王和公主有不伦之举,如今公主怀上罪胎,大王才将她打成罪人。”
吴钥恨不得把自己耳朵挖了没听见这桩丑事——他倒没怀疑真伪,谁都能看出大王急匆匆给公主定罪必有猫腻,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是……
吴钥赌咒发誓自己也是才知道这件事并且绝对不会说出去,那人只是用阴冷的声音说他不管,如果在外面听到,他就会认为是吴钥传出去的——
到那时,他必上门来要吴钥性命。
吴钥就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又不是他想听的!明明是这人非要说给他听的,但小命在人家手上,他不敢反驳。
最后一个问题。
那人说,让他把大王最大的秘密说出来。不管是什么
如果是假的,他不杀吴钥,但随时能取走他家人的性命。
吴钥想了好一会儿,脸上渐渐浮现出混合了迟疑、恐惧的神色。
他迟疑着要张口:“其实……我以前听过一个传闻……”
姜遗光等着他说完。
吴钥的脸上却在此刻渗出血来。
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往外流淌鲜红血迹,那张神情复杂的脸也逐渐染上了狂喜,他还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含含混混开口。
“大王他……”
他说不出话了。
脸上的表情永远凝固在了这一刻。
姜遗光松开手,他倒了下去。
他想走,但这时也来不及了,他意识到自己动不了了。
眼前场景飞快变幻,一眨眼的功夫,日落日出,一群人在他眼前迅速来去,将他带去了不知什么地方。
他听到了飞快闪过的嘈杂声。
“神庙毁了……”
“神鸟不肯庇佑我们了吗?”
“听说了吗?大王和公主……”
“罪恶……他们身上流着罪恶的血脉……”
姜遗光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一间……监牢中?
都说眼见为实,可像他这样,眼前破败和完好景象不断交替,人影鬼影交错出现,他甚至不知该相信哪一个。
第450章
负责看守的狱卒很吃惊。
这几日, 外面发生了不少大事,闹得人心惶惶,监狱里的人手被抽调了不少,所以只有他一个人看守着。
抓进来的这个人也是贵人, 他在吴家被发现, 吴家死了很多人, 他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开始大家都没有认出这个人,以为他就是那个歹人。
还是后来另外两个大唐人说,这是他们被掳走的同伴, 取来清水将他脸洗净,露出了原本的容貌。
即便如此,也只是让这个犯人被送到了更好一点的监牢——公主都被关起来了,这两天杀的贵族也不少,是以狱卒面对姜遗光时, 态度十分轻慢,并把他这几日的诡异情形当个笑话看。
他还从来没见过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连眼珠子都不会转的人呢。
结果这个木偶人突然活过来了。
狱卒感到稀奇,靠近监牢门:“你怎么突然醒了?之前不是……”
他的话吞回了腹中。
一把剑横在了他脖子上, 冰冷刺骨。
姜遗光一手持剑, 另一手摸到了他腰间的钥匙,解下后, 单手解开了牢门。
那狱卒已经傻眼了,剑横在脖子上,不怕是不可能的, 他喊都不敢喊, 那么锋利的剑,划一下, 他的脖子就会断掉一半。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大唐来的人自己从牢里走出来,他的手还握着剑,一点没松开。
“我进来多久了?”那个大唐人问。
狱卒战战兢兢,不敢不答:“好,好些天了……”
“城中发生了什么大事,告诉我。”
其实发生了挺多事,但真说起来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狱卒支支吾吾,姜遗光把剑送进一分,问:“庆典办的如何?神庙怎么样?”
“庆典就在今日,还没完,小的没出去,也不知道办的怎样。神庙……塌……塌了,不对,是里面的神鸟像塌了……又建了新的神鸟像……”
“新的神鸟像?这么快就建好了?”
“那……那不是,还没建好,不过听说也快了。新的神鸟像不是用石头建的,都是用公主的奴隶的骨头,这比石头好用多了。”
姜遗光皱眉,他让姬钺破坏神庙就是为了阻止庆典以及庆典后的对月颂法,拖延公主被打入天狱的时间。但他没想到,神鸟像破坏以后,居然这么快又修建了新神像。
他继续问:“我听说大王和公主有了些传闻?”
狱卒一抖,恐惧道:“这个……这个说了会被杀头的……”
姜遗光一言不发,剑轻轻划了一寸。
狱卒脖子上立刻多了一条细长切口,吓得他不敢再隐瞒,连忙颠三倒四地说了。
大王和公主有了个孩子,那个孩子是恶种,是不被神鸟赐福的罪孽,正是因为公主怀了孩子,最近王城才会一直出怪事——
怪事不少。
除了神庙塌陷外,城里不少人都疯了,一个劲喊着有鬼,可是他们并不害怕,反而很高兴的样子。
狱卒见过一个,那个人笑着喊有鬼,又拼命逃,十分诡异。
疯了的人,不对,能看到未来的人变多了?为什么?毒物变多了吗?
狱卒继续说:“庆典就是今天了,晚上要颂法,大家都说要在颂法的时候赐死公主。”
赐死公主?
姜遗光望一眼窗外。阳光正烈,太阳已经攀升到了最高点,接着就要慢慢往下落。
没有太多时间了。
他又渴又饿,仍提起力气劈掌打晕狱卒,拖进监牢,将两人衣服对换后,再将狱卒头朝地放在地面。狱卒原来坐着的桌上放了水,他匆匆喝了几口就闪身往外冲。
奇怪,这座监狱没有人看守,都去庆典了吗?
姜遗光一路往外奔跑,离开监牢的刹那望着外面的小巷和街道有些,他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不知道是在哪儿。
风中传来更加浓郁的花香,已经到了无法忽略的地步。
不必找也知道花香从哪儿来的。
砖石地缝中、墙缝里、房屋门窗上、屋檐上……并不密集,可不论从什么地方看去,都能见到几朵簇拥着盛放的朱纱鹊。
以前王城中可没有这么多随处可见的花。朱纱鹊虽然很好养活,可因为能制香,非常珍贵,根本不会随意种在街上。姜遗光打听过,除了王城中专门的红花场和王室之外,其他地方不允许种这种花。这些花的出现便很可疑了。
花香……是了,花香会让人看到不同时间的场景。幕后怨念要让所有人都陷入混乱的时间中么?
姜遗光撕下一截袖子,找个地方浸湿后蒙住口鼻继续前进。他不认识路,四周也没有高处,他只能选个方向一路直行,准备等会儿找个人问路。
人少了很多,跑了两条街都没有瞧见人影,路面上空空荡荡。花香中,有隐隐约约的血腥气。
这让他有种不妙的预感。
当他终于见到其他人时,那种不妙的预感亦得到应验。
街道尽头,三两个人奇怪地站在那里。他们露出笑,陶醉迷恋地互相抚摸,眼睛发亮,面生红晕,似是美酒下肚后回味微醺之人。
被他们围住的不是美酒,是一簇朱纱鹊。
鲜红的,细细长长弯曲花瓣合拢好似一个碗,不长叶,细细直直的茎。七八多聚在一起,便是极鲜艳的一团火。
他们闻着那馨香的红,快活极了。
姜遗光试探地一步步凑近,听到了那些人嘴里的哭诉。
明明在笑,面上分明是快乐的,却又是在难过。
一人说:“神鸟抛弃我们了,不该这样……不该这样的……”
另一人说:“神鸟发怒,荼如灭亡,哈哈哈哈荼如灭亡了……”
“我该哭泣,我为何在笑?”
不会错,他们也疯了,“看到”了将来灭亡后的荼如。
一道陌生的声音插进来。
“神鸟没有发怒,它只是在考验我们。”
那几人寻声看去,就见一衣着朴素,样貌却极好的少年微笑着说。
少年昂着头走近他们。
他的脸很白,头发乌黑,眼神明净,这些都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他必定出身不凡!而少年说的话更是不凡:“都是因为公主和大王的罪过,引来神鸟发怒。只要今晚将公主下狱,洗清罪恶,神鸟的神力会重新回到荼如的土地上,继续庇佑我们。”
这话说到他们心坎上了!
处在混乱之中的人很轻易就被说服,答应带他一起去王城中央亲眼见证公主被审判。
不过那些用来赶车和抬轿的奴隶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骆驼和骡马也都不见了。那几人有些愤怒,笑着抱怨几句,少年却不生气,让他们指个方向自己赶过去就好。
那几人晕淘淘指过方向后,目送他离开。
姜遗光昂首阔步走远,确定那几人看不到自己后立刻从袖中掏出浸湿的布马上戴上。直到这时,冷汗才慢慢从他额头渗出,脸色也变得苍白。
过分浓郁的花香与他而言就是剧毒,此时姜遗光已经很难分辨方位了。眼前光芒连闪,黄沙之中破败废墟和完好的王城景象在他眼中反复交替出现,每一步踏出落下,脚下踩中的地方一会儿是整齐铺就石砖,一会儿是细密黄沙。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他晃晃头,咬牙竭力往前走。
他想起宋珏留给自己的一句话。
一切皆虚妄。
这句话被她留在了骊山地宫中,她难道猜到了自己将有此一劫?难道自己看到的两种景象都是假象吗?
姜遗光无法判断,他只能继续跌跌撞撞往前走。
人渐渐多了。不仅没有增添热闹气,却更觉诡异。
和刚才那几个人一样,全都闻着花香神情陶醉,飘飘欲仙。他们嘴里在烦恼,可若只听他们的语气,根本不像在抱怨,说是情人间嗔怒呢喃也有人信。
满城都是欢声笑语,无人烦忧,荼如国此刻成了真真正正的极乐之地。
姜遗光也混在其中。
花香浓郁,他既觉得疼痛,又控制不住地觉察到了喜悦。
天黑前,他终于来到了神庙外。
这里已经没有人看守了,看门的兵卫们神色迷离沉醉,根本不管有没有人闯进去。
遍地都是朱纱鹊,鲜红的花铺满大地,不论姜遗光眼前场景如何变化,满地红花不减。
姜遗光掐着自己,从大门口往里闯。
他见到了正在搭建的神鸟像,巨大洁白神鸟像振翅欲飞,遍地红花之中堆积累累白骨,人们脸上带着陶醉的笑将人骨剔干净,再一个接一个递到最上面。
只差一点点,神鸟像就要建好了。
姜遗光看了一眼不再管,循着人声最多的地方冲。
穿过宽广庭院,走过狭长的长廊,来到围墙中的高塔下。
一晃眼,高塔变成了废墟,再睁眼看,废墟又成了高塔。高塔下聚了许多人。
对月颂法,要先在月亮下赞颂神鸟赐予的律法,歌颂其神圣,继而审判出冒犯了律法的罪人有多么可恶、罪大恶极。
月亮已经升起了。
人很多很多,简直要怀疑大半个王城的人都挤在了这里。他们站在废墟中,仰头听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的大王说话。
高台上不知做了什么手脚,上面传出的话下面也能听清。
他们都听到了大王的命令——
因为事态紧急,大王来不及颂法,他要直接将公主关进天狱,再也不放出来。
一声令下,一架囚车从后面推出,盖在囚车上的布被猛然掀开,公主出现在众人面前。
几乎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大王说事态紧急。
公主好出游,好享乐,时常在王城中戏乐,见过她的人不少。王城骤变前也有许多人和公主碰过面,那时公主并无异样。
但如今的公主……
还不到一旬,肚子怎么就大到这个地步了?寻常怀胎九月的妇人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肚子!
众人困惑不解,想担忧,却又无法避免地心生愉悦。
姜遗光盯着公主也觉得奇怪。忽然想到,既然花香能搅乱时间,公主腹中孩子的时间混乱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
高台上,大王沉痛下令,神明降下神谕,道公主腹中胎儿为大不祥,必须立刻关进天狱,洗清罪恶。
一片混乱中,姜遗光慢慢接近高台。
人太多了,他眼前景象又接连不断闪烁,是以他没法找到其他几人。姬钺、傅贞儿、赵营三人都不见踪影,阿勒吉也不在,不知他们去了何处。
对月颂法,他们应该会在这里才是。
他不担心姬钺,以姬钺的心性,如果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他会让其他人一起死。现在这些人都好好的,证明姬钺没出事。
姜遗光只担忧阿勒吉,他不能死。
公主,阿勒吉,大王,腹中胎儿……其中必定有某种关联,促成了荼如国的灭亡。
众目睽睽下,绑住手脚、嘴巴也堵住的公主被换到独轮车上,两个奴隶推着她,缓缓送入高塔。
人群此时诡异地安静下来,静静听高塔内公主被堵上嘴后的呜咽声。
那声音越来越高,说明公主正逐渐被送到高处。
其他人仰起的头也越仰越高。
在他们眼里,公主被装进铁笼,轱辘转动,铁链拉着铁笼升至高空。
一群人全仰着头,就连大王也不例外,他格外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她既是自己女儿,又是自己孩子的母亲。只可惜,这个孩子就是不该存在的罪恶,不能让它来到世上。
大王正仰着头,忽然听到了一身野兽嘶吼一般的大叫。紧接着,他被重重扑倒在地,心口一凉。
一声清脆裂响,大王睁着眼睛不动了,丝丝缕缕血迹从后脑裂开处晕开。同样的血自他胸口迸溅,飞溅在压住他的男人脸上。
一片哗然!
阿勒吉像做梦一样喘着粗气慢慢站起来,一点点抽出了刀,低头拿袖子擦干净刀上的血迹。
众人惊恐又愉悦地望着高台——公主最爱的奴隶阿勒吉,王城里没人不知道他,他那张脸引来不少人觊觎,可不论是谁请求讨要,公主都不肯松口。
现在,公主的宠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高台上,他杀了大王!
他杀了大王!!
拿下他!这个卑贱的罪奴!
阿勒吉站在原地,他其实没费多少力气,但他却感觉自己腿软得已经走不动路了。
大王……是大王……
他为了公主,杀了他。
他竟然真的杀了大王……
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了大王。
笼子里,公主快意大笑,即便嘴被堵住笑不出声也仍在狂笑。
阿勒吉抬头看看,公主头一次对他眼神温柔。
再往下看,那些人一面高兴,一面嚷嚷着要处死他。但卫兵们都没了斗志,嬉笑围住高台,枪尖对准他,却一个也不敢上前。
阿勒吉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这些他平时只能跪着看的大人们,他们的头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同。
底下的人们更加激动,他们有多快乐,就有多恨制造混乱的罪人,他们叫得更大声了。
“杀了他!”
“杀了他——”
阿勒吉不由自主向台下某个地方看去,刚才指点他上台的男人冲他微微一笑,手中折扇往后一指,示意他赶紧逃。
众目睽睽之下,反而最容易脱身。更不要说他杀了王,这些贵族啊……正是恐惧的时候,不趁机逃走,等他们回过神就走不了了。
阿勒吉腿还在发软,心跳得很快,他迈开步子往后退,想要离开这个地方。不动还好,一动,立刻有几个大胆的兵卫一拥而上围住他,长枪枪尖架住,一柄枪抵住了他的后腰。
上方,方才还在笑的公主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口中咬木,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你们敢?你们敢杀阿勒吉,我死也要诅咒你们!!”
“我要诅咒你们!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那些人面面相觑,不敢动手了,可他们也不能让阿勒吉离开。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更尖锐高亢的呼喊,一声声浪涛般欢快地传过来。
——神鸟像造好了!
正在嘶叫的公主突然神色一变,痛苦之色逐渐攀上面庞。她恐惧地望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肚皮上,不断凸起诡异的手印。
铁笼底往外溢出水,淅沥沥往下流。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要生了。
哗然声更甚,没有人知道她会生出个什么东西。
姜遗光捂住头,从指缝中向上望去——他眼前景象依旧不定,高塔与铁笼,人像和鬼影飞快交错出现,晃得他眼晕。
够了!他试图喝止住头颅内欢快游走的蛊虫,并努力思索,不让自己真的痴傻。
大王死去,公主生产,新的神鸟像建成……这几件事几乎发生在同一时刻,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姬钺在什么地方?阿勒吉有这个心没这个胆,他今日刺杀必然受了姬钺指使。
阿勒吉在高台上拼命躲避追捕,可他身手一般,高台也不大,那群人疯了似的冲他扑过来便很轻易地被捉住了。
被摁住时,阿勒吉还在寻找台下的大唐人,对方说过事成后会想办法送他离开,还能把公主救出来。
可是刚刚还给他指路的姬钺却不见了踪影——人太多了,只是一晃眼,就找不到了。
他想喊,可他张开口才发现自己连那人姓什么都不知道,而他张开口时就被周围的人拿布堵住了嘴,反剪住双手丢在高台正中,铁笼底下。
阿勒吉听到了公主的惨叫,心痛欲绝。
那个人呢?他不是说他会救公主吗?他在哪里?!
救救公主殿下……
其他人笑着围住他,向台下人群展示这个英俊的战利品。
“看他还敢说什么……”
“把他骨头剔下来,用在神鸟像上赎罪……”
到处都很吵,人群中有人害怕了,想往外逃。外面还有更多人疯了一般往里挤,大笑、辱骂,争执不休。
已经出现了被踩死的人,血肉模糊的尸体被踩在脚下,很快就变成一滩烂肉。还有些挤着挤着就咽了气的人,发青的脸随人群涌动,周围人还在笑。
姜遗光夹杂在人群中忍住剧痛与吵闹往墙边挪,好不容易挨到墙边,立刻借力跳上围墙顶端。而花香味如影随形,丝毫不散,他才发现自己鞋底有鲜红的花泥,可能还掺了别的东西,分不清了。
花?
哪来的花?
姜遗光往下看,一闪即逝的人群缝隙中,朱纱鹊疯也似的生长。即便人太多,刚长出就被踩碎,可它们依旧在疯狂地生长。
他还看到了姬钺和傅贞儿。
还有赵营。
他们都站在围墙上,一个不少。
傅贞儿手搭弓箭,对准了笼中的公主。
姬钺和她并肩站着,他手腕上还包着纱布,无法亲自拉弓。
赵营离他们不远,身边站着一个黑衣女人,那个黑衣女人也仰头看着笼子里的公主。
姬钺轻声对傅贞儿说:“怎么?还是下不去手吗?若非我手受了伤,也不会让你来。”
傅贞儿犹豫不决:“你怎么确定杀了公主就可以了结?万一这是死路……”
姬钺向下一指:“死路?还能比现在更坏吗?不搏一搏,我们都没有出路。”
傅贞儿深吸口气,箭矢对准上方的公主,她的眼睛又时不时往下瞄,看着高台上正被兴奋的众人处以极刑的阿勒吉,回想起姬钺说过的话……
“大王死去,阿勒吉被处死后,再立刻射杀公主,不能让鬼胎降世。”
姬钺还说,入镜人不能轻易对镜中人下手,但这次不一样,镜中怨念很可能来自于荼如国所有死去的人,他们应该是憎恨大王、公主和阿勒吉这三个罪魁祸首的。
设计让镜中人自相残杀后,她抓住时机除掉最后一个——她很可能会被鬼报复,但也很可能会在恶鬼报复前就离开了幻境。
只要等阿勒吉咽气,她就要马上射出这一箭。
傅贞儿知道姬钺在利用自己,但他的手确确实实被姜遗光划伤,做不得假。于是也只能由她动手。
可底下那些人十分古怪,他们并不处死阿勒吉,只是笑着折磨他,看他痛苦又喜悦地惨叫。
鲜血流淌,高台之上,无数鲜红的朱纱鹊摇曳盛放。
“他们还在拖延。”姬钺脸渐渐沉下,“不管了,只能先杀了阿勒吉,再射杀公主。你可有把握连发两箭?”
傅贞儿摇头:“我没有把握。”
那就只有……姬钺的目光转向了赵营。
赵营仍处于混沌中,面上一直浮现出奇异微笑——他疯了。
他身后隐隐约约有个黑影,像是个女人。
姬钺踩在狭窄的围墙顶向他走去,指着高台上的阿勒吉给他看。
“杀了他,我们就能出去。那个女人就不会再跟着你。”
他很早就找到了赵营,趁他神智不清,三言两语便能诱哄对方行事。
反复说了几遍,赵营终于盯住了台下的阿勒吉。
他眼睛骤然亮起,好像突然活过来了一样,不等姬钺再说什么便猛地一跃而下,朝高台俯冲而去。
姬钺看见……那个黑影飘了起来,向着铁笼中惨叫的公主飞去。
他吸入的花香不多,看不太清楚,只能看到隐约的黑影像一团乌云飘上去。
这是……
这是要做什么?它不是一直跟着赵营吗?它……
姬钺的不安达到了顶点,他无法言说自己此刻心中的惊惶,总觉得如果再耽误下去,一定会发生什么很不妙的事情……
“快!杀了她!”
傅贞儿迟疑:“可是阿勒吉还没有……”
“别管阿勒吉了!快杀了她!不能让它出生!”
傅贞儿一咬牙,抬手拉弦,利箭离弦而出,带着破空声射向铁笼中的公主高高隆起的肚皮。
却有另一道身影比利箭更快。
从对面高墙迅疾闪过,长剑银亮的光一闪而逝,利箭随人影一同落在高台上,那人动作不停,踢开赵营后手中箭矢用力掷出,赵营捂住被扎穿的手惨叫一声,跌落下高台。
阿勒吉被他从围着的兵卫之中救出,拖到一旁。但阿勒吉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姜遗光!你怎么在这里?!”姬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傅贞儿也急了:“你不是说把他关在那个监牢后他就出不来了吗?”
姜遗光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直视围墙上站着的两人。
在他头顶高处,黑影慢慢掠向公主。
片刻惨叫声后,婴儿啼哭声响起。
阿勒吉的眼珠都被剜了出来,他什么都看不见了,话也说不出来,但此时他却露出了安详的微笑,努力支起身仰起头,试图看到顶上的公主。
“……公……公主……”他含含混混地发出几个音,血泪从黑洞洞眼眶里流出。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十分平静:“公主死了。”
“公……主……”
阿勒吉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他听到了呼啸而来的巨大风声,将所有人的怒骂都遮了过去。
……
姜遗光醒了过来。
他好像在一座很大的马车车厢里,面前有两个人,一男一女。
很巧,身着紫衣的男人是位熟人。
是姬钺。
他脸色不知为何十分苍白,神情依旧恣意,手中把玩着折扇,随意瞥来一眼:“你可算醒了,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另一个紫衣女子却不认识,她脸色也十分苍白,有些憔悴,和姜遗光后,她也道出了自己姓名,姓傅,大名傅贞儿。
他们好像在提防着什么似的,看起来有些紧张,视线频频在车内某处打转。姜遗光循着方位看过去,可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朝着那个地方微一努嘴,以眼神示意询问姬钺。
有东西?
姬钺微一点头,手中折扇摇了摇。
是。不要打草惊蛇。
第451章
京城, 某处。
一近卫匆匆踏进门,召集其他人后道:“又有两人出来了。”
那些人精神一振:“如何?”
那人叹息摇头,意思很明显。见状,其他人心不免一沉。
这次入镜的时间实在漫长, 距离六月底入镜时间已过去了整整两个月。如今已到了八月。可这场死劫还是没有结束。
实在太古怪了。
不过……其中的姬钺, 也就是那位九公子, 他可是在渡第十五重。在过去,也只有一位奇女子走到了这个地步,但那个女子也没能熬过去。除了那个女人外, 就只有姬钺一人了。
如果姬钺真的能活着出来……
他将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渡过十五重劫的入镜人。
十八重劫,只剩三次了。
近卫们既期待又隐隐有些恐惧,他们不知这会带来何种变故。到这个地步,有些人反而觉得他还不如就死在镜中,至少一切还能和以前一样不变, 而不是只能徒劳等待着不可测算、不知吉凶的将来。
除了姬钺,还有个谜团重重的姜遗光。唯一渡过十五重死劫的那个女子正是其母,其父也是入镜人。他和姬钺二人最有可能活下来。然而……谁也不知道他们活下来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那人叹口气,转而说起出来的两个入镜人的状况。
这回近卫们学乖了, 特地将此次入镜者的镜子全部放在一起, 由上回见证胡为等人离镜的近卫守着。出来的还是两人,一男一女, 男子名赵营,女子名李挽妍,他们从镜中出来后身上同样沾染了花香。
不同的是, 赵营身上皮肉像是被活生生挤烂的, 骨头也碎了。李挽妍则是受了剑伤,像是被人杀死, 李挽妍本身武艺不俗,刀口干净利落,伤她的必然也是高手,很可能就是其中某个入镜人所为。
那个近卫笃定道,赵营和李挽妍出来后,身上沾染了同样的花香,但他们身上的花香远比上次离镜的苏珏和胡为要浓许多,但也很快散去。
镜子内的死劫和花或者香料有关。早在一个月前他们就有了这个猜测,特地派人在京城和骊山两地之间查探关于荼如古国的香料、花一类,知道了荼如国的香料都是带毒的,却不知毒物从何而来。
更多的就难查了。
近卫们无一不皱眉叹气。
能走到十重劫后的人不多,十五重更是无人能抵达。要是这批入镜人全军覆没,那十五重死劫的全貌……岂不是更无人得知?
正愁眉不展时,屋外传来惊叫,一人高叫手舞足蹈冲进屋,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狂喜。
“长出来了!长出来了……”
其他人按住他,有纳闷不解的问:“什么长出来了?”
有几个知情的吃了一惊:“不会吧?真的种活了?”
冲进门的那人心都要跳出来了,喜悦道:“这还能有假?就在园子里,已经露出苗了。”
一旬前,从骊山送来不少东西,除了关于记录荼如书籍外,还有一小管种子。
最纤细的竹管小心包裹住的几粒种子不过婴孩指甲盖大小,灰褐色,看上去和某些谷物的种子没什么不同。
骊山驻地的人说,这是他们从地宫里带出来的花种,据说是荼如国曾进献给大唐的花种,已经有好几百年了。
书中记载,大唐皇室听说这花是荼如至宝,也让人尝试种这些花,但不知是什么缘故,在荼如很好养活的花到了中原后却无论如何也开不出花,大多长出苗后便迅速枯萎。
当时陛下还曾因此愤怒过,觉得荼如国以残缺种上贡,必是有不臣之心。后来荼如连忙送来更多珍贵贡品,使臣也解释或许这种花只能长在沙漠中,无法带入中原,陛下转怒为奇,想要亲眼见一见。
可惜,那些花到底送不过来。
即便连根带土壤小心地一并取下快马加鞭送出,一旦来到沙漠边境,踏入中原之时,这种名叫朱纱鹊的花就会立刻枯萎。
于是荼如只好送来绣了朱纱鹊花纹的布料,还有手帕等等。而这些花种也被放进了库房。在大唐经历剧变后,行宫废弃,满室宝物自此尘封。
又过了千年,姜遗光打开了那片遗迹。
自此,古迹中的花种和曾经大唐的辉煌重见天日。
八月的天已经变凉了,但还没到点炉子的时候。园子里却摆了十几个炉子,一群人围在热烘烘的花房中,周围弥漫着不知是什么发出的异味,这些人以为是花肥,都没在意,只惊奇地看着猩红沙壤上颤巍巍抖动的细长绿茎。
它们头上还顶着几个鲜红的花苞,团成婴儿拳头大小,不知何时能开。
这是怎么种出来的?少说也有千年了。
种花那人道,他也是无意间发现的,仿着沙漠天气栽种。可花种只是长出一点苗后就开始枯萎,不论怎么折腾都没用。
后来他在伐木时不慎划破一道口子,浇水时,血从伤口滴落进泥土。他当时吓坏了,又不敢给这么点大的苗换土,只好安慰自己一点点血估计没事。
结果第二天一看,花苗边缘枯萎的地方居然不见了!整株苗还长大了一点。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认为……或许是他的血起了作用。所以他又小心地放了一点血,红色血液渗浸入土壤,那花苗似乎又茁壮了一点。
后来……他就一直用血喂养着它。
他还和其他花苗做了对比,那些用肥水、普通井水浇灌的花苗全都奄奄一息,还有一株死了,拨开土一看,种子都彻底裂了。
然后他一狠心,在所有花种上都浇了血。
——那些快死的花苗立刻活了过来。
听了种花那人的话,其他人再看向几株花苗时,眼里都带上了惧色。
要以血来浇灌的花……何其邪异?
那人却毫不在乎,他只是兴奋地蹲在花苗前,目光炯炯,手里不知什么时候转出一把刀,毫不犹豫地掀起袖子,划下。
刀锋割开伤痕累叠的细瘦手臂,皮肉平整地划开。
应该是很疼的,可那人丝毫不在意,愈发兴奋。
血液流下,淅沥沥往下淌,浸润了已变成暗红色的土壤。
其他人好像才发现那人有多么虚弱,他脸色很苍白,嘴唇已经没有一点血色了。
因为他的眼睛亮得诡异,又十分兴奋,才让人忽视了他的不正常。
“花……花开了……”他叫着。
被浇灌最多的一株花,头顶花苞颤巍巍抖动,伸展出最外围一圈细长的花瓣。
抖动两下,不动了。
那人另一只手不断在伤口上用力挤,想要再多流一些血。
可能这几日为了浇花已经放了太多血,他的血流得很慢,他不免着急起来,胡乱划开身上其他地方。可刀割开皮肤后,只露出有点发白的肌理,血一点点渗出来。
他更急了,想起来什么,扭头冲其他人嘶吼:“快!你们也来浇花!”
他扭过头时,离得近的人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那张苍白憔悴的脸更瘦,因为愤怒和不明缘由的恶意,整张脸诡异地扭曲着,他看他们的眼神不像是在看同僚,反而像看着夺走了他某样至宝的仇人。
“离他远点!”有人当机立断道,其余人纷纷散开各自隐蔽。
于是那人很快就一个人都看不到了。
他陷入了混乱中。
刚才还在的人怎么没有了?
那他的花怎么办?
花马上就要开了啊!
他的花……他的花要开了……怎么可以没有水……
其余人全都藏在了隐蔽处悄悄盯着他。就见他站在原地,疑惑地转头,似乎在打量什么,神色越来越狰狞。
其中一人和他关系好,把住树干担忧地往下看。
他这样子明显是中邪了,要是有个入镜人在就好。可惜,此处没有入镜人。
果然这花就不能种。
想到这儿,他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奇怪……一开始是谁说要把花种出来的?
有……有谁说过要种出来吗?
好像上头没有命令,只是让他们研究花种而已。为什么他们拿到花种以后就让人去种了?
据骊山那边的人说这种花能迷惑人心智,可没说过花种也会啊!
他还在思索,突然感觉哪里不对,低头一看,刚才还站在底下的人不见了?
他去哪了?
那人马上意识到了古怪,刚想叫喊,背心一凉。他低头看去,一柄短刀从背后扎穿了他。
“浇花……呵呵呵呵……浇花……”
……
黄昏时分,又有近卫踏入了这座宅子。
先前有人敲门时感觉到了不对,没有人应答,里面还传来浓郁的血腥味。那近卫马上退出去将此事上报,于是又调来十数人,并当地衙役和几个胆大的流民,小心地打开了大门。
推开门后,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夕阳之下,铺天盖地的鲜红色,遍地鲜血,无数从未见过的鲜红花朵密密麻麻挨挨挤挤盛放在宅中,开遍了每一寸土地。妖艳、诡异。除了鲜红,好像再见不得其他色彩。
那群人吓得半死,可还是小心地走了进去。
花丛中,他们找到了十几具尸体。
衣裳还穿的好好的,却只剩下一具雪白的骨头架子。
数十多血色的花从地底钻出来,穿过骨架,盛放在洁白的骷髅上。
……
骊山。
秦亘很快得知了京中发生的事。
“需要用血来浇灌么?”他手里托着一枚小小花种,目光奇异。
如果真是这样……
当年荼如源源不断向外流出香料,他们种出了多少朱纱鹊?里面又有多少条亡魂?
点燃香料时,被放血的那些人他们会想什么?
必然是恨吧?
这么说来,香料中的毒,到底是花中带的毒,还是来自血液主人的恨意和诅咒?
真有意思。
秦亘摇摇头,将那枚种子小心地放好。
有京城里那帮蠢货试探,他倒省了事。不过最近麻烦也来了。
骊山中可能出现一尊“九鼎”的事儿,他自觉瞒不住多久。驻地里能人多着,他能隐瞒,其他人未必发现不了,再有,若姜遗光活着出来,他恐怕也会说这事儿。
果然,得知骊山中可能藏着“九鼎”之一时,京城那边也传来太子的密令,让他务必想办法得到那一尊鼎。
据说,九鼎真的存在。
当年秦皇曾派人搜集九鼎,九鼎竟真的被尽数找齐。秦始皇令工匠修建皇陵时,便以九鼎上的纹路建造地宫路线和各处机关。
所以……只要九鼎合一,就可找到真正通往秦皇地宫的通道。
知道这个消息后,秦亘就明白,他必须找到九鼎不可了。
陛下命人修天子庙,规定各州府内必须有至少一座,同时下令禁止淫祀、滥祭。他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但也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陛下如此……急切?
第452章
姜遗光掀开车帘往外看, 才知这是驼车而非马车,长长一列队伍,不论往前还是往后看都难一眼看到头。
外面行走的那些人有赶车的、坐在马上的,牵马牵骆驼的, 扛大包的, 穿着打扮和长相都和中原人截然不同。并从衣着和行为举止来看, 这是一列地位分明的车队,不像普通商队。
四周景象也十分奇异,遍地黄沙, 再往远处看则是连绵起伏的沙丘。虽然姜遗光从未见过,脑子里却冒出一个念头——这里是沙漠。
却不知他们这回又是什么身份,在这异地看上去地位不低。
除此外,还有一样事物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条车队直接行走在沙地上,不像平常城镇中铺了路。但是……骆驼车队两边的沙地稀稀落落长着不少鲜艳的红色花朵。
这是什么花?竟然能开在沙地中?那些花也十分古怪, 姜遗光从未见过这种花,细长茎干,每一株顶端开着两到三朵鲜红欲滴的花,却不见叶子。
花开不见叶, 偏偏香气极浓, 丝丝缕缕飘进车厢内,整间车厢都变得馨香起来。
是沙漠独有的花, 还是镜中独有的?
姜遗光放下车帘,一言不发。
他不知这车队要带他们去往何方,碍于姬钺和傅贞儿对车内“那个东西”的恐惧, 他没有问出口。
很奇怪, 为什么他看不见那个东西?
头又有些痛……
姜遗光忽然想起,自己在入镜前好像是……在骊山中。他和蒙坚、蒋大夫三人好不容易从地宫下出来, 却走散了。
有些不对劲,之后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会全部忘了?就连自己己是如何入镜的也记不起来。
姜遗光几乎马上可以确定,他的记忆有问题。
不光是记忆,脑海里隐约闪过些破碎回忆也让他察觉到了异样。他似乎神智出了问题,才会忘记那些事。
而现在,他应当是恢复得差不多了,除了手脚有些无力、头隐约抽痛外,头脑很清醒。
若是他在入镜前身体出现异样,入镜后应该也有才对,不可能入镜后就消失了。
这次入镜也有蹊跷,近卫们和他明确说过,如果不是特意去收鬼,越往后,入镜间隔时间就会越长。最长的可能一两年、两三年才到来新死劫。
所以这回入镜是因为什么?
姜遗光沉思的时间长了些,久到姬钺忍不住问他:“你在想什么。”
姜遗光摇摇头:“没什么,之后若有消息,我自然会同你说。”
前方传来嘈杂声,车队行走渐渐变慢,不一会儿,有人恭敬地在外面说话,这些人说话口音有些奇怪,不过能听懂。
那人说马上就要到王城了,公主好客,几位贵客等会儿可以在公主的行宫中休息。
公主?
姜遗光看向姬钺。
姬钺言简意赅道:“我们在沙漠中行走,碰到了来自荼如国的车队,车队主人是荼如国公主。”
荼如国……又是一个从未听过,不对,他好像有些眼熟的名字。他在哪里见过?
等等,他为什么下意识认为是见过而不是听过?难道这个名字是自己从书中看来,而并非其他人告诉自己吗?而且,为什么他连这个名字也不记得是从哪儿看来的了?莫非也是在骊山中看来的吗?
可他不记得在地宫下见到过这个名字。
那便是在从地宫离开后。
从地宫离开后,他做了一些事,遇见了诡异并收了鬼,但是又因为某些原因,这些事被他忘了。
车队进入了一大片望不到边的绿洲。
进入后,从地面升腾起的热意就变成了清凉微风,从茜红色窗纱往外看去,一派绿意盎然。
车外的奴隶们告诉他们,还没有到王城,这里只是外城。
不过进入外城后,车队数目就缩减了不少,那些衣裳褴褛的奴隶大多都留在了外城,他们不是公主的奴隶。听赶车的奴隶自豪道,那些奴隶不像他一样,他是公主的奴隶,可以跟着进入内城。而那些被军奴赶走的是属于外城的奴隶,不论是谁要出去都可以从外城调奴隶用,回来时再送回去。
过了一道城门,车队继续往里走。
越往前行,四周房屋越高大,路面也越平整。绿树如荫,来去穿着轻薄彩纱满身珠宝的人们见到公主车驾都要静默退到一旁行礼,而他们身边跟着的奴隶更是直接跪趴在路边,不能抬头。
姜遗光看到了很多奇异景象。
洁白砖石铺就的地面和高大房屋,这里的房屋也和大梁不一样,或者说,和他了解到的每个朝代的中原都不一样,大多建成了圆形的拱顶,底下也用围成环形的圆柱支撑。不少地方雕刻着鸟兽人身像,或是雕着三头鸟的样子。
而这里的花远比外城的花更多,香气更加浓郁。
姜遗光问赶车的奴隶那是什么花,其中一个小心又骄傲地回答,这是他们荼如的至宝,名叫朱纱鹊,只在沙漠里开放,可以制香料,沙漠以外的地方、即便富庶如大唐王朝也是没有的。
姜遗光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唐?
唐朝不是早在一千年前就被取代了吗?莫非荼如是个千年前的沙漠古国?
他看向姬钺和傅贞儿,这两人一个面无表情,另一个有些许瑟缩,神色十分古怪,好像在忍耐着什么。
他们不说,又兼之隔墙有耳,姜遗光不再问,但他想到了骊山之行。
骊山上建了不少大唐行宫,这荼如又似乎是唐时的古国。这期间会有什么关联吗?
思索中,一行人到了公主的行宫。
行宫建在一大片空地上,格外巍峨肃穆。很难想象,在沙漠中是如何建起这样一座恢宏至极的宫殿的。
姬钺和傅贞儿却像没看见一样,等一个女奴掀开帘子请他们下车后,姬钺还算镇定,傅贞儿却瑟缩了一下,回头看一眼姬钺才咬牙踩着人凳跳下去。
一切都被姜遗光看在眼里。
她在怕什么?为什么如此恐惧?还是因为那个“东西”吗?
可傅贞儿跳下去前,她先看了一眼车里某处,姬钺跳下去前也看了同个方向一眼。他们见到的“那个东西”应当还在车里。
姬钺深吸口气,若无其事地挽着傅贞儿在一旁等待,好像在等着姜遗光下车似的。待姜遗光也下来后,他更是错后一步,有意无意地让姜遗光走在前面。
姜遗光侧头,嘴唇微微蠕动:“前面有什么?”他怀疑姬钺看到了什么他看不到的东西。
姬钺扬起漫不经心的笑,同样细微的声音传入姜遗光耳中:“等会儿和你说。现在不方便。”
姜遗光回道:“你最好不要有别的心思,你能看见我看不见的东西,我也能看到你们看不见的。”
姬钺:“放心,我没那么傻。”
姜遗光这才略略往前半步,跟随领路的奴隶踏进门,穿过庭院,上了楼。
等其他人都退下,姜遗光发现姬钺还是先看了一眼他身边某个空位,好像那里站着一个人似的,然后才无奈地开口:“你真的看不到吗?”
姜遗光摇头,反问:“你看到了什么?”
傅贞儿此时颤巍巍开口:“一个女人。”
姬钺:“一位黑衣女子。”
姜遗光随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在他眼中,依旧什么也没有。
他缓缓摇头:“我们所见事物不同,一定有原因。”
姬钺接下去:“我想不出我们有什么特殊之处,莫非特殊的是你?”姜遗光的确和其他人有点不一样。
姜遗光:“我昏迷时你们做了什么?”
傅贞儿插话:“什么也没做,我们到了就在沙漠里,你昏迷着躺在地上。我和九公子原本商量了轮流背着你走,还没走几步,就遇到了车队,那些人把我们当做大唐来的和下人走失的贵族。上车后不久你就醒了。”
姜遗光忽地抬眼直视她:“你们见到我的时候,我身上有何异样?”
傅贞儿和姬钺对视一眼,拧眉思索:“要说不对……好像没哪里不对。”
姜遗光:“我身上没有伤口吗?”
傅贞儿摇头:“没有。”
姜遗光醒来后也感受过,他身上并无多少伤痛之处。
这就奇怪了。
明明从地宫出来时,他身上带了不少伤。入镜人虽然身上伤口能很快复原,却也没有快到这个地步。而且姜遗光猜测他在镜外从失去记忆到入镜这段时间内,不可能太平安,身上应当会多出些伤口才对。
所以,为什么他的伤口都快好了?
离开地宫后,因为奇怪的原因失去记忆,在此期间可能做出了收鬼的行为,并从不知哪里看到了荼如的名字,之后——马上入镜?
还是不对。
在入镜前,他应该有一段不短的安全时间,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身上伤口几乎痊愈。
脑子里隐约有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却总是在隔了一层似的没法琢磨透。
姬钺好像也在回想什么,他看着姜遗光,走上前靠近他,目光有些古怪。后者敏锐地退后半步,姬钺道:“先别动。”
说着,他贴近姜遗光的颈侧闭目轻嗅,眉头锁得更死,少顷,他支起身道:“你身上的香味没了。”
姜遗光不解:“香味?我不熏香,身上不会有香味。”
近卫们都教导过,某些时候气味也会变成破绽。所以不光是他,绝大多数入镜人,即便是女子也会不再熏香、佩香囊等,尽量让自己身上不沾一点气味。
傅贞儿也疑惑:“什么香味?我没有闻到,会不会……是朱纱鹊的香气?”
姬钺否认:“不。善多刚出现时,身上有一股香气,很淡,后来又消散了。沙漠中到处是花,起初我也以为是花香,所以没在意,但后来,我便没在你身上再闻到这股香气。”
他向外一指:“你也看到了,一路走来路旁有多少花,但你身上并没有沾染上朱纱鹊的气味。我和傅姑娘身上也没有。”
姜遗光问:“是什么味道的香?”
姬钺努力回忆道:“很难说清,和朱纱鹊的花香类似,但我可以肯定不是花香。应当是……某种熏香。只是那熏香气味和花香类似。若我判断得不错,还是相当珍贵的熏香。”姬钺到底是在王府长大的,虽不受宠,可从小锦衣玉食,也入过宫门,见过不少好东西。
疑虑再次浮上姜遗光心头。莫非他在骊山中沾染了熏香气味?
但是山中哪有什么熏香?
除非……
除非——他进入了大唐行宫。
天色渐晚,三人该回房休息,以免让那些奴隶察觉不对。
但傅贞儿不愿意独处,到这个地步她顾不上男女之别,恐惧地请求另两人无论哪个都好,带她一起走。她不要一个人待着。
因为……那个黑衣女人,在姬钺出门时没有跟上去……
而是留在了房间里。
这个黑衣女人盯上的是她!她跟着的是自己!!姬钺不过是也能顺道看见而已。
可惜,姬钺也好,姜遗光也好,都拒绝了她的请求。姬钺还说如果她害怕可以把奴隶叫入房中守夜。
“我怎么可能让他们守夜?你明知道……”傅贞儿眼泪都流下来了,“你不是也看见了吗?”
已经走到楼梯口的姜遗光侧过头,其他人不解地看着他。姜遗光对那几个奴隶笑了笑,让他们下去,自己举着灯台重新回到房门口,姬钺正和傅贞儿对峙。
前者正问道:“你既知我也能看见,又在害怕什么?”他的意思很明显,就算有危险,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都一样,叫上别人也无济于事。
傅贞儿已经恐惧到了完全无法思考的地步,嘶声尖叫起来:“你不能见死不救!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看见了!!”
姬钺慢慢拧起眉。
他的脸色也很苍白,带着强忍耐情绪时的不被察觉的烦躁和奇怪的喜悦。
“你看见什么了?”姬钺的声音无比阴冷。
莫非傅贞儿、姜遗光和他,他们三人看到的景像都不一样?
傅贞儿眼眶红了一圈,倒不是委屈,凶狠多几分,直直地盯着姬钺,又看着来到门口的姜遗光。
其他人都被姜遗光遣散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站在傅贞儿面前。他们有时是人形,有时是鬼影。
姜遗光跟着问:“你看到了什么?”
傅贞儿张张口:“……流沙。”
“流沙?”
“到处都是流沙,废墟,红色的花朵,香味扑鼻……”傅贞儿神色变得痛苦又迷离,好似吟哦一般喃喃念道,“身上冒着流沙的细瘦鬼影在行走,它们无处不在,消失不见……出来了……又消失了……”
姜遗光:“消失?”
姬钺掐住软倒下去的人,阴冷道:“把话说清楚。”
傅贞儿好像看不见他们似的,目光空洞,奇怪又喜悦地晃着头,一头长发散落下,古怪地晃来晃去,嘴里念叨着什么。但这回没有人能听懂她说了什么。
姜遗光道:“她快疯了。”
姬钺当然清楚,就是不明白为什么疯。
他自己好像也……
姜遗光:“你看见了她说的流沙和鬼影吗?”
“没有。”
两人飞快比对了自己所见景象,发现没有区别。他们都看到了巍峨美丽的行宫,来去奴仆也都是正常人模样。
那么……傅贞儿眼里的荼如国王城,又是什么样?
姬钺还记得她从进入内城后神色就开始不对劲,她到底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从思索中回神,道:“我好像猜到了一点……你现在感觉如何?可还清醒?”
姬钺也猛然明白过来了,遏制住那股不正常的喜悦,道:“不大好,但不至于和她一样。”
姜遗光:“这就对了。我神智清醒,才什么都看不到。你只是略微混乱,所以和她一样看到了黑衣女子。至于傅姑娘,她已经半疯了,就看到了更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傅贞儿在外城时虽惶恐,却不至于此,是进入内城后,才越来越严重。
是什么让他们陷入疯狂?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是朱纱鹊。”
“是花香。”
“为什么你没有?”
姜遗光思索片刻,还是告诉他自己身上有解百毒之物,需要时,可替姬钺解毒。
至于傅贞儿?
她维持现状就好,毕竟……他们三人中,总得留一个疯子。
他伸出手,掌心浮起一道小小黑影,游走在皮肤下。
“它只听我的话。”姜遗光语气暗含警告。
姬钺收敛起觊觎之心:“不过好奇罢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我有分寸。”
姜遗光收起蛊虫,面上没有异样,心里却觉得奇怪。
为什么蛊虫似乎长大了点?自己失去记忆的那段时期也中了毒吗?
他到底忘记了多少事?
第453章
三人最终还是在同一间房过夜。姜遗光和姬钺约好轮流守夜, 不过两人也都睡不着,闭着眼睛休息罢了。
傅贞儿倒是晕晕乎乎睡着了,次日醒来,惊恐万分, 又忍不住笑, 又害怕又欢愉的模样。
第二日来伺候的奴隶们表情诡异, 又很快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忙碌,然后说起今日公主请他们过去坐坐说说话。
一路无话。
见到公主后,姜遗光趁着抬眼的一瞬间, 迅速打量公主一眼,以及公主身边所有人,记下了他们的模样。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一路走来的人神色都有些怪。和姬钺,傅贞儿一样, 都泛着不正常的喜色。
一两个人高兴也就罢了,可他见到的所有人都带着相同的喜色。
莫非也是因为花香?花香会使人愉悦?
这样一来,姜遗光便想不明白了,既然香气有毒, 王城里的人不可能没有发现, 为什么他们还要在城中种那么多花?即便要炮制香料,也该将花集中种在某处才对。
而且, 朱纱鹊有毒,以朱纱鹊制成的香料自然也有毒。他们竟也敢用?
见到公主后,姜遗光更是察觉到了公主的古怪之处。
所有人都因为花香而愉悦, 只有公主, 她并不高兴。她脸上的笑也是装出来的。
当他端起公主命人送上的酒杯时,才看到公主的眼睛亮了一瞬, 笑容也真切许多。
蛊虫蠢蠢欲动。
——这杯酒有毒。
姜遗光看一眼姬钺,后者轻嗅酒杯,已经喝了下去。他知道姬钺也有些识毒的本领,姬钺既然真的喝下了酒,那就代表他那杯没有毒。
公主只想毒害自己?为什么?姜遗光不认为自己得罪了她。
被强行拉来的傅贞儿呆呆地坐在一边,神色古怪,时喜时悲。不知姬钺对她说了什么,她有点怕姬钺,不敢跑。
姜遗光抬起酒杯学着姬钺那样轻轻一嗅,赞道:“好酒。”就趁着放回桌上袖子掩住的一瞬间将两杯酒调换,端起了属于傅贞儿的酒。
刚才还兴奋游走的蛊虫顿时蔫了,安分下来,这杯酒没有毒。
公主身上恶意极浓,却并非针对他一个,她眼中兴味对准了所有人。
看来是即兴而为。
姜遗光和姬钺一样把酒喝了。后者发现了姜遗光的举措,他当然不会声张,反而向傅贞儿递过去一个威胁的眼神。
傅贞儿还残存神智,她不知自己的酒被换过,努力露出笑,把酒喝了下去。
公主脸上的笑变大了,毫不掩饰的恶意在三人面上扫过去,好像在等着什么。
姬钺了然,果然姜遗光换的那杯酒有问题吧。
就是不知,如果傅贞儿真出事,姜遗光又打算怎么收场。
公主想拖延时间,他也乐得看看姜遗光要如何做。却见姜遗光很自然地握住了傅贞儿的手。
他就懂了,肯定是靠那只蛊虫。
傅贞儿惊讶地下意识要甩开手,却被姜遗光牢牢握住,后者甚至对她温和一笑:“还在生我气么?”好像两人是一对正闹别扭的爱侣。
姬钺端起酒杯,挡住上扬的嘴角。
哈哈哈……姜遗光真是……
傅贞儿不知道姜遗光要做什么,她眼前景象连闪,一会儿是破败废墟中坐着的鬼影,一会儿又是富丽堂皇房间内,前方端坐的明艳少女。就连姜遗光在她眼中也不断变成鬼影,可她握住的那只手又带着活人的温度。
然后她就感觉头脑里传来一阵剧烈刺痛。
傅贞儿脸立刻白了,咬牙想甩开姜遗光,姬钺轻轻在她某个穴位一点,聚积起的力气瞬间消散,软了身子。
姜遗光吃惊又焦急地半扶住她:“你怎么了?”
傅贞儿张张口,猛地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姬钺腾地起身:“她怎么了?”想到什么似的抓起桌上傅贞儿喝过的酒杯一闻,回身怒视公主,质问道,“公主殿下,这酒里怎么会有毒?”
座上那个明艳的少女却忍不住笑出声,她觉得十分有趣,笑够了,才在姬钺和姜遗光冰冷的注视下假惺惺安慰两句,又把奴隶们叫进来骂:“一定是那些粗手粗脚的贱奴!这点事都做不好!”
说着让人拖了刚才倒酒女奴们进来,当着三人的面,就在房门外处死几人。
傅贞儿晕过去不久,又慢慢醒来,她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悲痛欲绝抱着她落泪的姜遗光轻轻掐一下,以气声提醒道:“别睁眼。”
傅贞儿就继续装晕。
她听到姜遗光和姬钺与公主发生了争执,公主似乎心情不错,纠缠了一段时间后终于答应请个太医来看看。然后她察觉自己被抱起来,送到了某个房间,躺在床上。
闹哄哄中,她的手腕上搭上了两根手指,太医给她诊过脉,道她中了毒。
姬钺一直关注着公主,后者脸上扬起得意的微笑。
但下一瞬公主就笑不出来了。
太医接着说还好傅贞儿体内有什么东西压制了毒性,这毒不会伤及她的性命。恰好此时傅贞儿幽幽醒转,见到了公主一瞬间狰狞的面孔。
谁都知道是公主做的,偏偏人生地不熟,他们没有任何法子。
姜遗光和姬钺对视一眼,姬钺代替了姜遗光坐在床前,悲伤又温柔地握住傅贞儿的手。
公主原本还在生气,看他好像也和这女子有情,又不气了,奇异地问他:“你们两个都和这女子有情吗?”
还有这种事?可看他们两人又相处得很好的样子。
姬钺叹息一声,含情脉脉地将傅贞儿脸上一缕发丝撩到耳后:“让公主看笑话了。”
先揭发公主的算计,再让公主对他们好奇。这样公主就会主动找他们说话。
他们的秘密越多,公主会向他们透露的也越多。
姜遗光跟着太医走了出去,边走边关切地问起傅贞儿伤势。
太医很警觉,不过姜遗光是个大唐人,年轻面嫩,看起来只是对荼如国好奇,他渐渐也放下了警惕。
然后他就被哄骗回去,给公主也诊了脉。
公主也是在姬钺诱哄下才肯伸出手来,姬钺本是想看看公主中毒几何,为什么所有人看起来都受了花香影响十分喜悦只有公主喜怒无常,脾性恶劣。可太医手刚搭上去没多久就神色大变,惊恐地差点从胡凳上掉下来。
这谁看不出来有鬼?
公主脸上的笑慢慢收起。
姬钺忙给其他奴隶使眼色,这些人纷纷下跪退下,只有太医在屋内连连磕头,恨不得把自己磕晕过去,就不会露馅了。
一双手托着他的额头不让他再磕,强硬地迫使他抬起头来。
“老实说清楚。”那人声音冰冷。
太医哆哆嗦嗦半天,自知不论如何都是一死,闭眼咬牙道:“殿下有了身孕,一月有余。”
公主呆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肚子,表情瞬间变得无比狰狞,指向太医尖叫起来:“杀了他!杀了他!!”
在场其他三人,傅贞儿依旧陷于混乱中,姬钺假意扶住傅贞儿袖手旁观,姜遗光掐着太医的肩不让他掉下去,闻言微笑道:“公主何必生气?他给你提了醒,不是更好吗?”
公主那张娇艳的脸已经完全扭曲了:“你们敢不听我的命令?!我让你们杀了他!”
姜遗光一手提着太医,另一只手在姬钺背后拧了一把,后者不得不说:“公主是想灭口吗?可我们也听到了,公主也会对我们下手吗?”
一阵劲风从闪身躲开的两人耳边擦身而过!
“砰”一声巨响,花瓶碎片在角落爆裂开。
接着就是杯子酒壶瓷枕等等噼里啪啦砸了一大堆,但那两个人愣是一点没砸中。
太医瑟瑟发抖,恨不得自己马上死过去什么也不知道。可他的脸被姜遗光掐住扣紧两排牙关,这让他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
“杀了他!你们给我杀了他!否则我会告诉父王你们是间人!让父王把你们千刀万剐!”公主连砸几次都没砸中,快气疯了,一气之下就容易掉眼泪,可她除了眼泪以外神情丝毫不见脆弱,只有狠戾与狰狞。
“公主愤怒什么呢?这太医不过说了实话而已,也算给公主提了醒。”姜遗光状似耐心地劝诫,忽然恍然大悟一般,“难道说……公主孩子的父亲身份不一般?”
提到父亲这个词,公主就像被火烧着尾巴一样跳起来:“你瞎猜什么?关你什么事?”
姬钺一唱一和:“那也不必杀了太医,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公主在这里杀了他,别人就会好奇公主为什么要杀一个大夫,他们一定会猜测公主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到时候,他们会让更多懂医术的人来试探公主,这个秘密就瞒不住了。”
满身华彩的公主嘴唇都在发抖,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总算冷静下来了。
公主慢慢地说:“你们想干什么?”
……
“如何?”
回到屋内,姬钺先问姜遗光。
方才他们和公主达成了交易。
公主肚子里的孩子是不能生下来的,她肯留那太医一命就是让他偷偷调配打胎药,小产以后她就假装生病在行宫里休息。到时几个大唐客人就要留在这里帮她掩护,不能被大王发现。
至于孩子是谁的……
太医被他们救了一命,感激地透露给他们消息,很可能是阿勒吉——那个公主最宠爱的男奴,她甚至允许这个男奴品尝她盘子里的菜肴。
姬钺和姜遗光也告诉了公主,朱纱鹊有毒。
公主不是不知道,她只是一直不当回事。荼如国人人都在用香料,她为什么不用?她甚至还想反正朱纱鹊带毒,她不如多吃几朵花把孩子打掉,也省得留太医活口,到时候他乱说话怎么办?但是她想了下怕自己丢了小命,又不敢了,只好命令太医悄悄地、快速地呈上打胎药来。
过几日就是庆典,庆典后会审判一个她格外讨厌的家伙,她可是一定要当面看清楚的。
当然,庆典也好、审判也好,畏惧的太医都老老实实给他们解释了。
这二人的目光都放在了神庙上。
据太医描述,神庙中有神鸟雕像,庆典和颂法都在神庙内。
如果能进去看看就好了……
第454章
骊山行宫, 灯彻夜不息,直至天光大亮。
宫殿依旧破败,相较以往却多了不少人气。这里的鬼被收走以后,驻地就慢慢派人上来, 到最后更是直接在行宫住下, 白日进去研究, 晚上再在行宫外扎营。
有个人走了进去,一眼看到坐在桌边低头读书的女子,嗤笑一声:“你还在琢磨啊。”
来人正是秦亘, 而读书的女子姓陈,就是骊山驻地中有名的绘制了不少地图的陈姑娘。旁人夸起陈姑娘来,都道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往今来之事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可惜, 她对荼如的事了解也不多。
不过还好,经过搜查,她找到了一些古书,应当是荼如国进献的, 上面有让人看不懂的古文字。
陈姑娘见猎心喜, 现下就长在了行宫里,日夜不停地破译竟真的让她弄明白了一些。
秦亘走进来后, 陈姑娘也没有搭理他,任由他拉过一张绣凳坐在桌前,漫不经心地拈起一枚玉简。
“放下。”陈姑娘终于开口。
秦亘道:“怎么?碰不得?”
陈姑娘懒得理他:“我嫌你手脏, 没的污了这玉简。”从前两人相处还算融洽, 自从她得知姜遗光的事儿后,对秦亘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秦亘的脸就瞬间沉了:“你也听到了上头传来的命令, 难道要我抗命不遵?”
陈姑娘啪一声把笔拍在案上:“上面也没让你把人骗进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私心。”
本来应该等姜遗光出来以后,让他休整一番,再和他谈条件,让他服毒后慢慢进入骊山行宫收鬼。到时一边搜集骊山中的书卷一边前进,逐渐了解当年事,姜遗光即便入镜也算做足了准备。
可秦亘自作主张,相当于是让姜遗光毫无防备地入镜。姜遗光如果活着出来还好,要是死了……
陈姑娘冷冰冰道:“你也就是打量着我不在,姓蒙的那小子不敢违抗你。”
秦亘:“我能有什么私心?时间紧迫不想白费罢了,何必往我身上泼脏水?”
陈姑娘冷笑一声:“是么?你敢说你不是因为二十年前宋夫人的事情报复?你知道姜公子是她的儿子才故意为难他吧?”
秦亘脸色彻底阴沉如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陈姑娘腾地站起来,绕半圈到他面前:“好,你不知道,我提醒你!二十年前宋夫人来到骊山,那时你年纪不大,但是也记事了吧?当时驻地里的统领是你父亲,我没说错吧?”
“宋夫人测算出方位,破解了不少地宫谜题,你父亲就想跟着一起入地宫。”
“但是那一次,只有宋夫人活着出来,其他人都死在了地宫里。你那时候就恨得要杀了宋夫人,我说得不错吧?”
秦亘拳头越攥越紧,望向陈姑娘的眼神也越来越凶恶。
陈姑娘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眼睛亮得惊人,她叫了一声对方的大名:“秦亘,我告诉你,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姜公子出来后,他的一应事务还有骊山行宫所有的事务全都由我接管。”
秦亘知道她来真的。如果自己不答应,她一定会把这件事闹大,到时候不光陛下那边会追责,还有……
想到这儿,秦亘就佯怒道:“随你,也让我省事了。”说罢,他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陈姑娘轻呵一声,继续伏案阅读。
她展开了面前一张羊皮卷,羊皮卷上,画着一只奇异的神鸟。
这是她从骊山行宫里找来的,类似的羊皮卷还有好些,但大多都破旧得不成样子了,文字模糊不清,只有这张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些羊皮画卷是荼如国进贡的,而进贡的时间远在唐朝以前,具体在哪朝哪代就分不清了。总之,这些羊皮卷几经战乱波折,最后还是回到了宫中,因为没人能看懂上面的文字,其他人也不当回事,所以一直堆积在仓库中。
那只神兽像一只巨大的鸟,长着三颗脑袋,却只有一对翅膀,一对像仙鹤一样纤长的足,看上去很奇怪,十分不搭。
而三只鸟首的神态也各不相同,各自望着不同的方向,目光幽远,但不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会觉得三只神鸟在看着自己。
是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被注视之感。
陈姑娘仔细看过后,还是无法描述那种让人不舒服的感觉从何而来。她将卷轴拿远,终于发现了古怪之处——
是神鸟的眼睛!
飞禽眼睛大都是圆形,可这神鸟三个头上的六只眼睛,全都是和人一样的两头尖中间圆鼓的形状。看上去……好像三双人眼阴冷地注视着画外之人。
画像下面则写着一串神秘的古文字,有点像篆书,也有些像西夏文字。
经过几日不眠不休钻研,陈姑娘终于弄清楚了这些古文字的意思。
这画卷也不是荼如国的人所绘,而是他们从沙漠绿洲中某个地下洞穴里发现的,他们毁不掉羊皮卷,又发觉上面的图案奇异非常,以为神异。于是从那以后,他们就开始更加信奉神鸟——
陈姑娘可是了解过荼如国的由来,既然那个世家的人认为他们是根据仙人坐骑神鸟的指点才来到绿洲,为什么他们不直接信奉仙人而是只信奉神鸟?原来原因在这里。
三首鸟的图是羊皮卷上本来就有的,字就是荼如国的人后来添的,仿着西北异族文字做了些变体,或增或减几笔,故而看起来和西夏文字有些类似。
荼如国的人们一般学两套文字,一套是中原文字,另一套便是这种自创的异族文字。前者用于和中原王朝建交,在外流通,后者用来书写本国事务,祭祀等。
羊皮卷上面的意思大致是:神鸟拥有三个头颅,一个看向过去,一个看向现在,一个看向未来。神鸟拥有三颗头颅,它全知全能,知道并连通过去和将来的一切。神鸟长了三个头,当神鸟降生时,信奉神鸟的信徒即便死去,也会在绿洲国度得到永生。
过去,现在,和将来?
上面的永生是何意?神鸟的降生,又是何意?
降生……如何降生?何时降生?
陈姑娘不明白其中含义,她也不知道荼如国是怎么得到这张羊皮卷的。
她握着卷轴两边,小心地揉了揉。
这封卷轴历经千百年,可仍旧十分柔韧,水浸不侵火烧不坏,刀剑划不断,上面的字迹也十分清晰。看久了以后……总觉得卷上的神鸟像有一种十分不祥的气息。
好像上面绘制的并非神鸟,而是某种邪恶之物一般。
邪恶之物……吗?
书中记载,他们在祭祀时需要用到人骨,即将罪恶之人的骨头打磨后进行祭祀。这些被祭祀的人大多数是奴隶,并且是犯了罪的罪奴。这也令陈姑娘感到疑惑。
她对人祭一词最早的了解源于商朝。传闻商时人祭盛行,且祭祀手段无比血腥残忍,到后来周取代商后,人祭也渐渐消失,除了个别部落仍在使用这种野蛮狞厉的祭祀手段外,大多祭祀都需遵从“礼”,祭品也换成了三牲五畜。
所以荼如这样一个富饶又并不闭塞的王国,为什么还要实行如此惨无人道的人祭?荼如的灭亡会不会和人祭有关?
陈姑娘翻着书卷,不解。
多日劳累、少眠,让她脸色有些憔悴,她打了个呵欠,忽然感觉有点发冷。
那张神鸟的图样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让她很在意。她想要看点别的东西压下这种不安的感觉,可眼前的文字好像在打转,字句乱飘,唯有三首神鸟像不断在脑海里放大。
她终于忍不住把刚才翻过面的卷轴翻回了正面,然后下一瞬就差点把卷轴扔了出去!
卷轴上的三只鸟首上的六只眼睛,忽然齐齐眨了眨。
陈姑娘瞬间毛骨悚然。
……
镜内。
既然确定了要去神庙,那就最好三人一起。只因他们三人每个人看见的景象都不同,三人同行对比才好。
姜遗光掐着时间收回傅贞儿体内的蛊虫,让她维持在一个半疯状态,并未完全失去神智,但也难清醒思考。
姬钺比她好些,只是好不到哪里去。
公主送来了一个人给他们引路。
这个人……他们早就在别的奴隶那里听过他的名字了。一见到那几乎让整间屋室都亮起来的容貌,他们便知,这是公主最宠爱也最信任的奴隶:阿勒吉。
公主把她最喜欢的奴隶,也很可能是孩子的生父送来作为人质。她似乎不担心阿勒吉出问题。
一路上,阿勒吉对他们的问题也是有问必答。
很快到了神庙。
傅贞儿止不住颤抖,声音微弱:“这里……这里都塌了……很可怕……”
姜遗光像拥抱着情人似的挽着她,悄悄在她耳边问:“还有呢?”
傅贞儿抖啊抖,接着说:“很多鬼影……朱纱鹊,开满了朱纱鹊……”
“那个黑衣女人还在吗?”
傅贞儿回头看一眼就瑟瑟发抖:“还在,她一直跟着我……”
阿勒吉引着他们踏上石阶,进入大门,一路往里走。
偌大广场,洁白整齐的砖石平平整整铺设,满地红花,一尊巨大的白色神鸟像屹立当中,振翅欲飞。
出乎意料的是,神鸟竟然有三个头,三只细长脖颈分别伸向不同方向。姬钺问阿勒吉为什么,阿勒吉却说神鸟就是有三个头,没有别的什么原因。
姜遗光抬头望了一眼。
阿勒吉没有说谎,但正因为他没说谎,这件事才显得奇怪。
民间传闻中的各路神仙、神兽,绝大多数都是由百姓口口相传编造而来。他们恨不得把神兽、神仙身上每个不一样的地方都安排得清清楚楚。譬如某兽有三只眼睛,那第三只眼睛一定有奇效,譬如有人长了三头六臂,那这人有什么奇遇导致三头六臂分别有什么神通的故事也一定不会落下。
荼如国的人既如此崇敬神鸟,又怎么会不替神鸟的异常之处编个故事?
遍地都是鲜红的朱纱鹊,花香浓郁得姬钺快晕过去了。他放缓呼吸,甚至用事先准备好的湿手帕捂住口鼻也没用,眼看他脸颊泛起红晕要和其他人一样带上安详微笑,姜遗光又及时挽住了姬钺。
蛊虫自两人皮肤相接处迅速游到姬钺体内,姬钺被这突如其来的疼痛激得背脊一僵,但他又很清楚姜遗光这是在帮他,就只好咬牙忍住这股疼痛。
再往前走。
高高低低的红花掩埋了一块不大的池子,池子里全是白骨磨成的球,森白一片,表面落了灰,看样子有一段时间没有人来了。
这些骨球的材质……不必说几人也明白了。
傅贞儿直勾勾地盯着池子,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站都站不稳了。
“你……”
姜遗光还没说完,傅贞儿突然抱住头,发出长长的尖锐嘶叫。
她拼了命想逃跑,却被姜遗光抓住了手腕,傅贞儿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饥饿的野兽那样对着姜遗光撕扯抓挠,后者不断躲开,但仍旧抓着她不放。
阿勒吉目瞪口呆,不知该做什么。姬钺抬手要打晕她,却被姜遗光制止以看她要逃到哪里去的理由制止住。
突然,傅贞儿猛地窜出去,跟老鼠一样狠狠咬住了姬钺的手肘。
后者吃痛要甩开,可傅贞儿死死咬住不肯松口。人的牙不比野兽尖锐,但姬钺仍感觉自己差点要被她咬下一块肉来,血从伤口缓缓滴落。还是姜遗光掐住她的牙关才逼迫她松口。
姬钺捂住伤口,只见傅贞儿咧嘴一笑,满口血红。
他应该愤怒的,可因为花香的缘故,又止不住地心情愉悦。
姜遗光则看着刚才血滴落的方位,微微皱眉。
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几滴血落下去后,被淋了血的朱纱鹊陡然长大了一圈,香气也更浓。
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诡异的猜想——
朱纱鹊,该不会必须用血浇灌才能种活吧?
第455章
姬钺捂着手肘上的伤口嘶一声后退, 剧烈疼痛倒让他清醒不少。顺着姜遗光的视线低头看去,嘶得抽了一口冷气。
那里长满了比其他地方更密集的红花,香气也更浓,一闻就让他头晕目眩。
用血浇灌长大的花竟然被他们拿来制作香料?这种花香会带来什么后果根本想都不用想。
到这时姜遗光也顾不上傅贞儿了, 抬手将其打晕, 冰冷地注视着阿勒吉:“这就是你们的香料?”
阿勒吉迷惑不解, 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突然变了脸色:“是,是啊。三位贵客,有什么问题吗?”
花香馨甜, 姬钺一边不受控制地感觉到了愉悦,然后又忍不住因为这份愉悦感而泛恶心,嫌弃道:“你们平常也是用人血来浇花的么?”
阿勒吉好像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惊讶:“是,都是用罪奴的血。不过放心,都是些罪恶低贱的奴隶的血, 和贵客您无关。”
“用人骨祭祀,用人血浇花……”姜遗光只觉得古怪,这样供奉出的“神明”,会是个什么东西?
说得再直白点, 这么多人命丧于此, 他们的怨气该有多重?
“你们不怕神鸟怪罪?”
阿勒吉感觉很奇怪:“怎么会?受到供奉,神鸟只会保佑我们。”
姬钺抑制住又想笑又觉得恶心的冲动, 他意识到自己和姜遗光都忽视了一个问题——
他们好像都没有问神鸟能带来什么。
自从成了入镜人后,姬钺就不再读四书五经,而是不断钻研史上鬼神之事。据他了解, 被人信仰且供奉的神灵, 即便都是编造出的,人们也会给它编造上一个完整的故事, 从神仙的长相、姓名、身世由来再到喜好脾性等等,各路神仙精怪有什么职能也能编得清清楚楚。譬如有的神仙是天地灵气凝化而生,有的神仙是凡人死后成圣,有的神仙管炉灶,有的神仙负责施云布雨,有的神仙掌管求子姻缘……
但神鸟呢?
他们不知道神鸟的由来,也不知道神鸟职能,连个名儿都没有,所有人都只管它叫神鸟,只说要举办庆典供奉它,却不说供奉后能给人带来什么。
供奉神鸟的人,是求好运?求富贵?还是祈求风调雨顺?
姬钺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然后,他第一次见到了阿勒吉脸上的迷茫。
约莫是受到花香影响,自从进入荼如后,他所见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奇异安详的笑,只有两个人除外——公主和阿勒吉。
公主喜怒无常,她似乎从来没有心情平和的时候,不是暴怒就是狂喜。阿勒吉则给他一种……麻木?或者用别的词形容的感觉。
他看似和其他人一样在笑,可在姬钺看来更像是长久为奴后面对主人时习惯性的谦卑的笑,并非发自真心,却也和被花香迷惑的那些人不一样。
但现在这种笑消失了,阿勒吉变得格外迷茫,好像听到了一件自己从未听闻的怪事。
姬钺:“怎么?你自认为是神鸟的信徒,却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阿勒吉目光渐渐空洞,嘴唇翕动:“我……我好像也不知道……”所有人都说要拜神鸟,可没有人说过为什么要拜。
姜遗光轻呵一声:“真有意思,你们拜了几百年的神鸟,却什么都不知道?”
阿勒吉无法反驳。他心底也冒出个疑问:是啊,他们为什么要拜神鸟?
姬钺和姜遗光一唱一和,忍住那股发晕的香气冷笑道:“你只是个奴隶,不知道也正常,只要告诉我谁能解决我这个疑问就好。”
阿勒吉凝神想了想,道:“宫里有一位掌书……”
那位掌书姓吴,现居住地离公主行宫不远。掌书一职便是记录宫中事,真要论起宫里的事儿,除了大王和大王身边的总管,就数掌书知道的最多。
姜遗光和姬钺对视一眼,后者微一点头,示意他可以去试探试探。
傅贞儿被姜遗光打晕了,他干脆就背着她走,一路往里,走过神庙前的广场,正来到神庙大殿前。
阿勒吉说:“最多走到这里了,后面是天狱,平常不会放人进去。”
“天狱?”姬钺不解。
阿勒吉看看四下无人,索性也给他们解释了。
天狱是一座高塔,用来专门关押贵族的牢狱。贵族若犯了错,就会在庆典后的颂法时当众押进去。关进去的囚犯基本都是死路一条。
姜遗光若有所思。
荼如国中等阶分明,针对奴隶的律法极其严苛。如果公主怀有阿勒吉孩子的一事暴露……她很有可能也会被送进天狱。
他便提出要进去看看。
阿勒吉无法阻拦,只好以公主令牌带三人通过看守侍卫,穿过几重门,又经过一条长长的通道,走进了一圈高大围墙中。
围墙本就极高,正中却还修了一座和围墙边近乎平齐的高塔,用意十分明显——即便在高塔上,也不可能看到远处,只能看到外面的围墙。
姜遗光轻声问姬钺:“你看到了什么?”
姬钺慢慢走近高塔,眼神逐渐涣散,他之前都是忍耐着,现在却放任自己的理智陷入混乱。然后,他说:“我看到……满地废墟,开满了朱纱鹊……”
“最高处,有一个铁笼,铁笼里关着一个人……她肚子很大……她……关着一个……黑衣服的女人……”
说到此时,姬钺浑身剧震,猛回过头看向跟在自己身边的黑衣女子。
跟在他们身边的是一个黑衣女人,高塔之上铁笼中的也是一个黑衣女人,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姜遗光什么也看不到,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座高塔。但……
他想,黑衣服的大肚妇人……公主有身孕……难不成那个黑衣女人就是公主?
阿勒吉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他跟随公主多年,深知自己如果要保命,就要学会当一个哑巴、聋子。
是以姜遗光提出要进天狱看看时,他也没有拦,只是将公主的令牌递了过去。
姬钺扶着傅贞儿停留在原地。
姜遗光不要他们进去,他担心黑衣女人如果跟着进入,会发生一些不妙的事。
高塔下,狭小的门被守卫打开,一股夹杂灰尘不怎么好闻的气味扑面而来。
昏暗,阴冷,只是站在门口,就能感觉到里面的让人不安的气息。
姜遗光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捂住口鼻走进去。
高塔里没有点灯,也不像自己见过的高塔一样分成数层,它甚至没有分层,就像一根空心的粗管子,站在底下往上看,后脑要几乎贴着背了才能看到顶端被铁链拉起架在空中的一块木板。长长铁链从四周贴着墙竖直垂下,连着类似井轱辘一样的一个机关。
看到以后他就明白了,天狱是如何关押犯人的。
把木板放下,落到地面,将犯人推进木板中,再操纵机关把木板拉上去。这样一来,犯人就会被架在空中。
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现在天狱里应当没有犯人,不然守卫也不会这么痛快地放他进来。可为什么……木板此时是吊上去的,而不是放在地面上?
他刚冒出这个念头,上方的木板忽然发出长长的吱呀声。
它轻轻晃动起来。
上面有东西!
姜遗光几乎马上就想到了,他转身就要跑,而此时一阵大风吹过,“砰”一声巨响,门被吹上了。
姜遗光用力推门,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开,门变得和四周墙面一样冰冷、坚硬。姜遗光又敲门叫外面的人,可门外也没有一点动静。
没有人,轱辘把手忽然疯狂转动起来,铁链咻咻抽出破空声,吊在最上方的木板直直向下坠落!
姜遗光闪身躲在一边,没有被从天而降的木板砸中。他的手已经抽出了缠在腰间的软剑,眼睛不断在四处搜寻,试图寻找能逃走的契机。
可四周一片黑暗,那是纯粹的没有一点光亮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他什么也看不清。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姜遗光就停在原地不动了,呼吸一点点放缓,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但他听到了身前不远处传来的动静。
很轻微的动静,声音十分微弱,像是衣物擦着木板发出的声响。
那是什么?
姜遗光背靠着墙,早已无路可退。黑暗之中,他只能听着那个声音渐渐靠近,向他爬过来。
……
姬钺一个恍神,就看见高塔的门突然关上了。他心里一突,急忙松开傅贞儿奔过去:“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把人关在里面?”
阿勒吉也跟着说:“这三位是公主的客人,不是犯人!”
两个守卫连连赔罪,即便此刻脸上也带着笑,其中一个道:“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刚刚突然吹来一阵风,门就关上了,小的要开门,可这门怎么都打不开……”
门外扣了两个门栓,一个用实木扣着,另一个挂了一把大锁,两道门栓中有个活扣相连。要开门时,先打开锁,将带锁的门栓抽掉,才能拉开第一根门栓。
那风实在邪门,把门正好吹关上了,那道锁也正正好扣了上去。现在那个守卫就在手忙脚乱地掏钥匙开锁。
阿勒吉斥责他:“还不快打开?”
守卫讪笑:“这……这钥匙明明才打开过,现在又打不开了啊……”
姬钺心更沉,他当然知道这肯定不是普通的风,姜遗光独自被困,恐怕凶多吉少。
守卫还在努力开门,可不知是不是他太用力的缘故,咔的一声,手里钥匙居然断了!钥匙齐根断在了锁孔里!
“够了!去叫人抄家伙把门打开,用什么都好,把这门打开了!”姬钺高声厉喝,眼睛却盯着阿勒吉,“要是里面的人出事,你们一个都别想好过!”
阿勒吉神色一凛,知道姬钺说的是公主,便赶忙催促骂道:“还不快去?锤子锯子什么的都取过来!别想着跑,我可是记住了你们两个长什么样子。”
两个守卫连滚带爬忙跑出去喊人。姬钺跑到门边用力敲门叫喊:“善多?善多你在不在?”
姜遗光什么也没听见。
冰冷的气息逐渐向他靠近,他背靠着墙,慢慢往旁边挪动,步子放得很轻,不发出一点动静。
姬钺在门外拍打叫喊,不断撞门,可这看起来不怎么结实的门却无比坚硬,撞上去时简直像撞上一面厚实的墙。他又附耳在门边听,却什么也听不到。他心更沉……傅贞儿不顶用,要是姜遗光也出事,他真的能在这场死劫中活下来吗?
冷静,不能乱。姬钺深吸口气,飞快思索起来。
入镜到现在一直平安无事,即便进入神庙也没有异样,直到进入天狱姜遗光却突然被困。反过来说,这间天狱必有问题,很可能就是破解死劫的关窍之一。
两个守卫很快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不少奴隶——原本奴隶是不能进神庙的,更不用说进入天狱,但没办法,谁让公主有令呢?
里面依旧没有声音。
一片乱哄哄,姬钺眼不见心不烦,撇过头去走远几步。
他忽然感觉到了不对。
傅贞儿怎么不见了?!
不光是傅贞儿不见了,那个黑衣女人也……
姬钺站在天狱门口,眼睁睁看着黑衣女人向他走来。
他眼前白光连闪,破旧废墟漫天黄沙和眼前围墙不断交错,而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只能眼睁睁注视着那个女人一点点走近。
冰冷和腐朽的气息一下子包拢住姬钺。
姬钺屏住了呼吸,浑身冰凉。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哪一步,致使恶鬼迫不及待要除掉自己。可现在想也来不及了,那个黑衣女人……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不足三尺的距离。
那股扑面而来的冰冷和腐蚀气息更加强烈地压迫而来,身上还带有浓浓的花香。
姬钺垂着头,不和它对视。
很安静……还在争执着如何打开门的那些声音好像都消失了,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死期要到了吗?
他不甘心!
即便活得这么恶心痛苦,他还是不想死的……
他到底做错了哪一步?该怎么补救?
该怎么补救?!
低下的视线,看到了一层黑衣下摆。
他知道,那个东西站在自己面前了,它可以立刻杀了自己,可它就是不这么做,只是为了戏耍他而已。
该怎么做?!
一只腐烂枯瘦的手,高高扬起,带着破空声如闪电般向他袭来。
不——他不想死!
“砰——”重重的一声巨响,高塔大门轰然打开,还停在门前的好几人被直接撞飞出去好几尺,滚落在地。而随着这声巨响,那只手凝固住,停在姬钺喉咙前。
指尖长长的坚硬指甲,已经有些微戳进了皮肤中。姬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指尖触及处蔓延到了全身。
……它停住了?
是姜遗光出来了吗?
它是不是放过自己了?姜遗光是怎么做到的?
他一动不动,屏住呼吸,生怕再次引起这只手的注意。
不知等了多久,可能有一辈子那么长,那只手终于再次动了,慢慢的,一点点收了回去。
然后,那道黑影从姬钺身边飘了过去。
姬钺余光看见那道影子,一直飘向了高塔中。
他得救了?
姬钺试探地往前走两步,到这时竟有些喘不上气,他才发现刚才自己竟然连呼吸都忘了,胸腔里的心跳得快如鼓点,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慢慢回头看去。
这下,他也知道,为什么后面的声音忽然都消失了。
身后,所有人无一例外全都暴毙倒在原地,死状无比凄惨,惨白的尸骨堆积。血流下后,很快就被地面沙壤吸进去,不一会儿,满地嫩芽破土而出,飞快地抽出茎,长出花苞,哔哔剥剥绽开一朵朵鲜红欲滴的红花。
阿勒吉呢?姜遗光呢?他们也死了吗?
姬钺刚想跑,身后,一只手轻轻拍上他的肩。
那一瞬间姬钺心都凉了,刚想拔腿就跑,却听见身后传来熟悉又虚弱的声音。
“是我,带我一起走。”
他回过头去,就见姜遗光满身是血站在原地。
“我没死,只是跑不动了,带我一起。”姜遗光再次重申。
姬钺发现那只手还有温度,不像死人,心下一松,顺着胳膊揽住姜遗光肩头便向外奔去,转瞬间消失在原地。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姜遗光:“服毒。”
“服毒?”姬钺脑子还有点乱,一时没明白。
“蛊虫能食毒,也能放毒。当我发现门被关上以后,便想起了你和我说过的那句话……”
姬钺说,他看到了一片废墟,废墟之上吊着铁笼。
他看见的是高塔,是囚笼。那就让他见到的高塔变成废墟。
所以,他让蛊虫咬伤了自己,瞬间释放出剧毒,任由自己陷入疯狂混乱之中。然后……他终于看到了废墟,并冲了出去。
在冲出去后,蛊虫又立刻将毒吸走。
骤然间中毒与排毒不是常人能承受的,即便以姜遗光的体魄,他也差点瘫软在地爬不起来。
姬钺了然:“原来如此。”
他们起先就猜测天狱里的黑衣女人和一直跟着他们的是同一个。现在看来这个猜测没错。
所以在大门打开后,那个黑衣女人才会放过姬钺。
耳边风声呼呼吹过,姬钺飞快道:“难怪它要一直跟着我们,因为只有我们能看到它。”
眼见即为实,他们能看到这个女鬼,这个女鬼才算真正“存在”,才能跟着他们行动。换句话说,如果他们神智清醒,看不到黑衣女子,黑衣女子也不会跟着它们。
而它一路跟随的目的……恐怕就是要找到天狱中自己的身体。
现在,它的目的达成了。
“傅姑娘去哪了?你见到她了吗?”姬钺问。
姜遗光声音微弱:“不知道。不是你看着她吗?”
姬钺把刚才的事解释了一遍,他以为傅贞儿和黑衣女子一样进天狱去了,现在看来没有。
姜遗光呵一声,戳破他的心思:“又想把她的失踪怪在我头上?”
姬钺非常自然地说:“怎么会?你多心了。”
姜遗光不置可否。
现在该去哪儿也成了个问题。
阿勒吉出了事,他们就不能再出现在公主面前。否则这个不讲道理又心狠手辣的公主听到阿勒吉死讯后,恐怕会当场发狂直接杀了他们。
可他们已经知道破解死劫关键就在公主身上,这就让他们更加为难:回还是不回?
从神庙中逃出来以后,好像突然从地狱回到了人间,满大街来来去去的人们仍在为庆典忙碌,一派和乐。
他们还不知道,在神庙深处发生了多么恐怖的事。
由于姜遗光满身的血也黏在了姬钺身上,所以姬钺也没法见人了。这幅样子一出去就是明摆着告诉别人他俩有问题。二人只好躲在暗处。
第456章
“要不然就说我们都被强人所害?”姬钺提议。
姜遗光叉着手冷笑:“然后直接被公主拖下去处死?”
他们刚来时无缘无故就被下毒。真论起来, 公主才更像疯子。她做任何事都不顾后果。
一个疯子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还拥有至高的权力。她可以用她的权力制造出远比普通疯子更可怕的灾难。
说起权力……
姜遗光和姬钺都想到了一个人。
公主的权力,来源于她的父王。
行宫内,公主看着太医端上的一碗药。
碗中药漆黑, 发苦, 映着公主不情愿的脸庞。她接过, 放在桌上,向外看了一眼:“阿勒吉还没回来吗?”
公主把所有奴仆都赶了出去,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室内阴凉, 清凉的风从窗口吹进,太医跪在下面,被吹得打了个寒战。
“回,回殿下,阿勒吉他……”
哆嗦半天也没说出来, 公主竟也没责罚,只是望着窗向外发呆。
阿勒吉不在,她很害怕。
太医也看出来公主不是真的想要他回答,识相地闭嘴。
时间一点点过去。
天渐渐黑了, 桌上的药也早就变得冰凉, 不再散发热气。
太医腿都跪僵了,可公主就只坐在原地发呆。
阿勒吉还没有回来……
她望着桌上凉透了的药。
太医说宫里的药都是有数的, 少一点都要记账。像这样药性大又不伤身的打胎药,他只能弄出这么一碗。
如果这碗药浪费,太医也不能再偷偷配出第二份来。
公主咬牙想了很久, 一鼓作气伸出手, 仰脖一饮而尽。很快痛意排山倒海般袭来,等了没多久, 一股热流从两腿间涌出。
……
王宫中,已经夜深了,殿内依旧灯火通明。
墙缝、地砖缝……各处缝隙里都长出了红艳的花,花香弥漫,馨甜馥郁。
这本该是诡异的一幕,但来来去去的宫人都不觉得古怪,脸上都带着奇异安详的微笑。
大王坐在上首,他的王座下也长出了数十朵红花,可他却和其他忍不住露出微笑的人不一样。
他在发怒,并特地让人看出来了他在发怒。
于是那些奴隶们即便高兴,也不敢露出笑,生怕他们的大王厌弃。
大王为何愤怒?
他们都知道,是因为公主。
黄昏时,一个奴隶匆匆赶来,禀报了一条有关公主的消息。
那个奴隶是太医身边的医奴,他“偷偷”告诉了大王一个关于公主的消息。
他说医署中有个太医被公主叫走了,后来,这个太医回来取药。表面上取走的药很多,化瘀止血、跌打损伤、滋补等等。那太医暗示说公主鞭笞了最心爱的奴隶,所以才需要大量药给他治伤。
但实际上……
那些药还有一个功效,可用于女子落胎。
行宫中的探子也回来了,他们说,今天公主把所有的奴隶都赶了出去不让人进屋,只留了一个太医,不知道在屋里干什么。
然后大王就愤怒了。
愤怒的原因……奴隶们都清楚,他们都在猜测,公主是不是真的怀了孩子,才偷偷买通太医要把孩子流了。
这个孩子是谁的?
答案似乎毫无疑问——不是阿勒吉还能是谁?他可是公主最爱的宠奴,不然公主为什么要瞒着大王?大王知道后又为什么要生气?
阿勒吉这种贱奴是什么身份?玩玩也就罢了,公主竟然还怀了他的孩子。大王怎么可能不愤怒?
他们还听说阿勒吉不见了。可能是公主把他藏起来了,也可能是公主一怒之下把他杀了。
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擦黑等到深夜。令奴隶们奇怪的是,大王愤怒后,就坐在王座上,不说话,一动不动,好像一尊雕塑。
期间,吴掌书带着一个大唐客人来求见,这些奴隶拿不准大王怎么想,就把人挡了回去。
吴掌书带着姬钺在外面等了很久,也不见回心转意,他疑心出了什么问题,找几个奴隶拐弯抹角问过后,才得知大王似乎正在发怒,不想见人。
吴掌书又花了重金撬开一个内侍的嘴,得知大王发怒的原因和公主有关。更多的那内侍也不肯再说,说了他的命估计就没了。
吴掌书没奈何,只能引着姬钺先回府上。
他还是在路上遇见姬钺的,当时他带着一双儿女回家,结果途中车夫惊了马,发疯的马在街上横冲直撞。当时他们在车厢里吓得魂飞魄散,差点以为自己要丧命了,不料突然冒出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飞身制住发狂的马。
那人名叫姬钺,是公主在出游途中碰到的迷失在沙漠中的大唐贵客之一。吴掌书听说过这事,他还和自己儿女说起最好能把这几位大唐来的人请到家中做客。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碰到对方。
姬钺说他本来在公主行宫待得好好的,因为对庆典和神庙很有兴趣,公主就让人送他们一行三人去神庙看看,结果就在神庙里遇到了一伙歹人。那群歹人武艺高强,想要将他们劫走,他和其中一人拼命搏斗,也没能避免这群歹人劫走了三人中的女客。他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只好出来求救。
而姬钺也坦诚了,自己是故意拦下吴掌书的。
他初来乍到,没有人认识他。去神庙的事知道的人也不多,为什么刚去神庙就被歹人围住?他只能想到公主身边有内奸。
姬钺说正因如此他才不敢回公主身边去,他在王城里打听过,吴掌书是大王信重的臣子,所以才特地找机会搭上关系。
神庙里有一伙歹人?这听上去实在离奇。
但也正因为太离奇,寻常人编都不会这么编,吴掌书反而信了几分。
“唉……大王今日不见客,恐怕只能等明天了……”吴掌书对姬钺说。
后者十分焦急:“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他想见到大王后请大王调兵全城搜寻他那位同伴,可现在连宫门都进不去。若是等到明天,他那位同伴恐怕凶多吉少。
吴掌书很同情,可他也没有办法,谁敢惹恼气头上的大王呢?
二人回到吴家深夜,吴掌书请姬钺回房休息,有什么事第二天再说。姬钺当着他的面十分不情愿地回房了。
房间亮起灯后不久,窗户传来轻轻的几声叩响,乍一听还以为是鸟在轻轻啄着窗棂。姬钺回应般同样轻叩几下,推开了窗户。
紧接着,一个人从窗口翻了进来,像一只灵巧的小鸟。
是姜遗光。
他也换了衣裳,身上血腥味早已洗净,进房后第一件事就是拉住姬钺,用蛊虫替他除去些毒,同时说道:“我找到傅姑娘了。”
姬钺吃惊:“在哪儿发现的?她现在何处?”
姜遗光:“神鸟雕像的喙里,她把我也当成了怪物不肯下来。我把她打晕藏起来了。”
姬钺:“你不替她治治么?”
姜遗光只说:“再厉害的蛊也不是无底洞。”
姬钺只好作罢,说起了他今日的经历。他怀疑大王已经知道了公主的事情,所以才在发怒不肯见人。
姜遗光却摇摇头:“并非如此。”
他们一开始的计划就是姜遗光在街上制造惊马事故,姬钺趁机出面,混进跟随奴隶最多、车马最大最漂亮的车队。姜遗光则隐在暗处见机行事,最好是回到公主身边打探。
姜遗光一路跟随,见姬钺进了宫后一直等待,便悄悄换了奴隶的衣服,潜进荼如国大王的房间内。
起初他没发现什么不对劲,侍奉的人都退下了,只有大王独自坐在室内,似是在发怒。而从奴隶交谈中他又了解到大王是因为公主而愤怒,他疑心大王知道了公主的事,便没回行宫,而是去了一趟神庙,试图找到阿勒吉留下的痕迹。
如果阿勒吉没有死,一切还有转机。
很可惜,他在神庙里只找到了阿勒吉的尸体,并再一次被不知名的厉鬼追逐,逃跑时,他无意间看到了高处神鸟喙中躲藏着的一道身影——是傅贞儿。
但在鬼影追逐下,他不得不放弃傅贞儿,匆忙离开神庙。当他再次潜入王宫,见到独坐室内的大王后,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
大王端坐着,一动不动。
他没有死,但和姜遗光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相比没有一点变化,维持着原样坐着一动不动,甚至连衣物上的褶皱都不曾变化。姜遗光试探着发出一点声音,大王也仍旧不动,他疑心有诡异作祟,便赶紧回来。
姬钺陷入了沉思:“……你说,这么多怪事到底是为什么?”
王城里遍地盛开的有毒花朵,香气会让人陷入极乐幻觉,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景象。但有两个人不受影响——阿勒吉与公主。
公主和奴隶私通,怀有身孕,买通太医堕胎,大王也十分奇怪,静静地坐在原地好几个时辰。
傅贞儿疯了,躲在神庙中。
黑衣女人和公主之间的关系也十分微妙。
按常理说,镜中怪相虽然混乱,但混乱中总能找到一些线索。他们要做的就是从混乱复杂的现状中找到正确的路。可现在,一切事情都在朝着他们看不懂的方向发展了。
“其中必定有被我们忽略的事情……一定有……”
姜遗光努力去想,可他脑海里某个地方似乎被刻意遮蔽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姬钺苦笑:“我也想不出……”他应该感到恐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满心愉悦。
姜遗光沉默片刻,道:“有个方法,或许可以试试。”
姬钺:“什么?”
见他的目光注视在自己身上,姬钺明白了:“你想让我服毒?”
姜遗光点头:“傅姑娘中毒极深才疯了,而朱纱鹊和其制成的香料能让人看到奇异景象,我认为这不是巧合,傅姑娘的疯,可能只是她看到了常人看不见的事物。”
姬钺嗤笑一声:“她现在连话都说不清楚,你就想让我试试?”
姜遗光:“对。我需要证实我的猜测。花香应当不止是让人疯狂。”
姬钺脸上的笑一点点收敛,直视着他。
他知道,姜遗光是来真的了。
一旦姜遗光表明自己“需要”达成某个目的,他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姜遗光现在需要他“疯”,就算自己不愿意,他也会用尽手段逼疯自己。
如今只有姜遗光有解毒手段,和他闹翻并不值……而且姜遗光目前没有要害死他的理由……
姬钺反复权衡利弊,点头答应:“多的话我不说了,你也知道,我活着对你更有用。”
朱纱鹊随处可见,采了数十朵捣碎成汁,最后得了一小杯浓稠如血的花汁,摆在姬钺面前。
两人都不说话,只以眼神互相示意。
姜遗光微一点头,摊开手掌,驱动蛊虫来到掌心,他割开指尖一点皮,那条虫便灵活地从破开的表皮的那一点钻出来,欢快地摇头摆尾。
姬钺将杯中花汁喝了下去。
很快,他的目光就变得迷离,神色恍惚迷醉,似是刚才喝的不是花汁,而是一杯烈酒。然而在迷醉之中又掺杂了恐惧的古怪之色,望向姜遗光的眼神也变得陌生惊惧,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同伴,而是能夺取他性命的恶鬼。
姜遗光一把按住要逃跑的姬钺,捆在原地。
……
夜深了,吴家院中灯火渐渐暗下去。
然而灯火消失并不意味着人们陷入安眠,相反,吴家的院落、围墙外街道、街头巷尾茶馆酒肆,到处都游走着神色迷离的人。
有贵族,有侍人,有奴隶……
花香弥漫,如汪洋大海能将人溺死的香味,越来越浓,好像能看到浅红色的香风吹过王城上空。
夜深了,王宫深处依旧灯火通明。
大王端坐室中,一动不动。
夜更深了。行宫内,公主痛苦地捂住肚子在地上翻滚,身下洇出一大滩血迹。
太医早就吓得面无人色,不敢给公主诊脉,左右看看四周无人,太医提上医箱便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月上三更。
吴家客房内,一排椅子上整齐地绑了好几个人,姬钺是一个,其他都是吴家的侍人和奴隶。
姜遗光从其中一人收回了蛊虫,摊在掌心细看。
果然……
蛊虫又变大了一点。
给姬钺吃下不同剂量的毒,再让蛊虫吞食,蛊虫长大的速度也不一样。第一次他让姬钺喝下十五朵花的花汁,令蛊虫吸食干净,第二次换成三十朵。结果可想而知,两次蛊虫变化的形态对比,第二次明显比第一次大些。以此类推,根据姬钺服毒量和蛊虫变化快慢,姜遗光得出了许多有用的结论。
而再倒推计算,姜遗光将他在镜外印象中最后一次见到的蛊虫大小,和镜中第一次见到的蛊虫大小比对,再对比现在躺在他掌心的蛊虫。他终于确定了一点——
他从马车上醒来后第一眼看到了姬钺,姬钺说他们刚入镜不久。
但从蛊虫变化来看,这绝不可能只是刚入镜不久,他们很可能早就进入镜中并渡过了一段时间。
在最开始马车里醒来前,他们一定还发生了别的事情,只是他们都把那些事给忘了。
再说回服毒后,也就是“疯了”以后看见的场景。
姬钺和傅贞儿的描述十分相近,他们都说看到了废墟、风沙,以及满地红花。
姜遗光起先认为不同的人服用同样的毒药,疯了以后,看见的事物应当是不一样的。比如有些人疯了后觉得天一定会掉下来,有些人疯了以后担忧地会塌陷下去。但姬钺和傅贞儿也好,他捉来的其他奴隶也罢,这些人先用蛊虫清理余毒,再服食同样的毒药后,看见的景象竟然没有区别!
他们都在服毒后看到了一样的景象,这也不可能是巧合。至于他们看到了什么……
联想到神庙中的大肚子的黑衣女人,几经揣测,姜遗光认为,他们看到的是“未来”。
未来被灭的荼如国,不正是长满红花的废墟吗?
……
姬钺彻底清醒后,空中的香气已经浓到了让他难以承受的地步。姜遗光脸上蒙着浸湿的布巾,地上还躺了好几个吴家的奴仆,此时他们全都晕淘淘躺在地上,只留了一口气。
没等姬钺问,姜遗光就把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
他认为,疯了以后,能见到“未来”,或者反过来说也行,因为花香会让他们看到可悲又绝望“未来”,所以这群人才会“疯”。
姜遗光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猜测——
他认为,荼如国国王身上的怪事,也可以用花香来解释。
花香可以让时间混乱,让人看到“未来”。
那么,让一个人的时间停滞在“现在”,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所以当时的大王不是被人控制住了,而是因为他身上的时间停住了……”姬钺陷入沉思,“你推测的很有道理。”
将来和现在……混乱的时间……花香……
花香越浓,时间越混乱……
“被我们遗忘的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姬钺忽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既然花香能让我们看到将来,也能让人停留在当下,会不会……也有一种方法,能让人回到过去?”
姜遗光:“或许有,但我不清楚混乱的时间和荼如国灭亡又有什么关系,为何花香又会让时间混乱。”
幕后的怨念又到底想要什么呢?
两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思考中,他们都意识到,自己目前所有的猜测都缺失了至关重要的一环。而正是这一环,让他们目前所有的猜测都无法成立。
到底还有什么是被他们忽略的?
窗外,人们面带喜色,在月光下游行。
第457章
天快亮了, 窗外人声渐渐响起来。
不论是奴隶还是贵族都从屋里出来了,他们脸上带着奇异安详的笑,仿佛看到了世间最美的场景。
“好快活……”
“花香……极乐……”
姜遗光觉得这些声音有些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听过, 可他想不起来了。
他猜测自己失去过一段记忆, 而这段记忆中或许就有类似经历。只可惜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根据过往经验, 凡有诡异变数之处,必然有破局之法。这恰恰说明他们丢失的记忆中有着能破局的关键,否则鬼怪为何特地抹除掉?同理, 神庙之中和大王身边也必然有关键之物。
姬钺也这么认为,他提出一个提议,两人兵分两路,一个再去神庙打探,另一个去大王身边。
前者除探听外再试试能不能把傅贞儿带回来。后者则要潜到大王身边, 看他是否对时间混乱有数等等。
两条路一样凶险,可他们别无选择。
……
天亮了,大王也终于动了。
姜遗光伪装成一个从人混迹在喜悦人群中,见到了终于动弹起来的大王。
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几乎是见到的第一眼姜遗光就做出了这个判断。
一路走来, 遇见的每个人都被花香浸染似的陷入极乐、迷醉的幻想中, 双眼发亮,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姬钺中毒后也是这样。
可大王没有。
这样不受影响的人, 他只见过三个,另外两个,一是公主, 二是阿勒吉。现在, 这样的人出现了第三个。
大王身上又有什么秘密?他会发现自己身上的古怪吗?
姜遗光想了下就决定冒险,在一众奴隶中, 他抬起头,露出了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冷漠神色,并在上茶时悄悄附耳过去说了句话。
大王起先没注意,待姜遗光说自己知道公主的消息后,才多看了他一眼。
“你们都退下!”他下令。
一众侍奉的奴隶闻言笑着向外走。姜遗光注意到他们行走的路线有点奇怪,譬如原本平直的道路却好像要避开什么似的拐个弯,好像他们都看到了那片空地上存在着的事物似的。
大王没在意。
他醒来后就觉得很不对劲,他只是坐了一会儿天就亮了,原本他还想趁夜让人把公主绑来,谁知道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黑夜就变成了白天?
实在太奇怪了!可守在门外的奴隶都说大王没有命令他们不敢进去,所以没有人知道他在房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难不成……是他睡着了?
大王心绪复杂,处置了几个人后,又装作不在意,可他心中最深处仍旧有一丝隐秘的担忧——以前好像也发生过这种事,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很久。
至于奴隶……他原本并不在意,也没有留意到这些
但在其他奴隶都露出相似的微笑时,有个奴隶和他们不一样。这就像一面白墙上突兀地多出一团黑,让他很难不留意。
其他人退下后,那人往脸上一抹,突地露出一张绝不是奴隶该有的少年精致的面庞。
那少年先行了一礼,再匆匆说他并不是奴隶,是从大唐来的客人,原本住在公主行宫早就该来拜见大王的,但出了些意外,他不能再回公主的行宫,只好想办法混进了宫里求见大王一面。
大王不关心他从何处来,只关心他在行宫内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那少年悄悄道,公主昨夜叫了太医去打胎。
再有,公主让他的同伴处死了阿勒吉。
“公主担心自己因怀上恶胎而被降罪,她不能让其他奴隶去做这件事,因为那些奴隶都有可能把事情告诉大王。所以……她以我们的朋友为人质,逼迫我和同伴将阿勒吉带去神庙,然后……我的同伴杀了他。”
听到这儿,大王脸上伪装出的微笑也消失了,一点点变得阴沉。
“我的同伴打听过,公主极为宠爱那个奴隶,她杀阿勒吉是为灭口,但她也绝不会放过我的同伴。”
大王阴沉道:“阿勒吉真的死了?”
那少年笃定道:“千真万确,我亲眼看到了他的尸首。”
大王却好似更加愤怒了:“你把这件事告诉我,就不担心我也把你二人灭口吗?”
姜遗光道:“所以我才孤身一人前来求见大王,我的那位同伴藏在了另一个地方。若我不能回去,他一定会逃走。”
他觉得大王态度有些奇怪。
王城里无人不知大王极宠爱公主,这点从公主居住的行宫就能看出来,行宫内各色物什精致华美,其奢华丝毫不亚于王宫。
他既然宠爱公主,为什么会在得知公主有孕并买通太医要堕胎的消息后……起了杀心?
人的情感很复杂,姜遗光无法琢磨透,但一般而言,真心疼爱子女的父母,即便知道儿女做了丑事,也会想办法遮掩,而不是在得知其丑闻后就立刻动了杀念。
要么,大王并非对公主真心疼爱,以往种种都是伪装。不过这说不通,如果疼爱是假,他不必把公主捧得这么高。公主他也见过一些,若不是一直被捧着从未受过任何委屈,绝养不出这种娇纵性子。
既然很可能是真心,为什么大王态度会转变得这样快?
只有一种可能……他有不得不杀公主的理由。这个理由,甚至完全盖过了他对公主的护犊之心。
这个理由会是什么?
是因为公主怀了孩子吗?公主不应该未婚就有孩子……还是说,大王痛恨公主怀了阿勒吉的孩子?
姜遗光又试探了几句,那股微妙的感觉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深刻了。
他发现大王对公主有种奇特微妙的心思,不能容忍公主失去掌控,也不愿看见她被低贱的奴隶亵渎。
就好像……一个人十分喜爱一只花瓶,可当花瓶上被低贱的人摸过以后,他就会把整个花瓶都砸碎。
他将这个念头压在心底,和大王说起了庆典神鸟一事——姜遗光想知道,神鸟到底是什么仙?荼如百姓供奉它又是为了什么?
普通奴隶不知道,阿勒吉也不知道,但身为荼如国的大王,他应该知道些消息才对。
孰料,问出这个问题后,他就看见大王也和阿勒吉一样愣住了。
他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自称神鸟眷属,却对神鸟一无所知!
姜遗光知道从他身上问不出什么来了,只好转变话题,问从什么地方能找到相关记载。
这点大王也不知道,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一个人,并下令召其进宫。
姜遗光一直藏在暗处,等那人来了后才从后殿转出来,到了二人面前。
那人一进来姜遗光就认出了对方,姓吴,为宫中掌书。姬钺现今借住的地方就在吴家,这一切不知该说是巧合还是刻意。
吴掌书匆匆进宫面圣,也被同样的问题问住,而后大惊失色——他也不知道!
姜遗光起先还算恭敬,后面态度就变得轻慢起来,略有些嘲讽地讥笑:“难道你们荼如人对自己的神明也一点都不了解吗?”
吴掌书愉悦之余多了几分羞愧——他自诩在宫中经营多年,对王城大小事务了如指掌,也操持祭典多年,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还害的大王在大唐人面前丢脸,连忙起身告罪。
姜遗光却没轻易放过,冰冷道:“大王可知我今日为何而来?不光是因为我那同伴,更是因为荼如的公主和整个荼如的安危!若大王再不察觉,恐怕荼如有灭国之祸!”
殿内只有他们三人,当中大唐少年话音激昂铿锵,如金石相击,一时间竟叫另外两人忘了怎么说话。过了好半晌,吴掌书才质问他究竟是何意。
那大唐少年道,他是大唐的方士,听闻荼如有怪象,才特地从中原远道而来。
果然,他一到就看出公主腹中怀着怪胎,她身边还一直跟随着一个常人见不到的黑衣女子。那女子因为过于凶戾,无处投胎,便抢着等在公主身边等腹中胎儿长成后投胎成她的孩子。
这个孩子如果生下来,一定会给荼如带来更大的不幸。
现在他们对神鸟的无知,正是因为神鸟收回了神通,不让荼如人再得到它的感召和恩泽。否则他们怎么会突然间就失去了对神鸟的印象呢?
——这点得到了大王的赞同。他不认为自己会不关注神鸟,把这个原因归结到公主做下丑事引来神鸟惩罚才会让他忘了神谕。
最后,姜遗光道:“该说的已经说尽了,若大王还要遮遮掩掩,恐怕就真的只能眼睁睁见着国破家亡了!”
大王本不信,可最近怪事太多,姜遗光又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九分怀疑也减成了三分,问道:“那你看,可有什么法子应对?”
姜遗光坦然道,他虽看出了公主身上的怪异,可他对荼如国一无所知,对荼如人信奉的神鸟也不熟悉,若他了解些神鸟,兴许就能想出对策。
吴掌书觑一眼大王脸色,忙说宫中有过往记载,可以找找。
大王本来还有点犹豫,姜遗光就以“公主怀上怪胎后不知神明会如何怪罪,需看看有没有办法消解”的理由,让他打消了念头。
说到这里大王也想起来一件事,王室祖先曾传下过一些神秘的卷轴,据说里面记录了神明的秘密。随着卷轴传下的还有先祖们的口谕——这些卷轴绝不能打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事急从权,顾不上那许多,大王唤来奴隶打开库房,从角落里找到了十几卷尘封多年的卷轴,一股脑搬了过来。
打开这些卷轴会发生什么?
姜遗光已经预感到了不妙,但他别无选择。
神鸟一事必有蹊跷,要么冒险试一试,要么等死。
他伸出手,解开卷轴外的细绳,缓缓把卷轴推开。
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风平浪静。
卷轴上写了许多字,但这些字他一个都看不懂,卷轴正中还画了一只神鸟,三首六目双足,振翅欲飞,和神庙中的神鸟雕塑一模一样。
这类文字姜遗光看不懂,荼如国的贵族高官们才能看明白。吴掌书接过去细读,半晌,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卷轴上写道,神鸟长了三颗头,一只看过去,一只看现在,一只看将来。三只鸟首的眼睛齐齐睁开时,就能贯穿过去现在与将来,即为永恒。在神鸟庇佑下的人们也将获得永生——因为他们不论生活在何时,都存在于神鸟的注视下。
而神鸟又有一点特别之处,最喜食恶人血肉和恶人魂魄,贪、痴、憎、恶、怒……令凡人烦恼的怨念,全都是神鸟喜爱之物。
过去,现在,和将来吗?
姜遗光忽然明白了什么。
荼如国活在神鸟的注视下,意味着荼如的时间正被“神鸟”掌控着。而他们所见到的荼如错乱的时间,或许就是因为荼如过去、现在和未来发生了混乱。
譬如大王,当时他以为大王遇到了某些诡异之事才一动不动,现在想来,很可能是大王被停留在了“现在”。而那些“疯了”的人,或许也不是真疯,而是闻久了花香后看到了“未来”,即荼如未来被灭的情形。
至于为什么会看到未来,姜遗光猜测,或许是因为闻久了花香,就能和神鸟其中一颗头颅通感?
既然有办法看到未来和现在,那会不会有一种方法能让他们看到过去?
姜遗光捧着卷轴沉思。
神智清醒时,可见当下;因中毒而神智癫狂时,可见将来。那要想看到过去又该怎么做?他该如何找回自己的记忆?
说起来……神鸟到底是什么东西?姜遗光可不信它真是什么神鸟。
第458章
那厢, 姬钺独自潜入神庙。
他倒不算空手来的,姜遗光把蛊虫借给他了,只是这蛊虫不驯,不能离开姜遗光太久, 否则很可能会毒死他。
姬钺不想死, 所以他跑得很快, 只是当他来到姜遗光说的神鸟像下,抬头向上看时,并未找到傅贞儿。
傅贞儿逃走了?还是已经遭遇不测?
姬钺在神鸟像外找了一圈, 没有找到打斗或受伤的痕迹,难以判断。他私心期望是前者,可也知道这不太可能。
眼前白光连闪,姬钺头疼地捂住额头,尽力分辨。因他视物有些吃力, 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在他面前接连变幻,一会儿是黄沙白骨,一会儿是干净整洁的白玉砖,看得他眼睛疼。
不远处的神鸟像也变来变去, 一会儿是白玉雕成, 一会儿又变成了白骨。联想起姜遗光的推测,姬钺心道:难不成在将来这神鸟像也会由白玉石变成人骨雕砌?可荼如国的人为什么要重新做一座神鸟像呢?还要用人骨来雕, 不管怎么想都很古怪。
继续往里走,冲天的花香味让他既陶醉又警惕,这让他感觉十分古怪, 还多了些恐惧感。
这里没有人, 也没有外人留下的痕迹,恐怕是阿勒吉出事后就没人进来了。而且, 姜遗光差点死在这里……
以往的死劫中,他们也会在某处闹鬼后不久就立刻回到原地。因为根据过往卷宗来看,鬼杀人后一般不会停留在原地,并且鬼动手时大多会留下些线索,后来人虽说有性命之忧,可只要小心点,总能发现一些至关重要的消息。
只要小心一点……一旦看见那个黑衣女人,立刻逃走……
姬钺反复在心里重申,慢慢压下了即便是花香带来的愉悦感也无法抑制的不安。
进入天狱前,要先经过一条狭长窄道。如今,那条窄道在姬钺眼里时隐时现,一会儿是长道,一会儿变成废墟,这让他很难不心烦气躁,又因为花香而不可控制地愉悦,种种情绪交杂,让他更加烦闷。
骂了一句,姬钺深深吸口气,正要踏进那条时隐时现的长道前,鬼使神差的,他向神庙大殿看了一眼。
先前他们从未进入过神庙,只进入了天狱。神庙大殿里是否会有什么记载?
像普通的寺庙,殿前广场上也会立佛像,但殿内佛像会更多。这荼如国的神庙会不会一样?想到这个问题姬钺就决定进去试试。
大殿门上了锁,进不去,但在被风沙破坏的未来中,这里又是一片废墟。要想进入神庙,他得让自己“变疯”才行。
姬钺走近了,站在大殿大门口。
他还不及殿门一半高,站在这尊庞然大物面前,他就像一只蚂蚁一样微小。但再坚固的岩石和宫殿,也会在漫长的风沙中磨损。
殿门前长着鲜艳的花……
姬钺摘下两朵,吃了。
一瞬间,他面前风沙呼啸而至,高大整齐的墙面坍塌破旧,姬钺一咬牙,寻到一处破洞翻了过去。
殿内破旧不堪,到处是倒塌的墙砖、碎片瓦砾,厚厚黄沙把一切都掩埋了,只有少许事物在黄沙顶端露出个尖角。
姬钺不敢耽误,踏上实地的瞬间就把藏在袖袋里包好的蛊虫取出托在掌心。那条黑黑圆圆的软虫翻了个滚,一下从皮里钻了进去。姬钺只觉得一股凉意顺着掌心直蹿天灵盖。下一刹,剧烈疼痛瞬间侵袭全身!
托这股疼痛的福,姬钺只觉得瞬间清醒了不少。
黄沙漫天顷刻间消散,地面光洁齐整,他站在大门后,前方是高高穹顶,上面刻着菱形和圆形的繁复花纹。
寂静,空旷,却又无比华贵。且似乎很久没人来了,空气中带着隐约的湿漉漉的灰尘气味。
往下看,地面也一样。雕着鲜花纹样的砖石平整地铺满正片大殿,一条比平地略高些的走道通向前方。在那里,巨大神龛上摆着三尊玉石人像。神龛下,堆积着大簇大簇鲜花,旁边又有数尊彩色宝瓶,瓶中同样插着尤带水珠的花朵。
远远看去,神龛仿佛被鲜花包拢住。
通道两边,墙上刻着浮雕。浮雕前,又有几座木架,上面放着姬钺看不太明白的一些东西,有瓷制的,也有青铜和铁制成的。姬钺猜测这应当是荼如国的礼器。
他往前走了几步,试图看清神龛上的三座人像。
不料……
当他靠近后,最先看见的并非人像面孔,而是藏在花堆里的一个人。
“……傅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姬钺吓得一惊,先放出蛊虫确定对方是人非鬼后,忙关切询问。
傅贞儿呆呆地坐在花堆中,各色花朵将她整个人包拢起来,只露出小半张脸。要不是姬钺胆大,恐怕会被她吓得叫出来。
听见姬钺的问候,傅贞儿呆滞的目光转了转,似乎想了很久才想起眼前人是谁,但她到底也没有回答。
姬钺不知她遇见了什么又看到了什么,但在走散前,傅贞儿就已经半疯了。这样一个疯子却没有出事,反而活到现在,估计也有某些奇遇。
他更耐心了,声音温和得跟哄孩子似的:“你怎么在这里?谁带你来的?”
边说边将一只手小心地递过去,让那只蛊虫能爬到傅贞儿身上。同时四处环视,准备着若是黑衣女人出现,他就马上逃走。
什么也没发生,他碰到了傅贞儿,后者一抖,没躲开,任由蛊虫摇头晃脑爬到她身上,钻了进去。
解毒很疼。
傅贞儿面孔迅速扭曲,放在以往她还能忍痛,可如今她都疯了,张口就要喊,被姬钺一把捂住嘴制住挣扎,以免引来不该出现的东西。
傅贞儿呜呜叫了许久,才慢慢停歇下,满头大汗,眼神倒是逐渐清明。
不一会儿,那条蛊虫从傅贞儿脖子上钻出来。
和刚才一比,它又圆了一小圈。
姬钺随口问道:“你怎么回来这里?”同时收起蛊虫,他心里则想到其他事。
根据姜遗光的推测,他们其实早就进入了镜中,不然蛊虫不会突然长大一圈。但关键在于……他们都忘了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姬钺起初猜测这和荼如国混乱的时间有关,比如荼如国的大王不就在姜遗光眼皮子底下被偷走了一段时间吗?可这样一来说不通,蛊虫会长大,一定是它吃了足够多的毒药,如果他们三人只是像大王一样停滞住,毒从何来?
可姬钺记得很清楚,自己睁开眼睛时就在沙漠……虽说他那时气色有些不好。
揉着额头穴位的手一顿。
姬钺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件事:他和傅贞儿醒来的时候就已经中了不浅的毒,姜遗光没有中毒是蛊虫的缘故。但姬钺觉得在失去的那段记忆中,他们三人一定是一起行动的,他不可能放任姜遗光独自行动。如果在进入荼如国王城前就已经入镜多日……城外并没有那么多朱纱鹊……
靠城外的朱纱鹊中毒,有点难。只有荼如王城内才有,但如果他们在失去记忆前来过,王城里的荼如人又怎么会不认得他们?
只有一种解释——
失去记忆的不止他们三人,也包括王城中所有人。而让所有人都失去记忆,以为一切刚开始……这和荼如国的时间混乱有什么关系?
嘶……又开始头疼……
傅贞儿面如金纸,撑着姬钺的胳膊晃晃悠悠站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躲到了这里……对了,你怎么来了?”
姬钺思绪被傅贞儿打断:“……我来查些东西。”
傅贞儿唔一声,努力站直了,跟在姬钺身边错开一步,慢慢移到供桌前。
她的脑子十分混沌,眼前白光连闪。她费劲地努力眨眼才看清面前的人,和桌上的花。
洁白石桌上的花,红的像血一样。
一个恍惚,傅贞儿就把那几簇花看成了红通通的血肉。吓得她后脖一紧,忙不迭躲在姬钺身后。
“你要查什么?”她问。
姬钺正四处翻找,供桌、宝柜、墙画……都翻了个遍,闻言道:“什么都好,最好是找到这劳什子神鸟的来头,花的来头也行。”
傅贞儿闻言也跟着翻找。
她还有点不清醒,浑浑噩噩的,一回过神就发现自己又晕眩了,一狠心,用力咬下舌尖,不让自己真的晕过去。
但她仍感觉一阵阵胆寒,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看着自己似的,回过头一看,姬钺正对着桌上一本古籍琢磨,根本没有看她。傅贞儿只好问:“你和……那位,你们发现了什么?”
姬钺回头看她一眼,还是简单说了,听得傅贞儿恐惧之余,也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原来如此……我们看到的是未来……”
未来……那个和公主一模一样的黑衣女人……
“如果是这样,我们看到的那个女人……究竟是公主,还是公主生下的孩子?时间发生错乱,我们看到了那个孩子将来长大后的样子也说得通,不是吗?”
“如你所说……公主并不想要这个孩子,大王和其他人也一定会阻挠这个孩子出世。这个孩子是不该出生的,不过越是这样,那个孩子越有可能出世……”
傅贞儿说着,眼睛逐渐亮起。
“若黑衣女人就是公主自己……她为什么要跟着我们找到天狱?她也没有害公主。而且按先前推测,我们看到的是未来。过去和未来……同一个荼如国,总不可能同时出现两个公主吧?”
前面的话只是推测,最后一句话如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姬钺心上。
是啊……他们可以见到同一事物的现在和将来两种状态,譬如荼如王城破败和完好的景象在眼前不断交替。但不该让过去和未来的人同时出现在同一场景才是。
姬钺顺着傅贞儿的话说下去:“若黑衣女人就是未来的公主,她跟随我们第一次见到公主后无动于衷。但后来却要找到天狱……”
为什么要进入天狱?
因为公主关在里面遇到了危险,如果“她”不插手,她很可能就无法降生。
“这些也差不多够了,神庙里找不到什么,再去天狱看看。”姬钺当机立断道。
“真的吗?天狱很危险……”傅贞儿迟疑。
刚说出这句话傅贞儿就头皮一麻,差点跳起来。
有个冰凉的东西从她身后突然擦了过去!
“快走!她来了!”傅贞儿惊叫出声,姬钺毫不迟疑抓住她肩膀足尖一点向外疾冲。两人一刻都不敢停下,原本要去天狱的打算也搁置了,直直往大门口冲去。
一直到冲出了大门,姬钺才稍稍安心了些,他小心地回头看去,身后似乎没什么异样,这让他更放心几分,低头问傅贞儿:“你可还好?”
但……
怀中女子抬起头的瞬间,姬钺如坠冰窟。
她的一身紫衣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黑色,而那张脸也变得无比干枯可怕。
她根本不是傅贞儿!
他竟然抱着这个黑衣女人跑了一路!!
姬钺吓得瞬间松手拼命向外逃去,让他更恐惧的是,来时还能见到的在街上走动的人,现在一个都看不到了!到处都是艳丽的花,已经多到了十分恐怖的地步。到这个地步姬钺也没办法,只能闷头往向王宫的方向跑。
王宫内,大王正在发怒。
刚刚有守卫来报,说公主喝下了堕胎药,可她不仅没有小产,肚子反而更大,好像转瞬间胎儿就长到了七八个月大小。
正常的孩子怎么可能会这样?一定是不知从哪儿来的妖邪!
“这个孩子绝不能留!”
……
与此同时,姬钺终于潜进了王宫
王宫里也没多少人了,但剩下的这些人好像还没发现,只顾着享乐。姬钺一路往大王所在的宫殿去也没有人留意,这让他总算在蛊虫蠢蠢欲动之前找到了姜遗光。
姜遗光面露吃惊:“你怎么了?也遇上了那个东西吗?傅姑娘呢?”
姬钺摆摆手,将自己所见所闻包括所有猜测都说了,果然也见到了姜遗光脸上的深思。
原来是这样……
一盘混乱的散珠,似乎终于有了一根能将它们串起来的线。
“我猜,并非我们都忘记了过去之事。而是因为我们已如轮回般经历过一次,这是我们第二次、或者第三次进入荼如国,但每一次都失去了上一回的记忆。”
“如果我们不能勘破,就会一次又一次失去记忆,进入下一次轮回。”
犹如石破天惊,姬钺心中击起千层浪,好一会儿才回神:“……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姜遗光道:“我早便怀疑荼如国的花香和记忆之间的关系。若说花香能混乱时间,能让人陷入疯狂,还能看到将来场景,又为什么还要再让人失去记忆?”
这没有必要不是吗?死劫虽困难,可总会在某些地方对鬼怪有一定限制,而这限制之处,就是他们唯一的生机。
若花香会让人失去记忆,那拥有蛊虫的他没有中毒,为什么也没有了记忆?
况且姜遗光记得很清楚,自己在入镜前是中了毒,神智不清的。可现在他却成了入镜人中最清醒的一个,这更证明了他们在荼如待的时间不短。
也更加说明,他们“失去的记忆”十分重要。
花香既和时间有关,加之他所看到的荼如神鸟三颗头颅对应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再根据姬钺的猜测,姜遗光才敢做出这个判断。
“过去,现在,和未来,因为某个缘故循环往复。这就是神鸟带来的长生。”姜遗光画了一个圈,神色冷厉,“我们就困在这个圈里,一遍又一遍失去记忆。”
姬钺起初不可思议,后来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我们已经经历过好几次的话……最初一定不止三个入镜人。”
姜遗光接口道:“但活下来的只有我们三人。”过去的他们做了什么,如今的他们不得而知。
姬钺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诡异的死劫实在让人防不胜防,谁会想到还有这一层?
姬钺:“既然是轮回,打破它,或许我们就能出去。”
新的问题来了,怎么打破,如何打破,也是个问题。
姬钺边想边说:“既然是轮回,每一回发生的事应该差不多,制造变数,或许可行。”
姜遗光沉默片刻,道:“可我不确定,我们制造的变数会不会也是注定好的路。”
荼如国注定被灭,又会在被灭后重新开启新的轮回。他们被卷入其中,焉知自己的行为会不会也是“注定”的一部分?
姬钺也沉默了。
他曾听过一个故事,说某地有一男子,大婚前找了一个灵验的算命先生算卦,那算命先生合过两人八字后,笃定道他未过门的妻子会害死他。男人虽不舍,但还是让家人退了婚,那女子只有一老母亲在世,无故被退婚,引来街坊邻居嘲笑,老母亲郁郁寡欢不久便病逝。这让女子恨上了男人,在对方另娶他人时,手持菜刀冲进喜堂将那男子砍死。
算命先生算的卦的确灵验了,可若是男子没有提出退婚,而是好好待这女子,她也不会因愤杀人。
他们现在的处境和故事中的男子何其相似?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姬钺道。
姜遗光:“我也拿不准主意。不过……”
姜遗光的意思很简单,既然不确定怎样才算打破轮回,不如就按照既定的路走。
神庙中的神鸟像变成了白骨巨像,那就想办法再建个同样的。
公主被关进了天狱,那也想办法让大王不要杀掉公主,而是将她送进天狱。
姬钺:“你想等到下一次轮回?可你又怎么能保证下一次轮回你也能看破?”
姜遗光看着他:“只靠我一个人当然不行。”
姬钺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又想让我服毒?”
新的轮回伊始,姜遗光若在城外碰上身中剧毒的姬钺,一定会发现不对劲。
姬钺气极反笑:“你自己怎么不试试?”
姜遗光:“我在入镜前早就中了毒,你不是也没有发现么?”如果姬钺发现了,怎么会一次又一次拖到他身上的毒都清理干净了还没能破局?
姬钺无言以对,半晌道:“我再想想。”
第459章
姬钺当然想活着离开, 可他怎么敢确定姜遗光的计划就万无一失?要是他们猜错了,那他面临危险时将毫无反抗之力。
靠姜遗光的良心吗?他信不过。
他甚至信不过可能出现在下一个轮回的自己。
两人沉默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坚决。
姬钺眼里慢慢爬上戾气:“善多,我承认你猜的很有道理, 可你也该知道, 我们都是同类人, 不可能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上。”
“不这么做我们只有等死。”姜遗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你以为一次又一次轮回下去,我们的记忆还能剩多少?要不是你把傅姑娘看丢了, 我也不会让你冒这个险。”
“那你大可以只把蛊虫交给我,也是一样的。”
“你觉得可能吗?”
“说到底你也只是猜测,你认为是轮回,也可能不是。如果不是,你又该如何?”
“但只有这个才能解释清我们身上发生的怪事。你若觉得不合适, 不妨自己想出更合理的。”
“你就这么肯定你能破局?”
姜遗光不避不让:“不试试怎么知道?”
二人无声对峙,屋内,气氛逐渐剑拔弩张。忽地窗外响起一连串杂乱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迫不及待几声敲门, 来人似乎很急, 急匆匆敲了两下门之后就径直推了开来。
姬钺闪身躲在柜子后,姜遗光迅速坐在胡凳上假装在喝茶, 闻声扭头看向那人:“何事?”
是大王身边的奴隶,满脸谄媚愉悦又局促的笑,这让他那张脸看起来十分不舒服, 他急急忙忙行了个礼, 浮夸道:“公子,大王请你走一趟。”
姜遗光站起身:“大王可说了什么事?”
那人一甩手一扭腰:“咳——还是因为公主, 据说公主服下堕胎药以后,肚子突然变大了。大王就想请公子过去商议商议。”
姜遗光露出惊讶神色:“变大了?怎么会?”
他站起身跟在那人身后往外走,跨过门槛前状似不经意地回头看一眼,冲角落里的姬钺比了个手势,后者会意跟上。
路上那奴隶就赶紧把事情说了,公主喝药以后,肚腹瞬间鼓胀如怀胎七八月大小。守着她的太医吓坏了,不敢再隐瞒,就赶紧让人进宫报给大王。
“公主呢?现在何处?”姜遗光问。
那人道:“大王让人把公主带进宫了。”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大王所在的宫殿。
殿内一片狼藉,如狂风过境,满地都是碎瓷片,还有一扇倒塌的屏风,可想而知大王发了多大的火。
没有人敢说话,所有殿中伺候的奴隶和等待的大臣们全都噤若寒蝉,恨不得当个瞎子哑巴,当自己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
大王坐在上首,面色阴沉,见到奴隶引进门的姜遗光也只是微微一点头,吴掌书冲他使个眼色,示意他站到自己身边来。
姜遗光走过去,瞥见公主缩在角落里,身上被碎瓷片划出不少伤口,头上也有伤,抱着巨大的肚子呻吟。
他目光微微一凝。
如果没看错……他刚才好像看到,公主的肚子动了一下。
就好像里面被包裹住的东西迫不及待要出来。而那个东西是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很糟糕,按姬钺所说,黑衣女人就是公主的孩子,她会一直寻找公主,保住她,好让将来的自己得以降生。那么……这个黑衣女人现在会在哪儿?
它会不会就在大殿中?
想到这儿姜遗光就慢慢往门边挪,一旦发生意外他能立刻逃走。
端坐于王位之上的大王并没有察觉到危险,他以沉重又疲惫的口吻,向众臣下令:公主怀上怪胎,是为不祥之兆,神明厌弃,现将其废位、除籍,以大不敬之罪即刻处死!
听到这儿,公主瑟缩了一下。她想往后退,可已经有两个奴隶要上来抓她了。
她还想大声喊,可她被喂了药,说不出话来,她只能惊恐又愤怒地继续往墙角缩。
她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底下不知情的大臣们都惊呆了,可看着上面明显怒极的大王,没人敢求情……
哦不对,还真有一个。
众人皆用敬佩目光注视着站出来的那个人——是从大唐来的贵客,听说这两日都住在宫里。
姜遗光拦下的理由很简单,却也成功打消了大王的念头。
他说既然公主怀的这一胎是不祥之子,为什么不交给神鸟亲自审判?神鸟让她怀上这个孩子,就是想要亲自惩罚她,大王贸然插手,恐为神鸟不喜。
他的意思很明显,让大王把公主关进天狱里,让神鸟去亲自惩罚她。
见大王态度松动,其余人以为有机会,也纷纷上奏说这位公子言之有理、公主怀上低贱奴隶的孩子,神鸟已经发怒,就要想办法消解神鸟怒火云云。
姜遗光发现,一旦说到关于胎儿生父一事,大王的脸色就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好像被人戳中了心事一般。
先前大王也有过态度诡异的时候。难不成……公主腹中胎儿,生父不是阿勒吉?
如果不是阿勒吉的,这个孩子又为什么会变成罪恶之子,不被荼如人所容?
大王他也知道吗?
姜遗光本就在门边不远,离公主也近。因为他开口阻拦,那两个要捉住公主的奴隶有点傻了,呆在原地不知道干什么,被前者快步走到公主身前拦下,那位大唐公子温和道:“你们先退下。”
鲜血淋漓的公主仍旧蜷缩不动,慢慢抬起头,长发下的一双眼睛盯着姜遗光,不知在想什么。
她脸上也有不少伤痕,长发凌乱披下,美貌不复往日,若放在普通人眼里自然是可怕的,不过姜遗光眼中美丑无异,所以他也只是微微凑近了,于嘈杂声中轻声问:“公主有话要说?”
公主吃力地点点头。
姜遗光就弯下腰去,听公主无声地说了句什么,陡然露出吃惊之色。公主见状,终于恶意地吃吃笑起来。
殿里一片闹哄哄,臣子们都在想办法说服大王,原因无他——以往犯下再大恶性的贵族都只是关进天狱,公主就算再怎么大不敬也不能直接杀了。要是开了这个口子,以后大王会怎么对国中其他世家?岂不是和奴隶无异?
这是世家贵族和大王之间微妙的平衡。大王可以让前者做许多事,但不能真的把他们当奴隶一样看待。而世家贵族们平日再怎么讨好大王,在面临底线时也绝不会让步。
大王被吵得头疼,他知道是吴掌书听到自己要处死公主后就赶紧将消息放出去才引来这么多人的。否则他让公主悄悄“病逝”也不是什么难事。
往下一看,那位大唐公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公主身边和她悄悄说着什么,遂开口:“姜公子,你怎么看?”
满室人就又将目光集中在了姜遗光身上。
殿内花香阵阵。
那些人的目光……兴奋、诡异,好像窥见猎物垂死挣扎的狼。
姜遗光道:“大王,还请将公主关进天狱,并另塑一座神鸟像。”
其他人不明白何意,姜遗光就继续说,从公主怀怪胎一事看,神鸟已经发怒了,所以需要更多的低贱罪恶的奴隶的血肉和白骨来平歇神鸟的怒火。
至此,姜遗光也隐约明白了神鸟和朱纱鹊之间的联系。
朱纱鹊要靠人鲜血浇灌,神鸟要人的白骨献祭,它们似乎是某种同根同源的东西,汲取人的血肉和怨气,再反哺予人类混乱的时间和无法控制的喜悦。
这就是长生和极乐的真相。
大王仍不情愿,他想立刻将公主灭口,可姜遗光下一句话让他立刻犹豫了——
“孩子生父尚未查明,我们要是自作主张,恐怕神鸟会更不高兴。”说这话时,姜遗光直视着大王,后者莫名有种被看穿的不适感。
他当然知道孩子是谁的……
公主仍缩在角落,快意又阴冷地瞪着他,她满脸鲜血,此时的公主恍若一个厉鬼。
沉默良久,大王说:“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殿内其他人不由得小小惊呼一声,用惊异的目光打量他,又有些人想过去和他攀谈,都被姜遗光避开了。
就在此时,又有一奴隶匆匆来报,道神鸟像不知何故突然倒塌,他们派人进去看时,发现天狱外堆满了尸体——看守神庙的人全都死了。
满座皆惊。
再无人怀疑姜遗光所言。
新的神鸟像很快就开始动工了,恰好过几日就是庆典,在庆典前,神鸟像必须建好,而庆典当晚,公主也会被送进天狱。
事后,姬钺又悄悄潜进了姜遗光的房间。
他们都觉得,庆典当晚应当就是一次轮回的终点。庆典后,一切将重新开始。
该阻止庆典吗?
如果真的阻止了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们也不敢赌,走错一步都是万劫不复。
没犹豫多久就失掉了机会,几乎一转眼的功夫就到了庆典当日。姬钺和姜遗光根本没反应过来,他们只是在房里坐了会儿,就察觉外面天变了。
本就满溢着欢庆气氛的王城更是成了一座极乐之城,城中处处开满红花,红花之上是喜悦狂舞的人。
“群魔乱舞……呵。”姬钺袖手立在人堆中对姜遗光说道。
姜遗光只说:“你的时间不多了。”
姬钺没说话,姜遗光就当他默认了。
二人进入神庙。
夕阳渐下,柔和的金光光辉灿烂,将整片绿洲、连同绿洲之上的王城和城中每一朵鲜红的朱纱鹊都披上了金纱。
前几次偷偷来时,神庙里没有人,便有恶鬼生事,姬钺总是不能好好地探查。今日人多起来,尽管这些人脸上都挂着如出一辙的奇诡的笑,可也算是热闹的。
好像那天的诡异景象全都消失不见了似的。
姬钺自顾自继续道:“既然陷入疯狂的人会看到未来,在这群人眼中的荼如兴许也是废弃之地。这样他们竟也不觉得奇怪。”
“你说……如果真是轮回,前几次轮回之中的我们也会像现在这样吗?会不会是前几次的,我们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可如今的我们依旧没有办法改变。”
他知道姜遗光也陷入了思索中。
姜遗光向来敢赌,往往手里只有几分筹码就能孤注一掷地下场,但现在……他也出乎意料犹豫了。
“就像你说的,我也没有办法相信别人,哪怕那个人可能是将来的我自己。我也不能完全相信。”姜遗光终于吐露了心声。
姬钺刚想嘲笑他,目光忽然一凝。
他看到了……
姜遗光发现他脸色不对:“怎么了?”
姬钺:“不,等等,你和我过去看看……”
他上次进入神庙竟然忽视了这个!
可这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四处都点上彩灯。人群欢叫着往前涌动,恍若一股庞大洪流。他俩差点被冲到前面去。
此时还想逆流走到门外几乎是不可能的了,无论从哪个方向望去,周围都是喜气洋洋的人们,一张张笑脸拥簇着向前挤,将他们堵得严严实实。
姜遗光抓紧姬钺大声问他:“你要告诉我什么?”
姬钺奋力挤到他身边,迅速道:“我刚刚看见了墙边的一个图案。没有记错的话,那是藏地佛教的一个结印,名为吉祥结,又叫无尽结。”
“无尽结?无穷无尽?”这个名字一听就让姜遗光明白了。
姬钺:“是,藏地那边有吉祥八宝的说法,吉祥结就是其中一宝,用绳打结如盘曲,没有头尾,象征回环贯通,吉祥无穷无尽,又叫无尽结。放在这里绝不是巧合!”
此时姬钺彻底相信了姜遗光的猜测,神鸟三只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又有无尽结,寓意无穷无尽,荼如人相信他们死后会在神鸟的国度里得到的永生和极乐,那就个巨大的骗局!
永生,也不过是让他们一次次循环而已。
姬钺更是想到了它处。
镜中的荼如国的长生是个骗局,那镜外,山海镜据说能让人长生不老……会不会也是个骗局?
只要这么一想他就觉得难以呼吸。他为此经历无数次生死考验,抛弃了那么多,连正常的为人的感情也割舍了。
若这也是骗局,他、他恐怕会……
“要开始了。”姜遗光一掐他手腕,示意他向高处看。
他们被人群挤到了高台下,这高台也是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方,大王站在那里,旁边是数十披甲兵卫,趴伏在地的公主,和一个能刚好将一个人装进去的铁笼。
等大王宣告了她的罪行,就要将公主关进铁笼,吊上天狱顶端,从此再不能步出天狱一步。
公主缩在高台上,她的肚子已经大到了十分恐怖的地步,好像里面装的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大人。
曾经爱慕她的各家公子们,都稀奇地拿她看热闹一样看。
面对这样的公主,谁都不会把她放在心上。就连台上一众士兵也是防着台下有人冲上来,没有人在意她。
大王宣告公主罪名后,士兵们就要将她提起来。
“等等!”公主虚弱道,“父王,我有话要说。”
她的声音其实很微弱,但她一直看着大王,致使大王也不由自主地看向她,故而听到了她的祈求。
“父王,您真的……不喜欢珠儿了吗?”公主说话很吃力,只是一句话而已,额头已经渗出了汗水。
她肚子很大很大,手脚细骨伶仃地扶着肚皮,尽管憔悴,那张脸也是美的,从前是美的张扬夺目,现在则多了一股让人怜惜的风流滋味,眼睛一眨,两行泪滚落。
“父王……您看看我……您不疼珠儿了吗?”
她伸出瘦巴巴的手,“父王,我要死了,您能不能……再看看我?”
大王心下一软,被打动得走近了。
此刻,变故突生!
公主忽然紧紧地抱住了大王的脖子。
她的手又长又软,环住大王的脖子一圈还有余,她的指甲很长,掌心扣了两枚锋利的暗器——那是大唐客人悄悄塞给她的。
现在,那两枚暗器都扎进了大王的脖子。刀面有血槽,小小一枚也能让人血流不止。
姜遗光仰头望着高台:“她果然动手了。”
姬钺:“你给她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遗光:“只是赌一赌。若是荼如国中三个人象征过去,现在,和未来。阿勒吉死了,公主关进天狱也会死。那大王呢?他不该独活。”
底下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台上士兵忽然惊叫着冲公主跑过去,大王身体软倒下,他们才惊觉起来……
公主杀了大王!
即便到这个地步那些人也在笑,面带笑意地让士兵赶紧把公主抓起来。
台下也终于有人高呼要立刻赐死公主。
“不可!”
一道人影从人群中飞出,落在高台上,高声道:“神鸟和大王的旨意都是要让公主进入天狱赎罪,你们想要让神鸟怪罪我们吗?”
台下一片吵嚷,只有几个人能听清他的话,姜遗光也不管,他只要能说动台上的士兵们就好。
姬钺则继续混在人群中和几个激烈的人争辩,他嗓门更大,引经据典,很快就让几个人没了话说。
“你们要违抗王令?”
“大王爱惜公主,公主身份高贵,即便公主犯下大不敬之罪,也不会让她死在你们这些贱民手中。”
“没有人下令,你们怎么敢动手?”
的确无人下令,大王今日不知为何没有将几位王子带出来,而他们都是只听从王令的奴隶。大王说怎么做,那就怎么做。
“还是说……”姜遗光往努力登上高台的几个大臣身上一扫,“你们想要命令大王的兵奴?”
在台下虽然这么喊,可到了台上谁都不敢这么说,有些人还想磨嘴皮子,姜遗光仰头看看天色,振袖道:“大王遗命就是将公主关进天狱,你们还不动手吗?”
大臣也好奴隶也好,这些人早就因为花香的剧毒脑子糊涂了,这边有姜遗光站出来,那边反对的却没个打头的人,于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渐渐偃旗息鼓。
士兵们上前,拖着公主塞进铁笼里。
大王的尸首被小心抬下去。
公主被慢慢吊上高空。
一片欢笑声中,她突然抱着肚子惨叫起来,姜遗光眼尖地看见铁笼周围有些水流溢出。
公主要生了?
重重乌云自西边席卷而来,带着湿气的风渐渐变大,吹得高台四周王旗猎猎作响,灯笼在风中不住摇晃。
再然后,风中尘沙多了起来。
湿润的风夹杂着厚厚尘沙,如同黄色的海浪一重重呼啸而来,所到之处无一不覆上了一层沙土。
姜遗光不得不蒙住眼睛口鼻,催促那些士兵再快些。
他往台下看去,可风沙弥漫,他看不清姬钺在什么地方。
欢笑着的人们依旧欢笑,不知疲倦与恐惧地笑着。公主的惨叫声也越来越响,姜遗光能看到她高高耸起的肚子表面不断有凸起的痕迹,好像里面的东西马上就要撕开那层皮钻出来一般……
荼如国就是这样灭亡的吗?公主生下怪胎的同时,风沙覆盖了整个王国。
透过指缝,他望见了……从公主肚皮里伸出的一只手。
那绝不是正常婴孩的手。
那只手枯瘦,惨白,指间黏连着血丝,看起来像个已经长成的女人。
是那个黑衣女人!
此时,姜遗光听到身后传来了姬钺的声音。
“不是找我吗?我来了。”
他像是叹口气:“你最好真能带着我活下去,否则我肯定会杀了你。”
姜遗光转身反握住他伸出的手。蛊虫顺着指尖欢快地爬上姬钺的手掌,在前者的命令下,咬破皮肤钻了进去。
剧毒迅速涌入姬钺四肢百骸,朦胧中,他听到了姜遗光说的最后一句话。
“赌一赌罢了,我也无法保证。”
一瞬间,沙土淹没了整个荼如。
——
姜遗光睁开了眼睛。
在睁眼前,他就感觉自己身处某个炎热干燥之处,太阳火辣辣的照下来,晒得皮肤刺痛,而睁开眼后,眼睛更是受不了这种强光一般流下了几滴眼泪,他眨了眨眼,总算适应了这种光亮后,坐起身往周围看去。
他明明记得自己在骊山,刚出地宫不久,为什么突然来到了沙漠?
再一摸,山海镜不在身上,又掐自己一把,痛的。地面沙砾也往上蒸腾着滚烫的热气,不像是幻境。
他这是入镜了?
奇怪……为什么他会忘了自己入镜时的情况?
姜遗光努力回想,可不论怎么想都只能想起自己和蒋大夫、蒙坚两人离开洞穴时的情形。
他和那两人走丢了,那时他身上受了伤,又中了些毒,他去找蒙坚……之后呢?
这段记忆好像被人凭空抹去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姜遗光站起身,拍掉身上金黄的沙粒,他发现不远处还躺着一个人,那人的背影有些熟悉,翻过来一看,果然是他认识的人。
“九公子?”看到他,姜遗光更确定这是镜中死劫,晃了姬钺好几下也没醒过来。
不过……姬钺脸色很不好看,嘴唇发青,面如金纸,扒开眼皮一看,眼底满是血丝,指甲也透着青紫色。
他也中毒了?
姜遗光不太懂医术,只听蒋大夫说过些如何辨别。从他的脸色来看,姬钺应该中毒没多久,毒物毒性很强。
他想了想就决定唤自己的蛊虫出来,可心念一动,他发现蛊虫竟然不在自己身上!
镜子不见了,蛊王也不见了?他遇到了什么?
正在这时,从姬钺额头慢悠悠爬出一条略有些圆滚的黑虫,上下一弹,将自己弹进了姜遗光的掌心。
这让姜遗光更加费解。
他身上的伤和毒都没了,姬钺……听说他一直在京城很受重用,他不该中毒才是,可现在却满身剧毒的躺在这里。而自己的蛊虫也跑到了他身上。
姜遗光很确信,这条蛊虫虽然不太听话,但它不会做出没有自己命令就贸然跑到他人身上的行为。
那么,只能是自己做的。
姜遗光拖着昏迷的姬钺坐起身,往他头脸脖子和手上翻找,很快就在他掌心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疤痕。
那是蛊虫钻进去的痕迹。
血迹干透了,结着有点发黑的疤,但这一丁点痕迹还没消,证明蛊虫刚钻进去不久,且伤口的疤正常发乌,并不像毒血一样泛着黑,说明蛊王钻进去以前姬钺身上没有毒。
所以——不是解毒,而是下毒。
姬钺身上的毒……很可能就是他让蛊虫种下的。
他要害姬钺?为什么?失去的那段记忆中他们起了纠纷吗?但如果他真的动用蛊王,那就意味着两人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他应该让蛊王直接毒死姬钺才是,又怎么会留他一条命?
再看姬钺身上,并无打斗痕迹。
蛊王亦有古怪,他可不记得这只虫什么时候吃得这样胖。
他到底入镜了多久?镜中哪来的这么多毒物?为什么他会忘记了过去的事?
姜遗光扶着姬钺起来,前后都是刺目的金色亮光,辨不清方位,他只能随意挑了个方向往前走。
风一吹,深深浅浅的脚印被黄沙抚平。
沙漠中实在太热了。
没有水,没有粮食,还拖着个昏迷不醒的人。姜遗光被晒得有些头昏,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什么时候。
这次死劫该不会就是要他们在沙漠里活下去吧?
没有水,他又能坚持多久?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他终于听到了动静。
身后传来轻轻的驼铃声,很轻,但确实是驼铃声,不是错觉。
姜遗光连忙站在原地不动,循着声音望去。
不多时,高高的沙丘后拐出第一只骆驼,一个肌肤微黑,身披轻纱的人坐在骆驼上。
第一只骆驼出来了,后面是越来越多的骆驼,驮着包袱、人,拉着车,骆驼旁边还有不少衣裳褴褛的人,皮肤或黝黑或雪白,高鼻深目,头发卷曲,看上去不像中原人。这部分人背着包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骆驼走。还有些则穿着轻铠,手持圆盾和长矛,警惕地望着四周。
再往后,是高大的足有帐篷大小的车厢,旁边竖着彩旗,上面绘着奇怪的鸟状的图样,驼车外镶嵌方形菱形的大块绿宝石,处处都透露着和中原迥异的风情。
这是一支在沙漠中的车队,看上去主人地位不低,应该不是普通商人,可能是高官贵族一类。
姜遗光连忙将自己的脸擦干净,站在路边向他们招手示意。
路旁突然出现两个人,前面所谓的士兵立刻围过去,长矛齐刷刷对准了。
姜遗光无畏无惧,扬着下巴道让他们当中能管事的出来和他说话。
其实他也不确定这些人能不能听懂他说的话。好在那些人听懂了,人群中出来个看起来官职高一些的,也是晒得微黑的脸,阔脸方鼻,瞧着有点像西北一带的长相。
一开口,除了有些别扭的口音外,和官话大差不差。
他问姜遗光是哪里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想要做什么,又警惕地看着被姜遗光撑住半边身子、脸垂下去的姬钺——他不确定姬钺是否还活着。
不论是带着个病人还是带着个死人出现在沙漠里,都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姜遗光不清楚这时什么地方,只含混说自己是从京城来的,在沙漠里遇到了歹人,他和同伴拼死逃出来,但是其他人连同领路的都被杀了。他已经在沙漠里走了很久,听到动静才想拦下他们,希望能带他们两人同行。
他的同伴还生了病,如果继续在沙漠里,会没命的。
说话时,姜遗光抬起姬钺那张惨白的脸,后者脸上的病气让人很容易就相信了他说的话。
那人就说他做不了主,等他禀报主人后再做定夺。
姜遗光目送他走远,来到最大的车厢外一圈,向其中一个人说了什么,那个人又转告给下一个,最后才由一个女奴掀开帘子进了车内。
风将隐隐约约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他听到了女子说话的声音,还有愤怒的尖叫。
这条车队的主人是个女子。
不多时,那人回来了,一抬手,其他人纷纷收回长矛。那人向姜遗光恭敬行一礼,说请他到一间空着的车上休息,这是他们公主的恩典。
“公主?”姜遗光奇道。
那人看他不像本地人,笑道:“是哩,我们的主人就是荼如的公主殿下。”
荼如国……又是一个从未听闻的陌生的国家。
死劫会和这个荼如公主有关吗?
车厢很空旷,一进去就有一股阴凉气息扑面而来,四周还挂着香囊,里面散发出药草清苦气味和一种不知名的甜馨香气,两者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并不难闻,还让人有点上瘾。
不过……车厢内的陈设有些奇怪,还有些他不曾用过,只在古书中见过的物什。
而后有人敲门,一个女奴小心地端着水盆进来,请两人擦洗干净脸,说等到了王城里,他们要去拜见公主。
姜遗光什么也不知道,怕多说多错,便做足了矜持的样子任由对方服侍。
女奴看他和气,小心问道,大唐这么远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姜遗光目光微不可觉的一顿,
大唐,是他想的那个大唐吗?
他怕自己答错,就只说请了商队护送,没想到还是碰到了劫匪。
为了取信那女奴,他还假装描述了一番劫匪的形貌。那女奴连连点头,说一定会禀报给公主,不让大唐贵客在他们这片土地上受害。
这下姜遗光没有办法骗过自己了。这个女奴说的大唐,恐怕真是千年前的那个唐王朝。
他很难不联想到自己在骊山时,蒙坚所说的唐时骊山行宫。
这死劫如果真发生在唐朝之时,那些行宫也是唐朝时的,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否则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进入到这么个死劫中来?
近卫们明明告诉过他,若非刻意去收鬼,越往后,入镜的间隔就会越长。距离他上次入镜并没有隔太久。
也不对,他并未登上唐朝行宫,就算他在骊山地宫中收了恶鬼,和唐朝时的鬼魂又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在他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他进了行宫中,收了鬼魂,又忘了?
姜遗光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只觉得眼前迷雾重重,许多疑团摆在眼前像一盘散落的珠子。可他还没能找到那根能将一切串联起来的线。
犹豫片刻,他还是操纵着蛊虫钻进姬钺掌心,看着他皮肤下一条隐约的黑线迅速攀上脸颊,像蛛网一样炸开,密布上整张脸。
昏迷中的姬钺忽然痛苦挣扎起来,他还要叫喊,被姜遗光强行按住,让他自己的手腕堵住了要痛呼出声的嘴。
挣扎了小半刻钟,姬钺脸色渐渐红润了些,指甲和嘴唇的青紫色消散不少,挣扎的力道也变小了。
姜遗光才慢慢松开他,收回了蛊王。
那条本就有点圆滚的虫比方才又圆了一点点,寻常人可能看不出。姜遗光作为它的主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果然……它吞食的毒物应该不少。
就是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蛊虫又为什么会到姬钺身上?
姜遗光看着姬钺,只希望他醒来后能够给自己一个解释。
车队慢慢向前走,驼铃声悠长。窗外声音渐渐嘈杂,透着喜庆。
姜遗光掀开车帘,隔一层茜红色窗纱往外看去。
窗外多了不少鲜红的花,是他从未见过的花朵,香气浓郁。姜遗光发现这种花的香气和车厢里挂着的香囊有几分相似。
见他掀开车帘,跟在车旁的女奴连忙上前问贵客有什么吩咐,姜遗光问她外面为什么突然变得吵闹。
女奴答道,因为快到王城了,大家都很高兴,并非故意打扰贵客。
姜遗光闻言,侧头看一眼姬钺。
他睡得正熟,气色好了很多,应该没什么大事。姜遗光便打开门,向前方看去。
车队尽头的不远处果真出现了绿洲的影子。他目力极好,能透过门纱看清前方隐约的城墙、高塔,和数座高楼虚影。
荼如国究竟是个什么国家?和骊山大唐行宫里的鬼魂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姜遗光也不能问,只能压在心底。当他低头时,却见道路两旁的红花更多,更密,花香味无孔不入地向车厢内侵袭而来。
他问女奴:“这些是什么花?”
那女奴笑着答道,是沙漠中独有的一种花,名叫朱纱鹊,可以用来做胭脂、染料和香料,荼如最有名的就是香料,所有香料里都有一味朱纱鹊,能使人心情畅快,长久地用,据说能登极乐之境。
姜遗光察觉她神色有些不大对。
起初见面时,这个女奴虽然也在笑,但更多是讨好,绝不是现在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的笑。
不光是她,其他人好像都隐约露出了类似的笑容。
一两个人如此,还能说是巧合,可入目所有人都展露出一模一样的微笑,那场面堪称诡异。
姜遗光立刻拉上车帘坐回车内,没等他想明白怎么回事,就对上了一张同样微笑的熟悉的脸。
“……善多?”姬钺环顾四周,轻轻一抚掌,“我们可真有缘分,又入了同一回劫。这是在哪儿?”
姜遗光察觉不对:“你没印象了吗?”
姬钺皱眉:“我能有什么印象?不对,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遗光:“你……入镜前在做什么?”
姬钺:“你先告诉我我们这是去哪儿,你刚才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姜遗光来到窗边拉开窗帘,示意他往窗外看,“在一个名叫荼如国的沙漠古国中,此时的中原还是唐王朝。”
姬钺吃了一惊,很快想起来什么:“你不是去长安了吗?我听说你要进骊山中,骊山上有唐朝行宫,这荼如国的死劫会不会和你有关?”
姜遗光:“你怎么知道?你入镜前在做什么?”
姬钺:“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我入镜前……”他回忆了一下,道,“我什么也没做,在房间里歇着,心里生出预感后,我就连忙换了衣服,之后便醒来看见你了。”
姜遗光:“你没有中毒?没有来长安?”
姬钺察觉到了什么:“没有,我就在京城里待着。怎么?是不是你遇到了什么事以为是我做的?”
姜遗光摇摇头,又向窗外看了一眼,确定他们离进城门还有一段距离后,示意姬钺坐下,压低声音,极快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姬钺神色也不由自主凝重起来,可即便如此,他唇角也含着和外面那些人一般无二的笑意。
他竟然中了毒?姜遗光的蛊跑到了他身上?为什么他毫无印象,该不会他和姜遗光一样也忘了事吧?
不应该啊……他的确什么也没做。
那就只有……
“你说你失去了一段记忆,我觉得……应该分开看。”姬钺手指在桌上比划了一个圆圈,中间一竖划分开,“你丢失了两段记忆,一段在镜外,一段在镜内。”
“我没有骗你,我在入镜前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你说我中了毒,那这毒只可能是在镜中得的,只是我们都忘了。”
他们在沙漠里走了很久也没有碰到人,仅凭他们两个又能闹什么矛盾?必然有怪事发生,才让他们失去了记忆。
姜遗光纠正:“是我的蛊给你下的毒。”
姬钺:“那就说明,很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要制止我……不,说不通,你我武力相当,若你只想制止我,直接动手便好。如果你想杀我,又怎么会让我还有活着的余地?”
“除非……这毒不是要害我,而是为了……”
姜遗光接下去:“是警告。”
姬钺和他异口同声:“为了警示我们。”
“你,或者我,或者我们两人都猜到了接下来可能会失去记忆,所以你让蛊虫在我身上下毒,并将它留在我体内。这样一旦你醒来,立刻就会察觉到古怪。”
姬钺越说越觉得有可能,摸着下巴深思:“我为什么会答应你?”他对自己很了解,这种损人未必利己的事情他不太可能答应。
姜遗光看着他:“或许是到了紧要关头,没有其他办法。”
“为什么不是你中毒?”
姜遗光将自己在骊山时的事说了,“骊山毒物多,我中毒没什么稀奇的。反而是你,你在京城平安无事却忽然中毒,这才是怪事。”
车队最前方终于到了城门口,骆驼的速度慢下来,一点点往前挪,先是停在原地,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继续往前走——要进城了。
和沙漠中的酷热不同,踏上绿洲后,那股热意就消失了。湿润又清凉的微风轻拂而来,很好地抚平了每个人身上被晒出的伤。
姬钺也长长舒了口气:“就是不知这回又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着回去。
他看着窗外。
花香四溢,到处都是鲜艳的花。
姜遗光微微皱眉。
这些花越来越多了……
沙漠中只有零星几朵,越靠近王城,路边越多。进入王城中后,竟然多到密集得让人无从下脚的地步。
再怎么珍贵的花也不可能种的到处都是吧?就连墙缝中也伸出了花茎。
姬钺也感觉到了古怪。
这种花漂亮是漂亮,但只有花,不见叶。就这么开在地面,任由车马和行人踩来踩去,浓稠鲜红的花汁乍一看……很像血。
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些人脸上都带着奇异安详的微笑,让他生出种毛骨悚然的惧意,偏偏他又忍不住地高兴,好像有什么快活的事似的。
而这股惧意,在他扭头看到姜遗光脸上也带上类似微笑时攀升到了顶峰。
想了想,他还是把这件事告诉给姜遗光。这荼如国恐怕有问题,进来的人都有点不对劲了。
姜遗光一怔,抬手摸上自己的唇角。
果然,他也不知什么时候扬起了笑。
“并非出自我本意。”他替自己辩解道,“我心中有股舒畅的快感,很不对劲。况且不光是我,你也一样。”
姬钺也愣住了,扭头就对着架子上放着的水盆照了照。
他脸上的笑……和外面那些人没什么区别。
“这不对劲,我们俩都中招了。在城外的时候还没有。”
城里和城外有什么不同?
这片绿洲?这块土地?亦或者……姬钺看向了车外多不胜数的红花。
还是因为这些花?
眼前忽然有些眩晕,洁白砖石和高大建筑飞快变成了漫天黄沙与残垣断壁。行走的人不见了,只有飘摇的瘦长的鬼影,每动一下,就向外溢出流沙。
姬钺连忙甩甩头,眼前景象恢复了正常,他连忙和姜遗光说:“我刚才看见了……”
姜遗光也看见了些,道:“不知道是不是毒,我试试。”说罢,他催促体内的蛊王。
一条黑线游走在皮肤下,从手腕飞快蹿上脸颊,不知顺着什么地方钻了进去,顿时,一阵钻心疼痛传来。
偏偏这时,驼车停了,门打开,奴隶请二人下车。
行宫到了。
女奴道,今日天色已晚,公主请他们在行宫内休息一夜,第二天再上门拜访。
姬钺答应下来,当先踩着人凳跳下马车,那头,姜遗光忍住痛苦同样走下来,若无其事地跟在后面。
行宫内无一处不精致华美,和姬钺见过的王宫比也差不了太多。若这不是在镜内,眼前景物也不连连闪烁,姬钺还是很有兴致欣赏一番的。
他不准痕迹地观察周围。
不论男女老少,但凡看见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微笑,好像没有烦恼,无忧无虑似的。
他还看到远处似乎有个人在教训奴隶,一鞭子抽下去,那奴隶痛的尖叫一声,可他脸上还挂着笑。
很诡异,很古怪。
直到上楼,进了房间,那股花香味终于淡了下来。
姬钺任由奴隶们服侍、收拾房间,悄悄放慢了气息,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微弱绵长,这样可以让他少吸入一些花香。等这些人一走,他马上将窗户关上,香炉浇熄了,又把茶水浇在手帕上捂住口鼻,隔着湿润的布巾深深吸气,胸间那股奇异的喜悦才慢慢平歇下来。
到现在,他非常确定朱纱鹊的花香味有古怪。这香味就像把钩子,让人闻了还想继续闻,要不是他一鼓作气,恐怕早就沉溺在花香中无法自拔了。
想到女奴向他介绍时说的花香能引人入极乐之境,姬钺就觉得可笑。
这也配叫极乐?和五石散差不多吧?整个国家的人都没察觉到古怪吗?竟然还任由这种毒花开满整个王城。
不多时,姜遗光来了。
他也换了身衣服,神色恢复了清醒,看起来和以往差不多。
“的确是花香的缘故,这花香有毒。”说着,姜遗光示意姬钺伸手,蛊虫立刻流蹿到他手上。
姬钺再次感受到了钻心的疼痛,不得不咬牙忍住。
少顷,姜遗光收回手。
“我和你一样,也看见了那些东西。”姜遗光说,“来的路上,我问过了几个人,他们也都看见了,他们还告诉我,以前从来没有过。”按理说会看到幻象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可在花香带来的不自觉的愉悦下,所有人都忽视了这份诡异。
对啊,看见了,那又怎样呢?
还有人笑着说,可能是神鸟的惩罚,等到庆典之日就好了。
神鸟的惩罚应该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可他们还在笑。他们脚上手上都沾了血一样的花汁,陶醉又迷恋地吸吮花苞,飘飘欲仙。
“神鸟和庆典是什么?”姬钺奇道。
姜遗光:“应该是他们信的某个神?那些奴隶不敢说,明日不妨问问公主。”
有些事奴隶未必不知道,碍于身份不能说罢了。
“对了,我还打听到公主有一个非常宠爱的奴隶,名叫阿勒吉。如果公主不愿意见我们可,以从阿勒吉身上试试。”
姬钺点头:“好。”
二人决定共住一间,他们都不知夜里会发生什么,遂定下轮流守夜,姬钺守上半夜,姜遗光守下半夜。
行宫里也有人打更报时。
更锣声敲响后,姬钺将蜡烛吹熄了一半,坐在胡凳上陷入沉思。
荼如国这个名字……他隐约听过,但他实在不熟悉。若说大梁的邻国他还能数上几个,可这是千年前的唐朝!他对唐朝了解都不多,更遑论唐朝时远在沙漠的一个小国?
姜遗光说发现他时,他中了剧毒。
姜遗光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说谎……
过去的事……被遗忘的记忆……
夜风渐凉,吹得他打了个哆嗦。
虽说入镜人在镜外可以称得上寒暑不侵,可一到镜内,他们好像又变回了原来那个普通人。
“善多,你根本没睡吧?”
床上躺着的人闭着眼睛嗯一声:“你要和我聊什么?”
窗边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叹道:“你还记得黎恪吗?”
姜遗光:“他怎么了?”
姬钺:“没什么,只是有些感慨,物是人非。”
姜遗光:“世间没有什么永恒不变,不论是物还是人,总是会变的。”
姬钺轻叹:“的确如此,我变了,你也变了,可你又好像没变。”
“我舍弃了很多很多,可我不知道……最后会有什么在等着我。山海镜,十八重死劫的尽头,真的是长生不老吗?”
姜遗光睁开眼,注视着床帐:“谁知道呢?”
“你就没有好奇过吗?”
“有,但好奇也无用。走到尽头,最坏的结果不过一死而已。”
他不知自己生来为何,自然也不会恐惧死亡。
姬钺轻笑两声,“真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
一时间,又静默了。
“我打听过你的母亲。”
姜遗光微微侧头:“哦?”
“也不必我特地打听,到了我这个地步,自然有人送上消息来。宋夫人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子,也是历朝历代唯一一个能过十五重劫的人。”
姜遗光平静道:“如果我没记错,你也是第十五重。”
“是啊,所以我很怕,担心自己出不去,担心自己即便活过这一次,又活不到下一次。”姬钺垂下眼,长长眼睫遮住满目晦涩阴霾。
“姜遗光,如果有的选,我恨不得从未生在皇家,从没有听过什么山海镜。”
“如果我们将来不得不为敌,我不会对你心慈手软。你也是,你千万、千万别放过我。”
姜遗光侧过身,直视他:“为什么忽然这么说?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等你回京,你自然就知道了。”
更锣声再敲响,一声声从远处回荡开来。
姜遗光坐起身:“该我替你了。”
二人交换了位置,姬钺和衣躺下,闭上眼睛。他也没睡着,等了一会儿后,又和姜遗光说起闲话。
“不瞒你说,从前我是恨着陛下的,我觉得……如果不是因为他,也不会有这么多入镜人,不会有这么多惨事。”
“但现在不一样……”
姬钺的口吻变得无比郑重。
“其他时候我都有可能骗你,你可以不信,但此刻,我这句话发自肺腑,没有一字虚假。”
闻言,姜遗光端着烛台,坐到床边一张绣凳上:“你要告诉我什么?”
姬钺嘴唇动了动。
“你不要恨陛下,你最好相信他。”
姜遗光不可避免地想起母亲最后留给自己的几句话。
她也告诉自己,要相信陛下。他们知道了什么隐秘?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对那位天子没有任何心思,盖因他对自身称得上多桀的命运评价的话,他也只会归结于造化弄人,他不认为那位陛下需要对他负责,也不认为自己该恨陛下,或是该对他效忠。
为什么他的母亲和姬钺都要让自己相信陛下?难道他们都认为自己将来一定会做出对天子不利的事情么?
天子为一国之君,姜遗光自认为没那个本事也没有心思去反对他什么,除非他将来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可那位天子会逼迫他吗?
“你知道了什么?”姜遗光反问。
但姬钺很快就把话题支开了去,不愿意再谈。
他不说,姜遗光也无法问出来。二人再度陷入沉默,直至天亮。
天亮后,自有奴隶端着托盘进来伺候他们洗漱,又送来食物,见他们吃过后,一个奴隶就问他们要不要去给公主请安。
两人答应下来,那奴隶就赶紧让人去通传。又小心地走在前面带路。
公主所在的宫殿更加高大、华美。可他们都没空欣赏这美景,而是小心地下脚,担心自己会踩到遍地盛放的朱纱鹊。
好不容易到了公主的正殿,在偏殿坐下来等待时,一个奴隶送上茶点。
她似乎喜悦过了头,不慎将托盘打翻了。
还不等他们说什么,其他人连忙将她拖下去,连个赔罪的机会都不给。而地上脏污的痕迹也迅速被收拾好,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换了个奴隶继续送上茶水点心。
姬钺叹为观止,问其中一人那个奴隶会得到怎样的处置。
那人答道,她冒犯了贵客,她会被带到剥骨匠那儿,褪掉皮肉留下白骨,打磨好后送到神庙。
姬钺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过打翻个茶点,放在他们府中,扣些月钱或贬个位分,再不然拖下去打几个板子就顶天了,竟然还要杀人?还是如此狠辣的手法。
可那人脸上还带着笑,其他人也纷纷点头,没有一个人露出异样。
姬钺就收敛了神色,什么也没说,心中对神庙的好奇心更多了几分。
神庙……听名字就是用来祭祀的庙宇,很可能也是这群人信奉的神鸟的庙宇。
他们为何要用这样酷烈的祭祀之法?瞧着也不像未开化的国度啊。
姬钺不解。
不多时,公主召见他们。
公主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样貌还有些稚嫩,可眉目间的风情远胜寻常少女,她从头到脚都装点着华丽晶亮的珠宝,寻常人戴这么多宝石只会显得俗气,可公主偏偏就衬这个,绫罗绸缎和轻纱宝石,让她别有一番华丽之美。
所以姬钺也就在其他奴隶都夸赞了公主美貌后,跟着真情实意地赞美了一声公主的容貌。
他惯会哄人,甜腻的夸赞放在他口里也像是真诚的娓娓道来那般。公主被他夸得很高兴,扬手让人送上酒,说要和二位贵客对饮几杯。
姬钺是赏酒老手,轻轻一嗅,扑鼻的酒香令人陶醉,他跟着公主喝下了酒。那厢,姜遗光确定过后,同样喝了下去。
一杯下肚,公主面生红晕,两眼亮晶晶地让其他人下去,她要和两位贵客聊天。
她对大唐十分好奇,聊的都是和大唐有关的事。姬钺对唐时风俗也了解些,两人说得不亦乐乎。
姜遗光看着沉默,但偶尔也插一两句话。
间或,两人对视一眼。
他们进来第一眼就发现了公主身上的古怪。
自进入王城以来,遇到的所有人几乎都被这花香浸染了,可公主没有。她仿佛是整座王城中唯一一个清醒的人。
这让他们两个更加确定,公主身上一定有什么秘密,而公主本身或许和破局关窍有关。
从公主的口中,他们也得知了些关于庆典和神庙之间的消息,但更多的,公主也不知道,可能只有荼如国的大王才会知道吧。
哦不对,还有一个人。
公主说那个人是宫里的掌书,记录一切,从他身上也能问出些东西。
待二人从公主房里出来,太阳已经升到了最高处。
姬钺从公主那儿讨来了一枚手令,拿着手令他就可以进入神庙,不过只能用一次。
“你说,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姜遗光道:“还是想办法先找到那位吴掌书,或者先问问大王吧?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算进去了,恐怕也看不懂。”
“也对。”姬钺想想觉得有道理。
该怎么见到这两人呢?
离开前,两人在院子里见到了一个很特殊的人。
那人也是个奴隶,但他样貌格外俊美,身形高大,站在那儿好像整个人都会发光似的。
但吸引他们两个人的不是他的容貌,而是那个人的神态。
他站在一片花海中,脸上也带着笑,但他的笑和其他人那股发自内心的喜悦不同。
又是一个不被花香影响的人。
上一个是公主,这一个……
姬钺似有所感,问其他人那个奴隶的身份,果然……他就是公主最心爱的奴隶阿勒吉。
“公主和她身边最喜欢的奴隶都不被花香影响,他们两个一定有什么特殊之处。”回到房间后,姬钺在房里来回踱步,“或许我们还可以再找找,有没有其他不受影响的人。”
姜遗光则是直接让公主的奴隶去吴家下个帖子,就说请他们来坐坐。
反正他们现在的身份是大唐来的客人,估计王城中许多人家会对他们很感兴趣,吴家人应该会来。
果然,接到拜帖后,当日下午就有一对年轻男女上门来。
他们是吴掌书的一双儿女,听闻公主这边有贵客,还是从大唐远道而来贵客,正想着怎么从中分一杯羹呢,那两位贵客就主动递上了帖子。
他们觉得很可能是公主在其中说了什么,要不然人家出来乍到怎么会知道吴家?于是赶紧给公主送礼,又另外备了一份礼物上门来。
双方称得上宾主尽欢,大唐贵客想要打听的神庙和神鸟,并不是什么机密的事情。严格来说对奴隶们算是机密,但这两位可是贵客,再加上过几日就是庆典,没什么不能说的,于是两人该打听的都问了个差不离。
不过……还有一事不明。
吴家长子喝了口茶润润喉,正高兴着,就听年轻的那位公子问。
“既然荼如人崇尚神鸟,那神鸟又能带给荼如什么呢?又是从何处来的?”
自古以来,人们总不会无缘无故去拜神,必定是有所求又得不到。求财的求子的求平安的,或者祈求风调雨顺等等。姜遗光刚才听这些人说了一大堆,就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崇尚神鸟,神鸟的由来也没有说清楚。
一般拜神的人不都会知道神仙的来龙去脉、身世姓名之类的吗?
神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它有何等威能?
这几句话将吴家人彻底问住了。
他们那张一直洋溢着喜悦的面孔上,第一次出现了茫然的情绪。
他们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是啊……为什么?”
但是这茫然只出现了一瞬间,很快又被笑容替代,吴家长子笑道:“公子为什么要问这些呢?您是不信神鸟吗?”
姜遗光给姬钺使了个眼色,示意奴隶们下去,屋内人迅速变少。后者会意,立刻和吴家的那位女儿攀谈起来。前者则将吴家长子吴钥请到一旁,不经意地“握住”他的手。
刹那间,吴钥头疼欲裂。
姜遗光眼疾手快制住他的挣扎不让他叫出声,片刻后,吴钥扭曲的脸孔逐渐平和,双目紧闭。姜遗光又松开他,蛊虫也收了回来,让他自己靠在椅背上不要掉下去。
吴钥慢慢睁开眼,一脸茫然的模样,旋即立刻警惕地站起身打量四周:“这是哪里?你们是谁?”
吴施听到声音,微笑着回头:“兄长?怎么了?”
“小施?你怎么?”吴钥搞不明白了。
姬钺和姜遗光皆心念一动。
吴钥这副模样太熟悉了,他也失去了一段记忆。
所以……他们二人失去记忆,也是因为朱纱鹊的毒吗?
可是城内还好说,城外沙漠并没有多少朱纱鹊,他们又是怎么中的毒?难不成他们其实进入过荼如国王城,只是所有人全都忘了?
姜遗光隐约察觉到什么,但那一闪而逝的念头太模糊,难以抓住。
姬钺趁机来到香炉边,一杯茶水浇下去,袅袅白烟顷刻消散。
吴钥很吃惊,他明明记得,自己在家中练字,听说公主又带人出城游玩,他还盘算着等公主回来就上门求见。但现在……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好像是公主的行宫……他妹妹也在,这两个男人又是谁?他从没在王城世家中见过这两人,长得不像荼如人,气度倒是不凡。
吴施很惊讶,她不知道哥哥为什么突然间跟失了魂似的。
“哥哥,我们来公主行宫拜访两位大唐贵客,你忘了吗?”
吴钥不解:“大唐贵客?”哪里来的大唐贵客?这两个人是中原来的吗?他什么时候上门拜访了?
而且……
看着脸上笑意不减的吴施,吴钥不知怎么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陌生又悚然的怪异感。
为什么……他表现出了奇怪之处,妹妹还在笑?她脸上的笑意丝毫没变,就像脸上贴了一张笑起来的面具一样。
一声轻笑打破了他的胡思乱想,个子高些的紫衣男人走来,对他说:“吴公子,我猜你心中肯定也有不少疑惑,我们谈谈吧。”
吴钥很警觉,想赶紧回家,另一个少年已经打晕了吴施,放倒在榻上。
“你们想干什么?”吴钥立刻愤怒挥拳,被紫衣男人轻松抬手挡下,而那少年也并未向他想象中那样做出不轨之举,而是来到了桌边,示意他坐下一起谈。
吴钥又惊怒又疑惑,他搞不懂这两个人想干什么,姬钺环着手引他到门边:“你不是想走吗?你看看外面?”
大门打开,冲天花香扑面而来,站在门边的奴隶们迎近,面上带着和吴施一样的奇异微笑。
铺天盖地的鲜红花朵,沾染在人们身上,仿若一朵朵血花。
姬钺只打开门让他看了一小会儿就立刻把人拽回来,同时喝令那些奴隶在外面等着。
吴钥脑子里乱糟糟,什么都没想明白,顺着那个男人的力道坐下了。
“你妹妹说的没错,我们没有骗你,今天下午你带着你妹妹上门来拜访,我们还谈了很久。你看,这一壶茶都是你喝光的。”
吴钥一品,的确是他爱喝的那味茶叶。
他更不解了。
“为什么……我会这样?我……”
那个年轻些的人开口:“因为你中了毒,我刚刚给你解了毒。”
“中毒?”吴钥无法理解。
姬钺:“你没有发现吗?满城的朱纱鹊都是有毒的,闻了花香,就会像他们那些人一个下场。”他伸手往外一指,“你刚刚也和他们一模一样。”
吴钥知道一点朱纱鹊的药性,能使人心情愉悦,但他难以理解,这不是让人快活的吗?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是谁要在王城中种这么多朱纱鹊?”
吴钥下意识想回答,可他张开口,却发现答不出来。
是啊……是谁下令的?
朱纱鹊不是用来做染料和香料的吗?为什么会种的满大街都是?刚才他还看到有些人生吞花苞,一脸癫狂的模样看了令人害怕。
“果然,这个问题他也答不出来。”姜遗光对姬钺道。
姬钺嘲笑他,将刚才发生的事一字不落地转述给吴钥听,后者越听越吃惊,到最后几乎是震惊的麻木了。
这些问题他以前真的从来没想过!骤然被人问出来,他才发现,以前的他有多么……愚蠢,简直像蒙着眼睛拉磨的驴。
等他冷静下来后,才问二人:“你们想要知道这些是为了什么?”
他们又不是荼如国的人,直接回大堂不就好了吗?
姜遗光说:“因为我们也失去了一段记忆,我们必须找回来。”
吴钥陷入沉思。
“你说的这些事情我的确不知道,但我父亲为宫中掌书,许多密卷都在他手里。或许那上面会有记载。”
姬钺质疑:“你能拿得到?”
吴钥:“若如你们所说闻到花香味便会性情大变,从他手里拿到钥匙也没什么难的。如果我父亲没有变化,那我也可以向他如实坦白,想必他会告诉我的。”
姬钺抚掌:“聪明。不过外面到处都是花,走出去就怕你又中毒了。这样,我们跟你走吧。”
吴钥讶然:“你们也要一起?”转念一想,觉得也好,就算他们心怀不轨,在吴家的地盘上,他们还能翻出什么风浪不成?
吴钥叫醒了吴施,后者只是惊讶了一瞬,吴钥骗她说她睡着了,吴施也没多想,跟在吴钥身后。
姜遗光和姬钺对奴隶们称自己与吴钥一见如故,去吴家住一晚。四人一道乘车离开。
黄昏前,吴钥从其父身上套出了宫中密卷的藏地,并拿到了一大把钥匙。
他十分感慨,没想到自己父亲也被花香的毒迷昏了头脑,竟然能被他轻易套话。
到了这个地步,退缩也是无用。
天渐渐暗下。
三道人影翻进王宫,一路往某处宫殿疾行而去。
姬钺和姜遗光轮流带着吴钥,闪电般穿梭在夜色中。吴钥从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闯进皇宫,既后怕,还有些隐约的兴奋。
这两个人……当真身手不凡!
到了藏书的宫殿,避开巡逻人群,吴钥飞快打开门,几人闪身进去,又是过一重重门,进入一间密室,密室中又有几件上了锁的箱子。
“应该都在这里了……”吴钥轻轻吹去箱子上的灰,就着姜遗光手中烛台,比对了一下箱子上标记的数。
“就是这些。”吴钥挨个打开了箱子,尘灰扑面而来。
里面是……
“这个好像是起居注……这个……是太医署记录的方子?已经是先王时的记录了,怎么留到了现在?还有……这是本朝所有神庙祭祀的单子……”
一人翻一个箱子,姬钺和姜遗光哗啦啦翻书,看得飞快。
姜遗光手里拿着的就是太医署的记录。
莫名的,他对这有点在意。
其他的东西的确算是机密,可太医署的记载为什么也要藏在这里?不应该放在太医署里吗?放在这里,几乎明摆着告诉他们有古怪。
况且刚才吴钥也说,这是先王时期留下的记录。可能大王自己都不清楚有这么个东西,但吴掌书不会不知道。
厚厚一卷,看起来没什么出奇的,姜遗光对医术不太懂,索性忽略了那一大串诊方和药名,只看记载的时间与患者身份。
这好像是某个太医独自记录的册子。前面大半都是后宫妃子,某妃嫔感染风寒某太妃食欲不振等等,到后面突然变了,还是同一个太医,病人情况却全都空缺不写。
但看上去……应该是同一个人。
是个女人,怀了孩子。这个女人的身份成谜,不能泄露。
册子最后,戛然而止,只留下一句话:“知晓此等秘辛,我必死无疑。”
姜遗光捧着这卷书,似乎看到了多年前后宫中的一段往事,一位擅妇人病的太医原本给一众后妃看病,后来却因为某些原因,成了某个女子的专属太医,只管给她看病,等孩子要出生了,那个太医便被处死。
能做到这点的自然不是普通后妃,恐怕只有当时的大王才行吧?
书卷封页外有个小小的落款:徐仁寿,应当是他的大名。
姜遗光问吴钥:“吴公子,你对先王了解多少?”
吴钥道:“知道不少,父亲想让我接替他的位子,所以常让我看宫中经卷,你想知道什么?”
姜遗光:“一个太医,名叫徐仁寿。”
吴钥想了想:“有些印象,据说他是当时宫中医术极高明的太医,精通小儿妇科,后来去了大公主身边伺候,再后来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辞官回乡了。”
姜遗光心想:辞官回乡?恐怕是被处死了以后的说法吧?
“大公主?”
吴钥:“就是先王的长女,当今大王的姐姐,不过她也早就去世了。”
“可是得了什么恶疾?”
吴钥:“好像不是,据说……她触怒大王,被关进天狱,虽然后来又放了出来,但天狱哪里是好待的?放出来没多久她就病逝了……原本她极受宠爱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大公主有婚配吗?”
“并无。”
也就是说,她未婚先孕。这个孩子又是谁的?她为什么会触怒大王?
太医又为什么认定自己必死无疑?
姜遗光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古怪至极的想法。
“在荼如,如果贵女,比如公主,怀上了奴隶的孩子,那会怎样?”
吴钥被他吓了一跳:“奴隶何等低贱?自然是要将那个胆大包天的奴隶打死。”
“那公主呢?”
吴钥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道:“公主何等尊贵,只要她将孩子打了,她仍旧是公主。若是执意要生下来,不论男女,皆为奴隶。”
所以,大公主应该不是和奴隶有染。
太医这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抹去了太医痕迹的人……
……不会吧?姜遗光想到一个常人有些无法接受的答案。他将这卷书塞回去,又问起当今大王的身世。
大王是先王后宫中一个不起眼的后妃生的,生下他后那妃子就去世了,后来抚养在王后名下。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么个说法,最初,先王说大王就是先王后的孩子,册封太子。但后来先王后再次生下一个儿子时,忽然公然指责大王是宫中低贱的女奴之子,因生母位卑才记到她名下,血脉低贱,不配为太子。
先王无奈,只好公布了大王身世,并给其母追封。不久,先王后连同其幼子病逝,等大王登基后,就再没人敢提起大王的身世了。
姜遗光轻舒口气:“原来如此。”他大概猜出了大王真正的身世。
吴钥不明所以,不过姜遗光没有继续问,他就不再多想。
姬钺那边则翻到了一沓奇怪的卷轴。
上面的画着长了三颗脑袋的怪鸟图像,写着他半懂不懂的文字。他不得不把吴钥叫来一起辨认。
吴钥倒还认得这种文字,慢慢念出声。
这卷轴共有两份,原样的藏在神庙里,另抄了一份一样的放在宫中。卷轴上画的怪鸟就是他们信奉的神鸟,神庙里也有一尊巨大的神鸟雕像。
念着念着,吴钥眼睛渐渐亮起。
神鸟以人恶念为食,三颗头颅,一颗看过去,一颗看现在,一颗看未来。人们若用恶念供奉神鸟,死后就能在神鸟的国度中得到永生与极乐。
姬钺一顿:永生……与极乐?
第460章
姬钺可不认为这永生和极乐真是人们想要的永生极乐, 更何况,这卷上明明白白写着神鸟以恶念为食。
他可不相信以恶念为食的这玩意儿能带来什么好处。
“因为以恶念为食,所以才要将奴隶处以酷刑,用于祭祀神鸟么?”
吴钥凑过来看清了这句话, 还有些不解, 姬钺便将行宫中发生的事告诉他。
吴钥还是不太理解, 这在他看来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奴隶做错了,当然该剥骨。他们的血还用来浇花呢,普通的水浇灌可长不出这种花来。
至于恶念?
奴隶怎么会有恶念?能成为骨器供奉在神庙, 那是他们的福气。
姬钺和他说不通,便问他这卷轴从哪儿得来的。
吴钥张口就道:“自然是祖上传下来的。”
“哪个先祖?谁写的?”
“自然是得了上天神谕的先祖……”
姜遗光冰冷道:“神谕从何而来?是哪位先祖写的?还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吴钥张张口,欲辨忘言,这个他真的不知道。
神谕……不都是那什么,都是老天爷授命于大王, 托梦或者灵感通明,然后凡人就得到了神谕吗?
“你说原来的卷轴在神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吴钥嘴唇不断翕动。
他……他不知道……他从来没有想过……
“我爹可能知道!”
“你爹?”
“对!我爹是宫中掌书……他,他知道得比我多多了。宫里大事小事他都清楚……”
“这件事之后再说, 先看看别的。”姬钺道, 转而问姜遗光,“你怎么看?”
姜遗光陷入了沉思。
极乐……
“与其说是极乐, 看起来更像是用朱纱鹊让人心智失常。”
神鸟以恶念为食,以人骨为祭,吴钥又说朱纱鹊也以人血浇灌。神鸟引人极乐, 可引导人走向“极乐”的却是朱纱鹊的花香。
“所有人都没见过神鸟, 又为何坚信一定有神鸟的存在?”姜遗光看向吴钥,“神鸟只是个传说, 只有雕像在,朱纱鹊却开满了整座王城。若真有神鸟,也定和朱纱鹊有关。”
姬钺忽然道:“等等!”
“善多,你不觉得……朱纱鹊这个名儿就不像花么?”
朱纱鹊,乍一听还以为是什么鸟。
吴钥惊了,指着门外:“你们是说……那些花就是神鸟?”
吴钥忽然激起了一身冷汗,毛骨悚然。
他想起了爹曾经说的一句话——神鸟一直庇佑着荼如,无处不在。
这就是无处不在的真正喻义吧。
姜遗光:“怪不得……这样就说得通了。”
朱纱鹊就是神鸟,血浇灌也好、人骨供奉也好,吸食恶念长大的朱纱鹊以花香反哺荼如人,让所有闻到花香的人都陷入半痴半醉如梦之境。这就是所谓极乐。
过去,现在,和将来……这三个加在一起,倒不像是永生,更像是……
像是什么,他暂时没有想到更合适的词来解释。
姬钺也陷入了沉思,少顷,他问吴钥,是否在痴醉之时看到沙中废墟。
吴钥没有回答。
姬钺便道,他还隐约记得自己在中毒痴醉之际所见场景,漫天黄沙,遍地废墟,四处都是模糊漆黑的飘摇鬼影,只有地上红花依旧。
“按你所说,闻到花香后就会看到不一样的荼如?”
姜遗光低头看向卷轴上的图案——神鸟三颗头,一颗看过去,一颗看现在,一颗看将来。
“你说的不一样的荼如……很可能是过去或将来,而我们正在当下。”
姬钺:“也未必,说不定是我看错了。”
姜遗光摇摇头:“我觉得不是看错,在行宫里我就察觉那些奴隶举止有些奇怪……如果是这个原因,那就说得通了。”
比如一条直道上走着忽然要拐个弯,比如前方没有任何遮挡,他们却像看见了墙似的绕道。姜遗光当时只以为他们全都疯了。
但如果不止是因为疯,只是因为他们看到了自己没有见到的东西呢?
“好了,别再耽误。趁天还没亮,我们不妨进神庙看看。”姬钺催促着。
今天所知道的一切,对吴钥来说都无比震撼,许久回神后,他还是不敢相信,被姬钺一拽,忽地猛起身嘶声道:“我才不信!你们说的肯定都是假的……”
“神鸟怎么可能会是那些花?神鸟……神鸟为荼如先祖引路,指引他们来到荼如……怎么可能!”
“对了,你们要去神庙,正好……你们在神庙里看清楚,神鸟就是神鸟……”
吴钥从小就听着神鸟的故事长大,要让他相信神鸟不是神鸟,而是身边随处可见的会让人发疯的花,那简直是指着月亮说是太阳还让他无法相信。
三人又搜了一遍,方才离开密室,顺便将卷轴一并带走了。
神庙离王宫不远,两人脚程极快,各自带着吴钥跑,终于在天亮前进入了神庙。
“你们看,那就是神鸟像——”吴钥指着进门后一眼就能看到的巨大洁白的雕像自豪地说,“神鸟就是神鸟,和密卷上绘的一样,三首神鸟。”
姬钺和姜遗光走近了。
人站在巨大的事物面前时,总会生出一种恐惧感,正如他们此刻。越靠近,越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迫之气,仿佛他们变成了站在长河沿岸的两只蝼蚁。
神鸟三只首高高昂起,各自看向不同方位,通体洁白,格外神性。也难怪吴钥不肯相信。
姬钺思索:若朱纱鹊真的就是神鸟,最初荼如国的先祖又为什么要再雕一只虚假的神鸟像?
难不成神鸟真的存在?
沿着神鸟像绕了一圈,姬钺无意间抬头一瞥,目光突地顿住,飞快拉过姜遗光:“善多!看这里!”
姬钺快走几步指向一面墙,墙上突起某个图案,方正平直的线交错钩织出数片菱形,乍看之下没什么特别。
不过……好像在哪里见过?
姬钺神情却激动起来:“我曾经见过,这是吉祥结,又叫无尽之结……”
他在京中看过几本关于藏地的书,在西边高高的雪山中生活着许多藏族人,他们大多也信佛,可他们那儿的佛祖教义和中原完全不同。像这吉祥结,就是藏地佛教中的吉祥八宝之一,以一根绳打结,没有首尾,寓意吉祥幸福无穷无尽,所以又叫无尽结。
吉祥幸福无穷无尽……
永生极乐。
完全对上了!
姜遗光终于明白自己为何看着这个图案十分眼熟。他在京城时见到过人皮唐卡上就画着这样的花纹,但他当时没有放在心上,自然也不会去查证这个图案有什么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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