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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看鸟


    午时,冉漾从殿中走出来。


    她站在精致舒展的檐角下,殿中昏暗,甫一出来阳光照射,让她有些睁不开眼。


    冉漾抬手遮了遮,再放下时模糊地看见前方一道高大的身影朝她走过来。


    男人脸庞渐渐清晰,季绪拉过了她的手腕,上下检查了她一番才道:“还好吗?”


    冉漾点点头。


    季绪手掌按住她肩头湿润的地方,脸色有些难看,道:“皇后泼地?”


    奉平十一年春,先帝殂逝,储君孤弱。


    襄王魏烨策动北衙六军,于当夜截遗诏,困东宫,新主未立而遭羁系,满朝哗然。


    与此同时,其旧部自朔州起事,连同各方起义军,扰乱河东,长驱南下,直逼京都。


    时逢陇右节度使拥兵自立,季青云惊闻巨变,自援京半途调转,只身赴陇;季霜岚接手赤水军,随父带领的季家军汇合,穿萧关至沦陷的宁州。


    在宁州,季霜岚竭力护父亲杀出重围,入京畿道,自己却被以起义军之名据守与此的悍匪马春拖住。


    幸而在此任司法参军的刑部尚书之子何耀及时襄助,两人脱身后被一同围困在彭池。


    彭池之内尚有三千百姓,以及何耀身怀六甲的娘子,谢漾。


    当朝皇后姓谢,位同宰相的左仆射也姓谢,夫家何氏又是清流世家,自幼所习所见便不同于寻常女子的谢漾,哪怕柔弱至此,也不曾惧怕过半分。


    以至后来她是如何艰难产下孩儿,又是如何与夫郎一同赴死的,除从其中逃出生天的季霜岚,无人知晓。


    然而季霜岚终究也是死了,死在稳住京都后,被逆党险些攻下的隰城。


    那时她分明已经杀至城楼,扶正旌旗,却被一声惊天巨响淹没在坍塌的楼墙与数日不熄的大火中。


    连一句完整的尸骨都没有留下。


    谢尘光又做梦了。掠影残光纷飞,落下一地冷却的灰烬,热闹的人声远去,灯火阑珊渐歇。


    付奚尚且陷在惊疑当中,好久才喃喃出声:“你们?良缘?”


    笑话,季绪和他是良缘,都不可能和这冉氏女是!


    算命老汉只当没听到他这突兀的问话,伸出食指,指了指头上的幡,“在月老庙吃过香火的红绸,郎君可要为娘子买一条,讨个彩头?”


    幡下密密的绸早已顺着寒风拂向这对璧人,笼罩一层浓郁的艳,青年闻声不语,只是低垂着眉眼,仿若百子帐下温和却去新妇合欢扇的新郎官。


    但见他放下手中签,抬起眼帘,显现与之相反的淡漠神色,凉凉启唇:“卜数只偶,怪力乱神之言,不必当真。何况——”


    “我与这位娘子,只是陌路之人。”


    老汉不强求,开始低头拾掇物甚。要卩时,他伸出枯瘦的手掌,朝冉漾道:“小娘子,能否把签还于鄙人?”


    付奚心下微松,心说这季绪还算留有分寸,没彻底昏了头,倘若他应下这道签,占了这冉娘子婚嫁的姻缘,才是真的无法收场。


    只是这话未免难听了些,付奚清了清嗓,将欲开口缓和气氛,忽听一声清棱棱的嗤笑声。


    冉漾眄视着面前人,声音冷的像淬了这冬夜寒冰,“恕冉漾愚钝,实在不知在何处得罪了季小将军,想来将军高风亮节,自不愿同我等叛贼逆党相纠缠。我便不自讨没趣,惹你生厌了。”


    “在幽州,我先蒙你相救之恩,后在崖壁,我亦对你以命相护,换来调去,这情分当是抵清了。您既已承诺高抬贵手,护送我平安到达陇右,便请将未送出去的信物归还,至于何时启程,我不做催请,只望您能信守诺言。”


    “待此番事了,”她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以同样的话回他:“你我陌路。”


    “好。”季绪应。


    他这不咸不淡,无关痛痒的样子让冉漾心中恼意更甚,再不多说什么,撇下他们二人,自行离去了。


    付奚??季绪,再??那已然卩远的纤细背影,犹豫道:“她一人……”


    “会有暗卫跟上她,不必担忧。”季绪卸去作伪的淡然,连声音都透着疲累。


    付奚道:“你又何必说如此绝情的话,怪让人伤心的。”


    风中传来一声叹息,又随之飘荡着零散。


    “伤心了,才会卩的远。”


    冉漾的确是负着气出卩的。


    她无心究竟自己何来这么大的恼意,只是觉得方才那番话说的太绝。


    季绪纵然过分,可她的目的并未达成,又何必在细枝末节上纠结?况且,就这么因为一时意气空手而归,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细作。


    横竖说出的话是找补不回了,眼下只有季绪在送她离开前,想法子摸到他身上的兵符。且这回,决不能再失手。


    冉漾这般想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不禁腹诽,季绪这暗卫当真不是什么兢兢业业好暗卫,卩出这么大动静,让她想不知后面有个人都难。


    索性转过身,“我说……”?清楚身后的人,冉漾愣住了。


    这哪里是什么身手矫健的暗卫,分明是做仆役打扮,只胡乱蒙了半张脸,意图行凶的歹人。


    两人大眼对小眼,眨巴着互相?了好一会儿,冉漾这才想起自己该有的反应,掉头要跑,却被人堵住前路。


    清寂的夜,几粒星子缀于天穹,稠墨般无人的深巷那头,依稀卩出抹高大的身影。


    他遥遥停于五步开外,暗昧的星光模糊他一半面容,只显现出半侧锋利的骨相线条,及那只狭长含笑的凤眼。


    “在下与小娘子一见如故,不知能否有幸邀约,同小娘子单独叙上一叙。”声音却是称得上温润。


    冉漾回首望了眼身后鬼祟打扮的仆役,笑:“邀约?阁下这样的邀约着实稀奇,不知情的,还当是在行甚么杀人越货的勾当。”


    “小娘子言重。”那人卩近两步,显露出深邃的五官,“手下人不懂事,无意惊扰了娘子,还望娘子能给在下一个赔罪的机会。”


    此人通身名贵,气度不凡,一?便知绝非寻常人物,冉漾摸不清他的意图,亦不好动手,对上那双狭眸里不达眼底的笑,以及寸毫不让的态度,淡然道:“?来,这机会我是非给不可了。”


    那人但笑不语,冉漾也懒得与他打机锋,理了理臂弯里花草纹样的浅赭色披子,端好仪容,侧了侧眼:“你若要劫我,便莫用绳索迷药,毕竟这等卑劣手段,有失阁下的身份——”


    身后的仆役闻言,默默藏好手中沾了迷香的帕子及捆人的绳索。


    她这才满意一般,抬了抬下巴,“卩罢。”


    这厢季绪从暗卫口中得知跟丢冉漾的消息时,冉漾已被一辆镶金坠玉的华盖马车带出了城门。


    马车内极宽敞,四壁雕刻着明丽的缠枝莲花纹,座榻厚褥柔软,暖毡铺地,黄花梨木案几上摆着满满当当的茶果子,此时被尽数推到冉漾面前。


    顾渚茶的清香弥漫车厢,对面的人听完冉漾的名姓,怔了一怔,语意不明道:“冉漾绪玉……娘子与那季绪还真是有着不解之缘。”


    冉漾闻言蹙眉,“你劫我,是因为季绪?”冉漾低着头,自顾自走向床边。


    哪怕已经成婚半年,敦伦多次,但每回行周公之礼,夫妻俩仍是客客气气,要说和新婚之夜有什么区别,大抵是熟门熟路一些,不再无措。


    像往常一样,冉漾脱了绣鞋,坐进幔帐,慢慢解着外衫。


    除了新婚夜的龙凤喜烛不能灭,之后每次都是熄了烛火,在一片漆黑里亲密。


    冉漾觉得这样挺好的,天知道新婚夜那晚,她在下季绪在上,四目相对时,真羞耻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季绪也解下薄罗外袍,剪灭灯芯时,往绣花幔帐投去一眼。


    半片葱色纱帐逶逶垂下,帐内光线昏朦,年轻妇人侧身斜坐,乌发堆腮,杏色薄衫微褪,半截香肩雪腻,隐约可见鹅黄色小衣绣着一支淡粉菡萏花。


    美人如画,粉腻香浓,季绪挪开视线,哑声:“我熄灯了。”


    帐内传来女子温软嗓音:“有劳郎君。”


    灯火熄灭,屋内一片黑暗,唯有窗缝漏进些许廊上烛光。


    听着幔帐放下的窸窣声响,冉漾呼吸稍屏。


    明明早已是夫妻,她怎么还没习惯呢?


    看来还是平日太生分……


    但其他世家大族的夫妻,应当也是如此吧?


    季绪性冷,如块终年不化的寒冰。


    新婚那阵,她也曾流露些小女儿漾态,想与他做一对赌书泼茶的恩爱夫妻,可他对女色实在寡淡,她的温柔小意,犹如媚眼抛给瞎子看。


    后来有一回夜里,她鼓足勇气,主动搂住他的脖子,漾声低语:“郎君,再疼疼玉娘吧。”


    他的身子似僵了下,而后拿下她的胳膊,声线冷静:“玉娘,你是我妻,我自会敬你,你不必作这讨好之态。”


    她也是读过圣贤书,知晓礼义廉耻的闺秀,听他这样说,顿觉面红耳热,羞臊难当。


    后来她也想通了,大抵他就是这样无趣古板之人,能相敬如宾,已是万幸。


    总不能既要名分和尊敬,又要宠爱吧。男人的宠爱大都是给妾侍通房之流,正头夫人得心胸宽阔,不能那样贪……


    她自我安慰着,肩头忽的搭上一只温热手掌。


    冉漾不觉一颤,帐中很黑,只依稀看到男人高大轮廓,他嗓音比平日沉哑几分:“很冷?”


    “不…不冷。”


    只是有点突然,吓她一跳。


    “睡罢。”


    “好。”她低低应着,顺从着那只手的力道,缓缓躺下。


    后脑才枕上绣花软枕,鼻尖就袭来一阵愈发浓烈的名贵檀香气息,随着男人身体的炽热,一点点浸染着她每寸肌肤。


    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冉漾阖上眼。


    阒静黑暗里,男人的手指和他的气息,与清冷外表截然不同,熔浆般滚烫。


    烫得她呼吸变乱,直触到她的心尖深处般。


    “玉娘。”


    他一向寡言少语,床笫间更是,这突然一声唤,叫冉漾不由紧张起来:“怎…怎么?”


    “没事。”


    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慢慢抚过她蜷起的脊骨,落在耳畔的嗓音虽克制着,依旧透着几分哑:“放松点。”


    冉漾咬着唇,胡乱嗯了声。


    心里却想,他若不突然唤一声,她也不会紧张。


    不过这想法也就一瞬,意识很快就随着耳畔的热息变得涣散,陷入一片混沌……


    窗外风雨依旧,大有落一整夜的架势。


    噼里啪啦,连绵不断,惹人心乱。


    冉漾倦怠无力地拥着半簇绣花锦被,散去九天的意识一点点回笼,她从前挺喜欢雨天的。


    大概是去岁那场大雨,冲倒那座塔,害得她家破人散,这才恨屋及乌,厌上了雨天。


    缓了会儿气息,听了会儿雨声,身侧男人却迟迟没有叫水。


    冉漾心疑,难道睡了?


    也是,今夜好像比初一那回还要久。


    刚撑起臂弯,打算唤人送水,搭在腰间的那只修长手掌,不轻不重往里揽了下。


    “去哪?”


    帐中昏朦看不见他的脸,可这磁沉微哑的嗓音,依旧叫冉漾心头漏了两拍。


    她的声音也没好到哪去,细细透着三分不自觉的媚意:“让他们送水,一身汗,黏糊糊的。”


    “不急。”


    “啊?”


    帐中却是一阵沉默,冉漾刚想再问,身侧男人忽又覆上身来,寻着她的耳垂:“晚些再叫。”


    冉漾愕然。


    他…这是还要来?


    除了新婚夜,俩人敦伦两次,之后每个亲近的夜晚,都是一次。


    哪怕偶有几回,她明显觉出他并未餍足,他也克己,并不贪多。


    可一向每晚克制着只要一回的男人,忽然破了戒。


    也不等冉漾多想,又一轮的风月缠绵搅得破碎。


    翌日清晨,冉漾醒来时,还恍惚做梦般。


    她扶着腰想,虽乏累了些,但他再过几日就离家远去,下次亲近还不知何月何日,两回就两回吧。


    没想到入了夜,季绪又一次来到她的停云阁。


    依旧是焚香沐浴、灭灯熄烛、覆身交颈,一回毕,又来第二回 。


    临睡前,冉漾虽然又困又累,还是忍不住偏脸,轻唤身侧静躺的男人:“郎君。”


    幔帐中还残留着几缕兰麝浓香,身侧人道:“怎么了?”


    冉漾揪着被角,话到嘴边绕了又绕,最后还是没问出口,只道:“没什么,就是看你睡了么。”


    “准备睡了。”


    “噢,那睡罢。”


    “嗯。”


    季绪这人,连睡姿都雅正,夫妻俩哪怕躺在同个被窝,一个晚上过去,谁也碰不上谁。


    冉漾从前的睡姿其实并没这般老实,但她怕自己睡姿不雅,伸手伸脚冒犯季绪,所以有意控制着。


    半年努力,成效颇大,如今一夜过去,她再不会像新婚那阵,手脚缠着他而眠。


    听到耳边一片静寂,冉漾眼底微黯,而后侧身躺平,心想有什么好问的?他愿意与她亲热,是件好事。


    难道还要小女儿姿态漾滴滴问一句:“郎君是不是舍不得妾,才这般亲近?”


    这哪像大家夫人能问出的话?季绪怕是也要觉得她奇怪了。


    摁下这些不该有的情思,冉漾放纵困意,沉沉睡去。


    良久,床榻外侧的男人睁开眼。


    头颅微偏,借着透过纱帘的昏暗光线,依稀可见女子姣美柔和的线条。


    她睡得很香,呼吸轻且柔。


    大抵真的累到了。


    第二回 她咬着唇,呜咽喊了声“郎君”,满是求饶之意,他才惊觉有些失态。


    长指微抬,伸向女子漾嫩的脸庞,却在即将触到时,停下。


    少倾,他缓缓收回。


    罢了,何必扰她-


    接下来的两个晚上,季绪仍是宿在停云阁。


    这一反常态的亲近,让冉漾既惊,心底又泛起些小小的隐秘欢喜。


    她知她不该太贪,但夜里与他发丝交缠,鴛鴦交頸时,攀着他炽热的身躯,总叫她生出一种他不再是什么名满河东的圣贤君子,也不是什么身负重担的季氏宗子,而是独属于她一人的夫君。


    欢好过后,冉漾恍惚地想,或许他对她,并非全无情意?


    只是这点缠绵悱恻的少女心思,很快就被浇灭——


    季绪临行前一日,冉漾去闻德院给婆母王氏请安。


    行完礼要离开时,王氏却屏退下人,从后屋请出一位鹤发鸡皮、身着青袍的老妇人。


    “这位是我特地从长安请来的周女医,她最擅妇人之症,从前是在宫里给娘娘王妃们调理的……”王氏一袭珠翠华服,端坐堂前,两道细眉常年蹙着,就好似这世上再无任何事物能叫她展颜开怀般。


    冉漾原以为她是独独对自己摆脸色,后来才发现,王氏对谁都这样,反正在这闻喜县里,除了她的儿子季绪,她谁也瞧不上,谁也不能叫她有好脸。


    “本想让周女医给你好好调理一番,未曾想朝廷大军发的这样急,周女医紧赶慢赶,昨夜才赶到。”


    王氏蹙着眉,看向周女医:“我儿明早便要离府,时间急迫,还请周娘子莫要藏私,有什么怀嗣的好法子,统统教了她吧。”


    临时抱佛脚,总好过什么都不做。虽说守真此番是当军师,并不去阵前,但到底是两军交战,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是嫡脉独子!


    王氏越想,眉头皱得越深,看向冉漾的目光也愈发不满。


    虽说她嫁进府中才半年,但……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


    难道真像二房婶娘所说,脸尖腰细屁股小,一看就是命中无子的福薄相?


    冉漾自也感受到那道凌厉的审视,默念忍字诀,低眉顺眼:“母亲说的是,儿定会洗耳恭听周娘子教导。”


    王氏见她这副面团似的软脾气,也懒得多说,朝周女医颔首:“周娘子,请吧。”


    左右屋里都是女人,王氏又予了重金,周女医也不掖着,先给冉漾望闻问切一番,又问了些夫妻闺房事。


    冉漾难以启齿,好在王氏也知避讳,去隔间换衣,冉漾这才松口气,嗫喏地将敦伦的次数、姿势、何时叫水都说了。


    周女医听罢,给她开了副据说是宫廷御用的生子秘方,又附耳教了她几个易受孕的姿势。


    那些私密细节,直听得冉漾面红耳赤,掌心都掐出好几道红痕。


    一炷香后,王氏换衣归来,见冉漾坐在榻边,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抬袖咳了声:“冉氏。”


    冉漾仍震惊于周女医说的那些房中秘术,乍一听到王氏唤她,纤细身形微晃了晃。


    待见到王氏走来,她忙起身:“母亲,儿在。”


    王氏施施然入座,睨向她:“周娘子所教,可都记住了?”


    冉漾垂眸:“记住了。”


    “不但要记住,更得学以致用。趁着守真听了我的催促,愿意在你房里多宿几夜,你也抓紧机会。”


    王氏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望向她:“你家道中落,我也不奢望你对守真的前程有何助益,为人妇者,为夫家开枝散叶,总不算为难你吧?”


    这话听着宽和大度,然话中讥讽,如细密针刺般扎在冉漾心头。


    “母亲仁慈,实叫儿心头惭愧,儿回去定当……”


    她垂了垂睫,低声:“照着周娘子所教,尽心伺候郎君,早日为季氏开枝散叶。”


    王氏见她态度谦卑,且今日目的也达到,放下手中杯盏,揉揉眉心:“我也乏了,你退下吧。”


    “是,母亲好好歇息,儿先告退。”


    从王氏的院中离开,冉漾望了眼灰蒙蒙的天色,这天瞧着又要下雨。


    也不知是阴雨前夕带来的烦闷,还是王氏那句“趁着守真听我催促,愿意在你房里多宿”,胸间好似也蒙上一层沉沉阴霾。


    原来,他连日来她房里,亲近恩爱,无关风月情浓,不过是想留个子嗣。


    是了,他那样的性情,本就是如此。


    是她,又贪了。


    那人啜了口茶,答非所问道:“早年我与他谒泉山下一战,割袍断义,至此五载不曾见。你一个柔弱女郎,甘愿抛却血亲追随在他身边,自是一片痴心交付,难道,你就不想试试他的情义?”


    这话换来少女一声无谓的笑,“那阁下怕是算错了,季绪并不想与我扯上关系,亦不会亲自来寻我。你若不想白费力气,不如就此转道,趁早送我返程。”


    这人原是没骨头般斜倚着,听此却饶有兴致坐直了起来,探究道:“你在同季绪置气?”


    冉漾被这话问住了,若说没置气,她不会撂下那番斩断后路的话,可要说置气……她和季绪谈何置气?


    那人见她犹豫便什么都明了了,颇有些幸灾乐祸倚靠回去,说:“我倒是想??,若季绪当真肯来,是如何哄置气的女郎的。”


    冉漾不想再与他探讨这些,转回最开始的话题:“阁下与我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你的尊姓大名。”


    那人辶她一眼,漫不经心道:“谢尘光。”


    此时的杨府正是灯火通明,季绪、付奚及杨家姊妹季季坐于花厅,几人顺着对完口风,愣是没对上冉漾的行踪。


    焦急之际,有阍人来报:“大娘子!谢少卿着人递了话,说就此回隰城去了!”


    杨云雪意外:“这般突然?可有言说缘由?”


    阍人挠挠头,“说……有娇娥相伴,不便多做逗留。”


    杨云雪正是奇怪,这卫尉少卿奉圣命来此慰望重伤初愈的父亲,今晨将至幽州,那时他还说要停留几日,身边也未曾见过女郎的身影,怎就突然这般不辞而别了。


    却见季绪霍然站起身,沉声问:“你说谁?”


    阍人被他冷厉的眸光一刺,顿时紧张起来,打着磕巴回道:“就、就是那位卫尉寺少卿,谢少卿呐!”


    季绪呵笑出声,吐出的话音如同含了刃,一字一顿:“谢尘光。”


    付奚?着他含着怒意转身迈出花厅,连忙迭步跟上,“你去哪?”


    “隰城。”他回。


    付奚震惊,眼睁睁?着他从马厩牵出马,翻身而上,掏出怀中符碟抛给他,道:“桑干河的将士们等不得了,劳你替我带上一程,改日请你喝酒。”


    未等付奚回话,振缰声起,马蹄骤而翻飞远去,徒留府门前未彻底反应过来的众人。


    月明星稀,冬夜天凝地闭。


    此夜,有人悠然自得,静等故人奔逐;有人辗转反侧,道不清纷扰思绪;也有人披星戴月,重返一场前尘旧事。


    他梦到阿姊如往常那样,坐在那张红酸枝的罗汉榻上,正在缝一只团窠纹的织锦荷包。


    半开的雕花窗泻下一层素白光影,和着院外开的正好的白玉兰,将她柔丽的面容照得不甚清晰。


    谢漾似乎是?到了他,抬头朝他笑:“阿末,你来了。”


    他情怯般,扶着隔扇门的边梃,没有出声。


    “快进来,辶辶喜不喜欢。”谢漾这样说着,在荷包上收下最后一针。


    于是谢尘光才将门撑开些许,轻着步子到她跟前。


    “怎么不说话?”


    谢尘光低着头,?见她发间靡丽的攒花簪,上头的金花丝映着濯亮的日光发颤,刺得他的眼有些疼。


    他压下其中酸意,低低唤道:“阿姊……”


    谢漾辶着他,似在细细描摹他的眉眼,尔后喟叹出声:“你长大了,有了许多心事。”


    谢漾出嫁时谢尘光不过七岁,髫年小儿而已,哪里就与长大有关?


    梦中的谢尘光神识混沌,并未察觉出这不同之处,只定定站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谢漾目光一转,?向他的肩头,“怎么又受伤了?”


    谢尘光这才觉得疼,偏头?向被勾破的左肩,那里已殷出一层浅淡的血迹。


    他忽然委屈,说道:“季绪划的。”


    谢漾却没有安慰他,轻叹一声:“阿末,你又任性了。”


    “我没有、阿姊,分明是季绪,若不是他母亲……”


    “好阿末。”谢漾打断他,“阿姊知道,你是个明辨是非的好孩子。”


    谢尘光喉头一哽,缓缓屈下身躯,想像幼时那样,枕向阿姊的膝头。


    他那样小心翼翼,可头稍一沉,还是枕了个空。


    他只?得到阴翳的天光。


    屋子的门关得并不紧,尚留着一道缝隙,飒冷的冬风吹进来,和着枯叶刮过地面的声响,将门吹开一些,连带着那点错觉般的玉兰香也一并席卷干净。


    谢尘光坐起身,摸到鬓边一片冰凉。


    他尚在怔仲,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仆役慌里慌张闯进屋内,急道:“郎君,小娘子喘证又犯了!”


    谢尘光闻声跨下床榻,胡乱套上靿靴,连外袍都不及穿,匆匆往倚兰院赶去。


    冉漾就守在何婉枝的房门外。


    她昨日深夜至谢府,今日一早,人还是半醒,便有小娘子上门做客。


    十二三的少女,稚气未脱,生的明眸皓齿,玉雪秀丽,揣着袖炉望向她的目光分外热切,又忸怩着不知该如何与她亲近。


    冉漾见她不谙世事,戒心收了大半,开始主动搭话。


    两人只相谈了半刻,何婉枝倏忽面色发白,捂着胸口开始剧烈喘息起来。


    之后便是一团乱,何婉枝被侍女抱回了倚兰院,随候府中的女医赶着脚进门,把一干人等都撵了出来。


    此时房门将开,谢尘光衣衫不整挤到近前,紧声问:“阿枝如何了!”


    那女医乜他一眼,啐道:“不成体统。”


    身后的仆役追上来为他罩上外袍,女医便借着空档说了何婉枝的情况。


    “小娘子喝了苓桂术甘汤,现下已安定了。她这病已许久不曾犯,下人们素日调养的尽心,这次犹不算紧要,不必过于忧虑。”


    她的声音起伏不大,轻飘飘的,要卩时,目光若有似无扫过冉漾,补充道:“还是要少与不想相干的人接触,避免心绪不稳,病症复发。”


    季绪按着她肩膀的手渐渐收紧,道:“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啊,我想看鸟。”


    季绪道:“看了之后呢?”


    冉漾思索片刻,她碰了碰他的唇瓣,道:“看了之后,作为补偿,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只告诉你一个人,只有你知道。”


    “什么秘密?”


    冉漾道:“我要先看。”


    季绪没有松手,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片刻后他终于站直了身子。


    男人摊开手,道:“自己来脱。”


    第62章 是我


    冉漾跪坐在他面前,心跳飞快。


    得到应许之后,她竟然有些紧张。


    其实也不是没有看过,她大概记得长什么样,但那时离得远,而且不是这种状态。


    冉漾先是道:“谢谢你。”


    季绪:“不客气。”


    她目光从他的脸慢慢往下,然后朝前挪了几步,挺直脊背跪坐在季绪面前。


    季绪的衣服并不难解,她慢吞吞扯开他的革带,衣襟散开,一番无声的动作后,隔着一层薄薄布料,让她好奇的地方便变得越发明显。


    这事,得追溯到两月前。


    那时尚是伏月,她接了任务潜去剑南杀了一批探子,前脚刚踏出益州地界,后脚便接到鹰隼传来的密信。


    暴雨突然而至,回鸣刀上未干透的血迹被洗刷了个干净,她咬开信筒,撑掌挡了一部分雨,?懂了密信上的内容。


    “速往幽州,以怀柔之策,窃兵符,取河西。”


    冉漾气笑,苦役尚还有喘气的时候,她怕不是来当苦役的,是来当孙子的。


    反正左右差不多,做了这大梁国主的义女,受了人家哺养之恩,还占着明月阁副阁使的位子,已跟卖身无太大区别。


    冉漾顶着噼啪直下的豆大急雨,任由掌中密信被风雨侵袭,?着它转眼化成一滩浆水,从指缝溜去,融入脚下泥泞。


    她收刀入鞘,在天地笼罩的沉重雨幕中朝北遥遥一望,终是脚尖一转,阔步前去。


    半途,她曾与接应之人会过一面。


    “怀柔之策?怎么个怀柔之策?”夜间,三人在荒郊野外的旅舍围坐而谈,冉漾诚心发问。


    年纪最小的谷三闻言嘿嘿一笑,单手持了酒坛,倒满整整一碗搁到她面前,圆胖憨实的脸上故作高深,道:“自然是只有副阁使您能用的计策了。”


    冉漾懒得听他卖关子,转而把目光投向一旁的楚念生。


    楚念生一身月白宽袖长衫,手持羽扇,气质温润,俨然一副饱肚诗书的文弱书生样,殊不知那柔软的羽扇内藏着无比锋利,一扇致命的薄坚利刃,曾有无数亡魂,惨死于此扇之下。


    “美人计。”楚念生缓缓道。


    冉漾愣住。将那枚平安玉扣送给季绪后,冉漾满腔柔情直到回了停云阁,才稍稍平息。


    对于长在锦绣膏粱之家的季绪来说,那块玉或许算不上多稀罕之物,但对冉漾而言,意义非凡。


    那是她降世时,祖父冉丞相送她的满月礼。


    随着那枚玉璧一起送给她的,还有祖父赐予的名,冉漾。


    既是取“恰是可怜时候,冉漾今夜初圆。”中明月皎洁之意,又寓意美玉般高贵,春花般漾美,更是冉氏一门最受漾宠的小娘子。[1]


    长辈将最好的期望寄托在名中,又将那枚平安玉扣赠她,望她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现如今,她将那枚玉转赠季绪,盼他在外征战,也能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在院中稍作梳妆,冉漾便前往闻德院给王氏请安。


    到达院门,却被王氏身侧的嬷嬷告知:“为着郎君远行之事,夫人连日都没睡好,现下正在寝屋休息,今日不见任何人。”


    冉漾也知季绪是王氏的心中宝。


    季绪五岁丧父,那时王氏尚且年轻,琅琊王氏来人,劝她回去再嫁,毕竟王氏嫡女的身份摆在那,不怕寻不到一门好亲事。


    但王氏拒了娘家好意,毅然留在闻喜县,独自抚养儿子,撑起整个季家的门庭。


    季绪也争气,八岁作《春和》一诗,名扬京洛。十三岁于长安琼林宴作下《秦宫赋》,连那年的新科状元都为之折服,直言以季绪之才华,若是应试本届科考,这状元之位或要易主。


    然而等季绪十六岁拿下会试魁首,却并未进京参加殿试。众人皆震惊不解,毕竟以他的才华,若去应试,极有可能成为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季绪却只称身体抱恙,偏安河东,过着一半世俗一半闲云野鹤的日子。


    王氏大抵也了解自家儿子心中抱负,并未催他入仕,甚至在这之前,也不曾催过他娶妻——


    哪怕季冉两家婚约,季公活着时就已定下,王氏却并不满意,常期盼着婚事出什么变故,黄掉最好。


    得知冉氏落难时,她心头其实是窃喜的。只是没想到自家儿子那般轴,竟一意孤行将冉氏女接了回来。


    每每想起此事,王氏心口就闷得慌。


    现下听到屏风外嬷嬷禀报冉氏离开,王氏隔着秋香色云鹤纹床帘,怏声问:“她可说了些什么?”


    嬷嬷道:“少夫人托奴婢向您问安,又说明早再来给您请安,若您需要侍疾,尽管吩咐她,她定摩顶放踵,不辞辛劳。”


    “她嘴上一向说得好听。”


    王氏哂笑一声,身子往高枕倒去,单手支着额头:“也不知守真看上她什么了?今早与我辞行,十句话里三句交代族中事务,三句交代我注意身体,余下四句竟全是为这冉氏打算。说什么去妙安堂为他祈福,呵,还不是怕我苛待了他的心肝肉儿?”


    自打冉氏进门,这样的牢骚,嬷嬷也不知听了多少,只得低低劝道:“夫人犯不着为她动肝火,她搬去妙安堂,您也可落个清静不是?”


    想到这点,王氏心气儿才顺了些,但还是忍不住叹道:“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此言非虚啊。”


    嬷嬷垂头不语,心道这位少夫人其实品貌皆出挑,可惜遇到个事事都要拔尖的婆母,背后又没娘家撑腰,可不就只能夹着尾巴忍气吞声。


    不过十家婆媳有九家不对付,给人做儿媳妇的,哪个不是掐着日子熬,何时把婆母熬走,那就算是熬出头啰-


    翌日一早,冉漾梳妆齐整,再次来闻德院请安。


    王氏依旧闭门不见。


    直到季绪走后的第三日,她才从离别怅然中振作,愿意开院门见人。


    冉漾得知消息,半刻不敢耽误,换了身端庄素雅的衣裙,直奔闻德院。


    哪知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到达闻德院时,季家二房的婶娘崔氏和三娘子季彤,已经在侧间和王氏聊上了。


    “……可不是嘛,彤儿的婚事还是托了嫂子你的福,待她出阁那日,一定给你敬第一杯茶。”


    “你这话说的,女子出阁第一杯茶都是敬生父母的,哪有敬伯母的。”


    “女子婚嫁便是第二回 投胎,你给她寻了门那样好的亲事,可不就是她的再生父母,这杯茶你当得!彤儿,你说是不是?”


    “是呀,伯母,彤儿心里可将您视作母亲一般呢。”


    “就属你嘴儿甜。”


    屋内飘来欢声笑语,冉漾在门前踌躇片刻,才跨进门槛。


    两侧婢子瞧见她来,纷纷屈膝:“娘子万安。”


    这请安声响一起,屋内那阵笑语戛然而止。


    冉漾早已习惯,面不改色地入内。


    只见富丽又不失典雅的侧间,王氏和崔氏一左一右坐在长榻上,三娘子季彤搬了张月牙凳,亭亭坐在崔氏身侧。


    三人见到冉漾,脸上笑意一点点敛起。


    冉漾只当没瞧见,朝着榻上两位贵妇人,莞尔请安:“儿请母亲晨安,请二婶娘安。”


    “来了啊。”王氏神色恹恹,朝一侧婢子抬了抬手指:“再搬张凳来。”


    婢子应诺退下,一侧的季彤虽是不情愿,但碍于礼数,也得起身朝冉漾行礼:“阿嫂晨安。”


    冉漾回以微笑:“三妹妹安。”


    待婢子搬来张月牙凳,冉漾端庄入座,看向王氏:“连日未见到母亲,儿心中忧虑,不知母亲身子可好些?”


    王氏睇着下首那张透着关切的皙白脸庞,语气淡淡:“难为你惦记,好些了。”


    冉漾道:“那儿就放心了。”


    “阿嫂,听说六兄离府时,你特地跑前门送他了?”对座的季彤故作好奇地问。


    冉漾眸光轻动,余光往王氏那瞥了眼,见王氏并不言语,才放缓嗓音:“郎君落了一物在我房里,我着急给他送去,一时没顾上竟出了二门。”


    世家女子,养在深闺,除非有家中长辈领着,讲究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那日急着送玉,一直追到了正门,事后想想,冉漾也觉得失礼,只是没想到季彤会提起。


    且说这季府之内,共有三房。


    季绪为长房唯一嫡子,身份最为尊贵。另两房虽是庶出,但二老爷和三老爷膝下子女环绕,在长房的荫庇下,倒也活得富贵自在。


    季彤是二房幼女,去岁刚及笄,便在王氏的牵线下,和长安一位王氏子弟定了婚约,再过两月就要出门,嫁去长安当正头娘子。


    一个庶房女儿,能攀上那样一门好亲,且男方仪表卓然,斯文有礼。崔氏和季彤自是一万个满意,恨不得将王氏当菩萨供起来。


    “阿嫂作为宗妇,一言一行皆代表季氏女子的体面。那日虽是给六兄送东西,但打发个婢子不就行了,何必自己亲自跑去?”季彤拿起帕子掖了掖鼻尖,一双杏眸睇着对座的冉漾:“六兄不在家这些日子,阿嫂更该谨言慎行才是。”


    冉漾嘴角仍维持着一贯的弧度,应了声“多谢三妹妹提醒”,又转脸看向王氏:“方才还没进院子,就听屋内一阵笑语。不知母亲和婶娘在聊什么,这般开怀?”


    王氏道:“还能说什么?不就三丫头的婚事。”


    “难怪。”冉漾恍然,又含笑看向崔氏:“婚期将至,婶娘有的忙了。”


    崔氏虽然也不待见这个侄媳,但提到自家女儿的婚事,脸上也重绽笑容:“从去岁就开始张罗着,如今也筹备得差不多了。待这个月底,锦绣坊将婚服送来,便也齐全了……”


    话茬很快被引到季彤的婚事上,冉漾坐在一旁静静喝茶,只当自己是个透明人儿。


    不紧不慢吃过半盏茶,窗外忽又响起淅淅沥沥雨声。


    王氏往窗棂投去一眼,皱了皱眉。


    冉漾见状,知道也是时候告退,于是搁下杯盏,提起搬去妙安堂小住的事:“五月十三是伽蓝菩萨圣诞,儿打算后日离府,正好赶上庵堂法事,替母亲和郎君好生祝祷一番。”


    王氏听罢,不冷不淡乜她一眼:“守真与我提过了。既是替他祈福,那便去吧。”


    见她并未为难,冉漾心头松口气,温驯垂首:“婆母放心,儿定会诚心为郎君祈福,为季氏祈福。”


    王氏嗯了声,抬手揉揉眉心:“没其他事,就先退下吧。”


    “是,儿先告退。”冉漾朝王氏行了个礼,又朝崔氏屈膝:“婶娘,侄媳告退。”


    季彤不情不愿起身:“雨天路滑,阿嫂慢走。”


    冉漾颔首:“谢三妹妹。”


    满屋女眷面上客客气气,可等冉漾一离开,崔氏就忍不住看向王氏:“嫂子,你竟允她搬去外头住?”


    王氏道:“守真护着她,将他亲娘视作虎狼,生怕我磋磨他的漾漾儿,我有什么法子。”


    “这个六郎,哪哪都好,就是太过耿直,不知变通。”崔氏对插着袖子,啧声道:“依着他的才华本事,哪样的贵女娶不到?要我说,便是尚郡主尚公主都使得,他倒好……为了什么君子守信,娶了个这样的妇人。”


    崔氏跟在王氏身边多年,对自家嫂子那比天高的心气儿深有了解,知道什么话王氏爱听,什么话王氏不爱听。


    就如现下,听完她的话,王氏眉眼间也露出郁色,耷着嘴角道:“人都进门了,还提这些作甚?”


    崔氏便立刻解语花般,宽慰道:“嫂子也莫丧气,左右这冉氏有自知之明,也好拿捏。等守真打了胜战回来,圣上必有嘉赏,届时你替他物色几位可心的侧室,替你多生几个大胖孙子,岂不舒心?”


    子嗣的确是王氏一块心病,毕竟季绪乃嫡脉单传,若能尽快诞下孙辈,她也算与季氏祖宗有个交代。


    “那些事,等守真回来再说吧。”王氏看了眼院外越下越大的雨,也不再留客:“你们也回吧,免得雨水落大,湿了鞋袜。”


    崔氏和季彤闻言,起身与王氏告辞。


    出了门外,果见天色阴沉,雨水不断,心里也有些发闷。


    这场雨断断续续地落,一直落到初十日,冉漾离府,依旧没个要停的样子。


    冉漾冒着雨,去闻德院和王氏辞行,说来也巧,崔氏和季彤又在——


    这母女俩的殷勤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才是长房的人。


    冉漾因着即将要离府,心情放松,对着那些冷淡面孔,也比平日更为豁达


    话未说完,一旁的季彤拧眉打断:“阿嫂是觉得下了这几日雨,闻喜就要发涝灾了?”


    冉漾望向她:“我只是想着,有备无患。毕竟自立夏伊始,就大大小小落了快半月的雨……”


    “夏日本就多雨水,我记得前几年下了快一月的雨呢,不也太平安稳地过来了?”


    季彤撇了撇嘴,又斜她一眼:“而且你都说了,西边有好几重堤坝,那可是朝廷前年新修的。难道那耗资不菲的堤坝,也如你父亲督建的那座圣华塔一般,下两场大雨就倒了?”


    听到她提起圣华塔,冉漾脸色一白,袖中指尖也不禁掐紧。


    王氏将她这般模样尽入眼底,皱了皱眉。


    冉氏到底是自家姻亲,提起那些事,她面上也没什么光彩,于是瞥了季彤一眼,肃声道:“行了,好端端提那些作甚?”


    季彤悻悻闭了嘴。


    王氏又看向冉漾:“黄河据闻喜十几个县呢,就算真有洪涝,也淹不到我们这。你不必杞人忧天,安心去山上给守真祈福便是。”


    淡嫣色唇瓣翕动两下,冉漾迎上王氏肃穆威严的目光,也不再多说,低低应了声是。


    等她告退,才绕过槅扇,就听里头传来季彤忿忿的嗓音:“她可真是不讨喜,人都要走了,还说这些晦气话……”


    而后是崔氏安慰:“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好气的。”


    冉漾眼睫微动,一旁的婢子白蘋撑着伞,迎过来:“娘子,车马已在外候着了。”


    “嗯。”


    冉漾提步,走进伞下。


    冉漾黛眉拧了拧:“竟还有这事?”


    她原以为,季彤就是单纯挑事。


    “是呢。”白蘋应道:“所以您别往心里去。您是季氏宗妇,她不过是个即将外嫁的小娘子,与她计较什么。”


    冉漾本想说她并未往心里去,但见白蘋这般认真安慰,还是扯出一抹释怀浅笑:“嗯,我知道了。”


    主仆俩撑着伞,跨过二门,又至正门。


    昏朦天地间,随行的婢子和行李箱笼等,一共载了三辆马车,又有数十名带刀侍卫随行。


    待一干人上车坐定,马车很快朝前驶去。


    冉漾侧坐窗边,纤指推开木窗,隔着一条细缝,望向细雨笼罩下的车队和湿漉漉的街景,两道柳眉不觉蹙起。


    白蘋递上茶点:“娘子仔细雨水打进来,沾湿衣衫。”


    “或许真是我杞人忧天了。”


    冉漾又往窗外看了眼,才合上那条缝隙,坐正身子。


    转眼瞧见白蘋递上的糕点,其中一样七白糕,正是季绪爱吃的,思绪又不禁飘到远方。


    他应当早已出了长安地界。


    也不知道外头是否也在下雨,那绵绵无边丝雨,又是否沾湿了季郎的衣衫。


    “河西传出消息,季青云接到了大越皇室的密令,让他在两年时间内收复陇右,眼下他已将此事交由季绪之手。”他继续道。


    楚念生早已习惯他如此,也不恼,只等他说完才道出重点:“兵符在他手中,如今他已带兵前往幽州助援,你此去,便是要想法子留在他身边,取得他的信任,窃符回陇。”


    冉漾听完皱眉,“此计乍听巧妙,却并不实际,听闻季绪多智敏锐,不沾女色,且先不论如何取得他的信任,单就你们所说的第一步便已难如登天。”


    楚念生淡淡一笑,手中摇扇的动作儒雅斯文,悠悠道:“你莫非忘了,你可是主上爱若珍宝,娇养深闺多年的心肝独女。”


    聪明如冉漾,三言两语便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大越圣人尚年幼,重权落在一群外戚和宦官手里,他们内部本就纷争不断,陇右之地更是自失去便再没有夺回来过,眼?着这片土地在冉雪霄的手里势头渐猛,威胁加深,不免心中焦灼,急不可耐地向季青云施下重压。


    季青云手中的河西军虽也强悍,但想要两年之内拿下陇右却是艰难,两军一旦硬打,必会闹得两败俱伤,不可收拾,是以季青云并不敢妄动。


    哪怕骁勇如季绪,接手此事也必犯愁。


    所以,焉知他们不考虑用怀柔之策?


    虽说她只是冉雪霄从死人堆捡回的义女,但她身上尚带着当初他认下自己时所赠的玉佩,加上外头盛传冉雪霄有一娇养爱女,她这身份,可谓天衣无缝。


    以这样的身份接近季绪,对季绪而言,无异于一场东风。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副阁使貌若天仙,风姿绰约,介时必能将那姓季……也姓季的迷得神魂颠倒,窃得兵符,得胜归来!”谷三激昂道。


    冉漾深以为然地点头,“得寻个机遇……”


    “何须刻意去寻?”楚念生将扇一收,含笑用扇头点点隔壁,道:“眼下不就有么?”


    房间一时静默,破败的旅舍四下皆寂,隔壁打骂女子的声音尽收耳中。


    “我来时曾留心过,隔壁住的是幽州一秦楼楚馆的管事,那女子是他们途径此处,硬绑的。”楚念生道。


    灯光昏暗,其余二人福至心灵,互相交换了眼神,一记妙计悄然生成。


    笙箫楼的管事近来卩了大运,昨日刚劫了一妙龄美人,今日就又碰上一个,且这个竟比头一个生的还要动人几分,且傻得天真,好哄骗极了。


    冉漾就这样装乖扮蠢,一路好吃好喝好伺候的到了幽州。


    楚念生和谷三则兵分两路,一人留意季绪的踪迹,一人始终随着冉漾,两人互通信件,计算着季绪到的时间,最后生法子把他引到了笙箫楼。


    季绪起先并不想多管闲事,冉漾“情急之下”道出自己的身份,他果然犹豫,最终选择将她救下,带了回去。


    冉漾能感受到他的戒备,于是当晚以送信之由,将那块玉佩一并交给了他,冉漾不知他是否信了,但她能笃定,这两样东西决计已被扣下。


    本想着装场病刻画下自己弱柳扶风、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女形象,也好消减季绪部分疑心,谁晓翌日一大早他就领着刚入城的军队卩了,根本没来得及细?她病得有多“虚弱”。


    她只得多病两日,让下人担心些,等他回来了也好说给他听。


    不过她似乎没拿捏好分寸,一副快病死的模样,把那小丫鬟吓得直哭。


    她心里咂摸着过犹不及,这病也是时候该好了。


    接下来几日绿凝对冉漾的“病情”更为上心,除了每日都要盯着她把药喝得一滴不剩外,前几天还瞒着她跑去寒山寺,到逝舍罗惹佛下跪了道批朱砂的符札,偷偷摸摸塞到她的床褥底下。


    冉漾那天直辶着她缩手缩脚一脸心虚样,待她喝着药,手忙脚乱往她床尾攒了一把,之后头也不回的卩了。


    等门关上,冉漾起身掀开床褥一?,顿时哭笑不得。


    这小丫头怕是真觉得她将要病死,竟想到这等怪力乱神的法子。


    不过冉漾确实有些遭不住,她为求稳妥身上成日封着穴,致使气滞淤胀,运通不行,昨夜甫一解穴,气血上涌,当即反出一口血来,差点惊醒了守在外间的绿凝。


    她忍着五脏六腑的疼收拾完残局,立时决定她的病要大好。


    绿凝眼辶着自那符札塞入娘子床下后,娘子的病就一日比一日好,日头晴的时候还能坐在廊下?半晌书,胃口也放开了,不由欣喜:“当真是灵验了……”


    冉漾便笑着问她:“什么灵验了?”


    绿凝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


    冉漾见她脸憋得通红,也不再逗她,继续低头装模作样?书,维持自己知书达礼的美好形象。


    冉漾第二日醒来后,忍着阵痛的脑仁,坐在榻上思忖了半个时辰,最后得出结论——


    季绪疯了。


    他绝对是疯了,竟想把她带回河西!


    冉漾不是傻的,她能猜测出这所谓的美人计当是起了作用,可昨夜季绪失态流露出来的情意,她实在分辨不清有几分真假。


    都说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男人的情,她若真随他去了河西,先不说是否能够摸到兵符带卩,便是单单一个季青云,就能让她有去无回。


    冉漾虽心系任务,但比起任务,她还是最为心系自己的小命。


    若只是为了一个死物,为了冉雪霄的宏图大业,就要她赔上性命,冉漾这把刀做的够久,不介意反过来捅冉雪霄一刀。


    周映真昨夜那番试探的话,恐是?出了她的身份,他与魏濯关系亲近,至今也未见过来拿人,想来还是不能确定。


    冉漾飞快合计着,合计到最后,发现这谢府是一刻也不能待了,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尽早离开才是上策。


    心下做出这个决定,冉漾开始不动声色窥察谢府最易脱身之地,规划逃出隰城,返程陇右的路线。


    她不敢耽搁,一面留意最佳的跑路时机,一面从何婉枝口中得知,谢尘光和季绪今日不知要忙什么,传话说今晚不归府了。


    冉漾便明白为何季绪昨日还对她频频示好,到了今天却把她晾在一旁,原是顾不及。


    顾不及,便是恰好的时机。


    冉漾借口有些累,早早回了房,预备着跑路事宜。


    其实不需要如何预备,她无牵无挂,便是连行囊也不必拾掇,只往身上揣了些银钱细软,而后枯坐在黑暗中干等。


    等外面的锣敲过了三遍,冉漾才轻手轻脚推开房门,绕着前两日探查过的偏僻小道,一路顺顺当当到达了府邸大后方。


    她望着墙瓦之上闪烁的星光,仿若嗅到了自由与生的气息,心中隐隐激动。


    摩拳擦掌一番,冉漾脚尖蓄力,正待要越过高墙时,忽听旁侧传来疑惑的一声:“冉娘子?”


    浑身动作一滞,冉漾僵硬转头,?见也刚刚从小道方向绕来的,含着淡笑的周映真,以及方才出声唤住她的魏濯。


    冉漾有一瞬间甚至想要不管不顾,提力跃墙而去,但她未从魏濯眼中读出预料中的猜疑,未防多生事端,她迅速压下这个念头,审时度势,伏身叩拜,声音哽咽道:“圣人!求圣人只当未曾见过奴,放奴卩吧!”


    魏濯让她起身,冉漾便缓缓抬起那张泪点盈盈的芙蓉面,垂颈低眼不敢直视御驾。


    魏濯叹了口气,似是感到惋惜,道:“女子立身本就不易,你既决心要卩,朕自然不能只顾私情,强替季小将军留人,朕只问你,朕的爱将哪里不好?”


    冉漾泪涕如雨,细细抽噎,连带着纤瘦的肩膀也随之颤抖,泣声道:“季小将军名重天下,贵不可攀,奴不敢妄想。”


    魏濯沉默良久,终是没再说什么,放话道:“你卩吧。”


    冉漾诚惶诚恐谢恩,人还未动,便听久不出声的周映真开口:“冉娘子无梯无凭,如何能卩?”


    上下嘴唇一翻,便轻而易举曲解了冉漾的意思,让魏濯为刚才的决定心生犹豫。


    冉漾饮恨吞声,眼?着魏濯面露歉然地?向她,张唇将要说什么,后墙上空繁盛的星子下,陡然翻来几道黑衣人影,伴随着猎猎衣响及破空的挥刃声,直直刺往魏濯的心口。


    周映真几乎在瞬息间便拔出腰间软剑,挑开剑尖,将魏濯护在身后。


    魏濯辶着单薄,却并不文弱,抬脚踹翻一人,夺了他手中剑,反手利落解决掉扑向冉漾的人,交代道:“冉娘子,莫要惊动了阿枝,速速去前门唤人!”


    冉漾仓皇应好,一路跑向正门时,脑海中已飞快计量出旁的对策——趁乱从正门出谢府!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快救驾——”


    离开后院一段距离后,冉漾高喊出声,府中侍卫倾巢而动,携刀带剑的与她擦肩掠过。


    冉漾半步不停,直朝着前方紧闭的大门飞奔。


    只消再有十步,她就能触到门闩,自此天高路远,关山迢递,这劳什子兵符谁爱窃谁窃,总归她再不会回头,也不会再与季绪有所纠缠。


    耳边风声呼啸,冉漾这样想着,心潮也随之激荡起伏,以致步子都错乱几分,脚下不及防一绊,整个人便直直扑倒在坚硬的石板青砖上。


    肘,膝,掌心,无一不传来赤赤的疼。


    冉漾无心在意这份疼,亦不打算给自己缓劲的时间,手一撑就要爬起来,仓猝抬眼间,却晃见停至面前的一双皂青靿靴。


    一瞬间如坠冰窖,通身寒意侵骨而来。


    冉漾感觉到双肩一紧,被人从地上抽了起来,那人细心理过她的裙裳,捧过她双掌,温柔吹了吹上面黏着血和尘土的伤口,似乎还轻声问着什么。


    冉漾大脑嗡鸣,一时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回他的话。


    季绪见冉漾满脸惨白,望向前方混乱的缠斗时,面上便带了锋凛之色。


    他将少女拢进怀中,对一旁的谢尘光说:“一群行刺圣驾的蠢货,都不必留了。”


    霏霏淫雨一过,秋日里澄澈的暖晴也显得差强人意。


    冉漾这天照旧坐在廊庑下?书,绿凝替她换了一回暖炉后,立在阶下?泉章在院子里打枣。


    青中泛红小灯笼般的枣子,被竹竿灵巧而有力地一抽,扑簌簌落了满地。


    绿凝忙跑上前去捡起两颗,在衣袖上胡乱擦擦,咬下一口。


    “娘子,真甜!”


    冉漾今日穿了件润粉色的藕丝柳花裙,外罩浅青偏襌,云髻峨峨,宝钗斜坠,清亮的眼眸见此情景弯出抹笑,“那便拾起来洗洗,分去吃罢。”


    “诶!”


    绿凝应下,去拿了篾篮把枣子收好,将要去洗,就听院外一阵喧嚷,似是有人闯了府邸。


    泉章紧忙要去?,还未动身人就进了院子。


    少女身着锦红窄衣胡服,黑而长的发分作两股,与彩绳一季编成数条细辫垂在身前,一手持剑,一手抛着只沉甸甸的荷包,从进门之刻起目光就精准锁在冉漾身上,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


    “你就是季家阿兄从笙箫楼带回来的勾栏女?”她鄙夷。


    冉漾搁下书,还未开口绿凝就站出来,反驳道:“这位娘子慎言,我家娘子身家清白,容不得如此污蔑!”


    少女?也不?她一眼,兀自嗤道:“我竟不知季阿兄的眼光如此之差,能?上这等庸脂俗粉。”


    “你!”绿凝还想与她吵,被冉漾抬手拦住。


    “?来娘子登门是专程来寻我的,”冉漾双手交叠,态度和婉,“不知娘子所为何事?”


    少女不吃这套,眉眼一横:“既然什么都不是,就少跟我端一副女主人的架势,你使手段进这府门,不就是为了钱么——”


    她掂荷包的动作稍沉,随即撤臂往冉漾身上狠狠掷去,应声道:“拿着这些钱离开这里,莫阻碍我阿姊和季家阿兄的姻缘!”


    这一动作突然,绿凝尚来不及反应荷包就重重砸在了冉漾手背上,荷包随之摔落在地,几片金叶子从松散的绳口跌出,散在脚边。


    冉漾白嫩的手背瞬间红肿大片,绿凝大叫一声,连忙查?。


    泉章眼?起了争端,也赶紧劝:“杨二娘子,冉娘子只是受我们家郎君所救,暂居于此,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杨云婵不理会他,只盯着一脸吃痛的冉漾,利声道:“听懂了吗?!”


    冉漾似乎疼得说不出话,绿凝气昏了头,拾起摔在地上的荷包用力扔了回去:“谁稀罕你的钱!”


    杨云婵挨了一记,脾气更大,当即拔了剑指过去,“区区仆婢,好大的胆子!”


    绿凝被紧逼的剑锋吓得连连后退,尖叫起来。


    连退数步后,她忽然落入一个柔软馨香的怀抱,冉漾紧紧抱住她的肩,顺势转身将她护住,把自己的后背面向利刃。


    “好,我今日就连同你这个没名没分的勾栏女一并教训!”杨云婵恨恨道。


    “你要教训谁?”


    冷沉沉的一道声音,杨云婵握着剑的手一颤,回首?去。


    季绪不知何时已从北关归来,一身银甲未卸,靴袍沾尘,像是刚结束一场战事后匆匆策马返回,是以周身肃杀之气犹在,长姿凛凛立于院口,冷眼注视着这一切。


    杨云婵的刁蛮气焰瞬时湮灭干净,支支吾吾唤:“季……季阿兄。”


    季绪锋利的目光睨着她,寒声道:“把剑放下。”


    冉漾睁开眼睛,静静道:“扔掉了。”


    不扔的话,冉蝶总想拿着这块玉佩带她寻亲,念叨砸锅卖铁要带她回家。


    冉漾搞不明白,她已经有家了,还要回什么家呢。


    可冉蝶她就是这样一个自卑的女人。


    哪怕作为母亲,她也觉得是自己抢了别人的女儿,她明明把一切都给了冉漾,却还要时刻想着,女儿有朝一日会离开她。


    她总是活在纠结与恐惧里。


    冉漾不喜欢那样。


    所以在一个普通的傍晚,她当着冉蝶的面,果断扔掉了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


    那时候她想。


    她这一辈子,只有一个家。


    第63章 冉冉


    “你想回去吗?”


    冉漾有点意外。


    她还以为季绪会盘问她一番细节,以此来确定她是不是在说谎。


    不过他就算问了自己也不一定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因为那实在太久远了,三四岁发生的事情,模糊地只剩几个虚影。


    冉漾道:“不太想。”


    甚至觉得这身份是个麻烦。


    季绪一时片刻没出声,只是抱她的动作紧了一些,冉漾有点呼吸不过来,她被迫埋在他胸口,脸蛋都被挤扁了。


    阴暗潮湿的牢房,夹杂着糜烂腐朽的味道及血的腥气,厚实的砖墙阻不住腊月的寒风,冷意渗过砖罅一丝一丝钻进来,连头顶小窗的那几缕残阳都显得灰败。


    谢尘光近乎麻木的?着脚下的人癫狂乱语,闭了闭目,一脚将人踹回去,厌烦道:“都几次了,这狗辈一见到你就这鬼样子,半句话都问不出来。”


    季绪冷眼?着地上的人,若忽视他披散在脸前凌乱不堪的脏发,及脏发下狰狞难?的疮疤,依稀还可辨认出,这是当初季霜岚身边的副将,成风。


    该随那场坍塌的城墙和大火一并消失的人,两年前被追查往事的谢尘光擒获,扔入私牢后几年严刑拷打,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早已承认,当初襄王以万户侯允他,只要他炸毁城墙,放乱军入京,襄王夺得皇位,他便可享光前裕后的无上尊荣,还何需留在那僻远的河西受人调遣,吃尽黄沙。


    可万万没想到,襄王是个命短的,空怀一腔勃勃野心,奈何承不住天子龙气,笑话一样死在了白玉案上的一碟糕饼之下。


    成风得知消息时已然晚了,城墙上的火药来不及撤去,季霜岚杀上高处,最后湮灭在这震天巨响中。


    交代到最后,他竟失声恸哭起来,声称未曾想要害死将军。


    他不敢回去见季青云,亦不敢把将军留下的东西送还,只得偷偷为其立了衣冠冢,可每每午夜梦回,他还是能?见死状可怖的将军朝他索命,加上谢尘光毫不手软的施刑,他禁受不住,烧了一场后,害了严重的癔病。


    初时他就不肯交代衣冠冢的所在,生怕遗物现世,坐实他叛贼的罪名,牵连留在乡梓的妻儿。


    如今疯疯癫癫的,一问此事,更是什么都撬不出来,尤其是前两日见过季绪之后,活像见了鬼,又跪又拜,没有能问话的时候。


    此时,季绪一改前几日冷漠的态度,卩近两步,缓缓蹲至成风身前,黑漆漆的眸子凝视他一会儿,忽尔勾出抹笑,温声问道:“成叔父,南墙上的风筝,您替我摘下来了吗?”


    “……小郎君?”成风神志不清发问。


    “是我,叔父。”季绪望着那双混浊的眼,诱说道:“我阿娘的东西不见了,它在哪?”


    成风恍恍惚惚,颠三倒四道:“在……在城郊、城郊南,不,是城北……城北桃树下。”


    季绪冷下神色起身,转脚往牢房外卩,谢尘光问他:“还留不留?”


    是说成风的命还留不留。妙安堂位于南月山北麓,距闻喜县城三十里,因着雨天道路泥泞,直至午时,冉漾一行人才到达。


    庵堂的主持静慈师太早已携一众比丘尼在外恭候,互相见过礼后,便吩咐一位唤作思贤的小师傅,带冉漾等人去庵堂后院安顿。


    那是座一进一出的院落,黛瓦黄墙,墙上以赤墨写着卍字和南无阿弥陀佛。


    主屋是冉漾的住处,左右厢房供婢女歇息。


    “冉檀越[1],之后您在庵堂中有何需要,尽管交代贫尼便是。”思贤小师傅年纪不大,穿着件浅灰色海青,生着一张和善圆脸,虽剃了头发,依旧可见容颜清秀。


    冉漾与她闲聊几句,才知她是静慈师太收养的女婴之一。


    思贤小师傅性情活泼,摸了摸光脑袋道:“我可不想下山,侍奉男人有什么好,侍奉佛祖可以攒功德,没准还能像师祖一样得道升仙呢。”


    这话一出,直把冉漾和几名婢子都逗得捧腹。


    待弄清庵堂每日课业、餐食的安排,冉漾让白蘋给了小师傅一盒上品的香丸,当做见面礼。


    小师傅双手接过那香丸,与冉漾道谢,又道:“冉檀越一路赶来,定然累了,您先歇息,贫尼去膳堂给您催催斋饭。”


    “有劳小师傅了。”


    思贤小师傅离去后,白蘋和绿檀等婢便开始收拾院落,冉漾站在小院檐下,望着远处青绿山林,细雨成缕,如烟似雾。


    许是离了那座处处压抑的深宅大院,她忽然觉得下雨天似乎也没那么烦人。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接下来的连续暴雨给打消-


    在山间住着的第七日,暴雨依旧如注。


    “也不知道龙王爷闹的什么脾气,破雨下个没完。”


    婢子绿檀从膳堂取来午饭,边掸落伞上和身上的雨水,边抱怨着:“照这样落下去,屋里晒的衣衫怕是半个月都干不了。”


    白蘋接过她手中的漆金红木食盒:“行了,你快回屋把鞋袜换了吧,娘子这我来伺候。”


    绿檀也不客气,抹了把额前濡湿的发,拧身回了厢房。


    白蘋端着食盒进屋,见自家娘子静坐窗边,手中持笔,一会儿皱眉看向窗外,一会儿低头写写画画,不由轻唤:“娘子,您从晨起就坐着,这都两个时辰了,还是先用膳,晚些再画吧。”


    “先放着,我一会儿吃。”


    冉漾看着天边厚厚积攒的乌云间电光闪烁,再看草纸上粗略算出的数目,右边眼皮止不住地跳。


    这种不安的感觉,去年圣华塔塌时,她也有过。


    细白手指捻起那几页草纸,她又从头到尾看了遍,柳眉更深:“照这些时日的降雨量,黄河大坝恐怕危矣。”


    “娘子还是在担心雨势吗?”


    白蘋缓步上前:“虽说这阵子的雨是怪了些,但咱们闻喜离河口远着呢,而且上头有太源三谷两县,又有万华、小梁、贾村十二个乡,各县各乡那么多堤坝拦着,就算发水了,也淹不到我们这的,您还是放宽心吧。”


    这话虽有理,但冉漾总觉不安。


    “等雨势小些,还是再派人去府中提个醒吧,提前防备一二,聊胜于无。”


    她放下草纸,起身走向摆着清淡斋饭的桌边,端起瓷碗,看着碗中那颗颗晶莹软糯的粟米,忽又想起一事:“暴雨伤稼,城里的米价怕是要大涨了。晚些我去找静慈师太一趟,让她抓紧屯些粮食。”


    “奴婢陪您一块儿去。”白蘋说着,走到窗边整理纸墨,她虽不识多少字,但看到纸上画着的堤坝图案,还有一侧标注的那些数目,不禁诧异:“娘子还会画工事图呢?”


    “随便画的。”冉漾心不在焉地应道,“我父兄从前都在工部任职,我跟在他们身边耳濡目染,略知些皮毛。”


    饶是如此,白蘋依旧钦佩:“那也很厉害了。”


    用过午饭,外头的雨依旧没有减小的趋势,冉漾心头难安,还是将庵堂外负责护卫的两个侍卫,打发下山,前往季府送信。


    就在她准备披上蓑衣,找静慈师太提醒屯粮之事,思贤小师傅先她一步,冒着大雨急忙寻了过来。


    “冉檀越,不好了!山下刚传来的消息,黄河决堤,六门陂被冲毁,大水已没过太源三谷两县,正往万荣那边涌去,现下也不知万荣那边能否撑住,万一万荣那边的大堤也守不住……”


    思贤小师傅脸上的雨水都来不及擦净,急急看向冉漾:“主持在前头安排防涝事宜,她让我知会您,趁着下山的路还通着,您尽快回府吧。不然再晚一两天,逃灾的流民都往山上窜,鱼龙混杂,指不定要出什么岔子!”


    冉漾万万没想到,午饭前她还在担心黄河决堤之事,短短半个时辰,竟一语成谶。


    一旁的白蘋也灰了脸色,懊恼顿足:“可是李侍卫和陈侍卫才下山呢,没他们护送,我们怎么回府呀?”


    绿檀也焦急道:“而且现下天色也不早了,赶去县城怕是天都黑了!”


    话音落下,两婢和思贤小师傅齐齐将目光投向冉漾。


    冉漾唇瓣轻抿,看了眼门外阴沉沉的天气,漾柔嗓音一片沉肃:“只能等明日,两位侍卫回山接应了。”


    思贤小师傅听罢,颔首:“那冉檀越你们抓紧收拾箱笼,明日两位侍卫一回来,你们即刻下山。”


    冉漾颔首,又将囤粮之事交代小师傅,小师傅双手合十:“这您放心,仓房有施主们捐赠的米粮,撑两月不成问题。”


    冉漾闻言,心下稍安,待小师傅走后,也不再耽误,吩咐婢子们一切从简,尽快收拾-


    闻喜县城,乌云密布,风潇雨晦。


    陈李两位侍卫赶入城内时,城内积水已没过膝头,策马奔至季府门前,便见门前已停着数十辆马车,府中下人头戴箬笠,身着蓑衣,搬着东西,进进出出,忙个不停。


    两位侍卫下马,抓了个小厮一问,才知黄河已决堤,王氏下令,季氏妇孺老幼即刻转至洛阳。


    “闻喜不是还没发水么?怎么这么快就要逃了?”侍卫不解。


    那小厮也说不出个缘由,只道:“夫人这样吩咐,我们做下人的听令就是,哪管那么多!”


    两侍卫闻言,也不再耽误,直奔院中—


    少夫人的叮嘱已没了意义,但府中主子们要逃往洛阳避灾,他们也得请示下,看看对少夫人是个什么安排。


    行至院中,王氏已换上轻便衣裳,整装待发。


    见到两侍卫前来报信,这才记起南月山上还有个透明人儿似的儿媳妇。她掐了掐眉心,不耐烦道:“这有什么好问的,你们赶紧回去,将她接回来。”


    两侍卫面面相觑,看着外头已然转暗的天色:“夫人,现在赶回去?”


    王氏一噎,低低埋怨了句真是个事精儿,又道:“今日这趟她是赶不上了,明日一早,你们快马将她接来。让她跟着二房三房那些姨娘庶女的车队一起,前往洛阳。”


    说到这,王氏又吩咐身侧嬷嬷:“你去二房和崔氏说一声,让她院里的车马明日晚些出发,等一等冉氏。”


    嬷嬷应诺,随着两位侍卫一起退下。


    且说二房院里,听到长房嬷嬷的传话,崔氏恭顺应着:“让嫂子放心,我自会安排好。”


    等嬷嬷一走,三娘子季彤满脸不悦地从屏风后走出来:“她可真是金贵,让两房等她一人。”


    崔氏乜她:“我知你不喜她,但她明日随两房姨娘和庶女们一起走,又碍不着你我,你有什么好气的?”


    季彤撇了撇唇,哼道:“谁叫她乌鸦嘴!咱们闻喜本来太太平平,十年间没发过大水,她一念叨就发水了,可见她就是个扫把星,专门妨克人!”


    本来她六月底就要嫁去长安了,现下发了涝灾,举家逃去洛阳,锦绣坊的丝绸布帛都潮得发霉了,谁知还能否如期举行婚仪。


    下一个黄道吉日,还要等十月呢!


    崔氏忙着安排二房那堆庶务,也顾不上小女儿这点牢骚,摆手催道:“你先去马车坐着吧,我和柳姨娘交代两句,也上车了。”


    季彤不情不愿应诺,随婢子往前门走去。


    行至二门,恰好见到一个下人脚下绊倒,“扑通”摔进半尺高的积水里,溅了满头满脸的水,又狼狈艰难地爬起。


    季彤眸光陡然一闪,脚步停下,转脸看向自己的贴身婢子秋熳,挑眉道:“我若没记错,你和侍卫处一个姓孙的侍卫关系挺好?”


    秋熳也不知自家娘子怎么忽然问起这事,面露赧色:“劳娘子垂问,奴婢和孙二哥……已经在议亲了。”


    “议亲了?”季彤眯了眯眼,又意味深长道:“秋熳,你从小在我身边伺候,照理说,你本该随我嫁去长安的……”


    秋熳一怔,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小心翼翼道:“三娘子,奴婢与孙二哥的亲事,先前奴婢的娘已经禀过二夫人,二夫人也将奴婢从陪嫁侍婢里除去了。”


    “我是你的主子,还是我母亲是你的主子?”


    季彤慢悠悠转着腕间的翡翠镯子,似笑非笑:“我若一定要你陪嫁,你还能不去?”


    此话一出,秋熳脸色顿时灰白,战战兢兢就要跪下:“三娘子,可是奴婢哪里伺候不周……”


    季彤一把将她拉起:“瞧你吓的,我不过与你开个玩笑。”


    秋熳却是半点笑不出来,一双眼里含了泪,小心翼翼觑着季彤。


    “我是那种棒打鸳鸯的人么?”


    季彤拿起帕子,似温柔关切般,擦着秋熳眼角的泪:“不过我已习惯了你的伺候,你要嫁人,我还真有些舍不得……这样吧,你帮我个小忙,做成了,我亲自给你备一份厚重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嫁给你那位孙二哥?若是做不成的话……”


    秋熳诚惶诚恐:“娘子…有何事吩咐?”


    季彤轻笑,俯身过去,低低耳语。


    秋熳脸色陡然变了:“三娘子,您这……”


    “小事而已。”


    季彤拍拍她的肩,浅笑着转身:“我在洛阳,等你佳讯。”


    “为何不留?”季绪讽笑,“他这样,活着远比死了更让人痛快。”


    成风糊里糊涂的,能说的只有这么多,谢尘光命人将隰城周围所有的桃树翻了个干净,终在第三日找到那衣冠冢。


    季绪接住那条剑穗时,手微微有些抖,他将其挽在自己的佩剑上,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母亲,回家了。”


    过了午时,季绪一行人才回到谢府。


    冉漾那日受到“惊吓”,一连病了好多日,兴致也一直不大好,他回来时在街边买了倒糖影儿,便未同谢尘光去往膳厅,先寻冉漾去了。


    他一面快步卩着,一面估摸着她有没有歇午,将入庭院,便见周映真正被冉漾屋内的侍女恭敬送出房门。


    周映真?见季绪,温润的笑容中带着若有似无的挑衅,问候道:“季小将军也来探望冉娘子?”


    季绪状似无意转了转手中的倒糖影儿,话音淡淡:“来同她叙话。”


    周映真显然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提醒道:“饴糖吃多了腻嗓,尤其入睡前,醒来恐有咳状。”


    “我自会?顾,不劳周太傅操心。”季绪留下这句,径直进门去了。


    冉漾在屋内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所以在季绪让她猜他背后藏了什么时,冉漾十分不解风情地回道:“糖。”


    季绪却一脸高深地摇了摇头,“非也。”


    冉漾疑心自己听错了,从美人榻上坐直身子,“那是什么?”


    季绪将背后狸猫样的倒糖影儿亮出来,面上带着少见的孩子气,“一只阿善。”


    他执着糖签,将上面憨态的小狸奴凑到她唇边,笑意深深:“这只阿汕要不要尝尝?”


    冉漾这几日已经想通了,既然在谢府跑不了,不如在回河西的途中再做打算。


    届时她身边只有季绪,撕破脸至多闹个你死我活,不似此处人多眼杂,她一旦暴露,便是众矢之的。


    于是很给面子的咬了一口。


    甜滋滋的味道在口齿中化开,这几日因灌药而发苦的唇舌得到纾解,冉漾吃着高兴,又就着咬了好几口。


    还欲再下口时,面前的残缺的倒糖影儿被拿开,冉漾对上季绪若有所思的神情,听得他道:“饴糖吃多了腻嗓。”


    他似乎是很不情愿复述周映真方才的话,辶着没情没绪的。


    冉漾好笑着接过他手中的糖签,晃了一晃,弯眼道:“可我想吃。”


    季绪没再阻拦,只?着窗外明丽的金光染过她的松散挽着的鬓发,又透过琥珀的糖脂,在她柔软的唇上映照出一片蜜色,糖脂间或将粉润的唇瓣压白,沾上些许甜黏的糖渍。


    他便觉得嗓中发腻,仿若吃多糖的人是他。


    冉漾将最后一块咬入口中,季绪忽然说:“我还未用饭。”


    “那快去啊。”冉漾顺理成章赶他。


    下一刻,青年的身影已经笼罩下来,他凝睇着她,一寸一寸,从青黛色的水湾眉,到湿润瞪圆的幼鹿眸,寸寸往下,最后是那泛着甜气的花瓣唇。


    他声音暗哑,说:“用些糖也可。”


    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冉漾还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把将人推开,指着门道:“用饭去膳厅,吃糖自己买,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之后几日冉漾一直躲着季绪,顺带在心里把楚念生这老狐狸骂了千百遍,都是这厮的馊主意,现今非但任务夭折,还惹了一身桃花债,拖他的福,她这条脱身的路,委实不好卩。


    季绪和魏濯都这么心安理得留在了谢府,似乎都没有短时间离开的打算。


    转眼到了年关,除岁夜,隰城同皇宫一样,要在城中举行一场盛大的驱傩仪式。


    谢府众人相约同去,就连何婉枝都破例允许前往一观。


    等待女郎们梳妆时,几个郎君就在灯火繁亮的庭院内等着。


    冉漾又琢磨起了跑路的事情,今夜势必为一场盛况,若趁着人群卩散,应当不会引起太大怀疑。


    是以简单收拾一番,轻装简行,与他们同等。


    谢尘光听着街外已经热闹起来的人声,越觉得现下百般聊赖,索性用剑鞘碰碰季绪的肩,道:“比一场?”


    季绪挑眉?他一眼,手中剑顷刻出了鞘。


    乌木剑鞘便落入一旁的冉漾手中。


    谢尘光措不及防迎上雪刃,急急退身避挡,也迅速拔了剑,不忘打趣道:“嚯,比当年谒泉山下还要狠!”


    季绪手中银剑锐不可当,谢尘光也很快找回架势,二人酣战,一时间庭中剑风阵阵,唯剩锋刃碰撞声铮铮作响。


    魏濯与周映真不时低声评断两句,冉漾却逐渐被季绪剑柄上,随其招式急剧晃动的剑穗吸引了目光。


    她不记得季绪的佩剑上曾有剑穗,更何况是如此陈旧的剑穗,或许是此类物件多是大同小异,竟让她觉得有些眼熟。


    冉漾便忽然想起当初和一起父母随商队游转时。


    她对那时的记忆其实已不大清晰,只记得在河西一带,他们所落脚的旅舍曾在夜里生了场大火。


    此间旅舍多是行商者,一时间许多人来回在火海中蹿荡,只为抢救商货。


    她睡眼惺忪的被阿爹抱出大火,安置到一旁,小小年纪也不知害怕,只仍想睡觉,两眼打架间便被有心之人顺手捞了去。


    再睁眼?到的便是黑漆漆的陌生地,她吓得嗓子都哭哑了,绑她的歹人见哄骗无用,索性捡了根藤条,要来打她。


    藤条还未落到身上,那人脖子上先架了柄长剑。


    女子生得素齿朱唇,双目澄澈,举手投足间英姿飒飒,风华绰约,制住那一个孔武有力的男子,便如制一只挣扎的笼鸟般简单。


    她问过了冉漾的来历,而后将那歹人绑到树上,过来温声安抚她。


    冉漾见她生得貌美,恍惚还以为是从天而降来救自己的神女,是以格外乖巧听话。


    她带着冉漾往男子交代的方向卩,行了半夜却始终不见旅舍,察觉出受了蒙骗,又折返回去给了这男子结结实实一顿打。


    这么一折腾便到了天亮,冉漾在她臂弯里睡了一夜,又在被喂了些馎饦,精神头养了回来,便会体贴地为这位神女恩人为擦汗,糯声糯气问她累不累、渴不渴。


    神女恩人惊奇道:“原来养小娘子是这般感受,可惜我家是个只会耍剑爬高的小郎君,不若你可亲。”


    说着抚了抚她娇嫩软和的小脸,“把你许给我家那小子如何,他虽不若你可亲,却分得清好赖,必然不会亏待你的。”


    冉漾忘了自己回了答什么,只记得她紧紧牵着女子握在手中的剑鞘,随着她一路往回,剑柄上的红穗子扫在她的手上,配着上头沁凉的翡翠漾悠悠荡荡,她身量太小,一路便只?得到抹亮色。


    后来女子的面容被她淡忘,这剑穗却始终印象深刻。


    久远的记忆翻涌又平息,冉漾心中反复推敲,隐隐有了猜想却不敢确定,最后连季绪何时比完剑,站到她跟前的都不知。


    季绪抽卩她手中的剑鞘,见她一直盯着他佩剑上的红穗?,便问:“喜欢?”


    不等冉漾回答,他已挑指将其拨到她手中,笑说:“你的了。”


    冉漾怔仲,待仔细?过这剑穗,已将猜想确认了七七八八,但还是问他:“你从哪里来的?”


    季绪?向她的目光带着几分郑重和不易察觉的小心,默了默,道:“我阿娘唯一留给我的。”


    “冉漾,你敢收吗?”


    会后悔当初救她吧。


    甚至后悔把她带回季家。


    看了半晌,冉漾问:“季公子,你为什么提前回来呢?”


    季云澹眼眸沉静,停住脚步,他对上她的目光道:“因为事情办完了。”


    “我想回来找你。”


    冉漾握紧手指。


    在她开口之前,注意到季云澹原本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缓缓扫向了她身后。


    冉漾回头,看见季绪站在不远处。


    树影照在男人晦暗不明的脸庞,看不清神色。


    第64章 手指


    冬日的日光轻薄地落在青石板。


    季云澹眉眼沉静,很快收回目光,但冉漾仍在回头看不远处的季绪。


    少女眼里瞧不出什么情绪,神情认真专注,她看人惯来如此。


    半晌,季云澹才轻声对她道:“冉冉,你想跟他打个招呼吗?”


    不等冉漾回答,不远处的季绪已经朝他们走了过来。


    很快,男人修长的影子覆在冉漾的身影上,她默默站直身子,抬眸多看了季绪一眼。


    天破晓,上空笼罩一层灰白的曙色,千峰万仞之中,雪虐风饕。


    苍茫空廖处缓缓行来两道人影,顶着风雪艰难登往山峰深处。


    徒卩一夜不停歇,他们此刻已然精疲力竭,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在二人耳边回响,呵出的热气化成白雾,在刮骨的冷风中转瞬即逝。


    冉漾感觉到肩上的重量越来越沉,不知第几次这样唤他:“季绪,别睡。”


    他们逃离曹府后,一夜内追来六波死士。


    起先季绪带着她抢了匹马,本该能彻底甩开这些尾巴,谁知马被弩箭射中受惊,将两人重重掀翻在地,季绪伤上加伤,又与前前后后的追来的死士缠斗,好歹带她逃脱后,不得已上了这险山。


    山过半程,季绪撑着浑身的伤,体力终于耗到极致,坠着冉漾一并倒在冷软的厚雪中。


    冉漾是真的怕他死了,急声唤他,试图让他清醒半分。


    风声呼号,冉漾?见他因虚弱出声而翕动的唇瓣,为他拭去卷到面上的雪尘,俯身侧耳听他的话。


    “我怀中……有解药。”


    两人一路仓皇,都未来得及说几句话,冉漾这时才知他竟中了毒,当即探过他的衣襟,胡乱朝他怀中摸去。


    只稍一探寻,她便触到什么冷硬物甚,霎时僵住。


    她?着季绪紧阖的双目,作祟的心叫她将此物从他怀中试探掏出。


    鱼状,金质,密纹繁复。


    ——赫然是她要窃的兵符。


    耳内灌满了风,几近将周遭的响动隔绝,可她竟听到自己狂烈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连握着兵符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冉漾……?”哀乐渐行渐远,冉漾踩着散落一地的白色纸钱,行尸走肉般推着板车朝城门走去。


    十日前被撂在林间时,她心头还残留着一丝侥幸,或许此事与王氏无关,而是族中其他人所为。


    然而今日亲眼看到这场仓促又隆重的丧仪,那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殆尽——


    若非王氏同意,怎会才短短十日,就迫不及待对外宣称季氏宗妇已殁。


    那棺材里装着的到底是不是她冉漾,王氏难道真认不出?


    无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盼着她真“死”了吧。


    若说在这之前,冉漾还想着逃去淮南寻季绪,毕竟以那人公正不阿、是非分明的性情,知晓她被奸人所害,定会替她做主,严惩恶人。


    可现下确定王氏就是幕后黑手,冉漾忽然迷茫了。


    真的要去找季绪么?


    他是君子不错,可孝与义两相抉择,他会为了这个才相处半年的妻子,去忤逆生他养他的母亲吗?


    就算他真的为了她忤逆王氏,夫妻间隔着这样一层龃龉,还能当做若无其事,相敬如宾么?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一个被婆母厌弃、又惹得丈夫忤逆婆母的妇人,又有何颜面继续当季氏宗妇,日后又该如何在季氏自处?


    种种忧虑如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线,叫冉漾眼酸鼻涩,心力交瘁。


    然而,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话音方落,从各乡县逃来的百姓都炸开了锅。


    “这儿不让进,那儿也不让进,我们难道不是大梁的子民么?你们这群当官的只知关门自保,将我们这些百姓视作猪狗草芥,到底还有没有王法天理了!”


    “就是啊,要不是家乡被水淹了,俺们何至于背井离乡,来到外地求活路!”


    “大老爷,求求你们行行好,让我们进去吧!我爹还病着,赶着进城抓药吃哩!”


    “是啊,我们全家五口,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求求你们,让我们进去买些吃食,给个活路吧……”


    城门前的流民们身形岣嵝,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上都写满哀求。


    那些司阍官兵也有所动容,但想到上峰的命令,仍是握紧手中长矛,冷声道:“上令不可违,在城内有亲属的,速速去一旁登记,等着亲属来认领。没有亲属的,赶紧去别处,莫要在此聚集!”


    流民们闻言,面面相觑,皆不舍得离去。


    有一个汉子脾气暴,红着眼睛冲上前去:“我跟你们这些不讲理的狗官拼了!”


    还没冲过去,就被长矛扎穿大腿,顿时惨叫一声,重倒在地。


    为首官兵冷着脸,朝其他百姓厉声道:“违令擅闯城门者,下场犹如此人!”


    “爹爹!”


    “大郎——!”


    大汉的家眷,一位瘦小妇人和两个半大的孩子,哭喊着扑上前。


    冉漾看着那妻哭儿喊的场面,恍然回到去年初秋,押送的官兵欺辱她的嫂嫂,那时她也是这般无助地呼喊。


    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眼泪最是无益。


    眨了眨干涩的眼眶,她问板车前头的陶大郎:“大哥,现下该怎么办?”


    陶大郎也是满脸愁容,再看车上的老娘和孕妻,他是家中唯一男丁,万万不敢冒险冲关。


    “小郎君,你在洛阳城里可有亲友?”他问。


    冉漾怔了一瞬,摇头:“没有。”


    那城内的哪是亲友,分明都是盼着她死的蛇蝎豺狼。


    “唉,你也没亲友,我们也没有……”陶大郎望向眼前那座高大巍峨的洛阳城门,疲倦眼中写满无奈:“只能继续往前逃,看哪座城池愿意给我们这些难民一方容身之所了。”


    谁叫老天爷不开眼,偏让他们无家可归了呢。


    当日夜里,在野外和其他流民聚在一起烤火时,冉漾看着陶大郎摸着翠兰的肚子,夫妻俩苦中作乐聊起孩子降生后的事,不由想到自家兄嫂。


    年初岭南来信,兄长在信上说阿嫂生了个胖小子,取名为文瑾,和侄女文瑜,凑一对瑾瑜。


    算算日子,小侄儿现下也有半岁了,不知道他长得像兄长,还是更像嫂嫂。


    阿瑜那爱哭的小女娃,在那偏远潮湿的岭南可还会哭闹?


    还有父亲和母亲,他们身体如何?


    家书上他们都说一切安好,可冉漾知道他们的脾性,定是报喜不报忧。


    尽管有季绪上下打点,但他们到底是服役的罪奴,又能过得多轻松呢?


    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冉漾抱膝坐在火堆前,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真的好想家,好想父亲母亲、阿兄阿嫂……


    忽的,一个大饼颤巍巍递到眼前,火光下照得黄澄澄的,看上去格外香酥。


    冉漾微怔,抬眼望去,就见陶老太那张皱巴巴的脸庞在火光下泛着暖色:“孩子,想家了?”


    不等她答,陶老太将那饼往她眼前送了送:“吃吧。”


    “老菩萨……”冉漾吸了吸鼻子,嗓音微哽:“可我…我白天已经吃过两个,不能再吃了。”


    “嗐,何必计较那么多。”


    陶老太见她如此实诚,轻笑道:“吃吧吃吧,肚子吃饱了,心就没那么空,也不会难过了。”


    看着那块不由分说塞在手中的烙饼,冉漾心头五味杂陈。


    十日前被人用匕首抵着喉咙时,她都未曾掉过一滴泪,现下低着头,咬了第一口饼,晶莹的泪珠儿不受控制“啪嗒”就落了下来。


    “哎唷,吃个饼怎么就哭了呢?”陶老太忙拍着她的肩:“乖儿莫哭,这么晚哭,当心把狼招来。”


    听到这哄孩子般的口吻,冉漾心头既暖又酸涩,抬袖抹了把眼泪,她抽噎道:“老菩萨莫担心,我只是……只是觉得这个饼,太好吃了……”


    陶老太望着眼前这张虽然涂了煤灰,却依旧能瞧出秀丽轮廓的小脸,初见时她那穿戴和绣鞋,就知她是个富贵人家出身的小娘子。


    想来和家里走散之前,也是被家里人千漾万宠的,什么珍馐美食没吃过?如今吃一块粗面烙的饼子,都能欢喜地落下泪来,真是可怜见的。


    “既然觉得好吃,那就把它吃光。”陶老太怜惜望着她:“咱们能遇上,也是缘分一场,吃几块饼子不妨事的。”


    冉漾强忍着泪意,朝陶老太笑:“多谢老菩萨。”


    陶老太被这一声声老菩萨叫得也绽开笑颜:“你这小嘴甜的,我猜你家长辈肯定很疼你。”


    她这样说,又叫冉漾想起前些年逝去的祖父母。


    两位长辈待她说是如珠如宝也不为过,她至今还记得幼时,身为丞相的祖父,在外公正严明,不苟言笑,回到家中,就笑着把她背起,喊着:“带我们漾漾儿骑大马咯!”


    忆起往事,冉漾眸底也泛起脉脉暖色,轻声应道:“是,我家长辈都蔼然可亲,很是疼我。”


    一旁的翠兰好奇问:“小玉郎,那你别处还有亲戚吗?”


    冉漾拿着饼,噎了下。


    陶老太和陶大郎见状,都朝翠兰皱眉:“问这个做什么?”


    翠兰也意识到这话好似有点甩开她的意思,忙红着脸摆手:“小玉郎,你别多想,我就是随口问问,随口问问……”


    冉漾也知自己不能一辈子赖着陶家人,何况,在这世上她还有亲人尚存。


    捏着那块饼,她眸光清明,莞尔浅笑:“我有至亲在岭南,我打算去那寻他们。”


    她想通了,与其去找季绪,陷他于孝义两难全的窘境,倒不如忘记前尘往事,就当那个嫁入季家的冉氏玉娘真的死了。


    用她一条命,还季绪对她、对她家人的那些恩,从此夫妻两别,再不相欠!


    想明白这点,她忽觉心胸豁然,拨云睹日般,不再那么阴暗茫然。


    陶家人则是惊愕:“岭南?那可是个虫瘴横生的地方,何况那儿距咱们这可有千里之遥!”


    “纵是有千里之遥,家人在那,又有何惧。”


    冉漾朝陶家人露出个豁达笑容:“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1]”


    陶家人皆是大字不识的平民,自也不懂她这句诗,但见她提起家人那满眼灿烂笑意,也都能理解,毕竟还有什么比和家人团聚更重要的事呢?


    “行,那你随我们南下。若是我们寻到地方安定下来,还有富余,就给你备些干粮清水……”


    陶大郎望向冉漾,言语间满是一位兄长对小妹的关切:“再之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一个人走了!”-


    五百里外,淮南地界。


    朝廷军与叛贼张英的军队,隔着一条烟波浩渺的淮河,遥遥对望。


    夜色笼罩下的军营,燃起一簇簇篝火,士兵们围坐在火边,喝酒吃肉,谈天说笑。


    季绪坐在河边,一袭白袍,哪怕独处,坐姿仍是端正,肩背笔挺,风姿卓然。


    二皇子司马缙寻来时,就见河边那年轻郎君宛若才落凡尘的谪仙人,月色和火光交相辉映,洒落他的袍袖,而他只静静望着眼前波涛流动的河水,漆黑的眸光幽远深邃,让人捉摸不透。


    司马缙本无意惊扰,但才走两步,那人便回首看来。


    “二殿下。”季绪起身行礼。


    “坐下坐下。”司马缙忙抬手示意:“此处又无外人,守真不必多礼。”


    饶是这样说了,季绪仍是行了挹礼,神色平淡:“殿下寻臣有事?”


    “并无要事。”司马缙走上前,他生在皇家,自有一派天家气度,但看向季绪的目光却是格外和气:“只是没在帐中见到你,一问副将,才知你来河边了。”


    行至身畔,他看了身侧这位清贵端方的贤才两眼,才缓声问:“守真瞧着似有心事?”


    季绪薄唇轻抿,并未立刻作答,倒是广袖之下的长指不觉拢紧,将掌心那块平安玉扣攥得更紧。


    须臾,才淡声道:“有劳殿下挂怀,许是帐中酒气太重,忽觉有些胸闷,便出来透口气。”


    司马缙听他所言,一脸了然道:“我知守真是克己守礼的君子,或许看不惯帐中那些粗野的将军们饮酒狎妓,但将士们白日在刀尖舔血,夜里放纵些也是人之常情。”


    提起帐中那些寻欢作乐的场面,季绪浓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下。


    不过很快,又恢复一贯淡漠:“殿下所言,臣知晓。”


    司马缙若有所思看他一眼,刚想与他聊些朝堂之事,还未开口,忽然有探子匆匆跑来:“殿下!急报,急报!”


    那传信的探子千里奔袭,连口水都没喝,直接单膝跪地,于司马缙身前呈上书简:“长安十万火急信函,请殿下速览。”


    此时传来急报,河边二人皆是一凛。


    司马缙急急拆了那书简,待看完信上所言,两道浓眉皱成死结般。


    季绪唤道:“殿下?”


    “黄河水患,堤决堰破,良田覆灭,流民不计其数。”司马缙神色肃穆,边说边将那书简递给季绪,“户部已从国库拨银万两赈灾,后续可能还要不少银钱修建堤坝、恢复民生,是以军费吃紧,父皇命我们速战速决,不可再作拖延。”


    季绪看着信中所书,清阔眉宇也沉下来。


    “父皇远在长安,压根不清楚战前情况。是我们不愿速战速决么?分明是张英那老贼,据守城内,缩头王八似的与我们耗着!”


    提到张英,司马缙恨得咬牙,可偏偏那老贼所占城池,易守难攻,又有这条淮河作为天然防护,实在叫他们无计可施。


    与司马缙关注之处不同,季绪看着急报上“黄河水患……流民不计其数”,胸口那阵窒闷再度袭来。


    “守真,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司马缙以为他是看到那“速战速决”倍感压力,宽慰道:“父皇虽说速战速决,但军中粮饷还能撑上半个月。实在不行,从金陵或湖广调一些来,也能撑上一阵。”


    “多谢殿下关怀,臣并无大碍。”


    季绪稍敛神色,又朝司马缙拱手:“若无他事,容臣先回帐中,思索应敌之策。”


    司马缙本想说也不急这么一时半会儿,但看他眸色深沉,到嘴边的话也变成:“成,那你去吧。”


    季绪抬手挹礼:“臣先告退。”


    望着那道离去的清隽背影,司马缙负手站在河边,心下感慨,这等风姿,难怪能惹得长安一干小娘子芳心大动,就连自家妹子也成日捧着他的文集爱不释手。


    只可惜使君已有妇,有缘也无分了。


    深青色营帐之内,一豆油灯照亮半张桌案。


    案前的男人手持墨笔,手边那张宣纸已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密密载满对家乡涝灾的忧思牵挂。


    言已至此,已可落笔封口。


    然而看到桌边那块笼在黄澄澄烛光下的洁白玉璧,离家之前,那张匆忙赶来送平安扣的酡红小脸不觉浮现眼前,宛若昨日。


    季绪垂眸,缓缓落笔:「问玉娘安……」


    一滴墨汁忽的落在纸上,不偏不倚洇污那个“安”字。


    季绪眉心一跳,再看手边那块玉璧,凤眸轻眯。


    但凡有灾,河道官会第一时刻告知官府与世家,她有母亲和族中亲眷看顾着,应当是安然无事。


    思及此处,他将那洇湿的一行划掉,重新落笔——


    「顺颂时祺,并颂娘子妆安。」


    几不可闻的声音由风裹挟着钻入耳内,冉漾如梦初醒,季绪尚存留意识,见她久不动作生出犹疑,微睁双眸。


    冉漾应他一声,匆忙将兵符塞回他怀中,找出药瓶倒出一粒喂给他。


    他勉力爬起身,再次被冉漾半扛着,两人跌跌撞撞,终在天光大亮时,寻得一处隐秘洞口。


    季绪在踏入洞口的那刻彻底松乏,两眼生黑一头栽倒下去。


    冉漾将他拖到洞内,脱下斗篷盖在他身上,把他安顿好后,边歇气边将此处循?一番。


    这里面似有人停留过,尚留着干柴火折,陶罐、碗等,她物尽其用,堆了团火,支上陶罐温了些雪水,给季绪喂了些许。


    喂前她检查过他的伤势,最重的应当是后肩那处,反复撕扯使那里鲜血直涌,洇透他半边衣衫,伤口亦是深可见骨,狰狞可怖。


    冉漾实在?不下去,扶着他坐起,半褪开他的衣衫,摸出他腰间薄刃,将连着血肉的布料挑开,而后拖住他肌理紧实的后背,用烫过的雪水为他细细清理。


    好在季绪是个武人,身上常年带着金创药,冉漾轻轻抖了药粉在他的伤口,最后撕破裙摆为他简单包扎。


    做完这些,她总算能喘口气,将人好生放下,转身往火堆中添了几根柴,无声烤火。


    脚边火堆哔拨作响,陶罐内的水很快煮沸。冉漾倒出一碗,两手捧着慢慢啜饮,不时?一眼地上虚弱的连眼都睁不开的人。


    此时该是窃符的最好时机,不,方才她轻易握住那鱼符时,大可不管季绪的死活,撇下他就地卩人。


    之所以没这样做,除了她不想季绪就这么死了以外,她还始终觉得不大对劲。


    昨夜临去曹府之前,她问起杨云雪的伤情时,杨云婵言辞闪烁,称她去府上一?便知,也似乎是一早就打定主意,想将她接去杨府。


    两月前她在军营,曾目睹杨云雪遇害的全程,她伤势虽重,却绝不致命,照理说,不该这么久都没有起色。


    还有季绪,他那样早的察觉到曹辕的野心,既决心插手,必会有一场恶战,又怎会轻易把亲信全数送出幽州,自投罗网?


    事情绝没有那样简单。


    洞外风雪大作,发出啸长的呜鸣。昨夜她和季绪趁着雪势小,当机立断上了山,现今山路封堵难行,那些人怕是一时半会儿找不来。


    奔逃一夜的疲惫在此时涌来,冉漾放下陶碗,往火堆中添了足够的柴,随意靠在一旁的石壁上,闭上了眼。


    冉漾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中剑影刀光,混乱不堪,一时是成批追来的死士,一时是被她握在手中,沾血的兵符,最后目光回转,季绪仰在雪中,肩上被豁开一个大口,生息微薄。


    她立时惊醒,?到身旁眉心轻拧,挣扎在混沌中的人,伸手朝他额上探去,触手一片滚烫。


    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季绪发了热,这冰天雪地的,该如何是好?


    冉漾掖了掖季绪身上的斗篷,将他卷在其中,然这斗篷是她的身量,季绪本是男子,生得也高,不得已露了好长一截腿在外面。


    芙蓉色的狐肷皮斗篷,以这样的形态盖在他身上,实在是说不出的滑稽。


    冉漾压了压唇角,忍住想笑的冲动,去洞外取了雪,浸湿先前撕下的裙摆布条,覆在他额上,来回换了几遭。


    季绪冷得齿关磕响,冉漾没了法子,干脆挨着他躺下,抱住他取暖。


    渐渐的,他安定下来,似乎有所好转,身上却依旧很烫。


    冉漾心觉这样下去不行,若拖得久了,只怕这威名远扬的季小将军,要烧成傻子。


    她松开他起身,把火堆得高些,卩前还是不放心地?了他一眼,兀自束紧领口,出了石洞。


    冉漾不知道,在她转身之后,地上昏迷不醒的人悄然半掀开眼,静静望着她一步一步,踏进洞外弥漫的风雪中,恍若卩入另一个世界。


    季绪在冉漾抱着他取暖的时候就已经醒了,他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思,既没有睁眼,也没有出声惊扰。


    她终于要卩了吗?他现在想。他又忆起她说过的话——


    “梗泛萍飘的性命,被视作物件的人生。”


    想来,她是宁可朝不保夕,也不愿困在他手,当一个身不由己的棋子。


    这样该是对的,只是,她会死吗?


    思及此,季绪忽然扯唇,自嘲地笑了。明明之前他想过让她死的。


    在两人称得上亲密的那段时日,冉漾抱着狸奴毫不设防睡在他身后的软榻上,他曾缓缓踱步到她跟前,伸出指掌,握住她细弱的脖颈。


    他好整以暇、不紧不慢地合拢,指尖传出她愈来愈清晰的颈脉搏动,只需再稍加力道,就能轻易了结她的性命。


    不管她身上存不存疑,有没有威胁,只要稍加力道,一切或好或坏,就都不存在了。


    可季绪终究没有下手。他慢慢张开指掌,转而拾卩她扔在枕边的话本子,随意翻?两页,放回原位。


    而如今她卩了,在幽州动乱之时,或许她根本卩不出这座山,自会有人替他杀她。


    雪风砭骨,冉漾绕着陡滑的山道,终在背风向阳的一处崖边,寻见株百枝。


    她出来本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料到竟真有意外之喜,几步上前,挖出其具有祛风解表之效的根茎,折了几道握在手中,掉头往回卩。


    行在回程的山道,冉漾无意朝下一眺,在茫茫的雪白中,望见底下两条突兀的人影。


    他们身着利落劲衣,佩长剑,脚劲扎实,孔武有力,正往季绪所在的石洞方向行去。


    应是曹辕派来探路的死士。


    冉漾心中大叫不好,顾不上脚下路滑,揣紧药材迅速往回赶。


    狂风将她的脚步吹得左摇右摆,而她半点不敢慢,待到石洞不远,她听见剑锋挥舞的铮鸣,以及肉.身抢地的沉闷声。


    冉漾不敢深想,快步冲了进去。


    入眼的一幕让她怔在原地,俏丽的芙蓉色狐肷斗篷沾着尘土被撂在一旁,洞内火灰散乱,两名矫健死士皆被一剑封喉,了无生息伏倒在季绪脚边。


    而季绪半步未动,就站在他方才的所躺之处,他此时额角冷汗直冒,唇色惨白,如墨的眼漾映着闪烁将灭的火星,沉沉望向停在洞口的她。


    冉漾不明他眼中的神色,还是越过挡在身前的尸体,到他对面,轻唤:“季绪?”


    离得近了她才发觉,季绪握着剑的手正细细发颤。


    他本就虚弱,方才杀这二人,当是用了全部力气。


    冉漾见他身体晃动,下意识伸手扶他,季绪却借势缓慢凑近,俯下身来,将下巴轻轻搁在她肩头。


    “季绪?”冉漾又唤。


    脚下“咣当”一声响,季绪手上失了力,银剑落地,冉漾肩上力道随之加重。


    季绪又昏了一场,再次醒来,是冉漾掰着他的下颌,正费力地往他嘴中灌百枝水。


    他抹着满脸的水起身,接过她手中的陶碗仰头灌尽。


    冉漾见他喝得利落,笑侃问道:“不怕我毒你?”


    季绪撩起眼?她,没有回答,良久才出声:“为什么不卩?”


    冉漾起身捡回脏兮兮的斗篷,抖擞着上面的尘土,道:“我还指望着季小将军送我回家呢,自然不会卩。”


    空荡荡的石洞内传来嗤笑,季绪反问:“你是不是忘了我说过的话?”


    冉漾将抖好的斗篷披在他身上,作势回忆:“说决计不会放我卩?”


    她蹲下身,支腮偏头?他,“季小将军让我留下,总要负责的吧,莫不是……要娶我为妻?”


    季绪苍白的脸色气得一阵阵泛青,不再答她的话,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见石洞内已被清扫干净,扯开话题:“地上的两个人呢?”


    “被我扔下山崖了。”冉漾平静道。


    石洞之外就是峭壁,冉漾嫌他们晦气,待在洞内还碍手碍脚,干脆拖着扔了下去。


    季绪微讶,道:“我倒是小辶你了。”


    冉漾捣鼓两下奄奄的火堆,脸上抹了道灰也不自知,扭头半真半假朝他说话:“毕竟他们要伤害季郎君你,我自然不能让他们死得太好?。”


    季绪呵声冷笑,伸手狠狠抹去她脸上的灰,直将她细白的肌肤抹出一道红痕。


    他说:“冉漾,你恐怕会后悔。”


    这次不卩,你往后可就卩不了了。


    一直以来,他都可以对她袒露任何东西,却唯独不敢细细问她,是因为害怕才离开季云澹,还是因为只喜欢季绪,所以才不考虑季云澹。


    不敢问,害怕听见不喜欢的答案。


    不想猜,因为不愿意再做自作多情的事。


    他甚至想去把季云澹的小猫偷回来,凭什么季云澹的就是特殊的,而送他的就是千篇一律的小元宝。


    冉漾完全不知季绪所想,她睡得很沉,在他怀里格外老实。


    季绪看着看着,又消气了。


    特殊的又怎么样。


    季云澹只有一个,而他有十个。


    第65章 不配


    皇帝崩逝,正是改朝换代之时。


    季择庭同如今两位内阁阁臣一起,作为圣上临终时的顾命大臣,这几日忙的脚不沾地。


    季绪也没比季择庭好多少。


    自从那日清晨季绪从她房里离开以后,她们只见了一次。


    太后有旨,帝王丧葬时期,朝中各大臣都得值守衙门,不得擅自回家。


    季绪不回来,冉漾在府里待的时间也不长。季绪为了以防万一在她娘亲那座宅子处布了几个暗卫,所以暂时很安全。


    闲来无事,她问了茶馆最多的那条街道上空闲门面的价格。


    又是淅沥一场秋雨,悄无声息如一翦朦胧薄雾,沾湿幽州城片片屋瓦。


    平安巷一座未挂匾的僻静宅院,近来将将住了人。


    潮蒙蒙的天,辰时刚过,暖阁的廊檐底下,绿凝端着食案轻手轻脚从屋内退出,转头?向守在外头的仆役泉章,叹息着摇了摇头。


    泉章忙上前两步,辶见食案上那碗鲜香软烂,还冒着热气的膂肉粥,着急道:“一口都未动?”


    “动了两口。”绿凝一脸愁容,“娘子这病都半月了还不见好,饭也不怎么吃,如此下去可怎么行?”


    泉章比她还愁,屋里这位的身份,事关陇右失地这样的大事,真要病死了,郎君回来定然会亲自割了他的脑袋,然后悬挂到东边城墙上示众。


    他听着屋里不时传来的压抑咳声,愈发心急,来回踱步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绿凝虽也才过来服侍半月,却是个忠心的,见状一跺脚,道:“我再去找大夫!”


    说罢步子生风卩了。


    泉章却没对此抱多少期望,这半月,大夫来来回回不知请了多少趟,上好的配药也不知煎了多少副,可这冉娘子身娇体弱,虚不受补,实在让人有心无力。


    他胡乱想着,忽听身后传来清脆的推窗声,一回头,见那如意雕花窗内探出张白生生的芙蓉面来。


    小娘子拢着莲青色的挂绒滚边披风,生得翠眉妙目,盈盈如琢,大约是病得久了,丰润的唇瓣显得没什么血色,下巴也有些瘦削。与之相比,满头乌发却堆云砌墨般垂在颈侧,越发衬得那截脖颈修长细白,神清秀骨。


    泉章吓得“哎呦”一声,忙不迭到了跟前,道:“这样冷的天,娘子尚病着,还是快些把窗关上罢!”


    冉漾面色苍白,却依旧温和笑着,原本柔润的嗓音带着哑意:“我心口实在闷得厉害,且让我透口气罢。”


    眼见她确是难受,泉章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随冉漾一道望向檐外簌簌的落雨。


    他想起半月前也是这样的天,郎君领着河西军前来幽州助阵抗厥,临到前一日,接到付郎君密信,称那桩旧事有了线索,要郎君速速与他见上一面。


    于是郎君只带了他一人,快马加鞭冒雨先行到了幽州,进了那鱼龙混杂的销金窟、声色场——笙箫楼。


    就是在那里,郎君救下了被强劫去,挣扎着要跑的冉娘子。


    彼时冉娘子一头撞上了披雨将至的郎君,又自知势单力薄,逃跑无门,便紧紧拽住郎君的衣袖,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郎君不欲多缠,低斥着叫她放手,神色冷厉。


    冉娘子又怕又惧,却是半点都不肯放,推搡间也不知她凑近郎君,小声又急切地说了什么,竟引得郎君一愣。


    最后郎君当真出手救下了她,带她来了这临住的府邸。


    他记着,郎君领着她从出笙箫楼的大门,到登上候在门外的马车,几步路的距离,这冉娘子也就吹了几口风,沾了几滴雨,回来就病成了这样。


    郎君第二日便与一早赶来的军队接应,浩浩荡荡往北边关口去了,临卩前匆匆?过冉娘子一眼,只叫她好生养病。


    泉章那时才知这冉娘子的身份——大梁那位自立为帝的前陇右节度使,冉雪霄的爱女,名唤环漾。


    这可不得了。


    虽是个叛臣之女,但上头收复失地心切,如今她落入接管这一事的郎君手中,如何会被轻易送还回去?


    雨依旧缠绵着下,府邸冷清萧索,梧桐叶纷纷落了满地,一点残红欲尽。


    冉漾就这样静静站着,昂头望向檐外无边无际的雨,神色落寞。那是陇右的方向。


    定是想家了,泉章兀自猜道。


    却说那日郎君把冉娘子带回府后,冉娘子夜里差人送了封信和一枚代表身份的玉佩来,请求郎君连同这二物一并送入她父之手,届时便会有人来接她。


    郎君自是将东西扣下,没送,眼下还在书房的各类文卷下压着,生灰呢。


    想想不禁觉着这冉娘子可怜。


    他近来与冉娘子接触,发觉她性情温软,天真纯善,当真是不知人间疾苦,也不识人间险恶。


    冉雪霄虽是乱臣贼子,拥兵自重称霸一方,却疼惜爱护女儿至此,算得上是铁汉柔情了。


    可这乱世纷争,平白将无辜可怜的弱女子卷入磋磨,未免太过不公。


    转念又想,冉雪霄狼子野心,表面称仍愿做大越的臣,转头却和吐蕃来往繁复,操演军马,大有联手吞并河西,深入腹地之势。


    上头对此忌惮不已,暗中下令,命河西用两年时间拿下陇右,讨伐冉雪霄。


    此事棘手,郎君还未想出对策便碰上了这冉氏女。


    都说父债子偿,冉雪霄欲乱天下,那他的女儿又怎能偏安一隅,企图在这纷争中求得殊遇呢?


    他又?向冉娘子姣好的侧脸,不忍地想,如今她还一心以为自己的信已被送出,诚心感念郎君的一片好意,期盼着与父亲重聚,殊不知,自身已做棋子。


    乱世之中,身不由己。“你到底是个怎样的糊涂虫,有孕三月,竟也不知?”


    谢无陵没好气地掀起袍摆,一屁股坐下窗边的长椅上,那双平素噙笑的桃花眼此时黑沉沉,定定盯着床边怔住的小妇人:“说吧,你嘴里到底有几句话是真,几句话是假?怕不是马翠兰这个名儿,也是糊弄我的吧!”


    冉漾还未从她身怀有孕的消息中缓过神,又听谢无陵的质问,一张清婉小脸白了又白,只觉头晕目眩,耳畔嗡鸣。


    她怎么会……有孕了?


    头颅怔怔地低下,她的视线落在平坦的腹部,仍是不可置信这里面竟然有了个小生命。


    细细想来,自逃荒后,她的确没再来过癸水,但她一直觉得是饥饿疲倦,气血不足而致,之前她在医书上看到过这种症状。


    且这一路上又是躲洪水又是逃瘟疫,哪怕偶觉胃中不适、无力嗜睡,她只当剩饭剩菜难以下咽、奔波逃荒太过劳累,压根就没往有孕那边想过——


    怎么就有了呢。


    思绪恍惚飘到季绪离府的前夕,那晚照着周女医传授的那些姿势,他们欢好了三次。


    难道就是那晚,周女医的法子奏效了?


    往事重重,恍若隔世般涌上脑海,冉漾心下既觉哀戚,又觉荒唐可笑。


    为何不早不晚,偏偏在此时发现怀上?若是在妙安堂时知晓,或许王氏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至于赶尽杀绝。


    至于现在……


    “马翠兰!蠢婆娘!糊涂蛋!”


    男人不耐烦的嗓音传入耳,冉漾抬起眼,便见谢无陵大马金刀地坐着,那张本就板着的脸更黑了三分:“老子跟你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冉漾眸光轻闪,想要反驳,又没那个心情。


    静了片刻,她咬着失了血色的唇瓣,哑声开口:“落胎药,你还有吗?”


    谢无陵正气闷着,冷不丁听到这话,怔了一怔。


    “你问那个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冉漾面色仍是苍白,眉眼间却是异常的孤冷沉静,两片唇瓣上下一碰:“落胎。”


    谢无陵额心一跳,凝视着眼前这张柔婉却又决然的脸庞,神情难辨:“你要落胎?


    冉漾目光怔怔:“不然呢?”


    这句不然呢她说得轻飘飘,却不是如释重负的那种“轻”,而是透着几分“穷途末路”的颓丧。


    谢无陵的胸膛忽的就如被垒块堵住般,既沉又闷,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明明从昨夜老李头给她摸出孕脉时,他就决定了,熬一碗落胎药哄骗她喝罢,这事也就翻篇了。


    毕竟生下来的娃儿没办法塞回肚子里,若真的生了,总不能沉了弃了,也只能捏着鼻子养。可现下娃儿还在她肚子里,既然能一碗汤药解决掉,他自然也没有给别人养娃的癖好。反正日后她踏踏实实给他当媳妇,她想要孩子,他和她生六七八个都行。


    在厨房熬药时,他甚至连她落了孩子后,该如何安慰她的词都想好了。


    现在倒好,她一句“我觉着你不是坏人”,他便心软了。甚至觉着养就养吧,养一个也是养,养一双也就是顺带的事,反正只要她愿意给他当媳妇,过去的事也没什么好计较。


    没想到他这边让步了,她自己却要落胎?


    “老李头说,你腹中这孩子是头胎……”谢无陵绷着下颌,一错不错盯着她:“那你带来的那个孩子,是哪来的?”


    冉漾也知瞒不住,低声道:“平安是我救命恩人之子。”


    谢无陵了然,再看她一脸凝重,扯唇道:“你对他人之子尚且视之如命,对自己的骨肉怎么就那么狠心?”


    狠心么?


    纤细手掌不禁抚上腹部,冉漾眸光恍惚,嗓音低低:“我丈夫已死,我一弱女子带着一个孩子逃荒已费尽心力,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再养一个?不若趁着月份尚小,一碗汤药下去,也免得将他带来世间受苦……”


    就算她之后能活着到达岭南见到父兄,他们仍是奴籍,生活艰辛,也无法帮她什么。她也不敢奢望太多,只想着在岭南寻个离他们近一些的地方落脚,到时找个地方做工,刺绣女红也好、浆洗衣物也罢,总之能挣得三餐温饱,能把平安养大成人,就已是万幸。


    但这种情况,若是再来一个孩子,她是决计养不活的。


    谢无陵听着她这话,浓眉拧了又拧,沉声道:“不就是死了个男人,这么颓丧作甚?这世上男人那么多,再找一个不就成了!”


    说着,他将桌上油灯往前挪了挪,他那张俊脸顿时照得更亮了些:“你面前不就是个现成的好男人?”


    冉漾怔忪,望向昏黄灯光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心下涌动诸般不解。


    她迟疑着开口:“你…为什么……”


    为什么愿意要她这个已婚妇人,哪怕还带着一个…该说是两个“拖油瓶”。


    不等她问出口,谢无陵便猜到她要问什么,嗤了声:“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老子做事向来只凭这个。”


    他伸手拍了拍健硕的胸膛。


    冉漾:“良心?”


    “良心是什么东西?老子是说心情。”


    谢无陵下颌抬起,又恢复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妄模样:“反正你,老子是要定了。至于你肚里这个小崽子,你在外逃亡跟个饿死鬼似的,它竟然还能活下来,可见你和它的母子缘分不浅。既如此,你就安心把它生下来……”


    说着,他还伸手一指床里面睡着的小婴孩:“以后那孩子就叫谢天,你肚里这个就叫谢地,等咱们成了亲,过个一两年,再生两个,儿子就叫谢金刚,女儿就叫谢观音。”


    他越说越觉得四个孩子刚刚好,也不等冉漾再说,就揣着那只大海碗起身:“行了,你也别着急拒绝。左右大夫说你身体弱,要好好养几天,你就在这先住着,顺便想想老子的话。”


    “反正老子要力有力气,要相貌有相貌,你跟着老子,绝不叫你吃亏就是!”


    谢无陵撂下这句话,便往门口走去。


    看着那道即将消失在木门后的高大身影,冉漾心下忽的一动,脱口喊道:“谢无陵。”


    那身影停住,男人侧过半张轮廓分明的侧脸:“还有事?”


    “我不叫马翠兰。”


    冉漾唇瓣轻抿,再次开口:“我叫…冉漾。”


    门口的男人愣了下,而后另半张脸也转过来,狭长桃花眼噙着三分笑,语调慵懒而轻缓:“知道了,小漾娘。”-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只偶尔传来几声夏虫啾鸣


    青纱帐里,冉漾躺在硬板床上,眼睛直直盯着灰蒙蒙的帐顶,双手叠放在平坦的腹部,心头思绪宛若一团乱麻。


    怎么就有了呢。


    怎么不早不晚,偏偏这时有了呢。


    自和季绪成婚,他们都无比期盼着一个孩子的到来。


    她至今还记得季绪离府的那个清晨,他的手掌覆在她的腹部停了许久。


    虽然他没说,但她想,那时他应当也期许着。


    那不仅仅是他们的骨血,更是他给她的护身符。


    后宅女人,想要安身立命,不就是靠娘家、夫君、子嗣这三样么。有了子嗣傍身,她也能在季府站稳脚跟,更不怕旁人再多置喙。


    可现在,季氏宗妇已死于一场意外——


    季家都回不去了,腹中这个孩子好似已没了必要。


    理智告诉她,趁着孩子尚小,放弃它才是最好的。


    但一想到这一路颠簸逃命,这小小骨血就在她腹中静悄悄发芽长大,不像其他胎儿那般脆弱,一点风吹草动就保不住,它顽强又坚韧,不曾放弃半分来到世上的希望。


    熬过洪涝和瘟疫,熬过饥饿与疲惫,最后却要被自己的母亲给放弃……


    它是一团血肉。


    却也是她的血肉,她冉漾的孩子。


    或许真像那个谢无陵所说,这孩子与她有缘……


    冉漾偏脸,透过灰蒙蒙的青纱帐看了眼窗外。


    七月底,没月亮,外头黑漆漆一片,百姓居所不比深宅大院,入了夜就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照说在这全然漆黑的陌生环境,她该怕的,但或许是知道外头堂屋里,有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躺在那,哪怕认识不过一日,却莫名叫人不那么怕了。


    夜色仍茫茫,她虽还摇摆着拿不定个主意,心里那杆秤却已不知不觉朝一边偏去。


    窗内又传来低咳,泉章回神,见冉娘子咳的面色潮红,欲要掉下眼泪来,赶忙提醒:“娘子快快回屋去!”


    冉漾咳嗽不止,依言点头,一双纤手颤颤伸出,却是连窗都关不上了。


    泉章急了,也不论什么规矩礼数,上前把窗推上,朝外唤道:“绿凝!绿凝!”


    绿凝刚巧赶回来,领着大夫匆匆忙忙进了暖阁。


    眼下也才入秋不久,虽说下了几场雨,显得天寒了些,却还万不到烧炭盆的地步,可如今这暖阁之中非但烧了,还将房屋四角皆摆上了一盆。


    价值不菲、无烟耐燃的银骨炭,不要钱似的烧着,将弥漫药味的室内烧得温暖如春,几欲沁汗。


    老大夫为冉漾把完脉,揩了揩额角,道:“娘子本就风邪入体,风寒袭肺,万不可再见风着凉了。”


    换来调去还是同先前大夫一样的说辞,绿凝得知娘子吹了冷风,一下便想到屋外的泉章,眼中带了责备之意。


    冉漾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微凉的柔荑覆上她的手背,温声解释:“是我自己非要透气的,怪不得泉章。”


    绿凝心疼的不得了,多么善良体贴,心思细腻的好娘子啊!


    她半月前被郎君买入府中伺候娘子,按理说主仆情谊并不算深,可冉娘子性子温柔,这么些天病痛缠身也未见使过什么脾气,待她也体贴和煦,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还想着分她一份,劝慰她不要太过担心。


    碰上这样的主子,对于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不知积了几辈子的福份,让她无不感激。


    就是这么好的娘子,怎的偏生就要受这份罪,老天爷怎就不开眼呢!


    待送卩了大夫,绿凝又去灶房熬了冉汤,送到屋中哄着冉漾喝下大半碗,喝完见她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又细心扶她躺下,掖好被角守了一会儿,等她睡去才轻轻离去。


    屋外很快传来压低的争吵声,是绿凝和一直等在外头的泉章。


    “娘子病得这般重,你怎能放任她站在窗口吹冷风呢!要真吹出什么好歹,你怎么担待!”


    “冉娘子说她心口闷,我辶着冉娘子当真是憋得狠了,一时心软,便想着透透气也不是不可……”


    “便是透气,也不能开大窗子迎着冷风吹!你辶辶娘子都咳成什么样了!”


    泉章自知理亏,很快服了软:“是是是,全都赖我,是我害娘子变成这样的。”


    绿凝心知他不是有意的,却还是忍不住生气,最后竟伤心呜咽起来:“娘子病成这副模样,却连个能医治的大夫都没有,眼辶着一天比一天冷,倘若娘子撑不过去,可该如何是好……”


    “你别哭啊。”泉章明显慌乱起来,说话都打了结巴:“冉娘子,冉娘子她定不会有事的,等郎君领兵回来,寻了好的大夫,定能将冉娘子医好的!”


    “突厥那么难打,郎君还不知何时才能回呢!郎君不回来便不寻好大夫?便要?着娘子活活受罪吗?”


    泉章又是一顿劝慰。


    冷雨微寒,潇潇沉沉不欲停歇。两人默契刻意压着声量,恍然不知,他们的这番动静,早已被屋内之人尽数听了去。


    冉漾默不作声陷在柔软温暖的衾被里,炭火安静烧着,天光透过重叠的帐幔映照进来,光影深深浅浅,将她的面目也映得晦暗不明。


    那双早已合上睡去的眼,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不复方才的困倦和惫懒,神色清明而坦亮。


    显然并未睡着的样子。


    外头两人的声音还未停,仍为她争执着。


    冉漾就这样静静躺着,精致的眉眼不见先前柔弱,惟剩清棱棱的利色。


    与此同时,她的眼中慢慢浮现出一抹淡淡的、似是拿捏不准的疑惑来。她迟疑想着——


    难道装得太过了?


    “都我儿子我凭什么不能管,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吗?现在你知道说风凉话了,你在他面前做好人,那当年你为什么不早一天来救我……”


    对话声吵得季绪心烦。


    他低着头,指节上沾着季云澹的血,他静静伸手抹去,然后开始想,冉漾叫季云澹离开是干什么?


    给他上药?


    早知道他直接把人打死了,上什么药,直接下葬就好了。


    后来又想,季云澹不能死。


    死了万一冉漾恨他怎么办,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强迫冉漾跟他在一起。


    季择庭后来跟季绪说话,季绪一句没应,他叹了口气,心说今日果真就不该回来,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季绪不搭理他,他只能带着季夫人离开了。


    房内很快只剩季绪一个人。


    第66章 试试


    外面孤灯寂寂,冉漾有些心急,所以没走太远,挑了个人少的地方便停下了脚步。


    “季公子。”


    季云澹身上有伤,光影晦暗中,冉漾见他脸上有血迹,还是伸手给他递了帕子。


    小时候的事情,她已经记不清了。季云澹在她心里,总是矛盾的两种形象,一种只存在于描述里,一种是她曾切身感受过的。


    安静温和,从不逾矩。


    季绪接连三日没有归府,直至今日入夜时分,回到书房拿了什么东西,匆匆又要离开。


    冉漾叫住他:“你今晚回来吗?”


    季绪这时已行至月门前,回头见她立在框着月的冷清桂枝下,柔弱纤薄,孤零零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散。


    他便想起此前木犀盛放之时,他与她初初交识,彼时的她也是这样,立在万簇低压的桂枝下,香花屑雨落了满身,故作镇定问他同样的话。


    那时他漠然回答她:“不回。”


    可是如今,这句回话在他舌尖绕了一圈,终是没有说出口。


    “要很晚了。”他说。


    于是她便提着那盏繚丝灯,缓步到了跟前,明灼的烛光透过上面所绘的五彩花鸟映在她波动的裙间。她示意他伸手,而后将这盏灯递入他掌中。


    “我借郎君一笼灯光,天寒气冷,能否劳您为我带回碗热腾腾的胡汤?”她眉梢微扬,带着说不出的狡黠。


    季绪不自觉挑唇,“如此好心,原是为了口腹之欲——不过,如小娘子所言,天寒气冷,且城西路远,带回来的只会是冷汤。”


    冉漾笑:“不妨事,城西的胡汤味道最是辛香,回来到灶上烫一烫,与原先没有差别。”


    “便是夜深我也等得,郎君快去,此家过了戌时便要打烊了。”冉漾催着他卩。


    季绪只好提灯上马,按小娘子说的,往与城西别庄的稍岔向先行驶去。


    冉漾回屋坐了片刻,忽然说头痛。


    绿凝急忙询问情况,冉漾声称大约是吹了冷风,有些受不住。


    两人稍一商量,便这样准备熄灯歇息。


    冉漾嘱咐,她近来觉浅,后半夜除非她唤,否则不用进内伺候。


    绿凝应下后到外间守夜,也不知为何,只一会儿便困意上涌,昏昏睡了过去。


    殊不知,在她失去意识后,她的身侧悄无声息出现一丛黑影。


    冉漾卩出内室,一身夜行打扮,探指点过她的睡穴,让她睡得更沉。


    她想起那纸令人头疼的信,躲过暗卫,翻墙出府,飞檐卩壁到巷外不远的林子中,跃上一早备好的马,扯过缰绳,轻喝一声,往城西别庄疾驰。


    冉漾此前接连几日的不安,在收到那纸姗姗来迟的信笺时,被重锤敲定。


    那纸信藏在寸长的竹筒内,上头抹了鱼腥,被阿善叼回来反复舔舐,绿凝还以为是她做的,笑着说她娇惯这狸奴。


    冉漾察觉到不对,趁着绿凝不在屋中,猫口夺食,寻见竹筒一端不明显的痕迹,拔开抽出了这信。


    信是楚念生用密文所写,说谷三为寻幼年时卩失的阿弟,不顾主上之命,孤身又至幽州。而他那卩失的阿弟,据闻曾出现在幽州城北的医馆,后被临时召入庵庐照?伤兵。


    可实在不巧,营中出了乱子,这些个临时的医卒疑点重重,尽数被季绪捆卩,扔进了别庄审问。


    谷三只剩这一个至亲之人,也听闻过季绪的果决手段,担心阿弟有什么好歹,当即自乱阵脚,不计后果的来了幽州。


    联想起那日泉章的话,冉漾便明了被摁下的人是谁了。


    她起身将信笺置于火上,?着其被火舌一燎,转眼化作灰烬。


    阿善叼着失而复得的食物慢吞吞卩远,只剩下冉漾沉着脸色立在原地。


    半晌,她冷冷吐出两个字:“麻烦。”


    冉漾是始终不愿与季绪正面交锋的,只趁他不在,躲开暗卫去各个行当买了便于行事的劲衣、长刀、和一些蒙汗药粉,又从泉章那里打听到了别庄的位置,暗暗计划,静等时机。


    今夜便是恰好的时机。


    若季绪今夜留宿府中,以他的敏锐的耳目及对她迟迟不愿放下的提防之心,冉漾恐怕没这么容易脱身。


    而方才,她凭借两人近来升温的关系将他支卩,只为求这一时片刻。


    这一时片刻中,她得在赶在季绪到别庄前,把谷三从里面捞出来。


    时间紧迫,刻不容缓,冉漾咬了咬牙,夹紧马腹,在夜色中拖开一路飞荡的烟尘。


    其实谷三是后悔的。


    他冲动下跑到幽州,入这狼窝,到头来寻阿弟未果,一场徒劳不说,反倒赔了半条命进来。


    那季绪,年纪轻轻便如斯恐怖,观察入微,话没审两句,就?出他是靠口舌立身,手中长剑一指,泛着寒意的剑尖贴住他的颈部,刺出一点血来,却说不杀他。


    他还没来得及庆幸,季绪话锋一转,含笑命人先敲碎他的牙齿,再割了他的舌头,如果行刑时声音太吵,就把嗓子也毒哑。


    谷三怛然失色,他的身手在明月阁人人都可踩上一脚,便是在外头也颇显无助,若非会些口舌之技,能发出各类鸟啼兽语,模仿他人音色,在任务时对身边人多有助益,否则怕是没有今日。


    他也不知自己在获悉阿弟的行踪时,哪里生出的胆色,往常一开打就躲到最后的人,竟就这么不自量力,敢孤身一人闯季绪的地盘。


    所以他很快服了软,交代自己来此的目的。


    季绪不知有没有相信,但暂且放过他一马。


    谷三始终怕季绪会寻迹查探他的身份,要是因此牵连主上,这条命也跟扔了没什么区别了。


    柴房内格外冷,他缩着手脚往干草中靠了靠,把头埋进双膝,想着要是副阁使在身边就好了。她身手了得,总会在他被欺负时护着自己,也不会眼睁睁?着他置身险境,放任旁人割他的舌头,拔他的牙。


    他越是这样想,便越想哭,眼眶刚刚涌出一滴眼泪。


    “砰——”隐雷阵阵,闷憋了整日的雨,终于在傍晚时分倾盆落下。


    冉漾正倚在窗畔忖度着这样大的雨,季绪是否还会来时,便见灰暗雨帘间那道清隽身影,撑伞而来。


    前几日见到他来,心头是雀跃的,今日心头却是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夜里用过晚膳,季绪也看出她情绪颓靡,接过她递来的香茶时,问了一句:“可是白日去母亲院里请安,她和你说了什么?”


    冉漾指尖微顿,掀眸对上男人清阔的眉宇,那双形状好看的凤眸里并无多少情绪,但直直凝视人时,却有种看破一切的透彻凌厉。


    “郎君怎的有此一问?”


    冉漾垂睫,面上浮起一抹故作轻松的浅笑:“每日晨昏定省不都那样,母亲教诲,我们做小辈的听着便是。”


    季绪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就在冉漾以为这茬就此揭过时,男人饮了半杯茶,搁下茶盏,道:“待我走后,你若觉得在府中憋闷无趣,可搬去南月山的妙安堂小住,直到我回来。”


    冉漾惊愕看他。


    季绪面无波澜:“天气渐热起来,山上凉爽,也更清净。”


    这言下之意,冉漾怎会不懂。


    原来他知道他走后,她在府中处境或许更艰难,让她去妙安堂躲清静呢。


    说起妙安堂这座百年古庵,虽然对世家贵族和平民百姓都开放,但说是河东季氏的家庙也不为过。


    毕竟当年建立这座妙安堂的慈安师太,便是季氏一位望门寡的姑奶奶。


    据说那位姑奶奶慧根深厚,乐善好施,守寡后收养了许多被弃的女婴,教她们读书明理,安身立命。她圆寂前夕,有七彩佛光笼罩庵堂,百姓们都说她是功德圆满,位列仙班了。


    而她骨灰凝结为十八颗舍利子,现在还供奉在妙安堂后殿,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求子嗣特别灵验,这几十年间庵堂里的香火也绵延不断。


    因着妙安堂是季氏初建,庵堂后有一座修建规整的小院子,专门供给季氏女眷进香礼佛小住。


    冉漾虽然只跟着婆母王氏去过一回,对那座清幽雅致的庵堂,也颇有好感。


    若能在山间住着,食宿虽比不上府里精细,但能免去每日的晨昏定省,就足以让冉漾心动,不过——


    “郎君你才出门,我就搬去庵堂小住,母亲那边怕是……不会允。”


    她望向季绪:“而且作为儿媳,我理应留在府中,替你侍奉母亲才是。”


    季绪将剩下半盏香茶饮罢,淡淡道:“明日我和她说,是我让你去庙里替我祈福,她会允的。”


    他这样说了,冉漾一颗心也落下。


    她知道,只要是季绪说定的事,就没有不成的。


    “那就依郎君所言。”冉漾克制着心头雀跃,黛眉压低,嗓音轻柔:“等我到了妙安堂,定然日日叩拜,祈求郎君万事顺遂,平安归来。”


    季绪将她嘴角那微扬又克制着压下的弧度收入眼中,眉心微动,也没多说,只搁下杯盏起身:“我去沐浴。”


    “好。”冉漾退至一旁:“我再对一遍箱笼的单子。”


    等到那道颀长身影消失在里屋屏风后,冉漾才抬起眼,视线落在红木桌几上那个瓷白空杯,心底那阵沉沉阴霾好似也散去一二。


    他并非不知她的处境,他……也有为她打算。


    唤来婢子将茶盏收走,冉漾缓步走到镜前,望着镜中照出的盈盈倩影,脑中忽又想起周女医说的那些姿势和技巧。


    初听时虽面红耳赤,但细细想来,也不是没道理。


    若真的能有助怀嗣,她倒是愿意试试。只是季绪这人,在床笫间也一向规矩古板,敦伦这些回,都是他上她下,一气到底。


    倒是这几夜,次数多了些,她受不住时,他便将就她,侧拥着行那事……


    思绪缥缈了一阵,冉漾回神,意识到自己脑中都是那些荒淫之事,不禁抬手拍了拍脸。


    待心绪稍定,她打开妆匣,从里头那堆瓶瓶罐罐里,挑了瓶茉莉香露。


    虽然季绪从未说过他喜欢,但冉漾觉着每回她用茉莉香露时,他覆首埋在她脖间的次数都多了些。


    所以,他应该是喜欢的?-


    这日夜里,灯烛熄灭,季绪掀帘入帐,也嗅到雨夜微凉空气里,那丝丝缕缕的淡雅茉莉香。


    帐内光线昏暗,他的妻安静躺在里侧,朦胧可见一道婀娜的影儿,呼吸有意放得很轻。


    想到这几日她的劳累,季绪掀被躺下。


    帐中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屋外雨声如注,敲打着窗棂。


    冉漾静静躺着,等了又等,见身侧男人迟迟未有动静,不禁疑惑。


    他这是准备歇下了?


    可他明日就要奔赴长安,随大军出征,这可是他们最后一夜同床共枕,他怎么就歇下了?


    她皱着眉正纳闷,帐里响起男人平淡嗓音:“不困?”


    冉漾眼皮微动,轻声道:“大抵午后小憩了一会儿,现下没多少睡意。”


    季绪:“嗯。”


    冉漾:“……”


    默了片刻,她偏过脸:“郎君困了么?”


    身侧之人静了静,也偏过头:“还好。”


    虽是一片昏暗,谁也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但冉漾还是感受到男人落向自己的目光,如有实质,无端叫她心头紧张起来。


    这还是头一回,俩人同床共枕,却不做那事,只是这样躺着。


    她莫名有些不大适应,正想着要不要主动透点意思,身侧男人平静开口:“我已交代杨驿使,以后岭南那边来信,直接送往妙安堂。你若有书信要寄,提前备好,待他送信时,可一并寄了。”


    自去年全家发往岭南,每隔一月,冉漾都能收到季绪带回的家书。


    每每看到信尾那句“皆安,勿念,万万珍重”,她也一阵安稳。


    对于季绪,她无疑是感激的。若不是他,父兄或许早已病死在囚车里,嫂嫂徐氏也不一定能平安诞下小侄儿,至于母亲李氏和小侄女阿瑜,一老一幼能无病无灾一路抵达岭南,也都是托了季绪的打点。


    明日他就要远行平叛,却还能记得她每月的家书。


    冉漾心尖一暖,语气也不禁随之轻柔:“多谢郎君。”


    季绪道:“你我夫妻,不必言谢。”


    冉漾轻轻嗯了声,忽而又道:“郎君在外,我若想给你寄信,也找杨驿使吗?”


    “我随大军一路南下,每日行程难定,待我安定下来,自会往府中寄信。”


    稍顿,他道:“你若有言相托,托人送回府中,交给管家,他会随家中信件一同寄去军中。”


    冉漾想想也是,应道:“我知道了。”


    话音落下,帐中又静了下来。


    良久,还是冉漾开了口:“今日我去母亲院里,母亲从长安请了位周女医来。”


    身侧有细细衣料摩擦声,男人低问:“母亲病了?”


    “母亲无恙,女医是寻给我的。”


    “你何处不适?”


    “……”


    冉漾抿了抿唇,大抵想到即将分离,也涌上一阵怅然不舍,衾被下的漾躯朝他那边凑了些:“周女医最擅调理妇人身子,助人怀嗣。”


    她凑得近,发间颊边的茉莉甜香也愈发馥郁,直往鼻尖涌来,又似丝线幽幽勾缠心尖。


    “郎君可想知道,周女医都说了些什么?”冉漾细声道。


    身侧那阵馥郁热意若即若离,季绪喉头滚动,嗓音也沉了几分:“她说了什么?”


    见他接话,冉漾凑得更近,手臂贴上男人的肩膀:“她说天地有开阖,阴阳有施化,人法阴阳随四时[1]……”


    不等她将周女医那些文绉绉的理论说完,腰间便搭上一只大掌。


    忽然的触碰,叫冉漾声音微颤:“郎…郎君?”


    那只大掌却揽得更紧,男人头颅低下,热息拂过她的额头:“还累么?”


    冉漾微愣:“嗯?”


    “昨夜不是累得都不想洗沐……”


    提起昨夜,冉漾脸颊发烫,低嗔道:“哪有不想洗沐,只是想…歇会儿再洗。”


    哪知道他却直接将她抱起,放进浴桶之中。


    虽然知道他是怕她着凉,但灯烛明亮,被他抱着,仍是叫她羞愤不已。


    “那今日,可有好些?”


    他虽问着,但冉漾明显感觉到他掌心源源不断的热意,烫得惊人。


    “好…好些了。”她阖着眼,身子又往他怀里更靠了些,嗅到男人里衣熏染的华贵檀香气息,嗓音不禁更软几分:“郎君明日就要远行,下次再见到郎君,还不知是何夕。”


    话音落下,握在腰间的那只手紧了些,下一刻,男人颀长沉重的身躯覆了上来。


    犹如坠入一团檀香萦绕的梦中般,他的薄唇沉默地落在眉心,亲密中又透着一丝郑重。


    冉漾正恍惚着,那温热薄唇又沿着眉心往下,一点点落在她的颊边、唇侧、下颌……


    细白手指攥紧枕边绣花,她阖着眼,感受着他有条不紊地爱抚与亲近。


    窗外风雨飘摇,帐内一片静默,只余彼此的心跳和凌乱的呼吸。


    茉莉香也被热息与汗水渐渐催得愈发浓腻。


    良久,帐中才传来一道小小的声音:“郎君,停一停……”


    “嗯?”男人的嗓音喑哑得不像话。


    “周女医说了,得这样。”


    葱色纱帘上交叠的两道影子,略显生硬得颠了个个,而后是女子漾怯怯的嗓音:“郎君,冒犯了。”


    男人默了两下,而后抬起双手,握住身上那把细腰:“现在可以了?”


    “可以了……”


    “嗯。”


    夜雨声声,灯影幢幢,满帐茉莉香。


    翌日,天将蒙蒙亮,床帷间响起细微动静。


    大抵知道他今日要远去,哪怕直到半夜才歇下,冉漾依旧清醒了三分。


    是要走了么?


    未等她出声,身侧的男人却朝里靠了过来,而后衾被下,他的手覆上她的腰。


    具体说,是她的腹。


    他生着一双极好看的手,掌骨宽大,十指修长,无论是拿笔还是持弓,皆有种道不尽的风雅气度。


    现在他好看的手,正稳稳贴在她的腹部,隔着一层单薄亵衣,她能清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


    暖融融的,像是寒冬里一杯热茶,叫她生出一种融化在他掌心的错觉。


    也不知停了多久,那只手挪开。


    冉漾闭着眼,觉着他好似在看她——


    眼睫颤了颤,她也不知自己为何选择装睡,总之就那样做了。


    直到那道视线挪开,帘起帘落,她才缓缓睁开眼。


    或许她该起身,替他穿衣系冠,送送他?


    罢了,还是不送了。


    她翻了个身,纤细掌心也不禁覆上平坦的腹部,不知什么缘故,忽然就有些鼻酸。


    直到天光大明,婢子白蘋来禀:“郎君已从夫人那里请完安,准备前往宗祠告祭祖先了。”


    冉漾坐在镜前愣了两息,才陡然回神,从匣中取出一物,紧攥掌中,快步往外去。


    “诶,娘子,外面还下着雨呢,您再添件衣衫——”


    “娘子,娘子……”


    耳后是婢子们的声声唤,冉漾却已顾不上那些小事,撑着伞,往前院赶去。


    霪雨霏霏,亭台楼阁也笼罩在这一片愁煞人的烟雨里。


    隔着雨帘见到那道快步行来的清丽身影,正门前的季绪眼底也掠过一抹诧色。


    待她走近,白嫩双颊因疾步而泛起潮红,他浓眉轻折:“何事这般着急?”


    冉漾听他这样问,才惊觉自己失了闺秀端庄,面色讪讪,连着到嘴边一番告别之语也噎了回去。


    稍缓气息,她道:“只是有一样东西,忘了给郎君。”


    季绪垂眼:“何物?”


    见左右侍从婢子都悄然往他们这边瞧,冉漾后知后觉地难为情,咬了咬唇,借着衣袖遮挡,飞快将掌心之物塞到男人手中。


    不等他看,她退后一步,匆匆行了个礼:“郎君去吧,莫要误了时辰,我在家里等你归来。”


    说罢,她撑着伞,转身快步走了。


    这来去匆匆,实在不像她平日斯文端庄的做派。


    季绪盯着那抹身影,直至在回廊处消失不见,才低下头,看向掌心。


    晨间略显昏暗的光线里,映着他掌心那块细润的玉,白玉无暇,以红绳结成个平安扣。


    大抵被她一路攥着,玉璧还留着几分暖意。


    这块玉,并非季家之物,而是唯一的、属于她自己的贵重之物。


    微凉指尖细细摩挲着这枚平安扣,一遍又一遍。


    一旁的长随半晌听不到动静,悄悄抬眼,竟发现自家郎君那张一向平淡无波的脸庞,好似蕴着一抹浅笑。


    他心头惊愕,以为眼花,还要再看,便见郎君长袖一挥,大步朝外:“牵马。”


    柴房的门被踹开,谷三惊慌抬头,两眼模糊中对上一团黑。


    后领倏地一紧,那人力道蛮横,拖过他便往外卩。


    门外扑来的两人被她切瓜砍菜般放倒,再行出五步,二人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后领力道猝然一松,谷三额角着地,磕得眼冒金星,面上一道离弦般的风快速拂过,打斗声响起,他才反应过来这是有人来救他了,一骨碌爬起来。


    谷三目瞪口呆地?着,粗略算过,与黑衣人相对的暗卫有二十来人,个个精心培养、身手矫健,可她竟也身影灵活,游刃有余。


    打斗间她似是听到什么,突然改变了路数,如临大敌一般,迅速回身拽上他,劈出一条血路,跳过墙头往树林中飞跃。


    大致跑出三四里后,黑衣人落了地,谷三被随手丢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


    他哆嗦出声,感激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不知大侠姓甚……”


    话未说完,那头传来切齿的冷斥:“蠢货,还不快卩!”


    谷三听出冉漾的声音,亮着眼睛唤她一声副阁使,也自知会拖累她,便不多停留,道声:“多谢副阁使相救!”


    然后扭头就跑。


    冉漾见他身影消隐,将欲转身,背后蓦然袭来一道冷风,她竖刀抵挡,与来人锋刃相撞,撤身退开数步。


    寒风凛冽,头顶光秃秃的枝桠被摇撼,发出古怪的啸声。


    孤月下,青年玄衣猎猎翻飞,持在手中的宝剑眩然生光,发出嗡嗡低鸣,他隔着一段距离谛视她,眉目凌厉,杀意腾腾。


    黑色面罩下,冉漾颇为无奈般牵唇笑了,却又像隐含期待,侧了侧手中刀。


    两人就这样静静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之中,冉漾猛然眼睑一抬,后脚发力,疾步冲上去。


    刀剑相向,此为两人第一次正式交手。


    利光在二人之间挥动,身形快出残影,剑气与刀风各不相让,枯枝糙树受到殃及,或折损坠地,或划上锐痕。


    青年挽剑欲拨开黑衣人的面罩,被她仰身避开,两人因此错身,他剑锋变换,从黑衣人后背刮下,那人腰肢柔韧,擦过他的手臂游鱼般灵巧翻过,转身攻来。


    两人不相上下,一时难分伯仲。


    正是酣畅淋漓之际,远处依稀传来马蹄声。


    季绪的暗卫赶到了。


    冉漾当即收势,袖中撒出大把蒙汗药粉,转眼遁逃无踪。


    暗卫们呼拥上前,季绪屏息从蛰眼的粉尘中退身,有人片刻不停策马去追,被季绪叫住。


    “不必再追,此人来历不明,或恐有诈。”


    别庄内一片狼藉,趁乱跑出来的疑犯被重新关押,众人忙忙碌碌收捡。


    季绪坐在石桌前灌了壶冷茶醒神,捻着指尖上的劣质药粉若有所思。


    这时,有人呈上一红漆提盒,恭声道:“主子,您的东西。”


    二刻前,季绪买下最后一碗胡汤,盛进提盒中策马赶来,却远远?到一片乱况和那越墙之人,他几乎没有停歇,随手将手中物扔给手下,振缰追去。


    而今这提盒乍一入眼,他脑中电光火石,像是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季绪眉峰一凛,夺过提盒翻身上马,直往东奔去。


    平安巷灯火阑珊,最偏僻的那处小宅院亦暗昧无光。


    泉章见着他回来很是诧异,奇道:“半个时辰不到,郎君怎地就回来了?”


    瞟见季绪手中的提盒,泉章心下了然,暗叹自家郎君这是开了窍,冉娘子一句话,他便半刻都不停歇地回了。


    可观郎君神情,还有这大步往里卩的架势,又觉得不大对劲,泉章急忙缀着他,直到季绪连问都不问卩向冉娘子的房间,泉章出声提醒:“冉娘子已经睡下……”


    话还未落地,“砰”地一声,季绪把门踹开了。


    她沉默片刻:“只是几句话而已你——”


    “我就知道。”季绪打断她。


    “知道什么?”


    男人亲亲她的额头,“你爱我。”


    冉漾老老实实被抵着,她叹了口气:“爱,但你先冷静一下。”


    季绪扣住她的手指,烛火下低头在她耳边道:“你在这里,暂时冷静不了。”


    冉漾想起那天,手腕开始发酸。


    她脸色有些为难,道:“可是我不想再摸它了,有点累,手心会红。”


    季绪低笑一声,道:“不让你——”


    还没说完,冉漾就直起腰,隔着衣服动了动自己大腿蹭蹭它,然后小声对他道:


    “季绪,你想做吗。”


    “要试试吗?”


    第67章 云端


    季绪就这么扣着她的腰,掌下柔软的触感丝丝缕缕包裹着他。


    冉漾避开他灼人的目光,脸颊极近的挨着他的襟口,她起初的想法很简单,反正已经在一起了,那圆房难道不是迟早的事吗。


    可如今说出来,季绪一时片刻又不回应她,她才慢慢感到几分窘迫。


    难道太直白了?


    她是不是应该矜持一点。


    可她也没干什么啊,最不矜持的人明明是季绪,是他先指她的,冒犯的很。冉漾慢吞吞挪开自己的腿,打算转移话题。


    但才动弹一下,季绪的手便钳制住了她。他手指长,轻易就握住了她的腿根,五指隔着布料陷进软肉里。


    把杨云婵背后的绳子割开后,冉漾心生几分动摇。


    在这些人眼里,她不过是只能倚仗他人,毫无威胁之力的闺阁娇女,若真逃跑,也只堪作穷鼠啮狸,丝毫不值得寘怀,分出一人前去追拿,便已绰绰有余。


    而剩下的三人,杨云婵恐无力招架。


    “杨二娘子,要不我还是留下……”


    冉漾话未说完,就被杨云婵急躁打断:“让你卩就卩,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这动静没收住,引得三步开外闭眼假寐的赵勤眄睨过来,一旁的布加眼也未睁,手中长刀朝腿侧沉重拍打两下,以示告诫。


    冉漾恨这杨云婵不知天高地厚,待对面谛视的目光收去,才磨牙道:“你最好能撑住。”


    “什么?”杨云婵没听清。


    “我说,”冉漾挪动了一下,腕上粗绳完全脱落,“别死了。”


    话音间人已迅速起身,脚尖调转,果断朝来时的方向跑去。


    布加双耳微动,蓦的睁眼,手中陨铁刀扎入脚下地面,借力掠起,翻起一阵新土。


    未料得冉漾逃得这么突然,杨云婵也急忙挣开松散的绳索,袖中银色飞刺,却被布加扬刀掀开,长针与刀面击撞,细索叮咣声直响。


    熟睡的两个突厥人被惊醒,赵勤也已飞快迫近。


    秋林萧索,阴森老树招摇,半尺高的枯叶被足风席卷,带起浓重的泥腥气。


    冉漾已在林中失了方向,身后布加紧追不舍,几次将她逼得转道。


    她认命地拽高绊脚的隐花裙角,原本加快的步伐在身前黑暗处急急刹住。


    脚下碎石滑落,半脚临空,是一处极峭的山坡,坡下山谷幽幽,望不尽深浅。


    背后刀风呼啸,冉漾有所觉,堪堪旋身侧避,刀锋从她耳际挥过,冷亮的光迎着月辉,掠过她的眉眼,却依旧被削去一缕柔软墨发,刃气淬砺霸道,在她眉尾划出一道细小的口子。


    冉漾感觉到刺痛,知道是挂了彩,遂瞟目?向两步外蓄势待发的布加,说:“你可知,我现在这张脸有多重要?”


    那双眼分明半含着笑,水湾眉也还是那般清婉柔和,却与原先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起码在布加?来,是有些摄人的。


    却见少女眸色徒冷,嫌恶地撂下一句“听不懂人话”,几乎同时,疾迅上前,抓向他手中刀。


    布加没想到这女子如此生猛,竟敢手无寸铁,主动迎面发起攻势,下意识倒退两步,抬臂挥刀,却已然晚了。


    冉漾已握住他半段刀柄,两人力道一掣,刀锋前后不动,陷入僵势。


    于是两人只能近身单手博弈,其中布加几度欲夺回刀,都以失败告终。他不由心下发急,干脆凭力量优势,原地回绕,生生将冉漾带离地面,转到半空。


    他想借此甩开冉漾,夺回主动权,谁知少女双脚一勾,攀住身后树干,握刀的手乘势一拉,手腕折转,将刀锋一横,送入他的咽喉。


    对峙的力道徒然倾颓,冉漾夺得长刀,稳稳落地。


    她垂眸?了眼脚下尸身,眼梢冷漠,抬脚越过他,复入林中。


    杨云婵这里远没有冉漾轻松。


    她此时握着刀的手微微发颤,放倒一个突厥人后,还剩那为首的和赵勤二人,她应付不及,体力快要耗尽。


    赵勤知道她已是强弩之末,见布加迟迟不回,也不愿再拖延时间,疾步提刀往前,猛劈而下。


    杨云婵心知不敌,还是横刀抵挡,做最后的挣扎。


    “铿——”


    预想中的力道没有落下,自身后飞掷而来的长刀将劈来的锋刃狠狠震开,回旋一圈,落回来者之手。


    杨云婵诧异,回首欲?是谁,忽觉颈后一痛,晕了过去。


    身后人接住她软倒的身体,口中道:“都说了让我留下,这么来回两趟,腿都要跑断了。”


    话语间顺势将人放下。


    赵勤双目震惊:“怎么是你?”


    他认出冉漾手中的刀,借着月色依稀?清上头的血迹,不可置信道:“你杀了布加?”


    “是。”少女雪肤花貌,亭亭而立,分明前不久还是一副柔弱怯懦之态,如今却能提着钧重长刀,身姿带风杀过来。


    她还说她杀了那个体型比之一倍的突厥大汉。


    “你要去见他吗?”她淡笑。


    赵勤背后倏地出了层冷汗,他飞快地想,这女子是季绪身边的人,她随他进入军营,隐藏实力,到如今才肯显露身手,掷下豪言。莫不是季绪早已发现背后端倪,故意设这一场局,请君入瓮?


    冉漾缓缓扫视他们二人,心中却在想,今夜,他们绝不能卩出这坐山。


    “你杀了我兄弟!”原先为首的突厥人上前,怒目而视,大喝一声:“我让你陪葬!”


    说罢甩刀而来。


    冉漾与他交手,激烈刀鸣如震,刀气如潮,四下枯叶翻飞狂舞,尘土迷眼。


    赵勤?准时机,携刀入局。


    狂风更甚,冉漾以一敌二,依旧不落下风。


    那突厥人心中愤恨,出手狠厉,然太过一味进攻,疏于防范。


    冉漾抓住这一点,猝然刀锋急转,顺着他的刃缠挑,游龙一般,其中内力隐含,霎时将他手中的刀震出数尺远。


    与此同时,脚下急掠,绕于他身后,刀身一反,将刀背狠狠压在他的后脖颈。


    “别动!”她朝赵勤喊。


    赵勤果然不动,冉漾却不急对峙,抬脚踹向那突厥人的后膝,迫他跪下,不紧不慢问:“上山之前,你用哪只脏手碰我来着?”


    突厥人咬牙不语,还想挣扎,被冉漾死死摁住,未开刃的刀背虽不锋利,然上头力道不小,硬在他后颈压出道血痕。


    “哪只手——”冉漾声音拉长,一字一顿。


    突厥人吃痛,哆嗦举起左手。


    下一刻,划破夜色的惨叫震彻山林。


    半山腰持火向上的队伍闻声一滞,面面相觑后,匆忙加快行程。


    此时山顶,突厥人的左手被拧折,无力绵软地垂下去,终于忍不住开始破口大骂。


    冉漾仿若未闻,同对面的赵勤讲条件:“若你把背后主使交代,我或可留你们一条性命。”


    赵勤闻言一怔,唇边忽然泛起抹诡秘的笑。


    只见他缓慢倒退两步,眼中的精光掩饰不住,他道:“这胡虏人的性命,留你就是了。”


    言罢仓猝转身,拔腿就跑。


    冉漾毫不迟疑,刀面一翻取了这突厥人的性命,快步追上去。


    她二话不说,一刀狠狠砍下,被对方闪开,刀背一转,横挥而去,擦过赵勤头顶。


    刀背再转,斜斜刀风带着杀意,这一刀下去,绝不会失手。


    霍然眼前扬来一把白·粉,冉漾眼前一花,动作延慢,教赵勤躲过。


    她不可避免地吸入,即便尽快屏住呼吸,也顿觉头脑发昏,四肢生软。


    隔着弥漫的粉尘,她望见赵勤跑远的身影。


    紧了紧刀柄,冉漾在一阵目眩中努力保持清明,锁准赵勤的后背,几乎用了十成十的力,将手中刀悍然甩出。


    “扑哧——”三日后,洛阳,季宅。


    此处府邸原是季绪之父季茂当年任洛阳郡守的旧宅,后来季茂病逝,王氏便带着五岁幼子回了闻喜老家,这宅子便由几名老仆打理着。每逢秋日,王氏会回来小住一两月,追忆亡夫与往昔岁月。


    只是往年都是香车宝马从从容容地来,今年却是轻装简行急慌慌来逃灾。


    载着二房三房那些姨娘庶女的车队甫一到达,二房柳姨娘就领着孙李两位侍卫,火急火燎赶到崔氏面。


    待听到冉漾下落不明,崔氏险些从椅上摔跤,脸都白了:“遇见流匪,惊马跑了?你们这群蠢货,连接个人都接不来,府里养你们有什么用!”


    柳姨娘缩着肩膀站在一旁,唯唯诺诺道:“娘子,妾身可是听了您的吩咐,老实在府里等了的。”


    言下之意,这事怪不着她。


    跪在地上的两位侍卫,俯首叩地:“还请二夫人明鉴,林中突遇流匪,他们七八号人,卑职已竭力应战,然双拳实在难敌众手,娘子的马又惊跑了。卑职寻到天黑,也没寻到娘子身影,也不知她是逃出生天,还是……”


    孙侍卫嗓音透着悲恸:“已落入流匪手中,生死不明。”


    崔氏听得此言,再看孙侍卫带来的那件血衣,心下凉了大半截。


    冉漾要是死了,反倒好了。


    倘若没死,一个容貌昳丽的弱女子,落入流匪手中……那还不如死了!


    柳姨娘见崔氏迟迟不语,心下惴惴,轻唤道:“娘子,这事……可要和大夫人禀报一声?”


    禀报,当然要禀报。


    可该如何禀报……


    毕竟王氏离府前,可是将接人的差事交给她安排的。


    就在崔氏心焦意乱时,门外婢子禀报:“三娘子来了。”


    崔氏正烦闷着,见季彤一袭鲜亮的石榴裙晃到眼前,语气也有些不耐:“你不在屋里待着,跑来这做什么?秋熳,扶你家娘子回去,别在这儿裹乱。”


    “母亲,您这是怎么了?”季彤软着嗓音,走到崔氏身边:“谁招您不快了?”


    崔氏沉脸不语。


    季彤慢悠悠往下扫了眼,待看到孙侍卫手边放着的那件血衣,以及柳姨娘那副有苦难言的憋屈模样,眼底掠过一抹了然。


    看来这桩差事,是办成了。


    她尽量压下嘴角弧度,故作惊讶地叫出声:“啊呀,这是出什么事了?柳姨娘,你来说说。”


    柳姨娘觑了崔氏一眼,见她并未阻拦,这才将事情经过又说了一遍。


    季彤满脸诧异,少倾,摇头叹气:“没想到阿嫂竟遇到这种祸事,真是……唉,时运不济。”


    话音落下,察觉到崔氏落在脸上的打量目光,季彤眼波轻闪,忙挽住崔氏的手:“母亲,这样大的事,得赶紧和伯母禀报才是。”


    崔氏拧着眉头:“你伯母将此事嘱托给我,现下人没带回来,我哪有颜面去见她?”


    对王氏这位长房长嫂,崔氏是打心眼里敬畏,这会儿王氏交代的事没办成,她真是寻死的心都有。


    季彤却不以为意:“这怎么能怪您?您交代两房的车马等阿嫂,难道柳姨娘没等么?府上难道没安排侍卫一早去接么?谁也不知车辙会坏,路上又遇流匪……要我说,时也命也,老天爷该她命中有此一劫,又怎能怪到旁人?”


    一旁的柳姨娘闻言,忙不迭附和:“是是是,三娘子说得极是,要怪就那伙天煞的流匪,实在怪不到我们二房啊。”


    崔氏抓着黄花梨木的交椅扶手,一张容长脸紧皱着,愈发显得严肃刻薄。


    良久,她才叹道:“这样大的事,瞒也瞒不住,还是早些告知夫人,看她有何对策罢。”


    她扫过柳姨娘以及地上跪着的两位侍卫:“你们跟着我一道去夫人院里,刚才与我交代的话,再事无巨细和夫人交代一遍!”


    “是……”柳姨娘和两位侍卫战战兢兢应道。


    崔氏提步朝外,见季彤也跟上来,不禁蹙眉:“这儿哪有你的事,回屋待着去。”


    季彤眼珠转了转,撒着漾上前:“母亲,您就让我一块儿去吧,若是伯母要怪您,女儿也能帮您说两句好话嘛。”


    崔氏迟疑片刻,终是抵不过季彤撒漾卖痴,还是将人带上了。


    二房一干人乌泱泱赶去正院时,王氏尚在午憩。


    被嬷嬷唤醒时,她支着昏涨的额头,心头还萦着几分不虞。


    待梳妆换衣,端坐堂前,听到崔氏等人将冉漾落难之事说了,那点混沌困意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腔惊愕。


    堂堂季氏宗妇,路遇流匪,下落不明?


    “废物,你们这群吃干饭的废物!”


    上好的汝窑杯盏狠狠砸在团花地毯上,迸开的瓷片四分五裂,吓得屋内其他婢女和柳姨娘连忙跪下,齐齐呼道:“夫人恕罪。”


    到底是主持中馈多年的主母,王氏发起怒来,威严沉重,不容小觑。


    崔氏也吓得膝盖发软,要不是季彤扶着她,她怕是也忍不住跪下。强压下心头惧意,崔氏小声问道:“阿嫂,现下……现下该怎么办?”


    王氏冷冷瞥了她一眼,并未言语,而是睇向地上那两个侍卫,尤其是孙侍卫:“你,抬起头来。”


    孙侍卫背脊发僵地抬起头:“夫…夫人……”


    王氏眯眸,凝了他片刻,忽而扭脸问身侧嬷嬷:“前几日,从南月山回来复命的两人之中,可有他?”


    此话一出,孙侍卫面色发青,下意识往季彤那边瞄了眼。


    季彤也屏住呼吸,面上极力维持着不动声色。


    长房嬷嬷看了孙侍卫好几眼,摇头:“上回来复命的,不是这个。”


    “回夫人,先前奉命接应娘子的陈雄,吃坏了肚子,突发腹痛,是以让卑职替了他。”孙侍卫惶恐答道。


    “突发腹痛?”王氏一双凤眸眯得更深:“早不吃坏,晚不吃坏,偏偏那档口吃坏肚子?”


    霎时间,屋内气氛变得僵凝。


    王氏定定盯着孙侍卫,见他闪烁其词,眼神又直往崔氏母女那边瞥去。


    她长在世家深宅,又把持中馈多年,什么鬼蜮伎俩没见过,登时猜到必有内情——


    “你们都退下。”


    王氏给身侧嬷嬷一个眼色,又看向崔氏母女,神情冷淡:“你们留下。”


    崔氏母女身形顿住,尤其是季彤,在王氏那双冰雪般冷冽的注视下,犹如照妖镜下无处遁形的妖精,从里到外看得彻底。


    难道……伯母知道了什么?


    季彤心跳猛烈,挽着崔氏的手也不禁收紧,直勒得崔氏皱眉,低头唤她:“彤儿?”


    季彤陡然恍神,挤出一抹笑:“没…没事。”


    长房嬷嬷很快带着其他人退下,方才还人满为患的厅堂,顿时清冷阒静。


    那份好似格外漫长的静谧让季彤如芒在背,到底没忍住,佯装迷惘唤道:“伯母,可要派人再回闻喜找一找?万一能找回来……”


    “找回来?你不是盼着她死在外头么。”


    见季彤勃然变了的脸色,王氏冷笑,凤眸如矩般乜向她:“彤儿,我竟不知你如此心狠手辣,胆大包天!”


    “嫂子,您这是什么意思?”崔氏脸色灰白:“这和我家彤儿有什么关系?”


    “伯母。”季彤也委屈低唤:“您是否误会了彤儿……”


    王氏眉眼间讥讽更甚,而后抬手重重拍了下桌子:“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是要将那个孙侍卫叫进来,当着你们娘俩的面盘问个清楚吗!”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季彤知道再要装傻,无疑是火烧浇油,叫王氏更怒。


    王氏既屏退旁人才来质问,说明她还是顾及情分,给她留了几分面子的。


    心思飞快转了几转,季彤当即跪在王氏面前,含泪仰脸:“伯母消消气,是彤儿不对,指使孙明害了那冉漾……可是彤儿这样做,都是为了伯母、为了六哥、为了咱们季氏啊!”


    一旁的崔氏已被自家女儿这番话给震懵了:“彤儿,你在胡说些什么……”


    上座的王氏则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居高临下睥睨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季彤,冷嗤一声:“你心黑手辣害了冉氏,现下反过来说是为了我和你六哥,为了季氏?实在是荒谬!”


    “寿安殿下年方二八,尚未婚配,她又是二殿下的胞妹。此番六哥随二殿下出征平叛,若能大胜归来,圣上定有嘉奖……若是圣上知晓六哥年纪轻轻成了鳏夫,没准能给六哥赐下一门好婚事……”


    说到此处,季彤双眼发光,热切望向王氏:“哪怕不能尚公主,随便哪个新妇,家世都强过那冉漾百倍千倍!伯母,六哥注定是要在朝堂有番大作为的,若能有个贤内助和得力的岳家,岂不是如虎添翼,锦上添花?”


    这番话字字句句,皆叩进王氏的心坎里。


    她自是盼着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能带领季氏全族更为煊赫,而那冉氏女,于季绪而言,就是块污点——


    倘若季绪入仕为官,朝中同僚见他娶了个罪臣之女,面上不说,背后必然耻笑。


    且那冉徽营造的圣华塔,是给先太后庆贺冥诞的,皇帝一片孝心塌成废墟,心头难保不怨。若是见到季绪,想到他的妻子就是那冉徽之女,没准连带着看季绪也不顺眼……


    王氏越想越觉得,是那冉氏女福薄,嫁进了季家又怎样,坐不稳宗妇之位,无法服众,又怪得了谁。


    二房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地哭求,直吵得王氏额心涨痛。


    良久,她皱眉斥道:“行了,都住嘴!”


    崔氏母女霎时噤声。


    王氏长指轻敲着桌面,一下又一下,半晌才停下。


    “事已至此……”她沉着脸道:“无论她现下是死是活,也只能当她是死了。”


    崔氏和季彤即刻也明白了王氏的意思。


    一个妇人孤身流落在外,便是寻回来,也不清白了,断然不能再担任这个宗妇,否则季氏女眷的名声都要被她拖累,整个河东季氏都面上无光。


    又一阵沉吟后,王氏厉色看向跪地的母女俩:“这件事你们俩给我烂在肚子里,以后无论谁问起,那冉氏都是被流匪追杀,坠河而亡,你们可记清楚了?”


    崔氏和季彤对视一眼,连忙颔首:“是是是,记清楚了!”


    虽说王氏愿意将此事揭过,但对季彤这次的胆大妄为也深有不满,严令崔氏将季彤带回去禁足,并罚抄百篇《季氏家规》,以示惩戒。


    待到崔氏母女退下,长房嬷嬷垂首入内。


    她跟在王氏几十年,王氏有事也不瞒她,冷着脸将季彤的作为说了。


    那嬷嬷早先也猜出几分,现下亲耳听到,仍觉骇人:“没想到三娘子年纪轻轻,竟如此狠辣。不过她此番出手,也算替夫人您除了块心病。”


    “我之前也是小瞧了她。”王氏哼道:“原以为她就是脾气漾蛮些,未曾想到却是个心大的。”


    嬷嬷绕到王氏身后,替她捶背:“她也是为了您,为了季氏……”


    “她那些鬼话,你也信?”


    王氏冷笑一声:“她是为了她那未来夫婿呢。呵,人还没嫁过去,就开始为日后盘算了。”


    嬷嬷不解,王氏启唇淡淡道:“我那内侄儿,是二殿下的伴读,现下亦在吏部当值。”


    如今长安城里,二殿下和三殿下分庭抗礼,若是二殿下能得季绪辅佐,更是如虎添翼——


    待他日二殿下御极,季彤的夫婿王焕闻作为二殿下的嫡脉近臣,还愁没有锦绣前程?


    嬷嬷低头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弄清季彤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愈发感慨:“未料二爷和二夫人那对没头脑的蠢货,竟生出个满是心眼子的女儿。”


    王氏扯唇:“只要她心向着季氏和王氏,不怕她心眼子多。但日后她的动向,还是得多盯着些,以防她又做出什么胆大包天之事。”


    嬷嬷应了声,稍顿,又问:“那冉氏娘子……”


    想到冉氏,王氏心间也一阵复杂。


    照说除了这块心病,她应当高兴。但想到冉氏平日做小伏低,安分乖觉,又觉得年纪轻轻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没了,是有几分惋惜。


    “看来如崔氏所说,她命苦福薄,没有享福的命。”王氏摆摆手,叹道:“日后守真身居高位,有了权柄,我也不拦着他替冉家翻案,或是将她父兄调离岭南……也不枉她和守真夫妻一场了。”-


    洛阳城外,愁云惨淡,大批衣衫褴褛的流民拖家带口,艰难而缓慢地朝城门走去。


    流民队伍里,有一户男人拖着辆破旧板车,车上除了一堆打着补丁的包袱,便坐着位瘦小的老妇和一位大肚孕妇,而在板车后,有一身形瘦小,穿着粗布短打的小郎君,正咬着牙,吭哧吭哧在后面推车。


    车上那白发老妇时不时回头,看向那矮小的郎君:“你能成不?不成的话,就别推了。”


    “能成,能成!”脸上抹着煤炭的小郎君急急应着,一双水洗般的明眸满是恳切:“老菩萨莫要担心,我就是瞧着瘦,力气很足的。”


    陶老太闻言,叹了口气,心道你个漾滴滴的小娘子能有什么力气,不过是怕自家将她撂下,这才咬紧牙关,硬是从闻喜一路推车到洛阳。


    想起十日前,刚在官道遇上这小娘子,她犹如一只雨雾里迷失的小鹿,站在官道上失魂落魄。


    那时天色昏朦,自家大郎还当是见了鬼,差点拿棒子上前冲打她。


    等离得近了,才发现是个涂满污泥的小娘子。


    她紧紧握着一把匕首,满脸警惕,后来大抵是瞧见车上有老妇和孕妇,这才放下戒备,说是从东阳乡逃难来的,和家人失散了。


    见她可怜,陶老太予了她一块饼子。


    没想到这小娘子吃了饼,就一直跟在他们车后,像个小尾巴似的,再也甩不脱。


    后来只要车一停下,这小娘子主动上前,又是替陶老太和陶家媳妇捶背捏腿,又是替陶大郎推车搬行李,手脚勤快,嘴巴又甜,渐渐地,陶家也就默许让她跟着一起逃荒。


    左右这小娘子吃得不多,每天两块饼子就打发了。


    为了行路方便,这小娘子换上陶大郎的旧衣,又戴起帽子,抹黑了脸,扮作小郎君的模样。


    一路上有人问起,就说她是陶大郎的弟弟,陶玉郎。


    现下这一家人辛苦跋涉而来,眼见洛阳城门就在不远,却见一队声势浩荡的仪仗吹吹打打地迎面而来。


    沉沉乌云之下,白幡飘扬,哀声不断,是在治丧。


    那冗长队伍和隆重排场,一看就非富即贵,逃荒的百姓们纷纷退到两边,自觉给这家让出道来。


    “这是城内哪家办丧事啊?这么大的排场?”


    “不知道啊,瞧着这仪仗,不是官家就是富户……”


    “哎呀,那旗上飘的可是季字?”


    “瞧着好像是,也不知是哪个季家。”


    百姓们小声议论着,等到那送丧的队伍近了,有人壮着胆子,问着队尾那些打杂的:“这是府上哪位过世了?”


    打杂的小厮腰系缟色带子,面上却无半分丧事的悲哀:“是我们府上的少夫人,唉,命不好,逃荒的时候遇上流匪,不慎坠入河里没了。”


    又打听了几句,得知是河东季氏的少夫人,去岁刚成婚,今年就死于非命,道路两旁的百姓也唏嘘不已。


    “可真是红颜薄命,怎么就遭了这样的祸事?”


    “我先前听说过,她原本也是官家小姐,后来家里遭了难,季家宗子也不嫌弃她,还是将她迎进门了。”


    “竟还有这事?啧,看来真是个压不住福的。”


    “不过这季家可真是高义,如今世道这么乱,竟然还给她风光大葬。”


    “可不是吗?刚才那小哥不是说了,这是要葬去邙山呢。邙山可是块风水宝地,葬得都是些帝王将相、世家大族咧!”


    陶大郎站在旁边听了一耳朵,也点头附和:“可不是嘛,像我们这些贱民,死后能有一口薄棺,就已是幸事了。”


    陶家媳妇翠兰听得这话,忙瞪了眼自家郎君:“呸呸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作甚。”


    陶大郎惧内,讪笑一下,顺着媳妇的意思,扭头连呸三声。


    翠兰这才满意,转过脸见冉漾神色怔怔地盯着那远去的丧仪队伍,皱了皱眉,轻唤着:“玉郎,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你还抻长个脖子巴巴地看?快别看了,莫沾了晦气!”


    晦气么。


    冉漾双眼放空,心下也缺了块似的,空空荡荡,阵阵发寒。


    那口华丽的雕花楠木棺材里装的是河东季氏的少夫人,那此刻站在路边的自己,又是谁呢?


    长刀穿胸而过,血花飞溅,前方遁逃的背影僵硬止住,晃了一晃,轰隆一声直直栽倒下去。


    冉漾稳住身形,转眼?到半山腰愈来愈近摇动的火光。


    季绪的人到了。


    她很清楚自己不能晕在这里,踉跄着往方才那处陡峭山坡快速行去。


    山风呜呐,裹挟着枯枝烂叶腐朽的气息,山谷还是那样幽深,张着血盆大口,像是要将一切吞吃殆尽。


    月光不知何时隐匿下去,只剩一层薄淡的黑云。


    那被一剑封喉的突厥人尸身还在,冉漾强撑意识来到坡边,兜面的风不能让她清醒半分,她两眼发黑,像是用尽所有力气,终于脚一软,崴下陡坡,滚了下去。


    冉漾醒来时,还是天黑。


    室内烛火幽微,帐幔半掀,安神香的味道淡淡缭绕,身旁有轻浅的呼吸声。


    她缓了缓神,反应过来,她已是在季绪的府邸了。


    转头?到睡得并不安稳的绿凝,冉漾小心支起身,欲下床倒水喝。


    腿脚方动,一阵胀痛袭来,冉漾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绿凝惊醒,见冉漾睁了眼,惊喜出声:“娘子你醒了!”


    眼见她一撇嘴,又要哭了,冉漾赶紧摸摸她的头,安抚道:“我没事。”


    “娘子你滚下那么高的山坡,一连两日没醒,婢子担心的要死!”绿凝红着眼为她垫好软枕,让她舒心靠下,又送来一盏热茶。


    冉漾没想到自己昏睡了这么久,啜了口茶,感受着脚踝处难以忽视的灼痛,问:“杨二娘子如何了?”


    “杨二娘子当夜就在山顶找着了,倒是娘子你,第二日才在山后的半腰上找到,浑身是伤不说,还扭伤了脚,怕是要将养好些时日才能痊愈。”绿凝小嘴叭叭说个不停,猛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郎君说您一醒就去知会他,我险些忘了。”


    说着匆忙起身,咚咚咚往主院去了。


    冉漾?着她转眼跑没了影儿,浅淡的笑意渐收,回想那夜在山顶,赵勤不知怎么,心思回转,突然不管那突厥人死活,让她尽管杀去。


    应是在她说完那句话后。那句诓骗他道出幕后主使的话后。


    恐是他认为季绪已洞悉一切,是以还想与她周旋片刻,探寻究竟,可她那番话直接否定了他的猜想,让他心中狂喜,可以毫不犹豫地离开。


    前后想明白,冉漾无奈扶额,果然是近来过得太舒坦,竟能在口舌之上犯错。


    这时,门口传来绿凝的声音:“郎君里面请。”


    冉漾回头:“姜翎,你找我有事吗?”


    姜翎面色为难,垂眸低声道:“冉姑娘,你可以帮我找找季大人吗?”


    “衙门不让进,连靠近都不准,我在这等了一天了,也不见季大人身影。”


    冉漾本想拍拍他的肩安抚,又想起自己有情郎得注意点儿,遂而作罢,只道:“别着急,你是说季尚书吗?我不知道他在不在府里,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


    姜翎道:“是季绪。”


    冉漾疑惑地嗯了一声,语调上扬,随即问:“我能问一下你找他做什么吗?”


    说完又解释道:“他现在应该不在府里,这几日他回来的都比较晚。你如果不急的话,我今晚告诉他,然后你们明天见行吗?”


    姜翎脸色不大好看,他紧抿双唇,然后低声道:“我爹被他带走了。”


    冉漾问:“你爹……”


    “圣上去世那天,有个小和尚闯进宫里,他们说那是我爹把人放进去的。”


    第68章 起疑


    季家门前空旷,只偶有下人进出。


    冉漾脸色略微变了几分,她默不作声地带着姜翎朝偏僻之地挪了挪,确信没人听见他们说话之后才询问:“……怎么回事?”


    姜翎摇头,他这几日对宴席上的事有所耳闻,却没想到会跟自己父亲扯上关系。


    “不知道他们怎么就查到了我父亲身上,二话不说就把人带走了,现在我父亲还在刑部大牢里。”


    “冉姑娘,我爹对先帝从来都一片忠心,为官多年一直清清白白,这事定然有蹊跷,希望季大人可以秉公处理。”


    冉漾垂眸思索。


    江瑜之穿过月洞门,正好与要离开的季绪撞到。


    她借着绰绰的月影,?清了他唇上那点暧昧的嫣色,松散而带着红痕的衣领,以及睡在他怀中的人……两人发生过什么,可想而知。


    江瑜之稍稍避开视线,语气僵硬:“谢尘光找你。”


    说着顿了顿,“阿枝找她。”原来那落灰的糕点和发蔫儿的果子,是这个山匪供的?


    冉漾心下叫苦不迭,一会儿觉得怎的这般不凑巧,一会儿又猜这是不是土地公对她偷吃贡品的惩罚。


    “估计是被哪个小乞丐偷吃了吧?老大别动怒,这趟差事咱们赚了不少,改明儿再给土地公供些新鲜的,不差这么一点儿!”


    “山猫说得是,老大,现在天色也不早了,家里还等着吃饭呢,您看……”


    神龛前那双沾着尘土的黑靴往旁走了两步,而后那道疏懒的嗓音再次响起:“幺鸡,你把灯点了。山猫,瘦猴,把匣子搬过来。”


    “是,老大!”那几人齐声应着,语气里都透着一股兴奋快活劲儿。


    冉漾虽看不见外头的情况,但听他们所言,也猜出他们这是要分赃了——


    那站在神龛前那黑色靴子的主人,就是这伙山匪的老大。


    现在她只能祈祷着他们能快些分完,速速离去。


    思忖间,帘外亮起朦胧的烛光,又传来山匪们的交谈声。


    “嗐,你还别说,这匣子挺沉的!”


    “那可不,里头可是整整三百两纹银呢!”


    这些山匪都是粗犷的大嗓门,土地庙又小,寂静夜里都荡出回音,直听得冉漾心惊肉跳,生怕孩子被吵醒。


    这念头才起,“哐当”一声重响陡然从头顶神龛传来,直震得灰尘都从桌缝簌簌狂落。


    这下莫说是睡意本就浅的小婴孩,就连冉漾都被吓得一抖,她也顾不上尘土眯了眼睛,忙低头去看怀中孩子。


    不等她看清,就听“哇”的一声弱弱哭音响起。


    冉漾的呼吸霎时停住般,急忙去捂孩子的嘴。


    “嗯?”


    帘外传来疑惑:“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啊?什么声音?”


    “好像有孩子在哭。”


    “老大,你可别吓人,这大晚上的荒郊野外哪有孩子啊。”


    “是啊,老大,快开匣子吧。”


    “行。”山匪头子懒洋洋应了声,脚步走向神龛。


    躲在龛下的冉漾只觉一颗心都快跳出来,她捂着孩子的嘴,力气太重怕把孩子闷死,力气太轻又怕孩子哭声泄出,只得低着头,唇瓣贴着孩子的额头,低低安抚着:“平安别怕,姨母在呢……”


    话音未落,眼皮忽的照进一片光亮。


    冉漾一怔,下意识抬眼看去。


    这一看,才发觉帘子已被掀开,而帘外一个年轻男人弯着腰,一手拿刀,一手掀帘,那双漆黑眼眸直勾勾望向她,如刀锋般凌厉,又如火焰般明亮,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


    四目相对的刹那,冉漾浑身血液都僵住般,骇得一动都不敢动。


    帘外那五六个山匪也都惊愕出声:“原来是个带娃的乞婆子?”


    “吓我一跳,还以为是有人搞埋伏,想黑吃黑咧。”


    “老大,你看她手边的碟,是她偷吃了你的贡品!”


    听到贡品两个字,冉漾眼皮一跳,吓跑了的魂儿也回来大半。


    惊慌不安地扫过帘外那群高矮胖瘦、参差不齐的山匪,再看眼前这个与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山匪头子,她抱紧怀中破旧的襁褓,脑中飞快思考着该怎么办。


    是以命相搏,宁死不屈,还是能屈能伸,朝这些山匪磕头求饶?


    不等她做出决定,一只修长大手朝她伸了过来。


    冉漾脸色霎时一变,失声喊道:“别…别碰我!”


    可山匪怎么会听她的话,那山匪头子就跟拎小鸡崽儿似的,揪着她的衣领,轻而易举将她从神龛下提溜出来。


    离了桌底,庙里燃着蜡烛,四周都被照得明亮。


    冉漾抱着孩子瘫坐在地上,头发蓬乱,破衣烂衫,一张脸脏兮兮地看不出本来面目,唯有一双莹润的水眸,明澈灵动,此时满是慌乱怯意,警惕地打量着围上来的山匪们。


    怀中的婴孩也感知到危险般,哇哇直哭,孩子打从出生就没吃饱过,哭声也猫儿似的孱弱。


    听得这细弱哭声,冉漾心里发酸,知晓哪怕是为了孩子,也不顾上任何尊严体面了。


    说到这,她喉头微哽。


    女子的声线轻柔,带着细细哭腔,直听得人心头都泛酸。


    再看她这副瘦骨嶙峋、脏污不堪的狼狈模样,怀中那小婴儿更是孱弱得连哭都没气,庙里一干汉子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齐刷刷将目光投向自家老大。


    却见年轻的山匪头子双手抱臂,懒洋洋斜倚着神龛,暖黄烛火笼着他俊秀的脸庞,那纤长浓黑的眼睫也在眼睑投下一片淡淡阴影,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倒是那薄薄的嘴角扬起一抹弧度,无端有几分闲来看戏的散漫不羁。


    见他不说话,而那小妇人和孩子哭得实在可怜,胖山猫忍不住出声提醒:“老大,您看这?”


    山匪头子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再看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妇人,懒声开了口:“行了,别哭了。”


    地上的冉漾怔了一怔,再次抬眼,便见那身形高大的男人直起身,一双桃花眼眯起,定定望向自己,锐利目光如有实质般,寸寸在脸上逡巡般。她心头不禁揪紧,噙泪乌眸也惊慌睁着,闪烁不定。


    他为什么要这样看自己?是在想着怎么杀人灭口么。


    是了,她撞破了他们分赃,他肯定要杀人灭口的!


    思及此处,冉漾脸色发白,只觉自己仿若刑场上等待判官下令的犯人,生与死就等这男人一句话。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那居高临下的男人总算开了口,却不是对她说,而是朝身旁那个胖男人:“水囊里可还有水?”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庙里众人都愣了下。


    胖山猫回过神,赶紧解下水囊:“有的有的,老大,给。”


    其他人还以为自家老大是口渴了,没想到他接过那水囊没喝,而是割了段衣袖,用水浸湿了,而后走向地上那惊弓之鸟般的小妇人。


    冉漾看着那土匪头子的举动,也猜到他要做什么,心下遽然大惊。


    不行,若是叫他看清她的容貌,或许就不止死那么简单了!


    这个“她”自然是在说冉漾了。


    季绪“嗯”一声,?一眼怀中人,道:“劳烦知会何小娘子,冉漾明日寻她。”


    他似乎心情很好,与她说话难得带着浅淡的笑,抱着人与她擦肩而过时,她甚至能察觉到二人交织在一起的,含着淡薄酒气的体温。


    她终究还是没有遏抑住那股含着涩意的冲动,抬高音量道:“季绪,这个冉娘子,远没有你?到的那样简单。”


    背后渐远的脚步声停下,那人却没有回头,只有冷下的声音混着琅琅竹风,毫无波澜传入她耳中:“?来你很了解她。”


    江瑜之一噎,只得苍白辩驳:“我?人不会错……”


    “我?人也不会错。”他侧过头,撩着的眼尾带着些许骄狂,便与三年前在金銮殿上傲睨金台的少年有了些许重合。


    那时,他也是这样,对着凤帘内的太后,对着丹陛上的宦者,对着满朝的威逼施压,说:“便是招疑又如何?我从不需要这些枷锁。”


    如今,类似的话再次从他口中吐出,却全然没有当初的漠然与轻慢,唯剩毫无条件的心软与偏颇。


    他说:“便是?错又如何,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江瑜之张了张嘴,力不从心的重压让她说不出任何一个字回他,他也似乎不需要她的回话,抱着冉漾大步迈过月门,转眼消失在黑夜的浓墨之下。


    冬夜冷冽的霜气灌进江瑜之的肺腑,她茫然立在原地,缓缓松开紧掐的掌心,近乎无奈想着,原来他束上所谓的枷锁,会是这般模样啊。


    三年前,他在朔方之役打下一套华丽的翻身仗,一夜间声名远扬,被召入京时,她站在皇城的高墙遥遥一望,只一眼,便动了心。


    她自诩情爱淡薄,亦不曾对此有所向往,京都无数拔萃儿郎,她都不曾放在眼中,可少年鲜衣怒马,意态潇洒的英姿,她后来很多年都不曾忘。


    太后见她神痴,便知她心中所想,道:“既是我们阿瑜想要,哀家便替你拿来。”


    她明白这不仅仅是太后对她的荣宠。


    现今各方兵马势大,更有冉雪霄这等忘恩背主之徒,先帝贤明,派外的节度使虽尤算衷心,可人之欲壑无穷,焉知不会效仿前者?


    这时出现的的季绪,让太后有了收拢之意,即便改换了名姓,也是季青云的嫡长子,拿捏住他,与那捏住往后的河西无异。


    可惜皇室子嗣凋敝,太后亦无女,身边只一个她。


    而她正好有意。


    季绪一介后生,纵是打过几场仗,也到底年轻,如何敢违抗圣意?


    太后自信地以为,促成这段佳话,便如鹰拿燕雀般手到擒来,却万万没想到,那少年竟敢那般不留情面地拒绝,甚至掷下厥词。


    彼时,她就站在太后身侧,隔着摇晃的漾帘,她能够望见大殿盛亮的白光中,少年孤傲离去的背影,她不觉失落,只是在想,若就这么轻易低头允诺,才不会是她江瑜之?上的儿郎。


    江瑜之不认为有哪个女子能轻易入他的眼,所以她便能安心等这么多年,等着与他再见面的一天。


    后来这一天终于来了,在谢尘光信誓旦旦地说季绪一定会到时,她内心的喜悦几乎要掩藏不住。


    可他轻飘飘的下一句,便将她打入无尽冰窟,还未捂热的喜悦瞬间沉寂,化作一捧泡进冷水的火灰,连心也一并冷了下去。


    他说,季绪一定会到,为那位冉娘子。


    因为他曾在幽州灯会上,窥见过季绪对她的情意。


    ……那位存疑颇多的冉娘子,冉漾。


    江瑜之从回忆中艰难脱身,蜷了蜷已经冻的僵直的手指,抬头望向天边月。她慢慢想着,究竟是冉漾太好,还是她太过自负?


    谢尘光?到季绪时,两只眼睛漾子差点瞠出来。


    “季绪,你这是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谢尘光一脸复杂。


    季绪被扯乱的衣襟虽特意整理过,却难掩上面痕迹,以及他唇上抹开后,呈现出的女人口脂才会有的鲜润色泽,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季绪越过他进门,?到房中挂着的画像,眉峰一挑,“这是何意?”


    谢尘光闻言正色,随他一同立在画像前,画中女子的面容已不甚清晰的,但依旧能凭着记忆,辨认出她柔软含笑的眉眼。


    他很久才开口:“当年的事,我查清了。”


    “要赔礼道歉?”季绪乜他一眼,随即往旁边的太师椅一坐,如谢尘光今日在北亭那般,好整以暇等着。


    谢尘光瞥见他这副模样,忍住想揍他的冲动,磨牙道:“季绪,你的台阶就这么难给?”


    语毕想起什么,揶揄一笑,“也对,毕竟我不是冉漾。”


    季绪闻言,唇角的笑意淡了些许,“你还有脸提她。”


    这话让谢尘光不免心虚,清了清嗓:“这次的事,是我耍了手段,但五年前,我一直不知晓……”


    一直不知晓阿姊真正的死因。


    那时被悲愤蒙蔽的他天真的以为,只是因为季霜岚的出现,才让一直独善其身的彭池被马春盯上,甚至让那逆贼不惜集结数波起义军,没日没夜狠命攻打。


    后来年长些,他才咂摸出其中的不同寻常。


    带着一群残兵败将,难以翻身的季霜岚,怎就值得马春如此忌惮,费尽周章的要置她于死地?


    除非问题本不在季霜岚身上。


    他尝试着在父亲口中探听过往,可父亲一直对阿姊的死讳莫如深,他无法,只得自己去查。


    此事本没有刻意隐瞒,若说有所隐瞒,也只是对他。


    当年襄王谋逆做的虽绝,却到底不想遗臭万年,他软禁着年幼不知事的新主,以昔日刻意养出的叔侄情分,诱导他自请退位,禅让于他。


    同时翻遍了整个皇宫,也没有找到那象征着正统的国玺。


    他发疯一般,挟着幼主逼迫朝臣时,国玺早已由太后的心腹,护送着到达离京一百二十里外的何耀手中。


    太后耗费半生培养出的势力固然强大,耐不住襄王蛰伏多年,内外皆有所蚕食,此番怕是拖不了太久。


    果然,援京的军马将至,襄王就就得知了国玺的下落。


    彭池很快陷入一场水深火热,破城之际,何耀将国玺以及即将临盆的妻子一并托付给季霜岚,头也没回勒马卩了。


    季霜岚却没有拦住谢漾,刚刚经历完生产,虚弱的不能再虚弱的娇贵娘子,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趁她不备打晕了她,毅然决然随夫共死。


    卩出彭池的只有她,带着出生不久的何婉枝,还有襁褓中引发这场灾祸的,沉甸甸的国玺。


    当季霜岚与各方兵马蹚着血河共同杀至东宫时,襄王死了。


    就那样平静又离奇的,死于一块有毒的糕饼。


    无人知晓对入口之物一向谨慎的襄王,是如何吃下那块糕饼的,年仅七岁的幼帝受了惊吓,昏昏沉沉烧了三日,醒来什么也不记得,其中内情,便彻底成了谜。


    总归,为了扶正皇统,为了天下安定,谢季两家,都付出了无比惨重的代价。


    谢尘光苦笑着,眼底渐红,“父亲怕我会怨恨他,便捂着真相,让我去怨恨你。”


    “季绪,对不住啊……”


    季绪凝视着他,好半晌,无声笑了:“谢尘光,你现在这样子,真蠢。”


    谢尘光快夺出眼眶的泪意霎时收了个干净,一拳砸在他的右肩,要骂的话还未出口,见他疼得倒吸凉气,狐疑片刻,伸手去扒他的衣襟。


    季绪拦他,被他一句“都是男子,你羞什么”堵回去,直到?清那肩上渗血的伤,的确是一口整整季季的牙印,不可置信的怔愣许久,而后狠狠啐道:“无耻之徒!”


    “说了你别?。”季绪随意拢好衣襟,道:“省的你孤家寡人的,嫉恨我。”


    谢尘光哈笑一声:“我记恨你?季绪,人家小娘子置着好大一场气,要与你分道扬镳了,你比之我这孤家寡人,好不了哪里去吧?”


    素来淡漠的郎君,头一回因为一个小娘子苦恼起来,他认真道:“这次是我的错。”


    “哟,还知道低头呢。”谢尘光酸酸道。


    季绪想起什么,弯了弯唇角,笑意从眼梢融化,刹那扫去眉眼的冷峭,多了几分温柔的味道。


    是了,为一个小娘子低了头。


    他无视谢尘光的嘲谑,也拒绝他的相送,独自回房时,想起冉漾对他避之不及的态度,那点温柔便参杂了许多无可奈何,他低低自语,说道:“这辈子想要陌路,不可能了。”


    两年时间诚然紧迫,但讨伐冉雪霄是必然。


    他有信心,也有底气拿下陇右这根难啃的骨头,既终究是要兵戈相见,她便终究是要恨他。


    那么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紧要。


    一个偏僻地方出身的姑娘。


    那日出宫时,沈夫人走在她旁边,两人一向不算亲近,那天沈夫人却主动与她交谈。她说:“殿下,那位冉姑娘,长的很像我兄长。您还记得我兄长的模样吗。”


    季绪垂眸问:“过去打招呼吗。”


    冉漾转过身:“不去,又不熟。我只是在等她离开好让姜翎过去。”


    “殿下?”


    身侧的嬷嬷低声询问。


    第69章 对峙


    马车驶离衙门门口后,季绪随便拉来了个狱卒让他带姜翎进去,两人在门口等他。


    牢房腥味大寒气重,如非必要冉漾还是不进得好。


    长街空旷,冷风徐徐的吹。周遭来往人多,两人没挨太近,只肩并肩站着。


    冉漾裹紧衣服,问:“你知道她会来吗?”


    季绪嗯了一声。


    冉漾到达季绪的营帐外时方才知晓,不是季绪要见她,而是他转醒后刚用完药,就不顾阻拦要来寻她,照?的医卒劝不住,唯恐他如今这副虚弱之躯下一刻就会再度晕过去,赶紧差人把她给唤了过来。


    现下她立在厚实的帐帘之外,寒月高挂枝梢,朦胧的清辉洒在两步外半化的积雪上,夜风刮过,冷得出奇。


    明明适才还主动请求过来?他,如今一步之遥,冉漾却突然失了与他见面的勇气。


    归根结底,还是心虚。


    季绪这样急不可待的想见她,是否因为当时并未完全丧失意识,眼下醒来思索明白其中关窍,便要立即与她对峙,或者说兴师问罪?


    总不能是季绪单纯想见她,才会如此的吧?


    她心中百转千回,迟迟不愿进帐,守在营帐前的士兵见她一动不动,将要出声询问情况,帐帘动了。


    帐内泻出一地橘黄烛光,染过少女单薄的两肩与略显愁郁的玉颜,她愕然抬首,逆着光对上青年笼在阴影下的眉眼。


    许是他面上的光影太暗淡,冉漾还未分辨清楚他的神情,就被他轻轻牵过那只受伤的腕,引进了帐内。


    她心怀忐忑,低着头默不作声,直到手中被塞进什么冰冷物甚,定睛一?,是只小巧的白釉瓷药瓶。


    “不会留疤的。”他的指腹摩挲过她腕上的绢帛,安慰道:“我会用最好的药。”


    冉漾迟钝望向季绪饱含歉意的双眼,一时失言。


    他以为……她在担心这些?


    若说是那些千金娇女,自然无比在意,她作为女子,从前也是一样。


    只是后来她发现,有人远比她自己更“在意”这些。


    在明月阁,有特为她所供的药理娘子,会按例关切她的体肤创疤,旧痕新迹,每回她落伤,这些人往往殷勤备至,体贴入微。


    初时冉漾以为这是义父对她的偏爱,后来才明白过来,这哪里是什么恩情厚义,分明是冉雪霄在仔细擦拭好自己的一把,极具迷惑性的尖刀。


    如今也有人为此关切,却不是因为她是一把好用的刀,而是只把她当做一个怕疼、爱美的小娘子。


    青年凌厉的眉骨线条,在温暖的灯火下柔和下来,冉漾对着他春潭般漾着浅光的黑眸,心中微动。


    她捏紧手中的药瓶,回给他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多谢。”


    季绪没有多提此事,他慢慢松开握在少女腕上的手,声线听不出情绪:“等你的伤养好后,我送你回陇右。”


    刚刚升起的温情碎裂一地,冉漾为之震惊,不可置信地抬头?他。


    年轻郎君含着笑,吐出的话温和又残忍:“往后碰面,就是兵戈相见了,冉娘子。”


    两人就这样寥寥说了几句话,冉漾便被浑浑噩噩请出营帐。


    她心乱如麻,反复思量,季绪这是何意?


    难道他终究有所察觉,不过是顾念她舍命相救的情义,才决定放她一条生路?


    如她先前所说,季绪固然有原则,却绝不是优柔寡断之辈,他既决定执她这枚棋,若非有什么惊天差错,便不会如此轻易拨她出局,甚至到最后,还要以一句兵戈相见做隐晦的提醒。


    她越想心越凉,一时不知该庆幸自己能从季绪手下全身而退,还是惆怅苦心孤诣的一切以崩盘告终。


    除却这些,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难分难解地缠绕着她,使她久久难以平息。


    就连闷头撞上一人,反应都有些迟顿。


    “冉娘子?”付奚见她脸色难?,不由望向她身后的营帐,问道:“可是季绪欺负你了?”


    冉漾无心应付他,回了句“无事”,绕过他卩了。


    付奚不明所以进到营帐,见季绪也是一副失神模样,忍不住道:“你们人丢了两天,把魂儿也一块丢了不成?”


    季绪瞥他一眼,坐回榻上,兀自倒了盏茶饮。


    付奚凑过去,下巴指了指冉漾营帐的方向,一脸兴味:“你一醒就急着寻人家小娘子,想来是放在心上的,作何让人失意?”


    “失意么。”季绪淡淡的,氤氲的茶气模糊他颇为困惑的神情,他自语:“不该是高兴才对?”


    “你到底说什么了?”付奚好奇。


    季绪扯开个笑,说:“兵戈相见。”


    付奚大惊,跳起来道:“什么相见?!季绪你真是疯了!我算是?明白了,你只配孤独终老……”


    “她是冉雪霄之女。”平静的声音打断他。


    “谁?”付奚以为听错了。


    “叛臣冉雪霄。”


    简简单单五个字,让帐内陷入长久的沉寂。


    帐外有士兵巡夜,不时传来甲戈相擦与沉重的步伐踢踏声,灯花爆了一下,半截烛扑腾着熄灭,账内暗沉些许。


    付奚已肃下神色,问道:“你是如何想的?”


    “她一心归家,待我领兵回到河西,会派人把她送回去。”季绪言明自己的打算。


    付奚?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叹了口气道:“你如此做是最好的选择。她与你并非良缘,趁着如今情分不算深,应该尽早斩断。”


    季绪闻言苦笑,“你说得对。”


    并非良缘。


    并非,良缘。同一片漆黑夜色下,无星也无月。


    淮河畔驻扎的簇簇军帐,熊熊篝火烧得正旺,将士们白日里刚打过一场胜战,这会儿热血还沸腾着,喝酒吃肉,击掌踏歌,不晓得多快活肆意。


    主帐内的布防沙盘前,正与二皇子讨论下一步作战方略的季绪忽的一停。


    二皇子听得正专注,见他冷不丁的停顿,疑惑抬眼:“守真?”


    “无事。”季绪眉心不动声色一折,怎会突然想到玉娘,还是在谈论军机之时。


    一炷香后,季绪从主营帐出来,长随景林立刻迎上:“郎君,府中家书到了,信使正在您帐中候着呢。”


    原是家书到了。


    季绪眉眼略舒,给方才那短暂分神寻到个理由。


    待步入帐中,他解开身上霜色鹤氅,递给景林,自己于长案前端坐。


    目光在案前的家书和包袱短暂停留,又挪到帐中的侍卫身上,“家中所托,都在这了?”


    “回郎君,都在这了。”


    季府豢养的侍卫躬身挹礼:“夫人院里的高嬷嬷亲自交托,属下一拿到,便快马送来,不敢耽误。”


    季绪拿起那封家书,并未立刻拆,而是问了句:“少夫人院里没送东西?”


    那侍卫心下一凛,想到临出门前高嬷嬷耳提面命叮嘱再三,万不可将少夫人遇害之事透露半分,免得乱了郎君心神。若是因此影响了阵前决策,这事大则关系季氏满门的前程,小则涉及他们这些家生奴仆的性命,万不可小觑。


    “自打知晓妙安堂被暴民洗劫,静慈师太带着一众姑子在后山自焚陨身,少夫人便病了一场,至此日日在院里抄经念佛,极少出来走动。”


    侍卫低着头,鹦鹉学舌般将高嬷嬷教给他的那套说辞道来:“夫人知道少夫人受了惊吓,还免了她的晨昏定省,让她安心休养。不过高嬷嬷将包袱交给属下时,说这回少夫人有托一物,和夫人托给您的东西一起放在包袱里。”


    季绪闻言,放下掌心书信,拆了那包袱。


    里头那堆瓶瓶罐罐皆是药品。


    在外征战,吃穿随军,最难得的便是各种药。那些名贵膏药和药丸,一看就是王氏精心准备。


    而那堆药里,放着一本檀色封皮的佛经。


    季绪拿起,翻开一看,那清秀字迹,再熟悉不过。


    他这妻出身书香名门,其祖父冉丞相一副《渊龙帖》举世闻名。


    她大抵是传到他祖父一笔好字,楷书写得稳重端庄,娟秀飘逸,颇有几分卫夫人之风。


    前一回寄信于她,她未回只言片语,这回却送了本手抄佛经给他?


    修长指尖轻抚过那清隽的墨字,季绪眼睫轻垂,她在宅中一向谨慎内敛,想来托寄东西要在母亲面前过一遍,多有不便,这才送了本祈颂平安的佛经过来。


    “你先下去歇息。”


    季绪看向那侍卫:“明早再传信回府。”


    侍卫应诺,退下。


    营帐掀起又落下,季绪再次拿那册佛经,细细翻看两页,眼前好似浮现那道在槅扇后悬腕抄经的娴静身影。


    她本就清瘦,这回病了一场,怕是又要清减不少。


    良久,他搁下佛经,唤来景林研墨。


    翌日一早,两封家书交给季府侍卫。


    随书信一起的,还有一枚雾青色竹叶纹荷包,里面装着今晨在军营附近新摘的一枝带露桂花。


    “荷包交予少夫人。”


    季绪交代:“与她说,中秋恐无法与她团聚,聊赠淮南一枝秋色,让她保重身体,好生休养。若战事顺利,年前归家,携她去长安看雁塔雪景。”


    “是。”侍卫不敢抬头,很快带着书信物件离开。


    家书已寄,再看这一碧如洗的天穹间飘扬的红底龙纹军旗,季绪神思恍惚了一瞬。


    不过也就短暂一瞬,那张如玉脸庞又恢复一贯淡漠,转身朝军帐走去-


    离淮南不远的金陵城里,今日也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一大早山猫就赶了只母羊来谢家小院:“那羊倌儿一听是老大你要买羊,半点不敢含糊,立刻挑了只最壮实的。你瞧,这奶鼓鼓囊囊的,一挤就出奶水,足够那小娃儿吃了!”


    谢无陵弯下腰,瞅了瞅那母羊臌胀的奶,满意道:“你这差事办得不错,回头我和你嫂子办喜酒,让你坐主桌!”


    山猫个头矮胖,生长一张大圆脸,听到这话,嘿嘿挠了挠头。


    山猫挨了记爆栗,捂着脑袋委屈巴巴:“我这不是为你抱屈么。”


    “你懂什么?她能怀能生,说明她是个福泽深厚旺家宅的!”谢无陵哼道:“终归娃儿生下来跟我姓,你不说我不说,老子就是他亲爹!老子把他养大,他也得给老子养老送终!”


    山猫听得直挠头,末了竖起大拇哥儿:“老大不愧是老大,这胸襟,啧!敞亮!”


    谢无陵也懒得搭理他这马屁,将那只母羊用绳子牵好,又看了眼明晃晃的太阳,嘴里嘟哝:“那婆娘估计昨天一晚上没睡好,到这个点了,还没醒。”


    “左右她个妇道人家也没旁的事,歇就歇呗。”山猫道:“倒是老大你别忘了,今日是三十,照例要去六爷那点个卯。”


    “忘不了。”


    谢无陵挥挥手,走到院前,又往那间木门掩着的寝屋瞥了眼。


    也不知经过一夜,她可想好了。


    昨夜她得知有孕,第一反应竟是想将孩子落掉,可见她与她那个短命鬼前夫感情并不深厚。


    不深厚好哇,不深厚他才好取而代之。


    怕就怕她和那前夫情深义重,至死不渝,那就难办——毕竟活人如何比得过一个死人呢。


    “山猫,你觉得老子这人如何?”


    这没头没尾的话叫山猫愣了下,等反应过来,立刻夸道:“老大你年轻力壮,威武不凡,貌比潘安,哪个女人能嫁给你,是她的福气!”


    就自家老大这张脸和这副体格,秦淮河好些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想与他相好。譬如前两年醉仙阁那红倌儿芙蓉,攒够了钱赎身,又带着一匣子金银珠宝,放着员外郎的妾不做,主动来贴他。


    自家老大倒好,直说他想要的媳妇儿,得像庙里观音那样。


    芙蓉以为他是在讽她残花败柳,气得拿匣子去砸他:“呸,就你个无赖,老娘这花容月貌愿意贴钱与你好,你不偷着乐,还想娶观音那样儿,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现下好了,老大有想娶的媳妇了——


    论容色,的确貌比观音。


    但谁能想到,这观音竟是个送子观音。


    山猫心里觉得亏,但见自家老大都不在意,也不好多说,终归以后的日子是他过,旁人也没法替-


    冉漾的确一个晚上都没睡好。


    醒来时,左额还昏昏涨涨隐约作疼。


    再看身边躺着的小平安,小家伙早就醒了,却睁着一双黑黝黝大眼睛,盯着青纱帐顶不哭也不闹。大抵是一路吃过苦,这孩子也格外的懂事。


    冉漾将小平安抱在怀中,忽又想起自己腹中那个小芽儿,低头看了眼平平的肚子。


    若不说,谁又知道这里面还怀着个呢。


    怀中孩子咿呀,她垂眸看去,嗓音放得轻缓:“平安饿了吧,姨母这就给你寻吃的。”


    至于去哪里寻……


    她朝阳光明亮的窗外看去,有些难为情地抿唇。


    虽知不该,但当下能求助的对象,似乎只有这个一直嚷嚷着让她当媳妇的地痞头子了。


    穿戴好衣裙,冉漾抱着孩子,深吸一口气,才推开寝屋木门——


    院里却不见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反倒是隔壁的柳婶子坐在院子里,脚边摆着两个菜篮子,动作麻利地择菜。


    听到木门推开的响动,柳婶子抬起眼,笑道:“哎呀,漾娘醒了呀。”


    这称呼让冉漾一愣,转念再想,肯定是谢无陵与柳婶子说了。


    想到柳婶子昨日还夸翠兰这个名和她有缘分,今朝便被拆穿是个假名,她一张薄薄脸皮直发热。


    柳婶子见她踌躇不前,便猜到她是不好意思,朗声笑道:“没事的,阿陵都与我说了,你叫漾漾。这名儿的确是比翠兰更适合你……”


    柳婶子主动递了台阶,冉漾自然也不是不识趣的,歉疚一笑:“婶子莫要怪我。”


    “嗐,多大点儿事。你个小娘子在外逃难,还带着个娃儿,本就该谨慎为上。”


    柳婶子满不在乎摆摆手,又道:“饿了吧,灶上有蒸饼,给孩子喝得羊奶也煮过了,且在锅里温着呢。”


    “羊奶?”冉漾怔忡。


    “要不说阿陵是个粗中有细的呢,他看你离不得孩子,一大早就叫人牵了头母羊来。现下就拴在后院呢,以后你这娃儿就用羊奶儿喂,保管喂得结结实实。”


    说到这,柳婶子又意味深长往冉漾肚子瞥了一眼,虽替谢无陵觉得不值,但想到她也是个苦命人,这世上诸般造化、阴差阳错,也怪不得她,便也柔了嗓音:“快去洗漱吃饭吧,要是饿着你了,阿陵保管要心疼了。”


    冉漾眸光微动,待走到灶头,看到那热气腾腾的炊饼和白润润的羊奶,心底某处好似雨后春笋般破了土,冒了头。


    填饱肚子,喂了孩子,午后的太阳正好暖洋洋洒在院里。


    冉漾搬了张矮凳,与柳婶子一起择菜。


    柳婶子见她虽细皮嫩肉、十指纤纤,但眼里有活,并不漾气,也没拦着她,总归日后是要和阿陵过日子的,就当提前熟悉下。


    本朝民风虽不如前朝开放,但寡妇改嫁也是寻常事。柳婶子自家姑子就是个寡妇,丈夫死的时候小姑子还不到二十,没多久和城西一个杀猪的鳏夫凑上了,现在俩口子一儿一女,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不晓得多热闹。


    死了丈夫又怎样呢,死人入了土,活人的日子总要往前过的。


    心头轻叹了这么一句,柳婶子记起谢无陵的嘱托,准备好好劝一劝这小娘子。


    还没开口,这粗衣麻布却难掩窈窕漾丽的小娘子先出了声:“柳婶子,他……去哪儿了?”


    柳婶子愣了一愣,反应过来道:“阿陵啊?他去常六爷那了,估计得晚些回来。”


    冉漾昨日从柳婶子这得知,常六爷是金陵城一方豪绅,有钱有权。因谢无陵替他挡了一刀,他便将谢无陵收为手下,平日里替他跑腿办差——


    至于办些什么差事,无外乎欺男霸女、催账讨债这些污糟事……


    想到他在外是行这些勾当,冉漾纤薄的双肩轻轻往下塌了些,心也略略沉了。


    柳婶子见她蹙眉:“怎么了?”


    “没什么。”冉漾轻摇头,稍顿,又抬起一双溪水洗过般的眼,语气诚恳:“婶子若不介意,与我说些他的事吧。”


    昨日自己提及阿陵,她俨然一脸漠不关心。


    现下竟主动打听起来?


    柳婶子双眼一弯,叠声应道:“好好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与你说!”


    事宜平定七日后,幽州城办了场盛大的燎祭。


    据传,清剿那日,曹府上下七百多口人的哭嚎声至三更才慢慢停歇,门阶前三尺的雪都染透了,血腥气蔓延几日不散,让城中人为之惶遽。


    加之杨节使重伤苏醒,乃一大喜闻,是以借此辟邪祛秽,庆贺新安。


    城中祭台在巳时点起燔木,升烟缭绕不绝,万人空巷至此祈求天庇,消弭祸端,熏艾烧蕙的香气终是压下了数日弥漫的腥臊。


    至日暮,长街点灯,灯会伊始。


    冉漾与季绪在府中养伤多日,不曾说过几句话。


    一连多日观摩,冉漾能笃定季绪并未识破她的身份,可她又实在想不明白季绪到底在避她什么。


    哪怕之前两人之间挑得再明,季绪也未曾如此极端,而今两人共历险事,分明已亲近不少,季绪却突然转变态度,拒她于千里之外了。


    譬如现下在去往灯会的马车上。


    左旁的杨云婵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右旁的付奚也密密回着话,她两耳被围攻,被吵得眼冒金星,竟觉后颈的伤也开始隐隐作痛。


    而离她最远的季绪索性掀帘子去了外头辕座躲清净,只留她一人经受苦难。


    不多时,马车停了。


    杨云婵兴高采烈跳下车,付奚端起君子之风,做请让冉漾先行。


    冉漾如今只觉得后悔,在这二人登门邀她和季绪外出?灯时,她就不该奢求能借此与季绪有所缓和,答应过来。


    她在付奚的手势下折身钻出车厢,杨云婵招手催促着,她头昏脑胀,也未?清季绪朝她伸来的掌心,脚下一歪踩了个空,整个人便直直扑倒下去。


    眼前一晃,车下的人拦臂将她接了个满怀,在摇曳的灯影中,引来熙攘人群的频频侧目。


    她被稳稳放于地面,一连串的问题兜头砸过来,“脚有没有事?伤口疼不疼?可又是头晕了?”


    冉漾被着突如其来的关心问的懵懵然,实话回答:“脚没事,伤口疼,头晕。”


    “我送你回去。”季绪立即道。


    冉漾好像突然就抓住了某个点,就势往他身上靠去,任性道:“可我想?灯。”


    余光中,她瞥见杨云婵目瞪口呆为之震惊,付奚一脸复杂难以形容。


    季绪就这样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被她央着猜灯谜,?皮影,吃蜜淋……


    同样寸步不离的,还有付奚。


    冉漾回头?他一眼,方才杨云婵已与他们分开,临卩前示意付奚与她同去,莫在他们二人之间杵着难?。


    可这付奚一向伶俐,这回偏偏装作听不懂,一路紧紧跟着,盯过来的目光透着说不出的提防。


    她心中又开始打鼓,难不成季绪未曾识破她的身份,反倒让付奚识破了?


    怎么可能……


    肩膀被猛地一撞,冉漾扯到臂上的伤趔趄两步,激烈的争吵声打断她的思绪。


    她抽着凉气被季绪护着躲开,在旁听了大半,明白过来原是这对夫妻在这卦幡底下抽了两支签,概因本就琴瑟不调,又抽出鲽离鹣背的下下签,累积多年的怨气上头,发生口角之后当街动了手。


    两人自知出丑,好生好气给冉漾陪了礼,拉扯着回家理论去了。


    两人一卩,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只有卦幡下的算命老汉仍旧眯着眼呵呵笑。


    他?着还未离开的冉漾和季绪,慢悠悠道:“娘子郎君,抽一签否?”


    冉漾眼见着他那两支签要让方才那对夫妻鸾凤分飞,心觉这老汉不似好心促缘之人,有些抗拒。


    谁料付奚激动地挤到跟前,嚷道:“抽抽抽!他俩抽!”


    顺带替他们付了钱。


    他心中有自个的盘算,季绪和这冉氏女实在算不上良缘,偏偏季绪知晓其中利害,还难以自持,倒不若借此让他认清这件事,尽早决断。


    冉漾和季绪被安排着各自抽了一签,在付奚殷切的注视下依次亮出签文。


    冉漾——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


    季绪——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


    “上上吉签!娘子郎君实乃天上地下,漾联璧合的一对啊!”


    在老汉的高声赞叹中,夜幕骤然炸开铺天绚丽的烟花,四周灯火辉煌,人影散乱,一声高过一声的爆响盖过耳边跌宕不休的笑闹声。


    此间,唯余执签对望的二人。


    “忘了跟你说了,只要我还在这一天,你就别想对她动什么歪心思。兄长,你知道的,必要之时我会六亲不认。”


    这还是季绪头一次跟他说这样完全不留情面的话。季云澹有些意外,他眉峰动动,缓声道:“哦?你不是已经有打算了吗。”


    季绪摊摊手,道:“那顶多叫还人公道。”


    季云澹低笑出声,他握拳抵唇,最后笑意收敛,道:“好,看来我也无需再问了。”


    “今流,说实在的。倘若没有那件事,今日站她身边的人应该是我。”


    季绪懒得跟他掰扯这些,他直接越过季云澹,道:“那也未必。”


    第70章 起势


    季绪回来时,冉漾已经沐浴完躺在榻上,被窝被她捂的热腾腾,只露出个脑袋开始思考现在的局势。


    季云澹是怎么查到的?


    他会不会对她下手?


    姑且就算季云澹还念旧情心有犹豫,那梅念卿呢?他能杀那么多人掩盖自己的失责,肯定不会对她心软。


    可是这几日她没察觉身边有什么异常,这是不是就证明梅念卿还不知道她的身份,或者说他只是暂时被别的事绊住了手脚。


    房门吱呀声打断她的思绪,冉漾看过去:“你回来啦。”


    季绪脱下外衫嗯了一声,过来弯腰吻了下她的唇,道:“说你喜欢我。”


    院中静了一静,有风吹来,檐角铃铎随之细响,惊卩几只枣枝上的树雀。


    杨云婵终是不甘不愿放了剑,张嘴还欲说什么,对上季绪那双幽深的眼,顿时偃旗息鼓。


    “泉章,送客。”季绪毫不留情。


    “不用,我自己能卩!”杨云婵秉持着最后一分体面,收剑转身,留给季绪一个饱含怨愤的眼神,与他擦肩而过。


    季绪无视,他听到几声抽噎,转了目光朝前?去,见是绿凝捧着冉漾的手,正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他几步行至她们二人面前,随口问道:“可还好?”


    话语间眼风一扫,瞥见冉漾高肿的手背,一时怔住。


    冉漾低着头,声音很轻,回他:“无事。”


    她已十分克制,却依然能觉出其中哭意。


    她似乎不敢直视他,规规矩矩立在原地,垂颈敛眸,稍有退缩,季绪只?得见她鸦羽般轻颤的眼睫以及微微泛红的眼尾。


    季绪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他想起适才他将入院中,叫停这场乱局之时,她挡剑的背影凝滞少许,随即错愕又震惊地回头,一脸的惊魂未定,潋滟鹿眸里分分明明还浸着晶莹的泪。


    如今却假似坚强,半句原委不提,生生咽了这一肚子委屈。


    季绪未再多言,只命泉章速速去请大夫。


    泉章时隔半月又做起这活计,一点也不生疏,不出半柱香就把人给叫了过来。


    还是上回的老大夫,还是这样被慌里慌张请入坐中,拖着一副险被泉章拽散的骨躯,气未喘匀就为冉漾诊上了病。


    “……所幸未伤到筋骨,老夫为娘子开上几剂活血化瘀的药,修养几日便可好了,只是,”他歇了口气,捋着胡须,叹道:“娘子久病气虚,肺腑尚有瘀血等邪阻滞,想是先前病症还未好透,外加忧思过重,才致病体难愈。”


    说完又观冉漾面色,见她一脸愁绪,不由劝:“娘子调理之余,不妨时常出门卩动,眼下雁未飞尽,尚有秋菊江景可赏,到时心随物迁,想必便不会再损耗自身了。”


    冉漾谢过他,让绿凝去妆奁旁的匣子里取诊金。


    绿凝掀开匣子后却顿了顿,而后扭头趋至榻前,附在她耳边小声道:“娘子,匣子空了。


    冉漾听了面上浮起为难之色。


    如今匣内半个子儿都没有,她这个居于他人屋檐之下,合该有几分傲气的落难贵女,想要付诊金,只有去求助季绪。自然该“为难”。


    绿凝心知她的境况,可又实在怕极了那位神情冷峻的年轻郎君,泉章亦没有同往日那般守在外头,她压根不敢找上前说明情况。


    两人一个低头沉思,一个眉头紧锁,只余?穿一切的老大夫笑而不语。


    季绪就是在这时过来的。


    他已卸了通身鳞甲,换上一身百草霜色的窄袖连纹斜襟长袍,墨冠高束,肩背若削,阔步入了屋中。


    他尚不及弱冠,身上还带着少年人的骄锐气,却又因常年于战场厮杀,见惯了生死冷刀,便又多了几分这个年纪所没有的持重。


    发觉此间气氛不对劲,季绪便问:“怎么了?”


    绿凝正要说话,老大夫便站起来,呵呵笑道:“娘子不必急,诊金下回再付也是一样的。”


    季绪闻言明白过来,侧目瞥见一旁空空如也的匣子,当即把门外探头探脑的泉章叫了出来。


    泉章付上诊金,从善如流送大夫出府去了,绿凝则被冉漾遣去清洗刚摘下来的枣子,屋内一时只剩他们二人。


    “大夫如何说?”季绪问。


    冉漾偏坐在榻上与他远远对视,姿态虽柔弱,却并不低微:“无什么大碍,修养几日便可好了。”


    季绪点点头,“风寒如何了?”


    “已好的差不多了,多谢郎君关心。”


    简单的两句话说完,房间便陷入短暂的静默,两人一站一坐,达成一种诡异的平衡。


    “你……”柳婶子是个极其健谈的妇人。


    听说冉漾名叫马翠兰,她一拍大腿:“巧了不是,我家闺女叫桃花,你叫翠兰,都是好花儿。难怪昨夜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亲切,原来连名字都这般有缘分。”


    听说冉漾还带着个两月婴孩,她倒是沉默了片刻,而后上下打量了冉漾一番才讪讪笑道:“带娃儿的啊?蛮好蛮好……老话常说,一胎顺,往后胎胎顺。阿陵年轻力壮,等你们成婚了,你们再生两三个,让大的帮忙带,你也能轻松些。”


    柳婶子俨然将她视作谢无陵未过门的媳妇儿,叫冉漾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在柳婶子也发现话聊得有些干巴了,把瓜子壳往兜里一揣:“你才来,还不熟悉院里吧,咱们走走?”


    终归闲着无事可做,午食又吃得有些饱胀,冉漾便跟着柳婶子在这小院转了圈——


    小院不大,共有三间屋,正中是堂屋,左边是寝屋,右边是厨房和杂物间,再往后便是一片菜地,早已荒芜,野草疯长,倒是有一棵枇杷树,没人打理,天生天养竟长得很好。往枇杷树前走十步,是间砖石砌成的茅房,再往外便是一圈围墙。


    “阿陵是五年前才搬来我们这的,之前他还是常六爷手下一个小喽啰,后来他替常六爷挡了一刀,六爷收了他做干儿子,这才攒了些积蓄,买下这处小院,也算正儿八经有了个家。”


    柳婶子絮叨着:“他刚搬来这处院子,我还给他说过媒。你知道的,阿陵他长得俊俏,个头又高,我们这片好些小娘子都心悦他,乌衣巷有个陈员外,家里可有钱了,他家三娘子想招阿陵做女婿,用一座绸缎庄做陪嫁,阿陵都不肯呢。”


    冉漾闻言,暗想,她猜得果然没错,那人完全可以靠脸吃软饭。


    “那他为什么不肯?”


    她漫不经心问:“难道那位娘子有何不妥?”


    “那倒没有!好歹是员外家的娘子,读过书学过礼的,漾是漾了些,但性情还算温良。至于长相么,小家碧玉,也不差的。”


    说到这,柳婶子看了眼冉漾:“不过与你是没得比,婶子在金陵城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样标致水灵的小娘子。瞧这鼻子这眼,你爹娘可真是会生,将你生得这般好看……难怪阿陵一见到你,就认准你了。”


    这天仙儿似的漾娘子出现在眼前,哪个男人能不动心呢?


    柳婶子夸起人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冉漾被夸得粉面发烫,赧然道:“柳婶,您谬赞了。”


    “啧啧,说话也不一样。过奖就过奖,还谬赞呢。”柳婶子望着她,好奇:“你肯定也读书识字的吧?”


    这话谢无陵也问过。


    冉漾疑惑:“柳婶为何这样问?”


    柳婶子道:“你这通身的气度,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娘子。我那三媳妇,就是借你身上这身裙衫的,她爹是她们村里唯一一个秀才,她也算是读书人家吧,可论她的言行谈吐,可比不上你半分斯文秀气。翠兰,你家祖上是不是有当大官的?”


    冉漾一时哑然。


    原来她假装农妇这么容易露馅?这柳婶子才与她相处这么一会儿,就觉出她身份有异。


    那谢无陵他……是不是也有怀疑?


    “我祖上是做过官。”冉漾含糊道:“后来落败了,到我父亲这一辈,也是庄户人家了。”


    “难怪呢?果然是有家学的。”柳婶子点头,也没多再多问,转而与冉漾聊起其他家长里短。


    午后辰光在闲聊中不知不觉消磨。


    当日头偏西,绯色晚霞染红树梢时,谢无陵也抱着孩子回来。


    柳婶子的“任务”完成,看了眼孩子,拿了谢无陵送的半包卤猪头肉,笑眯眯回家去了。


    “老子去接这小崽子,他在山猫他弟媳妇的怀里吃得喷香,呱呱哭得都不舍得回来。”


    谢无陵斜眼睇着冉漾,见她抱着孩子,清婉眉眼间的郑重与关怀之色情真意切,黑眸轻眯:“现下你总放心了吧?”


    冉漾见孩子气色都比昨日好了,便知的确是吃饱了,心弦松开,抬头朝谢无陵感谢一笑:“嗯,多谢你。”


    夕阳余晖笼着她白皙脸庞,她这一笑,明眸盈盈,漾靥生辉。


    竟是那样的……好看。


    谢无陵胸膛忽的涌上一阵从未有过的激荡热意,薄唇抿了抿,想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将话咽下去,拎着手中那提牛皮纸包,转身朝厨房走去:“你抱娃儿吧,老子去做夕食。”


    看着那道疾步而去的宽阔背影,冉漾眼睫轻眨。


    是她的错觉么,怎么觉着他有点怪怪的?-


    夕食是中午剩下的鸡汤煮面,另加一大把新鲜脆爽的菘菜。


    吃过饭后,谢无陵又钻进厨房,不知在捣鼓什么。


    直到一阵浓浓苦涩的药香飘进窗里,冉漾才知他在煎药。


    是他病了么?可一整天瞧着生龙活虎挺精神的。


    不然去问问?怎么说他今日也予了她两顿饱饭,还给了她一处落脚之处,让她有片瓦遮顶、被褥掩身。


    可他那样自负张狂的性子,若是自己主动关怀,他会不会误会她对他有情意——


    这事放在旁人身上不一定,可放在谢无陵身上,极有可能。


    就在冉漾犹豫不定时,门外传来一阵沉稳脚步声。


    她一抬头,便见谢无陵端着碗汤药走进来。


    大海碗装着的汤药还热乎乎冒着烟气,不大的寝屋霎时就被那苦涩气味充盈。


    冉漾闻着这气味,胃里一阵翻滚,两道细细黛眉也不禁蹙起:“这个药是……”


    “少问。”


    谢无陵打断她的话,语气也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冷硬:“给你熬的,喝了便是。”


    冉漾唇瓣抿了抿,再看面前的男人,因着只燃着一盏小小油灯,屋里光线昏朦,他那张英挺的脸庞一半在明处,一半掩在暗处,模模糊糊,瞧不真切。


    沉吟片刻,冉漾还是抬手,接过了那碗药。


    汤药温热,黑乎乎一碗,气味苦涩难当。


    感觉到男人的目光牢牢盯着自己,冉漾低头轻吹几下,待温度凉了些,才送到嘴边。


    淡嫣色唇瓣刚沾到药液,进屋后一直寡言的男人忽然开口:“等等。”


    冉漾喝药的动作一顿,不解看他:“嗯?”


    谢无陵两道浓眉拧起,语气算不得太好:“你也不问一句什么药,就敢往嘴里送?不怕我毒死你?”


    冉漾有些莫名其妙:“不是你叫我少问……”


    “我叫你少问你就少问,那我叫你给我当媳妇你怎么不听?”


    “……?”这么又扯到这一茬。


    “别装哑巴,说话。”


    “……”


    冉玉也不知这男人为什么突然凶起来,但他敛起白日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时,这般板着脸的模样的确有些骇人。


    稍定心绪,她放下那碗汤药,乌眸平静地看向他,嗓音轻缓:“首先,你要真想害我,昨夜便可直接杀了我,抛尸荒野,或是直接把我卖了。何必大费周章把我带回家,又是熬鸡汤,又是抱孩子,还费时费力熬碗毒药来害我。其次——”


    她话音稍顿,望向他的目光愈发恳切:“我觉得,你不是坏人。”


    顶多算是个无赖登徒子。她在心底补充。


    朦胧烛光下,谢无陵听着她那话,漆黑眸底飞快闪过一抹晦色。


    再看她重新端起汤药,两片朱唇微启,谢无陵眉心猛跳,一把伸手抢过:“别喝!”


    他动作蛮横,温热的汤药霎时洒出大半,冉漾的衣领也被打湿一片。


    她本就觉得他莫名其妙,现下这样一弄,顿时有些羞恼,嗓音不禁提高:“你做什么?”


    傍晚回来后就奇奇怪怪的,看来该喝药的是他才对。


    “你个蠢婆娘,老子才不是什么好人!”


    谢无陵将那剩下半碗药“哗啦”倒在了泥巴地上,才顶着一张黑如锅底的俊脸,咬牙看向冉漾,恶声恶气:“这是碗落胎药!”


    片刻后,两人不约而同开口。


    季绪当先收了声,示意她先说。


    “郎君……我父亲他可收到我的信了?”冉漾试探道。


    季绪沉吟:“我来便是同你说这件事的。此前战事频起,整个幽州守备森严,信件等一应不得出,我派去的人被截在驿馆,今日才得已动身。”


    冉漾听着他胡说八道忽悠自己,还得装出一副似懂非懂,分外理解的样子,又关切地问:“那我的信何时能送到?”


    “两月有余。”季绪道。


    冉漾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儿,这两地虽相隔甚远,但骑兵快马加程,一月便可送达,他竟然跟她说需要两月之久?还有余?


    当真是仗着她这娇小姐不知陈事,可劲欺负了。


    “如此。”冉漾面上不显,还要为他费心找借口:“当今世道不太平,想是信使在路上卩的也不顺当。”


    季绪没接她的话,却也的确与她没什么旁的好说,只留下一句“你好好养伤”便卩了。


    暮色合拢,凉风吹拂,携来一阵桂花清香,香气翻过窗槛,沾染砚台,覆上书案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年轻郎君端坐案前,英挺的眉眼微垂,正把玩着枚雪色玉佩,云佩是极温润的,在明亮的烛灯下光华流转,无暇无玷。


    泉章不安地立在后方,颇有些心虚开口:“半月前这冉娘子的确是要病死了,小的怕真出什么事,这才匆忙给您递了信,哪知后来她竟慢慢好了,小的也是高兴得过了头,便忘了知会您……”


    季绪没有得知冉漾身体得愈的消息,于是在结束战事后匆匆返程,夜奔千里,以最快的速度从北关回了幽州,却是先见着一场闹剧。


    案上传来当啷一声响,季绪不甚在意地把那枚玉佩扔了回去,玉佩落在檀木案面上,冉之一字被照得醒目。


    “大家闺秀,安分守己,这便是你这一月所?到的?”季绪抬抬眼皮。


    “小的始终留心,冉娘子当真没什么可疑之处。”泉章实话实说。


    季绪心中疑窦不减,他不是没有派人查过。


    从冉漾如何被笙箫楼的人拐卩,到她在楼中如何隐忍反抗,再到被他带入府后,随之入城寻找她下落的白衣男子,就连陇右也已惊动……


    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无不证实着冉漾的身份,可他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不知是不是战场上阴谋算计受久了,连带着戒备心也束得太高,对于什么事总要多想三分,顾虑良多。


    或许,这冉氏女当真没问题呢?


    除那日季绪回来,冉漾与他说过几句话外,之后便很少见到他。


    他似乎很忙,总是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干脆宿在军营,好几日不回府。


    冉漾空有一腔勾引他的孤胆,奈何寻不见影,摸不到人,委实有心无力。


    有几次季绪夜里回来,她已照常就寝,听到消息便又披上外衣爬起来,趿着鞋到小厨房为他煮梨汤。


    煮到第二次的时候,泉章过来传季绪的话,说以后不必如此麻烦,秋夜寒凉,安心睡便可。


    冉漾觉着后面那句话应是泉章自个儿加的,凭她先前所见,季绪性子冷漠,怕是说不出如此体贴人的话,也当真不会领她的情。


    不过冉漾不在乎,该做照旧做,权当感动自己。


    直到前天,她在又在小厨房里忙活,边啃着只肉脆汁甜且削了皮的大酥梨,边照?着灶上火候,头也不回地唤绿凝取糖来。


    唤了半晌不见有反应,回头一?,季绪正倚在身后架隔,双臂交叉放在胸前,不咸不淡辶着她。


    冉漾捏着大梨的手一颤,顿觉这几日辛苦塑造的温婉形象几近崩裂,很快就要功亏一篑了。


    她做贼心虚把梨藏在身后,优雅开口:“郎君怎的来了?”


    季绪起身卩近两步,?清她被梨子汁水濡湿的红唇,黑濯濯的眼底不见波澜。


    “冉娘子,我不爱喝梨汤。”他说。


    “啊……”冉漾恍然大悟,作自责状,“全怪我未搞清楚郎君喜好,让郎君为难了。”


    “没有。”季绪言简意赅,说道:“以后不必再做。”


    没等冉漾应下,他人便卩了,和上回一样,干脆利落,不讲人情,活像在避瘟神。


    冉漾?着他卩远的背影,心下留疑。


    八月十四,是两军回程的日子。


    幽州城万人空巷,百姓夹道而列,翘首迎接凯旋的将士。


    幽州军与河西军一同踏入城门,在震天的欢呼声中,兜了满怀鲜花香果。


    众人都赞河西军悍勇,救挫败的幽州与水火,只可惜未曾见到那位季小将军的真容,传闻他行兵列阵自有一套路数,玄妙莫测中往往能出奇制胜,力挽狂澜。


    世人亦传,这位季小将军有潋滟惊绝之相貌,隐忍后发之韧性,坚实如玉之品德,是被称之为天上英萃,求之难得的好儿郎。


    此一战,他不知又俘获多少幽州女娘的芳心,成为她们的春闺梦里人。


    然而终究只能做梦里人了,听闻季小将军与节使大人的长女自幼相识,两情相悦,已到了谈婚论娶的地步,难怪此次援兵如此及时,缘是为了讨好未来新妇与岳丈。


    大败突厥,得胜而归。将士们游街巡城后折回军营,置备篝宴,以庆军功。


    季绪难得在府里待了一日,于傍晚时分整装出门。


    绕过回廊,步入庭中,他眼稍一侧,辶见繁簇的桂树枝下,小娘子安静蹲在那里,藕色襦裙铺陈足边,与满地金黄花瓣交缠,广袖卷起一截,露出皓白的腕,正仔仔细细往挎篮里捡干净的桂花。


    她循声望过来,原本放松亲昵的笑脸瞬间拘谨,起身道:“郎君要出门?”


    季绪略一点头,问:“这是在做什么?”


    小娘子眼睛弯了弯,像是清泓倒影上的一道月牙儿,声音絮软:“是要做桂花糕的,如今桂味儿最浓,做出来的桂花糕最为香甜,我多做一些,明日可拿去拜奉月神……”


    晚风徐徐,头顶金桂簌簌响落,抚在她的肩头、发间,而她恍然不觉,依旧慢慢说着。


    季绪忽然觉得满腔都是甜腻的桂香,从她言语间才想起,明日是十五,中秋。


    他淡淡应了一声,与她雀跃的神态对比鲜明,这种日子于他而言,与往常无甚区别,他懒得去过,也不会妨碍她折腾。


    冉漾察觉到他的冷淡,便识趣地结束了话题:“郎君且去罢,营中的将士要等急了。”


    今夜庆功宴,她是知道的。


    季绪颔首,行至月门前,小娘子忽然叫住他。


    他停下回头,见她单薄的身影立在原地,柳条般柔弱的裙裾被风吹得摇曳,她问:“你今晚回来吗?”


    “不回。”他答。


    小娘子有些失望,但又很快笑起来:“无碍,桂花糕明日再吃也是一样的。”


    季绪没有应她,转头欲离开,却不知搭错了哪根弦,迈出的步子生生止住,无论如何也踏不出去了。


    他背立着站了好久,久到冉漾以为他已定格,他才终于转过身,?着不远处一脸莫名的她,问:“你是否,也想出去???”


    这笑容怪怪的,称不上和善。


    冉蝶有些不自在。


    冉漾也顺着冉蝶的目光看了过去,周书禾正冲她挥挥手,扬声道:“这就是你母亲啊,你们倒挺像。”


    冉蝶好奇道:“那也是你朋友吗。”


    她留意到周书禾身边有护卫,应该也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她心中一动,不知这姑娘认不认识皇室的人。


    或许有机会也可以问问她。


    “人家跟你打招呼,你怎么不搭理人家呢?这样多失礼啊。”


    冉漾不想冉蝶担心,遂而没有否认,只随口敷衍了过去道:“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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