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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欺骗


    ◎她的谎言◎


    千岱兰心想完蛋了,遇到精神状态不太妙的人了。


    这些人不会是从六院跑出来的吧?


    她沉默着后退一步,看到车里的人笑了。


    他看起来身体不是很好,笑的时候也是苍白的,像被雨水泡皱的花,尽管风姿犹存,但下一刻就会突然坏掉。


    “似乎吓到你了,抱歉,我没有恶意,相反,我还要道歉,”男人缓声说,“为我没有礼貌的小侄女向你道歉。”


    千岱兰想,大晚上黑灯瞎火的,你找这俩一抹黑的大汉堵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你似乎也不太礼貌。


    她观察力强,注意到男人脖子里有闪闪的东西,瞧着像是一个银色的十字架。


    信教的?


    什么教?


    “什么小侄女?你小侄女是谁?”千岱兰继续逼问,“你叫什么?”


    “Ami,梁艾米,”他缓缓说,“我叫梁亦桢。”


    千岱兰留意到这个男人的语速的确很缓慢,但又不是那种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哒的慢——他很像不怎么说普通话的人,似乎需要足够的时间去思考措辞。


    空降来的梁艾米啊。


    千岱兰记起了linda的提醒,说梁艾米的叔叔是JW的一个大股东。


    JW于1985年在厦门创建,千禧年前后,创始人又陆续创建了两个个子品牌,正式建立起JW集团,主打中低端市场;03年,有一英国华裔给了JW大量投资,资金雄厚,JW得以发展迅速。


    千岱兰感觉就是车里的这个人了。


    那个神秘的英国华裔。


    因为他的普通话确实说得有一股子ABC的味——哦不,英国华裔,应该说是BBC。


    “我今天中午才知道艾米任性做的事,”梁亦桢说,“非常抱歉,我已经批评过她。”


    千岱兰说:“然后呢?”


    ——《流星花园》里都讲了,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做什么?


    “然后,”梁亦桢说,“我想请你吃饭,然后商议——你在打电话吗?”


    “是啊,”千岱兰理直气壮,“怎么了?”


    确定对方不是Beck找来的流氓后,千岱兰也不再遮掩手机。


    她确定,这样的人不会因为这种小事来怎么她,否则也太有失风度了。


    梁亦桢问:“给叶洗砚吗?”


    “是我朋友叶洗砚,”千岱兰还记恨着那句’金屋藏娇’,无论对方是真的中文不好、还是故意的——这个词,在现代中,被赋予了太多贬义,听起来像是包养,她对这点很敏感,甚至厌烦,“怎么了?”


    狐假虎威、借叶洗砚的权力谋好处是一回事。


    被一个陌生人当作被包养的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没什么……”梁亦桢说,“你先同他讲电话吧,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能一起吃晚饭,好好聊聊这件事。”


    千岱兰想问他是不是还没有搞清楚时差。


    在公司没有加班的情况下,哪里的大好人在晚上九点、十点吃晚饭呢?


    酒精让她现在比较暴躁,她自若地将手机放在耳旁,听到叶洗砚的呼吸声,后者背景音嘈杂,隐约能听到男人的笑声、谈话声、还有餐碟、杯子碰撞声。


    他一直在听。


    千岱兰叫:“哥哥。”


    “嗯,”叶洗砚说,“别答应,将手机给他。”


    千岱兰舍不得,她背过身,捂着手机,小声:“万一他抢了我的手机就走,怎么办?”


    “是有点伤脑筋,”叶洗砚笑了,停了几秒钟,他说,“我马上过去,别担心。”


    千岱兰说:“不要了,我还是把手机——”


    “没关系,”叶洗砚说,“很快。”


    通话结束,千岱兰看向梁亦桢,摇头。


    “我不能和你去吃饭,”她说,“大晚上的,太危险了。”


    梁亦桢没勉强,只听咔吧一声,他的车门缓缓打开,千岱兰从黑暗中看到车内后排的情况——和普通的车子不同,后排只订了可供一人坐的座椅,而梁亦桢所坐的,竟然是一个轮椅。


    腿上搭着一张驼色的羊绒毯子,大约是怕风。


    那轮椅的金属银和黑,在暗处颇为惹眼。


    这一瞬间,千岱兰感觉自己好像曾经见过这个男人。


    但想不起来了。


    她每天见过的人太多太多了。


    “我不能正常行走,”梁亦桢说,“应当不会对千小姐造成什么危险。”


    千岱兰看了看守在车旁的两个男人,心想这俩男的又不是太监,哪里来的没有危险。


    你当我傻,你只是腿脚不好,但腿脚不好的很多男人,第三条腿未必不好。


    梁亦桢也没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的手机在此时响起;他接通后,语气严厉地说了几句。


    千岱兰只听到他称对方Ami。


    结束通话后,轻轻关上车门;梁亦桢不再坚持请千岱兰吃饭,只是和她聊天,随意地聊她在JW的工作,对方态度虽然恳切,但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千岱兰不可能不迁怒他,只是冷冷淡淡敷敷衍衍地聊着,好不容易坚持到十五分钟后——


    叶洗砚来了。


    他身上的酒精味很重,应当喝了不少酒,千岱兰有点担心。


    显然易见,他们早就是旧相识,认识,不熟的相识。


    这么杵风中谈话显然没有风度,最终,千岱兰还是坐上叶洗砚的车,一同去附近的一家餐厅。


    她担忧地问叶洗砚:“你还行吗?”


    “应该挺行,”这样说着,叶洗砚揉着额头,似乎醉了,“……抱歉,我今天喝多了。”


    千岱兰不知他为什么道歉,她更想道歉,说自己给他惹麻烦了,刚开口,又听他低声说:“其实,今晚我该送一送你。”


    她认为没什么好送的,她是回去上学,又不是扛枪上战场。


    只是今晚,醉酒后的叶洗砚看起来比平常要更平易近人一些。头发并非惯常的那种一丝不苟,微微凌乱,衬衫的领口也比平常更大一些,大约是喝酒后热了,露出的锁骨都是一种绯红。


    看起来很好骑。


    因为疲倦工作,此刻他拥有比平时冷静理智时不同的风味,千岱兰无意识地窥见他的松懈,下意识觉叶洗砚很适合一点意乱情迷,就像之前那次醉酒后的意外——打住。


    她不愿在分别时候还只能联想到这些。


    尽管她的确想过坐在他手臂上。


    太不合时宜了。


    这些突然冒出的念头,就像两个人的身份一样不合时宜。


    千岱兰忽然有点希望他不是前男友的哥哥,这样就能更无顾虑地向他靠近;


    可去掉这个前提,他们现在距离最近的交际,或许只会是搭乘同一个航班,叶洗砚躺在头等舱柔软的位子上休息,而千岱兰在打折特价经济舱上请左边和更左边的客人起来一下,她需要穿过狭窄的空隙去卫生间解决一下问题。


    “别担心,”叶洗砚说,“我和他谈谈。”


    千岱兰想说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倘若出口,又要同他解释自己真正担心的东西。


    有时候,过度的直白会伤害暧昧不清的友谊,语言是降维的,把瞬息多变、复杂纠缠的感情压缩成薄薄、片面的声音——伶牙俐齿的她突然开不了口。


    餐厅中,三个人都没怎么吃东西,千岱兰不知自己是该谴责食物浪费,还是批评这里昂贵的菜单;只从他们的话语中提炼出各自的意思。


    梁亦桢的话印证了千岱兰的猜想,那个店长的位置,原本有极大概率落在千岱兰头上,因为她业绩优秀,副店长做得也不错,不仅有麦怡的推荐,还有田嘉回投桃报李的运作。


    梁艾米空降到这里,自然是先想办法剔除掉千岱兰——这个强有力的、险些成功的竞争者。


    即使千岱兰的学历过关,她也会暗中逼千岱兰主动离职或申请去其他店。


    所谓不进则退,梁艾米对千岱兰也有忌惮,忌惮她会威胁到自己的职位。


    毕竟千岱兰真有实力,也有小小的、积累下的人脉。


    资本家么,想辞退某个员工,为了减少离职赔偿,大多都是用此类方法,降薪、安排不合理的工作,逼得员工主动提离职,这样就能剩下一大笔赔偿金。


    千岱兰明白这点。


    大约梁亦桢听到了些什么,譬如田嘉回至今深信不疑的“千岱兰是叶洗砚女朋友”,才会主动来找她道歉。


    以及——


    “我可以让你去深圳,”梁亦桢说,“下半年,JW在深圳华润中心的旗舰店将升级后重新开业,还缺一名副店长。”


    叶洗砚没说话,他微微侧脸,看千岱兰,等她的答案。


    “抱歉,”千岱兰微笑着拒绝,“我已经有其他打算了。”


    ……


    饭毕,送千岱兰回家,叶洗砚让杨全把车停在巷子口外的路上,自己下车,步行送千岱兰回去。


    月亮明晃晃地高升,药店的老板探头看外面的宾利,心中纳罕,最近有钱人们都怎么了?怎么都喜欢这个车,怎么还都喜欢停这边?


    月下,叶洗砚问:“为什么不选择接受?”


    “因为没意思,”千岱兰放松地说,“我明白了,在这种地方打工,一句学历不符就能让我前功尽弃;给人打工永远都不可能暴富,我再努力,也只会鼓了老板的钱包——不是说努力工作没高薪,而是这种高薪……不能满足我,也太依赖于老板了。现在JW挺风光,未来未必还能继续风风光光。风水轮流转,我看书,发现很多八九十年代的奢侈品,现在也渐渐没落了。”


    叶洗砚含笑看她。


    千岱兰继续说:“而且,现在去深圳的话,差不多还是基本从头来,突然空降副店长,不一定能服众;等我辛辛苦苦,在深圳快干成店长了,好家伙,再来个空降的关系户,我不还得被辞退一次?哎,那老头说得好听,其实,我要真去深圳,也成了关系户……”


    “注意措辞,”叶洗砚笑着说,“梁亦桢今年才三十八,只是生了病,才会憔悴——”


    说到这里,他停一下,不想多谈,转移话题:“我还以为你铁了心要学习。”


    “当然也是铁了心地想学习,”千岱兰坚决开口,“一口唾沫一颗钉,我既然说了要好好学习、好好高考,那就一定会勤奋刻苦……”


    说到这里,她转身,看叶洗砚。


    微风撩起千岱兰的头发,她的马尾被一股劲风吹散了,有发尖戳进眼睛,刺刺挠挠地不舒服,下意识伸手想去揉,听见叶洗砚说:“别动。”


    千岱兰立刻不动了。


    叶洗砚说声抱歉,靠近,低头,看千岱兰的眼睛,发现因为发尾刺激,那只眼睛里蓄了一层泪,是人体的自我保护,在异物入侵时,总会分泌出大量用于自保的体,液。


    千岱兰说:“我眼里是不是进东西了?”


    “不确定,”叶洗砚低头,仔细看她的眼,“看不太清,仰脸。”


    他的左手稳稳地捧住千岱兰的脸,右手将粘在她脸上的发丝轻轻拨开,眼睛不停分泌的液体让右眼微微泛红,叶洗砚透过眼泪看到她两只眼中的血丝。


    睡眠不足,轻微焦虑。


    突然的离职仍旧给她带来不好的影响,间接地反应在身体上,反映在这些微妙的器官上;它们被隐藏得很好,只有那些关心的人才能细心地找寻到。


    光线暗淡,叶洗砚俯身,靠近她的脸,仔细看那只泪汪汪的眼睛,千岱兰努力不眨眼睛,睫毛支撑到发抖。


    她看他,看为她而聚精会神、目不转睛的他。


    千岱兰其实并不喜欢被注视。


    从小到大漂亮惯了,如果一个人像她一样,从有记忆起就被围着夸漂亮,长大后对所有容貌上的称赞早就习以为常,说不上多喜欢,甚至有时候会感觉到麻烦和厌倦。


    但千岱兰喜欢叶洗砚看她时的眼神。


    很少会有情欲,更多的是一种欣赏。


    现在也是。


    她喜欢容貌之外的欣赏目光,就好像有人的眼睛穿过了皮囊,看到她火热的、熊熊燃烧的真实欲,望。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叶洗砚滑落前额的发碰触到千岱兰头发上翘起的几根呆毛,叶洗砚嗅到千岱兰今晚最后一口梅子果汁的味道,千岱兰也被他的温度隔空烫到。


    昏暗的灯光,微醺的酒精,渐渐暖起来的春热,路灯下若有似无的小飞虫,隔壁人家电视机中传来的、带有滋滋电流声的音响。


    千岱兰清楚地看到叶洗砚那个藏起来的右脸颊小酒窝,那一块皮肤和周围有着明显不同,看到他滚动、鲜明的喉结,听到他克制但仍不稳的呼吸,触碰她脸颊的那只手越来越烫——她看着叶洗砚的嘴唇,不知怎么心脏狂跳,不安地快速瞄一眼,发现叶洗砚此刻也正盯着她的嘴唇,而非眼睛。


    只需轻轻一下。


    只需他再低一低头。


    只需她再掂一掂脚。


    他们会贴上正热切注视的、彼此的唇。


    千岱兰的声音有点干:“有吗?”


    “有,”叶洗砚说,又补充,“没有。”


    他放下手,后退一步。


    “眼睛很脆弱,不要乱碰,或许刚才被头发磨到了,”叶洗砚温和地说,“没关系,等一等,就好了。”


    千岱兰盯着他。


    现在不是秋夏,草丛中没有小虫唧唧,她心下却觉怅然:“等一等就会好吗?”


    “会,”叶洗砚微笑,目光温和,“欲速则不达。”


    千岱兰还在怅然,她不知道是因为没有亲到叶洗砚的嘴,还是这即将的别离三年:“可是也有人说,把握时机更重要。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读书三年,我怕我会错过很多东西。”


    “别担心,”叶洗砚叹息,“你已经把握住它了。”


    ……


    2011年3月末,千岱兰回了春意迟迟的沈阳。


    父母都很支持千岱兰从头开始读书,但千岱兰去几个可以接收她的高中学校溜达了一圈,开始怀疑从头读三年这个决定是否真的英明。


    她的底子不差,从高一开始读,似乎有些耽误时间;可若是直接进入高三,又担心自己用一年来备考,是不是太冒险。


    而且……


    千岱兰其实还想赚钱,最好是赚钱读书两不误;爸爸的视力越发受影响了,光靠吃药有点压不住——她想早点带爸爸去医院动手术。


    但手术费也不是小数目。


    一直没有收入,哪怕手中握着那么多存款,千岱兰还是会感到不安。


    或许她天生就是发财命,注定不能清闲。


    两难间,麦姐听说她回来了,高兴极了,力邀她一块吃涮肉。


    聊天中,麦姐无意间提及,先前经常从她们这二批市场拿货的一个铺子,因为要去北京帮儿子照看孩子,决定最近转租。


    千岱兰顿时眼神发亮:“在哪儿?”


    麦姐问千岱兰:“你想盘下来?”


    她知道千岱兰的意思,先前千岱兰在她那里干的时候,还开过玩笑,说今后要是她出去单干了,麦姐能不能帮她按一批价拿货?


    麦姐说了位置。


    千岱兰更心动了。


    那个地方,她知道,附近有一家商场,地下一层开着家乐福,还有些小吃档口,周围也是商业街,还有个高中。


    大学生、附近上班的一些小姑娘,也喜欢逛,人流量大。


    “房租多少?”千岱兰问,“贵吗?”


    麦姐说:“一个月三千,半年起租。”


    那个要转租的铺子,就在商业街上,上下两层,一楼卖衣服,二楼可以住人,合起来租,比商场里的租金便宜得多。


    千岱兰心动就开始行动,反正入学也得等九月份;这段时间,她可以先去看看店铺;二楼能住人的话,她可以把爸妈接过来,实在不行,爸妈看店,她去上学……


    刚好,爸爸也就不用再去建筑工地干体力活——他现在的健康已经不支持再做这样的工作了。


    这样一想,千岱兰觉身体都热起来了。


    说干就干,她第二天就跑去看了位置,发现确实地段不错,只是装修老了些;开服装店最重要的是找准定位,千岱兰就想做18—28左右女孩的生意。


    刚开业,她肯定卖不了多么高档的衣服,重点就是物美价廉、花样多;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买衣服,也是版型先于质量,且要新潮、不能太跟风,不能去拿市场上烂大街的款。


    那装修就得改。


    装修不是件容易事,千岱兰想尽量节省钱,大部分都亲力亲为,她仔仔细细地算了帐,水电基本不用改,但地砖必须要铺,水泥地自流平可不行,不仅显脏,衬得衣服也暗淡;墙面要全部粉刷,室内装饰……


    为了省钱,千岱兰买了仿木条纹的地砖,墙体是单独买材料,自己和爸爸一块重新刷的,故意留了一种粗糙的质感,追求原生态。


    天花板打扫干净后,换了一排环形的射灯,主灯也抛弃常用的灯管,换成一个大吊灯,灯罩是爸爸用木板钉的,刷一层古朴的漆,瞧着也有模有样。她没买什么墙纸也没买流行挂画,买一大堆便宜的干稻草、干芦苇干芦花、干麦穗、干棉花枝等等,修修剪剪,横七竖八地插、吊起来,扯棉麻布和素雅花纹的棉布做装饰,又马不停蹄跑旧货市场,去淘些木头做的中药柜、桌子、衣架……重新打磨上漆后,再搬进来。


    一个胡桃木旧书架,上面摆满从北京寄来的昂贵原版书,下面的绿玻璃被千岱兰卸掉了,自己重新订威廉·莫里斯设计的一款花纹布——是她自己从网上下载的图案纹路,又去找专业布艺喷绘店做出来的。


    爸爸千军看呆了,竖起大拇指:“真好看啊,我们红红就是能干。”


    千岱兰还在精力旺盛地四处跑,动手改造旧服装店,去旧货市场又蹲了个一米八的石膏像,捯饬干净后也放在店里,就放在中岛台前、一个米白色的布艺沙发前。


    布艺沙发也是二手的,千岱兰的妈妈周芸重新缝了沙发套,盖了张千岱兰买来的新毛毯。


    店名是一整块打磨、刷漆后的木头板,千岱兰自己写的店名,只有一个字——「红」,爸爸一点点用锥子榔头砸出来,添一层红色的、热烈的漆。


    四月末,千岱兰的小店紧锣密鼓地正式开业,第一批货还是从麦姐那边选的。麦姐从广州一批市场拿的货多少钱,给千岱兰就算了多少钱;千岱兰没进太多,算好件数、单价和利润,第一批只拿了两万块,不到一周,就去找麦姐补单——


    卖得不错。


    千岱兰干了这么多年服装销售,看了形形色色时尚杂志,眼光越来越毒辣。她现在不需要去认那种会成为“爆款”,她自己会挑出来那些版型好、兼具设计和实穿性的衣服。


    她给每一个进店的客人推荐适合她们的衣服,耐心地询问她们的需求,再根据个性搭配、用漂亮的雪梨纸和定制了店名的纸袋包装,言笑晏晏,耐心十足。


    千岱兰还搞了会员积分制,模仿JW的规则,报姓名和手机号建立会员,买一次衣服,就按照实付款价格来积分,积分到达一定额度,可以兑换小礼物。


    等到会员生日时,千岱兰还推出生日月折扣和双倍积分活动,生日月来购物,享受九折的优惠,但仅限一单。


    服装店生意很好,可千岱兰也渐渐地发现了问题。


    现在店里的回头客,基本都是冲着千岱兰的搭配和推荐来的,还有她的伶牙利齿;妈妈周芸性格文静,爸爸千军也讷言,俩人不善言辞也就罢了,重要的是不会搭配——


    千岱兰试过一次,她出门拿货,那一天,店里的生意就很差,即使有过来的客人,听说她不在,也是掉头就走。


    要等九月份,她去上学后,这店里的生意肉眼可见的会一落千丈。


    千岱兰咬牙,想了很久。


    最终,她还是给高中招生处的老师打电话,说可能没办法去上课,问可不可以先保留学籍呢?她不一定能直接上课,能否来参加后续的期末考、会考等考试?


    以及……


    “学校的试卷和学习资料,”千岱兰握着手机,低声问,“我可以单独订吗?”


    做好饭、下楼叫女儿吃饭的周芸,看到千岱兰放下手机。


    垂着手,一手手机,一手缓慢抚摸过自制的木头挂衣架。


    周芸看到千岱兰在书架前站了很久,很久。


    她身后的墙上,贴着一张纸。


    「小店利润微薄,欢迎试穿,谢绝还价」


    那字体娟秀漂亮,是千岱兰亲手写的。


    六月末,广州的一批市场开始清货——仓储费昂贵,源头档口都急需把手上一些或断码、或色不齐、或滞销的货特价清仓处理,换来现金流后,马不停蹄地投入新季新品研发、生产中,有些档口,在七月末八月初就开始开秋季新品发布。


    正常情况下,这种清仓货品,像麦姐这样的客户,可以直接打电话订;不过,到这个时候,服装店拿夏装也会谨慎,天气越热,夏装拿货越是少。麦姐只订了一些,她的注意力全都在今年的档口秋季新品上,无论如何,这个时候,她都要去看看。


    千岱兰也要去。


    她想去多看看几个档口的风格,然后……直接从一批拿货。


    麦姐乐得有人作伴,她信任千岱兰眼光,还计划着和千岱兰一起拼;说到底,千岱兰也只是一个小服装店,还注重独特性,消化不了太多货。


    这一次来广州,千岱兰特意走叶洗砚提到的一德路,在附近吃了猪脚面。


    她还没想好怎么把钱还给叶洗砚,怎么告诉他,自己还是没选择去读高一。


    ……怎么讲。


    千岱兰有点丧气。


    啊。


    预测到的,他一定会生气。


    事实上,千岱兰从回沈阳后就很忙,装修,上货,宣传,卖衣服,盘货……中间还带爸爸妈妈去做了一次理疗,她每天睁眼闭眼都是自己的小店,完全腾不出时间和叶洗砚好好交谈。


    她第一次对沟通产生拖延心理,总觉得再拖一拖,延一延——


    拖延到她想到合适的措辞。


    然后就拖到现在。


    八月。


    距离开学只剩一个月了,这么短的时间,她还没想好如何向叶洗砚坦白。


    这个时候的广州热得出奇,暴雨来得急,去得也急,下完雨后的空气也不畅快,仍旧闷热得如蒸笼。


    千岱兰吃完面,用自带的纸巾擦完汗,在附近买了一杯竹蔗茅根水,决定再等等。


    再等等,等等再说。


    一晃眼,九月。


    深圳。


    上午十点。


    叶洗砚在办公室中熬了一整晚,早上八点吃早餐,九点准时开会。


    会议结束后,他回到办公室,喝提神用的黑咖啡,看到手机屏幕时,才意识到,今天是九月一号。


    全国中小学统一的开学时间。


    在下属抱着一摞资料推开玻璃门时,叶洗砚给千岱兰发去一条短信。


    「恭喜你,千岱兰同学,祝愿你高一生活愉快,学习顺利」


    发完又想起来,高中一般不允许学生带手机。


    ……熬夜熬得神智不清了。


    叶洗砚无奈地笑,刚想把手机放下,它却震动了一下。


    本该在学校中参加开学仪式、或在教室听老师讲话的千岱兰。


    在这个时候异常地、及时地给他回了短信。


    千岱兰:「谢谢哥哥!我会努力学习的,绝不辜负哥哥的期望!」


    ?


    作者有话说:


    谈到高考这件事了,有宝宝问,为什么不让岱兰去深圳读高中呢?


    其实很好理解,因为目前只有少数省份允许其他省的学生来参加高考,据我所知,山东和河南都允许——指没有山东/河南省的户籍,但可以报名在山东/河南参加高考,为的是方便那些父母在这两地工作、定居却暂时未取得户籍的学生。


    岱兰如果想去深圳参加高考的话,必须有深圳的户籍;当然,可以让叶洗砚让她过来,也能解决学籍问题——但这样写,其实有点不太尊重那么多辛辛苦苦高考的学生;岱兰能考多少分,都是我操纵的,我甚至可以写她考700多分(虽然有点浮夸了QWQ),但不能够在这种事情上太轻佻。


    现实中肯定也有很多“高考移民”,尽管国家和各地教育厅都在压制这种行为。我们上学的时候,就有人会悄悄地运作,去某些教育资源不够好的省份买房、落户,弄个高中学籍,然后去上学(或直接留在教育资源优秀的省份读高中),参加那边的高考。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高考也是,但已经算得上是尽量公平的一个途径了。


    我不想在故事中也破坏这种“公平”。


    不要信读书无用论,读书真的有用,对于家境不算好的孩子们来说,读书绝对是最优的选择。


    (尤其是女孩子!!!)


    本章掉落200个小红包包~


    第 32 章 疑点


    ◎豪华大酒店,破旧小旅馆◎


    九月的沈阳最高温不过二十五度,最低温则在十度左右徘徊。


    十点钟,千岱兰早早地开了服装店的门,今天是2011年9月1日,星期四,工作日一般不会很忙,她坐在收银台后,专心致志地做刚从学校里拿出来的摸底考试试卷。


    千岱兰在六月末参加的统一测验成绩很不错,尤其是英文和数学,英文115,数学110(满分120分制);尽管不能在高中按部就班地学习,但老师仍旧乐意帮她额外留一份试卷和资料——她的确也交了资料费和试卷印刷费。


    不像北京的快节奏,沈阳的十点是干燥又舒适的,门前步行街铺着石砖,负责清洁工作的环卫阿姨穿着黄马甲走过,太阳从光洁的石板上跳跃、跳跃,一路跃到千岱兰小店里铺设的光滑地砖上。


    周芸解了围裙下楼,问千岱兰:“中午吃个肉段茄子,我再买几根黄瓜几颗青菜,调个蘸酱,好不好?”


    千岱兰头也不抬,说好。


    她掐着秒表,按时做完试卷,检查一遍,才看到旁边叶洗砚发的短信。


    叶洗砚:「沈阳的高中允许带手机吗?」


    千岱兰眼皮一跳,她回。


    千岱兰:「今天开学第一天,是特例」


    千岱兰:「哥哥,十月一国庆节,我想去深圳见见你,有话要和你说」


    千岱兰:「方便吗」


    这一次,等到千岱兰吃午饭时,对方才回复。


    叶洗砚:「学习要紧」


    叶洗砚:「听说沈阳西塔的烤肉很不错,岱兰可以请我吃么?」


    千岱兰:「可是我已经订了去深圳的机票啦」


    千岱兰:「退机票的钱好贵的」


    千岱兰:「怎么办,哥哥」


    叶洗砚:「怎么办,岱兰」


    叶洗砚:「看来我只好多多留意,留意深圳有什么菜适合招待你」


    叶洗砚:「微笑」


    千岱兰放下手机,起身,又给自己盛一碗米饭。


    妈妈做的肉段茄子很香,茄子就适合大油和肉来做,又软又香。洗干净的黄瓜和生菜凉丝丝、脆生生、清甜清甜,不蘸酱吃也舒坦。


    二楼空间很小,一张餐桌,另一张桌子摆放着电煮锅、切菜板等东西,隔出来的房间是爸妈的卧室,千岱兰则住在直不起腰的小阁楼,需要借助一个从天花板上拉下来的小梯子,去上面睡觉。


    “十月一,我去深圳,”千岱兰对父母说,“去看看有没有质量更好的、更特殊的档口;咱们店里也得再多雇一个人,兼职的也行,最好是个年轻、能静得下心去学的女孩……不然忙不过来,我还想参加学校里的考试呢。”


    千军和周芸都点头同意,毫无异义。


    千岱兰把肉往妈妈碗里夹。


    “妈,多吃肉,”她说,“钱不是省出来的,是挣出来的。您多吃点,把身体养好。”


    身体好了,才有精力把生意搞好。


    一到周六周日,还有工作日晚上六七点,店里生意就好得不得了。


    有麦姐帮助,千岱兰直接从一批市场拿货,天然比那些从二批拿货的店有价格优势。更不要说她每次选款眼光毒辣,大方又漂亮,还有特殊小设计,就算是个普通的T恤,也都要穿起来更漂亮的大圆弧领口,或缀小琉璃珠刺绣,或有两侧小开叉,和其他店里卖得截然不同。


    价格么,还能和其他店铺普通货持平,甚至因为千岱兰的不还价和会员积分制度,纵使其他店里有类似的,人也乐意来千岱兰店里光顾。


    招聘的公告贴出去,陆续有人应聘,不到一周,千岱兰就选定了一个文文静静的姑娘。


    女孩名叫赵雅涵,在附近的大学里上大二,皮肤很白,165个子,瘦瘦的,说话慢声细语;千军一开始担心这小姑娘太内秀,嗓门也不大,但千岱兰坚持就要她。


    赵雅涵大二课不算多,没课的时候都来店里,第一个月试用期,千岱兰按小时给她结工钱,通过试用期后,再按照小时+销售提成给她算钱。


    千岱兰也就又多了一项工作——


    紧急给赵雅涵做培训,教她如何快速地帮客人选择合适的服装及搭配。


    “推荐衣服记得要扬长避短,客人胸型漂亮,就推荐能凸显身材的修身衣服;客人腿长且细,就推荐裙装;腿型不够流畅,那就别推荐贴身牛仔裤,优先推荐宽松直筒裤;方圆脸的客人,记得推荐低领的衣服,脖颈处露肤面积越大,越适合方圆脸姑娘,显得脖颈修长……”


    千岱兰叮嘱赵雅涵:“如果客人让你帮她选搭配单品,记得,千万别从头到脚都是元素堆砌,要保持好平衡度。客人如果穿了蕾丝上衣,就千万别再推荐泡泡裙。碎花裙要首选搭皮衣或硬挺的牛仔,柔软的针织吊带内搭,外面适合硬挺的西装外套……”


    赵雅涵记,千岱兰讲。


    讲完后,如果没有客人,千岱兰就用新课文新资料温习,她先前已经自学过一遍,现在根据王后雄系列的讲义,重新温习第二遍,继续做学校里发的、及自己购买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晚上,千岱兰对照答案,用红笔把自己做过的试卷打分,然后拍照,再发给叶洗砚。


    她拍得很仔细,一张试卷分八次拍,要把每一处都拍给他看。


    只是,向叶洗砚展示自己错误的时候,千岱兰还是有点羞涩,故意把那些错题拍得模糊,希望他的眼中只能看清楚她的优点。


    今年七月份,千岱兰报名参加了会考,现在成绩出来,最差的化学和语文也低空飞过及格线,会考合格意味着拥有了高中同等学力,下一年六月,千岱兰就可以以社会人士的身份参加高考。


    而不必再等两年。


    长长地伸个懒腰,服装店已经打烊,外面的卷帘门放下,玻璃门也从内上了锁。


    满屋子都是淡淡的、衣服特有的纺织品味道,千岱兰起身,琢磨着岛台要不要搞点首饰之类的东西,卖不起贵的,卖点小发夹发绳发圈小手链什么的也行,总要把店里每一块都利用起来——但其他服装店也都在搭配着卖这些,附近还有那么多品类更丰富、更多选择的小饰品店,她如何才能从中脱颖而出呢?


    千岱兰思考着,手机又响了一下。


    她拿起手机,看到叶洗砚发来的短信。


    叶洗砚:「成绩很不错」


    叶洗砚:「我该给勤奋好学的岱兰同学什么奖励呢」


    夜晚很安静,现在是晚上九点二十分,刚刚拖了地后的千军也已经休息了。


    收银台上放着的贴粉钻计算机闪闪发亮,这是麦姐送她的开业大礼包之一,另一摞是课本、教材、试卷、笔记、草稿……


    千岱兰先回复一个北京的客人,告诉她,自己现在已经从JW离职了。


    她将Linda的联系方式推荐给了她。


    回复完后,千岱兰才重新点开和叶洗砚的对话框。


    就像有时候看到电影高,潮时刻会暂停,看到好看的小说高、潮时会暂时合上书页。


    千岱兰现在给叶洗砚回复之前,也会暂时关一下手机的屏幕。


    她现在不太确定这种心理叫什么,就好像延迟一些,会让愉悦来得更持久。


    和紫薇中期有节奏的中断一模一样。


    千岱兰平稳了呼吸,才给叶洗砚回复。


    千岱兰:「那哥哥就请我吃深圳的特色菜吧」


    千岱兰:「你也会看其他资助学生成绩单吗」


    千岱兰:「你也会给其他好学生奖励吗?」


    剩下这两句话,一发出去,千岱兰就有点后悔。


    为什么微信没有撤回的功能呢?为什么刚才网速不能再慢一点点呢?为什么她会忽然间不动脑子就发这两句话呢?


    叶洗砚回复了她。


    叶洗砚:「好问题」


    叶洗砚:「你也会给其他人看你的成绩单吗?」


    叶洗砚:「你也会接受其他人给你的奖励吗?」


    千岱兰认为叶洗砚不该练习网球的,该去打太极拳。


    千岱兰:「哥哥不想讲就算啦,反正我也不是特别想要知道」


    这条消息的发送和叶洗砚的回复,几乎同时发生。


    叶洗砚:「我没有加过其他资助人的联系方式」


    千岱兰心中一动,还有点心中一虚。


    因为她给好多人看过了成绩单。


    叶洗砚下一句话紧接着而来。


    叶洗砚:「我想,如果你感兴趣的话,等十一假期,我们可以好好讨论这个话题」


    叶洗砚:「你现在的重要任务还是学习」


    幸好,他没有再继续上一个问题。


    千岱兰:「刚好,哥哥,我也有要紧的事情想和你聊聊」


    千岱兰发了个呲牙大笑的表情,上下两排牙都露出来的圆圆小黄脸——


    叶洗砚仍旧回复微笑。


    十月一前几天,千岱兰一直在和隔壁格子铺的店老板聊天,有时候周芸买了水果,她也送点过去。


    隔壁这家格子铺生意不错,店老板是个25岁的洋气大美女,喜欢逛千岱兰的店,千岱兰就给她最低折扣;一来二去,千岱兰从她口中套到不少有用信息,包括现在大学生和上班族,似乎都比较喜欢水晶疗愈类的东西。


    格子铺里,水晶相关卖得也不错。


    水晶疗愈啊……具体能做什么首饰呢?


    与此同时,千岱兰也收到一条北京曾经客户的微信。


    蝴蝶飞飞(166,50kg,广告设计师,偏好绚烂色彩的衣服):「Mila,你朋友圈发的那条连衣裙很漂亮,看起来很适合去三亚逛夜市」


    蝴蝶飞飞(166,50kg,广告设计师,偏好绚烂色彩的衣服):「多少钱?我银行卡转给你,你能寄给我吗?」


    千岱兰很诚恳,告诉这个客户,说这条连衣裙的材质是涤纶和棉混纺,价格很低,但质量上肯定不及JW——


    对方说没关系,反正去旅游穿贵裙子,弄脏了肯定心疼。


    问清价格后,痛快去银行转账,又叮嘱千岱兰,以后多往朋友圈发发衣服照片,她很喜欢千岱兰的审美。


    “对了,”客户还问她,“你怎么不开个淘宝店呢?这样网上买东西会更方便。”


    千岱兰愣了一下,觉得这主意不错。


    只是还没来得及深入研究网上开店的事情,十月一如约而至,做好准备的千岱兰,搭乘上了从沈阳至深圳的航班。


    她这次来仍旧是轻装简行,就背一个双肩包;十月的深圳的风热辣辣,大家都穿穿短袖短裤,千岱兰热得满头大汗,只觉空气要把自己给蒸熟了,将长袖外套系在腰上,晕晕乎乎地跟着拥挤人潮出门,一眼看到接机的杨全。


    他还举着个白色的大大大牌子,周围一圈粉红色的纱纱,一层层铺着蕾丝裙边,中间是闪闪发光的彩色水钻,拼出了“千岱兰”三个大字,下面用粉笔写着「欢迎小公主回家」的字样。


    好久没见,千岱兰背着双肩包跑,双肩包打臀上半截、打得kuakua响,她冲到杨全面前笑。


    “咋搞的,”她爽朗地说,“这也太酷了!!!”


    “洗砚哥说你第一次来深圳机场,不熟悉,让我搞个显眼的牌子,”杨全炫耀,“够显眼吧?”


    千岱兰竖起大拇指。


    “帅呆了酷毙了!精彩到猪看到都要咣咣放屁了!”


    这个“帅呆了酷毙了”的接机名牌,虽然得到千岱兰的大加赞赏,却并未俘虏叶洗砚的视线——


    他看一眼这接机名牌,转过脸,叹一口气,极度挣扎似的,再转脸看一眼,继续叹气。


    千岱兰一直盯着叶洗砚的脸,发现他连叹气都好看。


    又是大半年没见,千岱兰发现叶洗砚怎么能这么帅呢,而且还是那种越看越好看。


    浓烈立体的五官,身材也好,衬衫合体,但在他坐下或抬手时,千岱兰总会忍不住盯着他这具衬衫下的身体看。


    她想要抱一抱。


    但突然的拥抱算性,骚扰。


    “你的审美,”叶洗砚看着那名牌叹气,斟酌着评价杨全,“似乎有些童真。”


    杨全笑:“但是岱兰肯定喜欢。”


    千岱兰已经依依不舍地摸那接机牌了:“要不是不方便带,我都想把它带走了。”


    “嗯?”叶洗砚笑着问,“带去能做什么?”


    “当然是放在店——”千岱兰说,“踮起脚尖才能够到的地方,天天摆着看,这么酷!还有我名字哎!”


    叶洗砚失笑。


    “看来我的确不太了解现在高中生之间的流行……”他停下,目光柔和,“你来深圳,我订好了酒店,就在我家附近。”


    千岱兰说好。


    她其实以为叶洗砚会邀请自己住进他的家中,但安排住酒店也没问题;


    千岱兰乘飞机来的路上也很担心,她这么漂亮,叶洗砚也这么帅,俩人关系现在还这么暧昧;万一忍不住和叶洗砚孤男寡女擦出点激烈火花、不小心滚了床单,怎么办呢?她计划了明天要好好在深圳玩一天,然后就要遛去南油逛批发市场呢。


    这时候上床虽然大概率会很爽,可也会严重耽误她的工作。


    ——冷不丁,千岱兰记起,杨全之前曾说过,叶洗砚不喜欢外人住在自己家中。


    她现在还没把叶洗砚变成内人呢,顶多算“自己人”。


    叶洗砚在吃这件事上颇为精通,现在招待千岱兰,把她招待得肚皮滚滚,心满意足,撑到她走路都扶墙,颤颤地挪着终于放松下的腿。


    当叶洗砚提出在附近公园散步的时候,千岱兰完全没有拒绝。


    只有两天,她在深圳只会再留两天,大后天,千岱兰就会假装去机场;实际上,偷偷摸摸地溜走,跑去南油市场。


    那边有好几个档口,专门卖各类大牌的各种高仿,千岱兰早就有所耳闻,只是还未去看过。


    公园中寂静无声,千岱兰把银行卡重新还给叶洗砚。


    “里面还是当初哥哥送我的那三十万,当时密码设置了哥哥的生日,”她说,“三十万都在卡里,我一分钱都没动。”


    叶洗砚问:“怎么没用?”


    “我在JW上班的这些时间也赚了不少钱,”千岱兰说,“回去后,我杂七杂八地加起来,算了算,差不多也够了。我爸妈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我走读,不吃食堂,而且我成绩好,学费有优惠……算下来,三年也花不了多少钱,足够了。”


    叶洗砚没接:“手上宽裕些,总比紧巴巴地好。”


    “哥哥知道,上次那个老头……梁亦桢先生,怎么说我的吗?”千岱兰认真地问,“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清楚那个词。”


    叶洗砚问:“什么?”


    “金屋藏娇,”千岱兰说,“他问我,是不是你在北京金屋藏娇的那个娇。”


    叶洗砚微怔。


    他慢慢地皱眉:“的确,我也听梁亦桢说了,JW内部有一些流言,说我们是男女朋友关系……”


    “既然已经传开了,”千岱兰板着脸,“现在找流言源头已经没意义了。”


    她心想天姥娘耶,该不会是田嘉回传出去的吧……


    叶洗砚微笑颔首:“的确。”


    “我觉得这也太欺负人了,说得我就和被你包养似的,”千岱兰说,“也太欺负哥哥了,如果你真要包养一个女孩,肯定会特别大方。”


    叶洗砚失笑:“我只会大方,不会包养。”


    “哥哥干嘛和我说这些?”千岱兰飞快转过脸,她清清嗓子,“这是哥哥的隐私。”


    两人在微雨后的朱槿花侧慢慢地走,微风送来一池的香气,荷花的清淡,荷叶梗特有的清冽香,还有裹挟着淤泥淡腥味的潮气,缓缓地渡来。


    叶洗砚看着千岱兰扎起的高马尾,天气太热,她又穿长裤,脖颈后一层密密细细的汗水,几缕头发也贴在上面。


    她似乎很容易出汗。


    流泪,流汗,流……都这样,源源不断。


    “有些时候,”叶洗砚说,“对你不算隐私。”


    千岱兰站定,侧身看他一眼。


    这边有绿树遮阴,阳光稀薄,朱槿花开得也不如适才无遮挡区的地方厚;但,纵使阳光稀薄、有大树争肥,怒放的朱槿花仍旧红如火,赤赤热热。


    叶洗砚感觉千岱兰想对自己说些什么。


    她今天频频欲言又止。


    他给予了充足的耐心,等她说出想藏起的秘密。


    “……这三十万,我拿着不踏实,”千岱兰说,“因为我不是到了没这三十万就吃不上饭、活不下去、什么都干不了的地步。”


    叶洗砚说:“如果到了那个地步,我希望你能接受的,不止是这三十万。”


    “不,不,”千岱兰说,“就是吧,肯定还会有其他家庭困难的人更需要帮助,那些住在山上的姑娘呢,那些交不起学费被迫要辍学的女孩子呢?那些贫困山区里——上课都要走山路走木桥的孩子们呢?哥哥的这三十万,对我来说是锦上添花,但我更希望,哥哥如果有捐赠意向的话,先去雪中送炭。”


    叶洗砚看着她:“这不冲突。”


    “但我很冲突,”千岱兰坦言,“我试过去接受,但发现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办法忍受……怎么说呢,它还是让我感觉到很羞愧,很内疚。”


    叶洗砚皱眉。


    “因为这笔钱,那天晚上,梁亦桢用’金屋藏娇’这个词的时候,我都没能骂回去,理不直气也不壮的,”千岱兰将这个银行卡双手递给他,恳切,“就当是为了我的尊严和良心,也把它拿回去,好吗?”


    叶洗砚慢慢地叹口气:“……你啊。”


    他最终还是拿走那张银行卡。


    “这么倔,”叶洗砚垂眼,“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倔?”


    “现在你发现也不迟,”千岱兰长舒一口气,她笑,虎牙小尖尖,直起身体,“现在我终于能直起腰和你讲话了。”


    “学习呢?”叶洗砚问,“最近学业如何?我看你已经开始在做高考冲刺的模拟试卷——沈阳的高一就开始训练高考卷么?”


    “嗯,是我自己多订了一份高三学生的,想挑战挑战,”千岱兰匆匆转移话题,“对了,哥哥,我爸妈用之前的攒的钱,在学校附近开了个小店……现在生意还挺不错,所以哥哥也不用太担心我的经济状况。”


    叶洗砚笑:“那是我多想了,抱歉,我不该自以为是地认为你需要这笔资助,还让你这样为难。”


    “没有没有,”千岱兰最终还是没能把真相说出口,她摆手,“我知道……但世事难料。”


    她非常挣扎,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叶洗砚——不然还是算了,反正下一年六月她就要高考——考好了再告诉他吧。


    否则,考差劲了呢?


    她还是不希望叶洗砚认为她太“急功近利”。


    叶洗砚瞧千岱兰困扰,微微一顿。


    “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惆怅?”他不动声色,观察她,“虽然现在不算早,但正常情况下,高中生恋爱仍旧算早恋……知道吗?”


    千岱兰一分神,没听清,恍然回过神,只点头。


    “知道,知道。”


    其实她乱到没注意叶洗砚在讲什么。


    眨眼,约定好的“离圳日”到了。


    叶洗砚让千岱兰留下地址,他说有些书要送给她,书本太重,不如寄过去。


    千岱兰写下了店铺地址。


    这次离开,依然是杨全送她去机场,千岱兰以“不方便停车、不希望太麻烦他们”为由,拒绝二人送她进候机大厅。


    千岱兰背着双肩包,若无其事地进了玻璃门,蹲在角落里,熬过了十分钟,确定外面没人后,才伸出脑袋,左看看右看看,谨慎地离开。


    工作人员以为她走错了地,指:“小姑娘,这里,从这里进去值机——”


    “谢啦,”千岱兰冲他灿烂一笑,“不好意思呀,我看错时间了,bye~”


    她离开候机厅,去找机场大巴,转公交,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到了南油批发市场。


    千岱兰在附近找了家小旅馆,开了一间窄窄的小房子,住两晚。


    住上两晚,逛齐了这边的店,摸清底后,买了货,加上那些卖货人的联系方式……最后一天,她就直奔深圳火车站,晚上在火车站附近住一天,第二天上午坐火车回家。


    机票还是太贵了。


    千岱兰想。


    她进入宾馆小小的房间中,地面潮湿得像是积了一层水,又窄又小又闷,千岱兰打开窗户,发现外面一株火红的朱槿花开得热烈,日头下耀眼的红,红到好似能刺破这小旅馆的阴暗。


    看。


    无论什么环境,都不耽误朱槿开花。


    ……


    叶洗砚一直在公司。


    晚八点,他回家,听到杨全说,订的书和高价购买的试卷、资料都已经到了。


    是各种各样的试卷和教材,包括曾被选为辽宁高考命题组的老师著作,及辽宁一些省重点高中内部出的试卷和学习材料。


    打包后,直接寄给千岱兰。


    叶洗砚俯身手写她的收货地址,辽宁省沈阳市……


    写到最后“红服装店”时,叶洗砚微微皱眉。


    ——千岱兰可没有告诉他,她父母开的小店,竟然是一家服装店。


    ——在这个时候忽然间说来深圳,深圳有什么?


    ——深圳和沈阳一南一北,距离这样远,十一假期珍贵,她为什么大费周章过来,只在这里住短短三天?


    ——他不会如叶熙京那样自恋,不会自恋到以为千岱兰这样折腾只是想见他一面。


    服装……深圳……短短三天……


    忽然间,叶洗砚放下笔:“杨全。”


    杨全在门外电梯厅中奋斗,努力用厚厚的泡沫和气泡包装袋,来打包那个用彩钻贴成“千岱兰”的接机牌。


    听到老板的声音,他探头,头发上还有细小的、雪白泡沫球球,眼镜上也吸了唧唧歪歪小球球:“怎么了,洗砚哥?”


    “杨全,”叶洗砚沉着脸,说,“今天上午,你究竟有没有亲眼看到岱兰去值机?”


    ?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


    很多00或者05后的宝宝妹妹们,可能不知道什么是格子铺。


    我小学初中时候特别爱逛,一个店里好几个货架,每个架子上的格子里都摆满了不同的东西,小首饰啦,针钩的小东西,文具,追星的卡片……等等。


    格子铺相当于一种寄售的中介,卖家可以租赁一个格子,把东西放在这里代售。


    但读高中的时候,好多格子铺都渐渐消失不见了。


    千岱兰现在还是二十多岁出头的小姑娘呢。


    她不是完美无缺的人设,所以我允许她迷茫,允许她徘徊,也允许她“犯错”。


    人生的容错率其实没我们想象中那么低,人都会犯错的呀,除了生死,没有什么是会搞砸人生的大事。


    所以我其实不太喜欢高中打鸡血时一些’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之类的标语,也不喜欢“高考决定人生”之类的话,高考很重要,但也并不真的能决定人生。


    这么说吧,我读的高中后期实行高压政策,年年都有学生跳楼,那种压抑又痛苦的氛围,我现在想起来还会很难过,因为我读高中时,也会被学业压到喘不动气、失眠、焦虑、脱发、神经性的胃痛、吃不下东西、持续呕吐……


    人生没有那么多决定局。高考失利还可以复读,也有一个高中校友,普通专科升二本、再考研到北大哲学系,被老师当例子教育我们。


    永远不放弃对向上的渴望,我觉得这才是“决定局”。


    很多时候,回头看,发现那个时候我们把对某些东西的恐惧放大了。


    当然,我不是在指责高中时的我怯懦,我只是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很可怜。


    就像现在的岱兰,她才二十岁呀,她见过一些世面经历过社会很多事,可她毕竟才二十岁呀。


    二十岁的年纪,怎么能将所有事情都做到完美得令所有人满意呢?我相信,她之后也不会为今天的选择而后悔,因为她是千岱兰。


    因为“我坚信,我就是天选之女。目前为止,我所经历的一切,无论好的坏的,都是我成功之前必须经历的考验;只要是我选择的,就是正确的;只要我认为正确的,就是对的。”


    本章掉落200个小红包包~


    第 33 章 火车站


    ◎怒气、醋与爱◎


    深圳的夜晚又在下雨。


    南方的雨水比北方多,空气湿润到人似乎也能长出鳃鳍,从旋转玻璃门离开时,叶洗砚感受到外界的风裹挟着细润的雨袭了一身。


    叶洗砚在杭州读的中学,寒暑假就住在姥爷的老宅里,老宅所属的村落已经被纳入西湖景区中,空气清新,也安静,适合休养。姥爷叶素华原姓姚,起初是个茶农,祖祖辈辈都种茶田;生于上海、家境优渥的叶玲丽小姐高中刚毕业,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来到西湖畔做支教老师,就住在叶素华所在的村落,一来二去,她看中了叶素华的机灵头脑和身强力壮。


    这番并不对等的感情自然遭到强烈反对,叶玲丽家中富裕,父母弟弟早已在七年前移居香港,只有她和奶妈、一个哥哥因意外留下。


    叶玲丽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也是性格最倔强的一个,执意要同心上人结为夫妻,哥哥疼她,也没有办法,只要求姚素华改姓叶,要求他入赘。


    待到改革开放时期,叶素华的经商头脑令他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毅然带妻女奔赴上海经商。再加上香港那边岳丈家的助力,他赚得盆满钵满,兑现了当初的诺言。


    叶玲丽生育孩子痛苦,叶素华不忍妻子再度受难,膝下只有叶简荷一个女儿;而叶简荷自生下叶洗砚后,就同丈夫叶平西感情破裂,之后也不愿再生育。


    作为唯一的孩子,叶素华待叶洗砚如金疙瘩一样。积累到如今,早已聘请专业的金融公司打理财产,他也早早放权给叶简荷女士,亲力亲为地教叶洗砚练字学画,督促着一同跑步散步,常常是从梅坞问茶跑到灵隐寺,或从云栖竹径前往法喜寺。


    北京的雨凌烈冰冷,杭州的雨潮润温和,而深圳的雨湿热粘稠,诡谲多变,像皮肤上永远裹了一层洗不净的膜,凝重,湿漉漉地透不过气。


    杨全的消息也令叶洗砚透不过气。


    他看到千岱兰进候机厅的玻璃大门后就离开了——后面的车一直按喇叭催促,那个地方有工作人员指挥交通,杨全也不便停留太久。


    至于为什么没有去停车场,则是千岱兰要求,她说那样太麻烦了。


    “麻烦就不送了?”叶洗砚问杨全,“她第一次来深圳机场,在里面迷路了怎么办?”


    杨全忙不迭地撑起大黑伞:“应该还有工作人员。”


    叶洗砚问:“万一她遇到人贩子怎么办?”


    杨全高高举起伞,跟在他身后,快走几步:“岱兰已经二十岁了,应该不会有人贩子去拐卖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吧?”


    叶洗砚冷冷看他:“这种事还少吗?”


    杨全说:“其实机场里不一定会有人贩子……你是不是担心岱兰会被人骗?”


    “……算了,”叶洗砚闭一闭眼睛,“她不去骗人我就谢天谢地了。”


    杨全说:“那我们现在是要去……?”


    “去机场附近,”叶洗砚说,“我记得那附近有几家便利店和快餐店,去查查监控。”


    杨全突兀地啊一声,后知后觉:“洗砚哥,你觉得,岱兰没上飞机?”


    “嗯。”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给她打电话?”


    “打过,她说已经到沈阳,在陪妈妈逛市场,”叶洗砚说,“我听到她那边乱糟糟的一团,周围还有人叫卖咸水角……这个时候,沈阳哪里的市场会卖咸水角。”


    杨全提出:“那你为什么不让她说真话?反正都这样了,直接问,也能问出来。”


    “我以什么立场?”叶洗砚问杨全,“她前男友哥哥的立场?”


    杨全不说话了。


    他看着叶洗砚上车——杨全已经下班了,叶洗砚不可能让他继续疲劳驾驶,换了个司机,要去往机场。


    撑起一把大黑伞,夜晚的雨水尽数浇在杨全的肩背上,他只用力撑高,不能让丝毫水滴落在叶洗砚身上。


    衣服都没换的叶洗砚上车,面容阴沉,一言不发。


    杨全关上车门,撑着伞,隔着蒙上一层雨雾的玻璃,看到叶洗砚紧皱的眉;看他如今的模样,不知怎么,总觉得怪异——


    他没敢将话问出口。


    ——那您现在又是以什么立场去找千岱兰?


    ——完全不像以她前男友哥哥……更像是以她……现男友立场吧……


    “阿嚏!阿嚏!阿嚏!!!”


    和广州十三行所在的新中国大厦不同,南油的批发市场更大,从新街口、世纪广场到金晖,再到贵航及另一条马路对面的尾货市场,中间大大小小三十左右栋楼,各有各的风格,比如金晖的原创品牌居多,泰力的外贸原单多,贵航的款式更年轻……扫起来麻烦得多。和广州十三行差不多,这边也是主要供货给二批市场或实体店主,大部分不零售,金晖倒是对散客出售,但价格优势不高,不可能给同样的折扣。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专门做大牌的复刻——也就是高仿,衣服鞋子,乃至包包墨镜和项链,新季的衣服上了不到两周,这里的店铺已经把做好的衣服摆了出来,怕被警察查,复刻款都不缝标,但如果客人有需要,可以在预订后把标缝上。


    千岱兰也在这里看到了JW的新款,摸了摸,发觉还是有所区别;JW之类的衣服基本都是独家订布料、订辅料五金,这里仿款已经在尽力模仿JW的蕾丝钩花,但那花朵的图案仍旧有微妙的差别,更不要说五金颜色和拉链及其他的定制辅料。


    尽管对于了解JW的千岱兰来说还是一眼假,不过,足以瞒过一些不怎么接触的人。


    真厉害啊。


    千岱兰由衷感慨。


    她在这边溜达了一圈,走到腿软了才离开;刚出门口,就察觉到外面落了一层雨。


    千岱兰没带伞,只能飞快地跑,天色渐晚,下雨让天空更加黑暗;路旁垃圾桶在淋雨后散发出一种腐烂和发霉的特殊味道,地砖像是电脑上的扫雷,一不注意就呲一腿水。


    她还得避开绿化带,免得不慎踩到随机冒出来的大蜗牛。


    千岱兰现在已经不想再回顾和叶洗砚一同吃的法式焗蜗牛了,上次还想着以后挣钱了带爸妈再去吃一回,但见识过大蜗牛后的现在,她看到任何和蜗牛有关的东西都会难受。


    她连麻辣蜗牛酥都不想吃了。


    好不容跑到一家汤粉店前,身上已经彻底被雨水淋湿透了;这个时候的雨水也是闷热黏腻的,淋在身上就像贴了一层黏糊糊的胶皮,千岱兰大口喘气,奔进满是肉香的小店,盯着玻璃橱柜里照着红光的猪蹄猪头肉猪脚筋鸡翅,又后退一步,看玻璃上贴着的红纸黑字手写菜单——


    “老板,”千岱兰说,“我想要一份猪蹄双拼饭,再加个卤蛋,谢谢。”


    她数出钱,递给老板,等饭上来后,抄起筷子,大口大口吃,等待外面雨停。


    千岱兰已经习惯了这里忽来忽又止的雨。


    有点像傲娇时的叶洗砚,阴晴不停。


    她打开手机,给爸妈发了猪脚饭的照片。


    第一张照得不太好,把灰扑扑的地也照了进去,千岱兰又重照一张,裁了裁,把那碗猪脚饭照得不仅鲜鲜亮亮,还看起来很大。


    千军倒是没什么好说的,只夸着说我姑娘真厉害,小小的身板大大的胃;周芸担心她这么晚还在外面,劝她早点回住的地方。


    千岱兰一一地答应了,又给回叶洗砚回了短信。


    他刚发不久。


    叶洗砚:「回到家了吗?」


    千岱兰:「早到啦」


    她还特意发了提前拍好的照片,是爸爸妈妈和她一起的晚餐。


    叶洗砚:「早点休息,明天好好休息」


    千岱兰:「谢谢哥哥,你也要早点睡喔」


    叶洗砚:「好」


    千岱兰几口吃完饭,想走的时候,看到外面的雨还没停,索性给殷慎言打去了电话。


    她今天询了部分价格,但凡是她看得上眼的、能比肩JW的高级材质和版型衣服,卖得都比较贵,尤其,现在是秋冬换季,衣服单价也高,还有几家原创品牌需要她提供实体店的证明——招牌门面、店内照片、营业执照等等信息……


    千岱兰这次带的银行卡里有三万块,但这边的拿货价和数量都有点超出她的预算;殷慎言送她的卡还在身上,千岱兰想着先用一些,等回到沈阳,回款后,再打给殷慎言——他说了十一月回老家,公司统一落户,他打算落户北京,有些手续得回老家办。


    她准备在那个时候把银行卡和钱还给殷慎言。


    殷慎言很快接通了。


    这个时间点,他还在公司上班,千岱兰能听到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就猜到他一定又是把手机放在键盘附近了。


    千岱兰说了暂时挪用钱的事,殷慎言还有些不高兴——


    “我说了,你拿着,别给我,”殷慎言加重语气,“先不提你现在一边开店一边上学多辛苦,为什么非得一个人跑深圳?深圳有什么?”


    千岱兰说:“我得拓宽货源啊,我一卖女装的,总不能死守着卖同样的东西吧?你要知道,女装行业可是瞬息万变——哦对不起,忘记你是男的了,服装领域内,男人的消费力还不如一条狗。”


    “我可不是你的狗,”殷慎言停止敲键盘,他将手机挪到唇边,“红红。”


    千岱兰没什么好气:“干嘛?”


    那边呼吸静了片刻,许久,他才说:“不干嘛。”


    千岱兰看见外面雨水停了,她起身,打开贴着红色“潮州汤粉”的玻璃门:“没什么事我先挂了啊。”


    “红红,”殷慎言又叫了她一声,“红红。”


    “到底要干什么呀你,小树,”千岱兰没好气,她说,“有话说有屁放,别拉一半留一半的你便秘啊你。”


    殷慎言笑了。


    “就是想叫叫你,”殷慎言说,“好了,忙去吧,我这边没事,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千岱兰收起手机,啪嗒啪嗒啪嗒,一路踩着水,往预订好的破旧小旅馆飞奔。


    晚上九点钟。


    雨彻底停了。


    叶洗砚在第五家便利店的门口监控中找到了千岱兰的身影。


    在杨全的车开走后的十五分钟后,她背着熟悉的双肩包出现,一路走,看方向,是往机场大巴那边去。


    确认了。


    店老板看他表情很不好,规劝:“这小女孩嘛,年纪又不大,闹个情绪,离家出走什么的,都正常;你也别太着急,找到孩子后也耐心点,千万别打,我家也有个女儿,和她差不多大,上高中,叛逆期上来了,脾气倔得像头牛……”


    叶洗砚说谢谢,他客气地从钱包中取了八百块,递给店老板。


    店老板不肯接,但见叶洗砚坚持,才收了下来。


    “千万别打孩子啊,”店老板叮嘱,灯光照着她鬓边银丝,她说,“女孩可打不得,批评两句就算了。”


    叶洗砚微笑着说好。


    机场大巴,一个人,来深圳,名为“红”的服装店——


    深圳出名的服装批发市场在哪里?


    除了那里,岱兰不会再去其他地方。


    叶洗砚缓缓呼出一口气,闭一闭眼。


    他已经问过杨全,杨全说,批发市场的营业时间一般从十点半开始,以岱兰的勤奋劲儿,肯定是早早地就过去了……这么晚,她现在躲在哪里休息,也不清楚。


    至少目的地有了。


    叶洗砚翻手机,找到千岱兰最近发给他的自拍照,不算多,笑得都很好看。他挑了五分钟,选中了一张头发最整齐、衣服最大方、笑得最漂亮的照片,发给杨全。


    叶洗砚:「杨全,明天加班,多找几个人去南油服装市场那边,找岱兰,加班费按五倍算」


    叶洗砚:「找十几个人去吧」


    杨全:「收到」


    叶洗砚:「如果有人问,就说我还上高中的妹妹闹别扭,跑出去了」


    杨全:「收到」


    ……


    千岱兰六点半就醒了。


    她自己买的廉航,没有免费托运的行李额度,随身带的东西不多,就一个笔记本,现在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昨天逛市场的攻略。


    今天的她本该也去那边逛逛,但一泡水,运动鞋底子泡坏了,不仅进了水,还裂开一个大口子。逛市场可是个力气活,千岱兰果断去附近正打折的运动品牌店买了双新的运动鞋。


    顺便去宾馆退了房间。


    这边房间不行,被褥潮得能滴水,她睡了一晚,感觉都要得风湿病了。


    还是背着双肩包吧,今天去看看,下订单,晚上去火车站附近凑活着对付一晚,明天买白天的车票直接回沈阳。


    太阳也出来了,毒辣毒辣得吓人,千岱兰看路边摊卖的墨镜便宜,顺手买了个;究根问底,她也只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喜欢花里胡哨喜欢俏,看路边有家理发店走出烫漂亮棕色卷发的姑娘,千岱兰心中一动,摸了摸自己自然卷的发,感觉也可以染个好看的发色。


    理发师给她染了个现在正流行的亚麻棕色,连连夸她就适合这个颜色,问能不能给她拍个照、印出来放门口做宣传?作为回报,这次染发免费,等会儿还给她吹个一次性卷发。


    千岱兰满口答应。


    戴上墨镜,换了新运动鞋、吃过午饭的千岱兰再去南油服装批发市场逛游,敏锐地发现,这边多了好几个统一穿黑T恤黑裤子戴墨镜的男男女女,在四处逛,无论男女都戴墨镜,男的剃很短很短的板寸,女的扎贴头皮的低马尾。


    千岱兰看热闹的劲儿上来了,戴着墨镜,叫住一个正热得满头大汗、擦墨镜的黑衣人:“大哥,咱们在这儿拍戏吗?”


    “不是拍戏,”那黑衣人的眼睛里进了汗,火辣辣地疼,余光瞥见她亚麻棕的大卷发,自动排除掉,说,“雇主上高中的妹妹叛逆期,逃课了,我们帮雇主找妹妹呢。”


    千岱兰喔一声。


    心想不愧是大城市,找个逃课的妹妹都得雇专业人士来。


    她松开手:“谢谢啊大哥,你忙,我也去进货啦。”


    大哥说:“都是老乡客气啥啊,走吧。”


    他擦干净墨镜,也擦干净了眼睛,戴上后,看千岱兰背影,心想这个高和瘦瘦的女孩挺符合雇主描述的,但雇主要找的女孩子没染发也没烫发……


    傍晚六点。


    叶洗砚从公司中离开。


    仍旧没有千岱兰的消息,没有人看到过她。


    杨全建议去其他地方找找,但叶洗砚认为,是那些人没能认出千岱兰。


    “现在天气热,岱兰说不定戴了太阳帽和墨镜,”叶洗砚沉沉地说,“照片也把岱兰拍丑了,那些人认不出也正常。”


    杨全踌躇:“……总不能明天再去找人,让他们找170、瘦瘦的漂亮姑娘吧?咱这个范畴是不是有点太笼统了点?”


    叶洗砚没说话,他低头看手机,点开千岱兰的对话框。


    她今天中午还回了信息,仍旧假装自己在沈阳,还发了照片,说是今天和妈妈一块包饺子……她准备得很充足,唯独忘记了天气因素。


    今天沈阳阴雨天,她发来的这张包饺子照片,右下角却有一角小小的阳光——


    照片?


    叶洗砚一顿。


    他侧身,稍加思索,给「红」服装店打去座机电话。


    这个号码,杨全上午就查到了。


    先前岱兰提到过一次,她家里现在用的网线,还是旧的那种电话线,必须要安装座机,网速很慢;听说,下半年这边网络运营商升级改造,到时候会统一换宽带和网线。


    「嘟——嘟——嘟——」


    三声过后,叶洗砚听到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你好。”


    “你好,”叶洗砚不动声色,“我这里是深圳南油金晖大厦的——”


    “啊,”周芸说,“哎?红红留的这个号码?”


    “是的,”叶洗砚说,“她有一批订单准备发货了,我想再核对一下家里的地址,还有个单子需要用微信发给您过目——您只需要核对地址,然后发过来就好。”


    “啊?是吗?”周芸说,“但是店里面都是她管理,要不你给她打电话——”


    “那个手机号码一直打不通,占线,我想,她现在可能在忙,”叶洗砚说,“不知道能否先加您的微信?”


    过上两分钟,周芸才念出了她的手机号码。


    叶洗砚随意扯下一张纸,写下服装店地址,拍照发给周芸。


    对方核对的时候,叶洗砚点进她朋友圈。


    翻了一下,翻到了。


    周芸昨天下午七点发的朋友圈,配图是一碗猪脚饭。


    「姑娘一个人去深圳拿货吃的饭」


    叶洗砚一顿。


    他点开猪脚饭照片,放大,再放大,清楚地看到碗上印着的字。


    “杨全,”叶洗砚说,“帮我找找,南油市场附近附近有没有叫’潮州汤粉’的店。”


    一共三家潮州汤粉。


    和图片一模一样的碗、饭的店,在第三家。


    叶洗砚拿了千岱兰的照片问老板,老板看了一眼,就认得。


    “这个姑娘啊,又高又瘦又白的,昨天过来吃了,”老板说,“今天也来了,差不多半小时前吧,刚走没多大会儿,背着个双肩包,还染了、卷了头发,……哎?”


    他狐疑地看着叶洗砚:“你们是她什么人啊?”


    叶洗砚平静地复述了一遍这几天复述过好几遍的理由。


    高中生妹妹闹脾气,离家出走。


    “不对吧,”老板皱着眉,开始赶人,警惕极了,“不对不对,那小姑娘可不是什么学生,她是来这里进货的……不是你们要找的,走走走。”


    叶洗砚心平气和地从钱包中抽了一叠红彤彤的一百元,轻轻放在满是黏腻油渍的桌子上。


    老板眼睛直了。


    看厚度,少说也得一两千。


    “现在可以说了吗?”叶洗砚说,“关于我妹妹。”


    “可以……”老板飞快地把钱拿走,死死塞兜,“哎,这小姑娘昨天和今天一直在打电话,我听她是给个叫’小树’还是’yin shen yan’的人打——”


    叶洗砚问:“殷慎言?”


    “对对对,就是这个调调,”老板发现男人的脸色很难看,小心说,“听起来,好像是花了殷慎言一万,她说啥等他回家一块吃饭,还让他来自己家住啥的……后面忙起来,我就没怎么听了。”


    叶洗砚问:“她去了哪儿?”


    老板出门,指给他看:“诺,沿着这条街一路走,就是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


    叶洗砚说声谢谢,和杨全按照路线走;杨全都有点泄气了:“算了,洗砚哥,咱别找了,反正她一个聪明姑娘,也丢不了……”


    想找都找不到呢。


    还能瞒过找她的专业人士。


    杨全都怀疑千岱兰是不是故意躲着他们了,怎么又染头又烫头的。


    “洗砚哥,你现在这么找她,真找到她后,想干什么?”杨全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洗砚哥?”


    叶洗砚停下脚步。


    杨全顺着他的视线看,看到了一个还亮着灯的理发店。


    理发店的玻璃门口,是来回旋转的红、蓝双色灯带,灯带旁,是各种各样、打印后放大的发型照片,最终间,赫然就是染亚麻棕头发、烫漂亮卷的千岱兰。


    再抬头,叶洗砚清楚地看到,理发店门头稍下的位置,装着一个监控摄像头。


    冷风吹透衬衫,叶洗砚的汗是热的,凉风一激,寒意更重。


    他声音沉沉,对杨全说:“去车上,拿我的西装外套过来。”


    破旧小旅馆。


    前台收了小圆牌,按照小圆牌上的数字,去找对应的寄存物。


    “阿嚏!阿嚏!阿嚏!!!”


    千岱兰连续打三个喷嚏,感觉自己真的要被冻感冒了。


    这昼夜温差也太玄乎了,晚上怎么这么冷。


    只穿短袖的她用纸擦鼻涕,把鼻尖都擦红了。


    她眼巴巴地看着前台慢吞吞地拿来她的东西,慢吞吞地让她登记。


    千岱兰从小旅馆前台拿走花五块钱寄存的衣服,装进双肩包里,在潮湿的夜晚离开,去公交站台,打算坐车去深圳火车站。


    前台慢悠悠地关上门,慢悠悠地坐回去,慢悠悠地看柜台上的电视。


    半小时后,这破旧小旅馆的玻璃门被大力推开,一个高大的男人微微躬身进门——若不躬身,他的头十有八九会撞到门框。


    前台慢悠悠地嗑瓜子,视线从电视上移走,欣赏这个比电视上偶像剧男明星还好看的男人:“大床——”


    “我妹妹未成年,离家出走,”叶洗砚将从理发店门口完整裁下的照片递给她,“来过你们这里吗?”


    前台凑近了看,慢悠悠:“来过。”


    叶洗砚抽了一叠钱放在柜台上,绷紧脸:“她现在在哪个房间?”


    “嘟——————呜————”


    “哐且哐且哐且哐且————”


    一辆满载着货物的绿皮火车往前奔走,铁轨和碎石碾压,连带着周围的土地都在震撼。最近的一幢房子里,千岱兰关闭老式的内开玻璃窗户,费力地将生锈的插销塞进变形的卡扣中,拉紧窗帘。


    她打算掏出耳塞堵住耳朵,这样就能舒舒坦坦地睡过今晚。


    刚洗过澡,穿上衣服,千岱兰就听见床头那发黄的座机叮铃铃铃铃地响起。


    她趴在床上,接起。


    “你好,我是……”


    “520房间的千岱兰小姐对吗?”前台的妹子细声细气地叫她,“‘幸福小旅馆’的人找你,说您在她们店落下了钱,现在想给你送过来,请问您现在方便吗?”


    ……怎么能在那个小旅馆中丢了钱???


    千岱兰感谢,说马上就下来;她一边穿拖鞋,一边心想旅馆条件虽然差但人家拾金不昧啊多高尚的好人家……


    她在黑漆漆的楼梯往下走,闻见香喷喷、热腾腾的泡面味,还是红烧牛肉的——


    转过身,在看到前台之前,千岱兰第一眼先看到了叶洗砚。


    白衬衫、黑裤子的叶洗砚。


    他手臂上还搭着一件黑色的西装外套。


    ?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啊啊啊


    不好意思,有点迟到了QWQ


    Ps:其实杭州那边用“外公外婆”,但我不太喜欢这个称谓,所以里面换成了“姥姥姥爷”。


    也不单单是深圳,广州雨后的大蜗牛……也让我印象非常非常非常深刻[爆哭][爆哭][爆哭]南方虫子怎么都这么——大——啊——


    本章掉落200个小红包包~


    第 34 章 怒气的吻


    ◎翻身跨骑◎


    在叶洗砚踏入上一家“幸福小旅馆”时,对千岱兰今晚住的酒店就已经做了心理准备——


    现在看来,他的准备还是不够充分。


    叶洗砚从没有住过五星级以下的酒店。


    最最最勉强的一次,还是多年前因公务去某小城镇,统一订的房间,定位是老牌的豪华型酒店。一推开门,看到被烟灰燎伤一个洞的棕红色地毯,当即提出加钱升房,还让助理付钱购置了一套新的床上用品。


    千岱兰选择住宿的标准,显然要比那个时刻险恶得多。


    前台黄色的木质柜台脱落了表面的硬壳漆,露出里面蛀粉的压制木板,有可疑的、弯弯曲曲如蚯蚓的孔洞。


    前台的小姑娘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一脸未脱的稚气,在看电视重播的电视剧,声音开得很大,应当是一首电视剧的片头曲。


    “把你放在心上,虔诚地焚香;剪下一段烛光……”


    泡面特有的油腥味和粗暴简单的调料味又冲又重,晚上冷,房间不透气,闷起来让人窒息,叶洗砚紧皱眉头,看了眼有着不明污渍的猩红色沙发,最终选择站着。


    杨全在车里等。


    叶洗砚认为自己需要和千岱兰好好谈谈。


    关于那个名为“红”的服装店,从她母亲口中套出来的信息——


    他意识到对方似乎并没有去学校读书。


    “嘟————呜————”


    “哐且哐且哐且哐且——”


    火车的鸣笛和声音清楚地透过薄墙,传入头脑中,聒噪得令人厌烦。叶洗砚等着前台小妹打完电话,不到五分钟,就听到啪嗒啪嗒啪嗒声。


    只穿了白色t恤的千岱兰从昏暗的楼梯口露出身影,头发看起来刚洗过,干净又清新,雪白的胳膊雪白的脸,和周围的脏乱格格不入。


    叶洗砚清楚地从她脸上看惊慌。


    包括她眼中面无表情的自己。


    “我们需要谈谈,”叶洗砚平静地说,“去你房间,还是上我车里?”


    千岱兰选择了前者。


    从见到叶洗砚的第一眼后,她就意识到露馅了。


    小心脏一直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千岱兰还有些奇特的难受和羞耻感,不仅仅是谎言被戳穿的羞耻,还有些东西,朦朦胧胧的,她分不清来源。


    什么时候出现的破绽?叶洗砚怎么能找到这里?他去借了警犬吗?一路闻着她的味找来的吗?


    千岱兰不知道。


    她喜欢看别人热闹,不代表喜欢让别人看自己热闹,直到叶洗砚进了她那破旧的小房间,关上门,装好生锈的防盗链后,她才转过身,叫了一声哥哥。


    叶洗砚没看她,正在看这个房间。


    他对这个房间的观察让千岱兰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羞耻愈发严重。


    她要不能呼吸了。


    叶洗砚的视线扫过看墙上的过时海报,银色黑底的传统热水壶,脚下还踩着什么东西,他挪开脚,低头看,发现那是一张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彩色小卡片,上面印着穿半透明制服的女孩和酒红色吊带蕾丝裙的丰腴姑娘,旁边是大剌剌、醒目加粗的红黑文字。


    「激情似火学生妹,温柔似水好人妻」


    下面还印有电话号码和小字,此刻被叶洗砚踩在干净到无一丝灰尘的皮鞋下,他看都不愿多看,似乎多看一眼就会脏了眼睛。


    这旅馆的每一处,都让叶洗砚眼前一黑一黑又一黑。


    除了千岱兰。


    她新换的发色很漂亮,一种温柔的亚麻棕色,像刚刚熬出来的蜜糖,洗过一次后,卷过的大卷消失不见,仍旧是她原本的自然卷发,晴天西湖水波似得卷发。


    臂弯搭着能抵得上这栋楼半年、甚至一年房租的羊绒西装外套,叶洗砚冷静地要千岱兰跟他走。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的平和:“我已经续订了酒店,杨全现在就在楼下,收拾好东西,跟我过去。明天杨全送你去机场——我已经替你订好明天下午回沈阳的机票。”


    站着聊天太严肃了。


    千岱兰想请他坐下,但这个房间太小,小到连容纳一张小桌子小椅子的空间都没有,她只好先坐在床上,然后拍一拍,和在老家招呼人上炕一样,招呼他上,床:“要不,咱先坐着说?”


    “不用了,”叶洗砚紧绷着脸,他注意到千岱兰匆匆丢在枕边的东西,是她洗澡前换下来的小胸衣和小裤,薄薄的粉,他没细看,视线在触到它们时便飞快移走,表情更严肃了,“走。”


    千岱兰说:“我不要。”


    叶洗砚问:“为什么不要?”


    “因为我付了房费,”她说,“现在这间房子完全属于我……至少今晚是这样。”


    “属于你?”叶洗砚很难对这个小旅馆的卫生情况给出评价,他甚至将下一句“包括这里的虫子?”一并吞入腹中。


    这个房间有着潮湿、闷闷的味道,或许在桌子、床的边角就能发现肆意生长的霉菌。


    对于一个洁癖的人来说,在这里休息,仅仅是想一想都是一种折磨。


    他不愿坐下,也不想让千岱兰坐在这里。


    叶洗砚无法想象千岱兰如何在类似的旅馆中睡过的一晚,这里的潮气和霉菌可能会令她生病,也可能会让她皮肤起一层湿疹。


    “那边的酒店我也付过钱,”叶洗砚不欲在这里久留,“今晚也属于你。”


    “哥哥怎么找到这里的?”千岱兰转移话题,她觉察到叶洗砚情绪的异常,那是一种稳定的愠怒,“你跟踪我了吗?”


    “如果我跟踪你,昨天在你离开机场的十五分钟内就该把你抓进车里,”叶洗砚问,“你来深圳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你呀。”


    “说谎,”叶洗砚的酒窝并未如千岱兰的预料出现,他说,“你是为了你的服装店。”


    千岱兰的大脑卡了一下。


    “……你该回学校好好读书,”叶洗砚克制着声音,他说,“也没关系,现在才十月份,还来得及;服装店不该占用你太多时间,你可以雇佣员工,还有你的父母——”


    “我已经雇了人,”千岱兰打断他,“是我们附近大学的学生,但是她还需要学习——”


    “你呢?”叶洗砚难得打断她,“你打算什么时候学习?”


    千岱兰说:“店里没人的时候,我其实都在学……”


    “你发给我的成绩单是真的么?”叶洗砚盯着千岱兰,问,“你和我说,你在学校里上课,测验;实际上,你在哪里做的那些题目?”


    千岱兰哑口无言。


    她不能反驳,也反驳不了什么。


    她其实没想到今天的叶洗砚会这样直接地戳穿她的谎言。


    千岱兰以为对方会像之前那样,看透她的谎言和小把戏,也继续心领神会地陪她继续演下去。


    这次为什么不一样了?


    他不是很喜欢这种扮演么?


    现在的叶洗砚看起来似乎很生气,但千岱兰弄不太清楚他生气的点。


    她尝试去理解,放缓声音:“我不是不想好好读书呀,但从高一读好像有点太慢了,现在老师讲的那些东西,我都自学过了……而且我还通过了会考,下一年就能参加高考。”


    叶洗砚问:“你打算只用一年的时间来准备高考?”


    “嗯呢,”千岱兰点头,“熙京不是也跳级了吗?他不是初中和高中都只读了两年就参加考试?他还和我说,他的高中从来都没有晚自习。”


    “他一直都有私人家教,高中从没有晚自习是因为晚上要接受六个家教老师的专门指导,”叶洗砚说,这个时候提起叶熙京,令他有种恼怒的烦躁,“你呢?岱兰?你打算在开店的业余时间外花一年来冲击高考?”


    千岱兰再一次卡住。


    “别浪费自己的天赋,”叶洗砚深深看她,现在的他成功地压下那种无名火,尽量温和地与她沟通,“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说过的话么?你说你是清华的学生——以你的聪明才智,好好学习,考上清华有极大可能,我相信你的能力。”


    千岱兰沉默了,她没说话,低头看自己的鞋子。


    是从上一个酒店中拿走的一次性拖鞋,干净的白色无纺布,消过毒。


    叶洗砚给她预订好的房间是个酒店套房,在84层,卫生间都要比她的这个小房间大,浴缸侧的落地窗能俯瞰深圳城景。


    除了叶洗砚在北京家的那个卧室,千岱兰再没睡过那么大的床,大到她可以以自己为直径,张开胳膊双腿随意地转着圈儿画圆。


    叶洗砚的生活如此轻松,如此奢侈,如此……与这里格格不入。


    近二十八年都顺风顺水的人生,大约从未尝过贫穷困顿的滋味吧。


    钱对他而言什么都不是。


    只是个数字而已。


    他不可能理解她对钱财的渴望。


    没办法,人总是会对自己拥有的东西熟视无睹。


    千岱兰努力地想,就像她,也不会觉得美貌是很稀缺的东西。


    因为她足够漂亮。


    因为叶洗砚足够有钱。


    她早该意识到这一点,不是吗?


    “跟我走吧,”叶洗砚向她伸出手,“就当这两天什么都没发生,你回去后好好读书,不必担心钱的事情——”


    “为什么不必担心?”千岱兰抬起头,漆黑的眼睛看着他,“我有什么资格不去担心吗?”


    叶洗砚微微一怔。


    千岱兰的声音微微发颤:“你以为我不想好好地回学校读书吗?你以为我不愿意和同龄人一样读三年高中、去考心仪的大学吗?你以为我很喜欢因为学历被瞧不起、被奚落、被辞退吗?你以为我愿意自己的努力被人一笔抹除吗?”


    ——叶洗砚,你没有在15岁时经历过职校的校园霸凌,你没有在16岁时在深圳的电子厂中被3、40岁的猥琐老伯尾随过,你没有在17岁就经历被初恋朋友的羞辱,你没有在18岁就背井离乡、独自去北漂,没有在19岁时学会对所有人笑脸相迎,应付同事间的勾心斗角。


    ——叶洗砚,你没有经历过饥饿,没有连续一周都吃那种又冷又硬的便宜面包和馒头夹咸菜,没有


    经历过吃到吐还强迫自己吃的痛苦;你没有经历过在学校食堂连打菜都舍不得、和朋友拼一份的窘迫。


    ——叶洗砚,你试过冬季只靠一件丝绵都结块的棉服过冬吗?你也会被同学捂着鼻子嘲笑说一件衣服穿一个冬天吗?你感受过唯一一件过冬棉服不小心被划破时的难过、窘迫和焦虑吗?


    你都没有。


    生下来就在北京的叶洗砚,知道她想留在北京需要付出多大的艰辛吗?


    早看惯浮华喧嚣的叶洗砚,知道她为了触碰到那一点点的繁华边角需要多努力地去踮脚吗?


    所以你以为“穷”只是一种状态。


    你不知道“穷”也是一种心理疾病。


    “我必须赚钱,”千岱兰说,她咬牙,看叶洗砚,眼神倔犟,“Now or Never,我不会放弃任何赚钱的机会,也不会让它从我眼前消失;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境地,无论什么东西——我可以舍弃其他所有东西。”


    “岱兰,”叶洗砚沉沉,“你年龄还小——”


    “我不小了叶洗砚!”千岱兰愤怒地站起来,她说,“我的父母现在只有我了,他们都需要我,你还不明白吗?叶洗砚,我的爸爸妈妈身体不好,我现在是家里的赚钱主力军。”


    她能感受到叶洗砚眼中的心疼和怜悯。


    他在同情她。


    但她不想要同情!!!


    现在的千岱兰完全不会因为这些垂怜而感到沾沾自喜,其实她之前很擅长依靠装可怜来博取垂爱、获得利益,可是今天,她断然不想在叶洗砚表露出任何难过。


    她甚至不想让他看到自己那些窘迫又潦倒的生活,听到也不行,它们就像做错的题目一样被遮盖,千岱兰必须死死地捂住它们,才能在叶洗砚保持一种站着、平视他的自尊。


    她必须自尊。


    绝不能流泪,绝不能脆弱,绝不能潦倒。


    否则霉运会来尝试将她打倒。


    “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我对你的资助?”叶洗砚问,“我一直不能理解这点。”


    “因为它太像被包养,”千岱兰一字一顿地说,“我接受不了。”


    “那为什么愿意接受殷慎言的帮助?”叶洗砚平静地问,“他对你而言很特殊?”


    千岱兰迷茫了一下。


    这点迷茫让叶洗砚的心重重一沉。


    他仍旧保持着克制的礼貌,但西装外套下的手已经慢慢地握成拳头。


    “如果你不喜欢这种资助,”叶洗砚停了一下,“我可以换成其他方式,公司也有固定的慈善支出,我会考量将你——”


    “和你直接资助本质没有区别,”千岱兰生硬地说,“我说过,我不想要接受你的金钱援助。”


    叶洗砚问:“为什么?”


    “因为我无法接受想睡我的人给我钱,”千岱兰说,“就这么简单。”


    她说那些柔软的、甜蜜的谎话太多了,突入其来的直言显得更为尖锐,尖锐到叶洗砚呼吸一停,旋即,脸上添了份愠怒。


    叶洗砚第一次发现她那好看的、叭叭叭的小嘴能说出这么冷漠、冷淡、让人伤心的话。


    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地冲他精准射击。


    “千岱兰,”叶洗砚叫着她的名字,“别说气话。”


    “什么气话?这是真话,难道我说的是假的?”千岱兰已经无法压抑,直直地问,“难道第一次见面,你就没有想过对我这样那样?第二次对我又亲又抱又搂又止坚,动作那么熟练,难道不是因为你早在梦里做过几十遍几百遍几千遍?别忘了那个时候我还是熙京的女朋友,你敢说你对你亲弟弟的女朋友就没有一点感觉吗?你敢说你劝熙京和我分手、劝我和熙京分手的时候,就没有一点私心吗?”


    “……我们稍后再聊这个话题,”叶洗砚说,“我记得我说过,因为我曾嫉妒熙京,所以会对你也产生类似的占有欲,我知道它很卑劣,但应该不难理解——”


    “不难理解什么?”千岱兰问,“不难理解你对我一直产生的星谷欠,还是不难理解你现在对我越来越严重的管控欲?钱,我都已经还给你了,也说清楚了。现在,我想不想读书是我的自由,就算我现在完全不想上学了、全心全意地开服装店,也都是我的自由!!!”


    说到后面,她已经说了气话:“我愿不愿意考大学,能不能考大学,都是我的自由。”


    “堕落不算自由,”叶洗砚闭一闭眼,他其实并没有对付叛逆期女孩的经验,毕竟叶熙京皮糙肉厚,打一顿骂一顿就好了——岱兰不行,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语速和声音,“好了,我们换家酒店谈。”


    “是换家酒店谈还是换家酒店干?”千岱兰说,“刚才我说的那些话,你没有一个否认,我认为我们孤男寡女在同一房间非常危险。”


    “我们现在就是孤男寡女在同一房间。”


    “因为我知道洁癖的叶洗砚叶先生绝不会在这里开干,”千岱兰说,“现在,这里对我来说很安全。”


    说到后面时,她眼睛已经有点发酸。


    对比太明显。


    太明显。


    千岱兰终于弄懂了,为什么在这里看到叶洗砚时,除了不自然外,她身体还有其他的异样表现——手指发麻,头脑像缺氧一样空白,心脏震颤,呼吸不畅——原来,那都是让他看到自己贫穷的不堪。


    两人间的贫富差距犹如天錾,它一直存在,只是大家都在努力将它视而不见。


    现在,就这么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


    简直就像是将自己穿脏的底裤翻开给他看。


    如此难堪。


    如此难堪。


    “我保证不碰你,”叶洗砚说,他似乎想发个誓或者说些确定的话,但对于不惯常立誓赌咒的人来说,有些太难了,他最终放弃这点,缓缓说,“相信我。”


    千岱兰闭了眼睛,她感觉到,从叶洗砚主动找她、踏入这个房间时,两人之间那用谎言维持的平衡、暧昧与对等的假象,就已经被打破了。


    长痛不如短痛,当断则断;当机立断,断不了就赶紧滚蛋。


    千岱兰对自己说。


    幸好她从未对此奢望过什么。


    “你走吧,”千岱兰对叶洗砚说,“哥哥,对不起,你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


    这句话令叶洗砚不怒反笑:“从来没认识过你?”


    他的表情冷静得吓人。


    千岱兰看到他的唇,不知是被她气的,还是怎么,此刻微微发抖。


    看上去还是那样好亲。


    他的嘴唇只会说出柔软温和的话,像她曾在杂志封面上第一眼看到的那样,这是一个连脏话都不会说的人,就连屎尿屁之类粗鄙之言都不会说。


    绝对的、属于绅士的嘴唇,现在也因为和她的争论而气到发抖了。


    “岱兰,”叶洗砚说,“这个时候说谎并不好笑。”


    “你不就喜欢我骗你吗?”千岱兰问,“你不享受大家都捧着你吗?尊贵的叶洗砚叶先生!”?


    她的声音大了,情绪彻底无法自控,就像开闸的洪水,一旦奔流向前,就再难回头:“我知道你很享受当皮格马利翁的感觉,也知道你很喜欢培养人才。当你自己在事业上取得巨大成功后,尝过那样的快乐滋味后,其他的成功只会让你感觉到乏味无聊——所以你想再养成我,将我培养成清华大学学生、世人眼中的优秀人物后,想必会让你感受到无与伦比的欣悦与成就感吧叶先生?”


    她从未见到叶洗砚的表情如此难看过。


    “岱兰,”他缓缓说,“我很失望。”


    “我也非常非常失望,”千岱兰硬邦邦地回答,“就像你可能没想到我对钱这么渴望一样,我也不理解你对钱的毫无欲望。为什么比尔·盖茨和斯蒂芬·乔布斯从大学中辍学就被人称赞说是主动抓住机遇,我现在仅仅是选择不以学习为重就要遭受质疑?就因为我现在还没有成功吗?谁敢否认我不是下一个比尔·盖茨?谁能说我不是中国的斯蒂芬·乔布斯?”


    “斯蒂夫·乔布斯,”叶洗砚说,“是斯蒂夫。”


    千岱兰因为他此刻的纠正而愤怒,她伸手,用力一推,想要将叶洗砚从自己的房间中推出去——推走,让他离开自己的贫穷小屋,就让她自己在这小房间里默默地哭一阵。


    她才不要在他面前丢脸地哭出来。


    才不要。


    外面又是一辆火车经过,发出悠长而颤抖的鸣笛,“嘟————呜————”,载着满满的货物离开广州,驶向全国各地的二批市场和实体店店主的手中。火车的经过令房屋震颤,千岱兰发现自己的手臂和叶洗砚的身体都在发抖——


    他发抖地握住她。


    关闭窗子后,这狭窄的房间异常地潮热,沉闷的空气热燥地滚动地发酵,发酵出激烈又压抑的矛盾。


    叶洗砚声音低低,但语速很快,越来越快:“我会尝试理解你做出的这一决定,但我最无法容忍的是,你会愿意接受殷慎言的资助,而不是我。”


    千岱兰感觉到他的失控。


    他捏得她手腕都要碎了。


    “我无法理解,”叶洗砚说,“你和他的关系,我记得你们是从小到大的朋友,这样很正常,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比亲兄妹还要亲。”


    “我和他可不是什么亲兄妹,”千岱兰说,“我喜欢过他,叶洗砚。”


    她感受到叶洗砚的呼吸一滞。


    他握住千岱兰的那只手在抖,剧烈地抖。


    “如果情窦初开、第一次爱的人,才算初恋的话,叶熙京也不是我初恋,”千岱兰说,“殷慎言才是。”


    叶洗砚忽然一笑:“你又在骗我。”


    “我骗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千岱兰说,“哥哥,还记得那次你止坚我的那个晚上吗?当然,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是我走错了房间,也是哥哥喝多了;毕竟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你是熙京,所以——”


    “不需要你带我回忆这些多余的细节,谢谢,”叶洗砚说,“请直接说重点。”


    “重点在于,那天晚上,哥哥问过我,有没有对其他人做过类似的梦,”千岱兰仰脸看他,“我当时说做过,那个人就是殷慎言。”


    叶洗砚闭上眼睛。


    他说:“为了让我走,你开始故意让我生气了。没关系,我可以离开,等会儿让杨全送你回酒店,这里有虫子,火车站周围也危险,不适合——”


    千岱兰用力将手腕挣脱,两只手被他失控地握到发红,她用着满是指痕的手捧住叶洗砚的脸,强迫他睁开眼看自己。


    然后她从叶洗砚眼中看到抗拒。


    还有他紧皱的眉。


    千岱兰说:“我没必要骗你,那个时候的我说的是真话,现在的也是真话。我的的确确喜欢过殷慎言,我的第一次纯梦对象也是他,梦里面,他对我做的,也远远比你那晚对我做得要多——”


    叶洗砚沉沉地说:“别说了,岱兰。”


    “为什么不说?你不是想知道吗?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更愿意去借他的钱吗?”千岱兰说,“因为我曾经喜欢过他,因为我现在借他的钱毫无心理负担!”


    ——但你不行,叶洗砚。


    千岱兰有点绝望地想。


    你不行。


    我现在借你的钱有心里负担。


    她今天突然间变得不会说软话,变得不会撒谎,变得不能再游刃有余地解决问题。


    千岱兰明明知道,只要向叶洗砚服个软,认个错,再哄哄他——她现在掌握了给这只骄傲孔雀顺毛的方法,也知道怎么样能把他哄得晕头转向、舒舒坦坦,继续维持着这种假象。


    可今天的她偏偏不愿意了。


    她、不、情、愿。


    “这就是你的答案?”叶洗砚问,“说够了吗,岱兰?”


    “不够,还不够,这些怎么能够?”千岱兰说,“还因为我不用对殷慎言说谎,不用在他面前继续扮演——”


    叶洗砚说:“别说了。”


    千岱兰感受到他的愤怒,她手下,这个人的脸正在发烫,发热,他的脖颈上缓缓爆出青筋,这个非常有涵养的绅士,一个骄傲又有礼貌的孔雀,被她激怒了。


    可她还要继续说:“——不用担心会不会一句话就惹得他不开心,不用担心他突然间又主动和我保持距离,不用担心无法回报他给我的好意——”


    “闭嘴,”叶洗砚生硬地说,他第一次对千岱兰说这样重的话,这个晚上,在这个属于她的、破败的小旅馆,这潮湿阴暗又封闭的空间中,他们有了太多太多的第一次,“你打算怎么回报他,我都不想听,不用告诉我,谢谢你。”


    “管你听不听,我都偏要讲!”千岱兰咬牙切齿,“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殷慎言帮我这么多,我当然要好好地回报他——唔!!!”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忍无可忍的叶洗砚按住她后脑勺,径直吻了上去。


    千岱兰突兀地睁大了眼。


    除却那晚之后,这是两人第一次清醒状态下的接吻。


    它没有任何的温柔,粗暴,粗鲁,粗俗,粗糙,粗砺。


    毫无技巧和章法,压抑已久的蓬勃愤怒,痛苦纠葛,千岱兰感觉绅士化成了野兽,孔雀变做了恶龙,这个吻不像吻,更像是一种进食。


    两个人都睁着眼睛,千岱兰感受到叶洗砚看起来像是要吃掉她。


    原本捧住他脸的双手在此刻落空,千岱兰狠狠地攀住他脖颈。手指感受到他后背那坚实的、因为发怒而颤抖的肌肉,它们几乎要撑破了衬衫,彻底堕落成兽。


    她成功地将一个文明人逼成彻头彻尾、还会强吻人的野兽。


    她该为此兴奋吗?


    她要为此兴奋吗?


    千岱兰只想哭。


    濒临窒息之际,叶洗砚结束了这个吻。


    他的表情颓然而痛苦。


    全然失掉平日的冷静理智。


    他似乎不愿相信,自己刚才在盛怒之下强吻了她——此刻皱着眉,满是懊恼;千岱兰不知他懊恼的是强吻这件事还是强吻她这个人,她不想在乎,可心会因此被紧紧攥住。


    千岱兰感觉叶洗砚似乎想说什么,或许是答应她的分开,也或许是其他——


    她忽然在此刻对叶洗砚方才的表情感同身受,至少在这一刻,她想晚点听到那些决绝的话,或者,用什么东西堵住他的嘴,教他的口中永远都说不出会让她难受的话——


    尽管他的确没让她难过。


    千岱兰希望永远不听到。


    永远不要。


    在叶洗砚张口之前,她用力一推,将他重重地推倒在床,叶洗砚的头重重地落在千岱兰枕边那些没来得及收拾的小胸衣小裤前,千岱兰什么都顾不上了,翻身跨骑,扯住他衬衫,俯身,再度强吻住他的唇。


    ?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


    抱歉抱歉迟到了,因为涉及到吵架戏份,所以我是一口气写完后再回过头修改or2


    不要害怕吵架不要害怕吵架,男女主吵架是常态,小情侣嘛,从头到脚一拍即合的太少了,就像木工里的榫卯结构,越是碰撞、接触、摩擦、以力抵力,越不会分开。


    岱兰和叶洗砚都需要面对真实的彼此啦~


    不单单是对方的优点,还有缺点。


    本章掉落200个小红包包~


    第 35 章 摧毁


    ◎Love is evil.◎


    电线杆上贴着乱七八糟的小广告,现如今城市进行电路改造,规划之中,所有新建道路、楼房都将电线埋入地下,唯独在这挤挤压压、空间狭窄的城中村,才能看到蜘蛛网一样绕来绕去的电线。


    墙面上贴着的白色竖长小瓷砖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忽跌落在地,惊得野猫沙哑一声叫,敏捷地跃上两旁的房。


    风有点大。


    有点冷。


    杨全在车里等。


    舒适的座椅和温暖的氛围让人昏昏欲睡,但优秀助理的素养和五倍工资让杨全抵抗住困意;他下了车,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略微提提神。


    有老大爷背着手,拎一收音机往前走,里面放着粤剧,就这么悠悠地从杨全身边经过。


    “其实在你心生绮念嘅时候,我就入嚟咗叻….唉,相公,你既怕又何必想,既想又何必怕呢……”


    是《牡丹亭》惊梦中的第四场,《幽,媾》,任白二位演唱。


    杨全一个正儿八经的河北人,来深圳两年,也开始听起了粤剧。


    哎……


    老大爷和收音机里的粤剧声音渐渐地一并远去了,火车的嗡鸣声仿佛震撼大地,而从这土地中生长出的黄钟枝叶蓬勃,绿油油的叶子间怒放着一簇簇的小黄花。


    杨全低头看了眼手表。


    嗯……叶洗砚已经进去二十五分钟了。


    该出来了吧。


    本该出来的叶洗砚差点进去。


    千岱兰恶狠狠地咬破他的嘴唇,她第一次强吻别人,凶恶得可怕,就像生于山林的狮子在撕咬另一只文明城市而来、西装革履的狼,她听到叶洗砚在叹气,不过那大概率是幻觉,因为现在对方的唇现在正被她死死堵住。


    只是千岱兰想,他现在一定很想叹气。


    那又如何呢。


    又能怎么样呢。


    现在是她在上面。


    在把自己闷到快窒息的时候,千岱兰才松开叶洗砚,她趴在对方胸口,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叶洗砚已经一只手放在她后脑勺上,另一只手掌心贴着她的腰。


    “岱兰,我们换个地方,”叶洗砚哑声说,“这里太——”


    千岱兰不想和他说话。


    她也不想告诉对方,这里的床单和被罩都是一次性的,她只是为了省钱订这种旅馆,不是毫无安全意识。


    叶洗砚不知道。


    对于一个洁癖来说,这简直是难以忍受的事情。


    可你知道吗,叶洗砚,我赚的每一分钱都那样艰难,我花的每一笔钱都必须精打细算。


    会让你感受到排斥和不适的“脏乱”,是我的日日都在接触、打交道的地方。


    千岱兰想,我现在是在亵渎一个高岭之花吗?


    穷为什么可怕?


    穷意味着比普通人更难维持体面,外出只能订便宜的酒店,读书时借口不爱吃零食来掩盖舍不得买,坏了的东西绝不丢,缝缝补补敲敲打打继续用,几件衣服穿五年,脏了洗洗了脏,磨损到褪色发白甚至有细微小破洞——


    千岱兰可以在外人面前承认自己节俭,但在叶洗砚面前,她不可以。


    把这些东西暴露给喜欢的人是很痛苦的事情。


    她先前那么努力在叶洗砚面前保持体面,现在,千岱兰在他面前彻底撕开了自己的不堪。


    千岱兰讨厌“喜欢”。


    喜欢一个人会让她一次又一次地伤心。


    已经是第三次了。


    还是喜欢钱比较好,除非她主动花掉,否则钱不会减少。


    Love is evil.


    我讨厌因爱你而患得患失的自己。


    “岱兰,”叶洗砚又一次叫她的名字,他脖颈很烫,很热,汩汩的汗,“听话。”


    “我不听话,”千岱兰固执,“这是我的地盘。”


    欢迎你,叶洗砚,欢迎你来看,欢迎你亲身体验。


    欢迎你看我的狼狈,欢迎你看我们的差距;语言是降维的,你想象出的贫穷和差距都太体面了,不如你现在亲眼所见。


    外面的火车嗡鸣,敏锐的风挤进破旧门窗的夹缝,撩拨起窗帘颤颤。墙上贴着的海报上,大卷发鸡毛夹只穿三点的泳装美女涂大红唇,大方的身体,拘谨的笑。


    千岱兰俯身,咬上叶洗砚脖颈。


    他脖上青筋尝起来像那天喝过的龙舌兰,酸涩的柠檬汁,冷藏后的烈酒,冰凉的冰块,能将味蕾烧起来的盐粒。


    被誉为墨西哥的灵魂,种下蓝色龙舌兰草,提取芯来酿造,八年酿出Tequila。


    二十八年顺风顺水,无往不胜的叶洗砚。


    千岱兰终于尝到了。


    她脸颊滚烫,叶洗砚脖颈也滚烫,被那两颗小虎牙咬到脖子上的血管时,本能让叶洗砚想要推开她——人脖子上的经脉非常脆弱,野兽也常通过撕咬猎物的脖颈来使对方瞬间毙命。


    他连偶尔的推拿时,都不会让旁人碰脖颈。


    现在,千岱兰那尖锐的虎牙贴着他的血管,足以致命的亲昵与暧昧。


    叶洗砚只是闭上眼,按住她的后脑勺。铺天盖地的茉莉气息要将他笼罩在其中,他在这一刻忽觉,纵使她是吸血鬼,要用他的血液源源不断地供养,也是一件美事。


    他仍旧认为这里并不合适。


    “去我家,”叶洗砚说,“跟我回家。”


    他从没想到这种情形。


    在叶洗砚一开始的规划中,他应该是将千岱兰带走,和她好好谈谈,让她不要因小失大,服装店可以开,但不要把珍贵的精力全部用在上面;他已经给千岱兰订好了酒店,选了开夜床服务,还给她订了明天回沈阳的头等舱。


    而不是现在,混乱的气息,糟糕的小旅馆,卫生状况堪忧,火车经过时的噪音,上了年头的房子还会有震撼感,下面冷冷的被褥隔着叶洗砚的衬衫贴上他的背,他所拥抱的千岱兰却是火热滚烫。


    “回我家好不好,”叶洗砚放缓声音,他也有些迷乱,任凭千岱兰咬他的脖子,他只用手抚摸着千岱兰的头发,用商量的口吻同她说,呼吸不稳,尽量合理地劝导她,“那里会舒服些。”


    回应他的,是千岱兰两颗尖牙狠狠的一口。


    叶洗砚闭一闭眼,吸一口冷气,手掌收紧,紧紧地搂着她;原本温柔抚摸她头发的手也变了,变重,那尚残留染发剂味道的亚麻棕卷发蹭着他的下巴,他按住她后脑勺,不介意她更深地咬他颈部的血管。


    疯了。


    他竟然会在这种地方与她拥吻,竟然会在这种地方与她亲昵。


    真是疯了。


    “……这几把风疯了吧,咋还越来越大了……”


    杨全自言自语,冻得瑟瑟发抖,实在受不了这破天气,搓着手打算回车里,他总觉今晚天气不太好,看起来随时可能会下雨。


    已经半小时了。


    杨全看时间,想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三言两语还解释不清楚吗?


    叶洗砚进去这么久了,还没和千岱兰谈拢?


    总不能吵起来了吧?


    应该不至于。


    杨全想到了昨天叶洗砚让他寄给千岱兰的礼物,感觉不至于;叶洗砚再怎么因为千岱兰骗他而生气,也只是气一气罢了,该送的东西还是要送的。


    像狗被猫挠了鼻子,再气,也不会咬她,转头就又摇晃着尾巴去拱猫肚子了。


    先上车吧。


    杨全心中暗暗想,别冻感冒了;冻感冒事小,失去三倍甚至五倍的加班费事大啊!


    他转过身,打开车门,渐渐变大的风裹挟叶子,撕扯掉了电线杆上的小广告,噗一下呼到车门上,杨全忙不迭地用手背打掉,瞥见那上面印着的广告词。


    「金木仓不倒,雄风傲视,让你的她惊喜连连,XX不断」


    杨全丢掉广告,忙不迭从口袋中取出绵柔纸巾,仔仔细细将广告纸沾染到车上的灰尘擦干净,硬着头皮想,这种环境,洁癖的叶洗砚,到底是怎么进去那么久的。


    他重新上车,百无聊赖地开始听英语歌,CD里刻录了十五首,从第一首听到最后一首起码得七十五分钟。


    杨全希望,叶洗砚和千岱兰能在这个碟片播放完毕前出来。


    俩人都那么聪明,平时都那么理智。


    再大的架也不至于猛吵个七十五分钟吧。


    除却团队成员真犯了大错,杨全就没见叶洗砚生过多大的气;他批评人时也不带脏字,礼貌到言语都像是一种赞美。


    这就是只属于文明人的阴阳怪气。


    杨全打开音乐,开始听歌。


    “「We touch I feel a rush」


    (我们互相抚,摸,像一次猛,烈冲击)


    We clutch it isn''t much


    (我们企图控制,但远远不能)……”


    千岱兰想起和殷慎言看过的《大话西游》碟片,干燥的沙漠,邋里邋遢的至尊宝费力地去解白晶晶的衣服,却怎么都打不开腰带,最后白晶晶忽然间哭了,推开至尊宝。


    到了这个时刻,总该有个解不开的腰带来让意乱情迷的空气恢复清醒。


    千岱兰做好了怎么解都解不开叶洗砚皮带的准备,然后发现像他这样的人,大部分量身订做的西装裤非常合体,不需要额外的皮带——即使有,也只是装饰品。


    哦不,或许也是一种防御,防御像今日这般的意乱情迷。


    她会随时因为解不开而选择放弃。


    这是千岱兰残存的理智,为自己设置的最后一道防线。


    可叶洗砚今天没有系。


    千岱兰也只穿一条鹅黄色的宽松短裤,甚至是松紧带,比小裤的松紧带还要松,一扒拉就掉。


    一只特有的南方大飞蛾噗通一声撞到摇摇晃晃的灯泡上,撞得灯泡摇摇晃晃,房间里一切的影子也随之晃晃悠悠,像渤海里的波浪,西湖中的晴光。


    叶洗砚仰面看着坐着的她,她漂亮的亚麻棕卷发垂在他脸上,呼吸声是塞壬的歌声。


    水手被歌声吸引,直到船只撞击到礁石,直到船体被摧毁、粉身碎骨,直到自己坠入深海中,落入黑暗,仍心甘情愿地献祭,跌落海底。


    叶洗砚也不提回家的事情,他仅剩的理智只能支持他提醒千岱兰。


    “你还在上学,不行,”他说,“很危险。”


    千岱兰从床侧桌上摸出一小盒完整塑封的东西,赶在她撕开包装纸前,叶洗砚及时地拿走,用此刻少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冷静去仔细检查它的外包装。


    当发觉它的确是某品牌、且是新的、没被人任何人打开过后,叶洗砚竟松了口气。


    他不该为此欣喜。


    他应该希望它的确是劣质产品,应该希望它被人打开过,应该希望它有包装上的破痕。


    这样才能以正当理由阻止这错误、失控的亲密。


    他该将千岱兰带回家。


    他该送千岱兰离开。


    一定是疯了。


    叶洗砚清楚地知道自己疯了。


    疯到迫不及待。


    “型号不合适,”叶洗砚尽力控制着,告诉千岱兰,“这盒是普通号码。”


    “管它呢,”千岱兰说,“反正又勒不断。”


    「


    ……


    You must be a sorceress cause you just


    Did the impossible gained my trust


    (你一定是个女巫,因为你确实得到我的信任)


    ……」


    杨全打了个哈欠,突然听到外面惊天霹雳一声巨响,他吓了一跳,下车,想看看现在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仰起头,通过两栋楼之间窄窄的缝隙,看到那浓暗的天色,柔软的乌云密布,沉沉挤挤压压。


    变天了。


    云天间,忽落下一道粗壮的闪电,用力撕破苍穹,如大树深植入土地的粗壮根茎般,向四周迅速蔓延,紧接着,那狭窄天空处骤然一闪,一震,铺天盖地的轰隆隆雷鸣由远及近,震慑大地,恍若天谴。


    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地上,噼噼啪啪,淅淅沥沥,泥土泛起湿润的潮气,黑色的野猫发出凄厉尖叫,掩盖住楼上吵闹声,大人打孩子的哭声。


    杨全打了个寒噤,飞快躲入车中。


    老板怎么还不下来。


    他愁眉苦脸地想。


    雨夜开车很危险啊,这雨水再大点,路况不好,可就不好再走了啊。


    「……Blood-sucking succubuses what the f*ck is up with this


    (嗜血的女妖,来*吞噬我)……」


    铃声打扰到叶洗砚,被吞噬的他不想接听,但那铃声执着地响个不停,从此刻窄桌上那揉成一团的西装裤口袋里。


    一抹鹅黄在揉成大饼的西装裤对角线上。


    比起那个刺耳聒噪的声音,叶洗砚更注意需要他扶住的千岱兰。


    千岱兰已经骑不动俯在他胸口,长长的亚麻棕卷发落在他被扯掉一颗纽扣的白衬衫上,染发剂的味道混合着茉莉汁的香气,对气味敏感的叶洗砚本该不喜染发剂的刺鼻味道,此刻,他却觉得这种刺激性的气味能让虚幻的茉莉汁香气更加真实,被不合适橡胶所箍的不适也是真实。


    她是真实的。


    体温真实,气味真实,所触真实,紧切的联系是真实。


    太过理想化的美好总显得虚幻,如琉璃易碎彩云易散,夹杂其中的一点酸苦辣咸,才能让人有切实落地感。


    苦楚衬托了甜美,恶魔映衬了神仙。


    此刻沉沦于痛楚的绝不止叶洗砚一人。


    千岱兰将脸埋在他脖颈间,下巴抵着叶洗砚的衬衫,在这个心跳相贴的拥抱中,忽然无声落泪。


    叶洗砚双手收紧,下巴抵着千岱兰的额头,轻轻地蹭一蹭,如安抚小孩子一样,轻轻以手拍她的背。


    “好了,好了,”叶洗砚说,“别哭了,我们慢慢来,好吗?别弄伤自己。”


    “……It''s like an explosion everytime I hold you wasn''t joking when I told


    (爱会爆发,每当我抱紧你;真的,我要告诉你


    You take my breathe away


    (你带走了我的呼吸)


    ……”


    叶熙京的电话打到杨全手机上,问为什么叶洗砚不接电话。


    躲在车里避雨的杨全,聪明地说叶洗砚晚上很忙,可能是没时间。


    全程没提千岱兰。


    叶熙京喔一声,又问。


    “对了,前段时间岱兰请我帮她代购一条裙子,但我感觉转运到深圳更方便,”叶熙京说,“全哥,我准备把裙子寄到哥那里,到时候你帮我转寄给岱兰,好不好?”


    杨全右眼皮一直跳,总觉今晚出了点事,车外,淅淅沥沥细细密密雨水落下,同方才的电闪雷鸣不同,大约是那场凌烈的闪电让雨神也觉察到云朵的脆弱易散,才会如此均匀有韵律地布下雨水。


    风轻抚,雨柔缓。


    “行啊,”杨全一口答应,“我到时候转交就行,对了,熙京,今晚有什么事吗,这么着急找你哥?”


    “没什么,”叶熙京说,“刚才不小心睡着了,做了个噩梦。”


    杨全笑着调侃他,都多大人了,怎么做噩梦还打给哥哥呢。


    叶熙京沉默一阵,才慢吞吞说。


    “我先给岱兰打的电话,她没接,”他说,“我担心她出什么事了。”


    千岱兰没出事。


    缓过来的她在和叶洗砚边吵边架。


    那件昂贵的羊绒西装外套已经彻底被摊平,衣袖被压实在衣襟下,压出无数扭曲艰难的褶皱,千岱兰手肘压在那外套内里的loro piana标上,手肘顶端被标签边角摩擦发红,她也顾不得了,提醒叶洗砚。


    “错了,”她说,“好像位置错了。”


    叶洗砚从善如流,俯身,同时精准无误地去贴她的唇。


    千岱兰睁大眼,手将他的西装外套揪紧,握成拳,看头顶那只飞蛾坚持不懈地去扑撞摇摇晃晃的吊绳电灯。那脆弱的吊绳不过是两根紧紧缠绕的线,密不可分地扭曲纠缠。


    绳子什么时候会断呢?


    还是灯先碎、飞蛾先死?


    她不能思考了,不能思考了,不能思考了。


    叶洗砚注意到她攥住西装外套攥紧的手,伸手去摸她瘦瘦的、挣到发白的拳头和骨头,同样地轻柔安抚:“别紧张。”


    他垂眼,声音温柔到像是一颗心脏都被熬成了整碗金黄热蜜糖:“我——”


    千岱兰似乎预料到他想说什么。


    她的声音很热,但也很冷漠。


    “别说这些话,”千岱兰说,“过去今天,咱俩就当没认识过。”


    她清楚地看到叶洗砚的酒窝、笑容、温柔又满怀爱怜的眼神,都因她这句话消失得无影无踪。


    “糊涂了,”叶洗砚用鼻尖去蹭她鼻尖,若无其事地哑声,“疼糊涂了。”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千岱兰清楚地看着他眼睛,“你以为,今晚吵架后,我们还能继续像之前那样相处吗?”


    叶洗砚的表情因为她一句话就凝固了。


    “不可能的,你年龄大,阅历深,我知道你可以继续装下去,假装从未发生过;但我不行,我不可能一错再错,不想继续装下去了;在喜欢人上,我总是狠狠地栽大跟头;无论是殷慎言,叶熙京,还有——”


    叶洗砚一手捂住千岱兰的嘴唇,另一只手关上灯。


    黑暗顷刻笼罩,乌云遮月,雨雷蔽天,只有轰轰隆隆的火车毫不留情地冲向隧道底,低低鸣笛,倾轧铁轨,碾碎小石子。


    “我知道,”黑暗里,千岱兰听到叶洗砚骤然间冷淡的声音,“不用反复提醒我,岱兰,谢谢。”


    千岱兰睁大眼睛,只看到漆黑一团。


    “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还听到你提到其他男人,”叶洗砚缓缓用力握住她的手,把她攥成拳的手密不透风地全部握在掌中,他礼貌地问,“需要我提醒,现在正抱你的人是谁吗?”


    “Drop to my knees and I''m pleading


    (我屈膝祈求)


    I''m trying to stop you from leaving


    (试着去求你不要离开我)


    You won''t even listen so f*ck it


    (而你听都不听,**)


    ……”


    杨全坐在车里,被这瓢泼大雨浇得心凉了一截一截又一截。


    这么大的雨,等会儿怎么开车啊?


    他愁眉苦脸。


    雨像疯了,风也疯了。


    雷闪电鸣,天动地摇,海震城倾。


    两侧灿烂的簇簇黄钟花被雨水击打得东倒西歪,雨点又狠又辣,砸到一地凋零落液的小黄花。


    隔着被雨水打到噼里啪啦作响的车玻璃望去,杨全只能看到外面被吹到变了形的树木,像无法抵抗,彻底成为无形的风那有形的状。


    唯独满载货物的火车一趟又一趟,风雨无阻地穿过这混乱的夜。


    坐立难安的杨全将整个CD听了一遍,第二遍也要到尾声了,还看不到人出来。


    他真不敢想象俩人这次闹了多大的矛盾。


    这都几个小时了啊。


    可真够能吵的二位,精力充沛啊。


    “I''m tryin to stop you from breathing


    (我想现在就不让你呼吸)


    I put both hands on your throat


    (双手掐住你喉咙)


    ……”


    漆黑的争吵,清晰的交谈,双双红膝,抓破脖背。


    “我在气什么?你问我气什么?我气你骗我,我气你对旁人讲真话,我气你偏偏对我隐瞒,我气你……”


    我气你——


    并不爱我。


    骄傲的孔雀难以低下头颅,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也难以在被言语深深刺伤后再去哄。


    不是不愿意哄,是叶洗砚察觉到她今天冷硬的决心,意识到即使再哄,她也未必能回心转意。


    但叶洗砚再次打破自己原则。


    他再次退让。


    “……只要你收回那句话,”叶洗砚的衬衫贴着千岱兰的背,他一手抚摸她脖颈,另一只手稳稳托住她几乎要垂到她膝下羊绒西装的T恤,他第一次用跪姿说出求人的话,非常艰难,“收回那句以后不认识的话,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但我什么都不想要,”千岱兰哆嗦,“除了现在这木艮。”


    叶洗砚从不怕她的索求。


    他并未预料,有朝一日,他会害怕她的别无所求。


    她拒绝沟通,拒绝了他的一切暗示,拒绝了他的示好,拒绝他的一切求和,拒绝他。


    她愿意接受其他男人的资助,唯独拒绝他。


    唯独。


    叶洗砚第一次不想要她的这种特殊对待,第一次不想要她的这种“唯独”。


    现在,只要她稍稍回转,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不成?


    偏偏她就是不肯低头。


    如此倔。


    偏偏他也如此中意她的执拗。


    叶洗砚捂住千岱兰的嘴,不想让她再说出更多伤人的话了,她今天说的话太多太多了,除去那些无意识且断断续续的声音外,其他都是他不爱听的,非常不爱听。


    在此之前,叶洗砚最喜欢听她嘴里冒出一串又一串有趣的语言,而现在,它们都变成生动的刀,万箭齐发,将他扎得透心穿。


    叶洗砚的唇贴着她耳朵,他想很恨地咬她一口,让她也尝尝被伤害的滋味;可她耳朵那么红,那么烫,此刻也因为窗外突然而落的骤雨而燃。


    他以一种近乎绝望的耐心等待雨停。


    但雨停后的第一时间,千岱兰就推叶洗砚,想将他推出去。


    “And I would do anything for you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To show you how much I adored you


    (告诉你我有多么的爱你)


    ……”


    “可以,”叶洗砚对着这她那温度渐渐消退的耳朵说,“我答应你。”


    黑暗中,许久,叶洗砚被千岱兰的手用力地又推了一下。


    那力气像鲤鱼跳出鱼缸、尾巴在地板上的最后一重拍打。


    “太好了,”千岱兰说,“再见吧……不。”


    叶洗砚听到她以可怕的冷静说:“我希望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再见面了。”


    “250, 000 miles on a clear night in June


    (在六月的静澈的夜晚,25000英尺的高空)


    And I''m so lost without you


    (没有你我会迷失方向)


    ……”


    叩、叩、叩。


    车内正休息的杨全,被敲击车玻璃声惊醒,循声望,错愕极了。


    他那尊贵无比、洁癖又严谨的骄傲老板,现如今,被一场大雨淋成了寒凛凛、阴森森的男鬼。


    吓得杨全立刻下车。


    叶洗砚现在看起来很糟糕。


    雨水湿透一身,手臂上仍搭着那件羊绒西装外套,衬衫看起来像是被水洗过。


    他那睫毛甚至都在滴水。


    杨全担忧:“洗砚哥?”


    “没事,”叶洗砚说,“上车吧,她不肯跟我回去。”


    声音听不出丝毫异常,甚至没有吵架后的迹象,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杨全更害怕了,慌忙打开后车车门。


    被雨淋透的叶洗砚沉默上车。


    后者表情正常得让杨全心发颤。


    车内音乐还在继续,杨全知道叶洗砚不喜欢听这类歌,想关,但叶洗砚阻止了他。


    “没事,”叶洗砚说,“挺好听的,开着吧。”


    杨全想。


    完蛋了。


    我老板疯了。


    音乐继续,叶洗砚侧脸,看外面乱糟糟的街道。阴郁视线中,车窗中破旧旅馆慢慢后退,雨刷器不停冲刷,雨水一层又一层地贴满玻璃。


    “And I''m so lost without you


    Without you


    Without you.”


    深圳这场混乱的雨终于停了。


    沈阳仍旧是入了秋的冷晴天。


    飞机稳稳停止。


    穿高跟鞋的空姐走入头等舱内,微微屈膝,在千岱兰那平放的舱位前,温柔地告诉她,飞机已经平稳落地沈阳,她会带千岱兰离开。


    头等舱安安静静,躺着千岱兰说好,揭下身上盖着的柔软毛毯。


    空姐帮她拿着双肩包,慢声细语,温柔指引她离开飞机,询问她对今天服务是否满意。


    千岱兰点头说非常满意。


    她第一次在飞机上躺着看电影,国产电影,《剑雨》,看着看着,疲倦睡了。


    故事具体在讲什么,醒来的千岱兰基本忘了。


    她只记得那个和尚,对杀她的女主角说。


    「禅机已到,愿你能放下手中这把剑;走出这条道,我愿是你杀的最后一人。」


    千岱兰慢慢走出机场,发现自己错过了大巴。


    这本是一件小事,错过就错过了,再等下一辆就好,这很正常。


    可她不知怎么,却很想哭泣。


    用力地、大声哭泣。


    “……说不定刚才走的那辆大巴非常非常挤,下一辆会宽松,可以第一个上车,”千岱兰低声说,“下一辆会更好,下一辆会更好,没关系,别为打翻的牛奶哭泣。”


    她深吸一口气。


    “我坚信,我就是天选之女。目前为止,我所经历的一切,无论好的坏的,都是我成功之前必须经历的考验;”


    “只要是我选择的,就是正确的;只要我认为正确的,就是对的。”


    用手背擦干眼泪。


    千岱兰重重松口气,她自言自语:“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恭喜你又经过一段美好又有点心酸的考验。


    她先给物流公司打电话,确认订购的那批衣服发出时间;确认完毕,又打开微信,给赵雅涵发消息。


    千岱兰:「hi,涵妹,明后天有时间来店里吗?我订的货明天到,缺人手,还是老规矩,节假日加班费双倍。」


    “别想了,”她穿外套,把拉链拉到最顶端,边走边对自己说,“想多了只会焦虑,脚踏实地,还是先想想晚上吃什么吧。”


    ?


    作者有话说:


    其实设计在这里,是打破叶洗砚和千岱兰“常规”的一场戏,有岱兰自己付钱的考量,也有“打破”的考虑在。


    (当然,现实中肯定不提倡,这里是因为激烈的冲突爆发;而且岱兰自己带了干净的被单)


    起初设定叶洗砚的洁癖也是为了这个(与他生活环境截然不同、甚至意想不到的场合)。


    爱不是百依百顺,是甘愿破例。


    所以都是“从未想到”“并未预料”“想象不到”“始料未及”。


    爱是规则和意料之外。


    越破越深,感情浓度也越来越高。


    爱就要失去理智!!!!!就是要明知不可而为之!!!(撕心裂肺地喊)


    PS:


    “其实在你心生绮念嘅时候,我就入嚟咗叻….唉,相公,你既怕又何必想,既想又何必怕呢……”出自粤剧《牡丹亭》。


    文中提到的任白指的是任剑辉和白雪仙,粤剧牡丹亭的作词是唐涤生。


    《帝女花》就是唐涤生的作品,粤语区的宝贝们一定听过,就是那个“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


    21和22年我特喜欢粤剧,去佛山和广州玩,听了不少,如果有喜欢的宝,可以尝试一下曾小敏曾院长的《待你归来》《趁好天时》和《揽水见月圆》——前两首歌都是粤剧电影《白蛇传》的歌曲!


    杨全听的歌曲,包括本章内全部的歌词引用,都是Eminem《Space Bound》(深陷苍穹)(2010年6月发行)


    也是写本章循环次数最多的一首歌,歌词和歌名、旋律都很贴现在的情绪,喜欢的宝贝们可以去听听。


    (ps:歌词标E了,含有脏话,建议成年后的宝宝再听(不过这本文建议阅读年龄是21岁以上,所以大家应该都够年龄去听了))


    电影《剑雨》也挺好看的,武侠电影,兰妹看睡了,是因为她太累(。不是因为电影不好。


    本章掉落200个小红包包~


    第 36 章 贵重礼品


    ◎熠熠璀璨◎


    十月中旬的沈阳,七点钟,阳光是微冷的清爽,晨起时,千岱兰开始遇到穿薄羽绒服的路人,银杏树的叶渐渐转为灿灿的金黄。


    冷冽干净的风一激,千岱兰意识到厚围巾要补货了;沿平整的路慢慢地走,路边的环卫阿姨戴着灰黑色的劳保手套,用一个大扫帚将地上掉落的叶子呼啦呼啦地扫在一起。


    千岱兰踩过酥酥碎碎的叶子,双腿还是有些疼痛。


    距离吵架已经过去近一周,情绪上头时的话犹如覆水难收;千岱兰并没有和对方谈拢嘴,也难以合拢月退,多处肌肉还留有过度拉伸后的酸月长,过度锻炼后将韧带拉伤的不适。


    她已经连续一周没有再晨跑。


    五点半,天还不亮,朦朦胧胧的穹边悬着零零碎碎的星。走读的学生已经骑着电动车或自行车往中学里赶,千岱兰喜欢跟在一些走读的学生身后,听她们叽叽喳喳、快快乐乐地讨论学校里的苦恼。


    “当班主任进教室的时候因为抬头看他而被批评扣分啊。”


    “物理要黑门了怎么办呀。”


    “老师是不是对每一届学生都说过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是啊……啊上学好烦好烦啊好想赶紧毕业早点上班赚钱,上班就自由了。”


    ……


    烦恼都那么轻盈可爱。


    千岱兰坐在商场前方广场的小长椅上,默背过几篇古诗词和文言文,眼看着路上行人和车渐渐地多了,才往服装店的位置走。


    周芸早就已经准备好热水热饭,拌了脆生生的白菜丝,千岱兰胃口不佳,只吃了俩包子一碗粥一根油条,吃完后,开始照常接货,理货,熨衣服,研究怎么去淘宝上开店。


    开网店有点麻烦,还需要认证,淘宝方先打一分到千岱兰的银行账户中验证身份,千岱兰再跑到银行营业厅中去办理确认手续。店铺开起来了,和实体店一个名字,也叫“红”。


    这几天,千岱兰也没闲着,浏览了淘宝首页上主推的那些店铺,看她们的拍照风格,森女系,民族风,小清新风,复古女神风……


    她发现能开起来、粉丝多的大店,基本都有着自己的特殊风格,不是衣服,而是那种拍照的感觉。


    刚好,赵雅涵在大学里参加了摄影社,找学长借了专业的相机,岱兰自己当模特,拍了不少衣服,再传到淘宝上,做商品图。


    尽管淘宝店的成交量寥寥,并不算多,一天也就能成交两三单,和线下的客单量完全不能比,发货的价格也谈不了太低,千岱兰仍没放弃,她必须给自己找点事情多,必须把自己的时间填满,否则,她会不停回忆起那天和叶洗砚有关的填满。


    人总要为自己的冲动接受惩罚,千岱兰也不例外。


    她感觉有细微的撕裂伤口,患处特殊,愈合得格外缓慢;极度快乐会刺激多巴胺和荷尔蒙的分泌,让人忽略掉那些痛苦,或者说,这个时候的痛苦也伴随着快乐,快乐到意识到可能会被摧毁也停不下来。


    只有在一切结束后,激素消退,她才意识到过火。


    异物感很重,千岱兰痛了好几日,像是连续七天都在锻炼仰卧起坐和平板支撑,又像生理期前几天的那种感觉。


    这种异常在睡觉前的独处会更加明显,她甚至会怀疑叶洗砚在这里留下了什么东西;洗澡时对着镜子扒开检查,只看到叶洗砚留下的红中。


    它长久地无法消退,如涨满的秋水,一直绵延到深处,穿过她痉挛的胃,透过她缺氧的肺,直到抵达她失落的心。


    工作日的上午,人不多,赵雅涵上午有课,要等下午四点半再来,千岱兰独自坐在服装店的前台后,电脑长久地开着,显示淘宝后台。千岱兰回复了两个客人关于尺码的询问,打开英语高考听力,边听边做题。


    对于持续两年多坚持练听力的千岱兰来说,现如今,高考的英文难度低到基本次次满分。她听着听着就走了神,不由自主想到那个昏暗小旅馆中,当她不管不顾地坐下去后,叶洗砚的眼神。


    他看起来很心疼她。


    那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心疼——


    千岱兰在很多人眼中看到过同情,当医生告诉她,妈妈的肺部肿瘤有可能是恶性的时候;当初中老师得知她为了补贴而选择职高的时候;当殷慎言看到她最终选择辍学的时候;当叶熙京看到她被那几个地痞小混混无理纠缠的事情。


    但没有一个人的眼神像叶洗砚那样。


    心疼,怜爱,她矛盾地因为对方此刻的珍视而爽到头皮发麻,却又因为清醒地得知二者间不平和障碍而痛苦。


    和金钱、阅历、思想、境地差距太大的人谈恋爱不是只有快乐。


    这个道理,在和叶熙京那段恋情中,千岱兰就意识到了。


    她当然可以沉溺于和叶洗砚的爱,当然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叶洗砚提供的优渥物质条件,心甘情愿地依靠他来锦衣玉食;只要千岱兰想,她知道对她有意思的叶洗砚绝不会拒绝。


    可等两人的爱意消磨呢?


    千岱兰也曾以为自己会和叶熙京长长久久。


    但她发现自己做不到。


    刻在石头上的字也会被风沙侵蚀,更何况脆弱人类那脆弱的情感。


    她很容易陷入一段感情,难以抽身;若激情减退爱意不在,叶洗砚可以如叶熙京那样,轻松结束一段感情,不会对他生活造成任何影响,可若是习惯了被供养的千岱兰呢?


    难道要她自甘堕落地乞求他?难道要她像宠物摇尾乞怜,要她做小伏低,要她花尽心思只为得到他的心,要她向他出卖身体来换钱?


    单独向一个人出卖肉,体换取金钱,对于千岱兰来说,也是卖,淫。


    不要。


    她要把这份心用在赚钱上,只有靠事业获得的东西才更有安全感。


    然而,然而。


    然而那一刻,叶洗砚的怜惜眼神总能让她忍不住沉溺其中。


    衣冠楚楚、西装革履,在那杂乱又不堪的廉价旅馆中,他干净有力的手一直稳稳地扶着她,扶住一鼓作气到底窒息的她。当时混乱,之后的记忆却如此清晰,清楚地、一点一滴地跃入千岱兰的脑海中,她尝试过控制,可那些细节却如影随形,无法摒弃。


    她还记得叶洗砚叫她岱兰,记得他以征求的语气问她要不要慢慢来,别弄伤;记得那修长手指如何仔细地去寻找她藏起来的珠宝,记得那干净、平整的短指甲顶端小心去探茉莉边,记得他轻声叹息,记得他说你快裂开了岱兰,别乱动。


    千岱兰也记得自己拒绝了他,太温柔的话看起来像两情相悦,温柔乡,英雄冢,她真怕自己因为这件事彻底深爱叶洗砚;就像电视剧《命中注定我爱你》那样,419发展出了真爱。她想用这种痛苦来提醒自己清醒,于是她咬牙继续坚持下去,纵使每一下都像献祭灵魂,剥离精神,打开大脑,直到叶洗砚的白衬衫被突如其来的茉莉雨飞溅了下摆。


    叶洗砚一直抱着她说好岱兰好女孩做得很棒,他似乎并不在意那个禁锢在他身上的束缚,可以做到遗忘掉那个费很大力气才穿上的、小到不适的东西。约束让他不适,可叶洗砚只专注亲她的发,垂眼看她脸颊的红,给予温柔安抚。


    走廊上有人说话,醉醺醺的酒鬼吵吵嚷嚷,还有毫不遮掩的调笑声、讨价还价声,风雨降临大地,火车嗡鸣,树摇晃,花凋零。


    这种乱糟糟的环境让叶洗砚伸手捂住她的嘴,不想让旁人听到这里的动静。他同样以低低的气声,再度哑着问她,要不要去他家。


    这个时候的再度询问激怒了千岱兰。


    他到这个时刻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


    他看起来仿佛会永远理智。


    千岱兰固执地认为,如果叶洗砚在这里,他就是她的甜点;


    可一旦去了叶洗砚家中,被食用的人就会变成她,她就此成为叶洗砚的盘中餐。


    千岱兰拒绝这样。


    她在艰难地拒绝几乎拒绝不了的诱惑。


    柔软的鹅绒被,干净到找不出一根头发的家,永远保持着清新空气的大房子,舒缓的音乐和休憩地。


    叶洗砚显然想直接让她一同享受,但千岱兰更想让他看看更多疾苦。


    千岱兰哑声拒绝,她说明天她要回沈阳,因为还有事情要忙。


    她不知这句话怎么就激怒了叶洗砚,明明还火热滚烫,他的声音却骤然变冷,伸手捏住千岱兰下巴,纵使被她压在下面,叶洗砚还是那样高高在上。


    他问:“要忙什么?请殷慎言去你家中吃饭?你都没有邀请过我,千岱兰。”


    还未从余韵中缓过的千岱兰,也问他:“我敢邀请你吗?我家能做出你能吃的东西吗?一小块五仁月饼就能毒死你,你认为我妈妈敢做饭请你吃吗?我们那边蘸酱菜都蘸豆瓣酱,高贵的叶洗砚能吃吗?”


    叶洗砚被她气到脖颈发红,气得几处青筋肉眼可见地突突跳,却还是礼貌保持着微笑:“真是伶牙俐齿啊岱兰,两张都这么能说会道,能侃会咬,多说点,我爱听。”


    千岱兰被他说得又恼又羞,气得双手压在他衬衫上,就要起身走:“你想听我还偏不讲,找心理医生咨询还得收钱呢,你想听漂亮话,该去商场花钱买东西,保管他们一个个地捧着你。”


    她刚站起来,就被叶洗砚拦腰放倒在铺好的羊绒西装上,就这么面对面地看着,千岱兰没想到自己一下子就被放倒,气得要打叶洗砚,偏偏他躲得快。


    两人像小学生一样你争我打你跑我拿了半天,千岱兰哪里能近身搏斗过一个比她高比她壮还自律健身的成熟男性?最终两条执拗的佛山无影月腿都被架住,腘窝抵抗他三角肌,两只手腕被他一手攥住按到头顶,气得千岱兰想咬他,叶洗砚直接将手掌横着塞她口中,要她咬。


    “咬吧,”叶洗砚脖颈上的血管流汗,表情却冷静,“最好都好好地给我咬。”


    千岱兰的小虎牙毫不留情,说咬就咬,把他手掌咬出重重俩齿痕,伤口小小。


    往后这一周,千岱兰的两个尖尖小虎牙都还是他的血腥味道,吃什么都不香,吃什么都要想。


    一周了。


    已经一周没和对方联系了。


    叶洗砚再没给她发过消息。


    千岱兰也没有给他发过。


    她想,反正从来就没有在一起过,现在也不算分开,只能算是有缘无份。


    大家都很好,只是阶层不同而已。


    强行相融只能让大家都不开心,她不愿意沉溺于叶洗砚提供的锦衣玉食,叶洗砚也不可能会放下身段来感受她。


    没关系,没关系。


    都过去了。


    千岱兰核对着英文听力的答案,听到外面送货的小哥说东西到了——


    “嗷,对了,”送货小哥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说,“还有个贵重物品的快递,需要本人拿身份证确认签收。”


    千岱兰说:“难道我这么多货还不算贵重啊?”


    “贵得多,”送货小哥擦汗,“后台显示物品保价十几万呢。”


    千岱兰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她给送货小哥拧了瓶水,麻烦他帮忙把打包成一箱的衣服搬进店里,另一边,她找出身份证,签收。


    半小时后,千岱兰用找出的裁纸刀打开了那个“贵重物品”的箱子。拆开一层又一层打包好的胶带后,发现里面被泡沫和气柱仔细包裹、缠绕的东西,竟然是那个接机牌。


    白色的大大大牌子,周围一圈粉红色纱纱,一层层铺着蕾丝裙边,中间是闪闪发光的彩色水钻,拼出了“千岱兰”三个大字,下面用粉色笔写着「欢迎小公主回家」。


    一颗水钻都没掉。


    千岱兰轻轻抚摸着那蕾丝边,冷不丁想到那天叶洗砚看到这粉色接机牌时的叹气和无奈。


    还有她那句话。


    “当然是放在店——踮起脚尖才能够到的地方,天天摆着看,这么酷!还有我名字哎!”


    叶洗砚因她这句话而失笑。


    ……


    千岱兰想把纸箱子里的东西清理出来,再把箱子拆开卖给收废纸板的,冷不丁,从下面又翻出一个漂亮的盒子,淡金色的厚重珠宝盒,印着「BVLGARI」。


    她俯身打开看。


    那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只冰冷的手镯,满钻的白金蛇镯,在这只开了一圈灯的服装小店里,仍旧闪耀着熠熠的璀璨光芒。


    千岱兰继续在箱子里翻找,想要找叶洗砚留下的信,以他的脾性,送礼物一定会附赠卡片和东西。


    但没有。


    什么都没有。


    千岱兰只找到一个空掉的信封。


    信封内侧有墨水残余的痕迹。


    它曾经装过一封钢笔写下的信。


    有人又将这写满的信抽离。


    ?


    作者有话说:


    本章掉落200个小红包包~


    第 37 章 较劲


    ◎猪脚双拼饭◎


    深圳的十月仍没有降温的意味,白天的太阳仍又烫又晒,只早晚的风开始悄悄凉爽宜人。


    晚上八点钟,杨全收到叶洗砚的消息。


    叶洗砚:「身体是革命本钱,不用急着回来上班,治病要紧」


    杨全打着喷嚏,回复说谢谢洗砚哥。


    忍不住看玻璃窗外,杨全看到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大厦,心知今晚的叶洗砚恐怕又要加班到凌晨了。


    已经一周了。


    距离送千岱兰上飞机已经过去一周了。


    杨全毕竟是个成年男性,当第二天去接千岱兰时,发现平时活力满满、一拳能砸死一头公牛的千岱兰病恹恹、脖子和锁骨上还有可疑痕迹的时候,他就知道完了完了完了。


    老板和岱兰单独相处那么长时间,原来不止是吵架。


    肯定也有吵架。


    当鼻塞的杨全去找叶洗砚汇报时,正好遇到快递员将叶洗砚召回的快递送回;


    叶洗砚将打包好的快递拆开,把里面一封信拿出,不知怎么,想到了什么似的,打开信封,抽走里面两张明显写满的信纸,又将空信封放了回去,让杨全重新打包。


    杨全也是在这个时刻注意到叶洗砚耳朵和脖子上的抓痕,好几道,似乎也不止这几道,衬衫遮盖的地方,不知道还有多少。


    他的八卦心和担心同时亢奋了好几天,失望地发现叶洗砚似乎并没有为此困扰,也没再提千岱兰的事情。


    照常上班,异常地加班,还让感冒的杨全下班——


    “我给你批病假,工资和奖金照旧,全勤也算,”叶洗砚说,“你好好休息。”


    杨全一边感激一边想,还是社会主义红旗下生长起来的资本家好啊。


    至少,叶洗砚“剥削”起来,是连自己的身体一起狠狠“剥削”。


    十月中旬,叶洗砚力排众议,要求做的第一款手机游戏内测,内测三天后,也试玩一段时间的叶洗砚将团队的人拉去开会;


    杨全当天并不在场,他只是听人说,开会前,大家的心情犹如清明节上坟;开会中,批评进行到一半,就有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同事偷偷掉金豆豆抹眼泪;但开会完成后,个个都犹如打鸡血,斗志昂扬地回去着手重做。


    是的。


    要优化到“堪比重做”的程度。


    之后的叶洗砚开始不停地加班,开会,加班,开会。


    早晨八点钟到公司,晚上十点离开。


    张楠有些不忍心,劝叶洗砚再招个管理人员,或者,张楠有个朋友,有这方面的经验,也可以过来——


    “不行,管理人员越多,开的会越多,太冗余,形式主义,浪费时间,”叶洗砚摇头,“当初组建这个团队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前期不需要管理人员,要能干实事的,有热情,有自驱力那种。”


    张楠笑:“像千小姐那样的?”


    叶洗砚说:“你如果不想谈公事,现在就请出去。”


    “别啊老叶,”张楠笑眯眯,拿着叶洗砚桌子上的钢笔看了看,又放回去,“哎,我那朋友,真不行?”


    “不考虑,”叶洗砚说,“最忌讳的就是招熟人,张楠,我们上次吃的亏,你都忘了?”


    张楠长叹:“那你也得适当放权啊,我听小朱提到了,现在你什么都要管,各个环节都是你盯——不累吗?”


    “现在不是时候,”叶洗砚不容置疑,“时间不多了,我们现在就好比进入战时状态的国家,分秒必争。”


    张楠调侃:“那你这么忙,沈阳的千小妹妹呢?我听小刘说你让他订了去沈阳的机票,怎么又取消了?”


    叶洗砚敲敲桌子:“你要是真闲着没事,就帮我把桌子擦擦。”


    张楠哈哈大笑,扬眉:“上次你推荐的那个律师帮了大忙,现在我妹妹和那个男彻底撇清关系了;我爸妈一直想请你吃饭,他俩这几天来深圳玩——你看看,你哪天有时间?”


    “如果不介绍女朋友,哪天都有时间,”叶洗砚拿起钢笔和笔记本,说,“如果要介绍女朋友,那永远都没有时间——好了,我要听他们阶段汇报了,请自便。”


    这答案在意料之中,张楠说:“我早就说了,论漂亮,没几个能比得上千千;论机灵能干,那更是凤毛麟角……哎哎哎,你听我把话说完啊老叶!”


    叶洗砚置若罔闻,推开玻璃门,去会议室。


    他在这次的会议上仍旧没有口下留情。


    “不需要解释这么多,你的描述太抽象,直接说吧,你这个创意是从哪里借来的?”


    “小何,我给你二十分钟的时间,现在、立刻、马上去楼下公园散步;清醒清醒,把逻辑理清楚了再回来,别浪费大家时间。”


    “恭喜你,你那复杂又无用的讲述,已经成功掩盖了你照着抄都抄不明白的缺点;现在直接把你想抄的东西拿给我看看。”


    “现在最要紧的不是玩家受众群体的事情,以这个游戏成品,我想能被它吸引的个位数玩家还不配用’群体’这个词。”


    ……


    冷静辛辣的一顿批评加提出改进措施和方向后,叶洗砚站起来,合掌,拍了两下手。


    一整个会议室的人或委屈或沮丧或难受地看着他。


    “我们将会在元旦左右进行二测,我不希望那个时候继续出现一测时的同样问题,”叶洗砚环顾四周,缓缓地说,“未来两个月,我将和大家一同努力。多余的话不提,就一句——今天起,正常工作时间外,加班费都按三倍来算——身体撑不住、感觉头脑混乱,可以随时找我请假,按病假算,每人每月三天,等调养好了再来工作。”


    事实上,从他说出“三倍加班费”的时候,整个会议室的人,眼神都重新亮起了精光。


    要知道,这支团队,从一开始组建的时候,就给予了优渥的薪酬。


    “大家都是我亲自挑选出来的团队伙伴,我知道大家都很年轻,我允许年轻人犯错,也不怕大家犯错,真是希望大家早点犯错;现在是测试期间,在正式上线前,我们犯的错越多越好,毕竟没有错误,就没办法改进,现在就是我们改进的大好时刻——”叶洗砚说,“时间紧任务重,我希望大家都能拿出十二分的精力——能做到吗?”


    “能!!!!!”


    ……


    会议结束,叶洗砚在自己办公室吃了简单的晚餐,他忌口的东西太多,晚餐是一份只淋了油醋汁的蔬菜沙拉,还有一份烤牛肉,一碗粥。


    晨起时的锻炼和超负荷的工作量令此刻的叶洗砚开始疲倦,但他仍旧没有下班,而是继续看总策划刚提交上来的方案。


    他不能让自己空闲。


    一旦空闲,某些东西就会趁虚而入。


    比如被掐红的腘窝,比如手指用力按后的痕迹,情绪失控的人也很难控制自己的力气,叶洗砚也清楚他压抑暴力太久太久了;


    比如她那些故意说出来的话,出于意料,闻所未闻地刺激叶洗砚的神经;她有太多充满想象力的称呼,什么哥哥舅舅小叔叔,什么无耻坏蛋大女干夫。昏暗的店,潮湿空气,乱糟糟到反而适合情绪宣泄,把两人的假面也一起撕裂;


    比如如翠竹般一节节绷起的脊柱,比如凶狠咬破的嘴唇,叶洗砚的脖子也被她狠狠地抓了好几下,如强行跑进玫瑰花丛抱花中时、却被狠狠刺伤。


    和她打架像是仗势欺人。


    叶洗砚并不介意被抓伤。


    他一直收着力气。


    对于千岱兰来说,就算她用尽全力来打他,对于一个精于锻炼的人来说,也算不上什么;


    可千岱兰不行,茶底就喘不动气,只以掌心抵他,好像下一秒就会如阳光下的彩色泡泡般一击即碎。


    她的眼泪是抚慰剂。


    叶洗砚第一次尝到眼泪的味道,和她别处的泪相同,淡淡的海盐,是安慰,也是一种激励,一种别别扭扭、基于男人劣根性而出现的隐秘激励。


    因为千岱兰的眼泪为他而流。


    至少这点骗不了人,不像她那可爱又可恶、伶牙俐齿的一张嘴,总是会说出那样伤人的话语。


    叶洗砚闭上眼睛,听到自己的心跳。


    不该继续想。


    她那样倔强,那样执拗,那样气人,那样地翻脸不认人。


    不该继续想。


    忘掉吧。


    忘掉她留在他耳侧的呼吸,忘记她吵架吵不过时、气得按他的头去吃雪糕,忘记她反复叫着“叶洗砚”,明明已经吃饱了,吃到T恤下月土有艰难隆起却主动贪吃,忘记她的眼泪,忘记她的汗水,忘记她的话语。


    最应该忘记的,还是当叶洗砚将衬衫团起帮她擦时,千岱兰只抱着膝盖,坐在他那件已经皱皱巴巴的西装上,看他。


    叶洗砚那个时刻已经再度低头。


    他都想象不到,在被她婉拒后,他还会再发起请求。


    “继续在沈阳开店没关系,”叶洗砚已经一退再退,“我们好好谈谈,我可以给你请专业家教。”


    那个尺码过小的衣服约束到叶洗砚要发疯,紧紧的约束就像是孙悟空的紧箍咒,也像一些店售卖的延迟的环,哪怕衬衫已经完全被三场茉莉暴雨打湿,他最后还是让她握紧了手,抵住她掌心的生命线。


    千岱兰问:“接下来呢?你是不是打算在沈阳也买套房子,让我去住?”


    叶洗砚说:“的确在考虑。”


    他的确不能理解,为何千岱兰屡次、屡次拒绝他的好意。


    他只想让对方的生活更舒适些,不必那般窘迫。


    乐于接受他好意的受资助者太多了,包括一些受捐助的机构,也会定时邀请叶洗砚去参与他们的活动,期望叶洗砚能再慷慨解囊——以至于叶洗砚无法正视她的这种抗拒。


    她像是要撇清和他的关系。


    现在,甚至连叶熙京都比他们关系更亲密。


    明明她和叶熙京的恋爱也没有太久。


    接下来,千岱兰回应他的,让叶洗砚生气的言语。


    她问:“你对很多人都这么好吗?”


    叶洗砚怒极反笑,风度也不在:“你以为我对谁都好脾气?”


    千岱兰侧过脸,不看他。


    过了很久,她才说:“你走吧。”


    叶洗砚几乎是压着情绪,问她:“不考虑我的提议?”


    千岱兰说:“不考虑,别对我人生指手画脚——我们最好还是得保持点边界感吧。”


    边界感。


    边界感。


    这三个字足够令叶洗砚不悦。


    他一言不发,点头说好,然后用冷水洗干净那件满是两人气息的白衬衫,走过黑漆漆的旅馆,上了杨全的车。


    杨全在车上小心翼翼地问他,火车站这边很乱,尤其是晚上——真不管了?


    不管了。


    叶洗砚说,不管她了。


    但等转过一个转角,他还是让杨全联系专业人士,去住在千岱兰隔壁,免得大晚上一个小姑娘家出事。


    吃饭住店,远离车站。


    叶洗砚又痛又恼地想,她为什么偏偏不记得这点?


    ……


    已经一周了,那件羊绒西装外套没有送去洗,衬衫也是,叶洗砚把它们丢进了家中的洗衣机,暴力洗涤到无法再穿出门,但叶洗砚看到变了形的它们时,看到被千岱兰膝盖磨出的簇簇小毛绒球时,却还是会想到千岱兰的手,彼时她如何将这件西装外套握紧,将它攥到指节泛白,眼睛掉泪,嘴巴说着讨厌他讨厌非常讨厌他,实际上却还是会更深地将腰塌下去,再塌下去,直到后来想跑乱爬时被他拽着月却拉回。


    都过去了。


    叶洗砚将两件衣服放在额外的袋子中,沉默地挂进衣柜最深处。


    十月底。


    杨全收到叶熙京寄来的裙子,犹豫很久,还是告诉了叶洗砚。


    当他说“我今天收到个快递……”时,叶洗砚放下东西,看着他。


    叶洗砚问:“沈阳寄来的?”


    杨全说:“呃,英国寄来的。”


    杨全清楚地看到叶洗砚的眼神变化,他看起来很希望英国boom地炸掉——不,或许说,这一瞬间,他希望英国的某个人会炸掉。


    所以杨全快速地将叶熙京委托的事情讲了一遍——


    很好。


    现在叶洗砚的眼神,看起来非常想把叶熙京从英国揪回来、亲自让他炸掉。


    叶洗砚平和点头,说好,让他去转寄给千岱兰。


    末了,他又问:“还有其他给我的快递吗?或者信?”


    杨全说没有。


    重新打包、寄件前,杨全试探着问:“洗砚哥,你还有其他想寄给岱兰的东西吗?我一块儿寄过去。”


    “没有,”叶洗砚低头看书,“什么都没有。”


    杨全说好。


    他用专业的礼盒重新打包,冷不丁,听到叶洗砚说了句话。


    “连这样的都愿意收,”他说,“偏偏不愿意收……”


    后面的声音低了,杨全大气不敢喘;打工人就像以前宫斗剧里的小丫鬟,知道老板的秘密越多,越危险——区别在于打工人容易丢饭碗,小丫鬟容易掉脑袋。


    杨全将这纸箱打包好,交给快递员。


    他还专程问了,有没有沈阳寄来的东西?信也行。


    ——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千岱兰非常硬气,真得没有再和叶洗砚联系。


    十一月初,深圳的温度终于开始松动,早晚时穿外套的人越来越多。


    周天,叶洗砚跑马拉松,漫无目的地跑,他给自己订下的小目标是十五公里,跑了一个半小时。


    没有定位仪、不看地图的情况下,叶洗砚只觉眼前建筑有些熟悉,直到看见熟悉的“潮州汤粉”招牌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跑到了千岱兰上次去的那个南油服装批发市场附近。


    千岱兰连续两天在这里吃猪脚双拼饭。


    叶洗砚缓缓停下。


    他驻足,站在路旁,看着陈旧的招牌和脏兮兮玻璃窗,看着玻璃橱窗中照着红光的各色肉,红彤彤的光让它们看起来更新鲜,更香。


    叶洗砚清楚地知道这种路边小店卫生状况堪忧。


    店里的生意不错,来档口拿货的人络绎不绝,还有大学生模样的情侣,坐在简陋的小凳子里,点一份双拼饭,一份小菜,分着吃。


    叶洗砚慢慢地走进店里。


    他点了一份猪脚双拼饭,皱着眉头,坐在看起来积了油污的桌子前。


    凳子没擦,叶洗砚打算回去后把运动裤扔掉。


    热腾腾的猪脚双拼饭很快端上来,白气氤氲,香气扑鼻。


    叶洗砚安静地坐着,看它很久,最终,只用一次性筷子夹了一点点米饭,尝了一点点。


    洁癖严重的人上次用一次性筷子,还是和千岱兰吃的那一顿辽菜。


    他不吃筷子接触到的任何米饭,只吃顶端的一点点。


    一点点。


    叶洗砚放下筷子,平静站起,头也不回地离开。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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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8 章 吃饭


    ◎冷静啊叶洗砚!◎


    十一月二十五日,深圳天空湛蓝,云彩低低,草木葱葱郁郁。


    晚上十一点,还在倒时差的叶熙京睡不着,窝在客厅的沙发中打游戏,遇到来客厅倒水喝的叶洗砚。


    兄长对他视而不见,只专注打电话。


    “王庭,多谢,”叶洗砚说,“劳烦你同小琳说一声,对,到时候我把票寄给你。嗯,谢谢你。”


    在打植物大战僵尸的叶熙京抬起头:“哥。”


    叶洗砚嗯一声,看到他在地上,还有些意外:“怎么还不去睡?”


    “倒时差,”叶熙京说,“你呢?这么晚了你怎么也不睡?”


    说到这里,他爬起来,两只手臂撑着沙发,乐不可支地看叶洗砚:“你是不是和兰小妹吵架了?”


    叶洗砚原本想拿个毛毯给他,听这一句话,抬脚给了他一拖鞋:“起来,别睡完地上又睡床,你明天走,我立刻让杨全丢掉那张床。”


    “真吵了?”叶熙京乐不可支,“难怪,这几天我和兰小妹提你,她都不爱回我的——让我猜猜,你哪里惹到她了?”


    他还有点幸灾乐祸:“幸好兰小妹不搞株连九族那一套,没有因为和你吵架就不理我。”


    叶洗砚无动于衷:“是啊,善良的她一直对智力障碍者格外宽容。”


    说到这里,他又重新看叶熙京:“看来,你对接下来的的工作非常有信心,挺好。”


    这句话成功让叶熙京垮起一张小狗脸。


    “别啊,哥,”叶熙京央求,“看在咱们好歹是一个爹的份上,能不能再帮帮我……”


    叶洗砚置若罔闻,从茶几上拿起一本书,径直离开。


    那本书里掉了一张纸,悠悠地飘在地上,叶洗砚没注意,叶熙京也没说话,只悄悄地捡起来。


    凑近看,淡淡的钢笔痕,没头没尾地写了一句话。


    「梅花落满了南山」


    什么东西。


    叶熙京暗暗地想,深圳的梅花得等十二月或者一月才开吧,南山……终南山啊?叶洗砚这是想去终南山看梅花了?


    哎……


    沈阳好像也有一个南山公园。


    十一月二十六日,沈阳落下第一场雪。


    清洁阿姨的劳保手套换成了夹棉的,垃圾桶上方,矿泉水瓶已经冻得稀脆,里面的水冻成块,介乎于浅蓝和冷白间的颜色,邦邦硬,拿起来能给人脑袋开瓢。


    千岱兰仍旧坚持早起去广场背东西。


    清晨的大脑最利于记忆,这也是很多学校安排晨读课的用意。在老师的帮助下,千岱兰已经顺利地报了2012年的高考,选理综卷。


    很多人对理科科目有种误解,认为不需要记忆,大错特错。


    没有足够的记忆和知识储备量,就无法能迅速理解。


    背完今日学习计划内的全部知识,千岱兰还没回到家,就看到一路跑步来的殷慎言。


    大冷的天,他就穿一件短款的黑羽绒服,头发梢梢结了冰,眼镜最下方也是淡淡白雾——


    “周姨说你今天又到货了,”殷慎言笑,“说你前几天打网球伤了手腕,不方便搬,问我有没有空。”


    千岱兰张口说话,呼吸间,一团一团白气。


    “那是借口,我胳膊好着呢,”她说,“我妈昨天知道你来沈阳了,要找借口让你在家里吃饭呢。”


    殷慎言盯着她:“怎么瘦这么多?是不是最近累着了?”


    “没,”千岱兰说,“你个子高,所以看谁都瘦小——户口问题解决了?”


    “嗯,”殷慎言说,“不过下一年可能要外派到上海。”


    他说得随意,北京也好,上海也好,左右都不是故乡,目前也都没买房,去上海还是北京都无所谓——至少去上海算外派,还能多领一份出差补贴。


    千岱兰喔一声。


    她不懂殷慎言的工作,只沿着路慢慢走,冷不丁听殷慎言问:“想考哪个大学?我看你上次做市模拟的卷子得了654分——”


    “还有大半年的复习时间呢,”千岱兰打断他,“不着急。”


    殷慎言说:“满打满算,也就剩六个月了。”


    千岱兰嗯一声,听到殷慎言问:“想好报什么专业了吗?”


    千岱兰说:“还没想好,可能是英语,不过更可能是法语吧。”


    殷慎言说:“啥?”


    “英语或者法语,”千岱兰说,“这样,我就能更好地读那些外文周刊了。”


    殷慎言说:“我不太确定这俩学科具体教什么……但你这么辛苦地重新考、上大学,只是为了这个?”


    “对啊,”千岱兰诧异,“不然呢?”


    路边有裹成大棉花糖的小孩滚滚地走,俩小短腿笨拙又可爱,圆滚滚的身体上系了根布绳子,布绳的另一端在一烫卷发穿小红袄的老太太手里,看起来应该是祖孙俩,就这么愉快地散着步。


    “理科是你的强项,”殷慎言微微皱眉,“你该选理工类的专业,就业前景广,薪酬待遇高。现在网络飞速发展,互联网产品就是新的蓝海——”


    “我听不懂,”千岱兰打断他,她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我就想着多学点东西,然后继续好好捯饬我的服装店——”


    “你可以有更好的工作,”殷慎言试图继续说服她,“仅仅是在城市里开一个小店,太埋没你了。”


    “埋没?”


    “对,埋没,”殷慎言拧紧眉头,“干服装太苦了,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以后少不了要和地痞无赖打交道,肮脏事没完没了……你天生该去找一份更好的工作。”


    “不对不对,”千岱兰摇头,她问,“你这么说,难道有人天生就该在地里劳作,难道有人天生就该起早贪黑地摆摊?难道有人天生就该有钱,有人天生就该贫困?”


    殷慎言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我不信什么天生不天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也说了,我头脑聪明,那聪明人都知道,只要有机会,单干要比给老板打工强得多,别告诉我,你没有单干的心思,”千岱兰伸出手指,给殷慎言看,“上一份工作,你说我不该跪着给人试鞋,现在我当小老板了,你又和我说,干服装太苦了——怎么回事啊你,殷慎言?你闲着没屁搁楞嗓子,搁这儿净给我抬杠啊?”


    殷慎言轻轻拍她脑袋:“看见前面那个大黑垃圾桶没?再说,我给你丢里面去。”


    千岱兰撇撇嘴,两人并肩走到一棵小白杨树下面,忽然间,千岱兰踢了一脚白杨树,拔腿就跑。


    树枝上的雪啪嗒啪嗒地落,。殷慎言没反应过来,被灌了一脖子一头脸的雪,木了一下,才去追千岱兰:“红红!你给我站住!!!”


    俩人你追我打,一路跑回服装小店。


    雨雪天气,来来往往的客人脚上都带着泥水啊雪的,门口垫了俩垫子,一个是拆开的快递硬纸壳箱子,铺开,进来后先跺跺脚,把鞋上的雪震下来,再往前走,是个丝绵混纺的厚垫子,地毯厂里的大块边角料,蹭一蹭,吸干净鞋底的泥水。


    这样再往内,就不会弄脏地板了。


    周芸看着殷慎言长大,疼他就像疼第二个儿子,见两个人打闹着进来,招呼着让他们去用热水洗手,眉飞色舞地亲切招待殷慎言吃饺子——大早晨起来,她和千军俩人一块包的,酸菜猪肉渣馅儿,加了剁成茸的瘦肉,热水滚三滚,咕咕噜噜,个个饺子鼓鼓如元宝。


    端饺子时,殷慎言听见千岱兰和周芸说话,周芸关切地问她是不是来事儿了;千岱兰摇头,周芸低声说这次晚了快大半个月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是不是累着了、冻着了?


    这本来该是女孩间的私事,殷慎言准备下楼,却又听千岱兰说什么都没有,但那语气,听起来并不像什么都没有。


    他回到卫生间,发现那垃圾篓中,看到最上面卫生纸被揉成团,像包了个什么东西。


    殷慎言没什么表情,打开看。


    他在里面发现了个小小、细长细长的验孕棒。


    沉默了半天,他多扯了几段干净卫生纸,将东西裹起来,放口袋中,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打开水龙头,哗哗啦啦地洗手。


    千岱兰在这个时候过来,俩手往水龙头下一伸,开始搓手:“我还以为你偷偷抽烟呢。”


    “在戒了,”殷慎言僵硬地笑,忽而转了话题,“你上个月去深圳了?”


    “嗯啊,”千岱兰低着头,“咋啦?”


    “没什么,”殷慎言说,“去干什么了?”


    啪。


    哗哗啦啦的水声停止,千岱兰拧紧水龙头,她侧脸看殷慎言,说:“还能去干什么?去进货了呗。好了,哪里有堵着厕所聊天的?洗干净手,上楼吃饭了。”


    千岱兰感觉自己有点像炮仗了。


    一点就着。


    明明殷慎言也只是随口一问,她却这样敏感,恨不得下一秒就boom一声炸给他看。


    这样很不好。


    她没和家里人提叶洗砚的事情,对方现在被她变成一个圆圆的小秘密贴,锁进只有自己知道的密码本中。


    可情绪还是会有点焦灼,总是在入睡前反复重演。


    千岱兰从《作文素材》上读过一首现代诗,是张枣的《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她写作文向来绞尽脑汁,只这句话,让她感受到那种莫可言说的文字之美;她甚至还改写了一句——只要她睡前一想起叶洗砚有关的事情,睡不着时数的羊就能啃秃了南山。


    这种焦灼的情绪极大地影响到了生理期,已经推迟两周没来,哪怕千岱兰清楚地知道被舍到手掌心和月退根都不会怀,但她还是忍不住焦虑,甚至悄悄地买了检验的工具。


    就像以前在工厂里,哪怕没有星生活,长时间不造访的生理期,也会让千岱兰不安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可以无星繁殖,就像路边摊上那些杂志骇人听闻的标题——


    《震惊!18岁妙龄女子怀胎十月生下一窝老鼠,竟然是因为用了卫生巾》


    《可怕!18岁妙龄女子发现自己竟是男儿身》


    ……


    一个个,仿佛离开“18岁妙龄女子”就写不了标题,不知道的还以为这“18岁妙龄女子”掘了他们祖宗十八代的坟,才让这些撰稿人如此义愤填膺地编出各种离谱的故事来丑化。


    也巧。


    验完的当天晚上,千岱兰的生理期姗姗来迟。


    同样造访的好事,还有雷琳的电话。


    她兴奋地告诉千岱兰,说某个客户送给她两张北京某时装周的票,包酒店还包机票,王庭还在深圳,她现在非常空闲,问千岱兰有没有兴趣一起看。


    千岱兰惊讶极了。


    她问:“时装周一般都是2、3月和9、10月开,现在都11月了,怎么还有时装周?”


    “哎呀,我看错了,”电话那边,停顿一段时间,千岱兰猜测雷琳应该是在翻票,“不是时装周,是个国际设计节,12月10到12月17——要不要来?”


    “不了,”千岱兰婉拒,她很诚恳,“这几天店里忙,走不开,对不起啊,雷琳,没法陪你了。”


    “没事没事,”雷琳爽快极了,“你先忙,等下次有机会了再约。”


    千岱兰的确是抽不出时间。


    她现在很忙,经常忙到夜里十点十一点才关店门。


    上次,千岱兰从深圳那家档口里弄来不少货,都是国内一些一线品牌的“高仿”,之所以用“高仿”,是因为这批衣服完全是档口老板买了正品、一比一做的,除却细节有问题外,其余用料材质、版型,基本一模一样。


    略有差距,但不大。


    一件卖两三千的正品衣服,仿品的拿货价在二百到三百间,千岱兰翻一倍,卖四百到六百。


    档口老板暗示千岱兰,可以给她“肉”,就是仿制的、和正品一模一样的标签,很多人拿回去,放在淘宝店里或混入集合店里,当作正品卖,利润丰厚。


    要说不动心,完全不可能,千岱兰差点就让他帮忙订标签了;清醒后又摇头拒绝,就要没有标的。


    卖1比1打版的衣服是一回事,把它们当作正品来卖就又是另外一回事。


    沈阳这么大,有这种拿货渠道的不止千岱兰一人,但她卖得最便宜,说的谎也最真诚,不像其他店里张口闭口暗示“我们这是原单(质检不合格筛下来的衣服)”“特殊渠道流出来的正品”“员工内部价”,千岱兰的话术也半真半假,说这些都是跟单和尾单——跟单指代工厂自己悄悄多做的货,尾单指剩余面料做的单。


    她先前做销售时见过、用过、了解过太多这些品牌的知识,明白有些品牌基本都有自己的工厂和面料生产商,但这也不妨碍千岱兰用诚恳的语气说着动听的假话。


    反正都是假的,她卖得也便宜,质量、做工和料子可不差。


    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千岱兰店铺里越来越忙,尤其是周六日和工作日下午五点后,好几次挤到没处下脚,连带着服装店对面马路牙子上卖烤地瓜、冰糖葫芦的生意都好了不少。


    眼看着月利润过三万了,千岱兰开始琢磨着,要不要再扩大些店面规模。


    2011-2012年的跨年夜,她还收到了不少档口回馈老客户的礼物,大多是吃的,也有些实用型的,毛巾盘子之类的。


    千岱兰最喜欢的礼物,是四只青花瓷的盖碗,被细致地裹好,没有被磕碰到一点。


    遗憾的是,她不知道这礼物是哪个档口送来的,对方并未留下任何信息,只是显示从景德镇某店发出;她打电话过去问了老板,老板也不清楚,只说是个男的订的。


    千岱兰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收起好。


    她的店面生意火了,眼红的同行也来了。


    某天晚上五点,就有俩喝多了的酒蒙子过来闹事,千岱兰不带虚的,拎着个炉子上烧红的铁棍子出去和俩人说话,千军手里也拎着菜刀,周芸拿切菜板,仨人把酒蒙子吓出二里地远。


    第二天,一个穿貂带金烫大卷的女人上门,自称是紫姐,在沈阳有五六家连锁店,也是卖衣服,定位中高端,夏天的一个小衫就六七百块钱。


    她抽了五根烟,最后一根烟按在千岱兰刚到货的一批衣服上,将最上方的小羊毛衫烫出一个小洞。


    “小妹妹别坏了规矩啊,讲点仁义,”紫姐说,“你搁这儿不想赚钱可以,别坏了市场价——同样的东西,我店里卖一千,你这里卖八百,可以,卖七百,也成;但你卖四百五,是不是就有点没道理?”


    说到这里,她弯下腰,蜘蛛爪似的长睫毛下,是精明能干的一双眼:“别破坏市场价,啊?咱们这来来回回开个店也不容易,明白吗?我知道你,以前跟着小麦乐乐在五爱那片干批发的兰兰——你那麦姐给你说好话,我今儿个也愿意卖她个面子——这次给你个教训,你也受着,以后可别再犯蠢了。”


    千岱兰乖乖地说好。


    她没什么资格说不好,这就是在地方开店的弊端;暗处总潜伏着地头蛇,只要你一红货,她们就嘶嘶地吐着红信子冲上来。


    往后半个月,千岱兰的店被来来回回查了好几次,工商的,消防的,税务的……来查一次,罚一次钱。


    还被举报了二楼起居做饭,说有消防隐患,不能住人。


    以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现在得到群众举报,那也不能再通融了,很快收到条子,需要限期整改,否则就得关店贴封条,吊销营业执照。


    千岱兰不得不把二楼和阁楼都清理出来,在附近重新租个两室一厅一卫的房子,让爸妈住进去。


    这个时刻,她庆幸自己现在手头宽裕了不少,租房时不必再斤斤计较;原本想把隔壁的房子也盘下来开店,现在也没这个心思了——


    再有几个月,就该高考了。


    这个新年,千岱兰过得并不算好。


    大年三十,当天晚上,店铺关门,被人泼了一堆的墨汁,还用红油漆刷上了“贱人”两个字。


    千岱兰报了警,查监控也一无所获,那片商业区,刚好在那段时间断电,没有任何证据。


    千岱兰没和爸妈说,自己悄悄地联系了人把东西清理干净;工人看她一个小姑娘,坐地起价,她叉着腰和人吵了好半天,一笔一笔把钱杀了下来。


    再从深圳订货的时候,经常拿货的那几个档口老板,为难地告诉千岱兰,说沈阳一个大客户要求,基本都把货包圆了——千岱兰想拿,要么多加钱,要么就算了——不过,还有些残次品,是大客户挑剩下的,大多是开小线或掉了扣子的,想拿的话,倒是可以给她。


    千岱兰婉拒了,当店里进的货全都卖光后,她再也不进那些档口的货。


    她还在坚持开那个淘宝店,大半年过去,那个淘宝店终于升了个钻,小小的。


    虽然成交量依旧不算多,但每天看看,千岱兰也觉成就感满满。


    紫姐的店却是生意火爆,甚至比之前还要火爆,很多人来千岱兰店里买不到“高货”,但穿过好衣服了,其他的看不下眼,就咬咬牙,添点钱,去紫姐店里买。


    毕竟,算起来也比动辄两三千的正品划算。


    更不要说,紫姐店里卖的,一直都是带标的,穿出去说是正品,一般人也分辨不出。


    紫姐听说千岱兰在网上卖衣服后,还大肆嘲笑了她那个小淘宝店。


    “谁在网上买东西啊,”紫姐说,“小丫头不懂事,没想到还这么笨,异想天开,哎,年轻人。”


    她们都有固定的客户群体,早就试探着问过,没有几个乐意去网上买的。


    大家还是对这种看不到实物的交易充满警惕——万一网上卖的是假货呢?万一发来的东西和图片上不一样呢?万一不合身呢?


    哪里比得上实体店,看得见、摸得着,还能上身试穿。


    缺点就是贵,真贵啊。


    “是是是,”麦乐乐赔着笑脸,殷勤地去搂紫姐的胳膊,“我这个妹妹啊,就是年纪小,不太懂得这些……”


    紫姐嫌恶地将手臂从她胳膊肘里挪走:“行了行了,她知道错了就行——丑话说在前头,她以后要是再敢干砸人饭碗的工作,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麦乐乐笑着说她不敢不敢,等走出紫姐的店,才悄悄给千岱兰打电话,说没事了。


    千岱兰说好,谢谢麦姐。


    彼时正是正月初六,千岱兰站在好不容易清理干净的店面前,仰脸看,看到招牌上那被溅了无数细小墨点的“红字”。


    “真好,”千岱兰自言自语,“幸好早和叶洗砚分开了。”


    不然,现在的她一定会委屈到第一时间找他倾诉,或者,哭诉。


    被爱总会让人意志软弱。


    此刻的千岱兰,真庆幸,现在叶洗砚不在自己身边。


    如果他还在的话,现在她一定会忍不住去找他帮助,说不定还会听了他的劝,以后再不想什么开店的事情,慢慢地变成心安理得地花他的钱,再一点点地像所有有钱人的情,妇那般,每天无所事事只等他垂怜,为了留住男人而不择手段,私,处美容缝针打药。


    太好了。


    你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什么靠山。


    千岱兰对自己说,现在没有人能帮你,别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现在,你必须靠自己来翻这一盘。


    2012年,3月初,千岱兰接受雷琳的邀约,去参加北京的2012S秋冬时装周。


    时装周一般都是反季节举办,提前六个月发布时装,是为了流出足够的时间把设计变成成品。公司的买手看秀后下单、品牌方才会再去将订单交给工厂去打版、生产,这段时间,也是要给各类时尚杂志和媒体预留出足够的时间来做产品的宣传,门店的Sales也可以根据这个时间来安排客户进行预定和派送。


    近一年没见,雷琳还是那样健康,挽着千岱兰的手臂,还有点惊讶:“你身上这条裙子……JW的春款?”


    “是呀,”千岱兰转了个圈,笑,“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但是总感觉哪里不对劲,”雷琳说,“哎,JW最近的用料确实不比之前了,你离职后,我也懒得再去逛了。”


    千岱兰抿唇一笑。


    和上次的艺术展一样,雷琳搞到的票非同一般,涵盖了酒店,不仅有常规的早餐、下午茶和happy hour,还包括了午餐和晚餐。千岱兰落地的第一个晚上,就被雷琳拉去了宴会厅吃中餐。


    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再遇到叶洗砚。


    她以为对方还在深圳。


    几个月不见,叶洗砚的相貌和分别时没什么太大区别,仍旧衣冠楚楚,鞋子上一粒灰尘都没有,西装合身,熨烫平整,头发丝丝毫不乱,气度不凡。


    他没有看向这边,正微笑着和对方的人讲话;对面的人一脸崇敬地看着他——有钱有权真好,无论到哪里,都是众星拱月,都是鲜花和赞美。


    簇拥、恭维叶洗砚的这些人,恐怕也想不到,这个衣着整洁的男人,会在一个破旧的小旅馆中,捂着她的嘴压着她死命地草秆吧。


    几个月不见,这时候偶遇,说不惆怅,说心中毫无波澜,都是瞎扯淡。


    至少千岱兰做不到若无其事,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必须熟视无睹,必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不可以太依赖他了,千岱兰。


    千岱兰对自己说。


    她只看叶洗砚一眼,就强迫自己移走视线。


    旁边的雷琳倒是惊讶了。


    “哎?叶洗砚?”她说,“他怎么来这儿了?庭庭没和我说啊——他现在不应该在深圳吗?”


    王庭仍旧在做叶洗砚的私人网球教练。


    只是叶洗砚现在只练单打,没再练过混双。


    千岱兰说:“可能有什么突发情况吧。”


    她微笑,不动声色地四处看,于人群中搜索。


    上周,她听田嘉回提到过,说这一次,JW对这次的北京时装周非常看重,前三天,JW的大股东也在。


    其中就有那个一面之缘、坐在轮椅上的梁亦桢。


    在这样的场合,寻找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简直轻而易举,千岱兰轻松地找到梁亦桢,而后者也发觉了她,举起杯子,朝她举起,笑着遥遥致意。


    坐在叶洗砚旁边的杨全低声,紧急地播报。


    “梁亦桢好像在给小岱兰抛媚眼。”


    “他的年龄能给岱兰当爸爸,”叶洗砚眉也不抬,风轻云淡,“半条腿踏进棺材的人了,你急什么。”


    这话说得真恶毒。


    杨全说:“呃,可是,岱兰也站起来了!!!”


    叶洗砚微笑着婉拒了对面“一起去吸烟室吸烟”的邀请:“不好意思,我不抽烟。”


    他低声呵斥杨全:“坐下,别站起来。”


    “不是,我着急啊,”杨全说话又着急,又慌张,恨不得现在就过去把人分开,简直像恨铁不成钢的国足解说员,“岱兰走过去了,她真的走过去了!天啊,她直接穿过人群,没有任何人拦她,她直直地走到梁亦桢旁边——什么?她蹲下了,她居然蹲下了;她现在半蹲在梁亦桢轮椅旁边,还仰脸冲他笑——哎,洗砚哥,洗砚哥,你怎么也站起来了?”


    杨全惊惧的目光中,叶洗砚又缓慢坐下,冷静地看向千岱兰位置。


    微笑淡淡,又看一眼。


    明明洗砚哥还在微笑,但杨全有点说不出的慌乱。


    他不得不提醒叶洗砚。


    “冷静啊冷静,”杨全说,“半条腿踏进棺材的人了,你急什——呃,现在好像确实要急一急了洗砚哥!!!岱兰居然坐在梁亦桢旁边,她要和他一起吃饭吗???!!!”


    ?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啊啊啊


    本章依旧掉落200个小红包包~


    [撒花]


    第 39 章 洁癖


    ◎现在可以吐了◎


    “千小姐,有人似乎在恶意地看我,”轮椅上,梁亦桢轻声说,疾病长久地折磨着他,发丝间隐约可见几根苍白,他与年轻热烈的千岱兰举杯致意,“他会烫伤我,用那炙热的目光。”


    千岱兰想问你和所有人说话都这么文绉绉的吗?


    大约是长久讲英文吧,他的语序其实略有些混乱,听起来中文不是很好;不过,如翻译成山东话来说,“他会烫死俺使他那发光的眼”,就好理解多了。


    山东的倒装句和英文的状语从句还真有点异曲同工。


    这种中文水平也很好了,毕竟别有目的;就算今天梁亦桢说的中文水平是“你滴什么滴干活”和“咪西咪西”,千岱兰也能交谈下去,还得谈笑风生的那种。


    千岱兰看了眼 ,发现叶洗砚面色如常地和身侧杨全交谈。


    “哪里有,”千岱兰说,“日理万机的叶洗砚先生,哪里会有时间看向这边。”


    梁亦桢不说话,只是笑,有细纹的眼睛温和。


    千岱兰终于明白,为何梁亦桢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明明算起来只比叶洗砚大十岁左右,却看起差了辈份。


    因久坐轮椅,无法锻炼身体,或者,只能锻炼腰及以上的部分,他的面容天然自带一些疲态,眼角亦有细细小皱纹,与叶洗砚的冷静不同,梁亦桢的平静更像是一株苍苍榕树——像珠江边那些垂下无数气根的榕树,凝静,沉重。


    他也更清瘦些,皮肉虽有了松弛,但因这种清瘦,并不油腻,更多一些文弱。


    二十岁以上的男人,如果想保持不油腻,最要紧的就是不过分沾酒色,身体清瘦。


    哪怕是个病人,梁亦桢在这点上保持得也很好。


    梁亦桢和煦地问千岱兰新工作如何,千岱兰笑着说挺好,离父母都近,而且自己当小老板,不用担心同事问题——


    说到这里时,她有些口干,轻轻抿了一口酒,惊讶:“这是产自巴罗萨谷的西拉葡萄酒吗?”


    梁亦桢那疲倦的眼睛有了感兴趣的光亮:“千小姐喜欢葡萄酒?”


    “只是略微懂一点点,”千岱兰谦虚地说,她轻轻地抿一口,细品:“紫罗兰,巧克力,蓝莓,咖啡,黑胡椒……还有些松露的香气,口感醇厚绵长,的确是西拉。”


    梁亦桢饶有兴趣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千岱兰今天穿得并不奢华,只一件JW的连衣裙,纯正的雪白色,经典的A字连衣裙,里面加了细细的金、银、紫三色线编织,织出绣球花的纹样。


    长长的自然卷别在耳后,上面只别了一只发夹,水钻拼起来的花朵,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梁亦桢视线移到她饱满、年轻的嘴唇上,唇彩很淡,但有一种润泽的亮度。


    年轻的女孩就像丰满成熟的红提,只是看着就觉芳香。


    千岱兰其实尝不出什么层次丰富的香味,她只是努力记住每一种酒的口感,记得叶洗砚带她品酒时的那种味觉,也记得当初叶洗砚同她说的这些——他敏锐的、自律的舌头能分辨出酒的那些细微味道,她只需要足够强的记忆力,把他当初的话原封不断地复述。


    当初悄悄记忆这些的时候,千岱兰就知道终有一日能派上用场,比如,像梁亦桢这种,嗜好品酒的人。


    千岱兰轻轻晃了下杯子,笑着对梁亦桢说:“Shiraz,原产地法国,但在澳大利亚得到的广泛种植。澳洲一般用它来生产干葡萄酒,味道高贵,价格也高贵。”


    梁亦桢问:“千小姐怎么知道它一定产自巴罗萨谷?”


    “因为南澳洲巴罗萨谷产的西拉葡萄酒最富盛名,”千岱兰眨眨眼,“听闻这次时装周的幕后主办方有JW,是梁先生大力赞助的,我想,以您的财力,如果要选西拉,一定会选最好的那一个。”


    梁亦桢大笑出声,颇有些意味深长:“不愧是洗砚的……朋友。”


    千岱兰谦虚:“也谢谢梁先生的慷慨招待。”


    又聊了一阵,千岱兰说到嘴唇发干,伸手去取葡萄酒,又饮一口,下意识向叶洗砚方向看。


    叶洗砚恰好也在此刻看她。


    两两对望,叶洗砚冲她温和一笑,礼貌地举起酒杯。


    千岱兰却哼一声,转过脸,不肯再看他。


    撕破脸吵架后,她发现自己连表面上的微笑的体面都很难维持了。


    真奇怪。


    明明她最会演戏了。


    “吵架了?”


    耳侧是梁亦桢的问询,他并不遮盖自己的视线,看着千岱兰的眼睛:“年轻真好。”


    有时候,直视并不礼貌,奇怪的是,千岱兰并不觉得梁亦桢的直视失礼——或许因为他的确身患重病,而且听闻寿命不多,仅剩几年。


    那句“年轻真好”中,是切实又真诚的艳羡。


    她总会因为这种事情心软,然后暂时原谅梁亦桢偶尔言语中的冒犯。


    譬如他认定了千岱兰是叶洗砚的“小女朋友”,什么都不用做,只美美打扮好在家里等着男主人归来的那种。


    千岱兰笑:“一点小矛盾而已啦。”


    梁亦桢没有追问,笑着继续聊下去,直到千岱兰提到近一年,JW的衣服品控变差。


    坐在梁亦桢左手边的,是JW的副总裁,听到千岱兰这么讲,她放下酒杯,侧身,扬眉:“喔?”


    “是这样的。”千岱兰一早认出了她,不动声色。


    员工培训手册上,有高层大部分高管的照片和详细介绍,她不仅认识,还知道对方最近注意到JW的“盗版”正在二三线城市泛滥,还从田嘉回处探听到对方主张整治盗版和高仿——


    千岱兰早就打听好了,她什么都知道,还是假装不认识的样子,微微蹙着眉,失望地说,“之前我在JW工作时,每件衣服都像是艺术品;无论是做工、布料还是剪裁,都那么漂亮……可是,近年我买了两条JW的裙子,都很失望。”


    梁亦桢不说话,只喝酒。


    女副总裁单手托下巴,手指上的一只矢车菊蓝宝石的戒指璀璨夺目:“具体哪里失望?”


    “多的不讲,”千岱兰将手臂伸在她面前,抱怨,“看,这件是我在沈阳一买手店买的,袖子处的缝线车工差了不少,居然还有跳针和断针;还有里面的内衬——抱歉,我不太方便掀给您看,但我记得,以往这个系列的内衬都是真丝,可这件水洗标上写的是桑蚕丝,我却觉得里面掺了棉来混纺,摸起来要粗糙很多,无论是光泽度还是舒适度,都比不上之前。”


    女副总裁什么都没说,招手,让助理俯身贴耳,她低声说了几句,助理说好,匆匆离开。


    没多时,助理回来,另一个大卷发面容凌厉的女人风风火火走了进来,她说声抱歉,握住千岱兰的手臂,仔细看了千岱兰这件裙子的袖口,检查完毕后,松口气,直接对女副总裁说:“这件不是我——”


    一只大手轻轻将千岱兰的手臂挪回,千岱兰嗅到了稳重成熟的微涩木质香。


    她抬头,看到叶洗砚。


    “抱歉,”他微笑着打断那卷发女性的话,“岱兰这几天有些皮肤过敏,不适合被这样抓握。”


    卷发女性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说了声抱歉,松开手。


    千岱兰恼他打断自己计划,以至于接下来的话都不好再说;


    谁知道叶洗砚站在她身侧,调侃:“赵姨,我朋友穿你们的衣服,穿到皮肤过敏,是不是该给些赔偿呢?”


    千岱兰意识到他在帮自己递话,不作声了。


    被叫做赵姨的,是JW的女副总裁,她笑着示意旁边卷发女性记下:“这是应当,不单要给赔偿,还得追究下去——岱兰小姐,能否把您买衣服的店铺名称和地址告诉我呢?我去看看,怎么能把这样品控不合格的衣服卖出去呢。”


    千岱兰笑眯眯,若无其事地说出了紫姐店铺的地址。


    观看全程的梁亦桢喝了一口酒。


    刚才那人险些当众说千岱兰穿高仿时,他没阻拦;现在叶洗砚配合千岱兰说出售假店的位置,他也什么都没说。


    见目的达成,顺理成章地,千岱兰起身,挽着叶洗砚手臂离开。


    但对方显然不遂她的意愿,并没有将她送回雷琳的身边,而是径直带她离开宴会厅,去了另一侧的休息区——这里也有茶点和饮料,落地玻窗外是半个北京城的璀璨夜景,内里是棕色长沙发和蓊蓊郁郁的鹤望兰。


    千岱兰心砰砰砰。


    她发现自己没办法控制它不去跳。


    “刚才的事情,”千岱兰客气地说,“多谢你。”


    她的指甲一直狠狠地掐着手掌心,但不疼,也不麻,好奇怪,就是这样一直掐啊掐啊掐,怎么掐都没感觉,也无法缓解沉闷的呼吸。


    叶洗砚带来的影响比千岱兰想象中还要大,她现在甚至无法若无其事地抬头看他的脸。


    不刻意抬眼的时候,千岱兰只能看到叶洗砚的衬衫,这种不那么正式的场合,他从来不会将纽扣扣紧,也不会打领带,微开的领口间,千岱兰看到他那几乎毫无瑕疵的皮肤。


    当初她被狠弄到痛的时候,留下抓痕早就愈合了;时间会让她们留在彼此身上的痕迹消退,但那种几乎被甘蓝贡景蔻的感觉记忆犹新。


    “为什么不找我?”叶洗砚平和地问,“生意上遇到麻烦了?”


    他还是那样敏锐。


    还是一如即往地说话好听。


    她的那个小店,他居然会用“生意”这样正式的词语。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什么“沈阳商界巨鳄”呢,实际上,现在的千岱兰只能是“巨饿”。


    “干什么遇不到麻烦,”千岱兰说,“小问题而已。”


    叶洗砚看透她心中所想:“是那个店的老板?”


    他说得隐晦,但彼此心知肚明。


    “对,”千岱兰点头,“是有人给我使绊子,不过这挺正常,要是没人给我使绊子,证明我不让人眼红——那我的店离倒闭也不远了。”


    生意红火才招人恨。


    她宁可被嫉恨,也不要默默无闻。


    叶洗砚什么都没说,那些劝她回去好好上学读书、暂时放弃店面的话,他一个字都不提,只是沉静地看她手腕处隐隐显现的红色。


    正品的JW内衬仍旧是真丝,但外面的编制布料做得更柔软;千岱兰故意穿的这件仿版,虽有其形,布料材质不可能一模一样,隔着内衬仍旧扎红了她的皮肤。


    “我让杨全去取新裙子,”叶洗砚说,“等会儿去换下来,现在目的达成,别穿这件了。”


    他的声音还是和先前同样,温和平静,滴水不漏,客客气气。


    千岱兰还是很客气地说:“谢谢。”


    两个人始终保持着距离相站,衣冠楚楚的两个人,任谁看,都觉是郎才女貌,彬彬有礼。只有千岱兰知道叶洗砚如野兽般按住她的情形,也只有叶洗砚听过千岱兰那些大胆银乱的神吟声。


    叶洗砚垂眼看千岱兰卷发上别着的那只小小水钻发夹,是绣球花的造型,一朵朵,一簇簇,每一个拼凑成花瓣的水钻都闪烁着亮而透的光。乍看漂亮可爱,细看,每一颗水钻都有着尖锐的锋芒。


    千岱兰在盯叶洗砚的衬衫纽扣,海贝扣,纯正的素白,乍看冰冷拒人千里之外,实则打磨得光滑,粒粒润泽。


    “你一直有自己的主意,但锋芒太过了也不好,尤其是酒——”叶洗砚提醒,又缓声,“等会儿和雷琳去我那边吃吧。”


    千岱兰说:“不用了,谢谢叶先生。”


    叶洗砚停了一下,说:“现在连哥哥也不喊了。”


    话音未落,一声打断他们——


    “哥!哎!哥!岱兰!!!”


    一身运动装的叶熙京惊喜地走来,笑起来牙齿雪白:“我哥还说怕我耽误你高考,不让我去沈阳找你——你怎么来北京也不告诉我一声?”


    千岱兰笑,彻底放下后,看到叶熙京也非常惊喜:“呀,熙京哥!两年多没见,你怎么晒黑了?”


    “没办法,老爷子就是事情多,”叶熙京耸耸肩,问,“你呢?吃饭了没?要不要出去吃?”


    千岱兰余光瞥见,叶洗砚离开了。


    从她惊喜地喊出熙京哥三个字后,叶洗砚就转身而走。


    他也没回吃饭的地方,不知道要去哪里。


    千岱兰尽力不去想叶洗砚的事情,她和叶熙京说说笑笑回到餐厅,将他介绍给雷琳;雷琳看看她,又看看叶熙京,再扭头去看叶洗砚,脸上浮现出迷茫,最终,这种迷茫变成了“可能有钱人就是这样”。


    叶洗砚的“预言”成真,很快,梁亦桢桌上的人微笑着邀请千岱兰过去。


    梁亦桢不在,和他的轮椅、助理一起离开了,桌上只剩下几个人来刺探千岱兰虚实;千岱兰说谎像呼吸一样自然,聪明地称呼梁亦桢为“亦桢哥”,精明地不露深浅——


    但这酒,千岱兰是不好推辞了。


    也不算敬酒,刚才她小小冒了个风头,现在就有人故意端各种各样的酒请她评鉴;千岱兰有心要同这些人结交,熟悉,加了微信,也就豁出去了,一杯接一杯地品——直到全都品鉴一遍,获得不少刮目相看。


    JW的女副总裁也很爱酒,还特意加了千岱兰的微信;最后,看向她的眼光中,满是欣赏。


    千岱兰知道自己也快醉了。


    她的酒量有限。


    晚餐时吃的东西很少,现在饮用过多酒精的胃也开始不适;起身去卫生间,千岱兰想吐又吐不出,只是觉得胃里还是痛,烧,不知道是喝了什么,一直滚热得她难受,衣服上的刺绣也隔着内衬扎她的肉,又痛又难受,千岱兰想快些把衣服换下,匆匆上电梯,往房间中走。


    酒劲一点点地上来,她拿着房卡,反复刷了两遍都没刷开,正疑惑着,门从内打开了。


    只穿白衬衫的叶洗砚皱眉看她。


    千岱兰看向旁侧房间的灯牌,意识到自己刷错了门。


    但这种随票附赠的房间,居然和叶洗砚一样是顶层的套房。


    “对不起,”千岱兰说,“我刷错房间了。”


    叶洗砚嗯一声,并没有将门关上,而是凝重地看她一张明显喝了很多酒的脸。


    他问:“喝酒了?”


    千岱兰嗯一声,胃部那种翻箱倒柜的感觉袭来,她推开套房门,顾不得再关,甩掉脚上的高跟鞋,急急奔向卫生间,脸朝下,对着马桶尝试呕吐。


    但什么都呕不出来。


    什么都呕不出来。


    叶洗砚跟在她身后进了房间,他弯腰,将千岱兰甩飞的两只高跟鞋端端正正地摆在一起,和他的鞋相比较,她的鞋子要窄小许多,精致漂亮,叶洗砚的注意力,又集中在卫生间中、正发出难受声音的千岱兰身上。


    卫生间玻璃门没关,千岱兰尝试让自己呕吐,她拼命地让自己想象那些讨厌的家伙,往她鞋子里放碎玻璃的Luna,和本地黑恶势力勾结的紫姐……


    还不够,还不够。


    她只能起身,擦干净眼泪,打开水龙头,哗哗啦啦,洗干净双手和脸,毫无在意地,在叶洗砚面前,抽出卸妆巾狠狠地擦拭着脸上的妆容。


    千岱兰觉得没必要在叶洗砚面前继续保持光鲜亮丽了,他见过她那么多狼狈不堪的样子,也不止一次地见过她的素颜。


    叶洗砚站在外面,他说:“胃痛的话,还是现在一次性吐出来比较好;我让服务生送来蜂蜜水,高糖可以解酒。”


    他早期应酬多,在这方面颇有经验。


    “谢谢叶先生,”千岱兰小心地摘下来假睫毛,这是一整个长条,扯下来的时候,眼皮有轻微的撕扯感,只是不知怎么,心脏也有着同样细微的撕扯——像同时拉扯住她的心,她尽量做到若无其事,“等会儿我自己会打电话给服务生。”


    叶洗砚说:“别叫叶先生。”


    “那叫什么?”千岱兰转身,“叫哥哥吗?”


    “不行么?”


    “不行。”


    叶洗砚沉静地转移话题:“我刚才听到你叫梁亦桢为亦桢哥,他的年龄比令尊只小两岁,你该称呼他为叔叔。”


    千岱兰说:“我们铁岭一般都叫人哥,你要不喜欢叶先生这个称呼,以后我叫你叶哥。”


    叶洗砚说:“这样说,你是不是该叫梁亦桢为梁叔?”


    千岱兰愣了一下,又听叶洗砚淡淡说:“抱歉,忘记了,用辽宁话,你应该称呼他为’老舅’,梁老舅。”


    这个对梁亦桢的称呼太过滑稽,从叶洗砚口中说出,更加重了这份滑稽。


    千岱兰想笑,但胃又开始翻来覆去地不舒服,不得已,她再度跑向马桶,企图把喝下去的酒干呕出。


    不行。


    不行。


    只有干呕声。


    千岱兰想到了催吐,她伸出手,想要用力抠弄自己的咽喉,去刺激扁桃体,她什么东西都没吃,只能靠这种刺激。


    她知道人类喉咙深处非常敏感,只要伸出手指用力一按,就能成功催吐——


    刚抬起手,叶洗砚就攥住她手腕。


    千岱兰问:“你干什么?”


    她现在真是一点都不装了,想说什么说什么,再不维持自己在叶洗砚面前的形象——可能也没什么形象了,千岱兰心想。


    更深处的真实,他都已触到。


    “是你想干什么,”叶洗砚俯身,他皱眉,看着千岱兰做的美甲,长长的,五个指甲里三个贴钻的,还是那种大钻,边角都很尖锐,“我可不想和医生解释,你如何突发奇想、用指甲上的水钻划破喉咙。”


    千岱兰说:“但我现在非常难受,必须得吐出来——”


    那些酒精在持续不断地伤害她的胃。


    她刚才的确太拼了,太拼了。


    为了能报复紫姐,为了能彻底搞垮她,让这些人重视、调查紫姐的店,千岱兰不惜故意穿假冒的JW,冒着“穿山寨货被当众揭露和嘲笑”的风险来引起他们注意,让他们知道现在JW的声誉已经大受影响;


    为了能和这些人结交,为了能拓展更多人脉,千岱兰明知短时间内喝这些烈酒、还是混合起来、各种各样的烈酒不好,但她还是会喝,笑容满满地喝,只为展示自己的聪明头脑和能力,哪怕胃会因此受伤。


    太过爱惜脸面是成功的一大障碍。


    只要能达成目的,脸面,健康,千岱兰都可以不要,都可以暂时舍弃。


    叶洗砚紧紧地扣住她的手腕,他俯身,将千岱兰从地上带起来,将人按在洗手台前。


    千岱兰从占据一面墙的干净镜子里看到满面绯红的自己,在这一刻,她忽然间意识到了,为什么刚才叶洗砚会不顾礼节地跟她进房间。


    因为她看起来下一秒真的会酒精中毒而死掉。


    那些酒精在她身体中流淌,龙舌兰,长相思,西拉子,它们让千岱兰的皮肤呈现成一种透明又浮艳的红。卷发散落,那颗漂亮的发夹歪歪斜斜,欲掉欲不掉地挂着。叶洗砚站在她身后,为了配合她身高,也俯低身体,从镜子里看起来就像压在她身后,实际上,千岱兰清楚他一点都没碰到她的身体。


    “你现在越来越烫了,”叶洗砚说,“最好立刻吐出来。”


    这样下去,她有可能酒精中毒。


    想把酒对身体的影响降到最低,就是在喝完后立刻催吐。


    千岱兰还想反抗,但两只手已经被叶洗砚按住——待他一松,为了保持平衡,千岱兰不得不双手压住洗手台,洗手台的台面是一整块冰冷的大理石,刺激着她的掌心。


    刚站稳就被大理石冰到的千岱兰,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巴被叶洗砚自后握住,他垂着眼,洗干净的右手中指果断地探入她的口腔,指节顶开牙齿,不容置疑地挤开舌头,穿过柔软温热的腔壁,直接压入咽喉,果断一按。


    呼吸一窒,像被掐住喉咙。


    千岱兰说不出话了,她只觉得胃中翻江倒海,但现在的嘴巴也很难受,最深处的咽喉少有东西能触碰到,寻常只有那些被咀嚼到松软的食物才能通过。


    嘴也无法合拢,他的指节抵住她的牙齿,不许她闭嘴咬他手指。


    偏偏叶洗砚手修长,骨节大而粗,右手中指还有茧,此刻又强硬,绝不是可以吞咽的东西强势闯入,制造堵塞,脆弱的咽喉险些被撑爆,她登时有了窒息感,偏偏那作恶的手指还不肯抽出,缓慢地又按一按,像温柔的抚摸。


    她甚至能感觉他手指的微颤,甚至想要就这样吞下他的手指。


    敏感的咽喉黏膜哪里能经得住这种折磨。


    千岱兰的胃不受控制地翻涌,但她忍住,提醒自己不能吐——


    叶洗砚是洁癖。


    她对这点非常清楚。


    她可不想就这样吐到叶洗砚的手上。


    通过镜子,她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叶洗砚,白衬衫黑色西装裤,裤线锋利,他微微俯身,面容严肃,明明是在做这种事,他却冷静到像一个严谨的授课教师。


    唯独正在帮她催吐的右手,解开了袖口,衬衫挽起到手肘处,露出健壮结实的小臂,肌肉鼓起,青筋虬露。


    还想忍,忍到他的手指离开,这种感觉非常煎熬,比离下课还剩五分钟时的尿意还要煎。


    在千岱兰忍不住并拢腿这个时刻,握住她下巴的手忽然间松开,叶洗砚将她发上欲落的水钻夹子取下,同时,从她口中挪走了阻碍呼吸的手指。


    温和微苦的乌木香缓缓罩了她一身。


    “现在你可以吐了,”叶洗砚用干净的手轻轻拍她的背,“吐吧,全吐出来。”


    千岱兰再也忍不住,张口,将那些喝下去的酒尽数吐出,细微的哗啦,淅淅沥沥,全部浇在洁净的白色洗手台上,大理石无情地冰凉,但她的掌心却热到发烫,冷热交融到想要打寒噤。


    她微微抬头,想从镜子里看到呕吐后的自己现在是什么狼狈模样,可叶洗砚却再度轻轻将她往下按一按。


    “继续,”叶洗砚将手指再度探入她口腔,垂眼,“你还没吐干净。”


    千岱兰大脑木了一下。


    等等。


    被他中指压到下意识抵抗的舌头时,千岱兰想——


    他不是有非常严重的洁癖吗?


    ?


    作者有话说:


    相信我,叶洗砚还没到大破防的时刻[撒花][撒花][撒花]这才哪到哪呀,爱越深~才会越破防~没有爱的破防毫无意义[垂耳兔头][垂耳兔头][垂耳兔头][撒花]


    但兰小妹!!!


    在叶洗砚面前终于不再遮盖自己本性啦[让我康康][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垂耳兔头][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我喜欢他们以真实面貌来相爱,纵使它狰狞有缺点,纵使它也有不堪[让我康康]


    本章掉落200个小红包包~


    [撒花]


    第 40 章 甜蜜陷阱


    ◎《仲夏夜之梦》◎


    当千岱兰将十分钟前刚饮下的酒全呕出的时候,叶洗砚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他想象不到自己会帮人催吐。


    他自己喝多时都不会催吐。


    ——你在做什么?


    ——你在贪恋什么?


    千岱兰第一次感受到“酒局”的潜规则,甚至没有提前做好防备,呕吐后的她好受多了,只是仍弓腰,一只手撑着洗手台,另一只手按下金灿灿的水龙头,哗哗啦啦的水流冲走了她吐出的酒,只有酒,没有任何事物的残渣。


    她几乎什么都没吃。


    叶洗砚已经注意到了,她在酒局上的经验并不足以应对被灌。


    “提前吃些东西,吃到四成饱,喝杯纯奶,再喝酒,胃会好些,”叶洗砚说,“好些了吗?”


    他的中指上沾着她一点口水,她的喉咙又暖又软,叶洗砚绷着脸,将手放在水龙头下,缓慢地清洗,听到千岱兰哑声说:“我看过了,只有早餐提供鲜奶,晚餐我上哪里去找奶,你给我挤啊?”


    她一直很在意自己形象,现在不仅被他看到将醉未醉时的狼狈,还让他帮忙催吐——


    破罐子,再摔上十八瓣也无所谓了。


    叶洗砚洗干净双手,没有回答她这句话,去外面冰箱中取了一瓶纯净水,拧开盖子,递给千岱兰,示意她漱口。


    千岱兰背对着他喝水,又侧着身,慢慢地吐进洗手台。


    哗哗啦啦流水的金色水龙头停了,千岱兰用力拍下去,让水继续流,放下水瓶,掬一把水洗脸。


    叶洗砚问:“怎么了?”


    “形象,”说完后,千岱兰抬起水淋淋、刚洗过的脸,有些自暴自弃,“算了,在你面前也没什么形象;反正吗,我什么样你都见过,就差看到我嘘嘘了。”


    叶洗砚说:“你看到过我。”


    千岱兰想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她后退一步,错愕地看叶洗砚。


    “我都说了,我那天只是走错卫生间,什么都没看到,”千岱兰说,“翻旧帐翻到四年前,叶洗砚,你这么会翻旧账该去审计局啊,我国的金融监管和防腐全靠你了,预祝你还我国一片蓝天。”


    “谢谢,”叶洗砚说,“醉酒后还不忘关心国家的未来发展,岱兰,你这样忧国忧民的好苗子,该去考公务员——再喝些水,稀释酒精,更好受些。”


    “位卑未敢忘忧国,”千岱兰一边同他吵,一边拿起纯净水喝了一口,水是冷的,倒是能缓解喉咙的烫热感——讨厌死了,他手指和指节撑开的感觉还在,如此强烈,他留在她身上的任何一样体验都有这样强烈的余韵,持久到让她又害怕又讨厌,“倒是你,今天晚上吃饭时为什么一直在看我?”


    叶洗砚说:“听起来你似乎也一直在看我,否则怎么知道我看你?”


    “如果不是你一直在盯着我,我怎么会去看你?”千岱兰说,“你先分清楚因果关系。”


    “事实上,因为千小姐你频频看我,我才去看你,想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需求,”叶洗砚波澜不惊,“不是吗?”


    千岱兰说:“要不要我们现在去调监控,看看是谁先看谁?”


    叶洗砚颔首:“可以。”


    千岱兰捏着纯净水瓶往外走一步,又停下,摇头。


    “不行不行,我不和你吵了,这句子越吵越长,我肺活量可没你强,”她说,“我今天喝多了,明天还要早起见朋友,不能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


    “北京的朋友?”


    “对,”千岱兰说,“难道我连约了朋友吃早餐这种事也要向你汇报吗?叶先生,我不是你的所有物,你也不是我上级,我不需要把私生活也一条条清楚地告诉你吧?”


    “那倒不用,千小姐人见人爱,让人羡慕,”叶洗砚冷冷淡淡,“也多谢你提醒我,我明天清晨也要和你梁叔谈事情。”


    千岱兰花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叶洗砚说的“你梁叔”是“梁亦桢”。


    这个接地气的称呼,很难让人把那个说典雅、诗般中文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他怎么能想出来这么一个朴实无华的称呼?


    千岱兰甚至已经开始想以前家属院里经常翻垃圾桶找水瓶转悠的“梁叔”了。


    叶洗砚已经转身离开。


    警惕性强的千岱兰去关门上的防盗栓,发现她刚才差点掉落的发夹,此刻干干净净、安安稳稳地放在进门的玄关柜上。


    拼成绣球花的水钻熠熠生辉,光亮夺目,没有一点指纹,像是被仔仔细细地擦拭过。


    千岱兰默默将它收好。


    一墙之隔,叶洗砚洗了三遍手,十个手指因大力揉搓而发红,可仍搓不掉她口腔和下意识想吞咽、蠕动的喉咙触感。


    今日下意识的行为略有偏航,叶洗砚料想不到自己竟会直接用手帮她催吐;事后回想,其实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比如使用酒店送的夜间水果盘附赠的勺子,或者去取干净的、更适合催吐的长棉棒。


    当时却不能冷静思考,担心她会使用美甲划伤自己,他竟强行塞入手指——


    违背她意愿地触碰她身体内部,这和质检有什么区别?


    叶洗砚又洗了两遍手,仍无法将她带来的影响抹消掉。


    她像一尾蛇,纠缠着他的手指,他的手腕,缓慢爬上他的身躯,并非为了献媚,只是以蛇身来丈量他的大小——一旦时机成熟,她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一口吞掉。


    丝西娜,美杜莎,塞壬,拉弥亚。


    男人只是她的养分。


    尽管叶洗砚不愿承认这点,他冷脸,想到刚才与梁亦桢谈话时的情形,后者提到千岱兰时,满面春风——


    愚蠢,俗不可耐。


    就这么被一个比他小这么多的女孩子轻而易举地哄骗,自以为能掌控局面,实际上还不是任她索取,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真是可怜。


    叶洗砚见过千岱兰爱人时的样子,才知目前如何虚情假意。


    她会为了叶熙京而对那些流言视而不见,她会忍耐——忍耐叶熙京周围不好的语言,针对,狼狈。


    她真心爱过叶熙京,爱到可以不要那聪明的脑袋,爱到可以放弃敏锐的知觉,爱到可以暂时麻痹自我,爱到不去欺骗。


    正因为叶洗砚知道她真正陷入爱时会怎样,才清楚她对自己更多是理智堆砌的假象。


    这个小骗子。


    可恨又可爱,可恶又可怜的小骗子。


    和叶熙京有两年之约,和殷慎言也保持着联系,心尖尖上站满了她爱的、和待骗的男人——她的心像刺猬一样坚硬,像榴莲一样全是尖尖。


    次日早晨六点,叶洗砚去酒店健身房,六点四十五分,散步二十分钟;七点半,晨间洗澡,回复邮件。


    八点钟,叶洗砚抵达早餐厅,选自助早餐,这个酒店有专门为易过敏人士提供的健康餐食分区,他习惯性地选了粥和包子,白灼菜心和炙烤小牛肉。


    助理也推了轮椅上的梁亦桢走来,对方的早餐非常英式,就是那个菜谱比德国笑话书还薄的英国。


    麦片粥,可颂,蘑菇,炸薯块,烤番茄,茄汁黄豆,煎培根,水煮西兰花。


    看得叶洗砚食欲也衰退了。


    继续商谈昨晚未竟的事情,因身体原因,梁亦桢已经基本不再过问公司事宜,和叶简荷女士一样,大部分资产都有专业人士和机构代为打理,公司也聘请了专业的CEO来主理。


    这两日,梁亦桢想找叶洗砚谈的,是叶洗砚团队新发布的某款游戏的海外发行权。


    不是为他,是为父亲好友的女儿,方琦英。


    “不瞒你说,琦英是你们游戏的内测玩家,她很喜欢这款游戏,也认为它在海外市场的表现一定不俗,”梁亦桢笑着说,“我知道叶先生已经在接洽海外运营商,为何不再考虑一下琦英的公司呢?”


    “方小姐的策划案我已经看过,非常完美,想必其中也有梁兄的手笔,”叶洗砚说,“只是,’爱芷公司’成立不足两年,至今只有一款主机游戏的代理经验,资历确实有些浅。”


    “你既然知道方小姐和’爱芷公司’关系匪浅,想必也清楚,’爱芷公司’的背后有我陈叔的大力支持,琦英是陈叔唯一的女儿,也是我父亲的干女儿,”梁亦桢笑,“我是没几年了,等我过世后,这些家产,也全是琦英和曼华……不提这个,叶先生,我知道你考虑颇多,不着急,时间还长,我们可以继续慢慢商谈。”


    叶洗砚微笑,也不再提这件事。


    一件事情谈不拢,总归还是利益分配问题。


    叶洗砚如何不知方琦英背后有其父陈修泽的大力支持?


    陈修泽如今暂居幕后,但不代表不再理事。而梁亦桢和他们往来密切,此刻让梁亦桢代为传达,也是情理之中。


    谈判一事上,最先沉不住气的人易输,叶洗砚不提,只同梁亦桢聊些其他的事。几次梁亦桢试探,都被他微笑着挡回去,寸步不相让,逼得梁亦桢无奈叹气。


    饭吃到一半,杨全和睡眼惺忪的叶熙京一前一后地到,被英餐毒打过叶熙京,终于放弃班尼迪克蛋,先看叶洗砚吃什么,又打着哈欠走,选了和兄长一模一样的早餐。


    他刚睡醒,头发卷卷的,困到睁不开眼,还是保持礼貌,热情地同梁亦桢打招呼,一口一个亦桢哥。


    梁亦桢揶揄:“我的养女曼华是你的学妹,你现在称呼我为哥,是否有些不妥?”


    “曼华?”叶熙京想了想,悟到了,“梁曼华?”


    梁亦桢颔首。


    他是天主教徒,定期为教堂捐款,每周日必去做礼拜,保持婚前守贞;但同时,他也很少参加教会的一些活动邀约,也不会去传教。


    这种宗教信仰让他在婚前保持着对未来爱人的忠贞身体,直到突如其来的疾病压垮了他;他是梁其颂唯一的养子,也是备受厚望的唯一继承人。


    梁其颂不勉强他,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尽快结婚,尽早生下继承人;二是和当初的梁其颂一样,领养、培养一个新的继承人。


    孩子也是梁其颂选的,他请过大师算生辰八字,从山西某孤儿院中,选定了被遗弃在医院、孤儿院中长大的小花,为她取名梁曼华。手续上,这个孩子属于梁其颂的养女,但实质上,抚养她、教育长大的人是梁亦桢,所以,梁曼华一直称呼梁亦桢为爸爸,将他视作养父。


    “那我总不能称呼您为梁叔叔吧,”叶熙京面露为难,“这样的话,我哥……可就低了一辈。”


    “没关系,”梁亦桢说,“所以我很头痛这些称呼关系……有时候看着你们,才察觉到,原来我已经垂垂老矣,苍颜白发。”


    叶洗砚问杨全:“我只是让你去送一份文件,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哦,”杨全下意识看眼叶熙京,欲言又止,“遇到了点意外。”


    叶洗砚看他,示意继续说下去。


    杨全心领神会,纵使不知道叶洗砚葫芦里要卖什么药,稳定心神,继续说:“我刚刚遇到了岱兰,她打不到车,很着急,说要迟到了。”


    叶熙京抓到关键词:“岱兰?”


    “嗯,”杨全说,“她说去见朋友。”


    叶熙京的脸一下子就阴沉了。


    千岱兰在北京的朋友屈指可数,他现在敏感到像是文学审核,不放过任何可能错漏的字眼。


    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朋友?”叶熙京扯着唇角笑,“她还约了朋友见面吗?怎么没和我说。”


    梁亦桢也不吃饭了,放下勺子,专注看他们。


    叶洗砚沉静地喝粥,不抬眼,不说话。


    杨全悄悄观察老板表情,忽而间灵光一闪,基础月薪四万一年十三薪的私人助理,在此刻骤然领悟到老板的用意。


    于是,他放心地开始添油加醋煽风点火:“我也不清楚,只送岱兰到了酒店。”


    “酒店?”叶熙京问,“什么酒店?”


    叶洗砚也终于抬头,看向杨全。


    “是岱兰的朋友在住酒店,好像是来北京总部开会,”杨全说,“他俩要一块去酒店的早餐厅吃饭——”


    “能有这里的早餐好吃?”叶熙京扯着唇角,“男性朋友?”


    “对,”杨全点头,“岱兰小姐称呼他为小树,看起来,两个人好像很久没见了。”


    说后面这句话的时候,他一直看叶洗砚。


    叶洗砚很平静,倒是叶熙京,蹭地一下站起来,一言不发,就往外面走,走出几步了,又忍着愤怒回来,问能不能借叶洗砚的车开一开?


    叶洗砚说可以。


    不忘补充一句:“国内的车是左舵,别忘了——记得靠右行驶。”


    叶熙京从杨全手里拿走钥匙,说知道了。


    他匆匆来,又匆匆走,旋风似的;离开后,叶洗砚才问杨全。


    “你同殷慎言见面了?”


    “对,”杨全点头,“见了。”


    “他有没有问你什么?”


    “哎,”杨全说,“洗砚哥,你怎么知道?他还真问我了,问我,叶熙京什么时候回的国,是不是一直在北京。”


    “你怎么说的?”


    “嗯,”杨全回忆,“我说他去年十月回的国,不过不是一直在北京,大部分时间都在深圳。”


    “我知道了,”叶洗砚颔首,“上午没什么事,你吃完饭后回去好好休息——对了,等会儿和服务生说一声,让他们往房间里送加湿器,北京太干燥了。”


    杨全谨慎地问:“一个还是两个?”


    “两个都送,”叶洗砚说,“另一个房间冰箱里送些纯奶和水果,一样,入住期间,所有账单算在我这里。”


    杨全说好。


    雷琳打着哈欠,端了吃的东西,主动坐在叶洗砚这一桌,笑着先和叶洗砚打招呼,感谢他送给王庭的两张票。


    “我和岱兰早就想来时装周,感谢洗砚哥的帮助,”她笑盈盈,“要不是洗砚哥这么大方地帮忙订酒店,我们现在也不一定能这么舒舒服服地看展。”


    展厅和答谢宴都在这个酒店中,看展期间,酒店所有房间都满了,普通房间都难求,更何况,叶洗砚还出手阔绰到全给她们订的套房。


    “我们有协议价,不麻烦,举手之劳而已,”叶洗砚微笑,“只是别在岱兰面前提这个,她会有心理压力。”


    “我明白,”雷琳说,“我知道,王庭告诉我了——都按照原来商量的说法,说是随票附赠。”


    说到这里,雷琳又侧身,去感谢梁亦桢。


    “也谢谢梁先生昨晚带我们提前去看布展现场,”雷琳感叹,“我第一次近距离触碰、欣赏JW的布料,真是美轮美奂,精美十足。”


    叶洗砚笑容渐隐。


    他问:“岱兰昨天不是喝醉了么?”


    “是啊,但她说吐……嗯,结束后就好了很多,”雷琳说,“梁先生说可以带我们私下看看JW的秀款和工艺,我们足足看了两个小时呢。”


    梁亦桢说:“二位小姐对JW的热爱也超乎我想象。”


    说完后,他侧身,着意看向叶洗砚;叶洗砚并未看他,仍在平静吃饭。


    “因为JW技艺的确精美,就说今天的那款套裙吧,就是从Linton Tweeds合作的工厂专属订制的,三分之一的百分百羊毛纱,掺杂了羊绒、桑蚕丝、卢克斯……足足120种不同的纱线混纺在一起,”雷琳感叹,“和Chanel订购的纺织面料相比较,也是不遑多让了。用如此多的心思去订购专属面料,再以匠人手工裁剪、缝制……简直就像是艺术品。而在如今渐渐浮躁的女装市场上,愿意投入资金支持、去研发这些新产品的梁先生,您更像是一位艺术家。”


    一番恭维令梁亦桢笑出声。


    叶洗砚放下筷子,喝了两口说,才说:“雷琳小姐听起来似乎很懂布料。”


    “洗砚哥,我哪里懂什么布料呀,”雷琳笑,“我也不骗您,这些话,其实都是岱兰教我说的。”


    梁亦桢:“嗯?”


    叶洗砚:“哦?”


    “是呀,”雷琳看向梁亦桢,回忆着昨天千岱兰教她说的那些话,“昨天晚上看完展后,岱兰就一直睡不着觉,我问她,你怎么那么开心呀;岱兰告诉我,说不仅仅是因为看到这样出色的艺术品,还是因为看到了这些艺术品背后的支持者——梁先生,梁先生,您比她想象中还要优雅大度。”


    叶洗砚冷静地想起去年三月,千岱兰还在说他是“老东西”。


    梁亦桢已经被恭维到笑容满面了。


    “——岱兰说,她根本就没想到,您还是这样的平易近人,宽宏大量,稳重成熟,”雷琳继续说,“对她还如此和蔼可亲。”


    叶洗砚饮水。


    是啊,梁亦桢的养女梁曼华比岱兰还大一个月,对待岱兰自然和蔼可亲。


    若他在场,一定会如此对千岱兰说。


    梁亦桢笑:“她怎么不主动告诉我?”


    叶洗砚吃绿茶薄荷糖。


    ——因为她在拿捏你,被年轻女孩几句话就哄到晕头转向的老蠢货。


    “因为岱兰害羞嘛,”雷琳说,“她不好意思。”


    叶洗砚咬碎糖。


    ——谎言,千岱兰不会轻易对着男人害羞,更何况是你,就算她不小心撞到你在卫生间,她都不会害羞。


    梁亦桢循循善诱:“害羞什么?”


    雷琳说:“因为岱兰说,她昨天不小心穿了仿品。”


    ——故意穿的。


    雷琳说:“岱兰从JW离职后,也一直都在买JW的衣服,是JW的支持者,她说,自己没想到居然还能买到假货。”


    ——故意买的。


    雷琳说:“岱兰说她昨天不知道,穿在身上,还来向您抱怨,实在是对不起;昨晚您不仅给了她补偿,还特意请她去看了正品——她那个时候才意识到,原来她穿的是仿冒品。”


    ——图穷匕见了,岱兰。


    说到这里,梁亦桢笑:“这点小事,没什么值得她去害羞。她能买到仿品,也是我们法务部工作的失误,才能放任这么多仿冒品在市面上流通,让无辜的消费者受到欺骗。你放心地告诉她,昨夜已经联系JW的版权和法务部,今天,法务部的同事会出差去沈阳,去岱兰小姐不慎买到假货的店里调查取证,与当地工商部门合作协商,立案调查。”


    “您真的像岱兰说的一样好,”雷琳说,“只是岱兰拿着您给的赔偿,实在是良心不安;她还想问问您,今晚七点,有没有时间,她想请您一同吃顿晚饭;岱兰说,和梁先生这样有气度有涵养的成功人士吃饭,她一定能从中学习到很多……”


    叶洗砚起身,他礼貌地颔首,表示自己已经吃完了,要先走一步。


    只听到后面梁亦桢笑着说好。


    ——这个愚昧又轻佻的蠢货,已经无可救药了。


    ——这么容易、被岱兰哄几句就能上当,幸好梁家的生意和资产由专业人士打理,否则,得赔掉裤子回香港。


    叶洗砚平静地想。


    男人的确天生愚蠢。


    被女人几句好话就迷到晕头转向。


    梁亦桢能如此被千岱兰哄到开心。


    他真是没想到。


    千岱兰也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能约到梁亦桢吃晚饭。


    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的目标其实不仅仅是梁亦桢,还有他身边的那个养女,梁曼华。


    梁曼华向来是要和梁亦桢吃饭的,千岱兰在昨晚喝酒时打探到了,他们两人都是非典型的天主教徒,注重家庭,只要在同一城市,没什么意外,都要一同吃晚餐。


    梁亦桢来,他一定也会带梁曼华来。


    昨天晚上,她见过那个梁曼华,对方染一头金棕色的头发,巧克力一样的光泽,漂亮又骄傲,较着劲儿似的,还要拉千岱兰比拼猜酒的种类。千岱兰看她是那种富养的千金,三局中故意输给她两场。


    梁曼华非常满意,甚至有些得意。


    千岱兰知道梁曼华是社交媒体上的“红人”,也就是网红,豆瓣和微博上粉丝都不少。这样的名人,以后想发展网上卖货的千岱兰当然是结交越深越好。


    紫姐一事,让千岱兰意识到,如果她想在本地把店规模做大的话,今后这种事情必然不会少。


    她甚至还要付出极高的成本来疏通关系,维持稳定;一个紫姐倒下,可还有其他的“紫姐”虎视眈眈。


    可淘宝店不用。


    只要她能做起来,就不必再受本地营商环境的制约。


    昨天晚上,参展后,千岱兰特意在雷琳面前大肆赞美了梁亦桢,又和雷琳商量,教她去梁亦桢面前怎么说;雷琳仗义,也需要在梁亦桢面前建立良好关系,自然是肯帮她这个忙。


    一来二去,就定下了七点的晚餐。


    时装周第一天的上午是开幕式和一些会议,对千岱兰无用,她趁这个时间和殷慎言好好地吃一顿早饭,没留神,又听殷慎言问:“你去年十月份去深圳,是不是去见那个姓叶的?”


    此刻提到叶洗砚,千岱兰心乱如麻。


    那个晚上酣畅淋漓的爱与激烈的情绪,因这一句话又要将她淹没到窒息,她避开不谈,匆匆低头:“没有。”


    殷慎言什么都没说。


    因为他知道,千岱兰在说谎,在逃避。


    痛苦的烟瘾要犯了——不,此刻确认后,痛苦比烟瘾更甚——


    杨全说,去年十月份,叶熙京回了国。


    杨全还说,回国后,叶熙京大部分时间都在深圳。


    千岱兰悄悄放进垃圾桶中的验孕棒,她推迟的生理期,十月初去了深圳;周芸说,岱兰回家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开心。


    殷慎言没问,那个验孕棒被他小心收在笔记本中,妥帖收藏;只为了有朝一日,找到那个碰过岱兰家伙——


    叶熙京。


    “尝尝这个,”殷慎言夹菜给千岱兰,面色如常,“这个鱼做得好吃,我已经把刺全剔掉了。”


    千岱兰埋头吃吃吃,似乎饿坏了。


    殷慎言看她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苦笑一声,又想。


    为何我们要长大。


    为何你我都要长大,为何不能永远……永远和儿时一般,亲密无间,永远留在那个你会亲密地躺在我腿上睡觉的夏天。


    吃饱早饭,千岱兰打车回酒店。


    现在她已经学会了把钱花在刀刃上,不会省钱去坐地铁转公交。


    人长大后,精力有限,她需要在出租车上补个觉,保存体力,来应对晚上很可能的酒和场面话。


    和成功的商人和有钱人打交道都得灵活,随机应变。


    只是,离开时,千岱兰发现,酒店门口停车场也停了一辆黑色的宾利,看起来很像叶洗砚的那个;她趴在车玻璃窗上,想要看清楚车牌,但一辆车从前飞驰而过,彻底遮挡组她的视线。


    下午,有国内四个新兴轻奢品牌的走秀,千岱兰带了笔记本,认认真真地看完后,已经到了五点半,距离约定的七点还有段时间,她去洗澡,重新化妆,犹豫片刻,穿上了叶洗砚让杨全送来的那件白色裙子。


    行李箱能容纳的东西有限,千岱兰为了确定能引起注意,带了很多JW的高仿品,只有一件朴素简约的小红裙,是她从深圳南油某原创设计档口买的。


    今晚上的话……如果是见梁曼华和梁亦桢,显然不适合穿这么扎眼。


    她换上那条白色小裙子,在脚后跟贴上创可贴,踩着高跟鞋,刚出门,遇到了叶洗砚。


    千岱兰说:“晚上好啊叶先生。”


    叶洗砚却看向她空荡荡的脖颈:“梁曼华慕强,喜好奢华,你穿这样素净,去谈合作,十有八九会失败。”


    千岱兰错愕:“你怎么知道我想约梁曼华?”


    “你一张口我就知道你想说什么话,”叶洗砚未置可否,“我行李箱里带了条项链,是我母亲之前订的,你先拿去戴吧。”


    真是体面人。


    千岱兰想,要是搁东北,她就会说“你一撅蹄子我就知道你要拉几个羊屎蛋”。


    她说:“我们又没什么关系,我不要——”


    “至少,在其他人看来,你是我朋友,”叶洗砚说,“我有责任为朋友保持体面。”


    千岱兰说:“你是不是刚和梁亦桢聊完天?”


    怎么说话也文绉绉的,原来不光是东北话传染,文艺也传染啊。


    叶洗砚皱眉:“什么。”


    “没什么,”千岱兰说,“我先看看。”


    千岱兰跟他进了房间,看着叶洗砚取出一个淡豆绿丝绒色盒子,打开看,千岱兰才发现里面不单单是一条项链,而是一整套,项链,耳坠,戒指。


    璀璨漂亮的钻石,镶嵌出繁花盛开的模样,惊人地闪亮。


    熟读时尚杂志的千岱兰认出了它。


    “Folie des Prés,”她喃喃,“仲夏夜之梦。”


    VacCleafArpels,源自真实爱情故事的法国顶级珠宝品牌,深受温莎公爵夫妇喜爱,摩纳哥王妃格雷丝·凯莉的盛大婚礼上也有它的出现。而这一套价格高昂的Folie des Prés,灵感则来源自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浪漫戏剧。


    千岱兰试戴了戒指,发现它和她的无名指那样合衬,合衬得几乎舍不得摘下;她还是用力,将这个完美吻合她手指尺寸的戒指取下,重新戴在中指上,有点卡,但尚可以忍受。


    正准备为她戴项链的叶洗砚看她竖起的中指,顿了一下。


    “左进右出,”千岱兰说,“戴左手中指,招财。”


    “是,”叶洗砚说,“但别对其他人竖中指,招打。”


    千岱兰哼一声,她给自己戴上耳环,去镜子前照一照,这些东西璀璨夺目,光芒四射,她沉浸其中,依依不舍地看好久,站直身体,发现叶洗砚正目不转睛看她。


    “看什么?”千岱兰说,“没见过我这么漂亮的姑娘吗?”


    突然的手机铃声截断了叶洗砚未出口的话。


    他并没有避开千岱兰,接起,听了一阵,说好,我知道了。


    千岱兰问:“什么?”


    “警局的电话,说叶熙京被人打了,让我去看看,”叶洗砚说,“你先去吃饭吧,首饰可以等明天再还。”


    千岱兰愣住:“熙京被人打了?很严重吗?你晚上不回来了吗?”


    “有点严重,现在在医院做伤情鉴定,你要去——算了,”叶洗砚皱眉,看着盛装的她,转过脸,拿起西装外套,没有和她继续谈下去,面容严肃,“好了,和梁先生的晚餐要紧,你去吧,我会代你向熙京问好。”


    “这么严重,一定要追究责任啊,”千岱兰说,她的确不可能为了一个冲动打架入院的前男友放弃这样的机会,更何况,还有可靠稳重的叶洗砚在,她只提醒,“一定要打人者付出代价——”


    她的手机铃声也在此刻响起,千岱兰接起:“你好,这里是千岱兰。”


    身后,叶洗砚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啊?啥?”千岱兰震惊地重复手机彼端警察的话,“你说什么?殷慎言因为打人被拘留了???”


    ?


    作者有话说:


    我们岱兰,哄男人,轻而易举,手拿把掐(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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