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我知道你在喂鸡,可是我好紧张好激动,再不倾诉就要爆炸啦!但我又不能告诉你我接下来要做什么,不然我就帮不上诺神了……估计你又要说不记得是谁,就是一直在跟我通信的偶像诺神!就是那个在机甲联赛挑翻所有alpha、还在木星环城战役中救了好多人的诺神!好我不跟你说了、我不跟你说了……”
农场里的家用通讯器,发出“咔哒”一声低响。
将亚历山大·瑞安生前最后一段通讯,录制完毕。
“我真的可以吗?我能做好吗?我真的可以帮到诺神吗?只要我按照你们说的那样,戴上全息装置参加这些游行活动,那之后我可以……可以跟诺神见一面吗。啊不行的话也没关系!我知道诺神是比较内向腼腆的……”
19岁的beta提起偶像,终于面露羞赧。
悬浮车高速向前行驶,巨大的霓虹灯牌被车速拉成光栅,窗外高频闪烁的红光,逐渐笼罩beta全脸全身。
而无论瑞安在后排兴奋地说了什么,前排的参谋,都只会用仿生人般单一的语调回复他:
“当然可以。”
联邦历2949年,第三行星联邦地球总部爆发了自成立以来,规模最大、波及范围最广的抗议游行。
由年轻的高校学生开始,向当今联邦政府喊出重组最高议会、还政于民的口号,而紧随其后的,就是穷困潦倒的失业者和无产者。
随着财阀无下限地垄断扩张,失业者已经占据全联邦人口的45%。
他们的加入,让原本只有学生的游行队伍,开始指数倍扩增。
而游行的高潮转折点,则是木星环城战神、天才beta机甲师林诺的现身——
当从光脑中确认,林诺真的出现在游行队伍的前列,原本正聚集在工厂、办公楼、交通枢纽窗边压抑观望的beta们,突然猛地扯下工牌芯片,夺门而出。
“——我们是联邦的主人,而非奴隶!”
他们如浪潮般涌上街头,以比机甲联赛时更强百十倍的规模和声浪,在队伍中嘶吼高呼。
“我们要求重组最高议会!”
“我们要求更加公正的对待!我们要求还政于民!”
“我们不服!”
“我们不服!”
“我们不服!!!”
联邦的基础设施,从大游行的第六小时开始逐步瘫痪。
先是交通,交易所,数据中心,紧接着就是医疗,能源站,水循环系统。
议员们的豪华悬浮车偏离航线,迎头撞上天空城区的电梯,金融街的全息光幕上只有错乱的数据代码。
甚至连联邦的巡航舰队都不得不紧急迫降,因为基础能源站早已人去楼空。
到了大游行的第八个小时,地球总部的每一块大洲、每一个岛屿、每一座都市,都已陷入兵荒马乱之中。
而在木星环城遇袭时迟疑不决的最高议会,这会儿却奇迹般快速达成共识,对军队下达了血腥的镇压命令:
“戒严倒计时结束后,对街上一切能移动的活物开火!”
血红色、巨大的全息数字,出现在城市上空,那是全面戒严的倒计时。
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中,有人悄悄退出,回到家里封锁门窗,但更多人把光脑举得更高,径直把口号和标语,密密麻麻地投映到血色倒计时上。
“我们不服!”
“我们不服!”
倒计时进入最后一小时,防暴飞艇、小型驱逐舰开始隆隆起飞。
通讯器的响声在最高议会大楼此起彼伏,有人在对着通讯器嘶吼,有人在暴跳如雷,有人在盘算着如何从地球总部溜到星环城的大庄园去。
“第八、第九、第十三舰队仍在营地驻扎,并未按照最高议会指示准备镇压!”
“……恺撒·卡厄西斯那个杂种!他敢明着反了?!”
“通知全球所有的战警、安保部队、雇佣兵公司!把秘密调查局所有的特工都给我从床上拽起来——我不信摆不平这群贱民!”
夜空中的血色倒计时悄然归零。
这场发生在联邦末期,纵观全人类史都能称得上臭名昭著的“血色戒严”事件,就在防暴飞艇的第一声炮响中,正式拉开帷幕。
枪声,炮响。血迹蜿蜒着流淌过每一寸街道,深深浸泡在每一道金属砖缝中。
机械战警如铁墙般成排推进,手中的光束炮不间断运转,已经到了发烫的地步。
而它们的头顶,则是不断喷吐火焰的防暴飞艇。
有人在街头的混乱中,偶然发现了“林诺”的身影。
他们其中有木星环城的亲历者,几乎不假思索地追了过去,想要寻求庇护。
可到了近前,他们又感觉有些奇怪:
“林诺”浑身都在发抖。
面对满街横陈的人尸,他似乎像是要腿软瘫倒了。
“诺神!他们追来了,现在我们怎么办啊!”
人群中,有人哭着叫了他一声。
这一声呼喊,莫名像刺激到了“林诺”。
他一把抓紧领口的易容装置,一边发着抖,一边努力挺直脊梁,振臂高呼:
“大……大家!快往我身后跑!我……我……我来给你们断后!”
……数百米开外,一个特工的枪口准星,已经悄无声息停在他的眉心。
炼狱般的“血色戒严”还在继续。
但当幸存者们跌跌撞撞,被街面上的人尸反复绊倒又爬起时,从遥远的某个方向,突然传来一声狙击枪响。
死一般的几秒沉寂后。
哭喊声由远及近:
“……诺神他——被杀了!”
“——他被他们杀了!林诺被他们杀了!!那个救过我们的beta孩子……他死了!!!!”
平地一声惊雷!
消息在枪炮声中口口相传,又如烈火般蔓延到每个人的光脑中。
有人在光脑前呆若木鸡,有人在掩体后崩溃哭泣,有人早已成功逃回家里,却又一把从墙上扯下自卫枪械,发狂似的冲上街头。
“来呀!来呀!狗x的联邦政府!不是仗着你们有火力乱杀人吗!!杀呀!!!”
“我他x的跟你们拼了!!”
“血色戒严”从当天晚上21时开始,持续至次日下午16时才逐渐结束。
据事后统计,仅仅19小时,在地球各大州爆发的暴力冲突中,就有超过68万人伤亡。
遭机械战警射杀、拘禁、殴打致残的民众数不胜数,下街区一片血流成河。
作为人民与旧联邦政府决裂的标志性事件,“血色戒严”被永远收录在帝国的历史教科书中。
***
秘密调查局的悬浮车“吱嘎”一声,刹停在十三舰队驻扎地门口。
特工们刚从镇压现场下来,满身带血,却又必须执行最艰难的任务,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好看。
阿拉里克率先上前,一把抓住传令兵的衣领,咬紧牙根道:
“——通传你们的恺撒前元帅。他知道今天就是提审令上的日子,别让我们费劲强制执行。”
传令兵被他抓着衣领,露出帽檐下漠然的眼,无动于衷。
“你……!”
不仅是传令兵。
十三舰队地面部队仍在营地组队巡逻,似乎谁也没看见他们。
同时值勤的士兵高达上万人,却没有一丝多余人声,显出一种森冷的压迫感来。
有些足够警惕的老特工,已经退避至车后,低声向调查局请求支援。
两方正在僵持,沉重的盔甲碰撞声由远极近。
听见这种特殊声响,士兵们集体低垂枪支,自发向侧让出一条路来。
无数沉默林立的枪管间,银发男人披着元帅大衣,步伐沉稳地走来。
“哦?看来调查局的老人死得差不多了,沦落到让新丁执行这种任务的地步。”
见对面有熟人,恺撒轻微挑了一下眉。
他站定在特工们面前,笑容很温和,但落在调查局标志上的目光,简直像世界上最致命的蛇类。
“斯特林局长最近为了抚恤金很头疼吧?”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秘密调查局近些年的高死亡率,跟恺撒及他的党羽根本脱不了关系。
他此时说出这句话,对特工们完全就是一种极恶毒的挑衅。
阿拉里克毕竟太年轻,想起被秘密杀害的无数同僚,攥紧拳头就要上前,被老特工一把拦住。
“恺撒·卡厄西斯,你因滥用职权私自调动军队,涉嫌阴谋叛国,涉嫌颠覆破坏,涉嫌多起谋杀、非法监禁、非法审讯、组织恐怖活动等数重罪名,被秘密调查局正式拘捕。”
老特工一手出示身份id,一手紧压着腰间的枪套,目光始终没离开过身披重甲的警卫队成员。
“军事法庭将在三日后召开,审判结果将决定你是否成为联邦公敌。如果你无力聘请律师,法庭将为你聘请。”
恺撒听完,靠近一步,却惊得特工们拔枪戒备。
见状,他摇头轻笑了下,平举双腕,示意他们给自己戴上手铐。
正当老特工掏出电磁手铐时。
就见银发男人腕部那只长得像小天才电话手表的光脑,突兀地响了一声。
恺撒没作声。
但经验毒辣的老特工,还是察觉到他眉眼间一闪而过的欣喜。
电磁手铐闭合前一瞬,那双戴着皮革手套的手,却丝滑地从手铐中抽了回去。
恺撒指了指光脑,作出抱歉的神情:
“我还有一个通讯要接,失陪了。”
“……卡厄西斯!我们象征的是联邦政府,这是正式拘捕!”
“当然,这些我们都知道。”
恺撒微微勾唇,眉眼间却没有一丝笑意。
“但你们可以等。不是吗?”
他转身朝军营深处走去。
阿拉里克气得发疯,想上前追赶,却迎头撞上警卫队冰冷的盔甲。
数双尖尖的狼耳后方,方才还在两侧默立的士兵,也重新持握枪支,眼神漠然地挡在他们面前。
“小猫怎么了?怎么在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
恺撒一路紧赶慢赶,以最快速度回到自己的营地房间,打开声音屏蔽装置,才笑着接起通讯。
“这还是你这些天第一回主动联系我。吃过午饭没有?我记得昨天让士官添置的一批家务机器人里,有会做甜点的。你试用过了吗?”
他问了好些事,短暂停顿时,才惊觉耳麦那头,传来少年压抑嘶哑的呼吸音。
像是情绪剧烈波动,以至于连正常的呼吸都成了难事。
“你怎么了?”
恺撒神情猛地一沉,抬手去取房间里的全息装置,“打开视讯功能。”
“……那个人,”
林诺哑着嗓音问,“那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在星网看到了我的悼亡报道,说‘我’死在昨天的大游行中了。我反复研究过他被射杀的监控影像,发现他最后握住的地方,很可能佩戴着全息易容装置。他是谁?为什么要扮演我?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真的去世了吗?”
恺撒轻微一顿,收回手,开始在房间缓慢踱步。
他本想另开一个通讯视窗,用文字质问负责保护空中庄园的士官,但转念一想,他临走前的嘱咐是除了离开庄园,林诺的一切需求都可以被满足。
其中当然可能包括打开信息屏障。
“别着急,深呼吸……你太紧张了。”
他一边踱着圈,一边沉缓地低哄着。
“不必太在意那些虚假新闻。一个大胆的家伙想假扮成你的样子参加游行,结果却被秘密调查局误当成了目标。血腥镇压刚过,人们在极端愤怒时很难保持理智,如果现在澄清,我担心民众会把你当成政府推出来的傀儡,转而将怒火倾泻给你。小猫可以先跟林先生和朋友们解释,我保证不会让这件事过多影响你的生活……”
“……我问的是,他真的去世了吗?!”
恺撒脚下一停,他好像还从没被林诺这样吼过。
但很快,男人从办公桌上拾起一份文书,还是用温和的语气向他解释:
“我在看到报道时,就立刻派人去医院确认过了。万幸的是,光束堪堪擦过颅骨,不过还是引发了颅内出血,所以仍在救治。”
话音落下,他就听见耳麦那边传来一声压抑的吐息。
脑内瞬间出现林诺整个人松下来,瘫坐在椅子上的画面。
小孩纯粹善良又特别心软,连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难民也要去救,为了“道理”能跟他打上两百回合。
林诺的纯粹是最早吸引他的可爱之处,因此作为他的爱人和保护者,恺撒早已决定,就把他的小猫永远装在童话玻璃盅里。
男人指尖无声一弹,那张死亡证明,便飘落在粒子湮灭机顶部。
机器嗡嗡地吞入文件,并将它分解成无法还原的粒子。
“你刚刚吼我,林诺。”
“……”
林诺条件反射想要道歉。他对恺撒的依赖,是被潜移默化养成的,心中难受到极点时,下意识就想张口向恺撒倾诉。
但话到喉咙,却被他自己强硬咽了下去。
他无法离开庄园。起初甚至可浏览的星网信息,都明显经过层层筛选。
后来,林诺在工坊自制了屏蔽探测器,搜遍整座庄园,这才把遍布角落的信息屏障拆除。
“血色戒严”规模之大,伤亡之惨重,让所有联邦公民都惊骇不已,而最让林诺震惊的,是他明明一直身在庄园,星网上却正大肆渲染他如何率领游行、又如何被迫害致死。
林诺调出每一个能分析的现场视频,一帧一帧反复查看,发现对方的脸和身形,竟真的跟他高度相似。
在当前的技术标准下,除非对方能拿到他的骨形扫描档案,否则仅靠全息易容装置,根本不可能做到九成九相似。
他给光脑里的联系人轮流发出通讯申请。
那些曾与他并肩作战的alpha前辈,大多无法接通,剩下的甚至是无效通讯码。
跟着就是三个信徒舍友,同样杳无音讯。
他还试图在星网上论证自己并没有死,甚至亮出了自己的身份id和照片。
信息都能顺畅发出,却从未收到过答复,像是无人能看见他的呐喊。
迷茫、绝望、痛苦一齐涌上心头。
他趴在全息影像室的桌子上,一动不动。门外是偌大的空中庄园,只有小机器人来回清扫的微响。
光幕正在播放“林诺”的监控录像,枪声一遍遍在林诺头顶震响。
林诺抬起头,看见“林诺”在被射杀前,一手握着领口,一手在努力将其他人往身后拉。
……那是一个纵然恐惧发抖,却仍试图保护别人的姿态。
林诺从桌前站起。
他在庄园困兽般徘徊游荡,胸腔中的重压感却迟迟没有消散。
于是,他最终拿出光脑,翻找起恺撒的通讯频道。
曾经年长恋人的名字,一直留在他的联络人置顶。
在他们聚少离多的热恋期,他也不知多少回戳开对方的通讯频道,别扭地戳进戳出,直到对方纵容地打过来为止。
然而此时此刻,他最终在列表底部找到恺撒的名字时,心中只有荒芜的冷意在蔓延。
问清易容者性命无虞,林诺就在沉默中挂断了恺撒的电话。
恺撒一愣,摘下耳麦看了半天,确认林诺只是为了问别人的消息,才跟他联系。
本来轻快的心情,一下直坠谷底。
但他确实拿林诺没什么办法。只得一边轻声叹息,一边把庄园接下来几天的食谱和温控仔细安排好,这才披上大衣出门。
“——来自最高议会的直接命令!”
阿拉里克猛地摔下通讯器,打开车门钻出。
他抓着最高议会刚刚签署的军令,一路怼到杜兰德的狼嘴前为止。
“即日起,十三舰队解除地球驻守状态,开启太阳系内巡逻任务。巡逻范围涵盖太阳系内所有行星轨道,小行星带,军事要塞及跃迁通道。除非收到最高议会的紧急召回命令,不得停止或中断巡逻任务,否则将被视为严重违反军令,受到军事法庭严厉惩处!”
警卫队纹丝不动,身后的持械士兵同样。
直到恺撒重新从人群中走出,十三舰队的校尉们将目光投向他,银发男人则朝他们微微颔首。
士兵们这才集体后转,向营地跑步前进。
恺撒依然把双腕递上,目光扫过情侣手环,想了想,还是摘下来,交给杜兰德:
“替我好好保管。三天后,我回来取。”
他从容地俯身上车。
警卫队成员开启盔甲飞行模式,开始跟车护送。
留下的军事驻扎地里,士兵们井然有序地清点装备,收拾行装,准备集体撤离驻扎地,开启远巡任务。
“是太阳系巡航任务。要求全舰队即刻出动。”
“明白。”
一直驻守在军区病房的士兵们,也收起枪支,跟随大部队回营,只留下部队医院的非随舰医官。
医官调试过治疗舱的强度,又对着昏迷的病患百思不得其解地站了会儿。
最后摇摇头,去巡视下一个病房了。
不久,跃迁点在驻扎地上方轰然开启。
爆鸣声数次炸响,将数十万星舰顷刻间传送到远星要塞。
少顷,病房再度陷入沉寂,只有心电图在发出静谧的细响。
又过了一小会儿。
林成彬睁开眼,无声推开治疗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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