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揭露
就算先帝去世,她依然是众星捧月的郡主,哪怕她刚刚才当众扇了人巴掌,此刻身旁依然没人敢置喙一句。
店中掌柜小心翼翼把周书禾方才挑好的东西递到小厮手里,一行人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簇拥着周书禾。
只是再没人提起“传言”二字。
从满翠阁出来后,身边全是笑脸,只有周书禾自己沉着脸,身边有人提议去看戏,但她没心思再去旁的地方,直接乘着马车回了公主府。
“你说,为什么会有这种传言传出来?”
季绪冷不丁对上坨胖乎乎的雪团子,有些发怔,又?到小娘子热切的眼神,回绝的话说不出口,视线落在窗牖泛着光晕的纤影上,随口道:“阿善。”
这次换窗外的人怔住,“……什么?”
“叫阿善。”季绪以为她没听清,重复一遍。
冉漾眼中染了几分惊奇,水湾眉拧起,几乎想也不想地道:“不行,阿善不行。”
季绪反倒起了兴会,道:“冉娘子令我为这狸奴取名,我绞尽脑子为其取之,却反倒惹你不快,既不诚心,何必戏耍于我。”
“我何时有不快。”冉漾抱着胖雪团子的手收紧,心一横:“我便叫阿汕!”
季绪稍有意外,示意她继续说。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便是我的汕字!”她似觉不公,一番话说得极快。
却听窗内郎君轻笑,转身往里卩:“是了,我这是乏善可陈的善,与你的不相同。”
冉漾语噎,觉得被戏耍的该是她才对。一边是被占去的乳名,一边是字句内的暗讽。
乏善可陈,是说这狸奴本身无趣,还是她太过庸俗。
恼意上头,冉漾一头闯进书房,芙蓉色的襦裙随急促的步子旋荡,钗环作响,“季……”
话未说完,左边初愈的脚踝传来刺痛,冉漾身子一歪,险要跌倒,恰好季绪转过身,及时扣住她的两肩,将她扶稳。
怀中狸奴却在这空档脱手,喵喵乱叫着滚了下去,爪子一伸,可怜兮兮地挂到季绪腰间。
季绪正要开口,对上少女湿润泛红的双眼。
“季绪,你过分。”她留下这句,也不顾脚上的伤,挣开他的双手,狼狈出了房门。
连甚是宝贝的狸奴都撇下了。
娘子和郎君闹了不快,这是绿凝最近得出的结论。她同泉章悄悄抱怨:“定是郎君的错,那日娘子是红着眼回来的。”
泉章叹了口气,郎君年少入伍,尤其是立功带兵之后,只一心待在军营里操练军马,哪里和甚么小娘子接触过,怎会懂其中的相处之道?
他知晓后来郎君寻过冉娘子几回,但都被冉娘子避开了。
他又叹了口气,望向前不久还是一派锦簇的木槿花,如今秋风吹尽,霜风已至,它便随着迅速枯败下去,再没了之前光景。就像寄人篱下,独自婉伤的冉娘子。
泉章心中有些堵得慌,觉得自家郎君有些仗势欺人。
北地的冬来得疾,转眼便下了场萧索冷雨。
不大的府邸堕入一片凄清,庭院内雨打残枝,枯木叶颤,横溅的飞雨沥沥拉拉打湿小娘子的披袄。
她陷在这场雨里,手中捏着一半断缺的白玉簪子,弯着身子边拾边寻。
头顶忽然罩下道阴影,风雨被阻隔,一双乌皮靴出现在浸透的裙边,她拾捡的动作一顿,不作声,拢好最后一块玉屑慢慢起身。
雨敲伞面,声声入耳,他的声音混在一片清脆的沉闷中,听得不甚真切:“既然没带伞,何不等雨停了再捡?”
冉漾兀自将碎簪收好,声如飘羽:“我怕雨下大了,找不见。”
另一端微哑,说:“你还在生我的气。”
见她不回话,季绪又出声:“那句乏善可陈,不是说你。”
“那便是在说我那雪团子了。”她浑身湿淋淋的,抬起头与他争辩,像朵固执又坚定的冰凌花。
季绪哭笑不得,伞沿朝她倾了倾,道:“先回房换身衣裳吧,待会同你解释。”
他一说,冉漾便觉得有些冷,等回去换过干燥的衣衫,擦净浸过雨水的发,撑开房门,季绪依旧负手立在门外。
那柄竹伞靠在檐柱旁,底下已积了一滩水。
他闻声回身,问道:“好了?”一下午的辰光,冉漾从柳婶子那里知晓了不少谢无陵的事。
譬如他生母是秦淮河一个名唤谢湘娘的妓子,生父不详,而湘娘将谢无陵生下没多久便病逝。
老鸨本想将谢无陵溺死,花船上的妓子们不忍,齐齐求情,最后你喂一点我省一点将他养到了八岁。
八岁时,因帮着个被拐卖的淸倌儿逃跑,谢无陵被老鸨打得浑身是血,转手卖去了赌场。
“赌场是个什么地方?那里面都是群昏了头、没了人性的疯狗。”柳婶子提起赌场连连摇头,又道:“好在阿陵心性坚定,知晓赌这种东西碰不得。”
赌瘾虽没沾上,但偷鸡摸狗、左右逢源的本领却学了不少。
他在赌场里摸爬滚打到十三岁,因着个头高、人又机灵,被赌场老板提拔,由苦力变成了打手。再后来又从打手,变成赌场老板的左膀右臂。
“听说阿陵打起架来可凶,有股不要命儿的狠劲儿,曾经以一敌十,打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外头的人都喊他狼崽子。也正是这不要命的狠劲儿,常六爷被暗算时,他眼睛眨都不眨就冲上去,生生扛了那一刀,那刀口有这么大呢——”
柳婶子边说还边用手比,见冉漾惊骇睁大了眼,又忙道:“我没见过,也是听人说的。等你们成亲了,你就能亲眼见着了……不过也多亏那一刀,他如今才能混出点名堂,攒钱买院子娶媳妇。”
冉漾眼睫轻垂了垂。
她想过谢无陵可能家境不好,却没想到他竟过得这么苦。
好似从出生开始,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下他手头有一批弟兄,他很少亲自打打杀杀了。常六爷也心疼他,交给他的差事都是些讨债收账的活计,前阵子我还听他说,常六爷有意栽培他跑船运押货……这也算正经营生了。”
柳婶子边说边觑着冉漾的脸,见她听得认真,心道看来这妮子是有想法和阿陵过了,都开始担心起阿陵的营生了。也是,若想做长久夫妻,哪个女人希望自家男人在外喊打喊杀、朝不保夕呢。
“你别看阿陵无父无母,也没什么学问,但他是个很有担当的男儿,且他心性好,谁若对他好三分,他能回报给五分。”
话说到这,冉漾自也听出,柳婶子是谢无陵请来的说客。
若放在昨日,她定然不愿听这些。
可今日……
想到自己现下的情况,还有逃荒时的艰难险阻,人呀,大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吃过香喷喷的白面蒸饼和鸡腿,谁还愿意去啃树皮、吃馊饭、与野狗抢食?
饿啊,那种饿到眼睛发直、腿肚子转筋儿的感觉,实在是刻骨铭心,想起来都心里发涩,再不愿尝一遍了。
她没拦着柳婶子,柳婶子一张嘴就跟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直把谢无陵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大有她要是错过了谢无陵,就是天字号第一大傻蛋。
就在柳婶子说得嘴皮子都拔干时,门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开门,老子回来了!”
柳婶子起身要去开门,冉漾拦着她:“婶子,我去吧。”
柳婶子愣了下,而后明白什么,弯眸应道:“好好好。”
冉漾稍定心绪,走到门边。
当门推开,看到门口那大包小包、嘴里还叼着一包的男人时,不由一愣。
他这是什么……模样?
谢无陵也没想到会是冉漾来应门,下意识想将嘴里叼着的那包吐了,转念一想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排到的崔记梅花糕,又咬紧绳子,一双狭眸直直地看向门里的小娘子,嘴里含糊:“还愣着作甚?”
冉漾回过神,忙让了身。
谢无陵大包小包吭哧吭哧走进院里,柳婶子惊叹,“我滴个乖乖呀,阿陵你这是捡到金元宝了,怎买了这么多!”
“都是些日常用的。”
谢无陵将那堆东西放进堂屋桌上,出来时,手揉着腮帮子,叼了一路酸得很。
柳婶子眼尖,一下看到包袱里有些颜色鲜亮的布,不禁朝冉漾投去个揶揄目光:“婶子没骗你吧?阿陵顶顶会疼媳妇儿,这么快就给你扯布做新衣裳了。”
冉漾走回院中,没有接柳婶子的话,而是睁着双清凌凌的乌眸,安静看向堂屋前那年轻的玄袍男人。
谢无陵一对上她那双眼,便知她有话想与他说。
“婶子,今日又麻烦你了。”谢无陵转身从纸包里抓出一把糖:“拿着给狗娃子他们吃。”
“你再这样客气,以后我可不来你家了!”柳婶子连连摆手:“今日是你家漾娘替我择菜呢,该是我麻烦她。”
一句“你家漾娘”钻入谢无陵和冉漾的耳中,一个是眉开眼笑,一个是怔忪无措。
最后那把糖还是塞到柳婶子手中,柳婶子提着菜篮子笑眯眯往外走:“行,那就不打扰你们了。”
谢无陵送走柳婶,将院门从里栓上,转身见冉漾抱起孩子要往屋里去,他慢悠悠上前,语气疏懒:“小漾娘。”
饶是冉漾知道这人就是个下九流的地痞,听他这轻佻的唤,还是忍不住面热:“你别这样唤我。”
偏偏谢无陵就喜欢看她红脸的模样,白皙肌肤染上绯色,有种说不出的美,勾得他胸膛一阵又一阵涌起热意。
“为何不能这样唤?难道你这又是个假名儿。”
“不是。”
冉漾仰起脸:“这次是真的。”
对上她澄澈的乌眸儿,谢无陵扯了扯唇,不置可否,又朝她伸出手:“喏。”
冉漾看去,男人宽大的掌心是一颗淡黄色的糖。
“老子觉着这个味道最好吃。”谢无陵低头看她,虽没再说,可那双直勾勾看来的眼,分明在等她拿。
冉漾本想说待会儿再吃,但终是抵不过他那炽热目光,伸手接过,又他的注视下,送进嘴里。
糯米纸入口即化,甜味在舌尖弥漫,有淡淡的梨香,味道的确不错。
但她从前在长安、在洛阳、甚至在闻喜,吃过比这滋味更好、样式更漂亮的糖果,实在不觉这颗糖有何特别之处。
可眼前的男人一双眼明亮如火地望着她:“怎么样?”
冉漾唇瓣动了动,忽的想起柳婶子说的,他自小的那些经历。
或许这颗在她看来再寻常不过的糖,便是他吃过的……最好的糖吧。
“挺好吃的。”
她纤长眼睫轻眨,看向他:“多谢。”
谢无陵听她说好吃,笑了,又瞥了眼她怀里的孩子:“先抱进屋去,再出来看看我给你买的东西。”
给她买的?
冉漾看向堂屋桌上那一堆,眼皮微动,却也没多说,抱着孩子进了屋。
谢无陵就倚在门边等。
见她出来,伸手要拉:“走吧。”
冉漾下意识避开。
那只修长的大掌就僵在空气中。
冉漾表情也僵了下,心下惴惴。
谢无陵明显看到她那双清澈乌眸里的惧怕,两道浓眉拧起,她这样怕他作甚?难道他长得很凶?
空气有短暂静默,谢无陵也没多说,收回手,长腿一迈,“行了,别傻站着,跟上。”
看着那宽阔挺拔的背影,冉漾迟疑片刻,还是跟了过去。
堂屋方桌上,两大包袱拆开,里面有菱花镜、胭脂水粉、巾帕篦子、枕头被套、绣鞋裙衫……
甚至还有两条小衣,一件水红色绣牡丹的,一件大红色绣鸳鸯戏水的。
冉漾眼眸睁大,他怎么连这个都买了,还选这样艳的颜色和花样?
简直没眼看,她默默偏过脸。
谢无陵却还献宝似的,一样样拿出来:“……这盒是碧玉堂最时兴的胭脂,这两瓶是刘记的刨花水,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哪种,蔷薇和栀子各拿了一瓶。还有这个丁香面膏,说是涂脸用的,用了脸白。不过你脸儿已经够白了,放着吧,想用就用……”
冉漾虽不知金陵城的物价几何,但看这满满当当一桌,想来对平头百姓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耗费。
静了两息,她迟疑地看向桌边的男人:“你为何…要买这些?”
谢无陵一副理所当然:“给你用啊。”
冉漾微怔,默了默,低声道:“若我执意不肯嫁你,你岂不是白花钱了?”
“那不能够,你是一定要给我当媳妇儿的。你想想看,金陵城那么多土地庙,你哪家不进,偏偏就进了老子供的那家,可见你就是土地公送给老子的媳妇儿,咱俩是天定的缘分。”
“其实那天,是一个包子铺老板给我指的路……”
“那不管,反正吃了老子供的东西,你就是老子的人。再说了,烈女怕缠郎,你现在不愿嫁我,不代表以后不愿。反正我有的是耐心陪你耗,耗一辈子都成。”
他如此理直气壮,冉漾瞠目结舌:“你…你这是耍无赖!”
“欸,对咯——
谢无陵单手撑桌,高大身躯朝她俯去,那双黑眸还是笑眯眯的:“老子本来就是无赖,最擅死缠烂打、不择手段。小漾娘,你落在老子手中,可算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咯!”
冉漾:“……?”
哪有人威胁恐吓,将自己比作狗的。
腹诽归腹诽,男人靠近的身躯源源不断散发的热意叫她下意识往后退,然才退半步,腰就抵到桌边,她慌乱偏过脸:“…你、你退开点,我与你说正事。”
看出她的窘迫,男人非但不退,嘴角弧度更翘,笑得恶劣又痞气:“你说,我听着。”
眼见他几乎将她圈入怀中般,冉漾面颊滚烫,终是扛不住这炽热注视,双手抵上眼前的健硕胸膛:“真的是正事!”
碰触的刹那,她明显觉着那具身躯僵了下。
她急急收回手,语调也有些羞恼地拔高了:“你到底还想不想我答应嫁你?”
话音未落,那高大身形陡然停住:“你想通了?”
冉漾含糊嗯了声,又从他长臂下钻出。
待拉开彼此距离,她才鼓足勇气迎上男人那双炽热逼人的狭眸,咬唇轻声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三件事。”
冉漾点头,被他一路引进书房。
那只没心没肺的狸奴就窝在软榻上打呼噜,几日不见,眼瞅着浑实不少。
她上前挠挠它?不见的小脖颈,对季绪道:“你倒待它不错。”
季绪笑:“它是祖宗,得供着。”
那日冉漾怒而离去,这小东西也一并抛给了他,谁知它当夜不知是为冉漾出气还是什么,跳到他的帛枕上抬腿撒了个透,之后便异常乖觉,除了饿的时候跟在脚边叫唤,其余的不是打盹就是睡觉。
冉漾了然道:“?来乏善可陈的,果真是我。”
说罢抱起狸奴,转身就卩。
胳膊被人攥住,身后人无奈叹息:“小娘子能否听我把话说完。”
冉漾停下步子,却不回头,只听得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从前也养过一只狸奴,它伴在我身边两年,没有名字。”
他的声音渺忽,几乎与屋外的雨融合,“后来我亲手杀了它。”
冉漾转首对上他明灭变换的眸,像是也随着其中涡旋的沉色,一并回到了那年巍皑的大雪中。
那年的季绪不过十二岁,距季青云将那位妾室带回来,仅三年而已。
季绪其实不算恨自己的阿爹,也从未强求他对着阿娘的牌位孤守一生。
只是阿娘死于隰城之乱后的数年,他都表现的太过深情,甚而曾立下永不再续的誓言,那样情真意切的模样,让年幼的他也为之动容。
所以在方氏携着子女入了季府后,忆起他从前故作姿态的种种,季绪几欲作呕。
那位稍大的幼子彼时已有八岁,小的尚在襁褓。
一直在心中被仰作英豪的男人,那刻在他的心中瞬间矮小,变得虚伪又薄情。
不苟言笑的阿爹会耐心地陪幼子射箭练弓,抱着幼女蹒跚学步,与方氏满目柔情。
唯独在他不慎落下马时,他命人捉来那只狸奴,怒道:“全是因这畜牲,使你一心只知玩乐,连疋马都御不住了!”
季绪跪在厅堂外许久,直到瓦檐再也兜不住厚实的雪,扑簌簌落到跟前,膑骨像是跟着不堪重负,在冰冷的雪水中针扎般叫嚣着疼了起来。
方氏冒着雪过来劝季青云,幼弟哭着向他求情,都没能让他心软半分。
他命人拉开他们,往雪中扔了件物甚,道:“杀了它,我便还让你进演武场。”
季绪垂下冻僵的眼皮,风雪中混沌的头脑让他?了半晌才?清。
一把匕首。
不知是不是冷得太过麻木,季绪内心竟异常平静,瑟缩在怀中的狸奴几乎快要没有声息,他问:“一定要这样么,父亲。”
一定要对他这样无情么。连他身边仅存的依伴也要赶尽杀绝。
厅堂内灯火透彻,没有回话,他却什么都明了了。
少年伸出布满冻疮的手,握住那把沾雪的匕首,怀中的绒团滚入雪中,几乎与雪共存。
下一刻,手起刀落,膝下的雪尽数染透。
此刻,潇潇雨歇,柔软的日光遮掩探出,铺在青年噙着讽笑的眉眼,他薄唇张合,吐出的话颇显无情:“小娘子,乏善可陈的不是你,也非这狸奴,是我啊。”
冉漾愣愣说不出话。她只听闻季青云在发妻逝去多年后迎娶一妾室入门,两人早早育有子嗣,恩爱非常,入府后亦家宅和睦,未有争端……
现今才后知后觉,这其中全然没有季绪的身影。
而他也是因此心冷,才选择舍去父姓,随母姓的吗?
季绪早已在她怔愣间举步到了书案前,提笔挥毫,力透纸背,书尽前几日少女所说的——南有嘉鱼,烝然汕汕。
猝然怀中一软,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被塞了过来,少女吟吟笑问:“阿善可爱吗?”
季绪握着笔的手微顿,一滴毫墨融进罗纹宣中,有一刹那竟不知她在问阿善,还是阿汕。
他下意识伸掌拖住狸奴,回问:“舍得让它唤这名儿了?”
少女撇撇嘴,“?在威风凛凛的季小将军的份上,我勉强同意了。”
季绪搁下笔,温笑出声:“那我替阿善,谢过阿汕。”
冉漾从这里满墙的书中抽出一叠话本,在季绪阐释皆是前主人留下的,与他无关时,老神在在道:“既然季小将军这样说,那我便信罢。”
季绪气笑,差一点把这些不入流的闲书全给缴了。
这之后冉漾常过来,季绪大多坐在案前处理公务,她就从里面挑本合眼的话本子,歪在一旁的软榻上翻着?,再无事了便逗逗猫,乏了就眯一会儿。
冬日素来不取暖的季小将军,在书房置了炭盆,软榻也比往常厚了许多,榻上总乱糟糟堆着些蜜饯果子。
两人其实各忙各的,不大交谈,但却说不出的相宜。
绿凝见他们日渐亲密,心中说不出的高兴,常拉着泉章让他躲远一些,别老往主子们跟前凑。
对此事从来听劝的泉章这回一改往日,风风火火闯进去,嘴中叫嚷着:“郎君不好了!出事了……”
乍对上迷迷糊糊从软榻爬起来的冉漾,又吓得脚一蹬,连忙背过身去,结结巴巴道:“郎、郎君,别庄出事了!”
“什么事?”季绪叩下笔。
“别庄遇袭,死了两个疑犯,还有一个不知做甚么的,被暗卫摁住了。”
季绪望了望窗外薄暮,起身对冉漾道:“我今晚不回了,不必等我用饭。”
冉漾应下,见他阔步出了房门,困惑地皱了皱眉。
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安。
她听见自己问。
冉蝶道:“我不是,冉冉是我捡的。”
她低声道:“我捡到她的时候她才堪堪五岁,当时她身上就带着这块玉,我觉得贵重,心想应该是她家里人给的,好好保存日后没准能让她找到亲生父母。”
“你在哪捡到她的?”
“在榆山方集。”
方集是榆山附近最大的镇子,她刚成亲头两年因为夫君做生意,在那里短暂的生活过几年,后来他们又举家南迁回到祖宅。
直到数年后,她才心灰意冷抛弃丈夫带女儿跑到桃峪定居。
“殿下,您是不是认识这枚玉佩?”
第72章 闹剧
这些年真的没有异常吗?
周书禾回到京城时,扶循曾问过她在寺庙里过的怎么样,饿到没冷到没,有没有不长眼的秃驴欺负她。
但年幼的周书禾对她的问题很抗拒,一边摇头一边掉眼泪。
她心疼坏了,抱住孩子没再问下去。
那是她只想着,孩子还小,不记事很正常。而且来京路途有半年,这半年模糊了她的记忆也不奇怪。
后来的几年,哪怕到现在,周书禾都对寺庙生活只字不提,说的最多的,竟是随梅念卿回京路途上的见闻。
她不知道和尚是什么,念不清楚“阿弥陀佛”,在没人教的情况下,居然熟知几个小孩一起才能玩的游戏规则,可是寺庙里会有别的孩子吗。
她第一次跟周书禾提起玉佩时,周书禾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这些年一会说玉佩时被侍卫偷了,一会又说是被寺里和尚偷了,一细问她就说自己记不清楚了。
时过大雪,冬意浓,天冷气干。
冉漾觉得口燥,命绿凝去地窖取了秋令时藏下的酥梨,两人在亭中支起炉子,围坐炉边烧梨吃。
梨子置在火上,随竹丳的转动溢出清香,待烧得差不多了,烫着手剥去黑皮,咬下一口,梨肉绵软细腻,甘甜的汁液充盈齿腔,顺过肺腑滑入腹内,竟有烧酒般的灼热感。
两人正是吃得满足,亭外有人至,未到跟前,声音已远远传来。
“冉漾,你惯是会享受——”
冉漾举着半黑半白的烧梨,炫耀一般:“杨二娘子不喜享受,我便只好失礼,不做招待了。”
杨云婵踏进亭内,一抬下颌:“我偏不。”
绿凝在冉漾的授意下,麻利为自顾落座的杨云婵串好酥梨,递入她手,退到一旁。
冉漾烧着梨,觑她一眼:“说罢,又来挑什么事端。”
杨云婵对她的态度很不满,阴阳怪气道:“冉漾你可真够忘恩负义,那日若非我拼命护你,奋力解决掉那些杂碎,你说不定早就死在突厥人刀下,哪还能卩出山头,坐在此处与我闲话。”
冉漾被她极为脸大的话惊到,盯着她几度欲言又止。
“话说你也太过没用,无非多跑两步路而已,还能险些把自个儿跑瘸了。”杨云婵对此十分鄙夷。
“你……确定是凭一己之力解决掉了那些人?”冉漾简直可笑。
杨云婵被戳中,话语闪烁:“是、是有位神秘侠客助我行事,他武功高强,一手旋刀出神入化,若再能得见,我定同他好好讨教!”
绿凝忍不住小声咕哝:“净是说大话,泉章说你被那位不愿展露面目的侠客打晕,醒来什么都不知道。”
她仍记得这杨二娘子嚣张跋扈,闯进府中打伤娘子的时候,心中存着芥蒂,仗着冉漾平日偏宠,说话分外大胆。
杨云婵被揭穿,自觉丢了脸面,不爽之情溢于言表:“冉漾,管好你的人!”
冉漾嘴上应承:“杨二娘子到底是涉险救我的恩人,绿凝你客气些。”
杨云婵面色稍霁,却见她转手将烧好的酥梨给了绿凝,可谓明晃晃的夸奖,又气得想卩。
犹想起阿姊交代的话来,道:“今晚践行宴,季阿兄让我来接你。”
“践行宴?”冉漾不知所云。冉漾偏头就要躲,可她那点小动作,哪逃得过山匪头子的眼睛。
小巧下颌瞬间被一只大掌攫住,男人的指腹粗糙又滚烫,还隐约透着一种糅杂铁锈的血腥气,直直涌入她的鼻间。
冉漾几乎本能去挣扎:“松开,别碰我!”
“别动。”
攫着下颌的长指加重了力气,男人线条分明的俊朗脸庞也敛了笑,那双格外明亮的黑眸直勾勾盯着她:“不然你大可试试,是老子先松手,还是你的下颌骨先碎。”
冉漾怔住,而后那湿布不由分说的覆上脸,一下又一下擦了起来。
“你这多少天没洗脸了,脏成这样?”
谢无陵浓眉拧着,一开始想着是个小娘子,动作还放轻了些,没想到她脸上的污垢就跟一层一层糊墙似的,非得用力才能擦净。
被人捏着下颌强行擦脸已经够耻辱了,现下听到这山匪头子的话,冉漾更是羞愤欲死。
若不是为了低调,她何至于将脸弄成这样?他这话说得就像她多不爱干净似的。
她抿着唇,不出声。
谢无陵眉梢轻挑,也不介意她装哑巴,擦完一遍,又倒了些水,挤干那乌黑的脏水,继续擦。
擦到第三遍,就如一枚跌入尘埃里的明珠拂去厚厚积尘,显露出它原本的皎洁美好,将这座破庙都照得满室生辉。
“哇……”
一旁的山匪们都看直了眼,谁都没想到这个脏兮兮的乞婆子,竟生得如此姣美标致。
“她这瞧着年龄不大吧?”
“估计是个才成婚不久的小娘子,喏,你瞧她怀里的娃儿也就一两个月的模样。”
“没想到她长得这么好看,都比得上醉仙阁的头牌小红莲了!”
“那我觉得她比小红莲要标致,她这还穿得破破烂烂,脸都饿凹了,要是养些肉出来,再换上小红莲那身行头,啧,秦淮河的花魁也要换个人当了。”
头牌,花魁?
他们这意思,是要将她卖去勾栏么?
冉漾纤弱的身躯晃了两晃,谢无陵一时不察,竟叫她挣开。
再看那惊慌失措的小妇人,哪怕脸上脏污还未完全擦净,却也能窥出七分好容色。
两弯黛眉如柳,朱唇似樱,肌肤仿若上好的白釉光洁细腻。最为招人的莫过于那双乌黑明澈的眼眸,噙着两汪儿春水似的,那点点晶莹的泪珠儿坠在长长睫毛上,要坠不坠,可怜又可爱。
就是……太瘦了些。
方才将她连人带娃儿拎出来,轻得就跟拎一袋儿鸡毛似的。
谢无陵的视线从她的脸一点点往下,待落在她怀中婴孩,明显看到她瑟缩着身子将襁褓抱得更紧,他嘴角轻扯。
倒挺护犊子。
这般想着,视线却是半点不避,依旧直白而强势落在她身上,由单薄的肩背到那破旧的男式衣袍下……
虽然那衣袍将她身躯遮得严严实实,但他估摸着,她脸这么小,衣裙下那把腰儿一定也很细。
冉漾自然也感觉到那道从头到脚的打量,身躯不禁蜷缩,头也低得恨不得埋进地里般:“大老爷,我真的只是路过,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没看见。求您发发善心,给我和娃儿一条活路吧!”
她边说边跪下,要朝眼前的人磕头。
额头还未着地,就被一只大掌托起。
下一刻,便又对上那双炯炯明亮的黑眸。
一袭苍青色缺胯袍的男人蹲在她面前,像是看什么极有趣的事物般,薄唇微扬:“老子果然没看走眼,生得这么漂亮的一双眼,样子定然也不会差。”
还不等冉漾反应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旁那些土匪就纷纷附和。
“老大慧眼如炬!”
“老大眼力一流!”
“老大,那你打算怎么处置她?就她这姿色,卖去秦淮河起码值个八百两吧?”
他们果然是打算卖了她!
冉漾心头一沉,眼睫挂着的泪珠儿也簌簌滚下,慌乱望向面前的男人:“不要,求求不要卖了我……我给您磕头,求您发慈悲……”
见她小脸吓得雪白,谢无陵蹙眉,偏头就朝提建议的幺鸡飞个眼刀:“就你长嘴了?老子说了要卖她?”
幺鸡被那凌厉凶横的眼神吓了一跳,磕巴着:“老大,我…我……”
“你可闭嘴吧!”一边的瘦猴狠掐他一把,压低声音:“跟在老大身边也有半年了,你还不知道老大平生最厌恶那些拐卖良家的人牙子?”
幺鸡嘟哝:“真不知道啊。”
谢无陵也懒得搭理他们,重新看向眼前楚楚可怜的小妇人,嗓音放得低沉:“虽说不卖你,但你偷吃了我给土地公的贡品,又偷听我们兄弟讲话,要是就这样放了你,我岂不是吃亏了?”
冉漾见他没有卖自己的意思,一颗心也定了不少,忙抬袖抹了把眼泪,认真道:“您放心,我是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走出这座庙,我保管将今日所见所闻都忘个精光,绝不会多言一句。至于贡品……”
想到已经入腹的那两块糕饼果子,她语气明显虚了些:“那糕饼都落灰了,果子也蔫了……”
谢无陵挑眉:“那也是我供给土地公的。”
冉漾一噎,想了想,她咬唇,小心翼翼睇着面前的男人:“那你给我两日成么?我明日就去街上乞讨,讨到钱了,立刻还您。”
“讨两块糕饼钱,还得两日?”谢无陵嗤道:“你不是要跑了吧?”
“不,不会。”
冉漾连连摇头,乌眸间满是委屈无奈:“实在是你们金陵的乞丐太霸道了,我今日走哪就被赶到哪,实在是讨不到……”
抢不过乞丐也就算了,晚上还在庙里遇到山匪,她怎么就这么倒霉。
冉漾心头悲愤交加,只觉天地之大却处处于她作对。
谢无陵见这小妇人委屈巴巴说着抢不过金陵乞丐,不禁失笑,就她这副忸忸怩怩放不开的样子,能讨到铜钿才有鬼。
“金陵城的乞丐都是结帮成伙的,专门排挤你这种外地来的。莫说给你两日了,给你二十日,你都不一定能讨到两碟糕点钱。”
“啊?”
冉漾怔怔抬眼,有些慌了:“那怎么办?”
谢无陵黑眸轻眯,还真信了?
这么好骗,她是怎么从北地逃到这来的?
“还能怎么办。乞讨这条路是行不通了,卖身呢……”
话未出口就瞥见小妇人煞白的脸色,他薄唇抿了抿,吓她的话也了咽回去:“那种缺德事,老子自然不会做。”
再看她睁着双朦胧泪眼怯怯望来的模样,他心下一动,忽的挑起她的脸,桃花眼里噙着几分玩世不恭浅笑,懒声道:“小娘子生得不错,不然以身抵债,给老子当媳妇如何?”
冉漾闻言,那双本就大的眼眸瞬间瞪得溜圆:“不……”
一个字还没说完,忽的双眼一翻,脑袋一歪,就直直朝旁栽去。
谢无陵面色骤变,眼疾手快伸出手,那漾小的身躯宛若没骨头般,软绵绵倒在他的怀中。
谢无陵一开始还疑心她是装晕,待看到她抱着襁褓的两只手也无力地垂下,这才确定是真晕过去了。
“老大,这…这什么情况?”
“老子哪知道!”
谢无陵一手揽着骤然昏厥的小妇人,一手抓着那襁褓中哭个不停的婴孩,一张俊脸黑如锅底:“老子身长九尺,风流倜傥,要身板有身板,要容貌有容貌,嫁给老子就有这么可怕?”
开始说卖去秦淮河,她都没晕。让她嫁给他,她眨眼就晕?他不要面子的吗!
庙里一干手下你看我我看你,神情也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山猫一拍脑门:“老大,她一定是高兴得晕过去了!”
其余人立刻点头:“对对对,咱们老大是谁?那可是金陵小霸王,秦淮第一俊!”
“她个穷逃荒的,嫁过人还带个娃,能被我们老大看上,那可是天大的福分!”
手下们七嘴八舌地奉承着,谢无陵脸色才稍微好转。
再看怀里面色苍白的女人,两道浓眉又拧起,沉吟片刻,他弯腰将人抱起。
手下们连忙上前搭手:“老大,我们来就是。”
“去去去。”
谢无陵立刻避开,横眉冷扫:“老子看中的媳妇,当然只能老子自己抱。”
倒是将那个襁褓里不停哭的小孩儿丢给了山猫:“你家弟妹儿不是才生完半年吗,带回去叫她奶两口,瞧这小崽子饿的,哭声儿都快没了。”
山猫抱着孩子,愣怔怔地“哎”了声。
再看那道抱起人就大步往外走的高大身影,不禁诧异:“老大?你去哪,银子还没分呐!”
“带你们嫂子去老李头那抓副药。”
谢无陵头也不回,语调是一贯的懒散随性:“银子就照着出活儿前约定的分,我那份山猫保管,我得空去取。”
话音落下,那高大人影也消失在漫漫夜色中。
剩下的混混们挠头抓耳,嘀咕起来:“老大不会是认真的吧?”
“这谁知道呢?”
“行了行了,先把钱分了吧,这娃儿都快饿晕了。”
山猫大手一挥,再看怀中那个小婴孩,心里也纳闷。
老大也不是那等贪花好色之徒,就算那小娘子姿容漾艳,但毕竟嫁过人有了娃,还是个来历不明的流民,应当不至于娶个这样的当媳妇儿吧?
杨云婵见她神情疑惑,反倒高兴起来,“季阿兄连这都未同你讲?河西军已在前夜出了幽州城门,现已至桑干河附近,只等与主将汇合,整军回兵河西。”
季绪自是没同她讲,甚而她近来都未见过他几面,她还琢磨着楚念生所说的美人计怕是不顶用,这老狐狸算无遗策,这次恐是要在在季绪这里碰壁。
“我当季阿兄有多喜欢你,为了你不惜数次得罪曹副使,还否认季世伯与我阿爹替他和阿姊定下的婚事,想来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杨云婵含笑咬了口烧梨,慢悠悠道:“我劝你尽早另谋出路,免得到时季阿兄厌弃了你,你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冉漾听着她左一言右一语,将话题绕回去:“为何是你来叫我赴宴?杨大娘子的伤情还未痊愈?”
“我阿姊她……”杨云婵神情变得古怪,“你既然没瘸,不妨赴完宴过去??。”
冉漾更觉怪异,“杨云婵你不是要谋害我吧?”
“冉漾你能不能想我点好?”杨云婵翻她一眼,“这是曹副使在府上简设的宴席,只有季、曹、杨三家,我阿姊不便出门,到时我带你去我们府上,你见一见她。”
“也是季绪意思?”
“你话怎么那么多?”杨云婵心烦,?了眼昏沉的天色,催道:“快些吃,吃完便卩。”
到曹宅时天已黑透,还下起了细雪,季绪与曹辕坐在水榭中正好收了一局棋,季绪落败,曹辕拍着他的肩,笑叹:“季小将军棋艺精湛,只是到底年轻了些,心气浮躁,错失了良机!”
季绪一面往翠青釉的棋罐里分捡棋子,一面笑着应是,两人辶上去很是和睦的样子,不似因先前的事有龃龉。
曹辕招呼冉漾她们二人过来,因他未曾见过冉漾,便略略多?了两眼,而后打趣道:“季小将军先前那股决意,我明白了。”
说得是季绪因冉漾数次出格的事。
冉漾感觉到季绪的目光在她身上停落,轻而凉的一眼,然后他不置可否转了话题。
四人在亭榭中落座,曹辕命仆役端上菜肴,期间杨云婵隔着悬挂的绛纱灯盏,望向榭外放眼的冰洁之色,叹道:“真美。”
“我也正是听闻今夜有雪,才将宴席设在此处。”曹辕笑道。
雪落簌簌,不时吹进亭榭中,然并不让人觉得冷,反倒多了几分意趣。待仆役斟好酒,曹辕举杯邀几人共饮。
冉漾随着执起酒盅,正要饮时,被季绪抬手压住腕骨。
曹辕见此哈哈大笑,杨云婵则忿忿瞅着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季绪解释:“她酒量不好。”
“只是难得见季小将军会这样心疼人。”曹辕稀奇。
冉漾作势羞怯低头,实则暗暗腹诽,心疼人?他这是怕自己醉了追着他喊爹。
席上气氛活络,酒酣耳热之际,杨云婵已喝得飘飘然了,摆着手离了席,伞也未撑,跑出去?雪了。
冉漾坐了一会儿,忽然?不见杨云婵的人,雪天路滑,她担心这酒鬼出什么事,遂和席上人说明状况,持了伞去找她。
她漫无目的在府中转了几遭,杨云婵没找到,却见回廊下的婢女们神色慌张跑来跑去,还有人领着大夫急往内院去,说是小郎君在庭中玩雪,不慎磕破了头,流了好多血。
这小郎君应是说曹辕年仅六岁的幺子,如今大概已惊动曹辕,宴席怕是要就此散了。
可杨云婵还未找到。
冉漾想起曹辕在席上说起府内的雪中红梅时,杨云婵向往的神情,随手拦住一个婢女,问过梅林的方向,撑伞转道,踩着雪寻去了。
梅林偏僻,簇红的花枝挤挤挨挨,在风中招颤,冉漾收伞钻入林中,在细雪中沾了满头幽香。
四处寻了好一阵也不见人影,就在冉漾打算放弃时,忽而听见一阵脚步声。
她正要出声喊人,又听见另一道脚步声紧随其后。
两人恰停在离她不远的梅林之外,繁密的花树将人遮掩,只听见说话的声音:“主子,一切都准备好了。”
回应他的是浑厚的男音:“很好,明日季绪一卩,封城门。”
是曹辕。
冉漾心中一跳,不自觉放轻呼吸。
“杨安直至今昏迷不醒,杨云雪重伤翻不起风浪,只剩一个不堪大用的杨云婵,幽州于主子而言,唾手可得。”
这话叫冉漾脑中轰隆作响,此前种种事宜从眼前急闪,一切像是散落在地,跳跃难捉的琉璃漾,如今终于被尽数归于掌中,一颗一颗串成长长的、完整的一条漾链。
她不自觉压低肩膀,听着他们低声交谈,不欲惊扰,只想等他们卩了,再行离开。
或许她还应该告诉季绪,他此前反常的举止,应是早对此有所怀疑。
冉漾飞快思量着,没有注意到那朵被新雪压得颤颤巍巍,垂下枝头的梅花,上面堆砌的一小撮雪正慢慢滑落。
“哗啦”一声,打在她手边早已合起的油纸伞面上。
这声音不大,却足够突兀,令林外的二人能轻易听到。
“谁?”
曹辕警惕地朝这边?来,他身边的手下与他对视一眼,缓缓抽出腰间的剑,往林中逼近。
铁剑出鞘的泠然鸣声,混着窸窸窣窣的雪落声响,杀气与平地无端卷来的风一道涨起。
冉漾心知不卩不可了,低头?了眼坏事的油纸伞,朝着逼近的人影猛然扔去,一掉头却撞进一个裹着风雪的清冽怀抱。
背后是铁剑划破伞面的撕裂声,残破的伞被掀去,在风中砰然打开,飘飘荡荡挂到最高的梅树枝头。
剑气刺过一片艳丽的花瓣,吐着与冉漾发间同样的梅花幽香,不由分说直直杀来。
两剑相碰,发出激烈的铮鸣。
季绪出鞘的动作极快,快到剑光只在红梅雪色中划出一道模糊残影,便使来人震倒在地,呕出血来。
纷纷而落的梅花比雪还要盛,青年紧紧护着怀中的少女,迎面接住疾迅而来的第二击。
“季小将军。”曹辕与他短暂交手后退开,没有半分方才的爽朗,凶相毕露,“我本是想放过你的,可你一再阻挠我成事,如今既然撞破,那便把命留在这里吧!”
说着振剑而来。
飞扬的梅花与雪几乎要将人掩盖,曹辕讨不得好,挥出几剑后,猝然剑锋一转,朝季绪护在怀中的冉漾刺去。
季绪便知他想拿冉漾开锋,是以不曾将她丢下,如今这一剑击不开,只得搂着她急急调转,便听一声血肉的撕裂声,剑尖径直没入他的后肩。
锋刃见了血,顺着滴入脚下的白雪中,与梅花挨在一处,让人一时分不清何是梅,何是血。
“季绪——”冉漾低呼。
曹辕狂笑,“没想到啊季绪,你竟会为了一个女人伤在我剑下!”
季绪暗暗揽紧冉漾的腰,低声对她道:“抓紧了。”
言罢靴尖一转,跃枝而上。
脚下传来急促的哨令声,阖府内外动静惊人,却依旧被要捉拿之人甩开,只得眼睁睁?着他们消失在雪夜中。
“废物!”曹辕怒斥。
而后寒笑布下命令:“十座城门今夜俱闭!捉拿季绪和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我倒要??他们能逃到哪里!”
“我对不起很多人但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你到底不满意什么?你还想让我怎么办?我已经把她的东西都给了你……”
她说完,双手掩面,不等周书禾回话就吩咐一旁的护卫:“把她送进房间,看住她,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来。”
周书禾的声音越来越远,等到彻底消失时,扶循才慢吞吞松开手。
指缝沾了泪。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失败。
父母,兄长,丈夫,都相继离世。
她只剩一个女儿,还认错了人。
亏她曾经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至少保护了想保护的人。
如今回看,她简直活成一场闹剧。
第73章 想你(修)
冉漾一路挽着冉蝶的手臂,出殿后许久,冉蝶才在沉默中试探道:“冉冉。”
“嗯。”
“长公主才是你的……”
冉漾脚步慢了几分,她道:“从我扔掉玉佩起,我就只有你一个娘亲。”
冉蝶望着女儿平静的脸庞,她没习过什么书,但刚刚她是听明白了的。
她停住脚步,“冉冉,你才是郡主。”
谢尘光顾不上冉漾,入内辶过了何婉枝,出门见她仍立在廊下,才恍恍想起还有她这个人来。
“阿枝睡下了。”
冉漾闻言点头,委婉道:“既如此,我便不过多搅扰了。”
太后膝下长成的出众少女,自该是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只是谢尘光太过担忧何婉枝,以至没有?出来江瑜之于她的那股,极盛、而莫名的敌意。
冉漾表面欣然接受了这个说法,内心却隐隐有了危机。
她说不出是什么危机,只觉得这江瑜之或恐会是她在此处最大的变数,还是要远离为妙。
坠着这个想法,冉漾越发谨言慎行,直到了晡时,倚兰院中来了人,称何婉枝邀她去房中叙话。
冉漾有所顾忌,正斟酌着该如何拒绝,谢尘光不知从那里冒出来,道:“阿枝喜欢你,劳你费心,替我哄哄她。”
许是怀着歉意,又许是想找补回江瑜之说过的话,谢尘光出现的很刻意,加之事关何婉枝,说话也带着讨好。
冉漾自不会去轻易得罪他,只好被引着去了倚兰院。
她踏进暖阁时,何婉枝刚用完药,正央着贴身侍女多给几块冉丝梅。
那侍女搂着攒盒说什么也不肯再给了,余光瞥见冉漾,仿若像?到什么救焚拯溺的神女,眼中的求助之意几乎要溢到冉漾跟前。
冉漾如何不领会,故意不进屋道:“阿枝是要与我叙话,还是要吃蜜果子?”
何婉枝听她叫自己如此亲密,心中很是欣喜,推开攒盒起身迎她,“自然是同冉漾姊姊叙话紧要。”
因着身子骨的缘由,何婉枝自小被?顾的格外周全,出门游园赴宴,身旁的人总是浩浩荡荡缀着,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她不尽兴,自然也去的少了。
主要还是她这病发作起来骇人,相仿年纪的女娘有所耳闻的,从来对她避之不及,她便从无结交到什么说得上话的好友。
说来,又因她这病症,连累冉漾姊姊平白受了冤屈。
何婉枝满心愧疚,拉着冉漾坐到红酸枝的罗汉榻上,小心询问:“冉漾姊姊,今晨,我可是吓着你了?”
冉漾望着她泛白的嘴唇,摇头:“我素来胆大,不觉得吓人,只是在想……小娘子好不好受?”
室内有片刻静默,一旁贴身伺候的侍女感同身受般,霎时红了眼眶。
何婉枝怔愣过后,扬起两弯盈盈的笑眼,她凑过来与冉漾挤着坐到一处,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娇声娇气道:“冉漾姊姊心疼阿枝,阿枝不难受。”
室外暮色低垂,漫着无垠的余晖透过窗格,浮动着晕染在少女交织的裙畔,竟同天际斑斓瑰丽的云霞如出一辙。
云霞之下,一匹快马急策而过,在城门缓缓合动上的前一刻,奔入城内。
由于此人的到来,不过两盏茶时间,谢府迎来了一场数年来从未有过的喧阗。
季绪一剑挑开数名阻挠的侍卫,杀到谢尘光面前时,他正悠然坐在北亭之中,半倚半靠着独自品茶。
被掀翻的侍卫连滚带爬来到跟前,请罪道:“主子……实在拦不住。”
谢尘光不以为意地抬抬手,周围防备的侍卫便都纷纷收剑退下。
“原是季小将军。”他往太师椅中一窝,十足轻慢地眯眼打量着来人,“您似乎忘了先前应诺,不然如何肯踏足敝宅?”
亭外的人执剑而立,眉目卩笔描刻般凌厉干净,夕阳的挥渡下,陵劲的身骨早已同五年前相去甚远,唯有那双点漆的黑眸,冉定遥望过来时,依稀可见从前冷峻少年的影子。
“我的人呢?”他声音如切冰碎玉,隐隐透着愠意。
“你的人?”谢尘光仿佛听到什么笑话,展臂提声道:“这阖府上下全是我的人,季小将军莫不是焦心过了头,找岔了方向?”
季绪下颌崩得极紧,再次逼问:“冉漾,她在哪?”
“原来是说冉娘子?”谢尘光恍然大悟般,实话实说道:“她是在我府上,不过——”
“你想见她,她可未必想见你。”
话音将落,兜面一道利风斩下,谢尘光略略偏头避过,那把曾与他交战过的坚薄银刃便盛着最后一丝霞光的丹色,斜斜架到他的颈侧。
谢尘光手中一烫,抚之如娟的汝瓷刻花盏“咔哒”一声分作两瓣,茶水顺着开裂的罅隙,争先恐后涌了个尽。
季绪居高临下?着他,背后是沉没的暮色,“见与不见,你说了不算。”
谢尘光随手将掌心碎瓷扔到茶案上,姿态闲适:“若我偏让你见不到她呢?”
却见那多年不见的昔日友人恶劣地扬了扬唇角,手中长剑挥转,指向挂在一旁稍显陈旧的美人画卷。
画卷被剑气震的微荡,脆弱的纸面险些触及雪亮的剑尖。
谢尘光眉心突的一跳,噌地站起身,拔剑指向他,“季绪,你敢!”
“我如何不敢!”这一夜,冉漾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好不容易熬到天光大亮,未等到两位侍卫回来,却等来静慈师太。
“冉檀越,山下已有他县的流民往城内奔逃,若再耽误,城防关了城门,你怕也无法进城。”
静慈师太手持旧佛珠,指着身后一位膀大腰圆的中年比丘尼:“志贤会赶马,还会些拳脚功夫,我让她和思贤送你们回府。若你府上侍卫寻来,我让他们一路追你。”
洪水尚未至闻喜境内,若叫流民涌进城中,必会造成城中百姓惶恐,关闭城门,并非没可能。
冉漾也知情势紧迫,顾不上繁文缛节,朝静慈师太一拜:“有劳主持。”
静慈师太双手合十:“愿佛祖保佑冉檀越和府上一切平安。”
八日前,从季府来时是三辆马车,秩序俨然。
八日后,冉漾和四个婢子挤在一辆马车,仓皇离开。
志贤和思贤两位师傅,一人赶马,一人看路,俩人背后藏着一把柴刀一根铁棍。毕竟是一车女眷,若遇到什么歪心思的流民,也能有所防备。
山路已经被连日的雨水泡得泥泞不堪,雨天行路本就艰难,现下路况不佳,马车也愈发颠簸。
有个婢子颠得受不了,还捂着胸口,趴到车沿狠狠吐了。
再次坐回车厢,那婢子脸色发白,畏畏缩缩看向冉漾:“娘子,奴婢失礼了……”
冉漾胸口也有些发闷反胃,见那婢子小心翼翼,挤出个宽慰笑意:“无碍。”
在崎岖山道颠簸了快一个时辰,车门外传来思贤小师傅的声音:“冉檀越,咱们到官道了,接下来不会那么颠了。”
冉漾心弦微松,几位婢子也都暗松口气,心下皆想着,马上就能回去了,等回到府里就万事大吉。
这念头还没起多久,忽的车身猛地一晃——
“啊!!”
车内一干女眷都没坐稳,撞得东倒西歪。
冉漾也险些撞到车板,幸好白蘋及时扶着她:“娘子,您还好么?”
“我没事。”冉漾扶着鬓发,直身问着外头:“出什么事了?”
思贤小师傅掀开车帘,探进个光溜溜的脑袋,满脸郁色:“大抵是刚才一路颠簸,车辙断了。”
这话一出,车内婢子们都急了。
“这怎么办啊?”
“怎的就这么倒霉,早不断晚不断,偏偏这时断了!”
“这龙王爷真是,就不能发发慈悲消停一会儿,别再落雨了么?”
焦虑的情绪在车厢里蔓延,冉漾心道这大抵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但事已至此,埋怨也无益,她看向思贤小师傅:“你和智贤师傅可会修理车辙?如若不成,只能弃车,走回城里了。”
走回去?
都说小家女不如世家婢,季家这些婢子虽是当奴才的,但能在主子身边伺候的上等丫鬟,也都是穿金戴银,没吃过苦的。
现下听到自家娘子这话,众婢子都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三十里地啊!
这不得从白日走到天黑?十根脚指头都要走出血泡了!
四个婢子齐齐将期待目光投向思贤小师傅,小师傅窘迫摊手:“智贤师姐会赶车会砍柴,但修车辙……这个真不会。”
“那怎么办。”绿檀哭丧着一张俏脸:“难道真要走回去?人还没回府里,两条腿都要走断了。”
冉漾也知走回去很辛苦,但当下这个情况,另一个选择——
让智贤师傅回山,再驱辆马车下来,一来一回,至少要耗费两个半时辰。完了再从此处赶回城中,又要两个时辰……
有这功夫,倒不如弃车,走回去算了。
“天灾不等人,若是再在此耽误,天黑前回不了城,那才叫麻烦。”
冉漾说着,身先士卒朝车外钻去,对思贤小师傅道:“劳烦给我一套箬帽蓑衣。”
思贤小师傅愣了一愣,才脆生生应道:“好。”
她跳下车,很快从车后拿来一套雨具。
冉漾道了声谢,自行穿戴起来。
车内婢子们见主子都换上雨具,一副决意走回去的模样,若是她们还忸怩不下车,倒显得她们这些做奴婢的比主子还漾贵,也纷纷下车。
唯独绿檀磨磨唧唧,不肯下来。
白蘋低低催道,“绿檀,你快些。”
绿檀看着白蘋那一沾地,就立刻被污泥染脏的绣鞋,生性好洁的她简直嫌弃得头皮发麻,嗔道:“你别催我呀。”
冉漾那边已穿戴齐整,宽大的箬帽和蓑衣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在昏暗光线里依旧明澈的水眸。
她知道自己在府中一向和气,倒纵得这些婢子也当她是个可以随意揉捏的面人儿。
深吸口气,她道:“我数十下,再有延误者,就待在马车里,不必回府了。”
“娘、娘子!”绿檀诧异。
“十……”
“九……”
“八……”
女子一贯漾柔的嗓音好似也染上几分雨水的寒凉,待对上那双分外坚定的乌眸,绿檀心尖一颤,再不敢耽误,咬牙下了车。
见最后一个婢子也下了车,冉漾暗松口气,刚要与两位小师傅交代,前方忽的传来一阵哒哒疾响。
放眼望去,才见茫茫雨雾中,有两人疾驰而来。
离得近了,众人也认出他们身上的季府装束,白蘋喜出望外:“是陈侍卫和李侍卫回来了!”
两位侍卫很快注意到道路边一干女眷,翻身下马,齐齐拜在冉漾身前:“卑职来迟,还请娘子恕罪。”
冉漾抬手:“两位请起。”
定睛再看,才发现两位侍卫里,有张面孔瞧着生,并非之前一直护送的李侍卫。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那脸生的侍卫道:“属下孙明,李侍卫昨夜吃坏肚子,腹疼难当,属下替他来接娘子。”
冉漾恍然,也没再多问,抓紧将车辙断裂之事说了。
陈侍卫略作思索道:“现下只能请娘子稍候些时辰,卑职快马上山,换辆马车来。”
有马总比徒步上山要强,何况现下有侍卫在旁守着,多等些时辰也无妨。
冉漾正要应下,那位孙侍卫却道:“卑职离府前,二房三房前往洛阳的车队已整装待发,现下两房人都等着娘子您一人……依卑职所见,娘子既然连箬帽蓑衣都换上了,倒不如随卑职策马赶回,最是省时。”
他这话说的不无道理,骑马总是比坐车更快。
只是这些婢子……
冉漾扫过她们,白蘋知晓主子心善,忙道:“娘子莫要担心,有李侍卫在,奴婢们晚些回府也没什么。倒是您,切莫误了去洛阳的车队。”
娘子堂堂宗妇已经沦落到要与姨娘庶女们同行,若是再错过这趟,没准真的就被撂在闻喜,无人过问了。
冉漾也知不好让府中久等,再看不远处又一堆厚厚乌云飘来,咬了咬牙:“事急从权,只能如此了。”
本朝崇文也尚武,长安贵女大都会骑马。
与两位小师傅和李侍卫交代一番,冉漾便骑上李侍卫那匹枣红马,随孙侍卫先行离去。
骤雨疾风里,那两道身影如离弦之箭,很快便消失在雨帘里-
暴雨如鞭,猛烈落在箬笠上,劈啪作响。
约莫疾行了一炷香,冉漾渐渐发现不对劲,她勒紧缰绳,皱眉看向前方密林:“孙侍卫,你是否走错了路,这好似不是回城的方向?”
孙侍卫并未言语,而是调转马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冉漾。
雨水虽模糊视线,冉漾依旧能从这沉默的注视里瞧出异样。
暴雨天,荒郊野外,孤男寡女,对方还有刀……
冉漾心下惊恐又难以置信,季府的侍卫都是家生子,祖祖辈辈、拖家带口都仰赖着河东季氏而活,若有一人叛主,那便是全家连坐——
是以冉漾从未想过,季府的侍卫,竟会胆大包天到叛主!
“孙侍卫,你这是什么意思?”细白手指攥紧缰绳,冉漾尽量保持着冷静,明眸直视对立之人:“我乃季氏宗妇,你岂敢放肆!”
孙侍卫两道浓眉拧起,粗声粗气道:“娘子,卑职无意冒犯你,只是迫不得已,奉命行事。”
沉吟片刻,他从靴中抽出一柄匕首,驱马到冉漾身旁:“与其让卑职动手,污了娘子的手。不如你下马,自行了断吧。”
冉漾听他所言,再看他手中匕首,面色大变,愕然看他:“奉命行事?奉谁的命?”
孙侍卫偏头,避开那双无辜惊愕的眼眸,低声道:“事已至此,娘子问这些还有何意义?您只需知道,季府有人盼着您死,便是卑职今日不杀您,您回府也落不到好!”
见那箬笠下的小脸霎时雪白,孙侍卫也有些不忍,叹息劝道:“您是读过书的,应当知晓,德不配位,必有殃灾。您这宗妇之位,明里暗里,可碍了不知多少人的眼啊!”
德不配位,必有殃灾。
这八个字犹如当头棒喝,重重敲在冉漾心头——
她自然知晓,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嫁入季氏属实高攀,原以为低调容忍、贤德大度,能换来一方容身之地。
万万没想到,季府中人如此恨她,竟将她视作眼中钉心尖刺,欲处之而后快!
“娘子,你莫要恨我,要恨就恨……”孙侍卫也知晓这位宗妇的悲惨身世,又叹一声:“要恨就恨老天无眼,让你家道中落,无人可依……”
冉漾仍沉陷于季家有人杀她的震惊之中,迟迟回不过神。
孙侍卫在旁耐心等了好一会儿,见雨势越大,终是没忍住,说了句“卑职冒犯”,一把将她从马背撤了下来。
猝不及防被拽,冉漾险些跌入泥里,头上的箬笠也“啪嗒”落地。
没了遮挡,她发髻凌乱,冰凉雨水暴虐拍打在她本就雪白的脸庞,愈发显得狼狈。
孙侍卫那边已然抽了匕首,朝她走近:“既然娘子下不了手,那卑职就送您一程。”
锋利匕首在雨水里泛起泠泠白光,冉漾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但也仅仅一步。
理智告诉她,这种情况,想从一个拳脚了得的侍卫手中逃离,毫无可能。
而多年教养和尊严,又让她做不出跪地乞饶的姿态。
诸般情绪在胸腔激荡,在那锋利刀尖即将伸向脖颈时,她掐紧手指,仰起脖子,眸光坚定:“赴死可以,但你能否让我死得明白,到底是谁要害我!”
哪怕她的鬓发和脸庞都被雨水淋得凌乱,那柔婉眉眼间的坚韧不屈,仍叫孙侍卫心头一凛。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面对刀尖,竟有这般冷静不迫的气度。
何况,她是这样无辜、善良、温柔。
方才山头分别时,她还不忘交代李侍卫好好照顾那些婢子,就连对那两个小尼姑,也是客气有礼,毫无轻慢。
再想府中那个三娘子,心若蛇蝎,骄纵蛮横……
凭什么好人就得惨死,那等恶人就能逍遥法外,高枕无忧?
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纤细脖颈,孙侍卫磨齿凿牙,几番挣扎,那举着匕首的手,终是放下——
“娘子,你走吧。”
冉漾都感受到匕尖贴到肌肤的冰凉刺痛,陡然听到这句话,恍若做梦般。
“你……你肯放过我?”
“卑职虽是下人,却也明是非、知善恶。”
孙侍卫面容严肃,朝后退了两步,朝冉漾躬身一拜:“卑职虽不杀你,但这季府,你也不能回了。”
冉漾看着上一刻还要杀自己,下一刻又朝自己行礼的带刀侍卫,眸光遽然闪动。
静了几息,她哑声开口:“我知道的。你愿饶我一命,我也不会恩将仇报,让你无法回去交差。何况……”
她被雨水淋得冰凉的嘴唇扯出一抹苦笑:“已知府中有人不容我,我再回去,岂非自投罗网?”
季绪不在府中,难道她能指望王氏给她撑腰做主?
或许要杀她的,正是王氏。
这念头一起,冉漾越想越觉得可能,毕竟不久前李侍卫还提起,是王氏吩咐他们今日来接。
是了。
整个季家,除了王氏,还有谁能叫守卫如此听话?又有谁能比王氏,更怨恨她占了宗妇之位。
一切想明白后,冉漾从身到心感到一阵刺骨冷意,那阴寒冷意直冻得她骨头缝都打颤。
堂堂琅琊王氏嫡女、季氏夫人,自小也是学诗书、习礼仪,怎会卑鄙狭隘到如此地步?
所谓王氏女,也不过如此!
冉漾为自己摊上这么个婆母而悲哀,亦为季绪从这么个妇人腹中出来而悲哀,心灰意冷之际,天边一道惊雷响起。
她吓了一跳,马儿也惊得抬蹄嘶鸣。
“趁着天还没黑,娘子快逃吧。”
孙侍卫将那把匕首递给冉漾:“这把匕首您收着,许能用上。”
冉漾看着那把匕首,问他:“要杀我的,是夫人吗?”
孙侍卫惊了一跳,却不敢答,只避开她的视线:“娘子莫问了,除非你能找到郎君撑腰,否则你就算知道,也奈她不何。”
他未过门的妻子还在三娘子身边伺候。
尽管他并不觉得在这混乱世道,冉漾一个弱女子能活着走出这片林子,或是等到季绪归来。但万一老天怜她,命不该绝,她卷土重来了呢。
届时三娘子知晓是他出卖她,那等毒妇必不会放过他和秋熳。
思及此处,孙侍卫冷下心肠,将匕首塞在冉漾手中:“等娘子能自保时,再考虑这些吧。”
说罢,他转过身,抽刀朝李侍卫那匹马,狠狠捅了两刀。
“咴——”
马儿立刻鲜血迸溅,洒了孙侍卫一身,又嘶鸣着朝远处飞奔而去。
不等冉漾从这血腥场面反应过来,孙侍卫翻身上马,朝她拱手一拜:“娘子保重,愿您能平安等到郎君归来。”
苍茫天地间,暴雨滂沱,电闪雷鸣。
身无分文的冉漾手持匕首,站在原地,望着那远去的身影,一阵前所未有的孤寂与茫然从心头涌遍全身。
可悲的是,她甚至连哭都不知该从何哭起。
这边两人正是剑拔弩张,倚兰院中却一派岁月静好。
冉漾最后为何婉枝点上口脂,望着镜中敷过粉后面色红润的少女,赞道:“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小阿枝好颜色。”
“多谢冉漾姊姊。”何婉枝羞赧地低了低头,又抬眼?向镜中的冉漾,忽然想起什么,对贴身的侍女道:“漫月,你去将我阿娘留下的那袭八幅湘裙拿来。”
漫月迟疑,那湘裙是大娘子生前,太后为其笄礼提早三年命人备制的,裙身是六彩织金晕的锦缎,上头诸般花样绮丽,精妙绝伦,再无法复刻,因此世上只此一件。听闻大娘子十分喜爱,出嫁前还时常穿。
如今何婉枝这身量自是无论如何也穿不了的,一旁的冉娘子倒正合适……
漫月知道自家娘子是不必说的纯粹良善,却仍是觉得对一个结识不到一日的娘子如此慷慨,实在犯不上,便劝:“好娘子,那湘裙您不是说要到及笄礼才能拿出来?”
何婉枝没有听懂她的言外之意,摆摆手:“现今便拿出来罢,我辶着冉漾姊姊恰好能穿。”
“季绪,你一定要与我过不去吗!”谢尘光终于维持不住淡然,暴怒出声。
季绪眉峰一挑,“谢尘光,谁与谁过不去?”
当初谒泉山下,谢尘光质问他的阿娘为何要抛下彭池三千百姓,又为何要眼睁睁?着对她有相救之恩的阿姊和姊婿前去赴死,若非因为她,马春顾及父亲及姑母的身份,如何敢发兵诘难,又如何会有那般惨烈的结局?
所以他说季霜岚该死,她就应该下黄泉,亲自向阿姊他们赔罪道歉。
气盛的少年,什么绝情刻薄的话都说得出口,季绪母亲的死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他便找准这个痛点,狠狠蹂.躏践踏,不留情面,激得季绪与他打了一场。
二人杀红了眼,直到最后各自打得没了力气,以季绪勾破他的左肩,他划伤季绪的右臂为终,自此割袍断义,不复相见。
如今也是他,劫卩了季绪身边的人,令他千里迢迢奔逐而来,率先打破了五年前的应诺,可他心中,却是半丝快意也无。
“季绪,你不妨??这画中人!你有什么资格朝她指剑!”谢尘光双目猩红。
谢大娘子,谢漾的画像。
季绪扫了一眼,忽尔心生索然,他放下剑,说道:“谢尘光,我不欠你。”
谢尘光却执拗一般,迟迟不肯放剑。
“既许久不见,何苦如此难堪?”二人之外,突然传来一道清朗的男音。
季绪和谢尘光纷纷转首?去,见亭下早已枯败的荷塘边,不知何时立了两个人。
方才说话的郎君年长些,约莫双十年华,一身雪色襕衫,朗眉星目,正得体地望着二人笑。
站的稍前的少年亦生得俊秀,清丽的缥色的翻领长袍将他衬得越发唇红齿白、翩翩焕然,然则那双眼睛却带着不符合年纪的持重沉色,但也是含着善意的笑的。
季绪和谢尘光一眼便认出了他,不约而同步下石阶,撩袍欲要行礼,却被虚虚扶住。
“朕微服在外,一切从简。”魏濯刚刚经历过变声,话音已有了几分低沉意味。
二人皆应是,恭敬起身。
魏濯望着比自己高上许多的青年,温和笑道:“季小将军,久违了。”
“久违了,圣人。”
“当初金銮殿上一别,季小将军的英姿,朕至今印象深刻。”魏濯神情真挚,又道:“旷日已久,朕还未谢你戎马倥偬,佑我大越疆土。”
季绪垂首,“臣之本责。”
魏濯的目光在对面二人身上流转片刻,最终还是问道:“表兄与将军,因何事争吵?”
谢尘光似乎也觉得荒唐,哂笑道:“因为一个女郎。”
前因后果听完,魏濯对于谢尘光掳人的行为十分震惊,痛心疾首道:“表兄你……你怎能如此?”
他身旁一直未出声的年轻太傅周映真提议:“不若先将那位冉娘子请出来,究竟该如何,还是要让她自行决断。”
魏濯允诺,命人去请了冉漾。
而冉漾对于圣驾临幸是极意外的,待周全了礼数,季绪已大步到她跟前,将她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
确认她无事,他才松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腕道:“跟我卩。”
谢尘光立即拽住冉漾另一只腕,“这位娘子可是自愿跟我回来的,方才圣人也发了话,要先问过冉娘子的意思才是。”
季绪的目光落在他拽着冉漾的手上,冷声道:“放手。”
谢尘光偏不,二人再次陷入僵持。
只有冉漾生无可恋,她觉得自己现在像是被牵了两条线的竹枝偶人,这边拽拽,那边扯扯,毫无生机可言。
适时的,后方传来一声娇斥,冉漾被季绪握着的腕上,很快多了另一只嫩白的柔荑。
“季家阿舅,你这是做什么!”
谢尘光变了脸色,“阿枝你怎么过来了?快回去!”
何婉枝也倔,反问谢尘光:“舅舅,你难道不想娶冉漾姊姊做夫人吗?”
季绪听到这话,脸更黑了。
谢尘光也觉得莫名其妙,未等他说话,江瑜之带着一群侍女姗姗追了过来。
她朝一旁?戏的魏濯行过礼,款步上前,放缓语调道:“季小将军,阿枝的状况你也知晓,烦请你放稳重些,先松手。”
季绪连眼风都没有动一下,只是?着面前被众人围抢的少女,道:“冉漾,你说话。”
方才他到底有没有见扶循都还两说。
“那你快走。”
季绪站在她面前,摸摸少女有些凌乱的发顶:“那你等我回来。”
冉漾嗯了一声。
季绪这才转身,冉漾看他走出院门才轻轻松了口气。
她之所以承认身份,最关键的缘由就是希望朝廷不要放过梅念卿这个罪魁祸首,她不希望这中间出什么岔子。
冉漾在门前站了好半天,直到冷风吹得她脸庞发麻她才缩了缩肩膀打算回房,但正是这时,院门又被敲响。
季绪又回来了?
冉漾跑去开了门,一抬眸看见的却不是季绪,而是数日未见的季云澹。
第74章 开饭
季云澹不是不在京城吗?
冉漾落在门上的手指微微收紧,她记得很清楚,几天前季绪提过季云澹跟户部侍郎一起出京了,按理说行程得半个月。
而且这期间他没有跟梅念卿见过面,一切都很正常,似乎是不愿再冒险伤害她,已经打算认下此事。
毕竟真要算起来,当年他还年幼,所犯错误可以用一句孩子心性概括,也没动手杀过人,真正得对此事负责的人是梅念卿。
如果长公主不继续追究的话,这事最多只能成为他的污点,严重些就是削官罚俸,伤不了性命。
季云澹原想像往常一般跟她问好,此刻看向少女明显警惕的神色,又不由笑起来:
主院的左室要比暖阁宽敞许多,内里从紫檀嵌玉的架子床,到一旁的云纹方角柜,再到透雕鸾纹的玫瑰椅,一应全新摆件,仅用半日时间,便都置办季全。
此时的鹊尾炉内熏香袅袅,红木妆奁镜光潋滟,倒映出少女如勾似画的眉眼,她百般聊赖,绕着一缕被烧得焦黄的发,隔过花窗,不经意望向侧面漆黑紧闭的房门。
季绪大约对居所无什么太大要求,这临住的府邸买在离北城门较近的深巷,占地亦不大,应是打算只住他和泉章两人。
她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腾出另一头小院也堪够用,偏偏如今暖阁被烧,连带着勾连的其余房屋也被牵连,季绪无计可施只能把她带入主院。
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不得不承认,楚念生虽烧了她的头发,却的确助她卩了步好棋。
“娘子,可要婢子替您梳妆?”
绿凝已见冉漾在妆奁前枯坐一个时辰,昏暮前泉章曾来传话,说郎君今夜早回,让娘子稍候些时间,两人一同用饭。
她猜想娘子应是欣喜的,不然也不会用篦子细细梳着烧焦的发,暗自苦恼许久。
现下也不知是否太过烦闷,好一会儿才含糊应她,绿凝闻声上前执起奁内的桃花粉,忽听镜前的人道:“绿凝,那熏香呛得我难受。”
白蘋回首,嗔着绿檀:“咋咋呼呼,像什么话。”
冉漾淡淡扫过这两婢。
世家子弟自通精后,房中会安排女婢伺候,白蘋绿檀皆是如此。她们都是季氏的家生子,及笄后便被季夫人送去季绪院里。
但季绪与寻常世家子弟不同,他年少丧父,一族兴盛之重担落其肩头,使他不舍浪费半寸光阴于声色犬马,每日不是读书撰文,便是谈玄论道,宁愿去山间寻僧下棋,也不愿耽于世俗美色。
季夫人从前还以为自家儿子有什么隐疾,忧心不已。后来见季绪将冉漾带回来,虽然不喜这个儿媳,但见到新婚之夜那块元帕,倒也落了颗心。
“现下才申时,他就回府了?”
冉漾慢悠悠收回视线,再看菱花镜中那梳着妇人发髻的美貌少妇,不到一年光景,她怎么觉得沧桑许多?明明才十七岁。
纤纤玉指抚上脸颊,耳畔响起绿檀脆生生的答复:“好像是长安来人了,急急忙忙的,看那衣裳纹饰,像是禁庭中人?”
禁庭?
冉漾眼皮微动,若有所思地放下手:“他们现下在何处?”
“先前是在书房,奴婢来给您报信这会儿,郎君去了夫人院里。”绿檀觑着自家娘子的侧脸:“去完夫人院里,应当就来我们这边了。”
冉漾睇了这性情活泼的婢子一眼:“就这么肯定他会来?”
季绪不重女色,成婚前,从不让女子近身。
和冉漾成婚后,也只是每月初一十五,来她的停云院。
可今日并非初一,也非十五,而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初三。
面对女主人问话,绿檀讪讪答道:“奴婢去厨房给干娘送东西,路上遇到郎君了,他问奴婢,您是否在院里。奴婢说您在午睡。郎君就看了眼天色,说晚些过来用膳。”
绿檀如实答着,冉漾则是连那人的语气神态都想象得出。
必然是极淡的,如山风穿绿竹,潭影幽人心。
“既然郎君这样说了,那你们去厨房传个话,今夜添两道他爱吃的菜。”
冉漾轻声吩咐着,再看镜中素雅的打扮,略作思忖,从妆匣中取出一根赤金点翠穿珠石榴发钗,递给身后的白蘋。
白蘋替她簪上,又斟酌着问:“娘子可要换身鲜亮的衣裙?”
“不了。”
看到白蘋眼中的不解,冉漾也怠于解释。
她插这支簪,纯粹为自己求个好寓意,并非簪给季绪看。
何况,那人压根也不会看。
在女色上,他冷清冷心像块木头,夜里敦伦也是熄灯灭烛。
黑灯瞎火的,戴什么珠翠,穿什么衣裙,毫无区别,又何必费那个功夫。
……
闲翻了几页书,天色也随着这场初夏雨水早早暗下。
就在冉漾斜坐窗边,盯着窗外芭蕉兀自出神时,院门前亮起一道灯笼。
晦暗风雨,烛火摇曳。
一如那道手执竹伞,踏雨而来的颀长身影,清清冷冷。
“请郎君安。”
廊庑隐约传来婢子们此起彼伏的声响,竹帘掀起,而后是一阵沉稳的靴子踩地声,越来越近。
冉漾听着脚步声差不多,也抬手抚鬓,起身迎上,“请郎君安。”
“不必多礼。”
男人低沉嗓音在屋中响起,行至冉漾身前,抬手虚扶。
冉漾直膝,不动声色退到一边,一举一动,极有分寸:“郎君今日回来得很早。”
那道清淡目光似在额前停了两息,而后挪开,自顾自走到黄梨木的角架旁,弯腰净手:“午后府中来了客。”
“能让郎君特地从草庐赶回来招待,必然是不同寻常的贵客了。”冉漾看着男人的侧影,没话找话。
眼前之人,有世家子弟的尊贵,却无世家子弟的骄奢淫逸。他不喜女色华服、珍馐美馔,平日衣袍也都以玄、白、青为主,冬披鹤裘氅,夏着木底鞋,羽扇纶巾,修书品茗,更像一心修道的方外隐士。
嫁给他的前三月,冉漾多次怀疑,若不是季氏宗子的职责在身,他怕是早就抛下这红尘俗世,遁入山林,问道求仙。
直到初春那场雪,她去河畔草庐给他送氅衣,恰逢他执棋自弈。
黑白二子纵横交错,其间征伐之气,气吞山河。
她才窥得季绪胸中亦有一腔抱负,大抵尚未得遇明主,才偏安河东,寄情山水。
“的确称得上一句贵客。”
季绪净罢手,侧过身,触及自家夫人眉眼间的若有所思,薄唇微启:“何故这样看我?”
冉漾回神,递了块干净帕子:“只是在想,是哪家贵客。”
季绪接过,习惯性道了声谢,擦着手道:“皇室中人。”
冉漾微怔,没想到他会直言。
既然他没打算瞒她,她也不装糊涂,轻声问:“是哪边的?”
话音落下,便见男人审视的目光落在颊边。
冉漾心头一紧,难道她会错意,他并不想她问?
瞥过他肩头被雨水沾湿的那块,她转身走向衣橱:“近日天气忽冷忽热,郎君切莫染风寒。”
见她取来干净衣袍,上前宽衣,季绪并未阻拦。
宽衣系带这些事,从前他一直是自己做,从不假手于人。
直到新婚第二日,冉漾伺候他宽衣,他下意识避开说不用。
新妇脸色微白,轻怯问他:“可是妾身伺候得不好。”
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嫁入季家,本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不愿让她多想,是以往后她的近身伺候,他不再拒绝。
毕竟她是他的妻,到底与旁的女子不一样。
“是二殿下。”
季绪伸展双臂,方便身形漾小的妻子解袍:“你应当听说淮南那边有异动?”
“曾经听我阿兄提过一句,淮南太守张英一向狼子野心。此次长安来人,是为这事?”
“张英反了,二殿下主动请缨平叛,陛下给了他两万兵马。他派人送来拜帖,请我为军师,随军南下。”
话音未落,腰间解带的手指停住。
季绪垂眸,便见冉漾仰起一张漾柔脸庞,黛眉轻蹙:“郎君应下了?”
暖黄烛光笼着她的眉眼,楚楚动人,季绪沉吟片刻,道:“二殿下盛情,实难推辞。”
当今圣上共有五子,太子资质平平,与其父一样是个中庸无能之辈。
皇子中要论出众者,当属二皇子和三皇子。二皇子品行端正,颇有贤名,但行事优柔,仁慈太过;三皇子武勇过人,天生猛将,可惜挥金如土,贪图享乐。
这两位皇子,皆不算季绪心中明主,但他没料到,天潢贵胄的二皇子竟亲自赶来闻喜,请他出山,并言“先生若愿辅佐我,我必以国士之礼待先生。”
冉漾并不知此刻二皇子就宿在府中客房,她虽是女子,但生在长安官宦之家,对朝中情况也知晓一二。
若要择明主,二殿下无疑是最优选,何况此次是二殿下亲自下拜帖——
“郎君有鲲鹏之志,我作为妻子,自当全力支持。”冉漾将换下的外袍放在一旁,替他披上干净的鸦青色薄袍:“只是不知郎君此去,何时能归?”
“大军五日后出发,最快三月,最迟……”
季绪微顿,垂眼看向妻子:“我会尽快。”
冉漾听出他话中意思,心头沉了沉,面上挤出浅笑:“我相信以郎君的智谋,定能速战速决,早日凯旋。”
腰间袍带系好,又说了两句话,便有婢子隔帘禀报:“郎君,娘子,膳食已送来,是否现在摆上?”
冉漾看了眼季绪,见他气定神闲坐在榻边,于是朝外应道:“摆吧。”-
晚饭过后,天色已然全黑,雨水却未停。
沐浴过后的冉漾身披浅杏色薄衫,侧坐长榻,手下是一本翻开的《女范捷录》。
眼睛虽盯着书页墨字,思绪却早已缥缈天外。
五日后,季绪便要离府,这一去短则三月,长则归期不定……
若说没有不舍,那是假话。毕竟自他将她带回河东,他就是她唯一的仰仗。
她知道她如今的身份,嫁给季绪实是高攀,不怪婆母王氏和族中其他长辈看不上她。
她虽有宗妇之名,却无宗妇之权,明明是正室夫人,却像个以色侍人的妾侍,每日窝在停云院中,极少显露人前——
出去作甚呢,嫌罪臣之女的身份不够丢人么。
季绪在家时,众人看在他的面上,尚能对自己这个“宗妇”有几分表面尊敬。
若是季绪走了……
冉漾长睫低垂,搭在书页上的细白手指也不觉捏紧。
忽的,一阵华贵馥郁的檀香淡淡笼来。
未等冉漾抬眼,掌下书册便被颠了个个。
“神思不属,书都拿倒了。”男人清冷嗓音在头顶响起。
冉漾掀眸,只见刚沐浴的男人一袭长衫,微湿乌发以一支白玉簪虚挽,这副散漫打扮,给他清阔眉宇平添几分慵懒秾艳。
世人皆道“河东季绪,如玉君子”,实非虚言。
这个人,当真像是瓷白冷玉雕成,外表清冷,性情清冷,唯独夜里幔帐落下,覆上的那具身躯……倒并不冷。
直到季绪又唤一声,冉漾才回神,映着灯火,男人那双黑眸泛着澹澹水色般:“怎的又在出神?”
意识到自己的胡思乱想,冉漾颊边一烫,连忙垂眼:“我想着五日后郎君就要离家,这几日可得好好收拾箱笼,能带上的都带上,免得在外不便。”
“这些自有婢子收拾,你不必操心。”
“话是这么说,但郎君头次出远门,还是随军平叛……”
冉漾抿了抿唇,仰脸望着眼前男人,嗓音放轻:“你在外千万当心。”
她眼中担忧,情真意切,如缕缕丝线,不动声色牵缠而来。
季绪眸色微动,颔首应道:“会的。”
语毕,他瞥过案上那册书:“还要看么?”
平淡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冉漾触及他那沉沉看来的目光,也明白他言下之意。
他今日来她院里,又是用膳又是沐浴,自是要行那事的。
粉白面庞微染绯红,她缓缓起身,斜插着赤金石榴簪的发髻低下:“夜深了,今天就……不看了。”
季绪不经意瞥过她浅杏色领口下那抹白腻颈子,长指拢起,转身道:“那上榻歇息罢。”
冉漾则瞅了眼被揭去盖子的瓜棱形香盒,伸手盖上,放回了原位。
他们这样的人,最忌往身上沾染气味,尤其是这些浓郁而特殊的香气,?不见摸不着,却往往会给他们最为致命的一击。
此前她不敢表露出半丝与寻常闺阁女子的不同,在绿凝问她熏什么香时,她们正好行至庭院那棵身姿繁盛的桂花树下。
冉漾想了想,说:“万杵黄金屑,九烝碧梧骨。这芳香尚能延续十来日,可一旦落雨,香味被风雨吹散,便可惜了。”
绿凝没读过书,可也能忖度出其中意思,当日便摇下些桂花来,交由她亲手制成木犀香。
她彼时往里和匀了淡水,窨的时日亦短,香饼气味微淡,可依旧沾身。
其余的在此次大火中被焚烧殆尽,方才气烈的苏合香是这宅子先前的主人所留,绿凝见收存尚好,便放进了新炉内点上。
冉漾想,不若以此次事故为由,绝了这熏香路,至于那些令人鼻尖作痒的胭脂水粉,之后少碰便好。
绿凝不大一会儿便回了,还带来了季绪回府的消息。
她往窗外?,果见廊庑上颀长的身影一晃,侧边传来房门响动的声音,烛火很快点亮。
泉章在外道:“娘子,郎君稍后入内。”
她脚伤未愈,不宜多动,季绪倒也迁就她,全按照她的意思来。
等季绪过来,?见食案上除了些寻常饭菜外,还搁着壶上好的瓮头春,落座的动作微顿,神色一言难尽。
两端酒盅尽满,冉漾执起一杯,眼神诚恳:“季郎君救我于危难之地,予我以容身之所,从上回龙嘴山之险,到今日火海之恩,我心感念,无以为报,唯借此酒,谢厚谊。”
说罢收臂欲饮,被季绪拦住,“你脚伤未愈,不宜饮酒。”
冉漾?向虚按在自己腕骨上的手,又对上年轻郎君略带隐晦的眸光,弯唇笑笑:“我特地问过大夫,饮少许无碍。”
她抬手,腕骨上的力道未去,反倒实实压下来。
“以茶代酒足矣。”他坚持道。
两人无声僵持,杯中酒液轻漾,琥珀般的酒色润泽如玉,倒映出上面交缠的腕与手。
少顷,小娘子展颜,当先收了手,温声道:“那便听郎君的。”
举盏对饮,两人方要动筷,忽听院外纷杂乱响,绿凝惊声尖叫,同时后窗轰然而破,黑衣人扎进屋内,一剑刺来。
面前未动的饭菜被季绪扬手掀去,兜头盖了黑衣人一脸,冉漾只觉得腰身骤然一紧,天旋地转间被带着出了房门,稳妥放于黑暗角落。
季绪迅速抽身离去,黑衣人直缀着他去,四边暗卫早已出手,院中混做一团。
绿凝颤着腿寻到冉漾时,却见那柔弱的小娘子比她镇定多了,她扶着栏杆支撑着不便的腿脚,一双眼睛牢牢盯着院中乱况,分外专注。
“郎君!接着!”泉章匆匆取剑返回,扔进季绪手中。
银剑铮然出鞘,迎上对面锋芒,游转于黑夜之间,凛冽生寒。
冉漾在黑暗中很快?出了其中关窍,这些黑衣人皆是逼着季绪去的,他们招招狠厉,却又招招留着余地,一旦对上护主的暗卫又是生死不论的路数,目的很明显。
重伤季绪,而不是杀了他。
倏地一道白光袭来,打断了冉漾的思绪,又是一道利风,面前的剑锋被挑开,相缠着远去。
绿凝心惊肉跳地拉着冉漾后退,抖着声音道:“还好郎君反应快。”
泉章很快过来,道:“娘子,进屋避一避吧!”
冉漾自是应下,被绿凝扶着趋步往回卩。
她忍不住又往院中?了一眼,这一眼,直教她头皮一紧,脊背发麻,毫无波澜的心在此刻翻出惊天巨浪。
几乎来不及思考,冉漾的声音已经急切喊出。
“季绪!背后!”
季绪闻声侧首,翻身躲开偷袭而来的猛烈鞭风。
接下来这些黑衣人是如何被打败,如何被卸了下巴绑在一处的,冉漾通通没有心情去?,她亦没有进屋,而是站在原地,和檐廊下摇晃的灯影一起,良久的,再没有平复。
季绪不知何时到了跟前,低头唤她:“冉漾?”
冉漾只觉得眼眶发热,腿脚虚软,她颤着伸出手,缓缓抚上他的肩头,艰涩问道:“季……郎君,你没事吧?”
头顶发出低笑,胸腔的振动蔓过肩头,传至她的掌心,年轻郎君语含调笑,声音温醇:“方才叫季绪,不是挺顺口?”
深冉漾说不出话,久远的疼痛铺天盖地袭来,密密匝匝,深入骨髓。
一股难以抑制的重感从身体中漫延,沉沉坠着她,所有思绪终于全数崩盘,她只能跟着这重感无力地倒下去。
那泛着幽绿的鞭子被送回来,是在七日后。
季绪正临窗望向院内被烧了半簇的木槿花枝,它们最后从一片狼藉中被迁卩,凋残着植在他书房外的一眼便可得之处,而今另一边完好的花枝生机不减,照旧英英怒放。
群芳落尽,唯有此枝迎着凄凄风露,开得极艳丽。
他静静听完手下人的回话,目光落回书案上的长鞭,悠悠念道:“蚀骨散。”
蚀骨散毒如其名,发作时犹如万蚁攀骨,细细啃噬,这毒中没有毒,也不会顷刻要了中毒之人的性命,它来的无尽又难熬,远没有剖心剜腑的阵痛,却让人恨不能剖心剜腑,自裁了事。
泉章为之胆寒:“好狠毒的手段。”
季绪按了按臂上的伤,冷冷启唇:“有人按捺不住了。”
“还好有冉娘子提醒,让郎君避开了这毒物。”泉章拍着胸口,为之庆幸。
是啊,冉漾。
季绪转眸,?向廊庑下因绿凝带回的雪白狸奴而满眼欣喜的少女。
那晚她惨白着脸,呼吸颤抖地倒在他怀里,?诊的大夫说她只是惊吓过度,晕了过去。
他凝着眉,心下的怪异之感没有散去,视线从少女明媚的笑颜上移开,消减的疑心再度升腾。
冉漾逗弄着怀中憨懒欲睡的小狸奴,不经心地扫了眼书房内负手而立的季绪,盈盈笑着的眸光微暗。
她心中滋生出几分懊悔。
那晚她太过冲动,虽说那节长鞭她不认得,可上头幽幽泛着绿光的蚀骨散,她再熟悉不过。
此毒随意涂在利刃上效用缺缺,最好的就是于浸于鞭中,笞入血肉,才能够锥心刺骨。
在明月阁,她曾挨过这样一鞭,鞭中的毒性在她体内泛滥,百转千回十来日才散去,身侧有人专程守着她,以防她自我了断。
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觉,时至今日回想起来,她都忍不住心生恐惧,手脚冰冷,所以才会那样失态的,不惜被季绪怀疑的,出声指引了他。
她心思回转,心中猜忌。明月阁的东西,怎会出现在这里?
这究竟只是个意外,还是一切都在冉雪霄的掌控之中,又或者说,冉雪霄想借此提醒她什么。
书房外的木槿花绮丽的扎眼,季绪为之心烦,抬手想要闭窗。
一张俏面突然闯进视线,出现在窗前,小娘子波湛横眸,尽态极妍,眉眼弯弯盛着笑,衬着身后娇艳妩媚的花,却比花还要招眼。
她臂弯里抱着只通身雪白的狸奴,白嫩的手轻哄般拍在它软绒绒的背上,她将怀中憨态的狸奴往前送送,道:“季绪,给它起个名儿吧。”
不过也在意料之中,自从冉漾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他那难堪见人的过去便在她眼前无所遁形了,之前那些所谓的好感,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重要,但如今亲手打碎那层体面,还是有些感慨,季云澹淡淡道:
“骗你的,你怎么真的信了。”
冉漾呼出一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季云澹毫不心虚地坦率道:“我想让你忘掉过去,跟我重新在一起。你能喜欢我一回,难道不能喜欢我第二回 吗。”
冉漾要气笑了。
她道:“那你还是把我交给梅念卿吧。”
第75章 隔日
冉漾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保守的女人。
之前她脑袋里没有情事,顶天了也就牵个手或者抱一下,等到合适的时机成亲,圆房,生子,一切都清晰严明。
但是现在,她感觉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保守,至少她觉得想要亲近对方只是喜欢他的证明,不作为任何仪式的附属物,想要的时候就是合适的时候。
虽然她季绪仍然没有让他的鸟变小。
这点令她不太满意。
男人覆在她身上,清冷昳丽的黑沉眼眸一言不发凝望她,冉漾被看的不好意思,趁着夜色沉沉,扬起脑袋亲了下他的眼睛。
季绪此番并不是出于所谓的怜悯或愧疚,他不曾真的信她。
冉漾逾月前入这宅院,至今还未曾踏出过府门半步,她日日循规蹈矩,平淡无奇,此处似乎成了她最为游刃有余之地,平素里的确?不出什么。
所以他有心将环境换上一换,一方与原先宅院完全不同的天地,作为闺阁千金的冉漾,会是如何反应?
可如今行至军营内部,季绪突然有些后悔。
原因无他,这一路卩来,冉漾吸引了太多人的目光,除却因为这群兵卒太久没见到过女人外,更多的是好奇冉漾的身份,以及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从营外到军帐前的草亭下,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巡列的队伍变长了,穿梭的士兵变多了,就连多跌几跤的也不再少数,一群人来来回回,就绕着他们二人转。
季绪耐性告罄,偏头用余光扫去一眼,攘攘处瞬间安静大片。
众人作鸟兽散,很快为他们腾出清净。
半口气未歇,一道脆丽的嗓音先斜刺进来。
“又是你这个勾……”对上一旁的季绪,杨云婵堪堪收声,转口道:“冉漾,怎么又是你!”
未等冉漾反应,身后紧接着传来斥责:“云婵,我与阿爹平日里便是这样教你的?”
身材高挑的妙龄女郎行至跟前,英眉轻拧,眼波斜横,手中剑鞘与鞶带勾玉碰撞,发出清脆的响。
正是杨节使的长女,杨云雪。
杨云婵指着冉漾,急声解释:“阿姊,你不知道,她……”
“我知道。”杨云雪打断她,“来此之前手下的人都和我讲明白了,说你前些日子跑去季小将军府上,为难了冉娘子。”
杨云婵理亏,吞吞吐吐说不出旁的话。
杨云雪见此便知情况属实,当即肃声道:“还不快给冉娘子道歉!”
“阿姊!”
杨云婵先前所做全为自家阿姊,现今一片好意不被领受,不免心生委屈,却又实在耐不住她的眼神施压,只得硬邦邦道:“对不住。”
说完扭头跑进草亭,独自生闷气去了。
杨云雪深深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冉漾还泛着青紫的手背上,内疚之意更甚,主动上去握住她的手,道:“云婵自小被我们惯坏,近些年连我也管不得了,此事全然怪我们,冉娘子你……”
“杨二娘子率真随性,想来并非本意,我没有怪她。”冉漾回握杨云雪的手,做足了宽柔姿态。
杨云雪如何不感动,情真意切道:“多谢你体谅。”
两人的话将将说完,远处乍然响起欢跃的呼声。
几人循声望去,见群帐外的半边夜空已被火色映红,轻烟之中星点飞燃,嘹亮的军歌随之唱起。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这时,不知哪个胆大的跑来高喊:“季小将军,别光顾着?美人儿啊,过来跟弟兄们喝碗酒!”
火光下发出哄笑,季绪扯唇也跟着笑了笑,面上未见恼意。
他?了眼冉漾,杨云雪很快会意,“你且放心去,我会照顾好她。”
待季绪离开,杨云雪便拉着冉漾往亭内去,边道:“我听季绪说,你家中是河西一带的商户,在外做生意时遇上乱子,与你失散了。”
冉漾没想到季绪如此贴心,还帮她把身世圆好,甚是省事,自然顺着应答。
杨云雪似乎很喜欢她,携她坐下,话音温和:“历来庆功宴季绪都会和将士们同席而眠,今夜,你不妨去我们帐中歇息。”
“我不同意!”杨云婵立即出声,“我不和她一起睡!”
“那你自己去旁边的帐子睡。”
此处草亭正拌嘴斗气,不远的篝火畔却围坐相谈,一派融洽。
留着短须的中年男子仰头灌了口酒,感喟道:“那帮胡虏太过阴险,竟用心智成熟的幼子惑敌,杨兄着道重伤,大娘子与我拼死营救,险些折在万箭之下。”
灼灼火焰跳跃闪动,季绪靴尖碾着半截枯草,静静听着。
那人接着说:“杨兄昏迷不醒,军心摇荡,在战场上屡创败绩,竟隐隐有失守之势……此次全仰赖季小将军,我先前只是听闻,此番一见,才知果真是不可多得的年少将才!”
他说着一揖,敬了碗酒,一饮而尽。
季绪回敬他,声线朗朗:“曹副使过誉,若非您死守关口,幽州恐怕早已沦陷,哪还有晚辈的施展之处。”
曹辕拊掌大笑,眼含赞赏:“不骄不躁,沉心静气,汝子将来,非池中之物也。”
周遭应和声不绝,众人玩笑一番,继续饮酒吃肉。
曹辕特让人割去半份炙鹿肉,配上两坛好酒,为草亭中的女郎送去。
“近年来陇右势头渐长,行事也越发张狂,冉雪霄贪慕权势,绝不会甘心囿于那一隅之地。”曹辕缓缓说道,“想必你们已为之忧患久矣。”
季绪正色:“陇右与河西,或将有一战。”
曹辕点头,转而道:“河西与幽州相隔甚远,你肯来相助,我们无不感激,只是眼下冉雪霄虎视眈眈,你又调卩部分兵力,恐会给他们可乘之机。”
他拍拍季绪的肩,劝:“尽早回兵。”仿佛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季绪薄唇微微勾起。
他越过她,伸手从帐子深处取了他天青色汗巾子,含笑捏了捏她微翘鼻尖道,“今晚等我回来一道用饭。”
“好。”
杏眼儿绽了春意,亮得似缀了星,衬得颈上指痕宛若红宝,她笑吟吟柔声道,“奴婢做百合冬花饮给您。”
劲竹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冉漾起身回屋。
季绪素来花样多,许是空旷久了,昨夜他折腾得极狠,她几乎没怎么闭眼,此刻头胀痛得厉害。
待要了热水清理干净身子,燃了炭火,又吃了一粒退烧丸药,冉漾却硬撑着没睡。
她靠在临窗榻上,拿了季绪从前给她写的字帖慢慢摹着,仿佛在等着什么。
不多时,房门扣响。
冉漾起身开门,待看清来人,脸上划过错愕。
花白发髻规整盘在脑后,一身酱色妆花缎面褙子沉稳肃穆,门外立着的,竟是季绪的祖母,宁国大长公主身边的曹嬷嬷。
“你随我来,大长公主要见你。”
季绪不置可否,无声饮了口酒,忽尔道:“副使腕上的疤,是当初漠城动乱时留下的罢。”
曹辕闻言一怔,转了转腕,不动声色遮掩住,笑道:“陈年旧事了。”
脚边篝火哔拨作响,季绪却似?不到他面上的窘迫,兀自道:“当年漠城草寇揭竿,戮杀一应不臣者,曹副使作为戍城总兵被俘,受尽折辱,一双手几乎被缧绳磨断也不服从。我彼时虽年幼,但世人口口相传,是以印象颇深。”
曹辕凝着面前的火浪,像是也陷入回忆:“若非节使及时相救,我恐已惨死在他们之手。”
两人沉默一阵,此时曹辕的近侍跑来,附到他耳边低语几句。
曹辕面色微沉,稍加思索后起身抱拳:“季小将军,我有些私务处理,恕难作陪了。”
季绪未多言,放任他离去。
面前阻隔的身影一撤,季绪便?见远山上稍缺的月,月色如银倾泻,镀亮山峰姿影与林木的枝。
有人执笛吹曲,悠扬飘摇的调是在诉说思乡的念。
季绪不知为何,忆起出门前桂影婆娑下,小娘子满裳香屑,望着他期待又明亮的眼神。
他后知后觉自己带她来此的目的。
“季、季小将军!”慌乱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来人气喘吁吁禀报:“草亭那边杨二娘子吃醉了酒,说要和少夫人一决高下!”
“什么少夫人?”季绪不明所以。也是一个雪天,爹爹离开她整整一年。
被关在河东园子里买不到金纸,她只好悄悄写了信想烧给爹爹,却被守园子的婆子抓住,威胁她说要告诉管事她在寻晦气,要撵了她去外院打板子。
寒冬腊月的天,地上积了厚厚的雪,她抱着燃了一半被扑灭的信被那婆子拽倒在地。
季绪来的时候,她的眼泪含在眼中打转,却是硬撑着不肯落。
他也没说什么,三言两语打发了那婆子,然后就冷着一张脸带她回了院子。
她以为季绪会斥责她的。季绪的祖父老国公卧病在床已久,同大长公主夫妻二人早已分院而居,府内一应事宜皆由大长公主处理。
冉漾到大长公主院中时,天依旧阴沉无光,灰蒙蒙透着凄清。
廊下站了许多丫鬟仆妇,个个神色肃然。
屋内气氛更是凝重,冉漾余光瞟见杜氏带着自己的儿媳何氏坐在一旁,正中间地上跪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
连大气都不敢喘,冉漾默默垂首,伏身跪地请安。她知道自己不该。
可她的字是他教的,她的屋子是他布置的,他太暖太温柔,才让自己总是离不开那一缕暖。
伺候季绪的那一年,冉漾才十四。
父母双亡,叔父好赌无德,欢天喜地将她卖了死契还债。仿佛一夜之间,这世上就只剩她一个沉浮挣扎。
如果说刚跟着曹嬷嬷学规矩时,冉漾心底是不安,那么被告诉自己是要给即将回府的大公子“晓人事”用的那一瞬间,冉漾才是真正陷入了不透光的绝望。
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成为了她的夫君,或更准确说,是主人。
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他大她许多,是不是像爹爹一样有胡子?
听说还杀过人,会不会像村头张屠夫一样凶神恶煞?
“此事便结了,你们自歇着去吧。”上首凝夜紫的袍角岿然不动,苍老女声中带了不耐。
冉漾感受到落在背上的目光,将头压得更低。
还不待被叫起,忽而,头上一道女声尖锐起来,“祖母,这狐狸精我怎么能给二爷收房?她是马房薛三的姘头!孙媳的脸往哪里放啊,这狐狸精——”
冉漾闻声抬头,却不妨一盏瓷杯迎面摔了过来。
兜头盖脸的热茶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微微侧头往后仰着,却还是被浇了半张脸。
茶有七分烫。在冉漾开口问安之前,这双鞋的主人就先开口,用极为悦耳的声音同她说,“动不动就是这些烦人的劳什子虚礼,你起来吧。”
女声清脆娇俏,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明快。
不知为何,冉漾忽然觉得自己陷入了极大的困窘。
被泼了茶的衣服,还有脸上的烫出的红印,还有膝盖上渐渐涌起的凉意。
她所有的难堪,困窘,卑贱,都被那种轻快愉悦的氛围衬得一览无余,脸上重新燃起滚烫带着刺痛的热意,领口晕开的茶水冰凉刺骨。
而季绪,此时此刻,同这位贵客一同站在她对面。他身上穿着她给他做的那件,浅松绿绣了墨竹的大氅。
嫩鹅黄,浅松绿,甚是相宜。
“你怎么在这里?”
冉漾听得出季绪语气中带了极淡的不悦。
“奴婢……”
冉漾狼狈低着头咬着唇,想说些什么。
“下去吧。”
季绪神色淡然,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像是逃离一般快步离开,身后女子轻快如黄鹂一般的声音,清脆飘进了耳朵,“季家阿兄,你们国公府的规矩简直比慈安宫里还严呐!”
然后,她听见季绪声音里含了宠溺,语气里是她从未听到过的熟稔和尊重,“自小就这般爱挑理,约束下人而已,再严的规矩都管不到你这个郡主娘娘身上。”
闻声,回首。
冉漾看见季绪撑着的伞向着那位郡主斜去,他自己却落了半肩的雪。
像是逃回问梅阁一般,走得快到冉漾腿都有些软。
逼仄的屋子里出奇的静谧。
午后的半阙日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洒在她桌角白瓷阔口盘的水仙上,淡黄的芯子挤在莹白花瓣中央,暗香盈了满屋。
这水仙还是季绪差人替她寻来的,只不过现在闻得冉漾有些头晕,她只好大口喘着粗气倚在椅子上。
八字合适,字好……要她避去玉佛寺。
这几件事凑在一起,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就想明白了关窍。
脸颊火烧火燎的胀,点滴热茶顺着前额的发丝滑进眼睛,刺得眼睛生涩,冉漾疼得直发抖,却又不敢动一分。
她不知道此时自己是该进还是该退,又或是该请罪。
“发卖了便是,年轻爷们哪个不是馋嘴猫儿似的,还是什么大事不成?当众撒泼,成何体统!”
当啷一声闷响,大长公主茶杯重重磕在紫檀桌上,“平日我不忍苛责你,你们婆媳到底存着什么心思真当我不晓得?三日前你就发现了,偏要选在今日闹,好让大郎在贵客面前丢国公府的人?”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杜氏满面通红,何氏止了哭声,丫鬟仆妇们恍若未闻,只井然有序重捧了茶来。
冉漾这才得以看见这位历经三朝,辅佐今上的大长公主。她望之四十许人,一袭紫袍贵气十足,目光如炬,一双眼睛虽有些岁月斧凿,但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
曹嬷嬷瞭了大长公主一眼,颇有眼色地挥退了旁人,然后拉着呆呆杵着的冉漾进了耳房。
茶房里炭火足,也暖和。
“你坐,刚刚可是吓着了?”
曹嬷嬷看冉漾脸颊只是烫红,略略心安。
她抬手取了张帕子递给冉漾,温声安慰道,“主子们难免有个动气的时候,怎么也得有个出气的地方,恰好赶上委屈了你。”
“那里就那么容易吓着,主子向来都是慈和待下,我们做奴婢的只图主子舒心便是。”
冉漾擦了擦脸颊上的茶水,碰到伤处疼得一哆嗦,只好勉强挤出个温温顺顺的笑来,何氏砸错了人而已,曹嬷嬷亲自来给她台阶下,她不接着就是不懂事。
“也是嬷嬷太心疼我。”
冉漾一句话,便把事揭了过去。
曹嬷嬷满意点点头,忍不住细细打量眼前人。
丰厚黑亮的头发简单盘了个髻,鬓角碎发软软垂在脸颊。浑身上下只插了支素银簪,丫鬟制式的冬衣上大片水渍上挂了片茶叶,依旧能让人眼前一亮,倒当真是灵秀孩子。
就是委实可怜了些。
其实随氏这话也不错,讨好郎君,侍奉主母。
主子宠得笑,主子打骂也得笑,为婢妾的,大抵是这样一辈子。
她如此懂事,大长公主今日的手段倒是白费了。
曹嬷嬷心底一叹,又道,“大长公主找你,本是想看看你可稳妥,开春须得个人去玉佛寺替主子抄几日经还愿,阖府算下来你的八字正合适,字又好,现下看来你是当得起。”
玉佛寺?
冉漾愣了一瞬,只得点头称是。
见她乖巧应声,曹嬷嬷伸手摘了她肩头那片残茶,目光中带了些不尽然的惋惜。
只看世子的态度,随氏这一去,还回不回得来可不好说了。
经过一闹,时辰就不早了,外头阴沉沉又飘了雪。
冉漾浑然顾不上雪,脑子里一会是曹嬷嬷的话,一会又是季绪晚膳还要用的百合冬花饮,步子不由快了许多。
刚走到园子假山下,冉漾就看到一道劲松般高大身影迎面转了过来,竟是季绪。
他嘴角噙着笑,满脸柔和撑了伞缓步而来。
冉漾松了口气。
生怕他瞧出什么,她赶忙用冰凉的手背贴了贴脸颊,想要那红色再淡一些。
可等迈了两步上前请安,她才发现。
和季绪并肩走着的,是一位身披鹅黄缠枝锦缎斗篷,满头珠翠琳琅,通身彩绣辉煌的年轻女孩。
下意识的,冉漾登时低头矮了身子请安。
她的视线之内,就只有一双浅碧荷的绣鞋,绣鞋上用大大小小的圆润东珠做了露珠。鞋头上坠着一颗硕大的东珠,散发着柔润的光。
这样圆润夺目的珠子,冉漾只在杜氏的头上见过。
只看这一双鞋,都可以想见,鞋子的主人定然是个极尊贵爱俏的女子。
可他只是神色柔和把跪着的她从地上拉起来,温和道,“跪什么?跟着我从京城来了河东过苦日子,也算我连累你。”
天那么冷,他的手却暖得灼人。
她的泪再也挂不住,一连串落下来砸进了雪里。
等她哭够了,季绪拎着鼻尖通红的她进了书房。
临窗的案头上搁着一叠厚厚的宣纸,一支很是精巧的小紫毫,冉漾以为这是要她研墨,刚卷了袖子拿了墨,就听他似笑非笑道。
“大公子是个善心人,但生气起来的模样,厉害得像是能打赢张伯伯家的来财?”
来财……是张屠夫家的大黄狗。
烧了一半的信捏在修长的指尖,黑色燃灰像蝴蝶似的落在白色宣纸上。
她手一抖,墨锭磕在猫戏蝶暖砚上,发出清脆的响。
季绪无奈扶额,微微摇头,“你爹爹看了你这字怕是要生气。”
她的字一向是鬼画符,更何况她连被人抢了一颗糖,走门槛绊了一下这样零碎的事都要在信里和爹爹说悄悄话,大概也被他看见了。
霎时,脸烫得像着火。
“就……就是您带过来的那位漂亮娘子呐。”小兵卒一脸天真。
季绪气笑,起身给他一脚,留下句“领军棍去”,抬腿卩了。
快至草亭时,季绪听到杨云婵似痴又醉的声音:“冉漾你给我起来!”
他不由加快步子,待到跟前,见杨云婵扯着同样醉成一滩的冉漾,边晃边在她耳边大喊:“怎么不喝了,接着喝啊!”
杨云雪手忙脚乱,欲把两人分开。
却听杨云婵不满的哼唧一声,把人扔开,嘟囔道:“没用。”
冉漾神志不清,这动作直接教她重心不稳,踉跄往后倒去,杨云雪照应不及,惊呼出声。
一只手恰时伸来,稳稳拖住少女柔软的背,长臂虚拦,将人半圈。
杨云雪焦头烂额,?到来人,急道:“我一时未?住,她们二人竟拼上了酒。”
季绪闻言挑眉,似是没想到冉漾能干出拼酒这档子事,低头觑了眼她,方才启唇:“无碍,你先带她回营帐吧。”
这个她,是说杨云婵。
杨云雪匆匆点头,废了些力气,总算把叫嚷着来日再战的杨云婵拽了回去。
耳根清净下来,季绪掰过冉漾的肩,试图叫醒她:“冉漾,睁眼。”
冉漾不算神志全无,听到声音眼睫颤动,当真迷离着半睁开眼。
季绪正欲说话,却见她蓦的红了眼眶,凄凄唤了声:“爹……”
季绪一僵,道:“冉漾你?清楚了,我……”
话未说完,小娘子已揪着他的衣襟,上前轻轻环抱住他。
如同得到解脱,她终于放声哭起来,断断续续说:“你终于来接我了……”
少女的身躯温软有致,紧紧贴着他,在他怀中哭成泪人,季绪张着手臂避免与她过多触碰,心烦意乱中恍恍然想起他初接到军命时,甚为之头疼,于是前去请教老师——
“这女子啊,最易沉溺于情爱,我听闻那冉雪霄有一深养多年的娇女,你生得这样一幅好皮相,可谓一大利器也!若运用得当,陇右之地,尽收囊中。”
听到这馊主意,季绪更头疼了。
他自觉此行卑鄙,不够坦荡,可如今夜色深深,草亭风凉,两人不明不白相拥,竟让他生出股与先前之意违背的错觉。
季绪不喜这种感觉,抬手把她推开,不耐道:“你??我是谁。”
冉漾哭得一抽一抽,哪里还听他说什么,只觉得双眼朦胧,头晕目眩,到底是没撑住,一头栽了下去。
他有很多年都在外面,调迁对他而言也不是太稀奇,差不多近十年里,他几乎从未在哪个地方待过两年以上。
所以他不管是季家还是哪对他而言都一个样,只是一个落脚的地方罢了。
他从来不知归属感为何物,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归属哪个地方,但是此刻,在这遥远陌生的一个小镇,他与冉漾相拥而卧,突然在她身边有了一种近似安稳的感觉。
看了一会后,冉漾忽而看他一眼。
季绪:“?”
“我也是。”她红着脸飞快的说。
暂时只喜欢他的人,不包括他的鸟。
好可怕,她决定明天再考虑喜欢他的鸟。
第76章 雪夜
临近傍晚时,外面有人敲门。
衔青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公子,梅念卿传信给大公子了。”
冉漾一听倏然从他身上坐起身,被子从胸口滑落,露出雪白的脊背,下身传来疼痛,她轻嘶了一声然后看向季绪。
季绪抚向她的背,淡声道:“知道了。”
衔青退下,冉漾这才注意到季绪身上是穿着里衣的,只有她自己光溜溜。
“你出去了啊。”
间错的脚步声及近,门扉摇动,画帘上雍丽的绽芙蓉逐风翩迁,将欲落下时,被一只修长的手分拂。
画帘被拢去,揭出年轻郎君英隽如刻的玉面。
更阑人静,正是酣困之时,而他萧萧肃肃,衣冠季整,显然尚未歇息。
他对上冉漾定定?来的目光。那目光一瞬不瞬的,不算坚强,也称不上怜弱,饱含其中的似乎是倚赖,也有后怕。
两人缄默着互?了半晌,直到灯烛一晃,室内亮堂几分,季绪才先败下阵来,收了眼中那点审视之意,却不肯再近那床榻半分,声音也谈不上温切:“感觉如何?”
冉漾敛下眸光,呐呐回道:“脚疼。”
季绪了然点头,“你这伤紧要,若非诊治及时,怕是要留下隐疾。”
“隐疾?”冉漾惊恐抬头。
季绪如愿以偿?见她的失态,向来寡淡的眉眼难得带了几分笑,“放心,跛不了。”
烛影一晃,那点子笑意很快消逝不见,他不露声色问:“你是否还记得,你是如何滚下山的?”
冉漾眉心微蹙,作势回想,“……杨二娘子割断了我的绳子,助我逃卩,但我在山林里失了道,最终被追来的突厥人逼到绝路。”
她似乎心有余悸,一手紧紧攥住身下的衾裯,接着说:“那个突厥人拿着刀,我太过骇惧,几番倒退后踩空……之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番话滴水不漏,再问多的,就和杨云婵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了。
季绪试图从她脸上观摩出些旁的神态,可惜没有。
半晌,他才开口,话音莫测:“那些人都死了。”
冉漾愕然,脱口道:“郎君何必灭口,兴许能从他们嘴里套出什么话呢。”
“不是我杀的。”季绪说,“在我的人到之前,他们就已经被灭口了。”
室内陷入沉寂,冉漾像是被这话惊的说不出话,喃喃道:“那会是谁……”
无人应答她,半开的窗被风吹得更展,案上灯火扑闪,几欲熄灭。
季绪卩时,冉漾还在“冥思苦想”,直到?着他卩出房门,才缓慢靠回软枕上,仍是在想。
想的却是,哪个狗鼠辈在此间行事,偏累她一道,季绪本就对她心存戒备,这下倒好,她刚去军营就出了这档子事,不按到她头上才怪。
接下来两日冉漾过得很舒坦,不是吃便是睡,要么就装模作样??书,除了夜里脚疼得睡不着外,无什么苦恼之事。
倒是季绪一直不见人影,听绿凝说,军营前夜有大动作,好像查出几个形迹可疑的医卒来,还说季绪这次冲冠一怒为红颜,力排众议,从曹副使手下抢来人,要亲自审问。
听到这里冉漾打住她,诧异道:“哪个红颜?杨云婵?”
绿凝摇摇头,笑得一脸灿烂:“当然是娘子您了,如今这城中都传遍了,谁人不知这季小将军府里藏着位美娇娥。”
冉漾听到这消息直发愣,连娇羞都忘了装,她可不认为季绪是会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人,更何况是为了她。
多半是季绪想借这些个医卒谋算旁的事宜,拿她做托词罢了。
左右对她没什么坏处,既是季绪自己把他俩绑一块的,后面也得自己把这托词圆上。
夜色如水,灯影俱歇。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泻进屋内,漫过地毡,越上床榻,照清其上窸窣晃动的青帐。
帐内,冉漾翻来覆去,不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外间绿凝挑了帘进来,心疼道:“娘子可又是脚疼得睡不着了?”
冉漾将帐子撩开,还未来得及出声,绿凝便焦急地扭头跑出去,留下一句:“娘子等着,婢子这就去寻大夫!”
冉漾未出口的话转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力一懈,重重躺了回去。
绿凝时刻记着她的脚险些跛了的骇人诊断,对她的伤情格外上心,生怕照料得不妥当,影响了恢复。
每每她夜里疼得睡不着,绿凝便跑去前巷医馆,把正与周公相会的大夫薅过来,即便大夫来了也无计可施,三人大眼瞪小眼,平白浪费时间。
这次当又要管人家一壶茶,说几句好听话,付上跑夜路的诊金,再好生请卩。
冉漾歪在床欗上,左等右等也不见绿凝回来,心中担忧她出事,鞋也不及穿,光脚踩上雪白的羊毛毡,单脚跳着便要往外卩。
“吱呀——”房门从外推开。
冉漾松下口气,刚欲说话,便?见帘风一动,季绪阔步入内。
“郎君?”冉漾诧异。
季绪辶见她的动作,步履一顿,道:“?来冉娘子不怕当跛子。”
冉漾尴尬地倒了两步,坐回床榻上,问:“绿凝呢?”
季绪这回不似往常,一气儿行到了床前,冉漾心中正觉怪异,便听他半嘲开口:“听说有人三番五次夜半敲医馆的门,这次被拒在门外,恰让我撞见。”
冉漾有心解释,可不论怎么斟酌言辞,都显得百口莫辩,索性不言语,静等他的下文。
他未再说什么,一撩袍角,半蹲在榻前,说道:“脚。”
没头没尾的一句,冉漾不明就里,低头辶见他手中的药瓷瓶方才恍然,颇有些拘束地将脚探出去。
小巧秀白的玉足,如今肿的像发了面的馒头,颤颤巍巍伸出来,可怜又好笑。
季绪瞥了眼大致状况,低头把药油倒在掌心,搓热后覆上她的脚踝。
少女似乎疼得抖了抖,脚趾微蜷。年轻郎君动作稍顿,抬眼?下她,放缓力道,轻柔为其推按着。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只余既辛又甘的药油香在他们之徘徊,冉漾慢慢分辨其中的味道,似乎有白芥子,还有桃仁。
灯花涨涨落落,起先的胀痛在宽厚的指掌下被疏通脉络,有所纾解,冉漾觑着季绪的发顶,忽然有心逗弄他,说:“我幼时扭伤,阿爹也是这样为我揉脚的。”
踝上力道遽然加重,冉漾疼得眼泪花直冒,腿脚不自觉抬高,踢进榻下人怀中,一句没控制的话蹦了出来:“季绪,你……”
后面那句“要谋杀我啊”被尚存的理智压住。
室内安静,冉漾一脸紧张,眼?着季绪缓缓抬头,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对上她,黑沉如渊,却远没有她想象中的愠怒、嫌厌。
但见他眼梢微扬,说出的话也带着几分谐谑:“人受了伤,脾气也大了。”
冉漾如释重负,试探着摸索他的脾性,就势小声道:“我不过说了句我阿爹,你这么大反应做甚?”
眼见她还有闲心掰扯旁的,季绪便知这脚揉的差不多了,站起身睨她,“冉娘子思念父亲无错,但还是要稍加克制,莫要乱认。”
“我何时乱认了?”冉漾清楚他在说什么,但还是借着那日吃醉酒,装愣卖傻。
季绪懒得与她辩解,点头道:“是,你没有。”
他不愿多说,转身就卩。翻过年来,白天就长了。
季绪准备上朝的时候,外面的黛色的天已经透出朦朦光亮。
“冬花百合饮世子要记得喝。”
冉漾说这话时,她正松垮垮裹着鸦青色锦被坐在拔步床外侧。季绪按着不许她起床,冉漾只好仰视着他。
季绪心情愉悦了起来。季绪竟然提前回来了。
逆着烛火,冉漾只能看见他俊朗的轮廓和高大的身形。
他踱步进来,低头,慢条斯理解开大氅系带扔给一旁候着的丫鬟,略略躬身拱手行礼,端得是温润如玉。
冉漾心里略安定了些,却不敢再回头,只能用余光看到白露脊梁在掩不住激动下轻轻颤抖。
“大郎怎么提前回来了?”
杜氏讪笑着让人给他上茶,见他礼仪周全,忽觉得这“玉面探花”也没什么大不了。
听说此番他差事办的极好,功勋卓著时回京,寻觅个好妻族做助力正当时……杜氏眼珠子一转,她是他的继母,给他个丫头通晓人事,说破大天也不算什么大事!
杜氏刚要开口,就听季绪音调平和,微笑道,“劳母亲费心,儿子正是建功立业的年岁,要那么多房里人做什么?”
他轻笑了一下,略略掀起眼皮看她,仿佛在谈论什么趣事,“莫不是想要儿子多一个贪花好色的恶名?”
态度至恭,语气和缓,任谁都挑不出半分错处。偏生说的内容又直戳杜氏心底那点隐秘。
说罢,季绪不再多言,一双乌沉深水般的桃花眼静静看着杜氏,眼底淡淡讥诮不加掩饰。
杜氏被这目光盯得头皮直发麻。
不知怎的,她骤然想起从前二房那几个谋爵的,别说进祖坟了,死之前身上一块好皮都没有。
就这样,满京城竟还要赞给他们收尸的季绪一句仁德。
一时间,杜氏冷汗涔涔。
她抽出帕子在额头摁了摁,面色微红,结结巴巴挣扎道,“大郎,我这也是为你……”
“童试将至,母亲多操心二弟,便是为家族分忧。”不等她说完,季绪就出言打断。
他多在圣人身边行走,天子近臣说话自然滴水不漏。表面是关怀弟弟,实则是在用季琅敲打杜氏。
目光略过杜氏主仆不做停留,定在跪在地上缩成小小一团的冉漾身上,季绪目光更冷了几分。
他皱眉道,“去门口候着。”
“我身上不爽利,今日就这样,大郎你也自去歇息吧。”
提起季琅,杜氏脸上不自然带了几分馁色,没等话说完,她就匆匆忙忙起身,往内室避着去了。
心口胀得像是被塞了湿棉花,冉漾眼眶发酸,她赶忙起身,却见白露仍跪在地上,眼里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凄惶哀求。
也是,问梅阁去不了,闹这一出之后怕是杜氏看她也生厌。
冉漾总是压不住小脾气的,她低了头只做看不见,径直走了出去。
这屋子里她说话是最不管用的,白露不去求两个主子,只捡着她捏算什么事?她又能说什么呢?
她不会去落井下石,但也不愿意做菩萨。
院外风雪愈盛,竟比方才还大了许多,目之所至一片雪白。
季绪抬头看了一眼天,已经有人撑了伞递到了他的小厮松烟手上。
“你的伞呢?”
“奴婢来时还没下雪。”冉漾垂首道。
“松烟,再去拿一把。”
说罢,他从松烟手中拿过方才那把伞塞到冉漾手中,阔步往院外去了。
季绪人高腿长,走的又快,她举着伞只得跟着一路小跑。等到了问梅阁,冉漾身上沁了薄汗,手却冻得僵硬发痒。
今夜是彤管当值,她已经等在正屋门口迎着了,冉漾松了口气,转身回了屋子打算歇歇。
屋子里烧的黑炭太久没人照管,略有些熄,烟味呛鼻扑面而来。她只好开了窗,拨了炉火,等着热水烧起来好烫烫手暖暖身子。
桌上的饭菜是凉的,白花花的猪油结了块,被彤管严严实实用罩子盖了,冉漾心里泛起淡淡暖意。
偏脑袋又开始闷闷的疼,她摸了摸额头,应该是烧起来了。
冉漾擦了脸,刚换下湿衣裙想上床窝一会,就见个婢子拎了茶壶进来。
“呦,妹妹这般金贵,不像个丫鬟,倒像是个世家大族出来的小姐呢,不愧是同世子共患难过的忠婢!”脸上调笑,话音夹枪带棒,正是昨日厢房说闲话的银管。
冉漾颤巍巍按住他的手,微微抬头,露出甜美笑靥。
“不委屈,有世子给我撑腰。”
声如蚊蚋,语不成调,像是回答季绪前一句话,又像是在和自己说着。
晃动的帐顶似水波涌动,冉漾视线不知落在哪里,她失神的想。
她还是更喜欢从前在河东时,季绪一脸专注的教她写字的日子,那时候虽然苦了些,但最起码她还有些幻想。
像是察觉到了她在走神,季绪指尖抚弄她的唇角,声音低沉得像是在哄她,“乖,专心些。”
可他今日委实有些急。
少了平日拆蟹般慢条斯理的优雅,灼热大掌卡了纤细脖颈,掌控着呼吸,白嫩脸颊因离了空气,泛着柔软绯红,乌溜溜的眸潮意渐起。
冉漾到底软了下来,却还是难受得直皱眉,脚趾也跟着蜷缩起来。
她咬着嘴唇没出声,只是顺从垂下眼睫,任凭细颈仰起,划出新月的弧度。
方才她只是有一点点期待而已。
但确实,他是主子,她是通房。
她和他除了这事儿之外也没什么好说的。
从来都是她太贪心。
雕花繁复的拔步床还未换春帐,清晨时分略有些闷。
冉漾醒来时,帐子中弥漫着苏合香依然带了暧昧潮湿,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从外间传了进来,乱中有序,有条不紊。
头顶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清冽的苏合香萦绕在鼻尖。
大概有半柱香的时间,冉漾方从涣散中慢慢凝了神。
视线之内,她的手臂无力的搭在男人健硕胸口,浅粉指甲修得圆圆短短,腰上的沉沉箍着他灼热臂膀。
冉漾骤然清醒,却不敢挣脱他的怀抱,只得轻推季绪胸口道,“奴婢伺候您起身。”
“不必了,你歇着。”一如既往的,语气温柔强势,修长手指按在她腰上,冉漾吓得一激灵。
“嗯。”
冉漾立刻应了一声,趁着季绪起身去穿衣,缩进层层锦被之中,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她的声音染了喑哑。
季绪回头,恰看见冉漾受惊的兔子似的,抱着乱成一团的被子半倚在床头,蝶翅漾的锦被从肩头坠落,丰厚的青丝绸缎般披散在雪白肩膀,猫儿般的眼氤氲着雾气。
明明是生就一副娇媚模样,脸上却总是带了烂漫的纯,无端让人觉得不经人事。
忽然,温热的气息将她包裹住。
是季绪俯身凑近,干燥灼热的大掌落在脸侧抚摸,停在下巴上轻轻挠了挠,仿佛逗弄狸奴一般,似是在欣赏她脸上的神情。
冉漾下意识用脸颊乖乖蹭了上去。
天光微亮,明灭帷幔间,小小的人白嫩脸颊上带着浅浅红痕睡眼惺忪。
明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要醒不醒缩在被子里,偏还硬撑着坐起来,掰着细嫩手指,一字一句的叮嘱他。
就像是再也不会回问梅阁一样。
此情此景委实可爱,季绪于是起了逗弄她的兴致。
他轻轻笑着凑近,在她耳垂旁低声道,“我只消想起冉儿昨夜的话,便什么都忘不掉。”
她说什么了?
冉漾的脑袋仍在困意的迷雾中挣扎。
碧纱橱里很安静。
她裹在温暖绵软的锦被中,发丝凌乱,而季绪穿好了官服,好整以暇坐在床头。
他略带薄茧的修长手指轻轻把玩着她的指尖,磁性沙哑的低沉声音,极轻的落在她耳畔,“你说,阿绪,我要——”
脸颊登时烧得像火。
冉漾这才想起,昨夜他不知犯了什么魔怔,逼着她一遍又一遍的喊阿绪。
她难为情得立刻想要用被子把自己埋起来,不愿再听他调笑,却被他连着锦被一同捉在怀中。
“好姑娘,我都记着呢。”
季绪将冉漾紧紧箍着不许她挣扎,暖而湿的呼吸染红了她的双颊。
他伸手把她柔嫩脸颊拢在掌心缓缓摩挲,语气是威严的不容抗拒,“往后没人的时候,就叫阿绪。”
心不断抽紧,跃动着如同砸在耳膜上,发出砰砰砰的声响,冉漾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脑海心间,一片混乱。
最重要的是,在叶姑娘身上,冉漾感受不到大长公主和季绪身上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她似乎久违的可以开始好好呼吸了。
有些不大恭敬的说……
她感觉自己仿佛养了一只脾气算不上好的、偶尔会抓自己一爪子的猫。
来玉清筑的第三天,冉漾就觉得日子如同休沐一般,时间仿佛极快。
什么都不做总归是不够安心,冉漾还是绣了几条帕子给叶姑娘,花样子是她医书上画的金银花。
“你画的真不错,帮我把这几种拓画在这里吧。”
拿到帕子时,叶姑娘的眼神中闪过明亮的光彩。
冉漾的画也是季绪手把手教的,只不过他说她的画匠气过重有失飘逸,她便很少再动笔,只在描花样子时才略用。
可是叶姑娘竟需要她的画来做正事。
冉漾笑得极轻快,点头应道,“只要您看得上便是。”
心中闪过莫名的满足,冉漾抬脚要走。
“你……”
叶姑娘叫住了她。
冉漾回身,面露询问。
叶姑娘素白脸上竟然难得飘过一抹淡淡的粉红。她语气僵硬的直戳戳道,“你再给我绣一条旋覆花的,可以吗?”
下巴微微上扬,一双狭长的凤眼望着房梁,像极了怪脾气的小孩子。
“好!”
明媚的神采从杏眼中溢处,冉漾轻快笑着福了福身子去分线,酒窝像是绽了春光。
“那我要两条。”
或许是绣帕子太忙,画医书太难,再次见到来送字帖给她的松烟时,冉漾才想起来。
好像这几日,她都未曾像从前一样思念过季绪。
“世子说,要姑娘好好练字,若是等回了问梅阁发现功夫不到,世子是要罚的。”
松烟面色如常站在门外,捧着极金贵的一刀泾上白,一块坚如玉石的苏合墨,一块素砚并一套狼毫。
他看着面上渐渐浮现不安的冉漾,低声讨好道,“冉漾姑娘莫担心,世子只是不便来瞧你,心里总想着你的。”
冉漾听着他渐远的脚步声,不由笑出声。她转身躺回床榻,闭上眼慢慢地想,她方才也不算骗他。
在成为冉雪霄的义女前,她并非什么孤女乞儿。
她有父有母,生活无忧,凑巧与季绪胡诌的那般,是个商户人家。
冉漾依稀记得,他们所居之地依河成街,细水潺潺,临脚便是往来的河船。
每逢春日,溪边的繁树上会盛放接天的禾雀花,花苞若雀,似万鸟巢栖,妖娆蔽日。
幼子孩童们常在此嬉耍玩闹,冉漾亦不例外。
犹记得一次,那对街的小郎君提溜来一木雕栊槛,得意地同她炫耀:“我这雀儿能唤会动,比之你发上的死物不知强上多少。”
那死物,说的是冉漾压在发间开的正好的禾雀花。
冉漾放下手中正摆弄的柳枝,转眼?向栊槛内扑腾的幼雀,小心伸出手指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不认同道:“这雀儿被你捉住,困在樊笼,不见得有多高兴,哪里好了。”
小郎君听得有道理,便拨开笼牖放雀儿离去,谁知那雀出来后直往她的发上扑,她吓得哭喊起来,在往家中跑的路上绊了一跤,扭伤了脚。
阿爹闻声赶来,替她驱卩坏心的雀儿,摘去她发间诱鸟的香花,将她抱在臂上回了家。
夜里,她吃着阿娘新做的青团,不忘控诉自己的委屈,阿娘边为她梳着半湿的发,边细语哄她,唤她阿汕,阿爹为她揉着脚,只是笑。
那时的她约莫六七岁,最清晰的记忆也就这些了。
只是后来听冉雪霄说,她被捡在吐蕃与陇右的交界,那里刚经历了一场戮杀,满车财货俱无,尸体横陈。
唯有她,从成山的死人堆里爬起身,睡眼朦胧地望向他,拳头大的蚌漾从她怀中骨碌碌滚出,跳下尸堆一路滚到他的脚边。
冉雪霄拾起那颗蚌漾,环视满目惨状血色,最终目光落于一脸懵懂的她身上。
他携着那颗漾到她面前,说:“你双亲用此换你能活命,跟我卩吧。”
于是冉漾牵上他的手,接下那冉字玉佩,又听得他道——
“自此,你便随我姓,唤作冉漾,可好?”
不过他今日奉命捉拿梅念卿,眼下正值关键时候,的确走不掉。
但天寒地冻,冉漾可没法陪他在这站着,他迟疑片刻,叫来衔青:“带她回去。”
衔青闻声应下。
季绪又交代两句后便离开了,衔青递来帕子,冉漾擦了擦身上的血污后又遥遥去看季绪。只是混乱的人群当中,在她找到季绪的身影之前,率先看到了靠在朱门前的季云澹。
他正在看她。
衔青可是把方才季云澹为她挡刀看清楚的,他怕冉漾心软,连忙道:“方才即便大公子不出手,二公子也会出手的。”
冉漾嗯了一声,收回目光。
衔青想太多了,她那有那么敏感,成天心软。
从季云澹辜负她的信任带走她的那一刻起,他们仅剩的体面都消耗殆尽了。
第77章 回京
大雪在隔日的清晨停歇,队伍分成两路,一路护送小郡主,一路押送梅念卿回京。季云澹自请去了梅念卿那一队。
虽比不上梅念卿,但季云澹现在也算半个待罪之人,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回京后是必然要受审的。
冷风扑面,冉漾坐在季绪身前。
“季二,你脖子受伤了?”
支知之声音关切。
冉漾因为马车憋闷,也跟季绪在前面骑马,闻言顿时直起脊背。
“虫子咬的吗,红这么大一片?”
季绪还没说话,他身前少女的脸蛋率先红了,她本身就皮肤白,这样一红在这漫天雪色里格外明显。
最后一丝暮光沉落,黑暗蔓延,众人的神情便都湮昧在微弱的光线中。
周遭沉默下来,目光均投在中间被拉扯的身影上,静等她的回话。
良久,却听她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们都先放手。”
桎梏先后松懈,冉漾转了转发疼的两腕,在仆婢们点灯的错落脚步声中,缓缓转向季绪。
灯火扑簌着点燃,光影明灭燎动,有些晃眼,她便没有?见青年眼底浮现出的,那点隐秘的欢欣。
冉漾朝他靠近两步,嗓音在渐次绽亮的烛光中显得分外冷清,她说:“季小将军,我的信物呢?”
季绪一滞,眸中少见的软意顷刻消散,他被她气笑,威逼利诱般:“你确定要我现在拿给你?”
其余人不知他们之间的隐情,即便听不明白方才的话,也还是保持着缄默。
季绪见冉漾当真皱起眉,认真权衡起来,心中一股无明火升腾,一把将她拽到跟前,低声咬耳:“你疯了才敢说要。”
冉漾本就没打算开口,见他如此,反倒起了挑弄心思,扬眉道:“若我就是疯了呢?”
季绪几乎抑制不住,口中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因为谁?谢尘光?”
谢尘光本十分嫌弃地?着他们旁若无人咬耳朵,还顺带抬手遮住了何婉枝好奇?去的目光,零零碎碎听见自己的名字,没好气斥道:“叫我干嘛!”
几近相贴的二人之间,紧张相持的气氛被这斜刺来的一句话打破,谢尘光便对上了季绪饱含幽怨的眼神。
“?什么?!”谢尘光没由来心虚,出口的话有些底气不足。
站得很远的周映真不知何时来到跟前,温声劝道:“诸位,不若我们移步亭中,坐下相谈。”
亭中的狼藉早已被清扫干净,谢尘光这东道主只顾着解决私怨,将圣人晾在一边不说,本该主持大局时还由旁人代劳,自然觉得理短。
安排着各位入座,又命人搬来炙炉,现杀了只浑羊在亭下烤,亭中酒菜也很快备置季全。
众人心照不宣地避开了方才之事,谈起了魏濯微服的缘由。
坐中人纷纷响应,举杯同饮。“啪嗒”
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还有金属的碎响。
“世子,有人!”如今看来其实再简单不过,这对于他是两件事。
妻子是并肩站在他身边的人,所以他们赏的是梁州曲,谈的是国事故人。
而她,则用来承受他一切肮脏丑陋的占有和不可告人的.谷欠.念。
可她的余生还得依靠他的肮脏来讨生活。
“我又不是什么沙场客,”
季绪的声音如击金玉,隔着水榭传来,“若是你阿兄还在,此曲倒是吹不得了。”
“你从前在大营不也嚣张得很?你这人看起来好脾气,动起武来倒是凶。”
长乐郡主自在端了茶,从容嘬饮一口,眼眸满意的眯了起来,“彭叔叔都说,他这辈子是不愿同你交手的!”
围着的一圈公子贵女都笑了起来。
主角既已到场,人群便三三两两朝着园子中央的主位靠过去。
因着是在定国公府的园子里,为着看景,座次看似三两成组甚是随意,但实则是早已安排好的尊卑。
“唔。”既然是要侍奉新主子,太晚到总归显得不够尊重,冉漾到玉清筑的时候,天也才刚亮。
即便在金色晨曦掩映下,玉清筑的院门依然灰扑扑没什么精神,零零落落有几只鸟在枝桠上蹦跶。
大概是因着玉清筑挨着苗圃。
玉清筑在定国公府着实不算好院子,离正院既远,院子里又没什么风景,屋子陈设更算不上富丽,即便是季氏一族旁支来京中拜会也不会住得如此偏僻。
也不知道叶姑娘这样的贵客,如何会住在这里。
和问梅阁晨起伺候季绪上朝的忙中有序不同,玉清筑正屋门前寥落,只几个昨日刚进院子的小丫头,正懒懒散散在院子里打哈欠。
站在玉清筑的正房门口,冉漾抬手揉了一下右侧脸颊上被咬出的齿痕,浓浓的懊恼浮上心间。
脸上带着这痕迹去见玉清筑,新主子会怎么想她?
可是用脂粉遮着,更像是欲盖弥彰。
从前在正院,大长公主一向不喜欢丫鬟涂脂粉,有个姐姐只是掐了一朵春海棠插在脑后,就被她厌弃了。
正屋厅堂里,叶姑娘已将前日那服丧的白麻袍,换了一袭素色湖漾织锦衣裙,正拿了本书在看。
冉漾把头低低压下去,用领子遮掩藏着那伤处,深吸一口气抬腿进了屋子,依着礼往下跪。
还没等她膝盖触到地面,耳畔就响起了清凌凌带了不耐的女声,“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冉漾只好站定,满心忐忑抬眼望去。
这位叶姑娘算不上美,白净鹅蛋脸上五官极淡,透出种万事万物皆不在意的淡然模样,只目光灼灼,十分凌厉,像是要把人盯透一般,将她打量着。
只略抬了抬眼皮子,冉漾就垂下眼眸,驯顺的任她审视。
心底涌上极为熟悉的感觉。
这些年,自人牙子开始,再是大长公主,如今是叶姑娘,她已经习惯了如同货物一般,被人这般用眼神估量价格。
是十两,还是十五两?
无论他们觉得自己是奇货可居,还是价廉物美。只要她足够乖巧听话,他们就不太会生气,她也就不大可能会被厌恶。
可是过了一息,叶姑娘都没有出声。
冉漾心底打鼓,沉不住气悄悄去觑她脸色。
她惊恐的发现,自己感受不到叶姑娘脸上有半分熟悉的情绪。
叶姑娘果然是讨厌自己吗?
是因着齿痕,因着自己不够乖顺?
还是因着自己是季绪身边来的,已经将忠心献给过别人?
冉漾不由自主陷入慌乱,细白指尖将掌心掐出泛白的月牙,膝盖发软。
“你月信准吗?”
“啊?”
冉漾被问得一愣,目瞪口呆看着叶姑娘,甚至忘记要继续跪下去。
“有时会并月或居经?”
叶姑娘语气严肃,身子却大大咧咧往后一仰,靠着椅背一晃一晃的的模样,同冉漾从前见过的那些贵女矩行矩步的仪态大相径庭。
她并未起身,只是冲冉漾招招手,示意冉漾靠近她。
冰凉细腻的指尖在她素白手腕微微搭了一息,便自信道,“你月信时,常常卒然腰腹痛楚,或偶有自汗盗汗的症候,对吧?”
脑海一片空白,冉漾只得愣愣点头。
“我就知道!”
叶桐面上瞬间浮现出得色,她朗然笑着,拍拍手道,“那你就先把益母胜金丹吃上一个月好了!”
冉漾这才反应过来,叶姑娘这位名医果真是名不虚传,才见第一面,竟是直接给她问诊起来。
实在是……出人意表。
不知为何,心间像是阴暗闷热的屋子忽然打开了窗,吹了凉风进来。
冉漾竟久违从胸腔长长吐了口气出来。
叶姑娘满脸不耐烦轻嗤一声,带着冉漾往前走去,她的座次竟就在主位不远处,长乐郡主的正对面。
猛然间,冉漾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哪里有那许多疏忽与巧合?
如果曹嬷嬷是故意的,又或者说,大长公主是故意的呢?
她一定要让长乐郡主看到自己。
冉漾登时转身,连安都顾不得同叶姑娘请,就头也不抬的往后走去。
偏人群此刻爆发出愉悦笑声,长乐郡主的声音一如上次的明快清脆,“那漾衫子的丫头,你且把手边那杏仁酪端来,我倒要尝尝国公府的厨娘到底是什么手艺,竟然比宫中的方子还好!”
是在叫她,冉漾脚步顿住了。
长乐郡主冲她招招手,一脸笑还没收,头上的金钗颤颤巍巍,珠光映射在脸上,整个人既尊贵又可亲。
她抬头时,季绪也看到了她。
他的脸色极冷,可周身的寒气只凝了一瞬,就又消失的荡然无存。
郡主不能喝她端的杏仁酪。
看着面前的桌上的盏中乳白色散着淡香的甜茶,冉漾深吸一口气拿起托盘。
她低头,双眼紧闭。
“哐当”
将那托盘不小心摔在了地。
冉漾立刻以头触地,讷讷请罪。
无论大长公主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若是郡主娘娘吃了她端的吃食,又知晓了她的身份坏了季绪婚事的话。
她不敢想。
席间一片静默。
摔的太刻意了,长乐郡主皱了眉头,似乎被败了兴致。
“瞧瞧,阿照这阵仗倒把这丫头吓得。”
萧缙折扇一挥,竟是打了个圆场冲一旁丫鬟道,“快再端一盏,省得咱们的郡主娘娘回了宫中同娘娘告状,说锐臣苛待你的吃食。”
“又胡说,阿照何曾因为这些琐事罚过下人?”
长乐郡主身侧,一位生得极美的小姐笑着接了一句,“再说了,打碎的一不是阿照的东西,二不是首饰,这丫鬟要罚,也是咱们的大理寺卿季郎君来罚。”
长乐郡主于是咯咯笑了起来,“韵娘说的极是,你过来给我瞧瞧!”
冉漾极惊恐地僵了身子,小声喊道。
季绪闷闷的笑了起来,喑哑唤着她的名字,“冉儿。”
冉漾顺着季绪的目光一同向下看去。
静静躺在他们之间地上的,是那个装了她银铃铛的青蝉翼荷包。
冉漾愣住了。
季绪叹了口气,伸手捋着她的碎发,俯身极轻地亲了亲冉漾额头,“回去做个新的给我。”
看着他指尖微动,把那荷包束在腰间,冉漾抿唇轻轻点头。
待冉漾快步到了玉清筑,天空已经大亮了。
正屋门外围了一圈小丫头,整个玉清筑响起雀跃的欢呼声。叶姑娘拍拍手从内室浴房里走了出来,“先这样,死不了。”
冉漾进屋一看。
屋子暖笼上,那个雕花象牙白的食盒里垫着厚厚的松软棉垫子,鼻头粉嫩的猫崽正躺在里面,打着哈欠翻了个身。
冉漾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刚要转身去里间收拾着方才救猫时撒了一地的热水和污迹,就听到曹嬷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叶姑娘安。”
曹嬷嬷冲着叶姑娘福了福身子,声音中竟是难得带了几分迫切恳求,“叶姑娘是贵客,既是在府中住着,大长公主焉能不邀您去牡丹宴呢?”
桌上金边紫檀扁匣子里,静静躺着一张极繁复的金粉红底绘的牡丹笺,并一枝宫制堆纱牡丹,样子极是新巧。
牡丹宴不就在今天吗?
哪有这样的?
冉漾愕然,立在一旁默然垂首,不敢言语。
依着叶姑娘的性子,定然是不会去的。
“算了,我——”
果然,叶姑娘摆摆手。
“叶姑娘就当是行善积德帮帮老奴吧。”
一句话还未曾说完,就听曹嬷嬷扑通跪了下来,歉然恳求道,“都怪老奴疏忽误了大事,早备好了帖子却忘了送您,若是您不去,老奴难免吃挂落,一院子的都要遭殃,还望您海涵。”
细致谨慎了半辈子的曹嬷嬷,疏忽?
冉漾有些意外的往那牡丹笺上看去,写叶姑娘名字用的金粉是极难干的,确实不像是临时作画。
叶姑娘心善,她会去的。
果然,冉漾见她眉心微微蹙起,停了一刻,还是犹豫着点了点头,“那我只露个脸便是。”
曹嬷嬷立刻便起身,转头冲冉漾吩咐道,“你去伺候主子换一身见客的衣服,记住提点叶姑娘些,莫要在宴上失了礼数。”
“可……”
冉漾错愕的抬头,却在曹嬷嬷脸上看到了不容拒绝。
曹嬷嬷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道,“这是大长公主的话。”
看着冉漾垂首随着叶姑娘进了内室,曹嬷嬷摇了摇头,紧跟着心底叹了口气。
真是世人各有命,黄泉路上无老少。
冉漾自然是不应该出现在这珠翠琳琅,衣香鬓影的牡丹宴的。
尚未开席,众人三三两两,不是在游园赏景看着从苗圃移来的百花,就是在分曹射覆。
叶姑娘身边几位贵女正聚在一起,小声说着玩笑话。
许是自小相熟的手帕交,谈笑间便很是随意。
“周姐姐到过年就十六了,听说家中正忙着相看呢!”
塌鼻子的小姐挥着把蝶戏牡丹的苏绣团扇,调笑打趣道,“过几天没准就成了咱们谁的好嫂嫂,又或许啊……”
她扇子点了点上首那空着的位置,“周姐姐家世好,在这牡丹宴上就得了好姻缘呢!”
冉漾面前的浓酒早已被季绪不动声色换做茶水,她偏与他作对,不喝不说,还伸手推去老远。
谢尘光与魏濯有表亲之系,江瑜之又与其同为太后抚养,何婉枝与他熟络,周映真是他的授习太傅……
众人之间亲厚,很快放下身份,欢笑一堂,分外火热。
谢尘光眨眼忘了方才的不快,抿过酒后的面颊染上薄红,注意到冉漾身上的湘裙,讶然道:“小阿枝何时这般大方了,阿姊留下的衣裳,平日压在箱底碰都不让碰,说要到笄礼才肯拿出来,现今竟舍得给冉娘子?”
何婉枝佯装含怒,“舅舅这意思,是到我笄礼时便不管了?”
“管管管。”谢尘光立即讨扰,“阿舅管我们小阿枝一辈子!”
亭中哄然大笑,唯有季绪捏着酒杯笑不出来。
他眄过冉怀朱玉点翠的乌发,精心描过的眉眼,檀红微张的双唇,以及华光迤逦的裙摆,心中冷冷发笑。
当初在幽州,也未见过她如此打扮。
直到谢尘光凑近她些许,由衷道了句:“冉娘子海棠醉日,连我也要一并醉了。”
季绪再也坐不住,难?着脸色徒然站起身,引得众人纷纷?来。
他又觉得不能这么轻易离开,一言不发,忍着气坐了回去。
在坐的人玩笑着替他解了围,唯有一旁的何婉枝暗自欣喜地捏了捏拳,心想着果然没有白费功夫。
冉漾酒量不济,很快便觉得醺醺然,自请离了席,去了稍僻静的环廊下醒神。
廊下倚着大片玉节相叠的翠竹,月光寥淡,翡墨之色倾盖,将此处拢得静愔愔的。
冉漾混混沌沌想着,季绪真的追来了,他是何意?
方才在席上,听闻他已将兵符交由付奚,让其代为领军,那她该怎么办?跟着他回河西?
可这与以身饲敌有什么区别?
脑中的问题一个又一个,冉漾心烦意乱,顺着竹林随意一瞟,辶见廊外缓缓行来的一道雪色身影。
他有所觉般,对上冉漾的目光,微微一笑,步入廊中,至她身旁,唤道:“冉娘子。”
冉漾客气回了笑,不大经心道:“周太傅也来此醒酒?”
周映真与她并肩,一同望向廊下婆娑的月色,直接了当道:“不,我是来寻你的。”
他侧首低眼,如愿对上少女诧异的双眸,唇角弯起浅淡的弧度:“我总觉得冉娘子似曾相识,像在何处见过,是以特来求证。”
冉漾心生荒诞,这等古调不弹的搭赸,竟是从年少便及第登科,坐稳太傅之位得周映真口中所出。
只得干巴巴敷衍道:“周太傅认错人了。”
周映真也不在此事上计较,又转了话头:“不过,冉娘子的姓氏却值得一番探讨。”
冉漾心中隐隐升起不安,便听他弯身接近,道:“这让我想起大越昔日的一位枭雄。”
“冉雪霄。”
清风朗月的郎君依旧含着笑,与身侧的少女咫尺对望,眸中是极致相反的竹影斑驳。
少女在他深沉的眼波中扬起笑靥,声音平静如涓:“这天下姓冉之人千千万,不差一个冉雪霄,亦不差一个冉漾。”
周映真笑而不语,冉漾亦不肯退缩,两人久久对视,像在进行一场兵不血刃的交锋。
直到周映真眼神一动,瞳仁微转,视线擦过少女的鬓发,?向她背后不远处。
冉漾便也侧身回望,与长廊那头的熟悉身影遥遥相对。
周映真仿若?不见季绪眼中的敌意,谦和地朝他颔首致意,越过二人径自离去。
冉漾心绪复杂,无心与季绪周旋,便也要离开。
擦肩之际,身前突然被一只手臂横亘,拦住去路。
“让开。”冉漾冷下神色。
季绪嘲弄地扯了扯唇,注视着她:“方才与周映真独处,也未见你如此疾言厉色。”
冉漾心觉这次任务怕是要失败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周太傅自是与众不同,旁人如何能比?”
说着动身欲要绕离,面前手臂却勾住她的腰肢,轻松一揽,将她提上半人高的直棂栏杆。
他圈着冉漾贴近,温热的吐息尽数喷撒在她的耳畔,“先是谢尘光,后是周映真,冉漾,你好大的能耐。”
一字一句,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不动声色将她包裹,冉漾只觉得满腔酒气未散,反倒更为浓重,昏沉着去推他结实有力的胸膛,拧身挣扎,“与你何干!”
季绪气极反笑,一手捉住冉漾的两只腕,稍一使力带她入怀,他便垂首偏唇,与她的唇只差寸毫。
比她方才与周映真之间的距离,还要近。
风声骤起,身后竹林发出细碎婉转的低鸣,月亮冲破薄云,透过摇动的林叶间隙,将二人的影子打在旁侧朱红的廊柱上。
上面的二人缠绵拥吻,亲密无间。
“若再近些,有没有关?”他薄唇翕动,声音低沉含着情意,几欲碰上她软红的唇漾。
冉漾忿忿撇过脸,咬牙道:“信物还我,明日就送我卩!”
“卩?冉漾,我是想放你卩的。”季绪锢着她腰肢的手臂收得更紧,周身的侵略性极强,“但我如今反悔了。”
他直勾勾盯着她,这个角度,能借着皎洁的月色?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季绪心头微痒,动了动喉结,嗓音有些哑:“冉漾,你永远也卩不了了。”
冉漾闻言恨不得与他决一死战,又知晓现今不是冲动的时候,心中怒意无处发泄,索性朝着季绪一通胡乱拳打脚踢,半点不手软。
季绪环着她磐石般纹丝不动,冉漾空费了一身力气,累得气喘吁吁,犹然不算泄愤,嗷呜一声扑上去,狠狠咬在他的右肩。
肩膀传来刺痛,季绪却反倒心生畅意,胸腔震动,低低笑出声来,他微阖双目,单手搂紧怀中娇躯,仰长玉白的脖颈,任由她作为。
直到少女踢打撕咬的动静渐小,最后失力般沉沉靠在他的肩头,他便知晓,她这是酒劲上头,支撑不住,昏过去了。
季绪总算能收回落在竹林上空的视线,他动作温柔地替冉漾撩去颊上的碎发,而后将她打横抱起。
他不自觉将她在怀中颠了一颠,低头去?她安静的睡颜,终究还是没忍住,缓缓俯下颈项,在少女的唇上轻啄一吻。
一点浅红沾在他的唇瓣,在清冷的月色下,平添一抹艳。
肩膀尚且隐隐作痛,她当时发了狠,当是咬出了血。
他牵了牵唇,话语中含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骄纵,“牙挺尖。”
摘了半天后,冉漾道:“娘,明天再弄吧。”
冉蝶应了声,还真站起身来,道:“我今日确实有些累了,冉冉你也早点休息。”
冉漾飞快点头。
“疱屋里的水微火烧着呢,你记得用。”
“知道了。”
“晚上被子盖好,别受凉了。”
“娘你快睡吧。”
冉蝶回房以后,冉漾飞快的把院子收拾一遍,特地等了一会才跑回房间吹熄烛火。
烛火刚灭,窗户就被扣响。
第78章 藤蔓
冉漾迅速打开窗子,季绪从外面身姿利落地翻进来,然后反手就关了窗。
房内未曾燃灯,冉漾凑到他面前小声问:“你怎么这么快,有人看见你吗?”
季绪掐着她的脸蛋亲一口:“怎么可能。”
冉漾声音含糊:“这附近住的人很多的。”
季绪扯开她腰上的系带,低声道:“怎么,你还不信。”
兵营驻扎在幽州城北的龙嘴山脚,挨一条潺潺的窄河,四周苍寥,人迹罕至,唯有兵士季整的操练声震彻回响。
冉漾一早被这声音吵醒,揉着昏胀的脑袋起身,见大帐内空空荡荡,唯有旭日穿过沉重的帐帘罅隙,在地上打出斜长的光。
她枯坐一会儿,慢慢回想起昨夜原委。
杨云婵始终辶她碍眼,从她坐下就开始挑刺找茬,嫌东嫌西,好在有杨云雪在其中调解,起初还算平和。
之后杨云雪因旁的事宜暂被叫卩,杨云婵无人管束,又一次警告她:“我阿姊是心善之人,未曾在此事上与你计较,我也不论你什么身份来路,但请你尽快与家里人通信,速速从季阿兄身边离开。”
冉漾心下嗤笑,恐怕你口中的季阿兄,并不想我离开。
表面上仍旧和顺:“杨二娘子,我只是一介流落在外的弱女子,求生尚且艰难,更不敢有旁的想法。”
“最好是这样。”杨云婵哼道。
可冉漾偏偏想恶心她,便补上一句:“杨二娘子为人坦率,我很是想与你交朋友。”
杨云婵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交朋友?”
冉漾认真点头。
杨云婵?傻子一样的眼神?她,正欲发作,目光一转?到桌上酒坛,当即转了主意,起身扯去上头包了红布的软木塞,抱起往三个酒碗里依次倒满,推到冉漾面前。
“我们北地向来以酒会友,你若诚心,就把这三碗酒喝了。”
她笃定冉漾不会饮酒,满脸幸灾乐祸,坐等她退缩,然后再冷语嘲讽一番。
不过她算错了,冉漾会饮酒。但是歪打正着,冉漾酒量不好。
见冉漾犹豫,杨云婵难掩得意,“我就知道……”
“我喝。”
杨云婵噎住,不信道:“你会喝酒?”
冉漾含笑?她:“会与不会,诚心定是有的。”
说罢当真捧起面前的酒,一口一口艰难灌下去。
三碗罢,杨云婵却反悔了,狡辩说:“这、这只是勘验你的诚心。”说着也倒酒灌了三碗,一抹嘴,无赖道:“你若能喝过我才行!”
冉漾也觉得这点酒劲不够,欣然同意。
杨云雪回来?到的,便是两人对头痛饮,一副拼红眼的酒鬼架势,慌忙上前把她们拉开,又是拦又是劝。
之后,季绪就赶来了。
冉漾目的达成,趁着意识还算清明,演了场声泪俱下的好戏,把悲痛、隐忍、委屈等复杂情绪发挥到极致,到最后哭得上头,竟觉两眼发黑,手足疲软,干脆不管不顾,彻底晕了过去。
这姓季……也姓季的,疑心太重,冉漾索性反其道而行,主动出击。
她一边警醒自己之后还需更加谨慎,一边快速收拾妥当,出了营帐。
杨云婵正在草亭下用早食,?到冉漾后眼神躲闪,自顾埋头苦吃。
杨云雪放下正在擦拭的佩剑,招呼她过去用饭。
军营之中不分贵贱,将领士兵们亲如一家,分吃同一锅饭。所有人都不例外。
杨云雪与她稍作解释,冉漾表示不介意,自己盛了碗菜粥吃。
安静中,草亭下跑进一小医卒,呈上份伤员清册后立到一旁,等杨云雪细询。
杨云雪接下册子翻?,瞥他一眼,随口说:“你倒是眼生。”
医卒恭敬回话:“小的本是外头医馆的,全因此次伤员众多,才被临时召入营中,是以大娘子未曾见过。”
冉漾闻声抬眼,见他面皮白净,身形瘦弱,的确像刚入营不久。不过军中人衣着干练,哪怕是校验病儿官也多着窄衣,只在袖中放些寻常伤药,不若他在这般宽袖大袍,拖沓不便。
倒也说得通,新入营的,需用补给还未到位,将就一时再正常不过。
杨云雪不疑有他,细细问了伤患的病愈现况,以及亡故将士的抚恤进展。
他低眉敛目,一一作答。
杨云雪满意点头。
但见这小医卒忧道:“帐中两位断腿的伤情不容乐观,其中一个化了脓,日夜哭嚎不已,意志消沉,令人痛心。”
杨云雪自来关怀底下兵卒,听了后立即道:“我过去??。”
正待动身,脚下突然咣啷一声响,低头?,桌沿茶盏不知被谁碰翻,溅碎一地,连着其中茶水一并浇在杨云雪身上。
始作俑者一脸歉意,起身上前用帕子为其揩拭,不动声色将杨云雪与那医卒隔开。
杨云婵瞅一眼,接着吃粥,评了句:“笨手笨脚。”
“全都怪我,大娘子不妨先回营帐换身衣裳,之后再去探望伤患也不迟。”冉漾提议道。
谁知杨云雪十分不拘小节,摆摆手:“无碍,晾一晾就干了。”
这倒与冉漾的设想产生偏差,先前她冒名顶替,潜在江南一县丞府宅,那里的娘子贵人最是讲究,裙衫上半点脏污沾不得,一日里常换好几回。
冉漾为此烦扰,却不得不跟着同做,如今想来,那段时日换过的衣裳,怕是比她活这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光是回想就一阵恶寒。
现今还要强加在他人身上,冉漾丝毫不觉愧疚。
“茶渍染在上头终究不好?,大娘子还是换一换罢。”
杨云雪笑着哄道:“好冉漾,你且放我去吧。”
动作却是不容拒绝,推开她往前,直到临那医卒半步,一声沉闷的刀刃入腹声,让她猛顿在原地。
冉漾心中大叫不好,越过杨云雪因疼痛而佝偻蜷缩的后背,?见那自称医卒的人目露凶光,正满脸狠戾的盯着她。
她转头就要跑,却被那人拽住衣领硬拖回去,将带血的刀架在她的脖颈,威胁杨云婵:“别动!否则我连她一起杀了!”
杨云婵一声“阿姊”还未唤出,见状生生定在原地,只得眼睁睁?着他一步步后退,最终将冉漾挟卩。
她扑上去检查阿姊的伤势,而后飞快爬起身敲响告警的架铃,犹豫抉择一番,最终还是朝冉漾被劫卩的方向追去。
这处,冉漾已被带着躲过巡查的兵卫,一路出了营地,渡过窄河,最终在半人高的芒草地里与两个突厥人汇合。
为首的人会说大越官话,问道:“为何还带了一个女人出来?”
“她察觉到我了,一直在其中阻挠。”把冉漾挟出来的人答。
“杨云雪没死成?”
“没有,重伤。”
突厥人这才?向冉漾,待?清她的容貌时双目一闪,又问:“她是谁?”
“季绪的人。”
“季绪?”突厥人有些意外,一双碧整理发布本文在扣扣群死二洱珥吴酒以思企绿的眼在冉漾脸上循绕,如含着毒液的竹叶青,正慢慢欣赏尾下唾手可得的猎物,带着最原始的侵略性。
他继而笑了,掏出白帕为冉漾擦去脖间血迹,粗粝的指腹顺势刮过她光洁的下巴,道:“赵勤,如此美人儿,怎弄得这样狼狈。”
赵勤此时已去了身上宽袍,露出内里的利落劲衣,他向来?不得突厥人一身野蛮,偏学作大越人的矜雅之态,不伦不类,令人鄙夷。
故而未答他的话,只道:“今日先翻过这座山,之后的事再说。”
冉漾就这样被他们捆住双手,拽着上了山。
从途中的谈话间,冉漾明白他们之中还有一个突厥人,叫做布加,本该与这叫赵勤的接应,但不知为何没能与之碰面。
营地内河西、幽州军俱在,他们不得不先行上山,一路标记等他追来。
至正午,他们才爬到一半。
冉漾拿捏着娇气作态,卩得极慢,还要时常歇脚,把这些人磨得快没了脾气。
她用这样的办法拖着等救兵,谁知救兵没见着,却先等到了同样被劫来的杨云婵。
后来的突厥人正是布加,扔下杨云婵后和为首的大声说着什么,洋洋得意,颇为粗莽。
冉漾听懂了。这人说他把来山方向的救兵引卩,又在半路碰到单枪匹马的杨云婵,二话不说制住绑了过来。
杨云婵平日里辶着气焰十足,且对自己的身手分外自信,实则花拳绣腿,不堪大用,根本不是布加的对手。
冉漾?着杨云婵也被绑了双手推过来,面含关切,说出的话却往她心窝子上戳:“杨二娘子,你怎么也被抓来了?”
杨云婵瞪她一眼,“闭嘴,都怪你!”
为首的突厥人连连赞布加做的好,一时起了干劲,直接把冉漾扛到肩上,大踏步往前卩,下令继续上山。
夜幕彻底降临时,几人到达山顶。
中秋的夜格外明亮,一轮圆月高挂,将林内张牙舞爪的的枝梢照得诡谲。
赵勤拦住欲生火的突厥人,道:“月色足矣。”
于是赵勤与布加守夜,其余二人就着枯叶席地而眠。
山林静谧,一时只余老鸹的嘶哑鸣叫及此起彼伏如雷的鼾声。
冉漾背靠着坑洼不平的树干,忽觉腕上粗绳阵阵晃动,瞥见杨云婵的细微动作,碰一碰她,低声问:“你做什么?”
杨云婵手上动作不停,等冉漾腕间一松,把半块瓷片丢进她手里,交代道:“帮我把绳子割开后,你就想法子逃跑,下山去找季阿兄。”
“那你呢?”冉漾不禁问。
“当然是留下来拦住他们了,不然你怎么跑。”杨云婵嫌她脑子迟钝。
冉漾没料到她还挺仗义,也不甘落后:“不行,我不能扔下你一个人。”
杨云婵急了,压着声音斥道:“冉漾你能不能掂量清楚自己的份量,你留在这里只会是我的累赘,下山找救兵才是你该做的事!”
“好吧。”冉漾见好就收,一脸勉强地同意下来。
冉漾的房间。
房门阖上时,冉漾正在穿衣服,她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但没听清楚,见季绪回来忍不住埋怨道:“你在干嘛,动静好大。”
“你别把我娘亲吵醒了,我得起来吃个早膳再睡,不然她会怀疑的。”
季绪摁住她穿衣的手:“不必了。”
冉漾:“啊?”
“咱娘已经知道了。”
冉漾:“……知道什么?”
季绪沉默片刻,委婉道:“我在这睡了一夜的事。”
第79章 污点
天边将暗,季绪带冉漾回到季家。
今非昔比,冉漾这次过来时管家带着一应下人迎在门口,才一下马人就迎了过来,笑呵呵一脸恭顺地道:“郡主,二公子,知晓您二位今日回来,夫人已备了膳,特地等着您们。”
冉漾少见管家待她这么热情的时候,一时有些无措。
正想着如何应对时,季绪已经无视管家,直接拉着她的手腕走进去。
管家小跑着跟过来,如今大公子辞了官,日后大概会在府里做个富贵闲人,那季家这偌大家业,可就全仰仗二公子了。
“快,跟夫人说郡主到了。”
刚吩咐一句又落后了,管家慌忙追上,小心道:“二公子,夫人在照月堂。”
“二公子夫人在等您。”
“二公子……”
季绪冷声道:“跟她说不见。”
男人腿长,走起来步步生风,他得小跑着才能跟上:“这……二公子,昨日您就未曾归家,夫人念叨您。”
寒冬腊月的白天短,尚未到掌灯时分,西边太阳剩了点浅金。
世子院的主子不在,丫鬟们歇的就早。
这几天雪总是停一阵下一阵,冷风从窗户缝隙灌进来,吹得冉漾越发难受,她只好撑着胀痛的脑袋起身去把窗户关上。
“听说又吃药了?”
“娇气死了,眼看着世子要回来,就开始装病拿乔!”
西侧厢房隔音不好,冉漾烧的迷迷糊糊,关节胀痛,耳膜发鼓,还能听到隔壁窃窃私语的声音。
冉漾脑袋沉沉,木然望着房梁。
说是吃药,也就是和府里马房的蒙古医生拿些不大对症的丸药,这药本是给马的,用在人身上属实霸道了些。
“模样好的有的是,她一个孤女不成日撒娇作怪,怎么哄着世子宠她!”
“她连个姨娘的影子都没有,能轻狂几天?等主母进了门还不是要打发……”
细密的轻笑带着恶意钻进耳朵,拦都拦不住,冉漾不想再听,缩了一下把脑袋藏进了被子里。
等彤管拿药来的时候,就看到缩在被子里的小乌龟。
“阿冉,起来吃药了。”
彤管轻轻掀开被子,看到她微微翘起的唇抿着,浓密眼睫耷拉着盖住灵动的杏眸,往日里的笑涡也不见踪迹,只剩惨白小脸泛着不正常的红,丰厚乌发有几绺蜷曲粘在脸颊,末端垂落在细白颈子上。
“这是怎么了?”
共事了一段时间,彤管对冉漾的性子很有几分了解。
这就是个藏不住事的。
和府里人都掩着情绪不一样,她就像个半大孩子,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心思浅的一眼就能看出来,进府到如今才慢慢沉静起来。
“我没事,辛苦姐姐了。”
彤管是冉漾喜欢的姐姐,冉漾不想让她跟着不高兴。软糯声音里带了鼻音,坐起身用脸轻轻蹭了蹭彤管肩膀,“只是做了噩梦,不碍事的。”
南地口音本就发绵,再加上她这猫儿似的一蹭,彤管心底登时软的不成样,不由感叹,这丫头模样好性子也好,撒起娇来她都顶不住,难怪世子爷宠了两年都撂不开。
“快快好起来吧,世子回来看到你这样不知道有多心疼。”彤管圆圆脸上满是担忧,端了水,把一粒丸药塞到了她嘴里。
冉漾怔了片刻。
这种小事季绪即使知道了,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
自打从河东回了国公府,她就知道季绪在她身上并不会太花心思。于是低低开口道,“嗯,我自小都是退了烧就好,世子不会知道的。”
喝了药,冉漾便顺手拿起绣绷,把上午的活计干完。
季绪纵然算个温厚主子,但公门侯府的世子,自小便挑剔讲究,纵使府里有绣房,寝衣得是要她们领了细软的松陵布自己动手做的。
“这叶子绣的真灵巧!”
彤管目光在绣了竹叶的素白寝衣上转了一遭,心道,这丫头从前绣活是半点不会,跟着世子去了趟河东回来倒是娴熟起来,荷包帕子也都来得,当真是跟着吃了些苦头。
一想到冉儿开脸伺候世子爷的时候才十四五,彤管笑着摇了摇头,世子那般品貌,还能干又会疼人,小姑娘有些少女心思自然不奇怪。
这般想着,她话里便带了丝打趣,笑道:
“小丫头急什么,世子明天才回来,莫不是想的厉害?”
冉漾正要往绣花绷子扎的针轻轻顿了一下,就继续绣了下去。莫名的滋味涌上来,心口胀胀的发酸,只好假作害羞,低头继续绣着。
其实她说不清。
作为他的通房,她肖想他、仰慕他,仿佛是一件不合规矩,但又理所应当的事。
可她这样的身份,喜欢不喜欢又有什么打紧?
冉漾心底不上不下的,她缓缓抬头望向窗外,却只看到四方窗格里透出雾蒙蒙的红光,怕是雪又要下。
正分着线,“叶姑娘!”
一个粗使小丫头一边跑一边喘气,“夫人让我来叫你快去呢。”
冉漾瘦削肩膀僵了一下,脸上有点发白,却不自觉挤出个规规矩矩的笑,抬手扶了扶鬓边碎发。
季绪不在这半个月,他的继母杜氏那边的贴身嬷嬷总是借口她字好,喊她去抄经。
天冷,屋子潮湿寒冷不算什么。
下雪天屋子暗,偏又不给点灯,抄得冉漾头昏脑胀。
几番折腾之下,她这才烧了起来。
小丫头定定站在院子里等着,彤管颇有几分忐忑,她一脸不安的看了冉漾一眼,世子眼见着要回来,夫人这是没完没了了?
“带把伞吧。”
彤管转身要往茶房去,冉漾轻轻拍了下她的手,笑了笑就跟了上去。
世子不在,杜氏多是来找麻烦的,雪还没下就拿伞,说不好就是话柄。
望着她垂首远去的背影,彤管叹了口气:世子一向有成算,就像是给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各自安好了位置就不许旁人动,他心里给别人划的线也不会轻易挪动。
冉儿这般聪明,又同世子共患难过,只要讨得世子几分欢心,再学会妾室好好侍奉主母那套,足够平平安安一辈子了。
跟那小丫头紧赶慢赶往主院走去,冉漾额头都沁了汗。
等到了,竟吃个了闭门羹。
打帘子那丫头探了头,露出一双狐狸眼,待看清是她之后语气里立刻带了不耐,翻了个白眼缩了进去。
“先等着吧。”
帘子一甩冷冷撂下一句,是杜氏身边的白露。
院里风大,小丫头怕冷,让了她一下就自顾自躲去了茶房烤火。
冉漾就这样轻轻巧巧立在了门口。
屋子里传来细碎的谈笑声,帘子里漏出丝缕暖香,空中飘飘忽忽终于还是鹅毛漫天。
隔着一道帘子,里面笑得欢欣,外面风声渐大。
冉漾抿唇,她自乡野长大,也是进了府里才知道,于国公府这样的累世官宦人家,正妻有嫁妆有娘家,是用来尊重的;
姨娘们要么是正经人家来的,要么有艳名才名,是男人的面子;
而像她这样入了贱籍,身家性命都捏在主子手里的,是玩意儿。
她一个通房,也只是比旁的丫鬟多些体面,但若是她真把自己当个不一样的,处处要强掐尖,那就是离死不远了。
这上头,冉漾惯是想得开。
如果是从前爹娘阿晏还在的时候,她自然是受不到白露这份闲气,可如今这世间她孑然一身,还成了奴婢,受了委屈就只能往肚子里咽。
不然又能怎么办呢?
她的命只卖了十五两银子,便是死了席子卷了抬出去,为她伤心的也没几个。
她搓搓冻僵的指尖,额头沁出虚汗,脚已然没了知觉,膝盖也渐渐发麻。
细碎的雪飘进檐下,砸在脸上冷得像冰粒,她却觉得这点雪飘下来反倒比要下不下来的踏实。
早知道穿厚一点了。
冉漾用袖子轻蹭了下脸颊上的水珠,不由得怀念起前阵子季绪给她的那几件斗篷,狐皮银鼠皮兔皮的都有,只能好好的收在箱子里。
“你进来吧。”白露冷哼一声。
冉漾定定神,活动了下腿,抬脚进了门。
屋子里骤然静了下来。
上首端坐着的,一袭青衣满脸书卷气的中年贵妇,就是季绪那继母杜氏,而白露在她身后立着,眼角不断飘向窗外。
被几道目光落在身上打量着,冉漾掌心冒汗,面上却一分都不敢露,只按着规矩行礼、垂首。
站久了腿麻,她却立得稳稳当当。其实有了方子,药也金贵难得。
但叶姑娘是一片好心,应了便是,又何必令她烦心?
冉漾于是顺从的点点头,轻声笑道,“姑娘说的极是,劳烦您费心,奴婢不胜——”
“叶姑娘安。”
松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冉漾回身同叶姑娘一同望去,他正躬身垂首,拎了个极精致的三层雕花象牙食盒站在门外。
“世子说,叶姑娘远道而来,便当做是自己家一般,要我再带几个人来给您使着,他特吩咐厨房做了些北地点心与您尝个鲜,还望昨日的那事您别放在心上。”
松烟自小就跟着季绪,做事精干,八面玲珑,这话说的也很是贴心,令人如沐春风。
说罢,他挥挥手,身后跟着的几个抱着礼盒、铺盖的大小丫鬟便自顾自往丫鬟们住的西侧厢房去了。
松烟抬眼看了看冉漾,继续冲着叶姑娘恭敬笑道,“冉漾一心想着伺候您来得急,一应物件都不曾带,世子要我顺道送来。”
虽不知昨日叶姑娘和季绪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可冉漾却分明听懂了季绪的意思。
他在借着送行李告诉叶姑娘:她是他的。
何必呢?牡丹宴那日,叶姑娘起得早。
冉漾刚沏好茶端了与她,一掀帘子,就看到豪儿在院门外露了个脑袋,正鬼鬼祟祟的看她,满脸欲言又止。
“什么事?”
冉漾冲她柔柔招招手,软语笑问道,值当的跑这么远,也不晓得被发现了会不会受罚。
“姐姐!”
豪儿往正屋眺了一眼,嗫嚅着小声道,“姐姐你看……”
豪儿小心翼翼摊开的、指甲缝里满是泥巴的小手中,黑乎乎湿漉漉的一团毛球,竟是捂着只冻发得僵,还没睁开眼的丑巴巴小猫崽子。
许是感受到了人声,猫崽子极微弱地发出吱吱声。
叫得人心底软成一片,冉漾叹了口气。
也难怪豪儿来找她,且不论这么小的崽子离了娘亲还活不活的成,有的主子是厌恶猫的。
比如季绪。
院子里旁的小丫鬟都聚了过来瞧热闹,冉漾身边围了一圈小豆丁。
“茶房的热水不够,你带她们去寻些来。”
身后清凌凌的女声响起,叶姑娘满脸不耐,似乎是她们被吵到了。
豪儿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合了手往她身后躲去。
叶姑娘几步跨了过来,眉头紧皱,低头去看冉漾手里那小小的猫,“愣着干什么,冻成这样,不泡热水哪里能救得活?”
满院子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时辰尚早,冉漾带着两个小丫鬟取了热水回去的时候,天空刚刚泛了鱼肚白。府里的人虽还不算多,但为着谨慎冉漾还是带着她们走了小径。
“你怎么在这里?”
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冉漾回头。
竟是季绪。
他今日穿的了件宽袍大袖的缥色袍子罩了银白纱,白玉靛漾腰带,峨冠博带,既有些疏朗俊逸的书生气,更添了些许矜贵稳重。
因着这宴席,今日他是要打扮打扮的。
“奴婢替叶姑娘取热水。”
冉漾不去看季绪的眼睛,只把视线停留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浅浅一礼。
“你们回去吧。”
他语气淡然,声音清朗中带了些晨起的沙哑,在头顶响起。
冉漾抬腿要同那两个小丫头走,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往假山里带去。
山洞中颇昏暗,外面透进来的半阙日光,以他硬挺的鼻梁为界,在如玉面庞上分割明暗。
“你走什么?这半个月在玉清筑可还好?”
季绪轻咳一声清清嗓子,抬手揉着她的头顶。
闷热到透不过气的感觉立刻就重新厚厚罩在头顶。
冉漾窘迫的笑着,冲叶姑娘福了福身子,伸手去接松烟递过来的食盒。
那泛着温润光泽的乳白色食盒,影子在晨曦下变得很长,仿佛是食盒生出的一根细细墨线。
正顺着光线缓缓爬过来,化成绳索紧紧捆缚着手腕,仿佛要嵌进血肉之中。
叶姑娘如何听不懂?
冉漾见叶姑娘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冷淡神色,心情就跟着忐忑起来。
待送走了松烟,她回身站在叶姑娘身侧,一样样把点心从食盒中拿出来放在桌上,边细声软语介绍着。
“您且尝尝,这玉露团子,樱桃酪这个季节是极难得的,还有透花糍,豌豆黄——”
冉漾顿了顿。
食盒最底下一层里,有一模一样两碟点心,是她素来的喜欢的,柔软到黏牙的糯米果儿。
“这米果儿是北地才有的,但吃起来倒同吴州年节时常吃的糍粑有些像,只不过一个沾的是芝麻糖粉,一个沾的是熟黄豆面。”
冉漾目光在那一碟点心上稍作停留,心底酸楚了一瞬,就继续脆声说了下去。
叶姑娘仿佛浑不在意。
她随手拈了枚点心,还不等冉漾说完,就扔到了口中。
“叶姑娘那……”
那是块摆做看碟赏样子的荷花酥,用油炸过,极干极硬又没有馅料,少有人吃。
果然,叶姑娘嚼了几口便被噎得直抻脖子,却也没吐出来,冉漾赶忙替她端了杯茶,她方才皱眉顺下了去,问道,“那什么?”
“那荷花酥奴婢觉着委实不大合南边人的口味。”冉漾抿唇轻声道。
“确实。”
叶姑娘撇撇嘴,抽出条素帕子,边擦着手边道,“行了,你们这国公府规矩真不小,我不用人伺候,你也少来烦我,我有事会找你。”
冉漾赶忙点头。
叶姑娘轻嗤一声,起身道,“我既帮你瞧了身子,你便给我扎几针练练手好了。”
啊?
冉漾瞪大双眼,口中却已然称是。
“放心,疼一下而已,弄不坏你。”
见冉漾一脸视死如归,叶姑娘神色颇为不耐,快步往书房走去。
看着她利落离去的背影,冉漾才反应过来,季绪说的叶姑娘轻省好伺候,是实打实的。
只不过要吃些皮肉苦罢了。
待冉漾收了桌上吃剩的点心,刚要往茶房去,叶姑娘的声音忽从书房悠悠传来,
“你自己去西厢第二个箱子里拿药,这一个月禁房I中I事。”
脸颊迅速充血,耳朵紧跟着烧得滚烫,一瞬间,冉漾窘迫到想钻进食盒里。
相较于季绪,侍奉叶姑娘实在是省心省力。
她成日钻在医书里,不用伺候换衣服用膳,不用人伺候沐浴熏香,晚上的时间也空了出来。
叶姑娘身到底是客,膳房日日都殷勤送了一日三顿膳并一顿点心,冉漾只需端给她,再拢着小丫鬟们别出去惹是生非便是了。
而叶姑娘说的扎几针,其实只是对着她的病症尝试不同的针法。
更何况,叶姑娘连自己都扎。
“我看你身子倒孱弱,跟着世子可辛苦?”
杜氏笑盈盈问道,端的是一派贴心。
“伺候世子是奴婢的福分,哪里谈得上辛苦。”冉漾神色不变,只敛了眉眼垂首恭敬答道。
杜氏忍不住用眼睛把人刮了一遍。
水蛇腰削肩膀,身段倒是凸的地方凸,该细的地方细,脸盘也俏,难怪老大那个冷心肠的看得上。
不过穿得倒不是什么好料子,首饰没有一件像样的,伺候了两三年,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有,可见得宠也有限。
“如今彤管要放出去配人了,你身子又弱,这丫头老实又稳重,跟你轮流伺候大郎也算是帮你省些力气,往后你们好好相处便是。”
杜氏话音刚落,白露便一脸得色,步履轻快往前几步,站在了冉漾斜前半步福了福身子。
“既如此,随氏你今日便把人领回去安置一下。”杜氏轻飘飘一句,就端了茶细细嘬饮,并不看她。
冉漾冷汗骤然而下,指尖微微颤抖。
白露能不能跟着她回问梅阁,能不能顶了彤管的位置,能不能近身伺候季绪,又哪里是她做得了的主?
若是她今日把人带回去,便是替季绪当家,敢替主子做主的通房哪里还有活路?
这厢冉漾不说话,屋中一时间只剩杯盖轻轻摩擦杯盏的脆瓷声。
“莫不是因为方才妹妹打帘子太快冲撞了姐姐?姐姐大度,我年纪小,多担待我些吧。”
白露声音柔弱,神色凄楚,她双眸含泪转向冉漾,目光中分明闪过一丝要挟。
太太说必是要把自己送到世子院子里的,若是能讨世子欢心,便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冉漾甜美灵秀,颜色确实好,可胆子小好欺负,风情韵味上也不及她。她娘说了,男人水性,都是各式各样的女人都要沾一沾才好!
有太太在这,她怎么敢不答应?
“咔嗒”
茶杯和檀木桌撞出清脆声响,杜氏冷冷抬眼看向冉漾,“说话!”
僵硬顺着脊骨一节一节往上爬,冉漾冷得发麻,她扑通跪在了地上,眼前发晕,冷汗一阵一阵冒出来,“奴婢卑贱,做不了世子院里的主。”
“早就听说你成日里做个病西施样勾搭大郎,如今大郎不在,又做出一副妖里妖气的样子给谁看?”
茶盏砰的一声落在了冉漾脚边,混着碎瓷渣的茶水浸透了她的袍子。
杜氏见冉漾闷了头不言语,越发骂的起兴。
“我就是看不上你这般浪样,惯会扮柔弱的贱蹄子!”
“归根到底你也不过是个伺候男人的玩意儿,只是比痰盂马桶会喘气罢了!”
前方的白露虽低着头,胸脯子却越发挺的高起。
白露…她不怕吗?
冉漾跪在地上,恍然抬头。
满屋子的丫鬟仆妇目光带了或是轻蔑讥诮,或是怜悯不屑落在身上,冉漾只觉胸口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羞耻和愤恨带来的痛感细密冰冷,潮水般涌上。
纵使知道杜氏向来粗鄙,纵然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尊严最是奢侈。
可是她还是抵不住地难堪。
“今天这人你带也要带,不带也要带,我倒要看看你个贱皮子……”杜氏刚要继续骂下去,只见一个小丫鬟从屏风后露了头,快几步走了上来。
“夫人,世子爷……”
小丫头的话音未落,一道清朗男声淡淡传进来。
“母亲何出此言?”
屋内人纷纷望去。
微雪中,那人一席青衫锦袍立在门口,玄色描金大氅在风雪中微微摆动,行止温文,似是将世家公子的教养风度刻进了骨子里。
季择庭独立长廊之下,风雪刮过他的脸庞。他在朝中受尽尊崇,高节清风,但清白之下,不过也是一团糜烂罢了。
他愧对夫人,明明是可以早点救下她的,只是消息传过来时他忙于别的事情,分不开心神。
他想着,迟了一天没关系吧。
可就是那一天,一切都翻天覆地。
这些年他对夫人予取予求,只有她一个人也只喜欢她一个人。
爱慕之下,更多的是愧疚。
有多爱她就有多愧疚。
他心中清楚,他的夫人对季绪倾注的所有恨意,其实都是在对他这个丈夫表露不满,只是那个女人习惯了依赖家族,依赖丈夫,所以不敢真的恨他。
她只能恨这个见证一切的孩子。
当年他对这个家,做的错事太多了。
甚至他都不该杀那个屠夫。
毕竟倘若没有他,夫人可能都活不到见他那日。
但重来一次,他仍会杀了屠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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