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
将这件事报上后, 容楚薇彻底无罪。
她本人倒没什么后悔的,反而拿着山海镜笑着说这下她和姐姐一样了,也没什么不好。
容家不能住,容楚薇也搬到了院子里, 算上赵瑛、凌烛、沈长白等人, 人其实不多, 但耐不住这几人生性活泼,都是爱闹腾的主儿,每天还邀请其他结交的入镜人来小住, 园子里破天荒充满了人气。
过了没几天,姜遗光也回来了。大伙都知道他性喜静,本想把其他人请回去,不料姜遗光却让他们再多请些人来,置个席面热闹热闹。
这话一听就有别的意思, 于是凌烛等人真叫来了十几个相熟的入镜人,热闹地聚了聚。
席间,姜遗光一反常态,看着冷淡, 却几次拿话周全场面, 又对其他人的问话耐心解答,叫那些没少听过他名头的人觉得这人还是挺不错的嘛, 面冷心热。
酒过三巡,姜遗光放下杯,其他人心道来了, 也跟着放下杯子筷子认真听, 不料姜遗光却是讲起了古。
赵瑛心里一咯噔。
果然,姜遗光由古至今, 谈到了九鼎。
如今事态愈发紧急,顾不上保密了,还不如让入镜人们都想办法去找九鼎。就算姜遗光不说,入镜人们过几天也会得到消息。
赵瑛觉得好奇了。
姜遗光刚告诉她这事时,她便很理所应当地以为陛下求九鼎是为求长生,可现在她又拿不定主意了。
众人议论纷纷,赵瑛不解地低喃:“陛下……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姜遗光压低声音道:“你一直抱有偏见,自然瞧不出来。”
他们几人坐在一张小桌上,其他人议论得正热闹,凌烛更是看到他们悄声谈话后就岔开别人注意,是以没人听到赵瑛这句。
赵瑛恼怒地抬头,小声道:“是我有偏见吗?明明就是……”
她自幼被父亲教导忠君爱国之礼,和许多小老百姓一样平日对县官都十分敬畏。可等她经历了那么多事后,原本深刻在心的烙印瞬间颠覆。
她知道,自己表面不说,其实内心还是怨恨的。
姜遗光摇头道:“不论你心中在怨什么,这件事不能耽误。”
同桌的沈长白也沉默了一会儿,烦躁地抓抓头皮:“其实我也才知道,陛下是为了天下百姓。”他可能从未想过自己长生不老一事。
建天子庙,寻九鼎,每年花费不知多少银钱收容近卫、入镜人,搜罗并保留古籍。身为入镜人,他知晓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是残酷的,可正是入镜人和近卫们的悲惨,才换来百姓们如今的安稳太平。
凌烛过不久从其他桌上回来了,听到他们谈论,肃然道:“几位能想明白再好不过。”
若为入镜人,他很难不怨。可若他只是个普通百姓,又很难不为陛下如此殚精竭虑而动容。
他还有些隐约的担忧没有说出口,天子庙遍布四海,谁又知道陛下是怎么得到这个法子的?又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姜遗光道:“九鼎一事需要各位透露出去。我认识的人少,凌兄和沈兄交游广阔,还望多多出力。”
凌烛和沈长白都道小事一桩包在他们身上云云。
而后,凌烛又说起一件要紧大事。
他们这批入镜人,很可能会派去当官。
这也是上面隐约透露出来的意思。
陛下南巡也好,允姜遗光去骊山的同时又抽调了一小批入镜人前往各地查探也罢,得来的消息都不容乐观。且不说百姓,各地都有县官、府官为鬼怪杀害的消息,有些地方甚至已经成了“无官之地”,既无官员管辖,也无官兵镇守,百姓们习惯了安稳、当地富豪乡绅害怕同样被诡异所害收敛,才没有闹起来。
凌烛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任何一个地方想要太平安稳,都必须有相应的律法约束。
现在当地百姓和富绅可能会因为不必纳税和受管辖而庆幸,可时间长了,必然大乱。
天很快黑了,众人各自回去,热闹了一天的园子终于安静下来。
赵瑛找借口和姜遗光一块儿走,月亮明澈如洗,不必点灯也能看清小路两边吐露嫩芽的枝叶,正是初春好光景。
赵瑛没有赏景的心思,直白问:“你白天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着……你好像又要去什么地方?你要去哪儿?很危险么?”
姜遗光摇头:“不算是。我只觉得,再过不久我就该入镜了,有些事须先交待清楚。”
赵瑛讶异:“这么快?!”再一想,“也是,听说你上次入镜还是去年,这都过了大半年了。”
对方没有答话,赵瑛自顾自说起来:“那这回应该是第……第十二还是十三次了?你有把握吗?”
姜遗光:“第十三次。”又说,“我也不知道。”
赵瑛给他鼓劲:“十重之后就是问心,你肯定能活着出来。”
短短的路很快就走到了头,赵瑛踏入自己的院子门前回头对他摆摆手:“早些回去吧,好好休息。”
第二天,姜遗光就又不见了踪影。
赵瑛托凌烛去问,得知对方果真入了镜,他的山海镜还被放在了姬钺那儿,以镇压阴气。
*
四周景象变了。
姜遗光发觉自己身处一片密林中,过分密集的树叶严严实实遮挡住光亮,使得周围看起来十分阴森,穿过树干吹来的风也十分阴冷,如呜咽的鬼哭。
他直起身,手腕一抖,袖子里滑下一柄匕首紧握在掌心,小心地向四周看去。
他听见了人声。
在他不远处,陆陆续续站起几个人,姜遗光一扫就知道这些都是入镜人,有几个还在前日的宴会上见过,那几人也看见了他,全都露出惊喜又担忧的神情,连忙朝他走来。
几人汇聚,照旧先清点人数,一共六人,四女二男,各自报了姓名和入镜次数,最多的自然是姜遗光,其他人最多的也不过入了四重死劫而已,也难怪他们看见姜遗光后都忍不住担心,谁知道这次会难到什么地步?
人齐后便开始四处搜寻,在镜中最忌走散,因此六人紧紧围在一起四处找,可惜这片林子太静,除了树还是树,什么东西都没有。
这些树木都有些年头了,树叶又密又细,绿意极浓,不过这种树大家都没见过,看起来又像松又像柏,却和二者都有些不同。并且这些树长得实在太密了,没走两步就又是一棵树,有些树干间紧窄得连两个人并排都容不下,这让他们路程更艰难。
一大圈走下来,几人都觉得再这么找下去也没用,确定没有其他人,便找了个勉强看起来空旷的地方,围在一块儿商量。
大名付彦生的年轻男人先道:“这片林子看起来很大,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家。总不可能就让我们在这儿转悠吧?”
顾忆柳和付彦生认识,闻言道:“在这个地方碰见的人家?还是不碰见的好。”说罢有些小心地问姜遗光,“姜公子,您怎么看?”
姜遗光:“我们再找找吧,不能一直困在原地。天黑以后,会更麻烦。”
顾忆柳发愁:“可我们刚才找了那么一大圈,现在该往哪儿找啊?也不知道到底要找什么,这地方也没人啊。”
姜遗光说:“我有些思绪了,休息一会儿接着找吧。”
另一个名叫孟怀英的女子忙道:“姜公子,既然你有思绪了,可否告知我等?”
姜遗光却摇头:“我还不能确定,就不说出来,以免误导你们。”
这下反而让其他几人都更抓心挠肝地想知道,不到一刻钟就纷纷说自己已经休息好了,起身跟着姜遗光往某个方向去。
他们就看见姜遗光时不时抬头观望,又向四周环视,好像在确定方位。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密林渐渐稀疏了些,不那么密集了,上头遮得密不透光的树冠间投下些许光斑。
“再往前是不是就走出来了?”顾忆柳有些高兴。
树林里太安静了,静得她受不了,就像林子里随时会冲出什么怪物似的。
更令她们发毛的是,在林子里……她们没见到多少活物。
按理说,深山老林,野兽总有吧?就算没有豺狼虎豹,毒蛇、毒虫、飞鸟总该有的,可这些也没见着。他们害怕真的碰见猛兽,可连一只野兽都没碰见,这问题就大了。
林子里安安静静,连鸟鸣声都少闻,好像只有他们几个活物,这让他们怎么不害怕?
姜遗光道:“再看看吧。”
其他人都默契地没有问他是怎么找到路的,万一惹了他不高兴怎么办?论心眼能耐,他们可没把握比得过这位。
等好不容易“穿过”这片极宽广的树林,映入眼帘的便是三面陡峭环绕的峰壁,高耸直入云间。
几人惊得半天合不拢嘴。顾忆柳瞠目结舌:“我们这……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队伍中一直十分沉默的名为甘慈的女子指着前方道:“那里,好像有个村庄。”
的确有,山脚下隐约有几排整齐的房屋,只是头顶阳光被山和树木遮去大半,昏昏暗暗看不清楚。
姜遗光仰头望着三面环山,又转头看向身后的密林。
这些山,还有这片林子……好像要把整座村庄给包围起来,不让人出去一样。
他不动,其他人也不敢动,不敢打扰他。姜遗光沉吟片刻,还是道:“走吧,过去看看。”
不论何时,停留在原地只会困死,闯一闯反而有一线生机。
望山跑死马,那村庄看着近,走着就觉得远,山路也崎岖陡峭,几人走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来到村庄外。先看到的是一扇高大的牌坊,牌坊两边连着围墙和整齐有序的房屋。
不论是围墙还是房屋都有些破败,更让人不安的是,这座村庄同样十分安静,没有一丝人声。
就好像……从来没有人居住一样。
第482章
山里的寂静已经很诡异了, 眼前这座空无一人的村庄更令人不安。几人小心地踏进大门口的牌坊,站在村口往里看,里面更显冷清,家家户户紧闭门窗, 四处都很破败无人居住的样子, 比林子里还要可怕的寂静几乎能把人逼疯。
顾忆柳搓了搓胳膊, 嘟囔道:“这怎么都没人啊?”
长久的行走让她早就感觉又渴又累,本以为在村里能休息一下,可这样的村子……她怎么敢休息?
“进去看看吧, 一直在外面也不是个事儿。”一直没说话的孙秋心道。
其他人看向姜遗光。
姜遗光也道:“走吧。”
进入以后感觉更奇怪了。
看起来是个小村庄,不算很大,站在高处看去更是一览无余。房屋很小,除了地上碎石嶙峋外,非常整齐。
虽说整齐一词用在个小村庄里十分奇怪, 可也没有更合适的词了。每间房屋和每条道好像都是拿尺子比出来的,一样高一样宽,规划得整整齐齐。
反而让他们都不敢下脚了,要不是姜遗光走在前面, 他们恐怕马上就要转头跑回森林里。
姜遗光走在最前面, 来到最近的一间房屋。
房子的屋檐和窗户都破得不成样子了,木门也摇摇欲坠地挂在门框上, 但他还是先试探着敲了敲,里面没有声音,方才小心地走进去。
屋子不大, 六个人进去都有些挤不下, 姜遗光先进去了,甘慈与顾忆柳紧随其后, 其他三人干脆去其他房子看看。
屋子里乱糟糟的,桌椅橱柜都像被人砸过一样,凌乱破碎地堆在地上。再拐去其他房间也是一样,到处都堆积了厚厚的灰,也不知多久没来过人了。
顾忆柳说:“屋子里可能发生过打斗吧?这些东西明显是被砸坏的。我们等会儿去别的人家里看看吧,如果都是打砸坏的,那这个村子里应该发生过什么事。”
屋子就这么点大,正中一间堂屋,一左一右两侧间,转了一圈就转完了。
顾忆柳找了半天什么有用的也没找着,拍拍手上的灰:“这里什么也没发现,我们去别处找找吧?”
甘慈却摇摇头:“不,你没注意到不对劲吗?”
顾忆柳:“……啊?”她马上惊慌地左看右看,生怕哪里会蹦出个怪物来,“有哪里不对?你别吓我!”
甘慈迟疑地看一眼姜遗光,后者正往大门走,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微一点头。甘慈就小心地说:“你没发现吗?这间房子所有的门锁扣都在左边,还都是从里往外推的。”
顾忆柳不是蠢货,这么一说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常人惯用右手,门扣和锁肯定在右边才顺手,放在左边是什么意思?
并且门都由里往外推,这也很奇怪。先不提风水上来说,从外往里有财源广进或者迎客如云的意思,就光是为了方便,大多数人家的大门也会从外朝里开。
这户人家的门和窗子,从里边出去勉强还好说,从外边进来呢?这怎么也不好开门啊?
二人跟在姜遗光身后往外走,这回顾忆柳开始留意了,她发现不光是这家,其他人家看着也都是门栓锁在左,从里朝外开的样式。
顾忆柳喃喃道:“说不定是当地风俗特殊呢?再不然……这些人都喜欢用左手?我就认得一个人,他用左手写字使筷子,右手怎么也做不来。”
说话间,三人已经步入了第二间屋子,和上一间房没什么区别,再看第三间也是一样。
甘慈就反驳道:“一户人家用左手,其他人也一样?不应当吧?”
顾忆柳道:“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些个屋子虽然破败,但地上桌子椅子可都是不错的木料。普通人家怎么用得起?”
甘慈也说:“这些人家里还有件怪事,只有门,没有窗,地上的碎片堆里有桌椅板凳,却没有床,连榻也没有。”
顾忆柳奇道:“难不成这些人都不睡觉的?”
姜遗光:“不止这些。”
三人来到门外,正和其他在附近转悠走过来的几人汇合。
屋子就那么大,他们的说话声另外三人也听了差不离,付彦生便问:“这些我们也查到了,姜公子还发现了什么吗?”
姜遗光指着地面:“不远处就是山林,可路面上一点杂草也没有。”
他还有一点没说,这片地方总令他有种诡异的熟悉感,却又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至少姜遗光能确定自己肯定没有看见过,应该是在哪里看过类似的……
其他几人不免一惊,往地上看去,果真不见一点野草。只是因为碎石头多,一路磨脚得很,才被他们忽略了。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如果他们走着平坦小路,说不定就能发现这点。可当他们一直走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后,就只会忍不住想这路上怎么那么多碎石头,从而忽略了久不见人烟的地面竟不长杂草这一怪象。
顾忆柳忍不住问:“那……知道这些有没有什么用?”
姜遗光:“或许有,或许没有。”
顾忆柳有点失望地说:“你不是过了那么多次吗?怎么你也不确定呢?”
姜遗光:“我过再多劫也只是人,不是神。每一次入镜也要先搜集所有能发现的消息,不论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这些消息在将来能不能派上用场,但若不去找,就只会无知地死去。”
孟怀英捅了捅顾忆柳:“好妹妹,我知道你累了,可也不能说这些丧气话。”
顾忆柳忙道:“说的是说的是,怪我,我太心急了。”说着还轻轻往自己脸上扇两下,“我这一急,嘴上就没个把门……啊!!!”
话音刚落,她猛地弹起来指着不远处尖叫。其他人齐刷刷看过去,齐齐大吃一惊。
刚才还站在不远处墙角边的甘慈突然就不见了!
“快走!”付彦生大叫一声,拔腿就跑。其他三人如梦初醒,连不要单独行事这一准则都忘了,一并猛地跳起来往外逃去。
姜遗光同样瞬时离开原地丈来远,边跑边回头看。和其他人吓得四窜逃跑不同,他却是追上了顾忆柳逃跑的方向,紧紧跟在不远处。
刚才发生了什么?甘慈为何突然消失?她触犯了什么忌讳吗?
方才的聊天中甘慈没有说太多,真要犯忌讳应该是自己或顾忆柳。难不成……她站的地方有问题?那里有什么?
只是他刚才转了下头,什么也没看见。
顾忆柳一定看见了什么,如果只是看见甘慈忽然消失,她不会那么害怕。
她应该看见了那个让甘慈消失的“东西”。
姜遗光不紧不慢地跟在仓皇逃跑的顾忆柳身后。
顾忆柳此时已是惊弓之鸟一般,心口现在还跳得很快,牙齿更是不知不觉地咬紧了嘴唇,几乎能咬出血来。
刚才……刚才的那个东西……
她拼命往四周看,又害怕看到那个东西出现,又因为那个东西迟迟没有出现而更加不安。当她看见姜遗光跟在自己身后时还有多惊讶。
他跟着自己做什么?总不可能要保护她吧?想也知道不可能。
不过这多少让她稍微安心了些。
跑了好一会儿,不论她怎么环视四周都没有发现异常,周围还是那么安静,只有一成不变的整齐房屋,狭窄逼仄的道路,一个人影也没有,就好像他们受到的惊吓都是假的一样。
“可以了,先停下来吧。”她听见姜遗光这么说,犹豫一会儿,本就放慢的奔跑步子也变为了行走。
姜遗光快步到她身前,抬头看看,道:“跟我来。”
到这时他还发现了村庄的一个不便之处。
三面山壁和一面山林遮挡了不少阳光,而这些房屋建得太整齐严密,很便于鬼怪埋伏,可他们想躲藏却难,这些房屋都是规规整整四四方方一排排一列列搭建的,根本没法藏人。
姜遗光便带着顾忆柳走出一排排屋子,勉强在一个还算空旷的平地停下。
“你刚才看见了什么?”他径直问。
顾忆柳搓着手臂,回忆起来时,眼珠不由自主往一边瞟:“我、我刚才看见了一个黑影,是它抓走了甘小姐!”
姜遗光:“黑影?”他刚才什么都没发现,居然还有这种事么?
他追问,“那黑影长什么样?”
顾忆柳摇头:“不知道,它跑得太快了,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我、我真的没有看清。”
姜遗光:“你再仔细想想,黑影是多大的?从什么地方出来的?出来前和出来后,有没有什么征兆?”
顾忆柳艰难地回想:“应该……应该有人这么大吧?可能小一点,我没看清是从哪儿来的,但是看到它蹿进了甘小姐身后的屋檐顶上。总之它跑得很快,一下子就闪了过去,其他的……我真的看不清了。”
她不安地牙齿都在打颤,不敢想黑影会不会就是鬼,只敢以黑影一词代替。
她看见了“黑影”,黑影会不会也盯上她了?她不会这么倒霉吧?他们什么也没做啊,鬼这么快就杀人了吗?
“我们现在怎么办?那个、那个黑影太快了,一转眼就把甘小姐抓了去,要是它盯上了我们,我们肯定逃不掉。”
顾忆柳越想越怕,恨不得马上逃走,离这破村庄越远越好。
姜遗光沉吟片刻:“我回去看看,你随意。”
顾忆柳一惊:“什么?”旋即马上压低声音,“太危险了!那个东西说不定还在,你回去做什么?”
姜遗光没有解释:“你若不愿,我不勉强你。”
顾忆柳心中纠结万分,要说不怕是假的,可她就这点三脚猫功夫,要是自己落单了只会更危险。
犹豫时,姜遗光已经往回走了。顾忆柳深吸几口气,赶忙追上去和他一块儿走,捏紧了手腕里滑落的匕首,警惕地向四周看去。
还好,一路上没有怪事发生。
姜遗光重新回到了刚才甘慈被抓走的地方。
他小心地,一点点地接近了方才甘慈所站的位置。
地上都是碎裂石块,没能留下脚印,看起来没什么不同。
他又抬头往上看。
面前是不算太高的一间房的右后方墙角,上面是屋檐。和地上一根杂草都没有的情况相同,砖缝间连点青苔也不见。
墙壁边缘厚厚的灰尘上,有些拖拽的痕迹。他还眼尖地发现了一丁点衣料碎片,很明显就是甘慈身上的。
顾忆柳小心地跟过来,指着屋檐:“那个黑影就是从这里消失的。”
“它抓着甘慈姑娘跳了上去?”
顾忆柳笃定道:“对,我没有看错。”
姜遗光有些不解:“既然如此,甘小姐为什么不叫呢?”
她一点声音也没发出,要不是顾忆柳突然叫出声,他们还要过一阵子才能发现。况且,以自己的耳力,甘慈发出动静自己不该没听见才对。
屋子不高,他无声地往上一跃,拨动了一块瓦,瓦片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是了。
在顾忆柳尖叫出声的同一时刻,他听到了一点瓦片敲击声。但那时他没有留意。
这个问题让顾忆柳也沉默了。
不知是不是她反复回忆的缘故,方才那一幕好似放慢了许多,重新出现在脑海中。她喃喃道:“甘小姐不是不叫,是……是她已经被杀死了。”
她闭上眼睛,完全陷入了回忆中。
“不会有错……那个黑影掐住了甘小姐的脖子,扯着她离开了。”所以甘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姜遗光慢慢道:“能一瞬间带着一个人从屋顶逃走,且不发出动静,不被人发现……”
扪心自问,他目前根本做不到。黑影的身份不言而喻。
如果和黑影对上,他恐怕和甘慈一样,不会有任何还手之力。
当务之急,要尽快想出破解的法子。
黑影为何对甘慈下手?她犯了忌讳?看见了什么?还是只是单纯的运气不好?
而且……
它可以一次拖走六个人,却要一个一个来,很可能就是死劫的规则限制着它。但现在这条隐藏的规则姜遗光还没有发现,无法破解。
姜遗光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如果说黑影只能对他们挨个下手是因为某种无形的限制,那它为什么不现身?从它的行动来看,它应当拥有神智,为什么会选择隐藏起来?它完全可以展露出一只断手一缕头发什么的,或者显现出影子更好地恐吓他们不是吗?
是它不方便现身?还是也出于限制?亦或者,这也是它恐吓的一种手段?
“先走吧,去找其他人。”
姜遗光转身离去,顾忆柳急忙跟上。
第483章
逃跑时, 孟怀英慌不择路不知跑进了哪条路,她害怕又不敢喊,只能一个劲儿往一个方向走,反而凑巧碰上了孙秋心。
相比起来, 孙秋心要好许多。她慌乱后很快就冷静下来, 特地往这条路走的, 想着绕村庄一圈一路搜过来,就撞上孟怀英了。
两个惊吓过后的人碰面后反而出奇地冷静下来。孟怀英回想起来,她其实不该那么怕的, 就是先前在林子里走了很久,心一直吊着,又见到这诡异的小村庄,等顾忆柳突然尖叫、甘慈莫名消失,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甘慈应该是触犯了什么忌讳, 她不至于吧?她可是连话都没说几句,怎么也轮不到她。
于是她更加小心,接下来不论搜寻了多少地方都不开口。孰料孙秋心比她更沉默,两个人就沉默地走了一路, 经过房屋就停下抵住门进去找, 找着什么也不说话,打手势使眼色, 眉眼乱飞。
只可惜,这些房屋差不多都一个样,看起来好像是给人住的, 可什么也没留下。
到最后, 还是孟怀英沉不住气。
“孙姑娘,你有没有觉得……”她迟疑着开口, “这些屋子,感觉不像是给……”
孙秋心也犹豫片刻,一狠心,地接下去道:“不是给活人住的,对吧?”
其实……其他人应该早就发现了吧?只是大家都没说而已。
孟怀英咬牙一点头。
这个村子,与其说是村庄,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陵墓!
既是陵墓,屋里没有床榻也再正常不过了吧?再往深处想想……
屋里一看就发生过打斗,东西都砸了。这些门也都是从里朝外开,且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这不就是说……里面的“东西”都跑出来了吗?
孙秋心说完那句话也恐惧得不行,浑身都绷紧了,生怕自己也像甘慈那样突然消失。
好在,等了一会儿,她什么事也没有。
孙秋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头望一眼天色,又忍不住忧愁起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他们到的时间本就不算早,又在林子里耽误了很久,进村庄时那会儿就感觉太阳要往下落了。村里本就让人觉得阴森灰暗,要是等天完全黑下来……
她简直不敢想夜里会发生什么。
等她们又找了几间屋子,这回竟然竟真被她们找到了些有用的东西。
一间屋子里,除了乱糟糟的木料、瓷器碎片外,还留下了些丝绢,上面似乎写了什么,只是过去太久,叠放的丝绢都脆了,她们不敢动,丝绢外的几个字也认不出。
孟怀英辨认了一下,确定这估计是古时的字,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此时她无比痛恨自己在近卫们授课时没有专心听,孙秋心也一样,入镜人要学的要看的很多很多,她只恨自己太蠢,现在好了,字放在面前都认不出来,说不定里面就有能让她们逃出去的线索呢?
“没办法,我们留个标识,让其他人来一趟吧?”孙秋心提议。
孟怀英懊恼地捶捶自己脑袋:“也只能这样了。”
这里的屋子真就长得一个样,多转两圈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想了下,孟怀英拿出自己的一方手帕,地上随意找了根断掉的木柱子绑上去,向上斜插进屋檐下的一条缝里,看上去就像酒家的酒招子。
孙秋心也拿出绳子,把木棍绑得紧紧的,以免掉下来,或者被风吹跑。
做完标记,她们就准备离开了。
但就在转过身的刹那……
一道黑色的影子猛地从孟怀英身侧掠过。
孟怀英吓得僵住,迅速扭过头去,可她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一排排整齐地房屋。
是错觉吗?
不,不会是错觉……她绝对没有看错!
有个东西,从她身边过去了!
那是什么?
孟怀英不敢想,抓住孙秋心低喝一声:“快走!”两人拔腿就跑,边跑边警惕地打量四周,一直跑到村庄深处不知什么地方才慢慢下。
应该安全了吧?
“孙姑娘,你……你刚才也看见了吧?”孟怀英迟疑了一会,问道。
她自己都没察觉地哆嗦了一下,尽管她根本不知那是什么,可她就是害怕。
那个东西……
孙秋心深深吸口气,道:“是,我也看见了……”
“那……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你看清了吗?”
孙秋心沉默了一会儿:“看起来……是个……人吧?”
有跑得这么快的人吗?
两人又是一哆嗦。
她们也说不上来,明明没看清那个东西是什么,可就是害怕,想起来就怕。
孟怀英想得更多些,天已经彻底黑了,天黑就更麻烦。还是要尽快和其他人汇合才是。
但是怎么找就成了麻烦,村里家家户户都没有点灯,天上又瞧不见月亮,她们身上带了火也不敢点,谁知道会不会把那些鬼东西引来?
喊也不行,这不是更让那些东西轻易地找到他们吗?
到底……该怎么办?
很快天色就更暗了,漆黑不见五指,完全无法看清前方的道路。而这时她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村里连风声也没有,静得可怕,想靠声音辨位都不行。
两人不知什么时候紧紧挨在一起,脚步也越来越慢,好似踩在深渊旁,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就在这时,远方高处居然飘起一点光亮,这让两人下意识往那边看去。
在两人东边约莫十来丈处,暖融融的火光亮了起来,一看就知道肯定是有人点了火。
孟怀英惊了:“谁,谁点的啊?他就不怕……”
孙秋心说道:“可能就是为了引蛇出洞?”
孟怀英仰头望着远处的火光,在黑暗中待久了,她才发现自己对这点光十分不舍:“说不定是其他人想找人汇合,引我们过去呢?”
孙秋心沉默片刻:“那……万一……”镜中鬼怪什么花招都使得出来,以往还有假冒亲人好友的,现在点个火也不难。
孟怀英也犹豫了,进退两难,还是忍不住心动道:“要不然……我们过去看看?要是有什么不妥,我们赶紧跑就好了。”
她心里却想,就算真的是鬼,先前六个人都在的时候,鬼也只杀了一个人。
于是,两人小心地往火光亮起的方向走去。
一丁点光,照的眼前房屋路面更阴森,不知道从哪里就会窜出个什么东西来。
两人走过一条整齐码着的房子,火光更近了,她们看清了地面上架着的火堆,旁边有个人,正在往里添柴。
孟怀英马上就要跑,孙秋心却忍住了,凑近些后,那个人也转过头来,正是姜遗光。身侧还有个人,不是顾忆柳是谁?
孟怀英壮着胆子小心探头:“姜公子?顾姑娘?”
顾忆柳一脸惊喜:“原来是你们啊,太好了,你们没出事。姜公子说要把那东西引出来,我们走远点,自己小心。”
孟怀英彻底放下心来,问:“公子想引那东西出来?引出来之后怎么办?”
姜遗光自己也没有想好,他的身手未必能敌过那不知名的怪物,他只是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便这么干了,说道:“等出来了再说吧。”
他手里攥着匕首,就等那东西现身。
三名女子便退远了。
孟怀英左看右看,问顾忆柳:“你们瞧见付公子了吗?他怎么没过来?”
顾忆柳挠挠头:“啊?付公子啊,我们的确没看见他,可能他不敢靠过来吧?”
另两人一想也是,付彦生可能怕有陷阱所以没找过来,也可能,他早已经……孟怀英不敢往下想。
顾忆柳背对着火光,朦胧昏暗,让另两人没有发现她脸上异样之色。
她心跳得很快,几乎从喉咙眼里蹦出来,时不时往某个方向看去,却不敢让两人发现。
付彦生?
他当然在。
在火堆不远处,姜遗光挡住的两排房屋中间,付彦生手脚被捆住,堵住嘴,就躺在那里。
要引诱那个东西出来,光是点一堆火怎么算得上诱饵?
顾忆柳和付彦生共同经历过一次死劫,交情上两人算不上好友,可又能称得上生死之交。
是她,是她把付彦生骗过来的。
付彦生原本很害怕,见到姜遗光也想跑。是她劝付彦生留下来的!
顾忆柳心跳得很快,她把付彦生骗过来以后,就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害人,以前也有过把受伤的同行人丢下的经历,可和这次不一样!
我也是为了自己活命……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动手的人……
不要怪我……
冷汗不断沁出,手也不停地哆嗦。顾忆柳不知道自己是恐惧还是愧疚,还是二者皆有之。
她正在恍惚中,没有留意到一个人影悄悄来到了她身后。
伸出一只手,缓缓探向她的脖子。
顾忆柳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那是一种奇怪的直觉,有人站在自己身后时,会生出一种被人窥探的感觉。
她忽然扭过头,那只手正好不偏不倚摸上她脖子,吓得顾忆柳尖叫。
“啊啊啊啊——”
孟怀英吓了一跳,忙扑过去捂住她的嘴:“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姜遗光起身,冷冷地瞥她一眼。
他只想把那东西引出来看看真身,至于诱饵是谁——差别不大。
那厢,顾忆柳才发现那人是孟怀英,赶忙一把住嘴,生怕那个怪物会听到自己的声音,但不用想也知道已经晚了,这么安静的晚上自己的喊声肯定会被听见吧?
顾忆柳恨不得打死刚才的自己,她干嘛那么害怕?她为什么要叫出声啊?!村庄就这么点大,又是火光又是声音,那个东西肯定已经过来了吧?
它会选择谁?
被绑起的付彦生?还是发出动静的她?
孟怀英先被吓了一跳,之后气得狠狠瞪一眼顾忆柳,赶紧转头跑到孙秋心身边。
她本来只是想和顾忆柳说一声她们做的标记,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她可不想给这个蠢货陪葬!
孙秋心死死地盯着离火光不远的顾忆柳,孟怀英回到她身边后小声抱怨了几句,孙秋心低声道:“她不对劲。”
孟怀英:“啊?”反应过来后急忙压低声音,“什么不对劲?”
孙秋心道:“既然她这么害怕,为什么不逃远点?”反而……像在原地等着什么似的,眼睛还时不时看向姜遗光。
莫非……她和姜遗光达成了什么交易,所以才不敢逃?
就在两人交谈的时候……
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什么,齐齐向某个地方看去。
姜遗光的动作比任何人都快,那道影子迅疾如电,他也不遑多让,在看到那东西的一瞬间便立刻一点足尖跟了上去。
那个东西抓走甘慈后,他就在想原因。如果只是单纯地杀死,为什么要把人带走?就是为了不让他们找到吗?
他猜测甘慈被抓走应当是“有用”的,或许是被吃了,而且他在追查途中发现了一点肉屑,这让他决定赌一赌。
顾忆柳和付彦生背后都被他涂了些碳粉,就算他这次没能亲眼看见,也可以循着印记找到它的老巢。
朦胧火光中,他看清了那个东西。
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像是个人。
这个人没穿衣服,有三只手,左边的手长右边的手短,短的不过寻常人手肘长,长的那只却从粗厚的脖子上绕了一圈还有余,另一只手从腹部伸出,和绕脖子上的那只一起抓住了付彦生。
它的脸也很奇怪,好像两张扎紧后用力吹得鼓起的牛皮,满头满脸稀疏得不知是头发还是野兽的毛被风吹开,露出像青蛙一样长在脸庞两边被挤得狭长的眼睛,鼻子只有两个洞,歪斜的嘴从一只耳朵划拉到另一只耳朵边。
是个非常奇怪的“人”。
姜遗光没能抓住它,只来得及在看见的瞬间刺入匕首,那东西陡然仰天发出惊天悲鸣,吵得其他几人耳朵疼,而后用力一蹬踢开姜遗光。偏偏姜遗光攥紧了匕首,一踢之下,匕首顺势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漓。
那东西嘶吼声更响,目光阴冷地盯一眼姜遗光,扭头飞快消失在黑暗中。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其他三人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巨响吼得头晕眼花,再一看,地面上乱七八糟,只剩一滩血迹。
姜遗光摔在地上,顾不得自己被踢伤,先低头仔细看它留下的足印,和平常人的印记差不了多少。
匕首上留下的血迹黏稠发乌,可闻上去和普通的血也差不多。
顾忆柳惊魂未定地扑过来,小声问:“怎么样?看到了吗?你……你没事吧?”
姜遗光深呼吸几下:“我看到了。”
第484章
一听这话, 顾忆柳喜不自胜:“太好了!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姜遗光看一眼地上抖落的碳粉,深深缓一口气。
刚才那一击结结实实砸上来,脏腑估计受了重伤,肋骨断了, 喉头隐隐涌起一股腥甜。他不愿暴露伤势, 若无其事道:“先不提这个。”转问另两个走近的女子, “你们发现了什么?”
孟怀英惊异于他的敏锐,不过她本来就没打算隐瞒,把事情说了。但姜遗光问她们那些字能否记下时, 两人都卡了壳。
这谁能记得下来?
两人都没带纸笔,所以没抄录。
这下姜遗光就拿不准该怎么做了。
他先前猜测,这东西迟迟不现身不是因为埋伏,而是一直在避着他们。后来顾忆柳的尖叫,自己在原地一动不动, 都没有让它转移目标。它依旧只盯着被绑住的付彦生。
就算他特地没有躲开攻击,就是想试试那个东西会不会把自己抓走。结果那个东西还是两只手抓着付彦生,第三只手就不知该怎么办了。
这让姜遗光猜测,它不仅想避着人, 而且不太聪明的样子。
与其说像人, 不如说……更像一头全凭直觉行事的野兽。
偏偏有时候正是这样的“野兽”才难办,什么都不管, 无所顾忌,反而让人无法猜测对方下一步会做什么。
地上有非常轻微的炭粉痕迹,一路延伸向暗处, 炭粉轻薄, 稍有些动静就会被吹干净。不远处,另三人还在等着。
他只思考了一会儿就立刻做出决定:“我追上去看看, 你们三人先去,务必将那些字抄下。”想起这些人可能没有带纸笔,将自己贴身携带的纸与炭笔递过去。
顾忆柳有些着急:“天这么黑,我们怎么看清啊?那万一点起灯,万一这东西不止一个,又追过来怎么办?”
姜遗光从火堆中抽出一根顶端烧红的木棍,扔到一间房檐下:“要是怕火光引来怪物,那就多点些火。”
说罢,不再管她们,扭头顺着炭粉痕迹追了上去。
等他走了,顾忆柳才小声道:“无妨,我认得一些古文字,带我去瞧瞧吧,说不定那些我正好认识呢。”
姜遗光循着痕迹追了上去,心里还在不断思索这次死劫该如何脱身。
其他人都能看出这根本不是村庄,而是坟墓,他自然也能看出来。一间间房就像一座座坟,孟怀英等人发现了字纸,说明这里原来是有东西居住的。但他不确定的是……屋里原来住着的,到底是人还是鬼?
若是鬼,这些鬼藏身何处?死劫又有什么目的?难不成只是为了杀死他们?鬼的怨气又从何而来?
若原住民是人,这些村民为什么住在这远离尘世的地方?为什么要把屋子做成陵墓的模样?他们又去了什么地方以至于村里一个人也不见?
会不会是遭遇了什么劫难?导致村里人一夕死绝?
即便是人,这么多年过去,或许也变成了鬼吧?
这样一来,那怪物又是什么东西?和原来住在这里的“人”有什么关系?村里的房屋和各色陈设都十分精巧,不太像是那些怪物能做出来的。
这些看起来像人变成的怪物……
是它们杀了原来的村民么?
姜遗光想起了许多自己曾见过的怪物,譬如披着狗皮的人,长在花瓶里的女孩等等,莫非这怪物也是类似之物?
他悄悄跟在那个东西身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那东西边逃边叫逃,最后一路逃出村庄,钻进了山林中。
夜间的山林更加黑暗,树影层叠,不见一丝光亮,阴森幽静。而进入森林后,那东西不叫唤也不发出声音了,像一条鱼钻进水中忽然消失了。
姜遗光四处寻找,无果,终于动用了藏在掌心的蛊虫。方才他让蛊虫吸了付彦生和那东西的一点血,这会儿他能感觉到蛊虫隐约的指引,只是指引太弱了,叫他在林里走走停停,始终无法确定。
夜间,密林更显幽森可怖,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它住在林子里?
先前他们在林子里没有发现它的踪迹,也没有发现人或兽的居住痕迹,是因为它隐藏起来了么?它当真……害怕碰见人?
这一点姜遗光不能确定,而且凭他自己对野兽的了解来说,就算它一开始害怕人,在它发现人类弱小后,这份恐惧也会变成千百倍的报复。
就像他以前听过的一个流传很远的故事一样。
听说南方有一群驯养大象的杂技人,他们会把象从小绑在木桩上,小象无法挣脱,在驯象人的长鞭下,它们会觉得鞭子和木桩都是世间最可怕之物。等它们长大了,也不敢挣脱此时对它而言不堪一击的木桩,不敢反抗还不及它一半高的人。
但若是一只象无意间挣脱过木桩,见识到了那木桩有多么不堪一击。那么,它就再也不会害怕人类。
姜遗光不知自己的猜测正确与否,如果是真的,他只希望这个怪物的惧怕长久一些。
但若它真的想避开人类,又为什么一定要抓走人呢?究竟是为什么?
他找了很久,总算又找到了几乎跟丢的那个怪物。
但这回的情形却着实让他有些不明白。
怪物落在了一处他绕森林大半周也不曾见到的深坑旁。姜遗光跳上一棵树爬到顶自上往下看,勉强看清那个坑的全貌。
坑洞不知是何时形成的,也不知是被人挖出的大坑还是山中本就有的一个坑洞,方圆近十丈。洞底下也长着树,且要比洞外的树更高大,堪堪和洞外的树木平齐。所以他在远处才没有发现。
而坑底好像有什么东西,白色密布在泥土中,隐藏于树影下看不清楚。
那个怪物坐在一旁,背对着他,一高一低的肩头耸动,发出嘎吱嘎吱骨头碎裂的脆响,伴随而来的还有付彦生的惨叫,然而很快那惨叫也停止了,只剩下令人牙酸的撕扯肉的声响。他便知道怪物捉走那两人是为了什么了。
既是要吃人,又为何要避着人?哪有猛兽会想要避着自己的猎物的?
姜遗光一点点地、慢慢地凑近,不敢发出一丁点动静,就连呼吸也屏住了。
他发现了!
不止一个怪物!
在那个怪物周围,还有好几个和它有些相似,却又并不一样的怪物。
但这里太暗了,他实在看不清,只能隐约看到几个轮廓凑在一起,耳畔传来黑暗中响起的咀嚼与粗重的呼吸声。
这里就是它们的老巢吗?
一个怪物就差点杀了他,这么多怪物在这儿,若是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姜遗光慢慢地提起一口气,无声地小心往下爬,一直来到坑洞底部某处。这样近的距离下,姜遗光终于看清了……
密布的白色痕迹,全是埋在泥土中又露出部分的白骨。
白骨累累,遍布坑底,姜遗光试探地随意往下一挖,果然,白骨底下还是白骨,不知堆积了多少,不光有人的,还有各种野兽的尸骨。谁也不知这里埋葬了多少性命。
除了湿漉漉的泥土气息外,没有任何腐臭味,有些骨头也脆了,这些人应该死去很久了。
这些就是村庄里原来生活的人吗?他们又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都是被这些怪物杀死的吗?
姜遗光满腹猜测,悄悄翻几具骨架看看,虽说年代久远,可这些尸骨上或许能查到这些人的死因。
不料,糟糕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放轻了手脚,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坑底发硬的土地上全是破碎的骸骨,稍有不慎就会踩碎,想找到一具完整的都难。
但……
就在他终于找到一具完整些的骸骨,小心翼翼想要翻过来时……
一旁高高的骨堆突然坍塌!
被发现了!
姜遗光呼吸一滞。
头顶坑洞边缘的怪物齐刷刷扭头。黑暗中看不清楚,但姜遗光当即反应过来!它们都发现了自己!
他想也没想立刻打个滚翻到一边,跳起来拔腿就跑!
而就在他跳起来的前一瞬,头顶一道黑影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撞向他方才的位置,堪堪擦过他腰际。
要是他躲得再慢一点点,一定会被砸得比坑底的骨头还要碎。
身后陡然刮起呼啸的风,一道道黑影裹挟劲风疾冲而来。
姜遗光不得不左躲右闪不断奔逃,这漆黑的坑洞底他什么也看不清,脚底骨堆并不坚固,一踩就碎,躲避不断攻来的数道漆黑身影与利爪也愈发艰难。
好几次,他只差一点点就要被捉住。姜遗光心中清楚,这些怪物不像是鬼,可和鬼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他无法抵抗之物。
他本就受了伤,只要再被击中一次,必然丧命。
……
村庄中。
三人沿路寻找,一路上都点了火堆。不敢引起大火,所以只在远离房屋的平整路面上清出一块空地,然后堆上些不要的木头、已经稀了的布匹,以免烧着房屋。
即便如此,村庄的黑暗也难以驱散,不论看向什么地方都是昏昏沉沉,好像一团被随意抹开的墨汁。
顾忆柳甚至觉得,这片黑暗就像一潭污浊的水,怎么也搅不干净。
而带路的两个人也面露踟躇。
这些屋子都长得一个样,她们找不到路了。
真是奇怪,她们摸黑赶过来,要返回的时候……却找不着了?
孙秋心闭目努力回忆,忽地睁开眼向外张望,微微皱眉。
“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孟怀英正在点火,闻言一个激灵,直起身忙问:“什么声音?”两人同行时,她感觉到孙秋心耳力过人。
孙秋心颦眉:“说不上来,像是……”耳朵里传来的声音更近了些,她迟疑道,“好像是……野兽?”
顾忆柳见她看着的方向正是树林,说:“不会吧?我们才从林子里出来,没见到什么野兽啊?”
她认为会不会是孙秋心太紧张听错了,可看那两人都如临大敌的样子,她也不确定了,便拔下一根头发,就着微弱的火光放置在地面一块石头上。
停了一会儿,发丝果真微微晃动。顾忆柳不由得心惊,俯身趴在地上耳朵紧贴地面,果然,她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模糊的低吼。
“现在怎么办?我们还要找吗?”顾忆柳想逃又不敢。
孟怀英一咬牙:“找!一直逃也不是个办法。若是没猜错,这动静或许和姜公子有关。他那边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顾忆柳急道:“那你们倒是找着地方啊!我们在这儿转了那么久也没看见你们做的标记。你们不会记错地方了吧?要不然就是标记被风吹走了?”
孟怀英摇头道:“应当不会,是这地方不寻常,像是能迷惑人似的。”
其实路不难走,没有什么岔道,可就是让人陷入迷雾一般找不着方位。孙秋心了解得多些,猜测这有些像江湖上流传的一种迷阵,据说走进去就再难走出来。
“再找找吧。”孙秋心道。
顾忆柳站起来,那声音越来越响,好像正在接近了,就连她也能隐约听到林中传来的怒吼。
这下她们都开始为姜遗光担忧了。
倒也不是多么在乎他的安全,而是怕他死了她们几个更出不去。然而她们现在也没有办法,只能尽快寻找。
偏在这时,一道黑影猛地从她们身边刮过。
顾忆柳此时刚好走过一处拐角,她扭头问孟怀英:“除了标记外,还有没有……”
话音戛然而止。
顾忆柳颤抖着指着孙秋心身后,几乎要叫出来:“你……怎么是你?孟姑娘呢?!”
孙秋心同样几乎瘫倒,刚才孟怀英走在她前方身侧,只是跟着顾忆柳拐过墙角而已……
然后……眼前一黑,孟怀英就不见了……
她连看都没看清!
“快跑!!”顾忆柳跳起来抓着孙秋心拔腿就跑,也顾不上点火找路了,见到路就往里钻。没命地逃,也不知逃到了哪里。
等慢慢停下脚步后,周围是和其他地方别无二致的景色……和昏暗中,远处某间屋檐下插着带手帕的木棍!
在看到标记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口都停了一拍。
居然……这就找到了?
她喉头发干,咽了口唾沫,她感觉自己的心仍跳得很快,不知是跑的还是吓的,简直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似的。
“就……就是这里了吧?”她扭头问孙秋心。
在扭过头的刹那,她感觉自己浑身血液都被浸到了冰里,全身都冰冷了。
身后哪还有什么孙秋心?
她的确抓住孙秋心的手一直跑,但……抓住的也只有一只手而已。
第485章
顾忆柳满脸是汗, 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叫出声。
她感觉自己好像分为了两个,一个在拼命地尖叫逃跑,逃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村庄, 回到了家里, 家人正围坐在炕桌前吃锅子, 暖意融融。另一个则无比冷静地慢慢放下那条已经凉了的手臂,又脱下罩衫擦掉自己身上溅到的血,然后转身, 来到那间屋子前。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还能这么安静,一丁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顾忆柳看到了那两人所说的写了字的丝绢,只是屋里太暗了,看不清,又不敢点火, 好在这时屋外渐渐透出一点光。
算一算,天也该亮了。
天黑时顾忆柳不安,天亮了顾忆柳也并未感觉安心。此时她终于明白了这次死劫的危险来源于何处。可明白了以后反而更绝望。
村庄里的那些怪物……她怎么敌得过?打不可能打过,逃也逃不掉, 夜里还好, 这些东西好像夜里也看不清,那白天呢?天亮以后, 他们在这村里简直无所遁形。
到底……该怎么办?
顾忆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认真思索。
首先,硬来肯定是不行的。虽然她总觉得那怪物不是以往见过的鬼, 可和鬼也没多大区别了, 总之一旦对上她毫无还手之力。
那就只能想办法避一避。
这个怪物有点像人,又不像人, 偏偏这样似人非人的模样才最可怕。目前只知道它晚上好像也看不清,但没有什么用。
不过……若是它晚上看不清,是否也意味着它鼻子不如寻常野兽灵敏?起码顾忆柳知道许多野兽即便不靠眼睛也能用鼻子嗅到猎物的气味,这个怪物应该嗅不到吧?不然白天和黑夜对它来说也没有区别了。
还有,那个怪物不知道有多少,如果只有一个就最好不过,最糟糕的情况就有多个同样凶残的怪物,这无疑是绝境。
此时顾忆柳还不知道,姜遗光就面临着她不敢想象的绝境。她悄无声息地蜷缩在小屋里,静静等待天亮,祈求着那怪物不要发现自己。
终于!一缕阳光艰辛地照了进来。
顾忆柳甚至觉得这缕阳光有些刺眼,她迫不及待地就着光线推开房门——因为丝绢放了太久,她们根本不敢把它放到太阳底下,挪都不敢挪。
就着微弱的光,顾忆柳看了起来,可惜她学识也不算丰厚,只能勉强认出这大概是一千五百年到一千年前左右,在中原流通的古文字,她不会读,只能认出几个词。
“大灾……搬迁……灾,降临……”顾忆柳看懂了一些,心想,难不成这丝绢上记载了这个村子的历史?
村里的人因为一场大灾,搬到这个远离尘世的地方,好像说得过去。
不过……究竟是什么样的大灾,才会让千年前的人“举族搬迁?”天灾?人祸?这些都已成为了尘封的谜,无从得知。
丝绢是叠放起来的,凌乱的一摞,这么多年过去早就变脆变稀得不成样子,没法展开看。恐怕刚一抖开就要变成碎布块。好在字迹是绣上去的,边缘失了色还能看出轮廓,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房间里还有一些叠放的丝绢,顾忆柳把能看清的字都抄了下来,又努力去辨别叠在一起夹缝中的字,“封?还是避?封锁?避开?”
她拿不定主意,就这么几个字也帮不上什么忙。顾忆柳心急如焚,可她着实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不然,再出去打探?
顾忆柳屏住了呼吸,扶着墙悄悄站起,从门缝里往外看,一直看向大门外。
一切都很正常。
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她等了很久很久,外面还是没有任何响动,好像昨晚听到的野兽嘶吼是错觉一般。
要不……出去看看?
其他人都死了,姜遗光……不知他是否还活着。顾忆柳满心悲凉,这下她只能靠自己了。
可到底要怎么出去啊?!
死劫幕后的恶鬼有怨念,这次也会有带着怨念的鬼吗?它的怨念又是什么?就是这些破房子?
……等等。
顾忆柳回过神来。
对啊,这些房子也有古怪。
他们都猜出了这些房屋其实是陵墓,里面没有住人,各色用具也都被毁了。
怪物本身力大无穷,那为什么……房子没有倒塌?
这个村庄看起来经历了很多很多年,寻常的房屋十几年不住人就要被蛀得不成样子,为什么……村里屋子一间都没有倒塌?会不会有什么东西保护着房屋?
试着弄塌一间,会怎样?
顾忆柳跃跃欲试,又不敢真的动手。
却在此时,远处传来惊天巨响,如雷轰鸣,大地连同房屋齐齐颤动。
顾忆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躲在一间屋后,悄悄探头出去看。
又一阵噼里啪啦倒塌声,远处腾起一阵尘烟,吓得她一溜烟缩回去。
她才刚想着房子倒塌,这房子就倒了?
顾忆柳还有点迷糊,马上猜测:会不会是姜遗光干的?他也发现了?
弄塌房屋的确实是姜遗光。
他同样想到了这个问题——为什么多年过去,房屋依旧不倒?再想起怪物抓走人时也小心地避开了墙——以它们的力气,要破坏半间屋子一面墙什么的再简单不过,说明它们也刻意避开了房屋。
要不然就是有什么东西保护着这些屋子。
身后数只怪物追击,姜遗光当即引着一只怪物,重重撞向房屋。
巨响余音下,他听到了奇怪的碎裂声。
并非从四周传来,而是……从地底?
地面隐隐震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地下翻腾。
追着他的怪物也停住了,被浓黑毛发覆盖住的脸上浮现出惊恐和困惑。
姜遗光察觉不妙,急急后退。但他也在退开前飞快记下了那群怪物的样貌。
可……已经来不及了。
转瞬间,地面陡然爆开一道巨大裂缝,白昼转瞬变为黑夜,笼罩了整个村庄。
所有人都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迷蒙之际,姜遗光只觉头疼欲裂。在意识到疼痛时,他瞬间睁开了眼睛。
又是昏暗的山崖顶。
转头往旁边看,四周昏暗,隐约能看清一点轮廓。让他感觉奇怪的是,那些房屋……都消失了,伸手一摸,地上全是碎裂石块。
除此外,姜遗光还发现自己受了不轻的伤,稍一用力腰腹处便发疼,估计是骨头裂了,应当还有内伤,好在腿脚没有受伤,还能走。
他勉强站起身,看见顾忆柳趴在不远处,而那些怪物却都不见了踪影。上去试探了下,见顾忆柳还活着,受伤也不轻,连忙把她叫醒。
顾忆柳迷迷瞪瞪睁开眼,只觉得哪儿哪儿都疼,待看清了熟悉的面孔,又惊又喜,连疼痛都顾不上了,连连道:“太好了!你还活着!”
再往四周一看,惊呆了,“这……这怎么了?”想起什么后急急忙忙问姜遗光,“你也发现了,对吧?所以你才想办法毁了一间屋子。只是……怎么就成这样了?”
姜遗光:“我不清楚,且不说这个,其他人呢?你们找到了古卷吗?”
提到那两人,顾忆柳有点黯然,叹了口气:“她们都没了,我算是幸运的,找到了古卷,只是丝绢太脆,不敢翻动,只认了面上几个字。”
还好她当时掏纸笔抄了下来,就连破损的字也一并原模原样抄了,不然就凭古卷和房屋一起消失她哭都哭不出来。现在赶紧拿给姜遗光看。
昏暗中,姜遗光接过纸条,努力辨认。
顾忆柳道:“我也只认得几个字,姜公子,你见多识广,可知这些是什么意思?”
姜遗光沉吟片刻,道:“有几个词不曾见过,但这几个还是可以拿准的。”
丝绢上文字断断续续,拼凑起来,大意就是因为灾祸,逃到了与世隔绝的山中。而第二段的大意……像是赞美,歌颂什么,那几个词没有很具体的意思,只代表了安稳、太平、享乐等。看起来就好像当初躲避灾祸的人在山中过上了非常安乐的日子。
第三段氛围突然变了,记载者变得忧虑,丝绢上写了好几个类似灾祸、灾难、不详意思的词,还有躲避、逃离、封锁之意。
一个安乐宁静的村庄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能让全村人都消失了?
姜遗光不认为那些人真的逃离了,否则大坑底下的尸骨是从哪儿来的?
“莫非……灾祸就是这些怪物?它们害了村民?”顾忆柳在听完姜遗光说他发现了一个大坑,坑底下有无数尸骨后,提出了个猜测。
姜遗光也是这么猜的。
目前来看,一切似乎很明了了。
许多年前,为了躲避灾祸,一个村庄举族搬迁到了深山之中。起初他们的生活十分平静,不过人们没有料到山中竟有一群怪物,这群怪物给他们带来了灭顶之灾。
顾忆柳不安地问道:“既然是这样,那我们该做什么呢?”
村里的村民早就不在了,想消解恶鬼怨气,总不见得要让他们杀掉这些怪物吧?
她还没问,姜遗光又道:“我还是觉得不对。”
顾忆柳:“哪里不对?”
姜遗光:“这样一来,村中房屋的样式说不通。”
“那……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嘛……”顾忆柳都糊涂了。
尽管怎么也想不通,两人还是要继续前行。
还好天渐渐亮了,光虽不甚明亮,也多少驱散了黑暗带来的不安与恐惧。
他们终于完全看清了四周。
和先前整齐的房屋一比,现在简直完全变了个样子,只有一片平整的碎石地而已,完全看不出原来还有房屋存在。
第486章
“四处找找吧。”姜遗光说。
顾忆柳不安地连连点头。
她如惊弓之鸟一般, 不敢离开姜遗光一步远。
按理说这片荒地上什么也没有,怪物也消失了,好像一切都很正常。
偏偏她就是不安。
心底好像开了个大洞,空落落的, 走一步就要跌入深渊。
一片碎石地, 走了一大圈下来, 没有任何收获。
那些怪物也不见了。
茫茫天地间,只剩他们二人。
顾忆柳越来越怕,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姜遗光的衣袖, 紧贴着他走。姜遗光问她,她牙关发颤地回答,她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但就是心底冒起一股寒意。
其实姜遗光也有种不详的预感,总觉得冥冥中某种声音催促着, 好像再不做什么就来不及了。
望一眼不远处树林,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进树林看看。”
怪物不在“村庄”中,会不会在树林里?树林里那个堆积了无数尸骨的大坑是否还在?
顾忆柳大吃一惊:“那些怪物可能就在林子里,你真要进去?”
姜遗光只是遥遥看着那片树林, 目光让她害怕, 她听见对方轻轻说:“我只是感觉,再不做些什么……我就再也出不去了。”
顾忆柳听着遍体生寒, 忙道:“那我们走吧,别耽搁了。”
说定了,两人小心地往树林走去。
一路上十分安静, 顾忆柳有些忍受不了这份寂静, 没话找话道:“说起来,姜公子, 你在树林里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说:“那些怪物聚在大坑旁,坑底是无数年代久远的白骨。”
他说的轻描淡写,顾忆柳却听着打了个抖,追问:“那些怪物?难不成竟有许多只?”
“是,只是我看不清到底有多少。”
“之后,我在坑底验尸,那些尸骨……”说到这时,他觉察出很轻微的异样感,“那些尸骨太脆了,一碰就碎,我不慎发出动静,便被怪物追了回来。”
“除了这些,还有没有什么怪事?”
姜遗光:“怪事?真要论起来,进入镜中后每件事都能称得上怪事。”
顾忆柳:“那……那你也没有办法吗?”
两人终于来到了树林前。
树林也变了。
高高瘦瘦的树干光是立在面前就挡住了一大半光,更不用说树木密得几乎能贴在一起,树木间隔极近,想有个落脚的地都难。
顾忆柳试着从两棵树之间挤进去,但显然她走得很艰难,挤进去以后就又面对着树干,根本进不去。
顾忆柳艰难地扭过头对姜遗光说:“树林这么密,我想那些怪物也很难进来吧?莫非树林里有秘密,幕后的东西不想让我们进去?”
姜遗光从刚才就在沉思,摇摇头:“出来吧,这里不是入口。”
若他没有看错,这片树林的树木就像村庄里的房屋一样,一根根树木并排列成墙,组合成了奇怪的迷阵。
他找了一会儿,真的让他找到一个“入口”——严密生长的树木群中,有一道隐秘的,难以发现的入口,这个入口不大,但正好够两人并排行走。
顾忆柳就心惊胆战地跟着他,两人一起走在由树木列成的、不知通往何处的小路上。
小路并不是笔直的,越往里走,越是弯弯绕绕,并且不论从任何缝隙里往外看都只能看到遮挡的树干,完全不让他们有任何可乘之机。而且这些树太多太密了,越往里走就越感觉阴森,渐渐的,他们仿佛又从白天走到了黑夜中。
但据姜遗光说,他们只走了不到半个时辰而已。
可顾忆柳已经快走不动了。
进入镜中后她就没喝过水吃过东西,饿过了头反而不饿,但喉咙一阵阵火烧似的干渴就没法缓解。
但最要命的不是身体的疲惫与饥饿。
而是恐惧。
强烈得几如实质的恐惧几乎要把她压垮了,其实在踏进这条路的第一步后顾忆柳就差点要瘫软下去,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但她觉得,自己可能没法再坚持下去了。
终于,顾忆柳说:“姜公子……要不然,你自己走吧,我……我回去,在外面等你。”
姜遗光有些不解:“你到底在怕什么?”
顾忆柳脸色惨白,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喘气,恐惧地望向前方不住摇头,下定了决心:“姜公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顾忆柳其实不是多么聪明的人,也算不得胆大。
但她生来就有一样奇异之处:她能感知危险。一旦有危险,她就会陷入恐惧之中,越是危险,她便越恐惧。
起初她没在意偶尔涌上心头的些许恐惧感。直到后来……
顾忆柳至今都记得那天。
那一次,爹陪着娘回娘家。不到十岁的她和兄长也约定了与朋友出门玩,结果临出门前她便胸闷喘不上气,恐惧得浑身冒汗,强撑着出了门,结果每走一步,心都跳得更快,直到害怕得站都站不起来,她实在太害怕了,就哭闹着求兄长回家。
但兄长却执意要去,看她害怕,就将她送回家。
奇怪的是,到家后她突然就好了。
那些恐惧、不安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像只是她的错觉。她还想让兄长也留下来,可兄长认为与朋友失约不是君子所为,执意要去,她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兄长带着因为她没法前去而补上的礼物出了门。
到了晚上,爹娘回来了,奇怪地问哥哥去了哪里。她哭着说去赴了好友之约,不料父母当即脸色大变,满脸惊恐。
因为……就在前几天,那位好友家中被歹人所害,全家都去世了。
兄长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家里办了不少法事,爹娘请高人四处找,也去了好友家中,可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哥哥的下落。她也至今都不知道,那个邀请他们去做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说起来,为什么他们会觉得受到了邀请?明明……没有人送信,也没有人带口信,后面再想起来,他们那时候就是灵光一现般,忽然想起自己和朋友有个约定。
从那以后,顾忆柳就格外看重自己这这项能力,好几次都凭借着它渡过生死危机。
顾忆柳说完自己的故事,彻底站不住,腿一软跌倒在地,语无伦次地说:“我没有骗你……我真的……前面的东西不是我们能够抗衡的,我们回去吧?求你了,不要再往前走了……这里肯定不会有生路的……”
她以为姜遗光会丢下她自己继续走。没想到姜遗光却用力拉起她:“的确很危险,我也感知到了。”
顾忆柳泪眼迷蒙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你……你也感觉到了?那你还往前走……”
姜遗光:“有危险才有机会,更何况,你有这项能力,鬼怪很可能反其道行之,利用你的能力欺骗你。”
他同样拥有常人所没有的直觉。他这次也察觉到了危险,可他仍旧想要赌一赌,进去找到那个奇怪的大坑。
顾忆柳不解:“欺骗我?什么意思?”
姜遗光说起了他自己,在曾经的一次死劫中,鬼怪混淆了他的直觉,让他错把安全当危险,危险当安全。从那以后他连自己的直觉都不敢全信。
顾忆柳半信半疑,最后还是咬咬牙,就着姜遗光扶起的手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姜遗光说得对。
留在原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如闯一闯,就算死了也比待在原地稀里糊涂地死要好。
顾忆柳死死忍住逃跑的冲动,一只手拽住姜遗光,另一只手死死握拳,指甲刺入掌心的刺痛感反而让她好受点。
再往前走,境况又不同,走了不到丈远,前方竟出现了分岔路口,站在路口往两条路往里看,皆漆黑不见尽头。
姜遗光从地上捡起两块小石头,分头掷去。左边路上的石头不久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落响,另一条路却听不见声音。
可地面松软,石头怎么会砸在地上?
只一瞬间,左边的路陡然爆发出一声怒吼,狂风吹起黄沙,汹涌地从路口涌来。
顾忆柳和姜遗光毫不犹豫地拔腿就往右边跑。
顾忆柳吓得不行,但叫她奇怪的是,自己明显跑得不如姜遗光快,可他还是一直拉着自己。可没想到等这条路跑到尽头后,面前又出现了三条岔路!
姜遗光顾不上那么多,身后那个东西快追上了,他抓起一把小石头分别扔出去,这回两条路上都爆发出了同样的怒吼。
两人毫不迟疑地朝着没有动静的那条路继续跑。
顾忆柳早就累了,全凭不想死的一口气坚持着,跑得气喘吁吁,根本不敢回头看:“接下来……不,不会出现四条岔路吧?”
姜遗光:“到了再说。”
狂风与怒吼不断逼近,几重巨吼声重叠在一起,犹如一重接一重汹涌的海浪。
出乎意料又意料之中的事发生了……
当他们终于冲到尽头时,这回出现了四条岔路……
顾忆柳简直要绝望了。
按照这样下去,接下来的岔路岂不是越来越多?而且每次只有一条是正确的路,其他路尽头都有怪物。就算他们走了正确的路,也必须惊动其他路上的怪物。
她实在跑不动了,步子越来越沉重,现在都不是她在跑,而是姜遗光拖着她跑,两只脚还没抬起就被他拖着往前跑了几步,反而比她自己跑还更快些。
姜遗光如法炮制选出一条路后,丝毫没有停留,直冲进去,这回果然又面对了五条岔路。
身后怪物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完全不给他们留一点休息的余地。
顾忆柳已经彻底跑不动了,她连气都喘不上来,甚至有种再跑下去血就会跟心一起从喉咙口涌出来的恶心感,这时她宁愿被怪物吃掉也不想再跑了。
“你……我……你自己跑吧,我……我实在跑不了……”顾忆柳艰难地说,“我留下来……还能……还能拖延一阵……”
姜遗光干脆将她一把扛起架在肩上:“闭嘴。”
顾忆柳头朝后趴在他肩头,腰腹被对方瘦削的肩骨硌得疼,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难受也不敢说,安静得仿佛自己是个没有知觉的麻袋。
她发现,这条路好像变长了。
原来他们跑不到半刻钟就能见到岔路口,现在好像变长了,用了近一刻钟,才终于跑到岔路口。
果然,这回岔路变成了六条。
顾忆柳担忧地想,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岔路与怪物岂不是无穷无尽?
到底该怎么办?
只能这样跑吗?可他们哪里跑得过怪物?姜公子再怎么武功超群也会累,等姜公子也跑不动了……
到那时……就是他们的死期。
姜公子不论如何也不会不知道这点吧?他是因为停不下来了,只能这样做吗?
但很快就发生了怪事。
道路狭窄,追来的怪物越来越多,怪力冲撞之下,身后接连响起巨大冲撞声,然后就是树木被撞倒、落地、间或砸中几只怪物,这样一来怪物反而像是少了些。
——他想用同样的办法毁掉这片树林!
顾忆柳一时间激动不已,又迅速冷静下来,这下,就全看是姜公子先跑不动,还是树林先被毁掉了。
又跑了很久,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岔路口也变成了十三条……
顾忆柳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身后追着的东西丝毫不见缓,可姜遗光的步子却渐渐慢了下来。二者距离越来越近,有好几次顾忆柳差点被掳走。
那东西伸出的利爪贴着她的脸擦身而过,只差一点就能拧断她的脖子。
但好处也有,两人面前的路渐渐开阔,路两边隐约透出光来——那是道路两旁树壁后的树木都被撞倒了。
再快点啊……
顾忆柳暗暗祈祷。
姜遗光好像听到了她内心祈求,深吸口气用力一蹬,竟爆发出比原来更快数倍的速度,将离得最近的怪物甩开数尺远。
顾忆柳还没来得及高兴,姜遗光就将她放下。
“各自逃吧,我累了。”
说完他就不见了人影。
顾忆柳目瞪口呆,身后怪物又追了上来,吓得她一溜烟没命逃跑。
姜公子一直带着她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一刻吧?等道路清了能找到尸坑了,就可以让自己拖延一阵了。
实在是姜遗光不像是热心肠的人。
但也算救了自己,多活了一阵……
顾忆柳没命地逃,满脑子胡思乱想。
与此同时,姜遗光终于找到了巨坑所在之处。
坑洞还在,只是里面的尸骨不见了。
一晃眼,他仿佛看见里面站满了脸色苍白的人,仰头看着他笑。
第487章
姜遗光再仔细看去, 那些人影如青烟一样变得扭曲、模糊,转眼便消失不见。
满地白骨,好像刚才所见不过是幻梦一场。
姜遗光望望身后追来的数道身影。
树木被撞开大半后这片地空旷了不少,而那些怪物不知是何缘故跑得没那么快了, 看他停下, 也停在不远处, 伏下上身,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就像野兽扑食前最后摩拳擦掌的准备。
这些怪物长得不一样, 两只手三只手四只手的都有,还有些两个脑袋长在一起,两边脸正中间像烤化的蜡一样融化黏连,四只眼睛并排挤成一团;还有的身后多了尾巴……
唯一共通之处,便是它们都像人, 又不像人。
见此,姜遗光更坚定几分自己心中的猜测,这些怪物恐怕都是人变来的,就是不知他们经历了什么, 能不能听懂人言。
他试探地, 第一次直视着这些怪物,以古语高声念出记在丝绢上的一句话。
……
一片寂静。
连风也停止了。
怪物们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 好像听到了无法理解的可怕的东西。
姜遗光握紧刀,呼吸都屏住了。
丝绢上的古语很可能是村民写的,按年代看距今已有一千多年, 但不知村民们是什么时候彻底消失的, 这些怪物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虽然顾忆柳猜测怪物杀死并吃掉了所有村民,目前而言, 这个猜测似乎也最接近真相。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应当忽略了什么,真相应当远不止如此。
怪物和村民之间可能存在某种联系,不过村民们已经彻底消失了,存活下来的怪物,它们能听懂这段古语吗?
只能试一试。
僵持不过数息,接着,远处响起更加沉重的咆哮与嘶吼,大地狠狠震颤,似乎有更多怪物从沉眠中苏醒,咆哮着冲来。
与此同时,姜遗光所在斜后方跳出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入大坑。
正是顾忆柳。
原来她被怪物追逐时也拼命逃跑,可她毕竟武艺不高,没多久就被追上。就在她被怪物抓住,绝望等死之际,不远处忽然传来姜遗光的一声高喊。
她听不懂说了什么,但姜遗光喊出那句后,原本按住她、尖锐牙齿几乎马上就要刺穿她喉咙的怪物突然弹起来,咆哮着往发出声音的方向狂奔而去。
顾忆柳毫不犹豫地跳起身追过去,不管不顾地跟着跳下了大坑。
好在坑底碎骨无数,她跳下去时曲起身体护住了脑袋和腿,这才没有受重伤,只有些骨片扎进了身体里。
她觉得姜遗光肯定是发现了什么!要不然这些怪物为什么追着他?既然如此,她绝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不然再被姜公子丢下,她自己一个人可不知道怎么过关。
“你刚才说了什么?”顾忆柳顾不上自己的伤,急切地问。
姜遗光:“丝绢上的话而已。”
说话间,徘徊在大坑边缘的一只怪物高高跃起,朝他直冲而来!
姜遗光来不及解释:“你自己保重。”抓起一枚头骨就向怪物狠狠砸去,早就变脆的头骨砸中怪物的脑袋,丝毫不能减缓其冲势,但碎开的骨片有一瞬遮住了怪物的眼睛。
这一瞬间足够姜遗光闪身避开到它背后,又是如法炮制,躲开了另一只直冲而下的怪物。
顾忆柳不知是倒霉还是幸运,她哪里敢和怪物抗衡?在姜遗光说话的时候就赶紧往坑洞边缘逃去,这些骨头堆积得极厚,踩一脚一个坑,根本跑不快。
她趁着姜遗光吸引了注意,干脆往底下刨出个坑,刨到一半蜷缩着躺进去,又赶紧拿骨头把自己埋起来。好在骨头间缝隙大,她把自己埋了半尺深也能呼吸。
眼睛处留了一条缝,悄无声息地往外看。
她发现姜遗光好像在引着这些怪物不断往岩壁上打,想了下就觉得并不奇怪,这些怪物固然凶猛、无法抗衡,但如果能像他一样,跑得够快不会被抓住,却可以反过来利用怪物的特点帮忙。
就像现在,发狂的怪物们明显对这个大坑有些忌惮,可姜遗光一喊出那句话,它们就又像听到了咒语似的没命地追赶姜遗光——
然后姜遗光一闪身躲开,它们来不及停止,便会凶狠地撞在岩壁上。
听上去很滑稽,却是拿命在赌,次次对决凶险无比,出一点差池就是万劫不复。
顾忆柳在心中默默给姜遗光祈祷,希望他不会死。
她感觉自己好像突然聪明了很多,这时居然也没那么慌,而是在心里不断地想,猜测着每一种可能的真相。
姜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不是觉得这个坑除了尸骨以外,还藏了什么秘密?
想来也是,不然怪物们为什么好像怕这个坑洞的样子?姜公子还说过,它们就栖息在坑洞旁,好像守着坑洞似的。
想到这儿,顾忆柳艰难地悄悄翻个身,手慢慢往底下刨。
说不定,秘密不在边缘,在底下呢?
但是这坑洞有多深啊?就她自己这么找要找到什么时候?
那厢,姜遗光靠着岩壁微微喘气,额头也冒出汗来。
他并非感觉不到累,只是强忍罢了。
这个巨大的坑方圆约有十丈,高一丈深许,他引着这些怪物把周围一圈的岩壁几乎都砸了一遍,可并没有如他所愿找到新的路口。
难道被掩盖住了?在这些骨头底下?
他知道顾忆柳在做什么,所以特地把怪物引来让她动手,不知能否有所收获。
那厢,顾忆柳已经挖了几乎一人深。
她豁出去了,面朝下一路往下刨,最后整个人倒栽葱一样倒了过来,就是为了试试这些尸骨堆积了有多深,毕竟从面上看累积了很多年的样子。
大意了啊……
倒着的姿势没一会儿就叫人头晕脑胀喘不上气来,顾忆柳想爬出来缓一缓,可周围的骨头根本撑不住,一碰就倒。她爬不出来了,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挖。
竟真的叫她摸到了什么东西!指尖碰到一片坚硬冰冷,竭力将周围的骨片拨开后,手不断向前伸探。
应该……似乎……挖到了最底下的地面吧?
顾忆柳此时还是倒栽葱的姿势,手掌贴着坚硬的地底,用力往前贴,一点点把脚也收进来。
既然爬不上去了,干脆在底下换个姿势。很快,她整个人就贴紧了地面。
全身上下被沉重的骨片挤压着,好像快要爆开,仍旧喘不上气,眼睛不敢睁开。顾忆柳怀疑自己会被压死,但她现在还活着,她甚至听到了上方姜遗光模糊的问话,想回答,又说不出话来,只能贴着地面,往前胡乱摸索,像只被重物压住的蚂蚁艰难在缝隙中前行。
但真的让她又摸索到了东西。
手上碰到了一个类似铁环一样的事物。
有点像……门环?
这底下居然还有一扇门?
顾忆柳发狠地去拽,可怎么也拽不动,这让她更心急如焚。
她能感觉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就算那些怪物没杀她,她也会被压死。
快点……打开啊!!
连拽了好几下,门环依旧纹丝不动。
好像断开的点突然连成线,顾忆柳猛地想起那些奇怪的往里推门的房屋。
她想到了什么,抓住门环,重重地、用力往前一推。
巨大吸力把她完全吞了进去。
她失去了意识。
坑底,白骨堆上。
姜遗光力竭之际,正中骨堆忽然肉眼可见地往下降,就像坑底有一个大洞把它们全部吸了进去。
还在追逐他的怪物全身毛都炸了起来,惊惶嘶吼着不断奔逃,可骨堆消失的太快了,那些怪物逃也逃不过,和姜遗光一起,卷入了无形的黑洞之中。
姜遗光也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鼻尖弥漫着些许桃花香。
意识到这一点他就立刻凝聚精神,竖起耳朵仔细听。
很轻的风声,一点鸟鸣,还有许多人说话的声音。
有几双手想把他扶起来,带有活人体温,不像鬼。
于是他眼睛慢慢睁开一条缝,一点光透进,几张人脸出现在眼前。
看起来是活人。
他借着那几个搀扶的力道撇过头,左右看看,也看见了一旁昏迷的顾忆柳。
有两个女人正在照顾她,看起来很心急的样子。
这些人穿着很朴素,不像大梁人服饰,倒有些像千年前古画上农耕图上的打扮。
这是在哪儿?
难不成……他们到了千年前?
顾忆柳也醒了,睁开眼后倒是没叫,而是下意识甩开那些人的手了,连滚带爬地蹿到一旁后才来得及诧异。
这是什么地方?这些是什么人?死劫呢?姜遗光呢?那些怪物去哪儿了?
一扭头看见一旁的姜遗光,虽然还昏迷着也让她安心不少,她连忙扑过去挡在他前面,然后抢先问:“你们是谁?”
她惊恐地发现,这些人说的话自己完全听不懂!
当然,她说的话那些人应该也听不懂就是了。
顾忆柳想要比划,此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们说的是千年前的古语。”姜遗光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对她说。
顾忆柳呆愣愣的:“千、千年以前?”
姜遗光飞快又简略地说道:“是,我大约明白了,以我们初入镜时间为中心,破坏房屋使我们来到将来,如今因为你的缘故,我们又回到了过去。”
居然是这样吗!
顾忆柳看着姜遗光竟然还和那些人聊起来了,不免佩服。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姜遗光回过身来对她轻一点头示意:“走吧。”
“去哪儿?”她下意识问,马上又道,“姜公子,你们刚才说了什么?能告诉我吗?”
姜遗光:“问了些问题,但他们都不知此时是何年代,也不知此地何处,就连祖先是什么时候搬来到这里也不清楚。”
顾忆柳:“……那,那怎么办?”
姜遗光:“无妨,他们说昨天到了一个外来的客人,我们可以去看看。”
第488章
一路上, 两人随农人们行走不断观望四周。
这些人的衣着打扮有些像秦时服饰,多为矿石染色的深色布料。姜遗光知道这种由矿石染色的布料因为耐脏耐洗,褪色了也就是变成青色灰色或者蓝色之类的,曾经很受贫苦百姓欢迎。不过在梁朝的前百来年就有了更方便且更便宜的染料, 色彩更艳些, 百姓们便很快舍弃了原来的染料。
所以像这样粗糙的深色布料其实已经失传了。他们确确实实来到了“过去”。
但姜遗光拿不准他们到底是什么年代的人, 他说着古语,其实对这类古语了解不多,只学了一些日常对话。
再者, 语言这种东西并不会迅速变化,一种语言通常会流传很久,它的变化是潜移默化、慢慢转变的。所以姜遗光也无法用语言确定此时是什么时代,只能再打探。
据这里的人说,他们是突然出现在祭坛中央的。当时村民们正在进行一年一度的祭典, 以祈求来年丰收。
通过闲聊,姜遗光还得知了一件事。这几年雨水少,庄稼一直歉收,村里人已经节衣缩食了好几年, 以前村里人都挺长寿的, 最近几年冬天时冻死病死的多了不少。
村民们认为,这是有“不详”降临了他们的村庄。所以祭典祭上天时, 也请求各路神仙收了“不详”,让他们的庄稼能长出更多的穗,蚕能够吐出更多的丝, 他们能够身体康健, 不得百病。
他们虔诚地祈祷,日日夜夜。
所以他们才对姜遗光和顾忆柳如此客气, 甚至恭敬。
外来的那个人,是客人。
而姜遗光和顾忆柳,是忽然出现在祭台中央的。
一对年轻男女从天而降,样貌出众恍如仙人,穿着他们从未见过的衣裳,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他们必是上天使者,是神仙派来救他们的!
他们又怎么敢对救星不客气、不恭敬呢?
顾忆柳恍惚间生出个古怪的错觉。
不论是镜中还是镜外,百姓永远都过得苦涩。入镜人乞求活下来,百姓也乞求着活下来。
感慨不过一息,她就苦笑着甩甩头。
自身难保了,还考虑什么天下百姓?哈哈,她又不是圣人。
尽管知道村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姜遗光和顾忆柳仍旧轻悄悄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说话。
说的无非是此次死劫中的怪相。
村民们祭祀处就设在深林中,密密丛林中一片广袤平坦的平台,这片平台的位置,正是他们日后见到的布满尸骨的深坑。
应该是同一片树林吧。
但此时的树林远没有他们后来见到的那样密,还是正常的树林的样子。繁茂的草与花栖息在树根下,隐隐能听到鸟鸣与小虫窸窸窣窣。
这是个非常正常的树林。
从树林中走出来,不远就是村庄了。村庄也和他们见到的村庄不一样,门啊窗啊都是正常的朝向,房屋旁田地道路规划得整整齐齐。
只是地里的苗青黄不一,稀稀拉拉的,看着就没什么生气,狗也没精打采地摇着尾巴。不远处竹林叶子和杆都泛着黄,整个村庄好像弥漫着枯萎的气息。
村庄里其他人大约是得了消息,跟着跑出来,大多都很惊喜。男人女人都十分瘦,几个跑来跑去的小孩子更是干瘦,大头小身子,肚子却鼓鼓的,一看就知道饿久了。
在这么一群人中,其中一个人非常显眼,别人都十分憔悴干瘦,那个人虽然个头不高也不胖,气色却比其他人好很多。
姜遗光一望即知,他就是那个外来的客人。
而且这人的打扮……看起来像个渔夫。
姜遗光和顾忆柳都开始觉得事态有些熟悉了,对视一眼,顾忆柳无声地说出三个字。
姜遗光轻一点头。
之后二人故技重施,顾忆柳做出姿态,不说不笑,一言不发,只垂眸观一切。需要开口的事让姜遗光来,后者和那个客人聊了几句后,表情逐渐凝重,对着顾忆柳使个眼色,微一点头。
顾忆柳一颗心彻底提了起来。
果然……
他们果然在一篇文章里。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复兴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桃花源?
哈,居然是桃花源?
太可笑了,鬼怪、死劫……居然是桃花源?这居然是桃花源?
哈哈哈哈哈——
顾忆柳忍住狂笑的冲动,只觉得无比讽刺。
五柳先生一生所著甚多,《桃花源记》不过是桃花源诗的一首序,并不是最出名的那篇文章。可偏偏又是引用最广的一篇。
顾忆柳学的文章不多,大多还是在成为入镜人之后,被近卫们要求学的。
当时他们都深陷于十八重死劫的恐怖和绝望中,这篇文章叫他们一见倾心,反复耕读后更是向往。她也曾想过,若是自己能平安活下来,什么功名利禄都不在乎了,她只想找个平静安宁的小村庄,喂牛、放羊、种地,安安稳稳渡过余生。
如今……这死劫反而像是特地要打破她的奢望似的。好像在嘲笑她,凭你也想要安稳太平的日子?
这是真的桃花源么?
不是说,桃花源中的人安宁又幸福吗?他们自己耕地种田,养蚕制衣,又怎么会饿肚子呢?
顾忆柳再一想,这篇文章中的渔人进入桃花源后,发现桃花源中的人不知外面世界如何。那对于这个渔人而言,他们两个不也算是“外面世界”的人吗?
再想下去就感觉脑子转不过来了。
比起顾忆柳,姜遗光淡然很多。
他又不是没碰过这种情况,原来还有他自己写的书里的鬼跑出来的事呢。
因为他对古语不算很了解,担心被看出破绽,问答时便十分言简意赅。
反而那渔人看他们不像常人,主动说了许多话。
和姜遗光读到的一模一样。
渔人所处时代为“晋”,此时算不得安稳,而据渔人所说,他的确是沿着小溪、穿过一片桃花林,又走过一处山洞才到了这个村庄。
这村里的人其实都不知是什么时候搬进来的,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从来没见过外人。
村民初见渔人十分惊讶,为了回答渔人的问题,他们还想要翻出祖辈流传下的东西来解答。
不过昨天没找出来就是了。可能有些人不愿意拿出来,也可能他们都忘了放在哪儿了。
渔人还发现了一点。
这一点,两个入镜人也发现了。
村里人全都不识字。
会说话,但不会数数,不认识字。
姜遗光一想就觉得没什么奇怪的,这些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彼此都认识,自家耕地自家吃,不需要买卖,也就不需要用货币,需要什么又缺了的,直接和人家换就是了。
这样一来也不必读书,只要会种地、会养蚕、会织布就行了。读书干什么?又不考功名,而且一个人读书就意味着少一个人干活,慢慢的,也就不读书了。
不读书,自然也不会珍惜书,许多书都破坏了。人们不会写字记录,所有事只能靠一代代口口相传。这无疑又给两个入镜人增加了难度。
因为他们不知道,这次死劫到底要他们干什么。
要把“桃花源”变成真正的桃花源吗?
姜遗光就提出,他知道村民们的祖先留下了东西,他想要看看。
村民们一阵骚动,最后真的把东西给找出来了。
书早就没了,那些楔了字的竹片片不知什么时候被当柴火烧了。有些丝绢也被拿去裁衣服穿,只剩下一个尺头还算完好的一块布,原本准备拿来糊窗户,现在姜遗光要,这户人家就忍痛让了出来。
渔人也不识字,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阴差阳错下,这份分明是祖先留给后辈的传书竟然只有姜遗光一个外人能看懂。
顾忆柳看着那块略略泛黄的丝绢,轻轻叹息。
正是原来孟怀英她们发现的那卷。
是巧合?还是人为?
真的……有这么巧吗?
她问姜遗光:“上面写了什么?”
姜遗光眉头都皱起来了,似乎思索了一下怎么回答。
他先让其他人不要跟上来,示意顾忆柳和自己走到无人处,才问她一个问题:“你知道烂柯人的传说吗?”
顾忆柳不明所以,飞快答道:“我知道,有个樵夫上山打柴,发现两人正在对弈,便在一旁观棋,等他观棋完下山后发现山下已经过了一百年,用来打柴的斧头的木头柄都烂了。但……烂柯人故事和这个村庄有什么关系?”
这些村民的祖先似乎很希望后人记住他们的事,所以写的十分详尽。
他们是秦末战乱逃出来的一批人。但他们还有另一重身份,即受上峰之命,寻找“乱时之山”。
烂柯人典故出自南朝《述异记》,但早在该典故以前,就有“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说法,有人认为神仙的寿命其实与凡人无异,只是他们的一天等于地上一年,神仙的一百年就等于凡间的数万年,所以神仙在凡人眼中才会长生不老。
又有人坚信,神仙的居所与凡间应当有某些交融之处,神仙可以通过这些地方进入凡间。
只要找到了这些地方,居住在这里,虽然不能达到“一日一年”的效果,但也能叫时间变得更慢,也算得上延寿了。况且,若是真的找到了,岂不是证明世上真有神仙吗?
有神仙,就有长生。
神仙要么住在山里,要么住在海中,必然是远离人烟处。凡神仙所居处,因仙力澎湃,必然与其他普通山脉有所不同,春秋冬夏随心交替,昼夜不分,故称“乱时之山”。
为求长生,秦皇派出不知多少忠勇之士,寻找乱时之山。
这儿就是先祖们挑选的“乱时之山”,因为他们发现,住在山中的人显得年轻许多。他们当中有人会摸骨,绑了几个验了骨龄,发现果真比应有的岁数更年轻些。
只可惜,等他们找到想回去禀报时,秦皇殁了,秦二世登基后荒淫无度,对长生一道嗤之以鼻。
他们就没回去,而是在此地定居了下来。
他们手中也有九鼎之一的线索,利用鼎上阵法,在乱时之山的山林中建了一处祭台,又把房屋也排列成阵法。同时又将这座山和外面的道路彻底封了,从此以后,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先祖们想得很好,他们认定秦皇一定会复苏,他们要守着此地等陛下驾临,于是不断给后人留下警示,想把祖训传下去。
谁能想到,一代又一代,还是失传了?
说到此处,姜遗光和顾忆柳都明白了。
那一处祭台,就在林中。
顾忆柳声音颤抖地说:“我在坑底下摸到一扇门,推开以后,我们就到这儿了。”
乱时之山……真的存在这种地方吗?
姜遗光看出她的心思,道:“这是在镜中。”
镜中发生什么都不奇怪,不要奢望镜外也有这样的地方。
顾忆柳叹气:“唉……我就是想想。”
她把姜遗光刚才说的那一长串话倒回去,突然瞪大了眼睛
“等等!你刚才说,他们把道路封了,出不去也进不来。那……那我们怎么办?我们岂不是出不去了?”
姜遗光:“恐怕这就是我们面临的难关,我们要想办法离开乱时之山。”
他们俩都在阴差阳错之下打开了某扇“门”,这扇门把他们带入了村庄的过去和将来。姜遗光有种预感,他们恐怕会在离开的途中不慎打开更多“门”,一直在这座村庄里打转,却很难找到出路。
顾忆柳喃喃道:“应该……不会吧?五柳先生的书里可是写了,那个渔人最后离开了的。”
姜遗光:“五柳先生还写桃花源中的人们衣食无忧呢。”
顾忆柳哑口无言,半晌道:“总得试试,想办法能不能跟着他离开。”
书中写,桃花源中的人们非常热情,挨家邀请渔人到家中做客,备好酒菜。
如今就没这个待遇了,各家的口粮自己还不够吃呢。
渔人做惯了苦活,一天只吃一顿也是有的。昨天已经做客过了,虽然只吃了一点点,但再待着在别人家吃喝他也不好意思,就提出了告辞。
听说他要离开,村民们都有些不舍。一个年纪大的老人叮嘱他,绝不能把这里的事告诉外面的人。
老人年纪很大了,他也不识字,但他还隐约记得小时候长辈们的警告。
渔人忙道自己一定不会说。
“光说不行,你要发誓。”老人拄着拐杖拦住他,“你要发誓,你绝对不会说出去,否则……否则……”老人好像一时没想起来。
顾忆柳其实没听懂,不过根据书上所说,她知道这是村民们让渔人保证不说出去。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话:“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也是古语。
其他古语她不会说听不懂,偏偏这句,她说的格外清晰。脱口而出时丝毫没有察觉不对。
老人拐杖重重一点地:“你发誓,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那些在渔人来时惊异地欢迎他的村民们,全都围住了他,目光炯炯。
眼看不发誓不能走了,渔人不得不手举过头顶,对天发誓。
“我一定不把这里的事说出去,否则,死无葬身之地。”发过誓,他还暗暗瞪一眼顾忆柳。
顾忆柳瞪回去,却发现姜遗光也瞪她一眼。
她有点不明所以,可等姜遗光也说自己要离开以后,顿时冷汗就下来了。
她刚刚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
他们也打算跟着渔人一起离开!渔人发了誓,他们岂不是也要?
不对,她根本不会古语,她怎么说出来的?
村民们很不舍得让他们离开,明明是上天派来救他们的人,为什么要走?
于是想办法挽留。
好几人忍痛把家中留着下蛋的老母鸡给杀了,囤积过冬的粮也取出来做饭。炊烟伴着香气缓缓飘起,早就饿坏了的顾忆柳一时间犹豫了,问姜遗光:“我们要不要再留一段时间?”
姜遗光摇头:“走!”
不顾村民再三挽留,两人追上刚收拾完东西准备离开的渔人。
三人一道同行,但……一直到天黑,他们都没能找到渔人进来的小山洞。
就像书中所写,后人再也找不到进入桃花源的路。
如今他们也再找不到离开的路。
一切似乎都朝着相反的路发展。
第489章
三人折返回去时, 天已经快黑了,村中惜油,并不点灯,于是村庄看上去一片阴森黑暗。
只有一户人家亮了灯, 大门敞开, 三人走过去, 那户人家里坐着许多人,屋里坐不下了,还有人在屋外站着。
都在等他们。
村民们对他们折返并不意外, 一个少女上前,微笑着对他们说:“你们果然回来了,先祖们说过,这里进来了就出不去的。”
渔人纵使已经试过,仍旧无法接受, 忿忿道:“哪有这样的道理?我顺着原路走也找不到!我家中人还在等着我回去!”
那些人只看着他们笑,却并非嘲笑,而像是见怪不怪的叹笑。
渔人更恼怒了,却无可奈何, 不敢对那些人生气, 转而看向姜遗光二人,他们却也不说话。
天黑了, 村民们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供三人住,又提了一瓦罐清水和先前做的食物。离开前,一个老人说了一句话。
大意是, 既然已经来了, 就不要想离开。不如想办法和大家一起应付过难关。
等大家都走了,顾忆柳低声问姜遗光:“你是不是故意的?原本按照书里所写, 渔人能离开的。”
原本那些村民也没有阻拦渔人离开,只让他发誓。等他们两人也要离开了,村民才开始挽留。
姜遗光自然是故意的,渔人离开后,这里就彻底封闭了。不如留着他一道找离开的路。
他想试试如果带着渔人一起打开那扇“门”,又会发生什么。
顾忆柳喃喃道:“乱时之山……时间是混乱的,如果和渔人一起来到百年后……”
此时渔人主动和他们搭话。
渔人没看见他们突然出现的样子,只以为他们也是倒霉误闯进来的,追问他们来时的路。姜遗光只说自己记不清了。
渔人有些怵他,心有不甘,也不敢追问,但他又想引姜遗光多说几句,于是不断把自己知道的消息说出来。
姜遗光其实只能听懂一半,但他能靠着听懂的一半推测出渔人想要说什么,再反问回去,渔人就没有半点疑心了。
屋子不大,只有两间,渔人一间,顾忆柳和姜遗光一间。顾忆柳在坚持着问过姜遗光他们说了什么后就和衣睡着了,姜遗光靠坐在墙边,同样闭着眼睛小憩。
到了半夜,渔人悄悄起来了。
他还是想离开,拿上了家伙,小心推开门一溜烟跑了出去。
在他离开后没多久,又一道身影从屋里出来,掩好门跟了上去。
屋内,疲惫多日的顾忆柳睡得死死的。
渔人小心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黯淡的月光下,他没有留意到身后跟来的人。
他沿着低矮的房屋排成的墙一路往前,出了村口,跑进了树林里。
到这里他就敢点火了,他把屋里的灯油偷了一些出来,然后捡了一点地上的干草和枯叶用力搓,再用石头敲出火花,点着了火堆,绑好了一根火把。
渔人拿着火把小心翼翼地往外走,远处隐约有不知名的兽吼。
姜遗光想起他们初到时并没有听见任何野兽的声音,仿佛兽与人都死绝了。林中也不再有路,前人开辟的路都被野草与新长的树重新占满。
但现在,村里人还在,那些怪物却不见,也没听村民说见过怪物。
莫非……怪物是外来的?
村中房屋又做何解?他们白日看过,房屋都是正常的样式。
渔人并没有打算穿过树林,树林与村庄一东一西比邻,他说自己是从村子西北边来的,那里的树不多,只要穿过山洞,就能见到村庄。
他进林子只是想做个火把,火把点着以后就退出来,绕了半圈,最后朝着西北边的山走了。
山洞……
夜间的山更漆黑,仿佛一座巨大的黑影。渔人即便点着火把,那点光也好像会被黑暗给吞掉似的。
天黑行路,渔人不是不怕,可他更怕自己会被永远留在村子里。
他想着家中妻儿,停在外面的船,还有等他离开后把这个消息送给县官大人,大人会给他的种种赏赐,脚下步伐更轻快。
当他根据记忆找到山洞的位置时,白日怎么也不见的山洞居然又出现了!
渔人大喜过望,就要往里钻。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渔人在那一瞬间头皮发麻,浑身都冷了。当他转过头看到姜遗光的那刻,汗如雨下。
“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会跟在我后面?”渔人才发现自己腿都软得站不稳了。
微光下,姜遗光那张面孔反而令他害怕。后者笑了笑,道:“我发现你出去后就跟了上来,只是不论怎么喊你都没有回应,也追不上前。”
渔人听了更害怕。
他可没听见有人叫自己,那……
他打个哆嗦,不敢再深究,想了下就请这个人和自己一块儿走,让他和自己一起见县官大人才更可信。
而且……这么奇怪的地方,他一个人赶路有点害怕。
姜遗光却拒绝了:“我已经答应了村民们要留下,不好食言。”
渔人有些失望,姜遗光又说,他随身带了一根很长的绳子,不妨这样,渔人身上系着绳子,他在洞口这头用绳子做个标记,等渔人从洞那头离开了就同样在洞口随意找根树绑上,留下信物等等。过几天他和同伴出来,就能拿着信物找到渔人和他一起作证了。
说着说着,那人还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放在渔人掌心。
夜色昏暗,玉佩在微弱火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这块玉佩叫渔人彻底心动了,顺从地在手腕上绑好结,在那人的道别中走入仅一人宽的狭小山洞。
火光渐渐消失在洞中,不知是熄灭了,还是拐了个弯看不到了。
按照约定好的,姜遗光每数三百下就问里面一句是否有人在。前几次还有回应,可又等了一会儿,那边彻底没了声音。
绳子仍旧往前伸,好像绳子的另一端还在移动。
他试探着拽了一下绳子。
这绳索自然也是近卫给的,又长又细,坚韧无比,寻常刀划不破,火烧不断。刚才他特地给渔人系了个死扣,除非渔人把自己手砍下来,否则别想解开。
拽了一下,没拽动。
绳索微微晃动,仍旧不断向前移,且速度忽然快了很多。
尽头仍然没有回应……
姜遗光其实想过进去看看,但他更担忧一件事——幕后怨念显然不愿意放他们离开,要是他跟着渔人进入时,山洞内壁忽然合拢呢?
姜遗光带着的绳索很长,完全展开足有两丈有余。按照渔人所说,他在山洞里走了不到半刻钟就到了头,应当足够了。
可现在,绳索几乎完全被拉进去,露在外的只剩一截。
再这样下去,绳索就不够用了。
姜遗光又试探着往回拽了拽,这回倒是拽动了,一拉就轻易拉回许多。
很明显,绳索那头是空的。
他飞快把绳子往回收。
比他更快的是面前山洞,无声迅速合拢,姜遗光还没能把绳索完全收回来,眼前不过一人宽的山洞就变成了一条缝,再然后缝隙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像从来没有过什么山洞。
绳子另一端也被凭空截断了。
断口很平整,像被最锋利的刀齐齐切断,姜遗光算了算,少了三尺有余。
很明显,有人不想放他们离开。
姜遗光收好绳索,若无其事地回去了。
……
顾忆柳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才醒,她实在太累了。
姜遗光是看着她睁开眼的,起初还有些茫然,反应过来后立刻睁大眼睛跳了起来,等发现自己还活着,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她没有被杀掉。
等看到姜遗光,顾忆柳顿觉安心不少,但她在屋里转了一圈也没有发现渔人的踪迹,连渔人的斗笠都不见了。
她马上想到了什么:“……他离开了?!”
姜遗光点点头:“昨天半夜走的,你睡熟了便没叫你。”
顾忆柳大惊:“什么?”
姜遗光把昨夜的事告诉了她,并取出那根被无故截断的绳子。
顾忆柳听得身上发寒。
“如果当时你跟着进去了,恐怕你……”
恐怕他和那渔人都会落得像这根断开的绳子一样的下场。
她不算太笨,发愁地想:这下他们该怎么离开呢?
望着窗外那一排排房屋,她想:难道他们要一直被困于此吗?
村落中,一个小女孩含着手指头,也在看远处的大姐姐。
那个大姐姐是从外面来的,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大姐姐。和她一起来的那个年轻男人更好看,但是……她不敢多看,总有点怕怕的。
不过现在男人不在,只有大姐姐在。
另一个小孩凑过来,两个小娃娃头碰头说话。
“我娘说他们是老天送来帮我们的。”
“我娘也说,但是娘说他们好像不想待在这里。”
“那个客人不见了,是不是被不详带走了?”
“一定是……我爹说了,不详会把每个想离开的人都带走,所以才不让我们离开。”
……
等这群小孩说说笑笑走远后,一道人影从拐角处走出来。
正是孩童们都有些惧怕的姜遗光。
不详?
那是什么?
看来村里的人还有些秘密没有透露。
姜遗光决定找个机会让村民们开口。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姜遗光都在和顾忆柳寻找出去的路,中午在森林里打了野兔吃,此时森林中还是有野物的,但也不多了,就连顾忆柳也知道等田地再这么荒芜下去,村民们一定会进入森林打猎。
现在他们大多该在下地干活,年幼的孩童就到树林边上或者山脚下摘草、从土里挖虫子,剁碎了喂鸡鸭。
没有人提起那个渔人,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顾忆柳感觉得出来,村民们看似对他们友好,从不阻拦,就算他们一直在找出口也不介意。并非他们真的多么宽容,村民们是在等。
等他们认命,等他们放弃的那天。
这一找就是四天。
每天,姜遗光和顾忆柳都出去找出路。
第一天他们穿过了树林,想要试试“原路返回”。但树林之后就是山壁,陡峭平滑,根本无法攀登。
第二天,他们绕到村后的山想尝试攀登。但也失败了,爬到一半时两人就发现他们莫名其妙又回到了山脚下。
第三天,他们来到另一座山试试,不出意料,还是失败了。他们并没有死,只是走着走着、明明走了一条直路,却又回到了原地。
但……
村里的情况似乎变好了。
原来村民们地里种的粮食和青菜、果树什么的总是染病,长满了小虫,鸡鸭也得了病,家家户户每天都有病死的鸡鸭。这个秋天也有人生病,但不知什么缘故,他们到来以后,这些病莫名其妙地就变好了。
不是一下子就完全好了起来,而是没有再恶化。从他们到来以后,就没有新增的生了病的家禽,果树、粮食、菜地里的病都好像被遏制住了。
这让村民们更不希望他们离开。他们非常迫切地想让村庄变回以往的样子,安安稳稳,每个人都能吃饱穿暖。
所以这两个人一定要留下!
好在他们的祖先非常聪明,把外界的路堵住了,这两个人想要离开也离开不了。
顾忆柳听着姜遗光转述的村民夸赞,不觉欣喜,只感到深深的恐惧。
她既害怕原来的那些怪物,遇之即死,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她也怕如今的“宁静平和”,把他们关在这桃花源里,什么危险也没有。没有鬼怪,没有权力倾轧。只要他们愿意,他们能在这儿渡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安稳生活。
留下来,他们就是大功臣,所有的村民都会尊敬他们,他们不干活也能得到富足的衣食,只要他们留下来就好。
可……可这些毕竟是假的啊!
这就是恶鬼的目的吧?先用怪物恐吓他们,让他们害怕。然后再叫他们用救星的形象出现在村民面前,一面是提着脑袋搏命的日子,一面是安安稳稳的太平安生。短期内还好,时间长了,谁知道她会不会改变主意?
这让她忍不住在无人时胆怯地问姜遗光:“你说的计划,当真可行吗?”
姜遗光正在林中找一味草药,闻言摇头:“我也不确定。”
即便他一路走来,在别人眼中算得上顺风顺水,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很多次做出判断时,他自己也不能确定是否会成功。
可如果不去做,他就什么都得不到。
姜遗光的计划很简单,他们每天出去,夜前回来,村民们就会知道他们又去找出路并且失败了。
当他们形成习惯以后,突然发现他们没有回来。
村民们可能会认为他们遇到了危险,可能以为他们被“不详”所害。到时候他们在暗处,就能打听到这“不详”到底是什么。
村民们也可能会以为他们成功逃出去了,到时很可能会去出口查看。
——他们就有机会了。
这天,一直到天黑,两人都没有出现。
这让所有本以为他们会回来的村民们都有点不安了,有人站在村口等,等到了深夜也不见踪影。
“不会真的走了吧?”
有人反驳:“不可能,出去的路早就被堵上了。”
又有人说:“会不会在林子里走失了?”
“林子里就几条路,怎么走都会走出来。”
“该不会有危险吧?”
……
顾忆柳和姜遗光早就绕了个大圈,躲在附近的柴堆旁的箩筐里。柴堆是他们这几天顺路打的,家家户户都要砍柴,别人问起他们就说放在家中占位置,摆不下,干脆堆在村口空地上,想来也不会有人拿。
的确没有人拿,柴堆越来越多,他们又请了人编箩筐,堆得满满当当。
这会儿顾忆柳蜷缩着躲在箩筐里面偷听,筐上堆了几根木头,再盖上树叶,没有人发现她。
她这几日和姜遗光学了些古语,时间紧急,学不了太多,她只要记住一些重要的词就好,记着词的意思再拼凑起来,也能听懂个差不离。
那些人果然和姜遗光预料的一样,以为他们跑了。
他们……想要去祭台问祖先?
有人点起了火把,光亮透过箩筐缝隙照进来。
顾忆柳从缝隙里看到,汇聚在村口的人越来越多,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都叫起来了,连狗也牵出好几只,先去他们住的屋子里闻过,再放出来,好去树林里找人。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姜遗光事先预料到这点,让她往身上涂了不少味道奇怪的草药,说能盖住她身上的“人”味。而他们的屋里又熏了另一种药草,只要她没有流血,狗就闻不到她在哪儿。
一大群村民浩浩荡荡地从村口出发,点着不知多少火把,将整片村庄照得亮如白昼。
十几条饿得背上骨头都凸起的狗围着主人们转来转去,四处嗅闻。
顾忆柳连忙把一个装了草药的荷包挡在鼻子前,透过荷包缓缓地呼吸。
一双双腿从面前走过。
她的心都快吓得不会跳了。
虽然姜遗光说过,哪怕被发现了也不要紧,她可以装作昏迷,醒来以后就表露出伤心难过的样子,这样村民们自然会想歪。
可不知道是不是躲藏起来就害怕被人发现,顾忆柳无法不害怕。
一个又一个人经过……
牵着狗,狗一路嗅嗅闻闻,偶尔有一只停下来前腿刨地,都吓得顾忆柳心跳一滞。
终于……这些人都离开了。
顾忆柳又多等了一会儿才从箩筐里爬出来。
按照和姜遗光的约定,她进村里找村民祖上留下的东西。姜遗光则跟着这批人,看看他们会在祭台做些什么。
第490章
月光下, 森林中,人们围着圆形祭台屈身、直起,像一簇簇被风吹得起伏的麦子,口里吟唱着古老不知名的颂歌。
这回他们唱的语言更加古老, 或许是年代久远了, 许多字的发音都十分含糊, 带着奇特的卷音。姜遗光几乎一个字都听不懂,但他莫名有种直觉,这些人好像在呼唤着什么。
整个死劫都十分奇怪, 既然是桃花源,为何又要让他们见证桃花源衰败与灭亡之景?
到底需要做什么呢?
让桃花源恢复兴盛?
比起顾忆柳和其他入镜人,姜遗光对死劫想得更多些。
大约是他对死劫并不恐惧,因而对每一场死劫和在藏书阁中看过的每一份卷宗,他都能以置身事外的态度观察。
所以, 他发现了应当很少人才能发现的一点。
死劫,并非要千方百计杀死入镜人。正相反,被收入镜中的怨念要杀死入镜人,但由于某种限制, 它们就像被猎户豢养的猎犬, 没有主人的命令就不会主动行动。
镜中也是如此。
与其说需要付出性命为代价找到线索,不如说入镜人得到线索后, 鬼魂无形的限制就会被削弱一层。入镜人与鬼两端就这样形成了极不对等的平衡。
也就意味着,一旦有人死亡,便很可能是他们得到了能解开关键谜题的钥匙, 即便他们自己也没意识到。
姜遗光分出一半心神盯着面前的祭祀, 另一半心神用来思考可能被他们忽略的“钥匙”。
孟怀英与孙秋心的死,他并没有目睹。付彦生另说, 算是被他杀死的。
甘慈,她死亡的缘由尚不知晓。顾忆柳目睹她被抓走,在抓走前,她说出了村庄的诡异之处。
是她说到了某些关窍,才招致杀身之祸吗?
可她说的那些话,其他人也都说过一次。
姜遗光将甘慈所说的每句话都在心里细细回想了一遍,心念一动。
其实甘慈在说过门锁扣都在左边时,还小声嘟囔了一句,怎么和平常人反了过来?只是这句话太轻了,才没有被注意,会不会是她说的话有什么不妥?
姜遗光又把一切倒回去细想,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了哪里不对。
甘慈之死,所有人都没有看见,只有顾忆柳,她看见了,正是她一声惊叫才让他们察觉到甘慈出了事。
孟怀英与孙秋心,她们的死也是顾忆柳告诉自己的。顾忆柳说她们被怪物捉走,她没能看清。
付彦生,他的死固然有自己的原因,但也少不了顾忆柳帮忙。
顾忆柳到底是什么人?
她会是恶鬼伪装的吗?亦或者不过是恶鬼杀人时的一个见证?
某些卷宗中也有类似记载,恶鬼杀人时总让某个入镜人在场,此人免不了被其他人怀疑,或是被其他入镜人杀死,或是成功离开死劫,证明自己的清白。
顾忆柳属于哪种?
村民们似乎唱完了一支曲子,停在原地半晌不动。
一个老妇慢慢从人群中走出,来到众人前方,她在村中的地位不一般,先前在劝说他们留下时姜遗光就发现了这点。
老妇走出来,单独唱了一支曲子。
声音嘶哑、拉得很长很长,每个字音都十分含糊,却又竭力喊得大声些。
这回姜遗光听懂了一些。
她在向先祖诉苦,说他们活不下去了,没有足够的粮食和衣服,到处都有疫病,就连祖先送来的帮助他们的人也离开了。他们想出去找找活路。
期间,老妇反复提到了一个词——“不详”。
他们想要离开这片祖宗嘱咐要守住的地方,但是他们会想办法把不详封住,这样,等将来再进入时,不详也不会祸害乱时之山。
姜遗光更加疑惑——他们想要离开?
不是说无法离开吗?他们想要用什么方法离开?如果这群人离开了,那自己在未来看见的坑底尸骨又是谁的?
那些怪物又是从哪儿来的?他起先认为怪物和村民脱不开关系。但如果村民离开了,这个理由就说不过去。
或者之后发生了某些事,让他们没能成功离开?
老妇唱完后,这些村民又跳了一支。眼看着天亮起,这些人往回走,
姜遗光收回目光,飞快后退。
在村民们回到村庄前,姜遗光找到了顾忆柳,带她躲了起来。
好在身上的药草味还没有散去,人和狗都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
一回到森林中顾忆柳就忍不住献宝。他们前两日就看出了村中哪些人地位比较高,这回顾忆柳就溜到了这群人家中,真让她找到了不少有用的。她怕拿走了被发现,硬是就着月光全部抄了下来。
姜遗光一页页翻看。
其中许多内容是重复的,没多大用处,只是换了字体来写同样的一段话,这段话也不过是记载了当年祖先们来到此地的经历,以及对后世子孙的教诲。
再多看两张,姜遗光发现了一些东西。
一张纸上抄录的文字,似乎……就是那群人唱的他听不懂的曲子。
歌曲的大意是,这座山拥有神力,会让时间停驻。山中有一扇扇门,打开了门,就会让时间错乱。
如果遇上灾祸,就打开那扇门。
如果想要永生,就打开那扇门。
那扇门会颠覆一切,会让一切错乱。
如果一切都错乱了,打开那扇门。
……
“门”?
姜遗光的表情逐渐凝重,顾忆柳窥他脸色,心惊胆战地问:“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姜遗光摇头:“没什么。”
这首歌里并没有提到所谓“不详”,却反复提及了一扇门。为什么那个老妇和其他村民都像不知情的样子?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伪装给他们看?
至于这扇门,姜遗光认为更像是一个类似于开关一样的东西,并不是真正的“门”。
顾忆柳在尸骨堆底推开的门,即推开了一扇门。他让怪物破坏了房屋,也是推开了一扇门。只要推开门,他们就会来到不一样的时间。
就像那位打柴的烂柯人,他看了一局棋,便来到了百年后。谁知会不会再看一局棋就回到百年前?
这些是他早就推测出来的,他还猜测,村庄里藏着许多“门”,未必是真实存在的门,可能是一粒石头,也可能是村中所有的房屋。打开不同的门,就会被送到不同时间的村庄内。
这也是那些怪物老实待在树林里的缘故吧?它们可能不知道开门的含义,但它们发现破坏了什么就会消失,就不太敢在村里放肆了。
或许……有那么一扇门能让他们离开村庄?
姜遗光冒出了这个念头,但难以验证。
但他更想知道一点,如果他们想离开桃花源,是否还需要推开“门”,回到最初进入的时间?
可如果推开的门让他们到了更久远的时间,又该怎么办?
他把这个问题抛给了顾忆柳,顾忆柳也着急了,“那……总得试试吧?我们还要去找那什么门?”
姜遗光:“恐怕是这样的。”
顾忆柳灵光一现:“不如我们原路返回?他们的祭台正中肯定有一扇门,可以推开那个试试。”
森林中无人,二人摘了些无毒的野果后就奔向祭台。
途中,顾忆柳还是很担心。
“我们在原来的那个时间就找不到出去的路,就算回去了又能怎样?而且那里应该到处都是怪物吧?”
姜遗光:“你不想回去吗?”
顾忆柳迟疑:“……倒也不是。我只是觉得,这里虽然古怪,但好歹安全些,没有那些怪物。”
她看姜遗光也在思考,连忙继续说,“你看,我们最初到达的那个村庄,它就是果。我们现在所处的百年前,这便是因,我们自然要找到了因,才能解决果,不是吗?否则就算我们回去,也解决不了那些怪物啊。”
姜遗光微微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他提出建议,这几日先不动作,隐藏起来,看看村民们想用什么方式离开。
顾忆柳犹豫了一会儿,同意了。
他们很快就发现村民们不再种地了,开始修整房屋。
窗户拆了,填上木头砖头,门也拆了,反一面后重新装回去。
很快,村里所有的屋子都在慢慢变样,逐渐变成了两人初入镜时看到的景象。
顾忆柳在林子里隔着老远观望,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这就是他们想要离开的办法吧?整个村子都是他们的‘门’,他们把村里的屋子改完,就算是推开了门。”
顾忆柳说完更加恐慌:“那我们怎么办?我们也会被送去吧?谁知道他们的离开是送到哪里去?到时我们还要花更大功夫回来。”
“要不然……我们不让他们走?”
姜遗光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该找的已经找过了,再留下来也找不到什么。
但……当初是他想办法破坏了房屋才打开的门,如今也要这么做吗?
破坏房屋后,村民就暂时无法离开了,除非村民们重建。
刚才他还在想村民暂时不能离开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吗?
巧合,还是必然?
第491章
想到以后, 姜遗光就这么做了。
他们悄悄去祭台看过,却怎么也找不到当初顾忆柳推开的那扇门,便决定先从村中房屋下手试试。
没了怪物,不能借怪物之力, 便以火攻。
是夜, 村民熟睡之际, 一道身影悄悄在村中穿行。不一会儿,便亮起了火光。
村里人的房屋都不算大,柴房也好找, 姜遗光先是点着了他和顾忆柳住过的空房内的柴火,又随意点着附近几户人家的柴房,就溜回了森林中。
顾忆柳在等他回来,远处已经火光冲天了,她不安道:“应该不会烧着林子吧?”
万一林子里也着了火怎么办?到处都是树, 他们根本逃不出去。
姜遗光沉默片刻,道:“应当不会。”
村子离山林不算近,他也没打算把整个村子毁去,只要烧毁几间屋子, 便能算得上“打开了门”。并且他特意挑了村庄深处的房屋, 村中还有几口井,村民们只要不任由火势蔓延, 今晚只要没有大风,就根本不会吹到树林。
黑夜中的火光分外刺眼,村民们迅速惊醒, 吵吵嚷嚷走水了。
村里很快就闹了起来。
等村民们好不容易扑灭大火, 天都快亮了。
他们想起那两个失踪的外来人,不免心生怀疑, 连忙派人去林子里找,村里各处也不断搜寻,但不论他们怎么找寻,都没有找到那两个人的影子。
此时,姜遗光和顾忆柳再次面临着陌生的场景。
他们的推测失误了。
这次尝试推开“门”,不仅没有让他们回到刚入镜时所处的时间,反而把他们再次送到了陌生的时代。
还是同一片地方,同样环绕着村庄的群山和挡在村庄前的茂密森林。
二人走在丛林中,根据树林的长势便判断出了大致所处时期。
先前三次经历让两人发现了规律。
这座山本就是乱时之山,山中会有许多契机让人来到不同的时间,这些契机就是所谓的“门”。
而村里人的祖先更是极大地利用了山中特异之处,将房屋建在特定位置上,以房屋作为阵法。可能他们还做了别的手脚,包括祭台、森林等。到处都是“门”,成功推开门,就会来到不一样的时间。
如何判断自己来到了什么时代,可以依据树林。这片树林生长越密,代表着所在时间越后期。就像他们初入镜时,树林很密,但没有到不能下脚的地步。
之后第一次“开门”,是姜遗光引怪物破坏了村庄房屋,二人发现村庄完全消失,林中树木密集到难以进入,只有一条神秘的通往深处的小道。这时他们所处的时间,应当在初入镜的很多年以后。
第二次“开门”,姜遗光尝试引怪物破坏森林,却没能打开这条奇异的通道。反而是顾忆柳推开了尸骨堆下的一扇门,让他们又来到了几百年前,树林十分正常,和外面的山林没什么区别。
但这回的树木,比他们第二次开门后见到的森林要密一些,却又比第一次开门时稀疏些许。
此时的村庄,应当还没有完全灭亡,但也到了危亡边缘。
正好,他们可以查清楚,村庄到底遇到了何种灾难。
果不其然,这次他们见到的村庄死气沉沉一片。
“不过……不像是无人居住的样子。”走出森林,望着远处村庄升起的一两缕炊烟,顾忆柳喃喃道,“之后他们发生了什么?他们不是也想着打开门离开吗?难不成,就是因为我们破坏了他们的计划?”
姜遗光说:“他们本就离开不了。”
说话间,二人小心地往村庄走去。
他们能感觉到村子里是有人的,只是很少了。这是一种奇怪又敏锐的直觉,尽管他们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却觉得应当有几个人在偷偷地看他们。
村庄里的房屋又变成了入镜时见到的模样,不知是什么时候改的,没有窗户,门朝外开,不知里面家用的器具是否也减少了,床铺是否还在。
顾忆柳有种奇异的感觉,他们好像在不断见证着一个村庄消亡的秘密。
当他们终于得知这个秘密后,会得到什么结果?
是会和村庄一块消亡?还是得以逃离这次死劫?
老实说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活到现在,好多次她都以为自己要死了,可她就是活了下来。
满脑子胡思乱想的顾忆柳随着姜遗光终于踏进村庄大门,后者忽然停下脚步,竖起手指挡在唇前。
“嘘。”他侧耳听了听,眼神往某个方向示意,“那边有动静。”
顾忆柳连忙停下,凝神去听。
她也听到了!从那个方向传来奇怪的呼噜呼噜的声音,像是人在说话,又不像,因为只有一团杂乱毫无章法的乱音,不像语言。
紧接着,从屋后快步走出一个老妇人。
她没有看到外来的两人,因为她焦急地往发出动静的方向走去了,动作很快,然后她对着屋后含糊地说着什么。
这个女人已经很老很老了,满头白发,穿着很奇怪,好像是一块破旧的布胡乱地套在身上,根本称不上衣服。她的背脊佝偻如压弯的麦子,说话又含糊又快,声音沙哑,完全听不出在说什么,只感觉到她很着急。
“她在对谁说话?”顾忆柳轻声问。
两人放慢了脚步走过去,见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没有察觉身后两人。
在老妇人前方,屋檐下,一口井边,蹲着一个……浑身赤裸的庞大身躯。
他散着又长又脏乱的头发,身上也长着猴子一样的毛,却又是属于人类毛发的黑色。它蹲在那里,背对着老妇人不肯回头,喉咙里发脾气地低吼,手不断刨地,隐约能看到他的手指甲十分尖锐,近似野兽利爪。
只一眼姜遗光就明白,这是一个畸形的人。
姜遗光见过很多畸形的人,他自己在镜中也曾变成过异类,并不觉得如何。顾忆柳却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搓搓手臂。
不知为何,这类似人非人的东西总是让她觉得十分恐怖。
老妇人又劝了几句,这个“人”终于回过了头。
不出所料,他的样貌更加古怪。额头高耸,脸上五官被扯得凌乱无序,只能勉强看出是一张人脸,更奇特的是,他长了三只眼睛。
顾忆柳和姜遗光都没有特地遮掩,他的三只眼睛马上就看到了两人,当即大叫一声,蹿到屋顶上逃走了。
老妇不明所以回过头,也吓了一跳,指着他们呜呜哇哇大叫起来。
她的样貌也好不到哪儿去!
顾忆柳按捺住害怕,露出和善微笑,用这几日学的古语拉关系:“我们是从外面来的,您别怕,我们只想打听一些事。”
姜遗光也跟着说:“不必害怕,我们没有坏心。”
很显然老妇人没听懂。她看上去已应是古稀之年,声音却十分尖锐高亢。在顾忆柳试探地走近时,她甚至猛地往后一跳,威胁地冲顾忆柳龇牙,两手张成爪挡在身前。
长甲森森,不必试探也知其锋利。
顾忆柳不敢上前了,姜遗光拉着她后退两步,低语。
“我们先退出去。”
越来越多目光投到了他们身上。
他不知道老妇人喊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出那些目光逐渐变得凶恶。
两人忙不迭退到村口,有几个畸形人追了出来,二人连忙又逃进树林中。
顾忆柳叹道:“这就是村里人说的不详吗?遭遇了不详,才会变得如此怪异。”
就算只是镜中遇到的假象,可眼看着一整座村庄的人都走向消亡,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
姜遗光摇摇头:“我倒觉得和所谓‘不详’没有关系,桃花源中人忌惮的‘不详’,兴许指的是其他事物。”
顾忆柳好奇地问:“哦?那为什么他们好好的会变成这样?”
姜遗光想了想,还是道:“原来我有个猜测,只是不确定。现在看来,八九不离十。”
顾忆柳精神一振,想听听他会说出什么来。
不料姜遗光却又讲起了一个故事,说从前有户人家,家中有一对儿女。儿子在外游学时碰上一位贫家女,二人一见钟情,碍于男方已有家室,加上地位悬殊,儿子只能纳其为妾。
待他游学归家,女子已怀有身孕,两人回家后,父母先惊后喜,儿媳多年不孕,父母自然着急。现在儿子有了后,也只能委屈儿媳。一边觉得她委屈,一边又防着她因为嫉妒做手脚。
就这么小心地防着,护着,等孩子出生后,全家人都十分吃惊。女子生下的竟是个长了三只手的怪胎。
男方依旧喜爱妾室,并不因此厌恶,反而更加怜爱,处理了怪胎后只对外宣称孩子得了风寒去了。想着以后再生就好。
可不知为何,不论他们怎么护着,精心调养着,这女子接连生下的孩子都是怪胎,唯一一次生下个样貌正常的女儿,稍大点就显出了怪异之处,到了三岁仍然只会爬,不会走,不会说话,形同兽类,不得不忍痛让其病逝。
再后来,某次无意间,夫妻二人的血滴在一起,竟在水中相融。丈夫起了疑心去查女子身世,却晴天霹雳般发现女子竟然他同父异母的亲生妹妹。
听了这个故事,顾忆柳仿佛猜到了什么。
姜遗光接着往下说。
但凡血缘亲近者结亲,生下的孩子多半与常人有异,即便一代无异,几代过后也会显出病症来。
像这样一个封闭的村庄,就算起初有再多人,这些人的儿女不断结亲,一代又一代,总会有人和自己的血亲成婚,生下带有病症的后代。这些有血亲的后代再通婚,如此反复,可不就一代代生出更加畸形怪异的后代?
那些怪物,就是这么来的吧?
听完以后,顾忆柳久久不能回神。
“我……虽然我也知道同姓内不得通婚,可我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再望向村子,顾忆柳神色中带上了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恐惧,“所以……那些不是怪物,都是……都是人?”
姜遗光点点头:“如果你觉得那些能用人来称呼,可以这么认为。”
顾忆柳简直快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所以……不详又是怎么回事?他们说要镇住的不详……”
姜遗光依旧平静,口吻淡淡:“这座乱时之山,已是最大的不详。”
“你没有发现么?我们找不到回去的门了。”
目前来看,真相似乎是:桃花源的祖先们利用乱时之山的诡异之处,建起房屋排成阵法,起初是安稳的,后来兴许年代久远出了错漏,才让外来的渔人进入桃花源。
可姜遗光又不是没听说过桃花源的奇怪传说,很早便有桃花源鬼村的故事,只是没传开而已。
他更愿意相信桃花源中的人早就死了,房屋都是整齐排列的陵墓,也排成了奇异的阵法。
这些阵法可能是让村民“死而复生”的——有些鬼会一遍遍重复自己的死因;也可能是让人产生幻觉的阵法,才让他们看到本该是陵墓的桃花源里竟住了人。破坏阵法,就会让人看到不同的幻象。
当然,房屋构成的阵法也可能真的和时间有关,推开阵法中的“门”,就能来到不同的时间。
顾忆柳就没怎么听过这种传说,仔细思考后发现还的确有这种可能。
她颇有些无可奈何的不安,像是自暴自弃地问:“那我们该怎么办?你先前推测的‘门’我们也尝试了,却没能回到原来的时间。”
姜遗光道:“我们的确推开了门,却并非属于自己的门。”
这句顾忆柳又是没听懂。
姜遗光却把目光投到了她身上,这让她陡然生出不妙的预感。
姜遗光:“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能活到现在。为什么其他人接连死去。”
顾忆柳好像被无故打了一拳,有点委屈:“我……我也是很审时度势的,可能运气好吧?”
姜遗光却自顾自地说下去:“推门的形式多变,可能是捡起一块石头,也可能是察觉桃花源的真相。即便推开同一扇,也无法保证能回到原来的时间。”
“问题便在于此,死劫从来不会真正让人走上死路……”
他们无法回到初入镜时的时间,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不必回去也有生路。
要么,他们回去的方式有误。
第一种姜遗光反复尝试,可到现在,他和顾忆柳都推测出了桃花源的真面目,也不见得有任何进展,大有把他们困到死的概势。
那就极有可能是第二种——
姜遗光一直在思索,在桃花源中,触碰任何事物都可能是推开了一扇通往不知名时间的门——
那……这扇门为什么不可以是人?
死劫不会让人陷入完全绝境,一定有某条没有被他发现的生路。桃花源中那么多门,入镜人不可能一个个尝试,这和死路无异。
所以,真正通往出路的“门”,一定是不论在哪个时间都能被他发现,却又容易被他忽略的东西。
他看着顾忆柳……
若顾忆柳就是他的“门”,推开后就能离开当前困境,完全说得通了。
入镜六人,他猜测其他人可能也相互作为彼此的“门”,所以在一个死去后,另一个也立刻死去了。
因为顾忆柳是他的门,所以,他还没触发死路,顾忆柳就不会那么容易死。
顾忆柳听完他的推测,尽管还有些糊涂,更多是震惊:“这个推测可靠吗?”
姜遗光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不知道,只能试一试。”
顾忆柳才发现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握住了一把匕首:“你……”
她害怕起来:“你、你不要杀我……我,我……”她想证明自己对姜遗光还是有用的,但想半天也没想出自己能派上什么用场。她又想跑,可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跑不掉。
姜遗光摇摇头,眼中始终如一的平静。
根本来不及躲闪,他已一刀扎进手臂。奇异的是顾忆柳竟也没觉得多疼,然后那把匕首就塞到了她没受伤的手中。
姜遗光指指自己的手臂:“到你了。”
顾忆柳这才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
握紧匕首,小心地,一刀划破对方手臂。
……
好像……成功了?
阳光正好,鸟鸣、犬吠,人人和乐,田中男女辛勤劳作,远处竹林、桑树,清溪流淌。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不论男女老少,都带着无忧无虑的微笑。
很安逸,很自在。
身处山脚,望着远处美景,顾忆柳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这才是真正的桃花源吧?”
也只有这样的桃花源,才会令从古至今无数文人心折。
就连她……也在一瞬间动了留在这儿的念头。
即便是假的,也没什么不好。
她和姜遗光很快被人们发现,这些人好奇又友善地打量他们,几个胆大的上前询问。
这回不必姜遗光提醒,顾忆柳张开口,不由自主地说出一串话。
他们从外面一个叫武陵的地方来,靠打渔为生。
说完顾忆柳都愣了,什么打渔为生?他们又不是渔人。不对,他们变成了那篇文章中的武陵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和那篇文章一模一样,几个村民邀请二人到家中,杀鸡、摆酒,热情备至,全然真诚,没有一丝怠慢。
酒足饭饱后,更多村民闻讯而来,询问外界之事。他们为了躲避秦时战乱搬到此地,再也没有离开过,对外界一无所知。
而两人也如书中一般作答,对晋以后的朝代绝口不提,仿佛他们真是一对生活在东晋时的渔民。
他们都有一种预感。
这一次,他们应当终于可以离开了。
几日后,两人再次提出道别。
村民们依依不舍送别,反复叮嘱:“离开后,请一定不要对他人说起这个地方。”
顾忆柳当即感动发誓:“我一定不说,否则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姜遗光看她一眼,没说话,在其他人转而看来的目光下不得不点了点头。
镜中之人再怎么像人,也不是人。在镜外他也不是没有立过誓,但在得知有鬼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发过这类誓言。
不光是村民,顾忆柳也十分舍不得。这几日的生活恍若梦境,起初她惶恐害怕,担忧自己会没命,后来却是担忧她总有一天要离开这些待客如亲的村民。
只可惜,梦总该醒。
姜遗光也做足了一脸不舍的模样,与众人依依惜别。
顺着原路来到狭小山洞前。
这一回山洞内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两人一前一后走过狭窄山洞,洞口另一端便是清浅溪流,两岸数十丈桃花林,放眼望去,漫天都是盛放的桃花。
沿着小溪一路走,桃花林终于到了尽头。
“终于可以离开了。”顾忆柳深吸口气,好似五脏六腑都浸透了桃花香。
姜遗光沉吟片刻,还是对顾忆柳说:“你既然发了誓,在近卫询问时,最好什么也别说。”
顾忆柳犹豫了:“姜公子,我知道您替我着想,可这死劫都结束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说罢,她已是迫不及待地踏出一步,身形彻底消失在桃花林中。
姜遗光错后一步,同样离开了桃花林。
*
尽管早有预料,姜遗光还是没想到镜外居然过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内,他的几位相熟的入镜人倒是常常待在园子里,说指不定他什么时候就出来了,后面来的次数也少了些,只有赵瑛一如既往,一旬两次,从不耽误。
这回也是赵瑛最先看见他的身影——据说他的镜子起初被姬钺保管,后来姬钺出京,镜子又放回了园子里。
秋去冬来,整整一年过去,又是一年初春,赵瑛本已经习惯了。她照常熟门熟路地进门,拿着本书坐在桌边看,下午就去外边转转。
天快黑了,她又折返回屋里,把白天翻乱的书整理好。
不料,内屋忽然传来一声响动。
赵瑛愣了下,马上想到了什么,立刻冲进去,就见姜遗光站在自己面前,转过身,看着她。
一个对眼,恍若隔世。
“太好了……我……我等了整整一年,我还以为你出事了。”赵瑛不禁又哭又笑。
姜遗光露出吃惊的样子:“一年?这么久?”
赵瑛擦了眼泪笑道:“是啊,一年过去了。甘慈姑娘她们早就出来了,但是她们都……我还以为你也……”
赵瑛仔细打量他,发现他一切都好,松口气放下心来。此时仆人们也都忙碌起来了,烧水做饭等等,没多久晚饭便送上来。
二人对坐,边吃边聊,吃完赵瑛就走了,让姜遗光早些休息,明日再来看他。
他这一别就是一年,赵瑛说有不少事都等着他呢,回来以后肯定闲不下来。
姜遗光其实不觉得如何累,但洗漱过,吃了东西,换上衣服,一躺进被窝就久违地陷入了深甜的梦乡。
他很久没有睡得这么熟了。
一觉醒来,竟睡到了第二天上午。等他出去后,发现园子里格外热闹。
赵瑛、凌烛、沈长白、贾历文……几乎他认识的人都来了,就连顾忆柳也到了。
顾忆柳比他出来早一天,已经把许多事都料理好了。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赵瑛干脆从外面叫了桌席面,边吃边聊,免不了讨论这次死劫。
听说他们熟知的桃花源的幕后居然还藏着这么多离奇的故事,众人都十分吃惊,议论纷纷。
“长恒兄说得没错,避世多年,只能后辈一代代结亲,血缘亲近后混乱,后代自然不会太好。”
“乱时之山是真的么?真有这种山?”
“可能有吧?烂柯人的传说也未必是假,就像山海镜,长恒进去不过半月,外界已过了一年。”
“如果我在乱时之山中,岂不是山中一日,山外一月?”贾历文这段时间和其他人也熟了,开玩笑道。
其他人笑他。
“真有乱时之山,你进去岂不是一个不慎就回到百年前或百年后?”
贾历文毫不脸红,反而笑道:“那正好,百年后我打听了你们的事,再回到百年前告诉你们。”
“说不定真到了百年后,山海镜也无用了,我可以不必入镜呢?”
顾忆柳本以为贾历文这么说,其他人又该笑他一场了。不料其他人并未表露异样。
她一问才得知,一年内,当今陛下施行了诸多举措,如今国内遍地鬼怪的情况有了很大好转。这让她简直不敢相信。
姜遗光也有些不可置信,但所有人都说是真的,叫来近卫一问,近卫们也说是真的。
凌烛神秘莫测道:“听说,陛下已经聚齐了八鼎,只差最后一尊。”
“九鼎聚齐之日,便可打开骊山地宫,送返不属于这阳世间的鬼魂。”
一时间,众人更加兴奋,人人脸上挂着充满希望的笑。
酒过三巡,几人再次谈起桃花源。
“所以这桃花源到底真是一座桃花源?亦或者不过一座陵墓?”
“皆有可能。”凌烛慢慢道,措辞很小心,“十重后的死劫本就非同寻常,为众人之念。”
“换句话说,只要有人认为桃花源是世外桃源,有人认为桃花源是一座陵墓,而长恒兄又恰巧知道两种传闻。这两种桃花源便都会在镜中出现,甚至合二为一。”
书中的世外桃源是真的,后世人的奇诡想象也是真的。
凌烛还告诫道:“我不知其他人有没有看出来,长恒兄应当也发现了,越往后,死劫越不如以前那般单一。”
他还用科考举了个例子,做经义题时,初学者只要分析一篇文章、围着这篇文章的主流意思写就好。但学到后期,哪怕是同一篇文章的同一句话也能有不同的涵义,这时考生就需要揣摩上官的喜好、用意,去猜这句话该从哪方面入手。
他们入镜人不也是一样么?不断揣度幕后恶鬼执念所在,到最后甚至未必有恶鬼,只剩混杂的执念,他们也要把每一种可能都尝试一遍。
“但这也太叫人难接受了……”沈长白喝了两杯酒,捂着心口一脸难受劲,“我可是想着归隐田园,种上一条道的桃花树呢,怎么就叫你打破了我的幻想?”
“不成,你也喝两杯,权当向你师兄我赔罪!”他拍着桌子叫道。
他们都向邬大人学过武,沈长白自称师兄并不过分。
其他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姜遗光跟着露出微笑,仿佛他也被逗笑了似的,接过酒杯,感觉里面无毒后一饮而尽。
过了几日,近卫们将他和顾忆柳接走。
同一座院落,不同的房间,既有问询,也有自述。
顾忆柳想到自己发的誓,还有姜遗光警告的话,不是不在意,但她又不可能违背近卫,思量再三,还是如实写下。
镜里发的誓,死劫已结束,应该没问题吧?
第492章
顾忆柳心惊胆战了好几天, 见没出什么事,胆子又大了起来。
她对姜遗光说:“我向上面禀报了,看来也没什么嘛。”
姜遗光深深地看她一眼:“你全都说了?”
其实他第二天就看到了卷宗,顾忆柳的描述可称事无巨细。
顾忆柳笑道:“是啊, 你不是也全部说了吗?”
姜遗光意有所指:“我没有发誓。”
顾忆柳脸青一阵白一阵, 她……她其实真的觉得没什么, 反正都离开了死劫不是吗?可是姜遗光几次三番提醒她,这让她也忍不住提心吊胆起来。
会不会……真的……
不不不!
顾忆柳甩甩头,决定等过两日就去天子庙上柱香。
天子保佑, 皇城底下有龙气镇守,她又从镜中离开了,这誓言根本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只是姜遗光太小心了而已……对,肯定是她想多了。
卷宗记录好后就要送去印刷,再送到藏书阁, 印好以后顾忆柳还特地去看了一眼,大约姜遗光的影响很大吧,才放上去一天就多出了不少批注。
而这件事,也终于引起了上面的注意。
陛下似乎是想找到乱时之山与真正的桃花源所在。
并非镜中的地点, 而是镜外的, 真正存在世上的桃花源,以及能够搅乱时间的乱时之山。
九鼎一事已被众多入镜人所知, 顾忆柳也清楚,九鼎据说是上古神物,鼎上的花纹是具有威能的阵法, 每尊鼎的威能还不一样。
莫非乱时之山中也藏着其中一尊鼎?因为有鼎的存在, 才能让时间紊乱?
好像不是不可能啊……
不光顾忆柳一人这么想。
如今了解乱时之山的人不多,这次死劫只有她和姜遗光活下来了, 姜遗光……大多数人不太敢套近乎,于是这群人纷纷找上顾忆柳。
顾忆柳起初还有点受宠若惊,有问必答,很快就觉得烦了,问过近卫后,干脆躲到了园子里来。虽然姜遗光三天两头不在园子里,但外人不知道啊,总算得了个清静。
她躲了,外面波澜却丝毫不减,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据说陛下真的在组织大军,要找到乱时之山。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就算躲到园子里也不得清静了,这些入镜人不敢擅闯园子,但人人都有辞不掉的人情,有些借着以前人情送过口信来,姜遗光可以置之不理,顾忆柳就更加烦恼了。
不过姜遗光的悠闲生活没有持续太久,这一日,一个叫他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门。
姬钺一来直接挥退其他人,直截了当问姜遗光:“第九尊鼎是不是在桃花源?”
姜遗光反问过去:“我在镜中也没察觉有第九尊鼎,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有第九尊鼎?”
姬钺一噎,摇摇扇子笃定道:“自然是上面的意思。”
姜遗光这些日子忙着为骊山、酆都白家,和他从长安带回的黎三娘故人门派一事奔走,又忙着了解过去一年发生了什么,还真没怎么顾得上这事儿。
姜遗光就亲手替他倒杯茶,推过去,问他怎么回事?
过去一年,为何有如此大变化?他还记得入镜前自己正在追查流落到江湖上的两尊鼎。
是的,他可以确定,九鼎之中至少有两尊掌握在江湖门派手中,却不知在哪个门派。
他大张旗鼓地放出黎三娘这只鱼饵,就是想多钓些大鱼上钩。
姬钺本来是想套他的话,却被抓了壮丁,只得耐心替他解答。
他身在皇家,知道的更多些。
皇室有许多不传之秘,其中之一名花瓶姑娘。这类秘法有些像巫术,也像借助鬼怪之力,总之,花瓶姑娘彼此间心灵相通,只要花瓶不碎便能长久存活,是很好的情报来源。但也因制作不易,能打探到的消息有限。
但现在朝廷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这些花瓶姑娘能脱离瓶身下地行走,数目也大大增加。很快朝廷就得知了国内各处地域的古怪,从中找到很可能藏着九鼎的地方,以清剿反贼的名义派兵前去,很快就收回了许多宝鼎。
只有最后一尊遍寻不得,据花瓶姑娘们说,这尊鼎远离尘世,需要有缘人寻找,方能得之。
姬钺说完上上下下打量姜遗光:“我看,没有人比你更称得上有缘人了。”
姜遗光陷入深思,很快摇头:“只可惜,不是我。我并不知道桃花源在哪儿。”
“当真?”姬钺不信,“别怪我没提醒你,隐瞒这件事对你、对任何人都没有一点好处。”
“从古至今那么多朝代寻求镇鬼之法不得,只有当今陛下即将成功,你不要因为过去的恩怨在这时谈条件,要真能让一切终结,到时你想要什么没有?”姬钺的口吻充满蛊惑。
姜遗光还是摇头:“不论你信不信,我对所谓桃花源的确没有印象,我记得里面发生过什么,可我已经忘记了来时的路。”
他张口就来:“此事并非我所愿。可能……我不是那个有缘人吧?”
姬钺目光带了审视:“你当真不记得?”
姜遗光摇头:“不记得。”
“离开死劫的有两个人,你们为何都以为有缘人是我?”
他就差明着说去找顾忆柳问了。
姬钺见他油盐不进,怎么试探都说不记得,也失了耐心,随意拱拱手走了。
到他这个位置,有些事不去打听也会不断传到耳朵里。
那个有缘人的确是顾忆柳,她还记得自己走出桃花林时,远远望见了一座山,山顶边露出半截飞起的屋檐。
近卫根据顾忆柳的描述作画,反复修改后,终于画出一副很接近顾忆柳记忆的山景。上面让人去查,又把画给姜遗光看。
姜遗光接过画,认真审视一遍,闭目微微思索,还是摇头。
“实在抱歉,我并无印象。”他语气诚挚,听不出一点虚假。
那些人有些失望地离开了。
顾忆柳风头日盛。
姜遗光反而低调下去,很少出门,只专心在园子里钻研古籍或潜心习武。
沈长白时常来与他切磋,二人武艺皆有长进。
倒是凌烛来的少了,他在京中游走,似乎是奉上官之命教导入镜人们。
如今他在入镜人中的名气丝毫不亚于姬钺和姜遗光,前者有个宗亲身份,已过十五重死劫,后者还占了身世诡异的份,凌烛却是既年轻又手腕高,交游广阔,和谁都能说得上话。他在得知九鼎内情后对陛下更加忠心,做这份差事再合适不过。
邬大人被派出京办事,去的地方正是骊山。她得知姜遗光平安离镜,连忙送了信来。陈姑娘也送了信。
邬大人的信没什么出奇,只让他好生习武不要懈怠,还指点他若是习武中遇到什么不通的可以去问哪些人,另外还透露了他这次可能会在京中有个不错的位子。
陈姑娘送的信就有些不一般了。
她一直在骊山,知道的比别人多,密信中特地提到了赤月教。
许多地方都因为鬼怪作乱,官府形同虚设,官员死伤惨重,陛下并未置之不顾,而是又新选了一批官,派众多入镜人及近卫下地方护送。这些入镜人出京也不亏,在地方上时,当地官员还得求着他们保命呢。
这事虽然处理得很快,可到底给了底下人不少可趁之机。赤月教就是这么混进去的,他们无端出现在长安城,人数不少,且并非以赤月教名义出现,而是化整为零,扮做农夫、渔夫、游商等等,如过江之鲫混入城中。
等上头官员上任,这些人早就和当地百姓们不分彼此了,查都没法查。
陈姑娘让他在京中也查查是否有赤月教作乱的手笔,她觉得赤月教的目的很不一般,不是单纯为了造反,而是同样剑指九鼎。不然,他们为什么一直追查诡异之事?
除此外,陈姑娘还送来了一样大礼——
当年宋珏找到的几尊鼎上的阵法。
阵法这种东西和其他不一样,要学只看人天赋。书画文章等等即便天赋不佳,通过苦练总也能学个差不多。唯独阵法一道,没有天分的人即便把易经八卦奇门遁甲背得滚瓜烂熟,不懂还是不懂,即便给了阵图也不一定能看懂。
所以懂阵法一道的人才一直很紧缺。
因姜遗光与宋珏是母子,陈姑娘就想着让他试试。
姜遗光收了图纸,一头扎进园子里钻研,谁叫也不出来。
他总觉得京中的势头有些古怪,决定避一避。
除此外,出镜后的一系列事都让他觉得古怪,顺利得过分,幕后似乎有一只手在推动。
可会是谁在幕后做推手?
谁能将这么多人全盘算入局中?
那位陛下吗?亦或是……
桌上放着陈姑娘的信,姜遗光自然想起了曾在骊山的经历。蒙坚、蒋大夫、秦亘……
秦亘对他的恨好似毫无缘由,他只见过自己一次就早早将他视为了必除之人。秦亘自述认为他有害,故而下手,陈姑娘又说起秦亘与他母亲宋珏的恩怨,但这些在姜遗光看来都不足以让秦亘这么做。
换句话说,秦亘对朝廷忠心耿耿,不可能会无缘无故视自己为眼中钉。
除非……有什么原因,让他不得不除掉自己。
是幕后有人指使?还是他得知了某些自己不知情的消息?
姜遗光决心查一查。
他给陈姑娘去信后就一直安静等待,但不久后,一道旨意打破了春日园林的平静。
……
“陛下为何突然降下这道圣旨?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姜遗光没有一点喜悦。
他觉得更古怪了。
“也不必把事情想太坏,陛下早就想嘉奖你了,如今不少入镜人都得了赏,也该到姜兄了。”贾历文说道。
桌面上,明黄的圣旨放在那儿,除了姜遗光外,屋里几人面上皆露出喜悦艳羡之色。
姜遗光看着圣旨……
就在昨天,陛下突然封姜遗光为禁军正四品都统,领三千军,赐官宅一座,黄金百两,伴随圣旨到来的还有不少赏赐。
——和一把尚方宝剑。
宣旨太监脸上笑开了一朵花,道,陛下特许他领兵后,可以督百官,必要时准允“便宜行事,先斩后奏”。
京城中最不缺的就是官儿,禁军都统也不少,个个都是武官出身一步步走上来的,姜遗光在入镜人之中非常有名,可不代表在朝堂上有人听过他的大名,在别人眼里,他就是走大运一步登天之人,难免有人心生嫉恨。
官场杀人,未必用刀。
所以陛下特赐他一把尚方宝剑。
几乎是明晃晃告诉他,只要是他怀疑之人,便可杀之。
也相当于将入镜人这一隐藏在朝堂阴影下的群体摆到了明面上。
原先陛下让入镜人跟随地方官上任时就引起了波澜。许多人稍稍一查就能查到,每个官员身边都有二三陌生人随行,并非奴仆,地位还很高,隐隐排在官员之上。
但那毕竟不是明面上的,去地方上任的官员也被警告过这是朝廷派来的高人,不敢透露他们的身份。
所以那些人怀疑归怀疑,有些聪明的猜到了什么也不好说,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今天这道圣旨是什么意思?
陛下改主意了?
最要紧的是,陛下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
姜遗光还在反复思索,凌烛笑着说道:“如今鬼怪大举入侵,人心惶惶,入镜人必须站出来了。不光是你,我等都要下场了。”
“入镜人身份隐瞒也没有必要,只需隐瞒山海镜便好。”
入镜人平常就是这么做的,隐瞒山海镜的存在,让常人以为他们有法术什么的可以捉鬼驱邪。
看姜遗光还是若有所思,凌烛安慰道:“不必担忧,依我之见,九鼎一事宋夫人功不可没,陛下很可能将她的那份功劳记在了你身上。”
众人恍然大悟,这样一来就合理了,他们以为姜遗光会认为靠着母亲的功劳丢脸,连忙七嘴八舌劝慰起来。
“男儿总要建功立业,你如今有了这统领位置,等鬼怪一事解决,更是前途无量。”
“母子连心,宋夫人泉下有知也只会替姜兄高兴。”
姜遗光环视他们一眼,忽然扬起一抹笑:“诸位多虑了,我只担忧自己年纪轻,见识浅,难担大任,要是耽误了陛下大计,万死难逃其咎。”
凌烛劝道:“长恒何必妄自菲薄?陛下任命你自有考量。”
地方上的鬼怪控制住了,京中的鬼怪自然也要处置,可京中乱了这么久,谁知道满朝文武的皮囊底下会不会是一具恶鬼?
姜遗光就是陛下选出的一把最锋利的刀,用来斩杀藏在京中的鬼怪。
凡有恶鬼顶替京官、为祸京城……这类恶事,只要他认定了某人是恶鬼,他就可以先斩后奏。
入镜人中,也只有他能做到。
凌烛、容楚薇或者姬钺等家世显赫的,免不了因为家族关系束手束脚,比如他要是发现有位世叔是恶鬼,杀还是不杀?杀了总会被人迁怒上。
其他身份低的,面对高官要么底气不足,要么杀过几次后渐渐不把人命放在眼里。入镜次数多的戾气过重容易有失公允,入镜次数少点的,又怕压不住阵,不敢动手。
凌烛把几十个有名的入镜人都点了过来,最后拍拍姜遗光的肩:“既然陛下信你,你好好干便是,不必担心鸟尽弓藏。”
姜遗光对他笑了笑:“我知道了,多谢。”
众人离开后,姜遗光摸着那把尚方宝剑,缓缓拔出。
宝剑锋利,还未开刃。
他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从离开山海镜后就一直隐隐藏在心里的诡异感终于展露。
休息三日后,姜遗光便走马上任。
朝堂上不得携带武器。
今天多了个例外。
天子坐高堂,堂下文武百官齐齐躬身行礼,再抬头时,面前多了一个年轻男子,身着禁军统领甲胄,样貌极为出众,手持轻弩,袖里藏箭,腰间配一把长剑。
不必说大家也知道了他的身份,各种目光在他身上转来转去。
第一天他就当众射杀了一人,此人为礼部侍郎,两鬓已经斑白了,他看上去不知入镜人内情,上前就劝陛下收回成命,并弹劾某禁军统领带兵器上殿。
他还没说完,一支箭直接扎进了他的喉咙。
那位新出炉的禁军统领提住他的脖子,向陛下行礼后,将已经断气的老大人带了出去。
满朝死一般的寂静,旋即爆发出更激烈的争吵,更有老臣老泪纵横撞柱,道耻与此人同殿。
陛下却压下了所有人的弹劾,少顷,那位禁军统领竟如入无人之境般又进入了大殿。
这回他带走了七八人,反对他的和没出声的都有。
陛下仍旧袒护。
渐渐的,没人弹劾了,他抓的人也越来越少。
他的确如所有入镜人想的那般,近乎不近人情的冷漠,不论任何人求饶、贿赂都无动于衷。而他也的确没有错抓一人。
被他盯上的,都是不该留在人间的亡魂。
这让陛下更加信任他。
一年过去,他手里的兵马多了三倍。
人人都怕他,敬他畏他,想着怎么讨好他,要害他、反对他的人几乎都死了。他收到的礼物越来越贵重,官职越来越高,名气日益响亮。
除此外,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各地诡事不断减少。
白日他随陛下一起上朝,夜里便和人专注钻研阵法,时至今日,骊山地宫外的阵法破解进度也快完成了。
只差最后一步,即乱时之山中的阵法,只要能找到最后一尊鼎,就可打开最后的秘道。
顾忆柳常来看他,两人渐渐熟络,脸上笑容渐多,问起时,她只说自己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哥哥,心愿已了,就算现在死去也没有遗憾了。
不过顾忆柳没有死。
好像随着鬼怪消失,死劫变得没有以往那么难,在镜中死去的人越来越少。
后来,姜遗光又迎来了自己的一重死劫。
不算太简单,也没有那么难。他又渡过一重死劫,再有一次,便和姬钺持平了。
姬钺至今没有过第十六重,但他也笑着说,若有一日鬼怪肃清,天下太平,他亦死而无憾。
说这话时,他一脸平和安详。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如初升朝阳,蓬勃充满希望。
时光如流水,又是两年过去,一个令人震惊的好消息传来。
——乱时之山,终于找到了!
听到消息后,姜遗光主动向陛下请缨,要求前往。
陛下起初不允,想让他坐镇皇城,姜遗光几次请求,最后辞官相求,陛下勉强答应,脸色很不好看。
不少人以为姜遗光失宠,或欢欣鼓舞或忧心忡忡,天子却又赐下诸多宝物,并当堂赞其忠勇无双。
陛下来这一出,其他人就知道他发火归发火,对姜遗光的信重丝毫不减。
于是想趁机混水摸鱼的也消停了。
*
“姜公子,你为什么也要跟来?听说……”前往乱时之山的路上,顾忆柳十分疑惑,左看右看后贴近姜遗光耳侧悄悄道,“听说陛下不高兴了。”
她有些为姜遗光担忧:“就算陛下宠信你,你也不能违背皇命啊。”
不知道是不是姜遗光执意前来的缘故,陛下派出的入镜人比原来多了好几倍,其中不乏姜遗光熟识之人。
姬钺原本也要来,但在不久前他突然入镜,这是他的第十六重劫,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他身上。
近卫趁机问姜遗光是不是留下,这样等姬钺出来他就可以马上知道死劫中发生了什么。可他还是拒绝了。
姜遗光不答反问:“你又为何而来?”
顾忆柳笑着说:“只有我还记得乱时之山,我当然要来,否则谁给你们带路?”
如今的顾忆柳意气风发,隐隐有自满之意。
姜遗光不记得乱时之山,她记得,姜遗光忘掉的桃花源,她也记得。她才是那个桃花源的有缘人。
想起三年前的死劫,再回想起如今的自己,她感慨道:“就是不知,这真正的乱时之山和我们在镜中见到的乱时之山是不是一样的?桃花源中是否真有人居住?不不不,说错了,应该说,这世上是否真的有桃花源?”
姜遗光不置可否:“我不知道。”
他没有和顾忆柳攀谈的意思。
这几年下来,不论谁要和他拉关系,他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有些人怀着好心接近,更是被他出言羞辱,从而恨上他。
到后面大家反而习惯了,私底下谈过后都表示理解,他就是这种性子,要是他和哪个走得近点,陛下反而不敢放心用他。
所以不论他如何冷脸,其他人仍旧热情如故。顾忆柳没在意他的冷淡,打趣道:“别老冷着脸嘛,姑娘家都被你吓跑了,再这么下去,岂不是只能孤独终老?”
放在以前顾忆柳可没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情,现在时局稳定了,她又有权有势,钱财不缺,就动了心思,和好几个年轻俊俏的男人保持联络,十分快活。
她听说给姜遗光送美人的不少,全都被他赶跑了。有些官家千金小姐、京城名妓、乃至清秀少年想要制造些偶遇投怀送抱什么的,也都被他吓跑了。
甚至有一回,他还杀了两个想给他下药的女子,血淋淋尸体就挂在酒馆门口。自此,再无人敢接近这位禁军统领,也无媒人胆敢与他说亲。
姜遗光面无表情看她一眼,一抖缰绳,马载着他“希律律”地跑到队伍前方,把顾忆柳甩在身后。
顾忆柳一噎:“你!”还想说什么,姜遗光已经跑远了。
顾忆柳有点气闷,转眼一看,其他入镜人聚在一起高兴地说着什么,便调转马头过去,一群人兴高采烈地说起来。
乱时之山位于湘南,距离京城少说一旬路程。人多,走得就更慢了,等大军到达后,已近深秋,山中又湿又冷,几乎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
雾气和水珠打湿了枫叶,深深浅浅的枫红从山脚一路燃烧到了山巅。细看下,漫山红叶中竟还夹杂着几株娇艳的桃花。
赵瑛呵出一口雾气,奇道:“这就是乱时之山吗?”
自从姜遗光任禁军都统后,就和所有人都断绝了来往,赵瑛并不在意对方的冷淡,不过在人多时还是顺势和姜遗光保持距离。
所以这会儿她问的是顾忆柳。
顾忆柳一见就愣住了,带有几分恍惚:“是……这里肯定是乱时之山!和我见过的一模一样!”
这么久过去,她都以为自己快忘了,可一见到这山,记忆鲜活得仿佛就在昨天。
确认无误后,大军进山。
顺着山下小溪一路往上,尽头长着一大片茂盛桃树。大多桃树叶子都掉光了,挂满白霜,偏偏其中几株依旧盛放,桃花灼灼。
众人惊叹不已。
到了桃花林尽头,这里便没路了,天将将擦黑,商议后选定一处扎营。
终于能见识到传说中的乱时之山和桃花源,众人都十分激动。
唯独姜遗光更加冷淡。
望着远处群山在夜色中起伏的影子,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其他人不以为意,只当他性格如此,恭喜过顾忆柳后又来恭喜他,或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酒庆祝,有些喝着喝着,忽然大笑落泪,放声高歌。
他们太高兴了。
只要解开这座山的谜,就能解开九鼎之密,打开骊山地宫……
到那时,天下动乱平歇,不再有恶鬼作乱,生者享盛世太平,逝者得安宁。
怎能不让他们热泪盈眶?
是夜,月色正好。
姜遗光拉开营帐走出去,营地中静悄悄,放纵后的人们大都睡熟了,他没有一点睡意。
星光璀璨明亮,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一步步走在山风中,不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追上来。
正是顾忆柳。
顾忆柳一肚子话憋了很久,趁姜遗光独自出现迫不及待地问:“姜公子,您到底在想什么?”
“找到了乱时之山,一切都要好转,您不高兴吗?难道还有什么我们没有发现的危险吗?”
姜遗光看着她:“你真的觉得,一切都要结束了?”
顾忆柳一怔:“你为什么这么说?”
她以为姜遗光还要回避,快走几步追上去,拦在他面前不让他走:“别走,说清楚到底什么意思!”
姜遗光扯出个冷笑:“三年时间,你我都被蒙在鼓里,偏偏还觉得这虚假的日子过得快活,和井底之蛙有什么区别?”
顾忆柳听出是在骂她,眉头一竖:“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就不能直说吗?”
姜遗光:“我向你直说过几次,但你已经蠢到听不进去了,一味沉浸在梦中。”他脸上露出一丝讥讽,“我等了很久,总算等到了这个机会。”
“你说的有一句不错,一切该结束了。”
顾忆柳回想后更恼怒:“什么说过几次?你说过什么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三年了,顾忆柳没有太大变化,喜事连连令她每一日都容光焕发。姜遗光变化却极大,他长高了不少,面容更加坚毅,脸上残留的少年柔软线条一点不剩,已经完全长成了一个大人。
所以这两年向他示好的男男女女们也不光都是冲着权势。
顾忆柳气势汹汹盯着对方面容,很快想起当初桃花源内的惊险,半晌,恼怒又变成了怀念。
等等,她好像想起来了?
姜遗光似乎的确提过几次,说什么……什么假的?他们还没有离开?
当时她只觉得姜遗光在说胡话,就没有放在心上,后面姜遗光就没有再提起。
“难不成你还觉得我们在镜子里?”顾忆柳感觉很不可思议,高声道,“姜公子,我们已经从镜中出来了!不是假的!你凭什么觉得一切都是假的?”
“都说入镜十重后会出点问题,我看你就是太疑神疑鬼了!这三年来陛下对你的爱护,还说要帮你的老师平反,其他人对你那么照顾,你做了什么都能体谅,还有赵姑娘,她对你那么好,你要什么都答应,这些你都要当做是假的?”
顾忆柳越说越气:“怪不得!我以为你的心是石头做的,是铁打的!没想到啊没想到,你根本就没长心!什么在你眼里都是假的。”
姜遗光冷冷道:“为什么不能?”
“假的就是假的,再好也是假的。你愿意做这个梦,可我不愿意。”
他和顾忆柳提过几次,可不论怎么说对方都不在意,总是答非所问,写在纸上,对方也完全不肯接受,两人总是以大吵一架作为收尾。之后他就不再说了。
两人争吵声吵醒了其他人,好几人纷纷掀开帘子走出来。
赵瑛来得最快,披着薄斗篷小心靠近,惊讶又担忧:“顾姑娘,善多,你们怎么站在那儿?多危险啊,快下来。”
顾忆柳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随着姜遗光来到了山崖边,再往前几步就是不见底的深渊。她当即吓出一身冷汗,瞪姜遗光一眼就要从他身边走过,却被对方拦住。
“他们都是假的。”姜遗光说。
顾忆柳怒道:“我看你才像假的!你是不是被鬼魂吓破了胆?日子过得舒服点反而怀疑这怀疑那?”
赵瑛劝道:“顾姑娘,你说话别这么重,善多他就是这个性子,不是故意针对你,你别往心里去。”
凌烛也道:“是啊,大家都是同伴,一起出生入死过,有什么误会先下来好好说。”
其他人跟着七嘴八舌,都是替姜遗光说话,劝顾忆柳别再说话刺激对方,姜遗光不是故意的等等。
顾忆柳向远处一指:“你看!所有人都关心你,你却只当成假的?”
那些人脸上都带着真实的关切。
姜遗光却突然笑了出来。
“假的就是假的。”
“我对他们冷言冷语三年,从没主动说过一句话,没有和他们主动来往过一次。真是难为他们居然还能这样想方设法关心我。”
顾忆柳怒道:“因为他们不像你一样没长心!他们把你当好朋友,你把他们当什么?”
姜遗光:“以前不过利益相交,如今被我苛待反而成了真朋友?”
赵瑛急坏了:“你们到底在吵什么呀?善多,你到底怎么了?”
姜遗光却看着她:“你不是真正的赵瑛,除了顾姑娘,你、你们……”他挨个指了一圈,“你们全都是假的。”
“所有人都是假的,三年时光也是假的,顾忆柳,我们仍然在三年前的死劫中,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太了解这些人了。
若是为了利益,这些人倒也能坚持三年面对冷言冷语,可他们能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有什么是值得这群人一而再,再而三,锲而不舍地讨好自己,关心自己?
因为友情?
那更荒谬了。
这群人对他的关心、体贴、照顾的确发自肺腑,没有半点虚假的。可他并非没有见过真正的友情,如果是黎恪在此,他一定会在自己故意出言羞辱时发怒,怎么可能会像他们一样不管自己做了什么都一味纵容?
不论他怎么做,这群人都只会向着他,因为只有假的感情才不会被破坏,对比起来,后者假得可笑。
第一年,他当着凌烛的面杀了一位他关系不错的族兄,凌烛只是难过了一会儿就庆幸他发现得及时,没有危害其他人,之后就迫不及待将这件事当做他的功绩报上去。
事后提起,不见半点迁怒。
从那时起,他心底的怀疑终于确定。
“三年前的桃花源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庄,我们逃离桃花源,离开山海镜,不过是死劫给予的假象。这三年顺风顺水的生活,才是真正的桃花源。”
权势,名声,金钱,美色……朋友体贴,上官照顾……许多人终其一生追求的都摆在了他面前予取予求。
这才是真正的桃花源。
这番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炸的顾忆柳脑子一片空白,久久不能回神。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她发现自己居然不知如何反驳,求助地望着远处几人,那些人纷纷开口。
“善多,你胡说什么啊?你是不是魔怔了?怎么会以为还在死劫里?”
“姜公子是不是累着了?还是被什么给迷惑了?”
“善多啊,我看你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凌烛一脸恨铁不成钢,“平日怎么没发现你如此自误?”
姜遗光没有搭理他们,继续说:“我试探了很久也不知该怎么离开,只好假装当做接受了这一切。”
但他认为死劫不会把他们困一辈子老死在镜中,它一定会有一条隐藏的生路。如果没有抓住机会,这条生路就是他们的死路。
“到现在,整整三年过去,我终于等到了生路。”
“顾忆柳,你这三年当真没有半点怀疑?”姜遗光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竟令顾忆柳不敢对视。
真的……没有一点怀疑吗?
失踪多年的哥哥,怎么就突然有了消息?被她顺利带了回来?
一直对她冷淡的父母从那以后改了态度,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有了权势,顾氏一族都开始捧着她,向她这一支依附过来。因为桃花源一劫,近卫们顺着她,提拔她,许多入镜人都争相和她打好关系,她还有了几个知冷知热的情人……
陛下还说,等鬼怪收复,便让她担任女官。
她什么都有了,她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
“我不信!!”顾忆柳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是你疑神疑鬼!是你想太多!我不信!我不信!!”
“我哥哥好不容易被我找回来,我们一家团聚,和和美美,你休想蛊惑我!”她吼得太急,不知什么时候掉下了眼泪。
姜遗光就知道,太晚了,已经不可能再让顾忆柳回心转意了。
如果是三年前,顾忆柳纵使害怕,也会选择搏一搏。
但三年里顾忆柳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她哥哥的失踪一直是她的心魔,也在此被弥补。
她已别无所求。
换句话说,她不是没发现,她只是不愿意清醒罢了。
一个沉浸在美梦中的人,怎么肯醒过来呢?
第493章
听了原因, 众人神情无奈、愤怒,像是看到朋友走入歧途却不知怎么劝说。
姜遗光无动于衷。
镜中的一切太过真实,不论是人还是事都和现实一模一样,他起初是真的以为自己离开了山海镜。
但那卷圣旨让他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以他的对陛下的了解, 他故意表现得冷漠, 不与人结交, 并亲近公主一系。加上他的身世,陛下会重用他,这位天子不应当让他公然出现在人前, 更不会这般明目张胆让他任官职,甚至带刀上殿。
他决心试探,就在殿上直接杀了一人。
虽然那人真的是鬼假扮,可他当众杀人,必然打草惊蛇。陛下却丝毫不责罚, 连一句重话也不说。
即便只要斥责他几句,就可以安抚其他朝臣。
可陛下没有。
他从不主动做什么,陛下却总是找各种理由加以赏赐,发自内心地对他表现出欣赏。
这真是一位贤明且多疑的帝王的行为吗?
他难以相信, 反复怀疑, 最后终于得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
他没有离开死劫,只是进入了真正的桃花源中。
从那时起, 他就一直关注着顾忆柳。
顾忆柳也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他们在桃花源中无所不能,万事顺意,仿佛全世界都环绕着他们两人, 其他人都是为了讨他们欢心而存在。
他终于决定试试。
……
顾忆柳也沉默了很久。
最终, 她还是挣脱姜遗光,朝着赵瑛等人跑去。
满脸是泪, 似乎受了很大委屈。
赵瑛等人连忙抱住她,轻声安慰,又劝姜遗光给她道歉。
隔着重重人群,两人目光对视上。
顾忆柳瑟缩一下,又勇敢直视回去。
……她不想知道是真是假。
她只知道,她现在很快乐,一点都不想改变现状。
她很清楚,自己的决定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可能是疯了。哪有明知是火坑还往里跳的?镜子里再怎么好那也是鬼假扮的,说不定等她沉迷后就会翻脸把她杀了。
可就算是假的又怎样?
那些人知道什么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吗?他们体会过每晚心惊胆颤睡不着觉,体会过爹不疼娘不爱,哥哥的一条人命牢牢压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吗?
那种苦痛不是一下子能把人杀死的痛,而是像小时候她不慎掉进水里时喘不上气的痛苦。尽管那时哥哥很快把她救了起来,说她落水还不到半刻钟。可这不到半刻钟带来的无尽的恐惧与绝望,在她成为入镜人以后,没有一天不在反复体会着。
这是她在哥哥死去后第一次体会到快乐。更讽刺的是,这份喜悦居然是镜子里的鬼魂带给她的。
家人、皇帝、同伴都是假的,可他们的关爱是真的,自己体会到的快乐也是真的。
据说鬼怪向来擅长攻心,呵……的确如此。她知道是假的,可已经无法割舍了。
短暂的享乐与长久的痛苦,她宁愿选择前者。
谁要毁掉她现在的生活……
那就杀了他!
杀了他,自己可以永远留在镜中。
鬼使神差地,她像是害怕极了一般,胆怯地轻轻说道:“姜公子应该是被鬼怪迷惑了,我们得把他带回去!”
其他人顿时觉得很有道理。凌烛更是担忧道:“最近京中被鬼怪附身的人极多,或许他也中招了?”
“来人!快把统领带回去!”
近卫们都醒了,慢慢围过来。
姜遗光只是站在崖边,遥遥看着顾忆柳。
顾忆柳被他的眼睛盯得浑身发冷,蓦地打了个抖。
身为入镜人,她不算太笨,马上想到了什么。
为什么姜遗光要把一切告诉自己?如果他觉得这里是假的,干嘛不自己离开呢?难不成还是为了带她一起走吗?他怎么可能这么好心?!
镜外她又不是没听过这位的名声,姜遗光不需要任何同伴,不可能无缘无故对自己仁慈。
所以他是为了……
顾忆柳忽然感觉有些头痛。
一些破碎的画面从眼前闪过,她蓦然瞪大眼睛,浑身冰凉。
很久以前,姜遗光说过一句话。“你就是我离开的门。”
上一次尝试开门,他只是划伤了自己。这一次呢?他不可能会放过自己了!
顾忆柳仓皇后退,一直退到了近卫们身后,总算稍稍安心下来。
这下应该没问题了吧?姜遗光就算武功再高,也不可能隔着这么多人对自己怎样吧?
这么想着,她忽然感觉心口一痛。
顾忆柳瞪大眼睛,无力地倒了下去,她感觉喘不上气来,绞痛像潮水一样反复涌上心口,最后化成一口污血涌上喉咙。
可她连捂住心口的力气都没了。
姜遗光注视着顾忆柳缓缓倒下,脸上没有一点意外,似乎预料到了这一幕。
他早就准备好了两种药,左手是毒药,右手是解药,顾忆柳追上来时,他就已经给对方下了毒。
如果顾忆柳愿意配合他尝试离开,解药就能用上了。只可惜,她不愿意。
顾忆柳已经死了,且死在了“桃花源”内,门应当打开了才对。
可眼前景象没有变。
远处山林仍在,桃花依旧,顾忆柳的尸体倒在地上,其他人惊叫着扑上去,探过鼻息后惊慌不已,连忙把人抬下去,山海镜也小心封好。
他自己在其他人逼视中步步退到悬崖边。
直到现在,这些人依旧没有露出破绽。他们和现实中的人没有一丝差别。
凌烛眼神痛心:“善多,你果真被恶鬼附身了,你明明带着山海镜,怎会如此?”
赵瑛更是满脸苦痛,发出声嘶力竭的嘶吼:“你们这些恶鬼还想要怎样?到底要把人间搅到什么地步!杀了这么多人还不够吗?!”
“给我去死!去死!!”
近卫拦着赵瑛,不让她扑过来。
一支支利箭对准他。
姜遗光抬起眼,仔细地注视着他们。
难道出错了吗?
他真的还在镜中?
姜遗光有一瞬间产生了怀疑。
怀疑转瞬即逝,旋即他就放下心来。
因为镜中的人似乎都是鬼怪捏造出后为了保证真实而完全不加以干涉变成的,这些入镜人取出山海镜对准了他。
似乎想把附身在他身上的鬼收走。
照射在镜面的阳光刺目,刺得姜遗光有些看不清,抬手遮住眼睛,从指缝间,他看到了什么。
不,不会的,他的推论没有错。
“你们都是假的。我不会相信你们。”姜遗光放下手,冷冷地说道。
在身后人惊慌尖叫声中,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踏前一步,跃入悬崖。
桃花源恰似一场美梦。
如何让梦醒来?
唯有一死。
当你不知自己是梦是醒时,可敢以自身性命一试?
身体极速下坠,剧烈风声自耳边呼啸刮过,眼睛被风冲击得生疼,仿佛天地间除了风声外再没有第二种声音。
他咬紧牙关没有闭上眼睛,眼珠好像都要被吹出来。
在刚才短短一瞥中,他看见了!
他看见那些人镜中的自己,双目猩红似鬼。只一瞬间,他想了很多很多。
顾忆柳可以成为门。他自己也可以成为一扇门。
眼见未必为实……
深渊似乎没有尽头,只有无尽的黑暗。
半空中,他用力睁大眼睛,将手中匕首横切划过双眼。
剧烈刺痛袭来,热流淌过脸颊。而在短暂的漆黑过后,眼前陡然亮了起来。
*
姜遗光捂住淌血的双眼,身上骨头碎了多处,站不起来,跌坐在屋里。
他听见赵瑛急促跑来,惊呼:“善多?!你、你终于出来了?”
赵瑛急切地冲上去,看他捂着眼睛,手指缝里还在滴血,着急了:“你怎么了?你的眼睛受伤了吗?你等等,我叫大夫来,哎呀你别一直捂着啊。”
“你身上怎么回事?也这么多血,你……”
她说着就急匆匆跑出去,“快来人!姜遗光出来了!”
几乎一瞬间更多人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踩上长阶,迈过门槛聚上来。
“姜公子出来了?可有不适?”
“这不是明摆着吗?燕大夫,你们别挤着大夫,来来来,快来给他瞧瞧。”
“眼睛受了伤,身上也是……”
“往这边走,这边塌上铺了软席……”
有人轻柔地扒开他的手,姜遗光顺势松开,周围人顿时发出一阵惊呼。
一道平滑刻骨血痕横着穿过鼻心划过两只眼睛,两只眼睛紧闭,眼皮下源源不断流出鲜血,好似淌下两行血泪。
赵瑛捂住嘴,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了?是谁划的?大夫!他眼睛不要紧吧?能恢复吧?”
姜遗光忽地抬起头:“赵瑛!我是死是活和你有关系吗?需要你在这里假好心?”
赵瑛一怔,简直以为他被什么恶鬼顶替了,抬手一戳他额头:“你胡说什么啊?犯什么病了?”
姜遗光冷笑:“我说,你看见我倒霉明明高兴得很,别和你爹一样惺惺作态假意关心,虚伪得令人作呕。”
这段时间赵瑛和姜遗光相处一直和睦——只要不提到她父亲。
但凡提起南夫子,赵瑛总要别扭一阵,更不用说这样明晃晃地指着她鼻子骂她爹。
镜中姜遗光也试过。
那个赵瑛生气不过一刻钟就原谅了他,并体谅他太过紧张所以胡言乱语。
面前的赵瑛忽然安静下来。
其他人大气不敢出一声,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后退当做自己不存在,就连要把脉的大夫也退到一边,装模作样检查起药箱来。
“你是这样想的?”她声音十分平静,但任谁都能听出压抑着怒火。
姜遗光没回答。
等了一会儿。
寂静与黑暗中,他脸上被狠狠挨了一道。“啪”一声,脑袋歪过去,脸侧很快浮现出一片刺痛红肿的五个指印。
赵瑛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手都在哆嗦,她恨不得再给这人来几下,可看对方凄凄惨惨的样子又下不去手,旋即恼怒起来,自己居然在心疼他!他这样说她父亲,自己竟然还心疼他?!
可她确实打不下去手,只能冷硬地丢下一句:“姜遗光,你怎么不去死!”
骂完就踩着急促凶狠的步伐往外跑,跑到门边,一头撞上了同住在园子里听到消息赶过来看的凌烛,赵瑛恶狠狠瞪他一眼,推开他又跑了。
凌烛莫名奇妙:“赵姑娘冲我发什么火?”
踏进门一看,他又惊了,“长恒兄,你的脸怎么回事?”
“你惹赵姑娘生气了?”
姜遗光摇摇头,没有说话。
凌烛看出他此时精神不济,问过大夫几句,确定眼睛应当能恢复后便离开了,并让其他人都下去,别打扰姜遗光。
临走前,凌烛见大夫往姜遗光眼睛上蒙了一层药,再缠上一圈纱布。
他坐在那儿,像一尊一动不动的雕像。
他感觉姜遗光身上应该发生了很重要的事——他从未见过对方气色如此灰败,有些恍惚。
死劫里发生了什么?他为何一出来就要惹怒赵瑛姑娘?
凌烛出去后向几个近卫打听了刚才发生的事,更加纳闷。他在花园里找到了赵瑛,后者还没消气,坐在水池边一下又一下往池子里丢石头,溅起一阵阵水花。
走近就听见赵瑛口中仍在恶狠狠低骂,骂着骂着,脸色又变得担忧和不情愿起来。
凌烛放重脚步走过去,赵瑛闻声一抹眼睛回头,看见是他,扬扬下巴:“凌兄怎么来了?不去陪那家伙吗?”
凌烛一笑,撩起衣袍下摆在她身边坐下:“他没什么大事,大夫说他休养几日就好。我是专程来看你的,刚才是不是他惹你生气了?”
说起这事赵瑛就又气恼又疑惑,她不知道姜遗光发什么疯,无缘无故这样说她。她哪里对不起姜遗光了?还是姜遗光自己在镜子里被鬼怎么着了,要拿她撒气?
可把“撒气”这个词和姜遗光联系在一起又显得很奇怪,别的不说,这方面她还是自认为很了解姜遗光的。他压根不会生气,哪怕当众给他下脸,他子也只会迅速处理并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压根不会生气,他撒哪门子气?
真要有人能惹怒姜遗光,那算他有本事。
凌烛听赵瑛吐完苦水也颇觉诧异。
“他不会迁怒,也不会无故对人恶言相向。只能说他这么做有自己的原因……”
“故意惹怒你,他不会不知道你听了会生气。问题在于,他为什么要让你愤怒呢?”在见到凌烛以后,姜遗光又显得和往日无异,没有故意激怒他。
“会不会是为了试探什么?”
赵瑛不满的同时松了口气:“他能试探什么?试探我会不会发火?”
“不……这么说来,他知道我一定会发怒。那如果我不发怒,他肯定也会想办法用别的方式试探。”赵瑛开始觉得不对了。
“他这样试探我,好像是为了……”
凌烛接口:“为了验明真假。”
赵瑛顿时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对,他好像就是为了验证我是不是真的。你说,会不会是因为镜子里有另一个我,让他以为我是假的,所以才要故意戳我伤口……”
凌烛若有所思道:“不无可能。说不定……他在镜中遇到的你让他几乎分不清,但镜中的赵瑛姑娘不会因为这句话生气,所以他才故意这么说。”
所以赵瑛发怒,姜遗光反而松口气,至少能确定自己此时所处环境是真实的。凌烛再进来,他自然不需要再试探一遍。
凌烛心想:或许以姜遗光的性格,说不定他在自己面前假装没事,也是一种试探。
自己来找赵瑛,他肯定知道了。
两人达成共识,又去找近卫们。
入镜和离镜都会被近卫们记录在册,如今入镜的人多了,也有不同死劫同时进入的,早在姜遗光刚入镜,他们就摸排出了可能和他在同一死劫的几人。
半个月前,其他人陆续都从镜中出来,只可惜,没有一个人活着。
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姜遗光一人知道。可他现在眼睛看不见,还需要调养,近卫们不好在这时打扰他。
好在入镜人的身体远胜常人。即便姜遗光眼睛被刀划破,浑身骨头碎了不少,半个月后,蒙在眼上的纱布已经可以摘了。
姜遗光向赵瑛道歉,赵瑛推测出他的用意早就不生气了,反问他在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真的有鬼假扮她。
“如果有鬼……应该不止假扮了我一个。”赵瑛道,“只有我一个,你不必特地试探。我想一定是那些鬼东西假装了所有你认识的人吧?很可能还伪装了镜外的一切,让你以为你离开了死劫,但其实没有,对吧?”
“所以你才会这么做,就是为了知道自己有没有离开。”
她和凌烛反复推敲后,得出了这一结论,都忍不住心底发凉。
何等恐怖的死劫?让人以为自己已经渡过了死劫,浑然放松下来。这时突然发现自己还在镜中……光是想想就受不了。
姜遗光一直很沉默,直到赵瑛反复问,他才点点头。
“真的啊?太可怕了,你在镜里待了多久?镜外是一个月。”
姜遗光低低的声音响起:“三年。”他出来以后就很少说话,声音有些沙哑。
声音很轻,赵瑛一时间没听清,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三天?”
姜遗光缓缓摇头:“不,是三年。”
整整三年过去,他在镜中长得更高大,离开后,他身形又恢复到了入镜前的模样,手脚都缩了一圈。
赵瑛和凌烛也回到了三年前的模样,可三年内的点点滴滴也让他无法忽视,好像眼前的人和他都在一夜间回到了过去。
镜里很真实,却是假的。连带着他看镜外的一切也变得不真实起来。
赵瑛再次倒吸一口冷气,腾地站起来,惊呼出声:“三年?真的吗?”
得到肯定答复,她在屋里走来走去,一时惧意丛生一时钦佩,“整整三年……你是如何意识到不对的?你怎么逃出来的?其他人呢?”
姜遗光却反问:“其他人?哪些人出来了?”
赵瑛给他报名字,一个个数下来,总共五个人。不料,姜遗光听过后问:“还有一位顾忆柳姑娘呢?”
赵瑛纳闷:“什么顾忆柳姑娘?”
姜遗光顿了顿:“没什么,我说错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赵瑛更觉得有鬼。可她不论怎么问,姜遗光都不开口,反而是她被套去了不少话。
她总觉得在镜中待了三年,姜遗光变了很多。他似乎不相信自己只入镜了一个月,反复问镜外发生了什么,九鼎找到了多少,鬼怪汹汹之势是否有所缓解。
赵瑛不得不反复对他说:“只过了一个月而已,你想的那些事都没有发生,都是假的。”
“……是吗?”姜遗光轻轻道。
过了两天,近卫们来了。
照旧一整日忙着记录,不断问询,天快黑了,姜遗光才从屋子里走出。因为他在镜中度过的时间太久太久,整整三年,于是光记录就又用了半个月。
他入镜,真的只用了一个月而已。
姜遗光见到了一些在镜中见过但以前没有见过的近卫,这些人真的存在,且真的和镜中长得一模一样,谈吐举止没有任何差别。
是镜子有特殊渠道了解外界?还是镜子模糊了他的感知,让他以为镜内见到的人和镜外一样?
亦或者……他仍在镜中,从未离开?
姜遗光无法断定。
他少见地陷入了迷茫中。
这次他又该如何验证?
要再杀死自己一次吗?可如果这回是真的呢?
*
“奇怪,整个卷宗里并没有提到顾忆柳这个人。”凌烛翻着厚厚书页,问赵瑛,“你真的听清了吗?会不会听错了?”
赵瑛指天发誓:“我绝对没有听错,他就是说了这个名字。”
两人把姜遗光的卷宗从头翻到尾,可就是没见到顾忆柳这三个字。
在姜遗光口中,入镜人只有他们五个。
付彦生,孙秋心,甘慈,孟怀英。
他们起初在一座诡异的小山村中出现。村庄破旧狭小,不用半个时辰就能走一圈,可不论如何也走不出去。
第一夜,他们当中两人就不见了。剩下的人仔细查,才从村里留下的痕迹推断出,以前居住在此的村民祭祀时不慎引来一只妖邪,不断吃人,剩余村民想逃却跑不出去。只有几个人试图打通逃到村外的路。
几人猜测,很可能怪物把村民们吃了,村中才会空无一人。
至于那些想要逃跑的村民有没有成功,就不得而知了。
得知原因后,几人拼命寻找出去的路。可没有人能逃过怪物的追杀,他们无法逃离这个小小的村庄,跑到村口也只是不停打转,不得不在村里不断逃跑。
村庄狭小,房屋破旧,几乎没有藏身之地。那怪物更是迅疾如电,快得几乎看不清身形。它一旦盯上了谁,那人绝无法逃脱。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怪物每吃一个人就会休息大约一刻钟,好歹给了他们片刻喘息机会,但并不足以让他们想出求生之法。
一刻钟刚过,马上怪物就能立刻再杀掉一人。照这么下去,不用一个时辰他们就会全部死在这儿。
姜遗光起初也没想到办法,只能不断逃。五个人很快只剩下两个,他和付彦生一起逃,二人即将被追上时,他坦言自己把付彦生推了出去。
五人只剩下他一人。
如果他再想不到办法,那他自己的生命也只剩下最后一刻钟。
好在姜遗光发现了村庄的奥秘,整座村庄的房屋建成了一个困阵,常人进入后再难离开。
在最后危急关头,他利用怪物的冲撞砸毁了阵法,终于找到了出路——嵌在远处山间的山洞,那是逃跑的人们留下的洞穴。
怪物利爪即将撕碎他前,姜遗光冲进了山洞。怪物追着他猛地扎进狭小洞口,却怎么挣扎也进不去。
洞穴深处隐隐生光,姜遗光独自顺着洞口走到底,踏出最后一步离开山洞,面前顿时天旋地转。
再睁眼,入目是熟悉的房间,近卫们都围上来,他便以为自己离开了山海镜。
之后一切都和现实一样,众人为他庆祝,大夫替他开药疗伤——镜中他被怪物咬去了一条胳膊。
此后经历堪称一帆风顺,他的手很快长好,陛下重用他,九鼎一事颇为顺利,很快就集齐了九鼎,朋友同伴们关心备至,一切以他为先。
凌烛看得入了迷。
镜中还有另一个“凌烛”,他的行事作风和自己一模一样,除了一点——“凌烛”万事以姜遗光为先,纵使姜遗光杀了他族兄,也依旧不改,反而担忧姜遗光会不会因此树敌。
换做是他本人就绝不会如此,他只会借此机会和姜遗光谈条件,为自己牟利。
镜中的生活和镜外相比十分美好,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只透过几卷文字,凌烛都能想象到那个安宁世界美好和乐的一角,如雾似幻,恰恰击中他心中向往,无法不令人沉迷。
放下书卷,凌烛不由得心惊,冷汗涔涔:自己作为局外人看了几眼都忍不住向往,那真实地经历了三年的姜遗光会怎么想?他真的能完全割舍吗?
要知道,姜遗光成为入镜人都还没满三年呢。
他迫不及待往下看。
依旧没有提到顾忆柳,姜遗光果然敏锐地发现了不对,之后就是长达三年的试探、怀疑、验证……
姜遗光自述道:他其实不能确定能不能成功,最后一年,他什么方法都用过了,可就是无法离开。最后他直言道,这次死劫不同以往,简直是光明正大的阳谋,整个幻境都围绕着他,无数人为他心神牵动,就是想让人心甘情愿沉迷。
他不会沉迷,可他担忧自己终有一日会分不清镜内镜外,彻底无法离开。
寻常方法无法离开,那……杀了自己呢?
幻境为了欺骗他而存在。当他也不复存在时,幻境也不复存在。
姜遗光抱着破釜沉舟的心,划伤自己的眼睛,不让假象再蒙蔽他的双眼,又当着众人面前,从高楼跃下。
他赌成功了,在浑身骨头碎裂的疼痛涌上之前,他重新醒了过来。
这份卷宗立刻引起轩然大波。专为入镜人举办的文会上,所有人都讨论着这一次死劫,向往并恐惧着。
第494章
莫名的, 凌烛对赵瑛口中的顾忆柳十分在意,请近卫们帮忙寻找,果真找到了顾忆柳的档案。
近卫们查得很细,顾忆柳从小到大的生平都记录在案。顾忆柳是个不怎么出名的入镜人, 胆小不够谨慎, 却也过了几重死劫。
小时候顾家家中遭遇诡事, 哥哥无故失踪,从那以后顾家父母就貌合神离,对这个女儿更是十分冷淡, 就养成了她这个有些别扭的性子。
不过依卷宗上描述,她有一项奇技,可感知危险。她很聪明,知道自己计谋武略不足,在镜中就专门依靠这个本事与人合作, 倒也安稳活到了现在。
按理说,姜遗光不会和她有交集,可能听过或者哪里看过她的名字,但为什么会特地问起她?
凌烛敏锐地察觉到有古怪。
姜遗光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他当机立断道:“你在长恒面前别说漏嘴, 我去查查。”
赵瑛立刻觉得不妙。
她固然想知道真相, 可姜遗光既然瞒着,她贸然揭穿万一打破了他的计策怎么办?要是这件事拆穿后对姜遗光有害呢?
有时候知道越多, 越是害了自己。她爹不就是个例子?
她拦住凌烛:“是我那天恍惚听错了,善多说的是有村民故意留下了东西,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 这名字不过是巧合罢了。”
说着她无奈地笑起来, “也真是没想到,真有顾忆柳这个人。”
凌烛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当真?你不是说你不可能听错吗?”
赵瑛一跺脚, 作女儿家羞恼状嗔道:“我这不是以为善多嘴里挂着别的女人的名字才着急了吗?结果回过头想想,真是我听错了。”
“像你说的,他根本不可能认识那什么顾忆柳,能有什么问题?”
看凌烛没那么好糊弄,她急的一跺脚,“哎呀!你这么大张旗鼓的……到时候万一别人问起来,查到我这里,不是给我丢人吗?”
凌烛想了下,明白了她在顾忌什么,不免哭笑不得,又不禁为其二人情谊触动。
无关男女情爱,似亲非亲,没有血缘,更胜亲人。
他忙说:“罢了罢了,我知道你的担忧。我不是那等眼皮子短浅的,你担心搅乱长恒兄计划。我也担心他独自一人,遇到什么危险没人帮他,那可怎么是好?”
赵瑛犹豫。
凌烛又道:“再说了,你我都知道长恒兄是个多么谨慎的人。赵姑娘,你真的认为他是不慎说给你听的?”
赵瑛果然愣住了。
她觉得凌烛说的很有道理!
她可没有提过这个名字,是姜遗光主动提起顾忆柳的。
姜遗光是不是因为不方便直说,才故意让她起疑心?他知道自己起了疑心一定会去查。
要不然他脱口而出那句话干嘛呢?他可不像是管不住嘴的人。
起了疑心,两人就开始查。
令他们吃惊的是,顾忆柳不见了。
顾家在城南,顾忆柳没有回去过,绝大多数时候住在园子里。因她父母对这个女儿并不上心,顾忆柳搬离家中前,只是随便让近卫找了个借口,说她嫁人了,还让近卫伪装成她丈夫上门提亲,只送了一块金饼,她父母就信了,迫不及待地把她“嫁出去”,从此没再问过她的事。
所以他们找顾忆柳也是去园子里找。
园子里不光住了赵瑛一个,好在凌烛结交好友众多,大部分人都能说得上话,他七拐八弯找了个住在同个园子里的入镜人大家一块儿聚聚。酒后,凌烛就顺理成章地跟着回到了他们的住处。
但顾忆柳不在这间园子里,据说已经搬到了另一个地方住。
别说凌烛,赵瑛也察觉不对了。
凌烛百般追查,找到负责她的近卫,总算得到这个消息。
起初近卫们认为顾忆柳应该是入镜了,记录下来,和其他入镜人进行比对。可如今两个月过去,同时期一批入镜的不论生死都出来了,唯独顾忆柳仍然不见踪影。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是担心引起恐慌,二来顾忆柳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入镜人,在京中十分不起眼。近卫们封锁了消息,只往上报,私下派了人查。
负责的近卫知道瞒不住,她也想查出顾忆柳下落,便苦笑着把凌烛和赵瑛两人带到顾忆柳以前的房间。
“她离开以后,房间没有收拾过,我一直不敢打扫,都保持着原样。”
这是一间精巧温馨的房间,温软舒适,散发着淡淡清香,茜红柔软的窗纱遮掩的窗外种着一小排翠竹,屋檐下养了一笼叫声细嫩的小黄鸟。
从外间走到里屋,淡淡灰尘扑面而来,屋内摆了一张条案,案上随手摊开两卷杂书,两旁设了不高的竹架,架上整齐陈列着入镜人必须看的书目。书架两端伸出两根铜钩子,挂着高高低低数片玉铎。
人一站起走动,带出的风便吹得玉铎轻轻相击,发出清脆声响。好像这间屋子的主人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一下。
赵瑛伸手碰了碰玉铎,神色复杂:“真难为她还有这般闲情逸致。”
凌烛把桌上的书大致翻了翻,这两卷书他读过,一翻就回想起来了,没什么出奇的。
“她的镜子呢?放在什么地方了?”凌烛问。
近卫指了指里屋的架子床:“在她枕边。”
“上面说了,再给一旬时间,一旬后,就要试试收回她的镜子。”
如果她的镜子能找到下一个主人,也就意味着……她真的死了。
“住在园子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我们只说她搬出去了。”
凌烛陷入沉思。
顾忆柳失踪了……她是入镜了吗?可即便入镜,也不过五重,不可能出现两个多月还没出现的情况吧?
如果不是入镜,她为什么会消失不见?
是入镜的话……没有人知道她的消息,其他入镜人就没有一个见过她的吗?
不,应该有一个人……
赵瑛和他对视一眼。
两人都想到了同一个名字。
——姜遗光。
凌烛面上很平静,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最近独自离开死劫的,只有姜遗光。那场死劫中,其他人都死了。
他如果在镜中遇到顾忆柳,出来后说自己没看见,谁也没法反驳。
接下来近卫说了什么他们都顾不上了,看了一圈后,二人匆匆回程,找到了姜遗光。
后者似乎并不意外他们的调查,为凌烛倒杯茶后,问:“查得如何?”
赵瑛沉不住气:“怎么回事?你认识顾忆柳?”
姜遗光面不改色:“不认识,她怎么了?”
赵瑛咬牙,知道他不说估计有什么顾忌,还是把自己和凌烛查到的消息告诉了他。
姜遗光:“果然……”
顾忆柳曾立誓,自己若将桃花源一事告知他人,则死无葬身之地。
他没有发誓,但他在顾忆柳说话时点了点头。
他不确定这个誓言会不会波及自己,但只要有一点可能,他就要斩断。
更何况……
他看着眼前二人。
如今他所在的世界,他也不敢相信了。
如果他还在镜中呢?
这两个人、这个世界,谁知道是真是假?
若能证明是真的,到时他再说出桃花源真相也不迟。如果是假的,他又该如何脱身?
当务之急,他总得找办法证实才行。
顾忆柳已死,可利用之人又少了一个。
赵瑛不知内情,一再追问,姜遗光只说:“能告诉你们的时候,我自然不会隐瞒。现在不是时候。”
她什么也没问出来,气哼哼瞪一眼姜遗光,和凌烛一块儿走了。
行事举止看起来和真正的赵瑛没有区别。
她会是真的吗?是否也是根据自己记忆编造的更加真实的假象?
会不会又是新的骗局?
姜遗光也用过类似方法,设一个明显的骗局遮掩另一个半真半假的谎言。等那人自己拆穿第一个骗局,发现谎言时,他会更坚信自己发现的真相。
他现在会不会也是一样?以为自己离开了,可其实还在镜里?
姜遗光忽然发现了死劫的可怕之处。
对顾忆柳来说,桃花源最恐怖莫过于编织一个让人心甘情愿沉迷的美梦,她明知是假,也不愿离开。
那对他呢?
桃花源针对人心弱点,他不会沉迷于虚假的美好,所以……那些美好的生活,会不会就是为了让他产生怀疑?然后在他好不容易戳破,以为自己回到了真正的镜外世界时,死劫再给予他致命一击?
亦或者,他在这个虚假的世界一直困到死?
可他很清楚,经过了那三年,自己已经无法分辨真实和虚假了。
从“离开”之日起,他看见每一个人,遇见每一件事,都会下意识猜测是真是假。他所说的每句话都要反复斟酌,不能泄露半点真相。
他已经无法再相信眼前的一切。再这样下去,他会连自己也分不清。
顾忆柳的桃花源,于他而言,是无法摆脱的怀疑的深渊。
姜遗光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取出镜子对准自己的脸。
正值明月当空,镜中人影如常。
第495章
同一片月光下, 赵瑛睡不着,披衣起身来到庭院中,反复思索。
姜遗光自称不认识顾忆柳,她可不信, 她觉得一定是姜遗光遇到了某些难处, 不能直说。
会是什么难处?
顾忆柳不像是能牵涉什么朝廷或江湖秘事的样子, 更何况顾忆柳分明是和善多在镜中相遇,那就只能是顾忌着鬼怪了。
真奇怪,死劫已过, 姜遗光又何必顾忌镜中鬼怪?
难不成镜中恶鬼不允许他说出镜中之事?
总不见得是鬼亲自吩咐的,很可能是他在镜中答应了什么东西?又或者他见到了别人把事情说出去的后果?毕竟和他入镜的那些人全都死了。
可这也说不通啊,这些人都死在了镜中。还有个最特殊的顾忆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姜遗光为什么会认为他们把镜中事说了出去?
赵瑛百思不得其解。
她想明天再问,次日一过去, 却发现姜遗光正在收拾行李。
一问,得知姜遗光决定去骊山一趟,第二天就出发。
赵瑛又气又迷惑,这家伙怎么走也不和自己说一声?
可不论怎么问, 姜遗光都不开口, 也不肯说要去骊山做什么。他越隐瞒,赵瑛越觉得有大事发生。
他似乎在躲避什么?
可是京城中有什么好让他害怕的?到底是什么大事让他必须离开?
姜遗光不肯暴露, 赵瑛也怕万一自己传出去后惹来什么麻烦,没见姜遗光都只能想办法暗示一个字都不敢提吗?
但姜遗光临走前,眼神分明在暗示什么。
他既然故意把这件事透露给自己, 那必定留下了线索。
赵瑛重新要来姜遗光的卷宗, 还叫来了凌烛,两人彻夜不眠一个字一个字细心品读。大约这次起了疑心, 他们觉得每句话似乎都很可疑,暗藏深意似的。
果然,这次让他们发现了一些端倪。
可能是离开得比较仓促的缘故,姜遗光尽力编了一个看起来毫无破绽的故事。但毕竟他要抹掉一个人的痕迹,所以有不少地方都被他以“三年过去,记不清了”,或“我和她不在一块儿,也不知那时发生了什么”解释过去。
关于那个古怪的村子和吃人的怪物,赵瑛不确定姜遗光是不是真记不清了,描述得有些模糊。除了付彦生他承认是自己推出去的外,三名女子的死,他全都表示“天黑了,他们分散开,并未聚在一起,所以没看见,只听到了惨叫。”
看到这里两人还不能确定,可等接下来的三年内容时,赵瑛心中的怀疑终于肯定了大半。
姜遗光描述,在那三年间,一切都有所好转,身边人更是十分亲近关爱他。
他提到了不少人,绝大多数人的名字赵瑛都听过或者耳熟,上次凌烛回去后,为了证实姜遗光所言,特地查了些卷宗里提到的人名。
那些人的确存在,尽管此时他们和姜遗光毫无瓜葛。但姜遗光还是在卷宗中准确地说出了他们的名字,书中对其行事举止描述也分毫不差。这绝不是作假能作出来的。
姜遗光真的在镜中待了三年!
这么一来就更可怕了,山海镜是如何感知到外界人的?
凌烛道:“这个问题丢给其他人烦恼去。京中入镜人都在讨论呢。我们还是快些找顾姑娘相关一事吧。”
赵瑛一想也有道理,二人彻夜不眠地翻了一遍,终于发现了端倪。
卷宗中,所有有交集的人都有名有姓还有详细记录,包括怎么认识的、平日说了什么,总之看着卷宗就能大概摸清那人是什么性格,二人相处如何。
唯独有三个人没有名,只以姓代称,也无具体描述,只是简单提了下她们招惹上鬼怪的后果。
乍一看,好像是这三年来无意间听到的小故事。
可这没头没尾的,姜遗光怎么会平白无故写个无关的故事上去?
再看称呼,姜遗光称她们为:顾夫人,易姑娘,柳婆婆。
三个字合在一起,正是顾忆柳大名的谐音!
卷宗那么厚、人名那么多,其他人根本不会特地去关注这三个没有大名却特地标注了姓氏的人。
这就是他留下的线索吧?
赵瑛呼吸都急促起来,迫不及待地将所有提到这三人的内容摘录下来,这下更是发现了不对劲。
整本卷宗都遵循了姜遗光一贯的风格,叙述缜密条理分明且没有任何赘述,但凡写下的都是有用的、或者和他相关的事。
可他在描述这三人时,却什么有用的也没有,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只是因为写的少,其他人以为不过几句闲话,没有人会往那方面想。
反复比对,发现在提及三人时,都写到了桃花。
或是穿着桃花色褶裙,或是戴了一朵桃花簪,或是从桃花树边走出。
桃花?
姜遗光想暗示的是这个?
顾忆柳的失踪和桃花有什么关系?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赵瑛再次从头翻阅一遍,发现的确如此。除了她们三人以外,再没有其他人出场时提到了什么花草。
那就确实是桃花了。
如今已是五月,院中桃花早已绝迹。
凌烛沉吟片刻,拾笔沾墨,大大小小数朵墨色桃花跃然于纸上绽开。
轻轻吹干后,他拿起纸,问:“赵姑娘,看着桃花,你会想到什么?”
赵瑛想了想,道:“桃花意味着男女情爱?我印象中,最深的还是诗经里的那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夭一诗至今流传甚广,每年上巳节,赵瑛都能听到河边漫步的年轻男女为表爱意而唱的桃夭诗歌。
桃花……世人常以桃花代指男女情爱,会是指桃花劫吗?
凌烛思索后道:“应该不是情爱吧,否则他完全可以把这三人当中的一人写成男子,不是更明显吗?”
赵瑛也觉得不太对:“我对桃花什么的了解也不多啊,除了男女情爱,那就是跟驱邪有关了,听说桃木有驱邪的功效。”
驱邪?
听上去不是没有道理,新年时大家都爱挂桃木驱邪。春联的旧称也叫桃符,他会不会是在暗示这个?
道家中,桃木可驱邪祛病保平安,在某些地方,又有桃花招邪的说法,以桃木制成的器具带着阴气,佩戴容易招阴邪之物。
“也不对啊,既然他想告诉我们桃木,为什么不直接说桃木?”赵瑛拍案道。
凌烛拍拍头:“的确,所以应该还是从桃花入手。”
桃花、桃花……
桃花潭水深千尺……
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
不不不!
桃花……会不会是桃花妖?
怎么想都不太对的样子。
凌烛晃晃脑袋,放下了画着桃花的纸:“再重新想想。”
赵瑛接过卷宗再次翻看起来:“我再看看。”
这回她又发现了一些端倪。
这三人的故事并没有什么出奇,好像只是路上看见了三个女子,然后两人说了些话,仅此而已。
从这三名女子的话中,能看出来她们过得并不好,可她们却都觉得自己十分幸福。
还有一点,易姑娘向别人答应过,绝对不会把一件事说出去。
但她没忍住,告诉了姜遗光。
至于是什么秘密,姜遗光没写,只说自己忘了。
后来姜遗光再去探访时,就找不到易姑娘了。她的家人也不知她去了什么地方。
之后,就再没提到过易姑娘,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赵瑛和凌烛都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们都想到了什么。
“我有个猜测。”
“我觉得……”
两人同时开口,凝重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赵姑娘,你先说吧。”
“你先说。”
凌烛哭笑不得,还是在赵瑛的催促下说:“我有个猜测,姜兄想提醒我们的,并非所谓桃妖,而是——桃花源。”
赵瑛重重一点头:“原来你也这么认为!”
她激动的手都在颤抖,指着卷宗压低声音飞快道:“桃花源寓意安乐美好,就像他在镜中的三年生活一样。桃花源序诗末,那位武陵人离开桃花源时答应里面的人不会说出去,正应了易姑娘的承诺。”
“他是在告诉我们,顾忆柳因为把桃花源的事说了出去,所以才至今下落不明!”
凌烛也不禁激动起来:“正因如此,他才不敢说出真相。只能想方设法暗示我们。”
赵瑛又发现了蹊跷:“顾忆柳因为说了桃花源真相所以失踪。可善多的卷宗里,他们……”
她一时间不知怎么描述,打开卷宗磕磕绊绊说起来。
顾忆柳要说出真相,就要达成两个条件,其一,她也经历了桃花源一事,其二,她离开了桃花源后,向外人提起。
第二个很好理解,根据姜遗光所说,他们离开小村庄后就以为自己从镜子里出来了。所以顾忆柳向那些近卫们主动说到桃花源就再正常不过了。近卫们问讯手段五花八门,一般的谎言骗不过他们。
那问题就来了,既然他们最初碰到的是一个有着许多怪物的村庄,姜遗光为什么会把这个村庄和桃花源扯上关系?
凌烛摇头苦笑:“看来,长恒不光瞒着顾忆柳的事,恐怕连这个村庄都是他编出来的。”
真真假假混杂,才能取信于人。
赵瑛满腹复杂情绪,说不清道不明的厌烦,又带了些难言的怜悯和心疼。
“所以他真正离镜以后,试探也是真的。”
“他真的担心自己没有离开。”
赵瑛说着说着,背脊突然冒起一股凉气,猛地站起来:“因为他到现在还在怀疑,所以他才会对桃花源一字不提,离开京城去骊山。”
只要入镜人渡过死劫,镜中的任何诅咒鬼怪都不会再波及现实。姜遗光不敢说,不就证明他拿不定主意,才宁愿选择保守一些,宁可隐瞒,不可用命试探。
凌烛也立刻反应过来,跟着就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
“我们帮不了他。”半晌,凌烛说,“只能让他自己想明白。”
赵瑛喃喃:“我不就是怕他想不明白吗?你也看到了,他最后是怎么脱离的。”
他亲手剜了自己的眼睛,从高楼跳下。
姜遗光不在乎任何人的命,连自己的命也不在乎。他向来拥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可他们这是镜外!他们就在现实中!不是在镜子里!
要是姜遗光再次没想通,剜眼睛还好说,他再坠楼怎么办?
*
骊山,行宫。
陈姑娘迎来了许久不见的姜遗光。
她早就得到了消息,亲自迎出去。见姜遗光只带了几个随从,行李也不多,看起来十分匆忙似的,不免诧异。
等其他人都下去了,她忙问对方京中可是有大事发生?也没听说出了什么事啊。
姜遗光却说,这是他的私事,他想问问九鼎收集进度和鼎上阵法又破解得如何。
陈姑娘不明白他要做什么,谨慎地答道:“这事你不该来问我,九鼎事关重大,骊山中可没有记录。更何况……”
她的眼睛紧盯着姜遗光,满是冷意:“你要知道九鼎阵法做什么?”
姜遗光在镜中就得知,陛下在骊山中秘密设了骊山司。骊山司的提举并不是陈姑娘,司中人数、职能、权力等也远比他了解得要多得多。
陈姑娘只是一颗放在明面上的棋子,真正执掌骊山事务之人,是公主。
不少人都以为九鼎事务将在京城处置,其实不然。关于九鼎的搜集、保存、破解等等工作全部都在骊山完成。
面对陈姑娘的警惕,他从怀里取出一份自己绘制的卷轴,递过去,在桌面摊开。
“先前我在酆都城得到的消息,不知是真是假,才想找你验证。”姜遗光说,“我并非故意打探,但正如你所言,九鼎事关重大,我才不敢疏忽。”
他这话当然是假的。
卷轴上绘制的是一份新的地图,镜中九鼎几乎找齐,他问过后,私下画下地图,准备离镜后对照。
可谁知离开山海镜后,他贴身藏在身上的卷轴都不见了,而他的记忆也渐渐模糊。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镜中跟随近卫们破解阵法,画下了九鼎分布图。可离开后,就怎么也想不起来具体在什么地方。
于是他凭借那点模糊的记忆伪造了一份。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个什么结果。
不论哪一种都很糟糕。
要是陈姑娘手里的地图和他印象中的差不多,或者他看见骊山藏着的地图后,就想起来镜中九鼎地点。
前者意味着镜内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是可能发生的未来和必然的将来。更意味着镜内和镜外的联系远比任何人想的都要严密。
镜内鬼怪为何会得知镜外之事?他在镜中认识了不少人,这些人在镜外真实存在。这绝不是窥取记忆能做到的。
过去和当下发生的也就罢了,连没有发生的事也能预料?
他更希望这一切都是镜子带给他的错觉,就好像有时做梦醒来后,以为现实中的事情梦里已经发生过一样。
陈姑娘听他说完,又看了卷轴,最终还是道她需要问一问。
她将卷轴带走,三天后,陈姑娘很严肃地找上姜遗光,满脸不悦。
“你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阵图!”
“全都是假的!”
第496章
陈姑娘气势汹汹来质问, 就是打着压一压姜遗光气势的主意。不管他是被骗了还是故意拿假阵图来骗自己,都是能好好做文章的。
不料姜遗光不仅不心虚,反而理直气壮道:“我给你们的当然是假的。”
“你!”陈姑娘又好气又好笑,“你故意来消遣我?”
姜遗光很认真地说:“不, 我只是想看看骊山藏着的阵图。”
阵图都在骊山中, 姜遗光说他也有阵图, 陈姑娘起先是不信的,就算有也不稀罕。可姜遗光送来整整八张,这就让人没法忽视了。
说不定就有骊山中没收录的那些呢?
说不定他手里的更完整呢?
骊山驻地中存了几张, 陈姑娘调来图稿,熬了好几个大夜不断对比、破解,终于发现,骊山的图和姜遗光拿来的图全都能对应上,只是每张都有一部分明显被改过的痕迹。
现有的几张都这样造假, 剩下阵图显然也造假了。
可正是因为他造假,反而证明他手里有真的阵图。不然他怎么改呢?
陈姑娘很想知道剩下那些他们没有的阵图,姜遗光到底有没有?他会不会手里拿着真的但给了份假图?毕竟他手里的好几份都和骊山中的有部分重合,就像对着抄一篇文章, 前面一模一样, 最后几十个字却改掉了一样。
而且骊山中的阵图也没有那么完整,很多都是残缺的。要把鼎上的纹路拓印下再变成阵图, 对普通人而言非常困难,在常人眼里,那些只是普通的花纹而已。
除此外, 有些完整的阵图不容易被破解——想要把阵图画成能让普通人看懂的地图, 唯独有天赋的阵法一道天才方能做到。
得想办法让他交出来才行,最好让他亲自破解阵图。
陈姑娘思来想去, 已经心动了,嘴上却说:“这件事不是我能做主的。你问我也没用。”
姜遗光却道:“你如果真的想要我手中的阵图,那就交换。”
“一份换一份。我不拿走,只要看几眼就好。”
陈姑娘也不客气了:“我怎么知道你的图是真是假?”
姜遗光:“你不是验过了么?如果你不相信我手中有真的,也不会问我。”
“你们知道我的身世,世上懂阵法的人少,我母亲有天赋,我也有,何必瞒着我?”
陈姑娘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免惊讶:“你也想到骊山来?”
“你不是在京城待得好好的吗?”
姜遗光点头:“自然,在骊山司中,我才能得到我需要的东西。”
这三个字令陈姑娘腾地起身,死死盯住姜遗光:“你怎么会知道骊山司?”
骊山司的存在放在整个大梁都是绝密存在,不该被任何入镜人知晓。姜遗光从哪里知道的?谁告诉了他?
姜遗光道:“抱歉,无可奉告。”
“现在比我更着急的应该是你。我听说你们的研究已经很久没有结果了。”
陈姑娘面色不变,心里暗暗咬牙。
姜遗光说得不假,破解阵图的进展这两年几乎停滞了。初始的几个阵图还好,总能推演一二,可越往后阵图演变越多,愈发复杂,骊山司的人毫无头绪。
说起来,阵法一道看重天赋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阵图不是普通的地图,画地图时地势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数百年不变。阵图却是仿若有千百种形态,以阵眼为核心,任何一点变化都可能引出阵图的变动。
可能上一刻阵法中这个地方是安全的,下一刻又变得危险。这就需要有人解阵,同一个阵法不论如何变幻,解阵之人都能找到最万全的那条路,甚至能找到阵眼,一举破阵。
没天赋的人,给他完整的阵图都不知道上面画的是什么,路该往哪走。
陈姑娘自己有些天分,以占星法观阵图解阵尚可,想要破阵却难于登天。
骊山已经很久没有合适的人才了。
这么看来……把姜遗光招揽进骊山司好像也不错?
他性子虽然古怪,但在不冒犯他,也不牵扯到利益的时候还是很好说话的。
但做买卖总不能太爽快,她又装作为难了一番才答应下来。
“现在总能把真正的阵图交出来了吧?”陈姑娘有些没好气道。
姜遗光的答案并不意外,他说自己没带在身上,而是放在了京城中一个名叫赵瑛的女子处,由她代为保管。
陈姑娘打听过赵瑛,对她和姜遗光之间复杂的关系有所耳闻,放在她那儿也算合理。
“我写一封信,你让人拿着信找她去取就是了,不必闹大。”
他毫不避讳地当着陈姑娘的面写了信,写完后让她看过,再让人送出去。
*
几日后,陈姑娘又气势汹汹敲开了姜遗光房门,把信往桌上一拍。
“你不是说阵图交给赵姑娘了吗?赵姑娘手中的图可不是这么回事。”
近卫找到赵瑛后才发现,她手里的压根不是阵图,而是藏着阵图的地图。他们还得照着地图去那些地方找阵图才行。
这不是唬人吗?
姜遗光泰然自若道:“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以为的。”
陈姑娘仔细一回想,发现当时他确实没这么说,只是暗示而已。
瞪姜遗光一眼,陈姑娘气哼哼地走了。
又过了二十来天,陈姑娘终于收到了从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真正的阵图。
没办法,姜遗光藏的地方太隐蔽了,拿着地图都不好认。
她找来姜遗光核对,确认无误后,就迫不及待交给骊山司的人拿去和旧图比对。
如果旧阵图都是真的,新阵图就变得可信了。就算不是新的阵图,能把姜遗光拉过来,也值了。
姜遗光却似乎陷入了沉思中,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要反悔么?”陈姑娘问。
姜遗光摇摇头:“那倒不是。”
到底是为了什么,也没说。
得了阵图,陈姑娘还有许多事要忙,看姜遗光不像有什么事,就匆匆走了。
屋内,姜遗光望着窗外,罕见地发起了呆。
他一开始对赵瑛和阿寄说的话只有一半是真的。地图上标注的地点藏着的并不是九鼎,而是他画的九鼎阵图的藏点。
这件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就连赵瑛也不清楚。
而他告诉陈姑娘时,也提前强行让自己把真相给“忘了”。即便鬼怪想通过他的记忆迷惑他,也只能得到假象。
这几天,他一直在等结果。
如果陈姑娘她真的从赵瑛手中要来了阵图,那意味着……此地仍旧是假的,他还在镜中没有出来。
可陈姑娘戳穿了他的谎言。
这意味着他的隐藏没有用。
他见到了自己画的图,笔迹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就连他的一些标记也能对得上。
……是真的吗?
他在意识到镜中假象后就不断思考着一个问题。
以往鬼怪的幻象都是通过人的记忆编织,简而言之,他们记忆中有什么,幻境中就会出现什么,会有变动,但大多都可以追溯到他们自身的经历,即便入镜人自己都忘了,鬼怪也能让他们想起来。
所以镜中三年的初始,姜遗光才没有怀疑。
三年内,他认识了不少原先毫无交集的人,顾忆柳也不认识那些人。两人都不认识的人出现在幻境,绝不可能是他们的记忆。
直到那封圣旨出现,才让他猛然发现不对。
当他从镜中“离开”后,碰到了许多和“镜中”一模一样的人和事。这让他又担心自己还在镜中。
他在心中做了许多假设。
第一种可能,自己已经离开镜子,处在现实世界中。镜中经历也是真的。
这样一来镜中三年就无法解释了。
山海镜是怎么做到的?是谁的记忆吗?可他经历的三年不是过去,而是未来三年,许多事还未发生,山海镜是怎么知道的?又怎么会让他在镜中一一经历?难不成镜子能够预言到未来吗?
难道是因为镜子能沟通外界所以才会有那三年?
这是个最坏的猜测。
第二种,他脱离了山海镜,的确在现实中,但他面对外界的熟悉感则是一种幻觉。
许多人也会有这种熟悉感,比如在经历某事或看见某个地方、某个人时,总觉得自己似乎曾经遇到过一样的事。
姜遗光不知他是否也是如此。
这算是最好的结果。
也是最不可能的一项。
第三种,便是他还未离开山海镜,所谓脱离死劫回到现实依旧是幻境。
况且,这个幻境过于真实了。
他心想,如果这也是幻境,被自己找出破绽识破以后,又会是什么等着自己?
是真正地离开?还是再陷入更加真实的幻境?
如果这也是幻境,到底有多少幻境?
但和第一种可能相比起来,他更愿意相信第三种。
他宁愿这两个世界都是假的,都是鬼怪编织的幻境。
若山海镜真的能连接镜内外,还能看到未来,后果将非常严重。
山中天气多变,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但这并不能浇灭骊山人的热情。
姜遗光得到宋珏留下的阵图后就进行了破解,如今骊山中人得到的阵图都是破解了大半的,这让他们进展迈了一大步。是以骊山司的气氛久违地高涨起来。
姜遗光也开始忙碌。
陈姑娘向朝廷说明后,他就暂时留在了骊山。
没有人催他回去,也没有莫名其妙的圣旨。赵瑛倒是来信问过他到底要干什么,回信后也不再多问。
姜遗光本还想着藏拙,可他又存了试探的心,于是干脆放开手去。别人人都难以参透的阵图,他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别人无法破解的阵图,他也能轻松解决。
起初还有人不服气,等他彻底展露出天赋后,那些不服气的也心甘情愿闭上了嘴巴。
或拉拢,或讨好,或嫉恨。
再后来,更是有人追着他想要拜师。
他在骊山司渐渐出名,却变得更加沉默起来。
不论谁来他面前说什么,好话或坏话,他都不回应,有人送礼,能收的便收下再回礼,不能收的也悄悄给人退回去。事后也不传出闲话。
让有些听过他坏名声的人反而觉得他虽沉默,却不骄不躁,是个值得相交的人。
时间如流水,一晃眼,又是一个月过去。
正值盛夏,此时京城已经热得跟蒸笼一样了,深山中却是一片阴凉。
骤闻噩耗,令骊山司所有人都不可置信。
“姜兄遇刺了?谁干的?”
“骊山的守卫呢?怎么会把刺客放进来?”
骊山司中,数人与姜遗光平日交情有多好,现在就有多么义愤填膺。
他们在骊山中并不出头,许多骊山人甚至没见过他们。可如今他们发怒,好像整片骊山的天都跟着阴沉下来。
陈姑娘被叫来。
在骊山外区近乎一手遮天的她,面对愤怒的骊山司人的质问,态度也不可避免地带上几分谦卑。
陈姑娘:“查清楚了,是姜公子以前在江湖上得罪的人,他们雇了刺客,假扮奴仆混入骊山。”
众人更愤怒。其中一人盯着陈姑娘,皮笑肉不笑道:“骊山向来守卫严密,怎么会有刺客混入?”
另一人也捻着美须冷笑一声:“姜小兄弟武艺精湛,又有山海镜护身,寻常武者拿不下他,怎么会被小小一个刺客刺伤?”
陈姑娘被问得额头冒汗,百口莫辩。
她……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回事。
*
京城,赵瑛收到了噩耗。
她完全不敢相信,抓住送信的近卫反复问,最终还是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几个和姜遗光有交情的入镜人都来了,邬大人办完事也回到京城。她知道的消息比别人多些,透给沈长白后,沈长白又转述给几人。
“骊山守卫严密,混进来的刺客应该潜伏了不短的时间,杀了一个马奴后,顶着他的脸混入骊山别院。”
“姜兄每隔几日就要在马场练习骑射,刺客在他惯用的马上动了手脚,喂了不干净的草料,致使马惊,狂奔不止。”
“姜兄主动松手被马甩下,原本只是小伤,刺客伪装的马奴在这时当先上去查看伤势,在姜兄没留意时……一刀划过他喉咙。”
赵瑛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问:“之后呢?他怎么样了?”
沈长白沉默片刻,叹一声:“不知道。”
赵瑛急了:“怎么会不知道?”
沈长白:“在场其他马奴说,他还有气时抓住了那个刺客的手,从衣襟里掏出个东西,然后,两人突然一起消失了。”
赵瑛瞠目结舌:“他……他入镜了?”
“他怎么这么糊涂!!”
入镜人是不惧寒暑,是不容易受伤,也确实是受伤后能迅速复原。但他可是被划破了喉咙!
赵瑛简直不敢想,要是伤口还没恢复,他就断了气,那……
姬钺也到了,刚才他一直没开口,只坐在一边听,眼神平静又可怕。
姬钺漠然地问:“刺客是谁?”
沈长白道:“骊山那边加派人手查了,是江湖上有名的万金堂的头牌刺客,姓名不详,别号隐阎王。”
据说他之所以被称作隐阎王,就是因为其杀人时,没有一丝杀气。
刺客手上沾的血越多,杀性越重。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人对杀气最敏感,多少刺客都因杀气被人察觉而败露。平日不论如何掩饰,在刀出鞘的那一刻,不可能没有杀气。
隐阎王却能做到不带一丁点杀气。
他要扮成什么人,他就会完全变成什么人。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也没有人能躲过他不带一丝杀气的一刀。
他杀人,就像扫去一片落叶,吹落一朵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谁会在吃饭喝水时带着杀气呢?
姬钺曾听过隐阎王的名号,闻言点头:“难怪,原来是他。”
这就正常了。
换成其他杀手,姜遗光那人早在对方动手前发现了端倪。
只有隐阎王才能做到不被姜遗光发现。
因为他连自己都能骗过。
他要伪装成一个马奴,那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看出来他其实不是马奴。就连隐阎王自己,也会认为自己只是个马奴。
赵瑛恨恨道:“也不知是哪个短命鬼,居然雇凶杀人。”
沈长白摇头:“不知道,骊山那边已经在查了,但没什么进展。”
骊山驻地已经追查到了万金堂里,万金堂分堂主死活不松口,一问三不知。
干他们这行的,绝不可能泄露客人的消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倒不是为了包庇谁,只是消息传出去后,谁还敢找万金堂做生意?
赵瑛忿忿不平,抬头一瞄,瞥见凌烛若有所思的模样,问:“惜明兄,你在想什么?”
凌烛回过神,摇头:“没什么,就是在想姜兄和谁有什么仇怨么?”
沈长白呵呵笑一声:“未必是仇怨,说不定挡了什么人的道。”
众人议论无果,实在是找不出谁会想要置他于死地。
一同入镜的人也很快被他们找出来了,加上姜遗光和刺客,共五人。而其他人名声可不怎么好,都是已经渡过十重,性情大变、精神癫狂之人。
是生是死,且看天定。
第497章
园子里, 赵瑛要来了据说很可能和姜遗光一同入镜的几人名单和画像,直接就找上了凌烛,问他有没有消息。
凌烛还真知道一些,不光死劫内幕, 这几人的底细也清楚。
聂欢, 看上去不过二八年华, 容貌精致灵秀,原本是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可在入镜多次后就变得性情扭曲怪异, 好杀戮、凌虐,以折磨人为乐。
凌烛着重强调道:“千万不要因为容貌低估她,如果遇上她,也千万不要和她单独相处,不要信她。”
孟惜慈, 自幼出家,法号慈心,在陛下的灭佛一事中慈心所在寺庙遭受波及,他阴差阳错还俗成了入镜人, 自己给自己取名孟惜慈。
凌烛道:“我只见过他几次, 没说过话,看起来是个再善良温和不过的君子, 行事也光明磊落,但……他总让我觉得很可怕。”
虽然没听过他做恶事,到底怎么可怕也说不上来。可他就是认为对方是个可怕的人。
第三人名叫许庭深。
凌烛对许庭深了解最多, 两人还一起探讨过医术。
许庭深原本是个大夫, 他并不是个多么仁心的大夫,只遵从本分二字而已, 给钱就治,能救活的病人就救,救不活的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不过他的师父倒是一位真正医者仁心,悬壶济世的好大夫,治病救人无数。有时碰着贫寒人家买不起药的,就想办法给他们免了药钱诊钱。所以他名声极好。
坏也坏在有名上。
几年前,许庭深的师父被请去给一户人家看病。
那户人家是当地望族,家中大少爷的妾室身子不适,府中又有一些阴私之事,叫她不敢看府医,就把他请了来。
他诊出了那妾室的病因,不是什么大病,而是有人在饮食中动了手脚。师父也是见多识广之人,没有声张,只是默默留在府中半月有余将那妾室治好,再拿了赏钱悄悄离去。
不料,月底就有人找上门来把招牌砸了,堵着门指着他鼻子骂庸医,最后更是把人拖到大门口,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活活打死,一把火烧了医馆。
没有人敢拦,大家只是围着看热闹。
放火的人敲锣打鼓宣扬,听说他是把人医死了才害的家人来闹后,大家都觉得有理。
有些平日得大夫恩惠、免费拿了药问了诊的更是一阵后怕,谁知道他的药会不会吃死自己?连忙回去把他送的药都扔了,不敢再吃。
等大夫死了,医馆没了,这事儿就变成了当地茶余饭后的话瓣。大伙一遍遍谈论他的惨事,一代名医在大家日复一日的议论下最终成了骗钱的庸医。
身为他的徒弟,许庭深的待遇自然一落千丈。他不断向人解释,可没用,没人信他。后面他不知怎么的被选成了入镜人,一路走到今天。
他师父当年出诊的那户人家早就死在了鬼祸中,当年那些围观的百姓也大多没有好下场。
凌烛叹气道:“你碰到许庭深,也要当心。”
赵瑛无摆摆手道:“我明白,他们三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我会小心的。只不过……”她左右看看,小声问,“你也给我说个明白话,这回的死劫和他们哪个有关系?”
凌烛沉吟:“真算起来,我总觉得和他们三个都脱不了关系。”
“这事还要从一间赌坊说起……”
京中有一家有名的赌坊,名叫喜金客,白日不见踪影,夜间坊门大开,广迎赌客。
最妙的是,这喜金客的地点不固定,今儿可能在城南,明儿就在城东,开张时就在门口点两盏红灯笼,一左一右各一“金”字。赌客们想找到全凭运气。
可偏偏这赌坊的生意好的不得了,去过的客人无一不被勾去了魂,一到入夜就在街上悄悄避开巡逻士兵游荡,希望能找着赌坊入口。
按理说赌坊多了去了,只要不是那等丧尽天良又短视到故意设局不给任何人活路的,官府都懒得管,谁让赌徒们自个儿要往底下跳呢?那种赌红了眼的,让他杀亲爹亲娘都不眨眼,官府去管反而招人嫌。
不过真弄到把太多人逼的家破人亡,沦为流民,影响京官治理,官府就该上门了。
所以大多数赌坊也都给官府面子,见赢得差不多了就收敛一二,碰到那等惹不起的硬茬子就避一避。这么些年来,大家倒也相安无事。
可今儿却不知怎么的,喜金客刚出现,一群人刚簇拥着进去玩,正乐呢,外头一群官老爷就冲了进来。
还不是普通的青衣小吏,看服色,都是京中禁军,每个都是好手,把赌坊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今日的喜金客开在某条深巷的一户民居中,大门两边挂着两个写了“金”字的大红灯笼,不知什么缘故,灯笼已经熄灭了。挂在洞开的大门两边白墙上,看上去好像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红眼白脸怪物。
周围都是民宅。住在附近的人听到动静,骂咧咧探出头刚要叫骂,一看又赶紧缩回去,被子一蒙头竖起耳朵听动静,打定主意不到天亮不睁眼,外边什么事都和他们没关系。
“聂姑娘,孟公子。”一小兵从门里急匆匆出来,弯腰抱拳行礼,“里面的人都看起来了,一个都没放走。”
领头人一男一女,瞧着都十分年轻。
男人一脸温柔慈悲,腕上和脖子上都挂着一串磨得光溜溜的佛珠,穿着朴素的麻衣,如果不看发顶,乍一看倒像个出家人。
女子就显得欢快许多,着一身粉白衣裙,头上簪一朵碧蓝色绒花,面容精致灵巧,生了张圆圆的脸和猫儿一样狡黠的眼睛,不说话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
除了样貌好些,两人看着好像没什么出奇的。
可在场众人无一不毕恭毕敬,没有一个敢看轻他们。
聂姑娘圆眼睛溜一眼孟惜慈,故意咳嗽一声。孟惜慈无奈,叹息一声问:“聂姑娘有何高见?”
聂欢就得意了,对他一笑,再昂着下巴问报信那人:“赌坊掌柜呢?问出来了吗?”
那人额头冷汗都下来了:“这个……赌坊的人都说他们掌柜十分神秘,不知身份,行踪不定,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们还在问,今晚一定能问出来。”
聂欢不高兴了:“陪你们折腾到现在,你们还没问出来,可真够没用的,不如让我来。”
她生得灵秀可爱,摆出一副骄矜姿态也不容易让人生出恶感。
近卫们急忙赔罪,看两人站在外面也不是回事儿,让里面的兄弟们收拾出一间干净屋子,让他们进去喝茶。
前些日子近卫们收到消息,称京城中多了一间奇怪的喜金客赌坊,只在夜间出现,且地点不定,无人知晓它会在什么地方打开大门。
况且,进入喜金客的赌徒全如失魂一般,满心满眼只有赌。还不是一般的想着赌。
寻常赌客再怎么痴迷,他也得下桌休息,吃饭喝水睡女人。可这家赌坊的客人,眼里除了赌什么都没有,不吃不喝只想着赌博享乐。不久后,进过喜金客的赌徒们一定会失踪,就算不失踪也要饿死累死。
这才引起了近卫的重视。
喜金客分明就是鬼怪设下的赌场,以往他们找了不知多久也找不着,总是找着找着就迷了路,装成赌徒让人带路也找不着。或者还有些人混是混进去了,出来后也成了赌棍,一问三不知。
今晚若没有这二位,他们恐怕又要无功而返。
聂欢和孟惜慈负责把人带到后就不管了,留在外屋喝茶,等近卫的消息。
等了近两个时辰,里屋走出来一人,对二人面色凝重地拱手,有些羞惭地说:“二位,里面出了些事,请随我来。”
聂欢嘟嘟囔囔地跟在孟惜慈后面往里走。二人还没踏进大门,就闻到浓郁的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这让两人都小心了些。
那人给他们领路,小心地把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又道,里面不知怎么回事,他们还没上刑,那些人忽然就捂着脸痛苦地在地上打滚,然后就死了。
聂欢攥紧了藏在袖中的山海镜,心想:从先前的事来看,喜金客幕后应当是某种迷惑人心的鬼怪作祟。可这么一来又不确定了。
虽然她感觉赌坊里的鬼怪好像不算太厉害,她又是入镜人,不至于死在里头,可难保恶鬼使出什么花招将她困在这里。
这姓孟的也来了,他倒好,话让自己先说了,要进门就让自己先踏进去。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屋里还是很明亮的,一进去就是一张大桌子,桌上摆着各种赌具,高处点了好几支大蜡烛,照得宽敞的屋子一片明晃晃,亮如白昼。
兴许是死了人的缘故,再怎么明亮,看起来还是有些阴森森的,好像蜡烛的暖黄的光也显得屋里模糊一片。
屋里气味不大好闻,踏进去后,淡淡腥臭混杂着甜腻熏香、酒气袭来。
地上铺了柔软的细卷羊毛地毯,地毯上放着几具盖着麻布的尸体。麻布下还渗出斑驳血痕,将地毯也浸湿出几朵血花。
他们两人见惯了,没什么怕的。
孟惜慈念一声阿弥陀佛,满目悲悯,而后蹲下去,轻轻地把尸体面上盖着的布揭开。
身子还在,可……脸却没了。
所有人脸上只有一个黑洞洞的好似深水中的漩涡一样的窟窿,就好像……整张脸都被脑子里什么东西给吸进去了似的。
聂欢一看就笑出了声:“真有意思,来赌坊赌得脸都没了。”
赌坊的管事打手们早就吓得丢了半条命,有几个看到那些人的脸后更是吓得直接晕死过去,又被“叫”醒,押过来跪到一边。
不等发问,几个人早就连滚带爬地爬到几人脚下呜哇哇地求饶。
这些死去的人都是第一次来赌坊玩的,全是生面孔,苍天在上,他们真不知道这些人的底细,来者就是客,迎进来就得了,他们连这些人连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也绝对没有下手,这些人保证和他们没关系!
孟惜慈微笑道:“我听说喜金客每晚都会开在不同地方,若没有熟客引荐,新客怎么找得到?”
聂欢叹气,好像很怜悯他们的样子:“你吓唬他们做什么?赌场也不是他们开的。”
说罢又对那几个吓破胆的人说道,“他说的也没错,既然这里都是新客,那熟客又在什么地方?都老实交代吧。”
管事额头冷汗直冒,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只好磕头,磕得额头红肿一片还是只会求饶,什么也说不出来。
聂欢笑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一间赌坊里老板不在,熟客也不在,只靠着新来的客人?把我们当傻子呢?”
越隐瞒,越代表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眼看这些人不打算交代了,一个近卫试探地问:“这里不方便,不如把他们带回去审?”
聂欢眼睛一亮,嘴上体贴道:“何必麻烦你们兄弟们,旁边不正好有空屋吗?我……”她瞟一眼孟惜慈,展颜笑道,“我略懂些审讯的法子,让我来就好,劳烦孟先生略等等。”
她嬉笑着,说话却诛心,“你们花了两个时辰也没有问出点东西,倒不如让我试试。”
那人脸上一红,不好再阻拦,只能答应下来。
孟惜慈低低叹息一声,道:“既然聂姑娘愿出手,我也不能坐视不理,不如我与姑娘一道如何?”
聂欢就不太高兴了,但没让人看出来:“哦?我听说孟先生原先是出家人,怎么也来做这等脏活?”
“莫非是还念着什么慈悲为怀,想劝人向善?”
孟惜慈摇头道:“姑娘误会了,人总有归途,在下何必干涉?”
“我不过担忧姑娘一人忙不过来,想替姑娘打打下手。”
聂欢摆摆手:“好吧好吧。”
那些人看他们谈好了,领着人,慢慢退出去。
地上的管事、打手、仆人们起初还松了口气,结果看着那群人临走时,领头人露出的怜悯的眼神,不由得心慌起来。
大门缓缓关上。
其他人在门外默默等待,将将数了一刻钟后——
撕心裂肺的惨叫骤然响彻夜空,短促又尖锐地戛然而止,应当是被堵上了嘴。
之后再没有叫声。
又过了许久,不到一个时辰,聂欢从里头欢快地出来,满脸餍足之色。
孟惜慈跟在她身后,拿着帕子仔仔细细将手指缝擦干净,观其神色,满是悲悯不忍。
有人进去一看,顿时被里头惨状骇得不敢多看一眼。
孟惜慈叹道:“这些人倒没说假话,他们的确不知喜金客幕后是何人经营,每日银钱也不知流向了何处。不过,我们倒问出了点新的东西,喜金客的罪魁祸首兴许就是那个东西……”
他生得温和,眉宇间自带一股愁色,这样一蹙眉一低眼,就有股佛家悲天悯人的味道。
好像他不应该出现在处处诡异血腥的赌坊,而应当在佛香袅袅的莲花座下聆听佛音。
领头的一人忙问:“还请公子明示。”
聂欢看着他这幅温和模样,嗜血的冲动像细小的藤蔓一样又攀爬上心头。
要不是孟惜慈也是入镜人,她一定会把一寸寸地把他剥去那层道貌岸然的皮,再剖开肚腹,抽出心肠……
有孟惜慈痛苦的惨叫声作伴,夜里做梦都更香甜些。光是想想,就叫她兴奋地呼吸粗重几分,又连忙按捺下去。
这么好用的一个人,不急,不急……
聂欢恋恋不舍地舔舔唇,在孟惜慈含笑注视中接口说道:“你们看到里屋的那张大桌子了吗?”
其他人点头。
那是一张巨大平滑的木桌,不知用什么木材打的,也不知是从什么多少年前传下来的,有两张塌拼在一块儿大,通体漆黑平滑,不见一丝花纹,看上去就像一大块黑色的石头雕成的长桌。
桌上铺了一块巨大的双陆棋盘,又和平常的双陆棋盘不大一样,画了一些弯曲线条,棋盘边散落着几颗骰子。
看起来很奇怪又很漂亮的一张桌子,所以近卫们印象很深刻。
他们还想搬走来着,结果几个人一起使出吃奶的劲都挪不动一点,怀疑是桌腿钉入了地面,方才作罢。
聂欢道:“就是它。”
近卫们大吃一惊。
有几人连忙跑去看,却见那张原先还完好的桌子腐朽得不成样子,在众人眼皮底子下顷刻间化为飞灰。
里面有鬼……还被收走了?
聂欢笑道:“可不是?多亏孟先生深明大义,主动担下大任,小女子自愧不如。”
孟惜慈道:“小事而已,不足挂齿。”
……
镜中。
聂欢不是第一个到的,她忽然出现在陌生的房屋,坐在一张椅子上,不必说也明白自己又入了镜。
她飞快地环视一圈屋内,这是一间看着不算太大的屋子,和他们那日在赌坊看见的差不多。面前漆黑的大圆桌和桌上的骰子、棋盘等物,都让她感觉似曾相识。
聂欢顿时明白了什么。
再扭头,就看见自己身侧坐着一脸悲悯的孟惜慈。
“真没想到,居然是和你一起。”聂欢笑眯眯地和孟惜慈问候。
虽然现在只有他们两人,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人突然进来,是以她绝口不提赌坊一事。
孟惜慈也说:“能与聂姑娘一道,实是在下之幸。”
说笑间,聂欢想起身到门外看一眼,却惊愕地发现双腿竟然动弹不得。
她低头往下看,伸手摸索,腿上并无禁锢。
孟惜慈见状劝道:“聂姑娘不必白费力气了,在下方才试过,坐上后就无法离开,恐怕需要做成什么条件才能离开。”
聂欢目光一扫桌上一应事物,面前摆着骰子、小棋盘、纸张等物,小棋盘和不远处的巨大棋盘一模一样,她心里已经有了底:“估计是要我们来上一局?真可惜,我对这些不大了解呢。”
孟惜慈亦道:“在下也一知半解,恐怕不能帮上姑娘的忙了。”
聂欢心说你骗谁呢,面上就无奈地笑:“只能等其他人来看看了。”
圆桌一圈围着五把椅子,估计等会儿会再来三个人。
再一看,每把椅子颜色不太一样,她和孟惜慈占了两把,孟惜慈那把透着青色,她努力扭头看自己的,椅背为赤色。
以她的座位为上首,往孟惜慈座位方向,一圈数过去,接下来三把椅子分别是蓝、亮金、棕褐。
五种颜色,看起来倒有点像……
聂欢不确定地问孟惜慈:“你想到了什么?我怎么看着有点像五行?”金,木,水,火,土,五行颜色正好能对应上,且五把椅子排位正合了五行相生图。
孟惜慈:“在下所想和姑娘一样。”
就是不知这座位安排有什么玄机,和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有没有关联。
不出两人所料,不过片刻,其他两个座位上都传来异响。几乎是眨眼间,蓝色与金色的座椅上就各多了一人。
出现在金色座位上的是一名个头低身板厚,样貌平凡到丢进人堆里就找不见的男人,一身粗布脏臭的衣服,头发胡乱用发带缠着,身上还散发出隐约的马粪味儿。
看起来像个马夫。
如果不看他手中沾了血的短剑的话。
马夫完全没反应过来似的,看清周围后惊恐地想跳起来,可又被座位禁锢住动弹不得,这让他更恐惧了:“这是什么鬼地方?我刚才明明……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求助地望着另外几人,待发现自己边上坐着的年轻男人满身是血后,恐惧更甚。
那柄短剑早就悄无声息地就被他藏起来不见了,好像从来没出现过。
聂欢觉得有意思了:他居然不是入镜人?那他到底是谁?怎么进来的?
反正肯定不是普通的马夫。
在装出惊恐的样子前,她可是看清楚了,那人的眼睛无波无澜,根本不像一个普通马夫该有的样子。
更不用说就坐在他旁边、捂着喉咙的男人了。他短剑上沾的血是谁的还用问吗?
咦,等等!
坐在蓝色椅子上的人慢慢抬头,这张脸……她似乎见过画像?
这不就是入镜人当中很有名的那个姜遗光吗?他被割喉了?
哈哈,真有意思!真相很明了了,想必是这“马夫”刺杀姜遗光,被后者直接带入镜中。
聂欢满心兴味看热闹,脸上挂着同情关切问道:“我听过你,你就是姜长恒姜公子对吗?你怎么受伤了?伤还好吗?”
说着焦急道,“哎呀,我也不能离座,不然还能帮你包扎一下。”
姜遗光捂住喉咙,看向聂欢,面对询问,他无法说话,连点头都不行。
他脖子被割下去一寸深,再深一点就能切断骨头,鲜血狂溅后不断往下流,很快就把衣服浸湿了,失血过多让他全身发冷,目光也有些模糊。
但他能感觉到,对方一脸关心下的不怀好意。
姜遗光并不在意他人的善意恶意,他只关心一点——自己真的入镜了么?
看起来……好像是真的?
方才那女子说她不能离座,于是他也试探了一下,两条腿像是被什么禁锢住似的。
这间屋子,莫名地感觉奇怪,有哪里很眼熟似的。
面前滚来一包团起来的干净手帕。
姜遗光艰难地扭过半边身体过去。
是他左手边的男人想办法推来的,对方腿不能离座,于是上半身想方设法倾斜过来,伸长手,总算把东西推到他面前。
孟惜慈道:“在下带了一些止血的金疮药,公子若不嫌弃就试试吧,只是在下无法帮公子上药了。”
姜遗光不能说话,无声道谢后,腾出一只手解开拳头大小的包裹,倒出里面两个手指长的小瓷瓶和一块叠好的细纱布,听声音,一瓶是药丸,一瓶是药液。
姜遗光看也没看马夫一眼,就着对方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将其中一个瓷瓶的药液倒出,浸入细纱布,手帕飞快擦去表面涌出的血后,纱布更快地扣到脖子伤口上,再迅速绕了两圈缠好。
近卫们给的都是上好的止血药,只一会儿他就感觉血慢慢止住不再流。
而以入镜人的身体,不用两天伤口就能长好。
他活下来了。
姜遗光收起另一个小瓷瓶,环视四周。
马夫大概是看没人理他,慢慢安静下来,毕恭毕敬地问看起来很好说话的女子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等等。
那女子估计是担心他不懂规矩惹事,细细嘱咐诸多,只把山海镜的内情抹去,说他们也是不知怎么进来的。
姜遗光发现这张圆桌和几人座位似乎都暗藏玄机。
是……五行图?
他小心地扭头看自己椅背,蓝色。
若为五行图,他所在位置应当是水。
五行座位,一张赌桌,棋盘、骰子、还有白纸、以及一个相当于大棋盘缩小后的小棋盘。
他从未见过这种棋盘,外围圈出一个大框,里面画了数个赤、青、金、蓝、褐五色框。很可能对应了他们的位置。
姜遗光感觉伤口正在飞快长好,喉咙断口处一阵麻痒,停了一会儿,他试着开口,发现自己能说话了,便扭头对孟惜慈道:“多谢。”
这一下把聂欢给吸引过来了,她笑着说了自己的名字,孟惜慈也跟着报上名。
三人看向坐在亮金色座位上的马夫。
马夫害怕又憨厚道:“小人、小人没名字,大家都喊我马二。”
姜遗光:“到这一步,你还不肯承认么?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马二一脸茫然:“小人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
聂欢咯咯笑起来:“你就别想着唬我们了,我们仨都看穿了,还有什么好瞒的?”
马二还欲抵赖,孟惜慈暗念一声佛号,道:“若在下看得不错,这并非他真容。”
姜遗光冷冷道:“刺客刺杀别人,自然不敢用真面目。”
聂欢一听笑得更欢:“刺客?姜公子,你得罪了谁?竟要派刺客杀你?”
姜遗光否认:“我不知道。”
聂欢对马夫说:“嗳?别藏了,你戴了人皮面具对吧?不如摘下来看看?你一直不肯说实话,我们也不敢告诉你实情啊。”
马夫还是不承认。
不论怎么看,他都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马夫。
聂欢失了兴趣,要不是怕出事,她早就把这人杀了再扒下脸皮看看对方真容。正思忖此人身份时,又是一阵异响。
最后一张褐色椅背的座椅上,突兀地出现一个样貌温和的男人。
孟惜慈认得他,对他微微一笑:“许大夫,好久不见。”
其他几人都看过去。
许庭深揉着额头太阳穴,同孟惜慈打声招呼后,和另两人见寒暄两句,目光转了一圈,又停在马夫脸上。
“这儿居然有个藏头露尾的女人?”许庭深说话很不客气,“怎么还戴了面具?生怕其他人认出你来是么?”
聂欢一怔,笑得更欢:“女人?哈哈哈哈……竟然是个女刺客?”
许庭深道:“能伤到姜长恒,武功不低啊,不过你竟然选择刺杀他,肯定是个江湖人。”
只有不了解入镜人底细的才会选择雇刺客刺杀。许庭深了解姜遗光,知道他平日深入简出,和朝廷官员没什么联系,那就只能是江湖上的人。
“让我想想,江湖上有哪些门派,拥有武功这么高强的刺客?”
马夫满脸害怕又莫名其妙:“几位大人,好汉,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许庭深步步紧逼:“七杀门?万金堂?还是沉香阁?”
“七杀门没听说过有武功这么高的女刺客,沉香阁的女刺客多半会扮成身世可怜的女人或是青楼女子……”
“那就只有万金堂了。”
“万金堂其他刺客伤不到姜公子,只有那位最出名、武功最高强,也最神秘的隐阎王能做到。”
聂欢拍手:“许大夫真是慧眼如炬,这都能被你认出来。我也听过隐阎王的名声,相传隐阎王能假扮成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这话果然不错。”
“我对易容之术也有些研究,可我竟也没看出来。”
姜遗光轻呵一声:“万金堂?隐阎王?”他知道身份后就似乎对谁要自己的命失去了兴趣。
“其他事出去再说,先顾眼下吧。”姜遗光一指桌面。
圆桌正中摆了个巨大的棋盘,几人都能看清,但是这么看着多少有点费力,面前的小棋盘和大棋盘一模一样,看小棋盘省事些。
之前棋盘还是空荡荡的,现在干净的只有几个彩框的棋盘里飞快地布满纹路,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沾墨画上去似的。
而且,大棋盘边上一圈突然多出五色各三枚、一共十五枚巴掌手腕粗高的木头人偶,人偶十分粗糙,只看的出来是个人形轮廓。
他们面前的小棋盘上也各自多了三枚同色指肚高的小木头人偶,至于大棋盘其他颜色的人偶,只是在小棋盘相应位置浮现出对应色彩的圆点。
大小人偶都站在棋盘边缘的白色圆框内,可以看出来,白框应该就是起始点,木偶就是棋子。
他们要利用骰子和木偶下棋。
至于到底是什么棋……
五人面前的白纸上忽然也十分贴心地浮现出文字,将棋盘和规则介绍了一遍。
果真是双陆棋,却又和普通双陆棋完全不一样。
纸上介绍道,每人初始有三枚棋子,每次只能动一枚,可任自己选择。掷骰子决定步数,方向可自己决定。比如掷出数字“六”,可以决定往东走,也可以决定往西走。若两个不同棋子相遇,则按五行相生相克之法毁去其中一枚。
除此外,棋盘上五种不同颜色的框也变化成了不同色的图案,分别为刀山、藤蔓、弱水、火海、泥浆。
同样按五行相生规则,不同棋子若走到不同的区域,也会有不一样的后果。例如褐色的木偶为土,火生土,走到泥浆或者火海都没事,可以继续前进,走到刀山、弱水处,停一回合。但若走到藤蔓处,木克土,该木偶就会“死去”。
三只木偶,意味着最多能“死去”三次,到第四次,死去的就是他们自己。
乍一看好像很简单。
纸上没说最后怎么判定输赢,不过双陆棋的规则就是棋子最先全部离开棋盘者胜,他们只要想办法让代表自己的木偶先离开棋盘就行了。
普通双陆棋,两人对弈。他们有五个人,只能有一个赢家。若拼尽全力,每个人都不觉得的自己会输。
但……所有人都发现了一件糟糕的事。
他们面前的木偶颜色和座位颜色可不一样!
也就是说,他们每个人都拿着别人的棋子。
姜遗光看向聂欢。
他面前放着红色的三个小木偶,意为他拿着代表聂欢的棋子。
聂欢面前放着刺客的金色棋子。
刺客面前是孟惜慈的青色棋子。
孟惜慈手中是许庭深的棋子。
许庭深手里,则捏着代表姜遗光的三个蓝色木偶。
五行相克,他们所有人正好拿着自己所克属性的木偶棋。
都说死劫考验心性,这场死劫简直是明晃晃地告诉他们,五个人只能有一个人胜出。想要活下去,就要拿其他人的命来换。
姜遗光第一次感觉如此为难。
如果两两互相执对方棋子,还能合作。可他们五个人该怎么合作?
以他自己为例,他的棋在许庭深手里,他自然想交好许庭深,可许庭深的棋又在孟惜慈手中……这么一轮推下去,每个人都受制于人,每个人也都掌控着另一人的生死。
等最后一个人也看完纸上规则,放下后,五人面前小棋盘边全都多出一只小小的刻漏。
不过,其中四人的刻漏都呈现出静止的样子,没有动静。滴滴水声从聂欢面前的刻漏传来。
上方漏壶正透过小孔一滴滴往下漏水,底下浮标随水渐渐上飘。
很明显了——
在水漏完前,她必须下出这一步棋。
第498章
聂欢扫一眼刻漏, 在心里估计了一下,说:“不必着急,这刻漏滴完大概要一刻钟。一刻钟里,能做的事很多。”
她手里捏着金色的木偶人, 笑嘻嘻对马夫说:“你还不交代的话, 我就的命试试了。”
马夫惶恐得简直要哭出来了:“试什么?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聂欢懒得听他废话, 对其他人说道:“几位,趁开局前,我有些话想说。”
喜欢看热闹是一回事, 她还是想活下去的。刚才短短一瞬间,聂欢就想了很多,见其他人目光都望过来,她飞快地说了一遍。
纸上规则看起来很齐全,细细一想, 则有许多不详不尽之处。若是不注意,恐怕会落入陷阱。
第一:未必只能有一个赢家,规则也没有表明怎样才是赢,赢了能不能活着离开。
普通双陆棋, 两人对弈, 先离开棋盘者为胜。可他们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双陆棋啊,说不定离开棋盘就是死呢?或者到了终点就是死?或者输了反而能活, 赢了才会死,谁知道呢?
这最要紧的一条纸上可没说,以前死劫靠这手坑人的法子多了去了。
其二:他们手里拿的不是自己的棋。那万一执棋者死了, 他拿着的棋子怎么办?
再有, 某人死了,拿着死去之人棋子的人又该怎么办?
聂欢以马夫举例, 她手里拿着马夫的棋,马夫拿着孟惜慈的棋。如果因为她的失误,马夫死了。那她接下来的走棋怎么办?孟惜慈的棋呢?一刻钟内不走出下一步会怎样?
这谁都不好说。
其三,五行相生相克,正好形成一圈,不论谁出事,都仿佛打破了几人之间的平衡。
一人死,至少有两人都会受牵连。而这两人又必然牵扯到另外两人,到时恐怕五个人都脱不开关系。
聂欢的意思很明显了,她想活,在没有探明前,大家最好不要贸然行事,也不要想着互相坑害,以免害人害己。
她忽略马夫,看向姜遗光。
姜遗光点头:“聂姑娘说的是。”他喉咙才好,说话还有些吃力。
孟惜慈跟着赞同:“聂姑娘所言甚是,诸位私下有什么恩怨的,不妨出去后再解决。”
马夫知道是在说她,看他一眼,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就连最唯恐天下不乱的许庭深也不得不承认聂欢说的和他差不离,只是这话让聂欢先说了,好像就显得她很能耐似的?
心里不快一闪而过,许庭深表面上还是一副温和宽厚的样子,笑着说:“聂姑娘与我想的一样呢。”
说着,他再次针对起马夫:“看来你也清楚,才敢这么有恃无恐。”
马夫瑟缩一下,哭都哭不出来:“几位爷,好心的小姐,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小人实在听不懂啊!”
聂欢嘁了一声。
刻漏快到底了。
她拿起骰盅,摇了摇,骰子在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啪一下扣在桌面上。
她揭开一看,松了口气,笑着说道:“只是普通的骰子,没什么不一样的。”
在场几人顿时明白过来。
普通的骰子,意味着只由他们自己掌控,加上棋子行进方位也由他们自己决定。
死劫就差直白地表示,他们可以完全地决定另一人的生死。
看起来好像没什么难,只要操纵他人的棋子顺利走下去就好。但……所有人都有预感,之后一定会发生某些事,逼迫他们自相残杀。
现在来不及考虑太多,聂欢根据掷出的点数,拿起了金色人偶棋,向棋盘左侧一步步移去。
其他人都看着聂欢,姜遗光也跟着看聂欢。
眼角余光却盯紧了马夫。
他注意到,在聂欢放下棋子的那一刻,马夫和其他人一样紧紧地看着她。
当聂欢手中金色棋子即将停在棋盘上的刹那,几人都不由自主安静下来。
马夫这时并没有看向姜遗光的方位,好像压根没在意他,满心满眼都是聂欢的动作。
但马夫像是太紧张了,放在桌上的手“不经意”地握紧了拳头。如果不是姜遗光一直留意她,恐怕也不会注意到这个微小的动作。
在握紧拳的刹那……
——马夫袖中迸出一道暗色影子,爆射向姜遗光咽喉。
后者几乎是身体比脑袋更快反应过来,猛地抬臂挡在身前。
棋子落下的同时,一柄暗色短刀扎进姜遗光手肘,鲜血直流。他眼睛也不眨一下,盯着马夫,单手抠出扎进肉里的暗器,又飞快撕开方才剩下的一点纱布缠好。
“你还想抵赖到什么时候?”他捏着那枚细小漆黑的透骨钉,冷冷发问。
棋盘上,走出的第一枚棋子落在一个十分安全的位置。
聂欢面前的刻漏停下,她惊讶又不那么惊奇地发现刻漏下方的水珠竟然全都回到了上方的漏壶里,估计等到下一轮再轮到她时,刻漏才会重新开始计时。
与此同时,聂欢右侧的许庭深面前刻漏开始运转,水一滴滴落下。
反正还有一刻钟,其他人不忙着棋局的事,而是齐刷刷看着马夫。
马夫早在姜遗光挡下时就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好的时机。她再隐瞒也不会有人信她。
许庭深指尖一下下叩着桌面,每一声敲击都似乎叩在心头。
姜遗光再次出声:“万金堂刺客,隐阎王。”
隐阎王没说话,脸上属于马夫的懦弱之色渐渐褪去。
姜遗光说:“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钉上有毒,你在等我毒发身亡。”
他笑了一下,“只可惜,我不怕毒。”
隐阎王猛地抬起头盯他,忽一甩袖,袖中数十枚暗器爆射而出,直袭姜遗光面门。
二人座位虽相邻,但姜遗光早有防备,抄起骰盅便挡住了快如骤雨的暗器,手快得几乎舞出了残影。
叮叮当当一阵响,暗器尽数落在桌上地上。件件刃口乌黑,一看即知沾了剧毒。
隐阎王还想再出招,其他人却不能坐视不理。几人都带了暗器,反应过来纷纷出手,不知是谁下了狠手,一飞刀扎穿隐阎王肩膀钉在椅背上。
隐阎王挣扎两下,挣不动,抬手用力拔出短刀,趁血还没迸出前飞快并指点几下穴位止血。
聂欢托腮笑盈盈对她说:“早些认了不就得了么?何必受这份罪。”
隐阎王一声不吭。
孟惜慈双手合十,低低念声佛号,叹道:“此番死劫生死难料,你又何必在此发难?若大家都折在此处,什么恩怨都落了空。”
许庭深笑道:“和她废话这么多作什么?我看她一心寻死,不如聂姑娘下轮送她上路,也好试试这局棋深浅。”
聂欢和他一唱一和,“好主意啊。与其让她胡乱走棋,倒不如让我试试。”
姜遗光先对其他几人道谢后,也对她说道:“听到了么?我不信你听不懂,再纠缠下去,你只会也死在这里。”
他心里清楚,大多数入镜人平日里虽然谁都看不上谁,但更瞧不上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人。尤其是江湖上所谓第一剑客,第一杀手等等,这些人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恐怖吗?被鬼追杀过吗?和入镜人比起来,他们不过是生活在太平世界里的一群井底之蛙而已。
所以,即便他们和姜遗光都不熟,也不会放任一个普通杀手在自己面前放肆。
更不用说前不久他们商议好了,转头隐阎王就公然违约。他们更不可能放过她。
隐阎王此时终于开口,一双疲惫像刀一样的眼睛刮过姜遗光脸庞,她开口,是沙哑的女子嗓音,“那又怎样?”
“我既接了这单,不论遇到任何事,我都一定会杀了你。”
姜遗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乎在判断这句话真假。
良久,他问:“如果雇主撤销这一单呢?”
隐阎王一顿:“你什么意思?”
就见姜遗光从衣襟里取出一张折好的纸,打开,伸手举在她面前不远处。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无比眼熟的契约,底下还有她自己盖上去的红指印。
“万金堂这一单是我下的,现在,我取消这份契约,按照约定,雇主毁约,契约作废,定金和赏金一并归万金堂。”
“现在,你可以放弃了吧?”
隐阎王一时说不出话来。
其他人都面面相觑,搞不懂姜遗光这人有什么毛病,居然自己雇凶杀自己。要不是他还有几分功夫,早就死在隐阎王手上了。
姜遗光只是看着隐阎王,内心默默推算着。
许庭深看热闹也看够了,随意掷出个点数,再根据点数,把属于姜遗光的蓝色木偶移到棋盘上一个安全的位置。
刻漏当即停止,同一时刻,隐阎王面前的刻漏计时开始。
许庭深:“该你了,我想,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选择。”
隐阎王似是有些遗憾地望着许庭深面前的蓝色木偶。
如果木偶在她手里……
她几乎没有一点迟疑地抛出骰子,再依点数,把属于孟惜慈的青色木偶往前走了几步。
不知是不是故意,青色木偶正好挡在姜遗光执棋时接下来该走的必经之路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棋盘上的一个交叉道路口,正前方直走有一小块空旷地,姜遗光可以走到那儿。但隐阎王正正好堵在了正中间。
姜遗光只能选择一左一右的路,但一左一右的尽头都是弱水的蓝色框。火棋走到弱水处便会消失。
或者可以停在青色木棋正后方一格,等青色木棋移开就可以往前走了。但谁都能想到,隐阎王下一轮一定不会让路,必定会再次把他往死路逼。
桌面上的大棋盘把每一步棋都清晰地复刻出来。其他人自然也发现了,她在故意堵住姜遗光的路。
准确来说,是堵住了姜遗光手中,属于聂欢的棋子的路。
聂欢面色阴沉一瞬,又迅速恢复如初,快得几乎看不出来,笑盈盈道:“怎么?难不成你要杀的人当中还包括我么?”
隐阎王又不说话了。
她一点都不在意其他人会不会因此仇视她,记恨她,她连自己的命也不在乎。
不过她不说其他人也能猜出一二,无非是自己受了伤,杀不了姜遗光,就想着通过这局双陆棋杀了他。隐阎王现在能堵一个,接下来就能堵别人的棋,五行棋本就环环相扣,说不定她还真的能把属于姜遗光的水棋逼入绝境。
姜遗光问她:“我撤了单,你还要杀我?”
按照契约,她这么做可是会被万金堂除名的。
隐阎王似乎只会回答他的话:“我说过,我必杀你。”
“隐阎王接下的单子,绝不会更改。她要杀的人,绝不会活到期限后。”
她一直盯着姜遗光,哪怕下棋时,她也注视着对方,一字一句沙哑道:“隐阎王这个名字只为杀人存在,如果不杀人,隐阎王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以往没有人毁约么?”姜遗光说,“我听说万金堂信誉不错,才敢选这家。”
隐阎王木然地回答:“有,毁约的客人,也被我杀了。”
只要她接了,她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完成。哪怕雇主和万金堂堂主阻止,也绝不可能打消。
所以她手中才不会逃掉一条人命。
所以万金堂也没有把她除名。雇主都死了,谁会知道他们撤销了?就算传出去,也只会让隐阎王更有名而已。
几人恍然大悟。
姜遗光轻轻点头:“原来如此。”
他不再理隐阎王,摇动骰盅,揭盅后,几枚骰子全都呈现出最小的一点朝上。
他只谨慎地走出几步而已,停在青色木棋后几格就不动了。
聂欢感激又得意地笑着道谢。
接下来轮到孟惜慈。孟惜慈为木,木克土,他面前是属于许庭深的褐色木偶。
孟惜慈也很小心,先对许庭深告罪,说自己不擅此道,生疏地晃晃骰盅,扣下,揭开。
点数很杂乱,看来他确实不会。
不过他小心地把棋子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周边没有危险。
一轮结束,新的一轮,依旧从聂欢开始。
但这回,刻漏滴下的速度似乎快了些。
第499章
刻漏速度变快了。
这点几人倒不那么意外, 死劫怎么可能让他们轻松渡过?
聂欢回忆数息,算了算,笃定道:“比一刻钟短了一小半,大约三次计时抵得上第一轮的两次计时。”
毫无疑问, 接下来刻漏滴水速度只会越来越快。死劫可不会仁慈地留给他们太多商量的时间。
聂欢不免有些心急, 而面前棋盘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双陆棋盘上仿着地图般一格一格铺成弯曲道路, 中间像树枝一样伸出岔路口,路缘或路中有一些颜色各异的格子,这些都是“陷阱”, 若经过和自己属性相克的格子,该棋子就会消失。
原来的陷阱数量并不多,一条路几十个格子上三五个陷阱。可现在,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这些彩色的格子增加了好几个。
聂欢属意的一条道也被堵住了, 她原来打算着走这条路,就能送一枚棋子到局外。谁承想机关变化,原本她想走的路就被几个新增的各色格子挡住了。
她看一眼隐阎王。
后者面无表情,丝毫没有紧张担忧之色。
聂欢心里啧一声, 对姜遗光使个眼色后, 掷出骰子。
手中金色木偶依据点数前进。
一格,两格, 三格……
金色木偶在众人注视下,恰巧停在“火海”前一个格子。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踏进火海, 一颗棋子也会因此消失。
但她到底没有打破目前的平衡。
聂欢心道:隐阎王显然没有打消念头, 她一定会搅局。自己只要逼一逼她,就像现在这样, 她一定会忍不住的。到时自己就可以放心地送她上路了。
谁踏出这一步都行,总之不能是自己,她可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聂欢注意到,隐阎王似乎松了口气。
接着轮到许庭深,拿着姜遗光的水木偶棋。
他其实很想试试棋子走入陷阱的的结果,但姜遗光看了过来。平淡的目光,却不知怎么地叫他背脊陡然蹿升起一股寒意。
真可惜……如果他和聂欢的位置换换就好了。
他暂时还不好得罪姜遗光,只得作罢。
许庭深同上一轮一样,掷出个中规中矩的点数,蓝色木偶棋平平安安移动十数步。许庭深多留了个心眼,效仿聂欢,把棋子下在了距离褐色格子两格外。
褐色格子代表泥浆,即为“土”,土克水,谁都知道他是故意的。许庭深下完后,对姜遗光笑了笑:“对不住,实在没有其他路好走了。”
姜遗光只是平静地说:“多谢,希望你不要违约。”说着不再管他,而是侧头看向坐在自己右边的隐阎王。
他们围坐一圈的顺序如下:火,土,金,水,木。
隐阎王属金,排在第三个,各人手中执着相克属性木偶。
金克木,隐阎王拿起木属性属于孟惜慈的青色木偶,眼神定定的,不知想了什么。
姜遗光看穿了她的想法,开口道:“我劝你最好不要生事。”
隐阎王无非是觉得原来的法子太慢,便干脆直接送孟惜慈去死。
他一死,五行平衡就很可能被打破,到时她便能找到机会动手。
聂欢拍桌:“你敢?”抬手掷出一柄短刀飞向对方,后者上身一闪,以一个古怪的姿势避开后,不管不顾地飞快抄起骰盅晃动,往桌上一扣!揭开!青色棋子已经移到了刀山的金色方格内。
一连串行云流水动作快得人根本反应不过来,等回过神,青色木偶棋已经消失了。
棋盘上,意为刀山的金色格子边缘隐隐渗出红色血迹。
孟惜慈面色陡然苍白大半,好似一瞬间受了极重的伤。
聂欢忙问他:“喂,你怎么样?哪里受伤了?”
孟惜慈咬牙忍耐,大口大口喘气,缓了很久才缓过来,他抬手摸向背后,指尖沾上了湿渍。
是血。
他低头看脚底,靴子下同样渗出血迹。
传闻,刀山地狱为十八层地狱中的第七层,亵渎神灵者,或杀生者,就将被小鬼绑在刀山地狱中,受尽苦楚。
那一瞬间,他好像真的落入了刀山地狱。
亵渎神灵……
杀生……
孟惜慈想起自己过往,低低地念一声佛号。
难不成,山海镜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才让他坐在这个位置上?
不,他并非亵渎佛祖,杀生也不只是为了杀!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人,他没有错!是这山海镜扭曲黑白,颠倒是非。
若不然,火海地狱可是专门惩罚生前偷盗者,隐阎王并不像偷盗之人,真算起来,她才犯了杀生之罪。
自己杀生,是为救人。隐阎王杀生,却是为名利。二者不能混为一谈。
如此看来,镜中死劫常折磨人心,如今也算他经历的又一重心劫。
孟惜慈长长出口气,就见姜遗光不紧不慢地将聂欢的火红色木偶向前移动,停在一个安全位置。
刚才隐阎王把堵住前路的青色木偶移开,红色木偶自然就有了出路。
聂欢松口气之余,问孟惜慈到底如何,方才经历了什么?等听对方说真感受到万刃穿心的痛苦时,眉头紧皱。
许庭深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其他人抢先到了,他心里不舒服,记上一笔。其他人抢他的话,他也记上一笔。如今隐阎王把他想做的事也抢了先,他更是不高兴。
说不定,先除尽手中木偶棋的人就是赢家呢?这谁说得准?
他早就有了这个想法,并打算把木偶棋中的两枚都消灭掉,只要剩下最后一枚,试验一下走到最中间会是什么样就行。
可惜了,姜遗光是他暂时得罪不起的人。
许庭深将满腔怒火都对准了隐阎王,冰冷道:“你以为你这么做自己能落到好?聂姑娘下一轮必定送你上路。”
隐阎王充耳不闻,完全不搭理。
让许庭深更恼怒,不过他养气功夫修炼到家,斥责一句后就若无其事地转头,思索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这局很快就轮到了孟惜慈。
和上一轮比,快了不知多少倍。
孟惜慈拿着许庭深的棋,因重伤面色惨白。
似是感念许庭深帮他说话,孟惜慈感激地对许庭深露出一个笑:“事关许公子安危,在下会小心的。”
说着他生疏地摇骰盅、揭开。
上面点数让许庭深脸色很不好看。
孟惜慈上一局把棋停在了一个看似安全,实则微妙的中间位置,四周都是青色木属性藤蔓。
而孟惜慈这回掷出的点数也很巧——不论往东南西北走,这个步数都能“正好”撞上、经过陷阱。
“孟公子,你当真不懂?”许庭深发问。
孟惜慈无可奈何地赔罪,叹道:“许公子,不是在下不愿意,实在是……”
聂欢也跟着帮腔:“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瞒着我们?你要不懂,怎么会这么巧?”
孟惜慈微笑摇头否认:“没有,大家如今同舟共济,我何必隐瞒?”
三人隐隐对峙。
姜遗光做壁上观。
隐阎王紧盯着姜遗光。
她仍不死心,手里还有暗器,时刻准备找机会出手。
少顷,刻漏中的水已经落了大半。再耽误下去,他也别想走出这步棋了。
孟惜慈再次向许庭深赔罪,最后,很为难地抓起褐色木偶,一步步走向青色陷阱。
踏入青色格子的瞬间,许庭深浑身一震,旋即捂住胸口,上身往前半蜷下去伏于桌案,喉咙间涌起一股腥甜,同时半天喘不过气来。
孟惜慈担忧地询问,许庭深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
脖子上多出一道明显的青紫色勒痕,手腕处也有勒出的淤青。
孟惜慈再三赔罪,许庭深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放在心上。
聂欢面前的刻漏开始滴落。
又是新的一轮了。
刻漏滴得更快,棋盘上,彩色格子更多。
许庭深转而指责隐阎王,若不是她起了个坏头,事情也不会到这个地步。
全然不提姜遗光一句。
哪怕他明知其他几人都有些责怪姜遗光,要不是他自己莫名其妙雇杀手杀自己,还把杀手也拖入镜中,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们只是都不肯先开口罢了。
许庭深心里清楚,外人想要入镜可没那么简单,一定是姜遗光愿意带人进来,且在镜面染上双方的血,然后抓着对方,才能把另一人带入。
他就是故意的!镜外对付不了,就把杀手拖进镜内借助鬼怪的力量杀了她。只是他肯定没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
不过许庭深也有一点没想明白:姜遗光为什么不叫聂欢杀了隐阎王?
许庭深早就看出聂欢是个什么人了,想做坏事又不肯冒头,专让别人在前面顶缸,自己清白无瑕。而且聂欢的棋子就在姜遗光手里,只要他开口,聂欢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动手。
姜遗光在打什么主意?
他雇佣隐阎王杀自己,又不肯杀她,难不成……他要利用隐阎王做什么?
许庭深想不明白,所以他打算激怒隐阎王,让她抢先杀死孟惜慈。
他看出来了,孟惜慈根本就是故意的!他哪里是不会玩?分明赌技炉火纯青!好在按照顺序,孟惜慈排在最后一位。
只要隐阎王不改主意,孟惜慈的三枚棋子会最先保不住。
孟惜慈也着急了吧?才想通过自己威胁姜遗光?自己手中有姜遗光的棋,自己如果出事,姜遗光的棋就失控了。
第500章
就连姜遗光自己也拿不准主意了。
他仍怀疑眼前一切是假象, 才想试探。隐阎王要杀他,故而害孟惜慈,以打破平衡,正中他的下怀。
可目前一切又不像假的。他已经用自己的命试了一次, 要不要, 再冒风险试第二次?
要这一切还是假的, 他的试探无可厚非。
可是……
如果——他真的已经离开了桃花源呢?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他在镜外可以用濒死之躯入镜,可他又怎能保证在镜内濒死时能找到生机?
还是时机未到。
姜遗光发现了自己的心态。
他不像其他入镜人那样拼命想活着, 可他也不是很想死。要是有活着的机会,他还是想要抓住的。
那厢,聂欢对隐阎王道:“许兄说得没错,原本大家都好好的,都是你在其中搅局!”
“我保你两次, 也算对得起你了,要怪,就怪你害了孟公子吧。”
说罢,她毫不犹豫地操纵一枚金色棋前行, 走入“火海”。
棋子在红色格子内迅速消融, 就好像一个人真的被烈火烧化了似的。格子边缘渗出一点血迹。
聂欢兴奋地仿佛回到了烧死某个得罪自己之人的时候,他被烈火吞噬, 拼命挣扎、惨叫,很快就叫不出声,被烧成了一堆枯骨。
叫她想想就兴奋地头皮发麻。
许庭深心道说得真是冠冕堂皇, 却也乐得见隐阎王倒霉。
可结局令他们三人都有些吃惊。
隐阎王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就像她刚才被扎穿肩膀一样,叫都没叫, 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几人都眼尖地注意到,她身上不断渗出汗水,能闻到她身上隐约散发的焦糊味儿,还能看见她头发丝都烧得卷曲起来,很快就像真的被大火灼烧过那样不断脱落。
没有火,她就在眼皮子底下从火海中走了一遭。
但她就是能忍住,一声不吭。
聂欢忍不住问:“你就不觉得疼么?”她很失望。
隐阎王依旧不答,就像眼里没她这个人一样。
倒让许庭深对她改观了些。
惩罚的痛苦他亲身体验过,隐阎王居然也能忍住,倒也不像自己想的那样无用。
许庭深面前的刻漏滴滴落下,似是催促他快些落子。他却不得不先对姜遗光告声罪。
因为他遇到了和孟惜慈一样的问题:不论前后左右怎么走,都一定会经过泥浆。
姜遗光对他笑了笑:“无妨,你尽管走就是。”
木偶。
棋盘,还有下双陆棋的人。
离开棋盘才能得胜……离开么?
他心里有些奇异的念头,只是不好告诉任何人。
许庭深就歉疚又幸灾乐祸地将蓝色木偶棋一格一格向前移,一直移到泥浆处。
蓝色木偶一点点陷下去。
姜遗光顿时脸色涨红,很快又变得苍白,喘不上气的痛苦让他趴伏在桌上,眼前不断闪烁出异彩。
可即便只是短短片刻也叫他不得安生。挣扎间,他猛地抬手挡下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眼前才渐渐现出光彩,慢慢抬头,见自己手臂上多了好几刀,刀刀没入肉,显然都是隐阎王的杰作。
他没在意,抬头发现隐阎王身上也多了伤,显然是其他人为了制止她而造成的。
姜遗光对聂欢点点头,说:“多谢。”他看出来是聂欢做的。
隐阎王面无表情,丝毫没有愧疚。
姜遗光却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刚才……他好像真的坠入了泥浆中,无法呼吸的窒息感、以及四肢百骸都传来的被挤压的痛苦,让他想起自己曾有一次被关在狭小的佛像里的经历。
再不限制对方,等自己下一次露出破绽时,未必还能这么好运。
他们下棋的顺序是,火,土,金,水,木。水滴声再次从隐阎王桌前刻漏响起。
又轮到了隐阎王。
不出意料的话,隐阎王还是会选择打破平衡,致孟惜慈于死地。
姜遗光对隐阎王说道:“你是万金堂的杀手,最遵守万金堂的规矩,对么?”
隐阎王不知他要做什么,声音嘶哑地反问:“和你有什么关系?”
姜遗光:“我作为万金堂的雇主,自然和我有关。我只问你,你是不是万金堂的人?”
隐阎王木然道:“是。你为何明知故问?”
姜遗光笑了一下:“当然是要确定你会不会认账了。”
他从袖中取出第二张纸,打开,抖了抖,拿到隐阎王面前不远处。
“请隐阎王杀死姜遗光,这是我和万金堂签的第二份契约。而这,才是第一份契约。”
“请隐阎王,杀死一个名叫明孤雁的女子。”
隐阎王忽然不动了。
她原来就沉默安静地像一尊人偶,不论任何事都不能牵动她的喜怒。但现在的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姜遗光说:“隐阎王,你认识明孤雁,对么?”
隐阎王不愿承认这个名字,可万金堂的第一点就是,杀手在雇主面前不能隐瞒被刺杀对象的行踪。
哪怕要你杀死自己的老母亲、自己的亲生骨肉,乃至你自己,都不能隐瞒!
这是万金堂的铁律。
她只是,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这条规则会被用在自己身上。
姜遗光笃定道:“隐阎王,你就是明孤雁,你不会不承认吧?”
隐阎王,明孤雁望着契约上堂主的字迹和手印,以及契约上的时间,整个人微微颤抖。
她被万金堂堂主收养,从三岁开始拿剑,五岁杀了第一个人,从那以后,她的手从来没有抖过,哪怕要杀死的是她的好姐妹,她也能毫不犹豫地下手。
可现在,她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那个亲口说把她当女儿一样看待的男人……他在二十三年前买下她,却又在二十三年后把她的命卖给了别人。
他说过……会让自己继承万金堂,原来是假的吗?
姜遗光:“你应该认得你们堂主的笔迹,我不至于拿假的骗你。”
明孤雁声音干涩地问:“……为什么?”
姜遗光:“你问的是哪一项?”
明孤雁不依不饶追问:“他为什么会同意?你到底给了什么条件?”
姜遗光不答反问:“这两个问题,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明孤雁哑口无言。
她当然清楚。
不过是自己名声太大,让堂主不安心了。
功高震主。
堂主曾半真半假地开过玩笑,说江湖众人只知有隐阎王,不知有万金堂。
她立马跪下请罪,堂主说他不过讲个笑话。可她心里清楚,这根本不是玩笑话。
其次,她的年纪大了,再过几年就到三十岁。
江湖上过了三十岁的武林高手不少,可过了三十的杀手很少很少。总会有更年轻、更敏锐、也更忠诚的杀手取代他们。
没了隐阎王,万金堂还是那个万金堂,堂主可以养出第二个隐阎王。
可没了万金堂,她就什么也不是。
其他人早就被他们二人这边的反转吸引了目光,孟惜慈特地放慢速度,掷了骰子后不着急移动棋子,而是听他们说话。聂欢和许庭深更是竖起了耳朵。
见一直摆着死人脸的隐阎王终于显露出一点痛苦,聂欢心里愈发快活。
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找出人们内心最脆弱之处,然后“不经意”地戳破,看他们痛苦不堪的样子,这能让她晚上高兴地睡不着觉。
杀人不算什么,诛心才算有本事。
不过姜遗光到底要做什么?
高兴之余,聂欢难免疑惑。
他为什么雇佣隐阎王杀自己还没搞明白呢,现在又反过来利用契约制约隐阎王?那他到底是想死啊还是想活啊?
不对,难不成……他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让隐阎王成为入镜人?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最近朝廷不就是在扩充人手么?
许庭深和聂欢想得差不多,不过他更倾向于姜遗光还有阴谋。他觉得姜遗光用不着把他自己搭上,听说他才出来没多久,这就又入镜了?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刻漏的水快滴完了。
隐阎王盯着骰盅,一动不动,陷入天人交战。
姜遗光把两份契约放在一起,道:“隐阎王,你还认万金堂的规矩吗?”
隐阎王下意识道:“……当然认。”
姜遗光漠然道:“万金堂的规矩你比我懂,身为江湖第一刺客,你几次都没能杀了我,你已经失去了价值,再顶着这个名号,也是耻辱。”
隐阎王猛地抬头盯着他。
她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年幼的自己和那个男人的对话……
“失去了价值的杀手,就不配留在这世上。”
她问:“那我呢?”
“你将成为江湖第一的刺客。”
她又问:“如果我……”
“如果你做不到,就不配当我的女儿,也不配活着。”那个男人笑着用宽厚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头顶,转移到她的咽喉处,轻轻扼住。让她打了个抖,生出毛骨悚然的眷恋感。
姜遗光仍不放过她:“除非,你能再杀一个更难除掉的人来证明自己。”
“比如——曾经的江湖第一杀手,隐阎王。”
他就这么微笑地看着明孤雁。
两份不同的契约,两个不同的时间,要求杀明孤雁的在前,杀他自己在后。
隐阎王要是以万金堂的命令为准,她就该按顺序先杀了自己。
如果她不肯认第一份,那第二份自然也不能作数。
她就不能再对姜遗光下手。
她没能杀姜遗光,已不再是天下第一。
“杀死天下第一杀手,和杀死自己,都是世界最难做到的事。”姜遗光敦敦善诱道。
他这句话有些特别的意味,看起来好像只是在说明孤雁,可眉眼间总带了些别的什么意思。
仿佛不止在说隐阎王,也是在说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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