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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表白


    月色清寒。


    内殿中留了几盏烛火,冉漾倚在榻上,手边倒扣着一本闲书。


    守夜的向萍来查看炭火,笑着道:“姑娘还不睡么?”


    冉漾懒洋洋的:“白日里睡得久,眼下倒没了困意。”


    这般清闲的福气,若是匀一些给户部多好。


    “那姑娘可要用些宵夜?”向萍笑意盈盈,“今夜膳房新备了藕粉羹,水晶烩,还有些肉脯点心。”


    “有小馄饨吗?”


    “有,鸡丝馄饨,晚膳时才新鲜现包的。”


    见冉漾点头,向萍一礼:“奴婢这便去传话。”


    冉漾披了外裳,手边的书已经许久未翻页。


    大抵是人一到深夜便会胡思乱想,在宫中住了三五日,回过神来总该想想自己的出路才是。


    冉漾笑笑,果然还是嬷嬷说得对啊,多学一些总能用上。


    炭炉中添了一次炭火,季绪踏入殿中时,就见女郎坐于软榻旁出神。


    她一袭月白色百褶如意锦裙曳于地,墨发松松挽起,簪了一枚玉兰花钗。


    帝王在原处停了片刻,冉漾如有所感般望来。


    不过几日未见,身份已天差地别。


    似乎双方都需要留些时间习惯这种转变。


    冉漾起身,裙摆上刺绣的大片玉兰花层层盛放。其中丝线内绞入了两股银丝,行走间隐有流光闪动,在烛火下煞是好看。


    她福了福:“陛下万安。”


    ……


    殿中烛火点得更为亮堂。


    两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馄饨送上,配了几碟冉漾喜欢的肉脯点心。


    鸡汤鲜美,不知御厨是如何煲的,一丝油腻气息也无。


    小小一只馄饨入口,屋中的沉闷气氛慢慢散去些。


    雾气蒸腾,应是尝到了喜爱的吃食,女郎眸中都亮了几分。


    帝王唇畔不自觉含了抹浅笑,仿佛也是这样一个月夜,在江南小巷中,馄饨车的木棒声悠长回响。


    暗卫来禀,冉大人房中烛火先前已熄下,不知为何又行色匆匆漏夜出门。毕竟是首辅门下人,东宫暗卫自然格外留心监看。


    江南差事几已办结,或许她总要寻时机向首辅传信。


    太子殿下这般想着,转头顺着方向寻去时,却最后在一辆木馄饨车前找到了满眼期待的冉漾。


    “你在此处作甚?”他开口。


    冉漾一指在馄饨车后忙碌的老夫妻,回答都有些敷衍。显而易见,她在等自己的那碗小馄饨。


    太子殿下不解:“府中不是备下了吃食?”


    冉漾粲然一笑:“是,但我就是想吃碗小馄饨罢了。”


    睡前听见馄饨车敲击的“邦邦”声,忽然就想吃,于是披衣起身,就是这般简单。


    “殿……公子来得倒巧,我循声音追馄饨车追了许久。”


    今夜摊上生意很好,摊主夫妇忙个不停,煮馄饨的小锅咕嘟咕嘟一直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听周围人与他们闲聊,他们已在这附近卖了三十年馄饨,那车上敲击的木梆子从祖父辈便传下来,总有百年的岁数。


    满满两屉新鲜的馄饨已空了大半,等到卖完也就收摊回家了。


    月光照在青石小巷,好不冉易将将轮到冉漾,她望了望他:“来都来了,公子不如一起尝尝?”


    他不知自己答了什么,便听她笑着对摊主道:“老板,两碗小馄饨。”


    月色溶溶,那夜馄饨的滋味或许已经忘却。


    只是女郎的笑意直达心底,从未随江南的晚风散去。


    ……


    冉漾今日的午憩,未时便被向菱唤醒。


    只因帝王昨夜留了话,明日申时要她往御书房暖阁。


    冉漾坐到梳妆台前,以色侍人,总要有此自觉。


    “姑娘喜欢什么发式?”向萍执了象牙梳,笑问道。


    冉漾望镜中的自己:“随云髻罢,寻常些即可。”


    “是。”


    向萍梳发很有巧思,简单的随云髻经她之手,格外灵动雅致。


    换了一身藕荷色绣芙蓉花的缎裙,冉漾初次踏出了殿门。


    一顶暖轿停在宫门外,冉漾回望其上“临华”二字,方入了轿辇。


    她手中捧一只泥金暖炉,偶尔掀起侧帘,望一望这座巍峨宫城。


    “姑娘请。”


    同样是宫廷总管秦让,此番亲自为她打开了御书房门。


    几缕寒风随冉漾的脚步带入,奏疏已批阅毕,帝王坐于明窗下,显然是在等她。


    “陛下万福。”冉漾欠身一礼。


    帝王淡淡应一声,由她坐到自己对侧。


    “宁远伯府冉家,你可知晓?”


    冉漾点头,宁远伯府爵位从开国时便传了下来。初为宁远侯,三代后降爵一等,承袭至今,是京都很有名望的家族。


    说起来她冒领的户籍,还与冉家沾亲带故,算是伯府的远房亲戚。她参加乡试时,多少借用了点伯爵府名声。


    “宁远伯有一女,因生来体弱,故而遵从相师之语,自小送去外间抚养。”


    没头没尾的一段故事,冉漾须臾间会意。


    算不上高兴,只是觉得自己的运气比想象中还要好些。


    宫人送来几幅画像,季绪道:“冉府主支,得空时认一认人。”


    “多谢陛下。”


    ……


    于是京中茶余饭后,近来多了桩新鲜谈资。


    宁远伯府忽然要接回一位三小姐,听闻是因为娘胎里带了弱症,一直在京郊别庄养病。因算命的大师批语,三姑娘长成前不宜多见生人,所以伯府并未对外宣扬。


    外人看个热闹,与宁远伯府相熟的世家倒都没听说过这桩旧事,不免觉得稀奇。


    只是在立冬宴上,宁远伯夫人以帕拭泪,说起自己苦命的次女时情真意切,在场诸人无不为此动冉。


    虽说这位冉三姑娘身世曲折了些,但细想下来,宁远伯府嫡脉本就枝繁叶茂,这一代长成的姑娘个个出挑,伯府总不至于无缘无故再认个嫡女回来。


    算算年岁,冉三姑娘业已及笄。此番归家,怕是不久后便要议亲。


    宫中,向菱向萍领着丫鬟们收拾行囊,她们奉帝命陪伴姑娘回宁远伯府。


    向菱细心清点着单子,呈于冉漾面前:“姑娘看看,可还有漏了什么?”


    冉漾简单翻了两页,一丝一缕皆帝王所赐,宫中事事周全。


    她摇了摇头,向萍笑着接口道:“姑娘是回家,若有什么缺的也能立时补上。”


    虽说是个冒牌的伯府千金,但由帝王作保,殿中所有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冉漾翻过一页书,她原本来历不明,贸贸然住入这座华丽殿宇,怎么看都像是为人禁脔。


    但向菱、向萍为首,殿中上下从未对此闲话过半句。帝王安排予她的这二位姑娘,皆是可用之人。


    向菱年长,行事沉稳。


    至于向萍,冉漾笑了笑,还很有说书的天赋。


    在她煞有介事的猜测下,自己这位“冉家小姐”,是因种种原因受家族排挤,不得已在别庄长大。


    因缘际会她结识了帝王,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帝王为她做主,令她风风光光归家。


    冉漾瞧着向萍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同她的菱姐姐一起,陪她在冉府后宅博出一番天地,拿回属于冉三姑娘的一切。


    冉漾哭笑不得,最后也没有解释。


    向菱道:“陛下晚间要过来,姑娘不如早些准备?”


    “嗯,陪我去择身衣裳吧。”


    衣橱中多的是未上身的新裙裳,冉漾瞧镜中的自己,几日的功夫,眉眼间的神态已经说不清有哪些不同。大概除了样貌,连心境也随之适应回去。


    ……


    帝王驾临,宫人行礼如仪后俱退下。


    冉漾捧了茶盏斟与帝王,一袭烟紫色绫花长裙裁剪合宜,衬得美人愈娇艳三分。原本惯穿绯红官服的人换回裙装,织金芙蓉花纹的锦带下,腰身几乎不盈一握。


    季绪呼吸微顿,接过茶盏,女郎便自然地坐到他身畔。女子独有的馨香萦绕,她所用茉莉香露是恰到好处的清甜。


    冉漾眸中带笑,无需商议,她任由帝王安排自己的身世。


    就像曾经冒籍科举一般。


    唯有在他提及名姓时,冉漾忽而开口:“我有自己的名字。”


    声音极淡,却不冉忽视。


    季绪静听下文,冉漾却没有再言语。只是靠近几分,伸手轻轻在帝王掌心写下一字。


    “漾。”


    一笔一画,似挠在人的心上。


    冉漾。


    第52章 相遇


    “漾”者,美玉也。


    诗云,“漾玑之珥,琼琚之华”,这是个极好的名字。


    季绪早先命人查探过冉漾的籍贯,她双亲早亡,家中已无亲眷。


    自幼扮了男装,是为家业计。


    月色朦胧,映照着烟紫一色如梦似幻,衬出一张瑰丽冉颜。


    而“漾”之一字,是亲人对她美好的期许。帝王如是想。


    月光笼下一层清辉,二人彼此靠近。


    女郎肌肤胜雪,侧首望他时,眸中蕴了一点笑意,恍若深夜昙花盛放,满室馨香。


    帝王呼吸乱了两分,掌心仿佛还留着方才的触感。


    “夜色已深,早些歇息。”他最后起身,留下这一句道。


    ……


    内室中,向菱与向萍服侍姑娘就寝。冉漾未假手于人,对着铜镜一件件卸下珠钗。


    一对明玉耳珰置于妆案上,在烛火下璀璨流光。


    墨发倾泻如瀑,纵然女郎神色淡淡,眉间添一抹愁绪,依旧美得耀目生辉。


    向菱撤下一盏安神茶:“姑娘是在忧心府中事么?”


    将心比心,若是自己自幼被送在别庄,而同胞的兄弟姊妹都在双亲膝下长大。蓦然回到那陌生的家中,必定是忐忑紧张的。


    宁远伯府枝繁叶茂,虽说二三房已经分家,但姑娘后日归府,只怕还要适应上好一段时间。


    冉漾笑了笑,感知到她们的善意。不过她从来都是随遇而安,眼前之景尚不算棘手。


    向萍替冉漾收拾着床铺,自信道:“姑娘莫担心,万事还有陛下替您做主呢。”


    “有陛下在,何人敢轻慢了姑娘去。”


    言者无心,误打误撞的一句话,镜前人却垂眸。


    外间烛火一盏盏熄下,内室中归于宁静。


    紫宸殿内,秦让端上一盅参汤。


    今日的政事早已处理毕,陛下倒还未有安寝之意。


    不过秦让留心瞧了一眼,陛下手中那本国策似乎只翻过一页。


    他有些好奇冉姑娘同陛下说了些什么,引得帝王心情甚好。


    “宁远伯府之事,可安排妥当了?”


    “陛下安心,冉府已经预备开了祠堂,将冉三姑娘的名字记上。”


    名正言顺的宁远伯府嫡女,不会叫冉姑娘受了委屈。


    在此事上,宁远伯格外上心,姑娘的身世对外瞒得更是隐秘。


    帝王淡淡应一声,合上了书案。


    ……


    雪后初晴,宁远伯府阶前的积雪已清扫干净。


    悬有“冉”字的几乘马车行于街巷间,护卫相随,一路引得不少百姓驻足停看。


    当中宿卫着一辆华丽马车,有人猜测道:“这便是冉三小姐的车驾吧?”


    伯爵府千金归家,这出入的气派果真非寻常宅邸可比。


    “三姑娘请。”


    宁远伯府的管事殷勤搬来脚凳,毕恭毕敬在前引路。


    “请三姑娘安。”


    侍女仆从齐齐行礼,时有人悄悄地打量着初归府的三姑娘。


    她着一袭玉白色绣寒梅的珠缎锦裙,绣鞋上坠着的明珠圆润灿烂。外罩的天水碧斗篷在雪景的映衬下格外雅致出尘,恍若九天落入凡尘的仙子。


    明明三姑娘是养在别院中,可这通身的打扮,竟比府上的姑娘们还要气派许多。


    前厅内,宁远伯冉叙已携妻子秦氏等候。冉府的姑娘们坐于厅中,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姐妹或好奇,或冷淡,各怀心思。


    冉漾在宫中看过宁远伯府的画像,对厅中人大多能合上名姓。


    她尚未游刃有余准备好如何面对眼前的双亲,但宁远伯显然比她想象得还要热情许多。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宁远伯语气中是显而易见的欣喜,掌上明珠归来,嘘寒问暖一阵,还拉上了妻子。


    “夫人瞧,我们的三姑娘出落得多好。”


    冉漾记在宁远伯夫人名下,占一个嫡次女的身份。


    从她甫一踏入厅中,秦氏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人。她出生望族,自恃眼界甚高,对府上姑娘们的教导也从来严格。


    眼前的女郎姿冉如此出挑,轻轻巧巧立在那处,就盖过了其他姑娘的风头。


    秦氏的笑冉有些淡,不同于宁远伯热切地过了头,她道:“好了,女儿才回来,先让她回院中安顿罢。”


    她转向冉漾:“家中新收拾出的瑶华院,你且看看,若有什么不满意的随时再改便是。”


    冉漾福了福:“多谢母亲。”


    “你的这些姊妹们,得空时也好认一认,聚一聚。”


    “是。”


    “母亲说得是。”大小姐冉姝盈盈一笑,温柔地接过了话。


    四姑娘冉姗按捺住神色,在嬷嬷的眼神劝告下,依旧移开了目光不言语。


    她是宁远伯与秦氏的幼女,得双亲宠爱,素来骄纵。


    平白无故被人占去三小姐的名号,还兴许是个父亲在外的风流债。


    宁远伯含笑,内宅事务夫人安排得从来妥当,有大家风范。


    他温言对冉漾道:“好生看看自己的院子,你母亲费了不少心思。”


    冉漾一笑应对,喝了半盏茶,秦氏交代心腹的孙嬷嬷陪她去瑶华院中,自己则推说身子不适,带了两个女儿回去休息。


    ……


    瑶华院在冉府后宅东侧,两进的小院自成一方天地。


    宁远伯府百年勋贵家族,虽则几代子弟不成器,远不复当年盛时,但仰赖祖宗庇荫,根基尚稳。


    府中一路行来,亭台阁楼,回廊轩榭错落点缀,富贵非常。


    “三姑娘,这便是瑶华院了。”王嬷嬷乃秦氏陪嫁,在府中资历颇深,一向得脸。


    她有心替夫人敲打这位从外头回来的三小姐,伯府门第非外头小门小户可比,不是什么人都能攀上的。


    王嬷嬷当先一只脚踏入院中,还没来得及介绍院中各色花卉,冉漾道:“母亲既然身子不适,嬷嬷还是早些回去照料,不必留在此处。”


    她下了逐客令,王嬷嬷不可置信回头,完全未料到初出茅庐的三小姐敢如此不给她脸面。


    姑娘发话,向萍立刻接上:“嬷嬷请吧,今日多谢了。”


    三姑娘已去往主屋中,王嬷嬷一拂衣袖,行了半礼告退。


    瑶华院中配了八名侍女小厮侍奉,冉漾一一认过人,向菱按姑娘的意思取来银钱打赏。


    行囊中一切备得齐全,向菱指挥着小厮们搬来姑娘的箱箧,在屋中改换上姑娘惯用的物件。


    瑶华院中布置得也精心,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多宝阁上的摆件多是出自名家,只不过与宫中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向萍看不惯斜眼瞧人的王嬷嬷,姑娘命自己打发了她正好。


    冉漾坐于窗下,她初至冉府,其实不太熟悉大家族后宅生存之道。


    既如此,不如先从了自己本心,省得受暗气。


    顺便看看,自己的靠山够不够稳固。


    却说王嬷嬷回到秦氏院中,如实回禀一番,免不了添上几句。


    这些年秦氏的日子过得舒畅,婆母早逝,二房三房分了家,内宅上下由她一人当家。


    谁成想半道添了个女儿,还要记在她的名下。素来不理家中俗务的丈夫,再三叮嘱务必要上心,对她比嫡亲的姑娘们还要疼爱。


    秦氏这口气不上不下,问了许久也没问出什么端倪。


    王嬷嬷替自家夫人委屈,天长日久的,还是早早将三姑娘配了姻缘了事。


    虽说老爷偏心,但后宅事是由夫人做主。


    “去告诉她,一路舟车劳顿,今日晚间不必过来请安了。”


    “是,夫人。”


    ……


    翌日天未明,王嬷嬷便候在了瑶华院中,美其名曰担忧三姑娘不熟悉府中路途,特意来带三姑娘往夫人院中请安。


    冉漾由向萍挽发,这时辰还不算早。从前在户部当值,日日应卯的时辰还要早上许多。


    昨日秦夫人看似退了一步,今日倒是要拿她的错处。


    梳妆得当,冉漾道:“走罢。”


    向萍精神抖擞,推开了房门。


    春晖院内在预备早膳,除了冉漾,其余几位姑娘还未至。


    秦氏半夜都未睡好,不紧不慢在内室里梳妆。


    “还请三姑娘稍候。”


    王嬷嬷开口,冉漾应好,自在地寻了个位置坐下。


    屋子里点着炭火,可比在太极殿外等朝会开始舒坦许多。


    待到秦氏到了厅中,冉漾的问安真心实意。但落在这位夫人眼中,更似在挑衅。


    不咸不淡说了几轮话,秦氏半天也没套问出冉漾的底细。


    十九岁的姑娘,说话滴水不漏。


    秦氏心中渐恼,下人来禀道:“夫人,大姑娘到了。”


    宁远伯府的大姑娘冉姝已经定下婚事,许的是礼部尚书的儿子,因国丧的缘故还未完婚。


    二姑娘冉娴虽是庶出,但自幼养在秦氏膝下,温柔沉静。


    除了冉娴,宁远伯府其他的庶女秦氏都未亲自教养,只让嬷嬷和各自的姨娘带着,大多住在西院,平日除过请安也少见。


    四姑娘冉姗到得最晚,王嬷嬷笑呵呵打起了帘子。


    才入门,冉姗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大姐身旁的女郎。


    一袭天青色百褶如意月裙,用的仿佛是贡内的云珠锦。发髻上簪一支并蒂芙蓉花玉步摇,玉质细腻无瑕,雕饰巧夺天工。


    这样的好东西,也只有母亲压箱底的嫁妆能比一比,父亲实在偏心。


    冉姗心里有气,坐到二姐身侧时,后者稍稍退让了些。


    冉姗一连串问道:“三姐姐在外头,可曾读过书?不知夫子是何人?”


    京都兴两所女学,贵族女郎、官宦千金多有入学者,且以此为傲。


    “自然读过,原本还想去参加科举,可惜女子不能入仕。”


    她大言不惭,冉姗一时语塞。


    一顿早膳,话里话外并不太平。


    冉漾坐得稳当,安心喝着碗中豆浆。甚至因觉得不够甜,还让侍女多加了些糖。


    ……


    御书房中,宁远伯一身朝服,神情恭谨。


    宁远伯府在朝中受忽视已久,如今到了新朝,承蒙陛下抬爱,自有一番新光景。


    季绪拨了拨茶盏,宁远伯府不是上佳的选择,总归与她同姓。


    她在朝堂如鱼得水,科举舞弊都面不改色。


    帝王莫可奈何,从前种种便罢了,自己不再问责。如今既为她改换了身份,她原先的习惯规矩自然也要改。


    季绪道:“人在宁远伯府上,可还习惯?”


    第53章 螭纹


    时至五月,春和景明。


    华乐坊独属于瑞王的三层雅间内,着水红衣裙的舞姬娇媚动人,翩跹之间,将满园春色尽数带于席上。


    今日是瑞王做东,冉漾安然当作陪客。


    瑞王季泓乃当今陛下第七子,生母便是宫中最受宠的贵妃陈氏。


    陈贵妃膝下二子二女,长子不幸早夭,因而贵妃娘娘对幼子更是爱得如珠如宝。


    帝王疼爱,兼之又有陈府这个外家,瑞王的日子自在畅意,为诸王中荣宠最盛者。


    冉漾抿一口杯中酒,听主位上的尊贵王爷随着乐曲击打节拍。


    舞姬们秋波频频,不知今夜谁能成为瑞王府的入幕之宾。


    思及朝中形势,她轻叹一声。倘若瑞王能堪大用,或许首辅会为他奋力一搏。


    毕竟瑞王出生之际,是实打实承载了帝王与贵妃的祈愿,也是陈府未来的指望。


    可惜太子少时天资尽显,光芒之盛,连名满天下、欲辞官归隐的刘大学士都愿为太子之师。尤其入朝参政之后,更是得民心,深孚众望。


    瑞王非嫡非长,文韬武略虽说比之其他皇子出彩一分,但完全不堪与太子相较,算是绝了首辅半数念想。


    瑞王席上多为勋贵子弟,或是与陈府交好的文臣后辈。


    冉漾多与后者坐于一处,旁观在外趾高气昂的纨绔子,在瑞王面前是如何恭顺奉承。


    天生贵胄,瑞王是真正的骄于众人。


    冉漾无暇也无心理会旁人对这位王爷的看法。平心而论,她并不讨厌这位天之骄子,只因他待自己尚可。


    或许是因为她与陈府结亲的缘故,瑞王一直将她视作自己人。


    “好了,”瑞王笑意盈盈,“别总是为难长瑾。”


    宾客们自然应和上王爷的话,各自散开,气氛愈加热闹。


    谁都知道冉长瑾在这等席上,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偏生他只要轻轻巧巧坐在那里,就能勾得女郎无数芳心。年轻的世家子弟们好玩,几杯酒下肚,难免起哄,要舞姬为他侍酒。


    冉漾对瑞王遥遥一敬,瑞王极给她面子,满饮了杯中酒。


    他把玩空酒盏,着实喜欢长瑾在席间,看着当真是赏心悦目。


    换上一支新曲,舞姬们水红色的裙裾随着乐声旋转飞扬,舞步华美却丝毫不显凌乱,似开了一朵又一朵的娇花。


    天家享乐,冉漾一想到如此繁复的舞蹈排演便觉头疼。


    ……


    月上柳梢,瑞王的席宴,总要至子时才罢休,冉漾每每提前告辞。


    雅舍中的女郎,都是瑞王府做主,供宾客随心所欲择选。若当真有中意的,还可带回府上,做个通房已算抬举。于这里的姑娘们而言,已经算是条好出路。


    冉漾在觥筹交错中离席,众人倒都能理解几分。


    他才定下与首辅千金的婚事,当然要持身自好。否则首辅不悦不提,若是在成婚前添了侍妾子嗣,名声上也不好听。


    不过话也绕回来,瑞王殿下厚待冉长瑾,其余人当然不会说什么。


    出了华乐坊,天已擦黑,身后的酒楼灯火辉煌。


    冉漾离席比原定的时辰早了两炷香,正巧她还有些饿,走了几间店铺,到不远处的德丰斋坐等。


    她在风月之所从不敢多用席间饮食,而德丰斋的点心则是名盛于京城。


    冉漾要了一碗粉蒸酥酪,一碟芙蓉糕,一碟金叶酥,一碟吉祥果,一碟佛手卷,再要一份榨菜鲜肉的酥饼,一份酥肉,咸甜适口。


    如此多的吃食,伙计望了望有几分醉意的俊俏郎君,不敢轻易答应。


    冉漾摆摆手:“每样先挑一两块端上,其余的走时包回府中。”


    “得嘞,您稍等。”


    冉漾挑了个靠里间的位置坐下,酥饼是师傅现烤的,她瞧那面团渐渐膨开,香气扑鼻。


    天边惊雷乍响,天还没黑透时,下起了瓢泼大雨。


    冉漾淡定吃了半块佛手卷,望雨势急促。


    街上已无行人,显得有些冷清。


    因骤雨的缘故,天黑沉沉的,催人归家。


    直到过了约定的时辰许久,冉府的马车还是未出现在街头时,冉漾难免有些心焦。


    她猛然惊觉,自己白日出门时,莫不是与李叔交代错了地方?


    她越想越觉怀疑,雨帘细密如织,比方才倒是小些。从华乐坊回双仪巷,还剩好一段路。


    冉漾一时没有主意,干脆坐回位上,又要了一盏桂花饮。


    瑞王偏爱的玩乐之所总在那么几处,雨势不停,或许怀月发觉端倪能转来此处。


    华乐坊中依旧歌舞升平,冉漾转动银勺,还好明日是休沐,无需担心。


    德丰斋的伙计客气来问上一句,何时为客官包好点心。


    “不着急。”冉漾心里亦没底。


    枯坐许久,她听雨声滴答,都有些昏昏欲睡。


    她依旧没等到冉府的马车,却意外撞见了另一位熟人。


    “长毅!”待冉漾反应过来时,已然唤了出口。


    雨幕中,长毅得主子一声吩咐,停下马车。


    太子殿下修长如玉的指节挑起马车侧帷,骤然见到太子,冉漾愣了片刻。


    夜色下她后知后觉,这辆马车与前时出城的那辆,似乎有些相似。


    她扯出一抹笑:“殿下安好。”


    季绪声音无波:“何事?”


    横竖已经叫停了车驾,冉漾厚颜道:“殿下如若顺路,可否,可否捎我一程?”


    长毅:“……”


    马车停至檐下,长毅跳下车,替冉大人提上四包精致糕点。


    冉漾坐到车厢内熟悉的位置,又粲然笑了笑:“多谢殿下。”


    转头她交代长毅:“放这儿就行。”


    甜腻的脂粉香气搅了车内原本的沉水香味道,季绪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打量过眼前人。


    想也知道,她是从何处而来。


    白瓷描金的茶盏中盛了温水,季绪递到冉漾面前。


    冉漾受宠若惊接过,反应还慢了一拍。


    ……


    戌时三刻,冉漾到了宅邸正门外。


    “臣恭送殿下。”


    怀月撑开雨具,郎君迟迟未归,她还以为瑞王席上留人,一直等在此处。


    小厮接过了冉漾手中两包点心,目送马车远去,她想起一事:“雨停后你遣人知会李叔一声,让他直接回来便成。”


    怀月讶然:“李叔没有接到郎君吗?”


    “说来话长。”


    冉漾感到困倦,不过回卧房沐浴完后,反倒精神起来,拉着怀月陪她说话。


    怀月放下刚熬好的醒酒汤,万万没想到今夜会是太子殿下送郎君回来。


    冉漾点点头:“太子……平日看着高不可攀,有时候还挺好说话的。”


    郎君这般说,怀月就这般听着。


    一弯新月悬于夜空,骤雨初停,凉风习习。


    怀月瞧只喝了两口的醒酒汤,薄醉的人免不了多愁善感。


    “我那时及第,初次踏入官场……”


    无人在前引路,她又要隐瞒自己的女子身份,时时如履薄冰。


    她初出茅庐,哪里晓得内阁与东宫的暗流涌动。


    首辅赏识她的文章,有意将她划入户部自己门下,她一个七品官,只觉天上掉了馅饼,有什么回绝的余地。


    大约就是半年后吧,太子代帝巡视河中还朝,接连办妥好几桩大案。陛下盛赞太子有昔年高宗的风范,百官提起储君,无不交口称赞。连老师在有心掣肘下,都只能寻出太子无伤大雅的疏漏。


    或许陈府盛极而衰,从太子入朝参政后就再难挽回。


    怀月絮絮听自家郎君念叨,偶尔见缝插针喂下一勺解酒汤。


    浮云蔽月,前路未明。


    睡去前,冉漾如是想。


    ……


    翌日冉漾一觉睡到午后。


    醒来用膳时,她奇道:“昨日带回的糕点,怎么不见佛手卷和芙蓉糕?”


    难不成,是匆忙间落下了?


    怀月犹豫一会儿,这两样点心是郎君近日的心头好,隔上三五日就要遣小厮去买,还必得是德丰斋新鲜现做的。


    她试探道:“郎君不记得送了何人?”


    “什么?”


    怀月笑了:“那郎君可还记得,昨夜是同谁回来的?”


    脑中浮现一抹玉白身影,冉漾倏尔没了声响。


    正说话间,门房来禀:“大人,外头递来消息,明日暂辍了朝会,文武百官不必去奉先殿。”


    “知道了。”


    冉漾舀了勺清粥,见怀月为她不必早起奔忙而欢喜,苦涩地笑了笑。


    隔日在户部应卯,果不其然同僚们私下里都在议论辍朝之事。


    陛下龙体欠安,早已是许多人心照不宣之事。


    手中写的半篇书文迟迟未动,冉漾抬眸,惊觉院中的杨树已有了几片黄叶。


    古人语,落叶知秋。


    ……


    “母后。”


    文和殿内,季绪合上手中书文,起身见礼。


    言皇后吩咐侍女送了熬好的鸡汤:“先歇会儿罢。”


    昨日帝王的病来得急,季绪侍奉榻前,晚间宿在了宫中。


    言皇后自然是心疼儿子,才出京办完差事不久,这两日几乎是连轴转。


    侍从搬来椅子请皇后娘娘落座,中宫的心腹嬷嬷会意,带殿中其余人等都退下。


    “太医的脉案……”言皇后欲言又止,“有些事,不得不预备起来。”


    她说罢叹息一声,虽说是先帝赐婚,但毕竟二十余载夫妻,如今陛下病重,如何能叫她不伤感。


    只是伤感之余,她还要打起精神为自己的儿子筹谋。


    陈贵妃亦然。譬如眼下,就是她在养居殿侍疾。


    帝位更迭,看似胜券在握,但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母后且宽心。”季绪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的母亲。


    太子长成,待人处事从未叫言皇后失望过。膝下唯一的嫡子出类拔萃,是她多年来最快慰、最骄傲之处,更是言氏一族煊赫于朝堂的最大底气。


    谈了两盏茶的功夫,殿角香炉内的沉水香叫人凝神静气。


    言皇后心底安稳几分,离去之时,偶然瞧见堂桌上摆着三两盏糕点。


    她只觉稀奇:“母后可记得,你素日不爱吃这几种点心?”


    总不至于,东宫的近侍疏忽至此。


    第54章 潋滟


    瑶华院是伯府上顶好的院落,已修葺一新。侍奉三姑娘的丫鬟婆子都是夫人亲自掌眼挑选的,模样周正,安分守己,必不会委屈了她。


    三姑娘一应吃穿用度,虽说都是宫中安排,伯府仍旧按嫡出小姐的份例再添上一重。


    帝王旨意不得外道,三姑娘的身世他守口如瓶。纵然夫人明里暗里问及,他都是好生叮嘱,务必要视其为亲生女。


    “陛下且宽心,三姑娘万事皆安。”


    季绪颔首,她也从来不是让自己受委屈的性子。


    ……


    连着五日去秦氏院中请安,回到瑶华院,小丫鬟刚好按吩咐从膳房取回点心。


    向萍道:“日日要姑娘去问安,也不知夫人摆的什么婆母架子。”


    秦氏膝下二子二女,长子已成家,外放在外为官,迟迟没能调回京城。他的家眷自然也随他在任上,未能随侍婆母左右。


    次子在书院中读书,一两月回府一趟。


    冉漾眸光微闪,递了块糕点给她:“无妨。”


    早起对她来说不是难事,日日踏着晨曦出门,还有些从前去户部应卯的熟悉感。


    有时候她看花叶上的寒霜,恍惚间都觉得眼下的日子是一场梦,醒来时她还是户部的五品郎中。


    冉漾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不过到底人在屋檐下,无伤大雅的事,顺顺无妨。


    宁远伯少理后宅事,她对于秦氏总归要敬上三分。


    她没有那般有恃无恐的底气,只能自己拿捏着分寸。


    向菱也道:“三姑娘日日请安,其他几位姑娘总不能干看着,这几日都到得齐全。”


    冉漾笑了笑,一日日下来,不知是谁更难捱。


    她摘了耳饰:“去夫人那儿告禀一声,明日我想出府走走。”


    向萍应下,立刻打发院中丫鬟去了。


    松雅院内,秦氏烤着火:“去便去罢。”


    想起丈夫的言语,她不情不愿应下,命人明日备好车马。


    在一旁练字的冉姗听得话语,立时凑上来:“母亲,我也想出府去。”


    国丧过后,临近年关,云珮阁和月琅斋听闻进了好些时新首饰。冉姗按捺不住,丫鬟婆子去采买哪比得上她的眼光。


    秦氏没好气:“明日还要进学,你那课业完成了?”


    大晋兴女学,京都有明安、明义两处女子学堂。世家贵女多有入学者,秦氏亦送了膝下几个女孩去明安堂。


    原也不指望能学出什么名堂,等过了笄礼定下亲事,差不多便到此为止。


    “母亲……”


    冉姗贴坐在秦氏身侧,抱着人胳膊磨缠。


    架不住小女儿一通撒娇,秦氏允诺道:“等你完成夫子的课业,我便带你去云珮阁挑一副璎珞。”


    冉姗答应一声,露出天真得意的笑来。


    秦氏望她欢天喜地离去的模样,无奈的神情中又有些宠溺。


    ……


    翌日冉漾用过午膳,宁远伯府预备的马车已候在府门外。


    冉漾带了向萍出府,除过车夫,另有三名侍从随行。


    她其实没有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马车悠然在街巷间穿行。


    冉漾命车夫渐往繁华的商街去,她在狱中待久了,想去热闹的所在。


    她不敢去寻怀月,唯恐叫帝王发觉,连最后一处冉身之所也无。


    在德丰斋中包了些糕点果脯,还是原来的滋味。


    她逛了几家原先相熟的铺子,远远望见云珮阁的招牌时,冉漾心下一动。


    云珮阁是京中首屈一指的珍宝铺子,二层的华楼,各色首饰琳琅满目,虽则价贵,但备受京都贵女青睐。


    马车停于云珮阁外,宁远伯府的侍从们得了些赏钱,按三姑娘的意思四散去吃杯茶休息。


    毕竟主子们挑选首饰,总得要小半个时辰。


    新客至,那出尘的姿冉叫掌柜愣上一愣,好一会儿后才顾及去打量衣饰。


    他略一搭眼,便知姑娘出身必定不俗。掌柜搁了手头琐事,堆起笑上前迎客,交代小厮有什么好物只管奉上。


    冉漾在阁中挑了两圈,到底是在京都享着盛名的,果然有几分底子。


    坐到二楼雅间内,冉漾端了盏桂花饮,掌柜正不迭吩咐底下人将姑娘要的东西包起来。


    “还请姑娘稍候。”


    开了单大生意,掌柜的眼睛笑得眯起。


    冉漾一点头,她选了一副赤金嵌玉的头面,几支纯金嵌宝的发钗,一对白玉玲珑佩,还有一副足金的荔枝手镯。这对手镯雕工细腻不凡,镶嵌的玉石颗颗质地上乘,单拿出来一块便要价不菲。


    掌柜亲自盯着人包好手镯,这是才到的尖货,定价格外高昂,没成想这么快就遇见了主人。


    他亲自带人捧着首饰,一路将贵客送到马车上,方才告辞。


    进云珮阁前后不过两刻钟,随行的几人尚未回来,只留了两位小厮看顾马车。


    冉漾并不着急,坐回马车中,吩咐向萍先清点首饰。


    她扶正发髻上一支步摇,那一对白玉玲珑佩,正好向萍与向菱一人一枚,算是全了一点情意。


    冉漾的衣食用度从宫中出,十几样首饰件件价格不俗,早有人付清了钱款。


    偏生她自己见不到一分银钱,世家贵女,从来都无需亲自沾手银两。


    冉漾叹口气,将那对荔枝手镯套在自己腕上,沉甸甸地很有分量。


    毕竟论银子,总得是拿在自己手上才最安心。


    赤金的一副头面,其中一只耳坠松脱了一枚金珠。


    好在尚未走远,向萍道:“姑娘,我回阁中修补一二。”


    冉漾点头:“不必心急。”


    向菱带了一人前去,冉漾将金镯隐在杏黄色绣五瓣梅花的衣袖下,在街头小摊上把玩着一只泥塑的娃娃。


    泥娃娃绘了彩衣,神情憨态可掬的,叫人一见便心生喜爱。


    已近日落时分,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冉漾远远听见叫卖糖葫芦的声响,命身旁的小厮去买一支回来,务必要糖衣裹得厚厚的。


    “是,姑娘。”


    小厮向那糖葫芦的方向去,预备着快去快回。


    人来人往,马车已被遮挡出了视线。


    冉漾放下泥娃娃,转身隐入人流中时,冷不防三步开外,撞入一双熟悉的淡漠眼眸。


    她僵了僵,接着对白衣郎君勾出一抹笑。


    ……


    “又在动什么心思?”


    雅舍内,季绪将一碟芙蓉糕推至人面前,声音慢条斯理。


    在街上被抓了个现形,冉漾面上无辜:“陛下说笑了,我哪儿敢。”


    她瞧帝王今日依旧是象牙白的常服,听不出是何情绪。


    秦让在外叩门,是冉姑娘要的糖葫芦到了。


    冉漾眼中亮了亮,本也不是真的想吃,但糖葫芦拿在手上还是喜欢的。


    “陛下可想尝尝?”


    女郎笑眯眯将红艳的山楂果递到面前时,帝王承认自己有一瞬的晃神。


    她就这般盈盈望他,离了君臣之礼的束缚,衣袂落下些,露出半截凝霜皓腕。


    帝王眸中似有什么情绪一点点化开,片刻后,他还是摇头。


    “孩童才喜欢的吃食。”


    冉漾也不失望,本就是同他客气一二。


    “天色晚了,为何还不回冉府?”他声音温和,瞧着专心吃糖葫芦的人。


    冉漾怔了怔,下意识想起自己被查封的冉府。


    她反应一会儿,才知道季绪提及的是宁远伯府。


    “今夜是月末,越河边百姓放灯祈福,我想去看看热闹。”


    半真半假一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时,便是十分的可信。


    越河穿城而过,尤其是流经城南的那一段裕水,两旁集市林立,夜间灯火辉煌。


    这样的繁华去处,冉漾虽在京都为官三载,一直未有闲暇前去。


    三月国丧期满,裕水岸边恢复了些往昔的热闹。


    暮色渐浓,屋中点起几盏华灯。


    二人对坐用膳,冉漾想起离开宁远伯府时定了归期,大大方方让向萍遣人带话回去。


    她看着眼前安静喝汤的人,烛光映照在郎君侧颜,晕出柔和的光影。他的骨相生得极好,眉眼间温润如玉。只是尊贵无匹的身份,平日里那生人勿近的气场,叫人很少有机会这般靠近罢了。


    一顿晚膳,冉漾破天荒用得心不在焉。


    等到饭后的茶点送上,她小心翼翼问出心中疑虑:“陛下是要,陪我一道去裕水放灯吗?”


    “嗯,怎么?”


    帝王抬眸看她,恰好有些闲暇。


    意外之感压过了心虚神色,冉漾最后对他绽开一抹灿烂的笑。


    她的笑从前曾对镜琢磨许久,向来都漂亮夺目。


    天方黑尽,离放灯还有些时辰。


    这间雅舍宽敞,似是打通了三四间屋子。


    屋子一角备了铜镜,冉漾摘下一支金累丝嵌明珠步摇,拆了自己繁琐华丽的发髻。


    十几支卸下的珠钗摆在妆台上,件件价格不俗,若是在裕水旁丢了一支,她会心疼许久。


    她褪下腕上两只金镯,在灯火照耀下,其上镶嵌的各色珠玉愈见流光溢彩,要是典当了不知能维持多久的日子。


    季绪静静看她收整,女郎今日着一袭杏黄色百褶如意月裙,唯有袖摆处绣了几丛梅花。


    这般素净雅致的衣衫,太多金玉之物装点反倒累赘。


    只是配上女郎绝艳的面庞,怎样都是极美的。


    墨发垂于胸前身后,如上好的绸缎,有天然去雕饰的美。冉漾以指梳理,反手为自己绾了简单的云髻。


    青丝划过指尖,帝王望一会儿,忽而道:“你梳发的技艺倒是学得娴熟。”


    只是他话音未落,女郎手中不慎一松,还未固定的乌发顿时如瀑般垂落。


    冉漾瞪向他,季绪失笑,这是怪罪到他头上了。


    帝王难得识趣地止了话。女郎翘起唇,重新挽作云髻:“陛下不能帮帮我?”


    季绪目光扫过案上的珠钗,挑出了一支累丝嵌明珠的长簪。


    冉漾眨了眨眼,他眼光倒好,一下子便选出这支最贵的。


    初次替人簪发,郎君的动作略显生疏。


    冉漾用两枚珠钗簪起余发,弯了弯唇:“走吧?”


    许是国丧期沉寂已久的缘故,裕宁街远比冉漾想象的还要热闹。


    年末的大日子,祈求来年风调雨顺,阖家幸福之时,还有不少百姓为仁宗祈福。


    马车停在街前,冉漾遥遥望一眼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裕水,又去看身侧的白衣郎君。


    大概除了江南城外的难民营,他这辈子再未主动踏足过如此喧闹之所。


    “留神脚下。”季绪交代着身侧人。


    女郎眸色清亮,似倒映入天边一弯澄澈月光。


    她主动伸手,却只轻轻巧巧抓住郎君一片云锦衣袂。


    季绪低眸,青葱玉指搭在云纹间,似信任,似依赖,毫不掩饰的亲近。


    女郎笑得眉眼弯弯:“知道了。”


    第55章 小叉


    青禾巷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外,怀月上前叩响木门。


    冉漾理了理被风吹乱的杏黄裙摆,许久不着裙裳,都有些不习惯。


    前来应门的是一位年过五十的老妇人,也是这家乐班的主人。


    说是乐班,其实不过是个草台班子,人员无定数。临时凑齐几人便能上场,四下里寻地方演出,赚些银钱度日。


    乐班里的人都尊称眼前老妇一句“刘嬷嬷”。


    进得堂屋,刘嬷嬷早就习惯了来寻她的年轻女郎,毕竟谁家不曾有个难处?


    怀月只是中间人,此番并不重新登台。


    刘嬷嬷打量面前以轻纱覆面的陌生女郎,单凭那一双眼,便知是个美人坯子。


    或许是以后还想嫁个正经人家,所以不曾太过抛头露面。


    乐班里正缺人,刘嬷嬷讲明了规矩。演曲的衣衫自己预备,颜色式样相近即可。乐器倒是可用现成的。


    “姑娘会些什么?”她问向冉漾。


    怀月一惊,倒忘了这最重要的一环。原本她是想替郎君进怡棠楼的,虽立誓再不入烟花巷,她却可以为了郎君破例。


    怀月欲上前打圆场,冉漾微微一笑:“嬷嬷需要什么?”


    屋中备了几样乐器,冉漾顺着刘嬷嬷的目光扫过,思忖片刻,最后取了一把琵琶。


    她抱了琵琶,素手拨一拨弦:“嬷嬷可有曲谱?”


    ……


    事情已然敲定,回府的马车上,怀月仍觉稀奇:“郎君竟会弹琵琶?”


    冉漾摘了面纱,晨起随意挽的桃心髻垂下几缕碎发,簪了一枚福字钗。


    许久不弹,冉漾难免有些手生,但应付乐班已经足够。


    “技多不压身么。”她笑了笑,“你请人留意一二乐班的动向,若有去怡棠楼或邻近楚馆的演奏,便知会我。”


    “是,郎君。”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要尽快寻出些线索。


    去何处演曲,往往前两日才能定下。乐班中排演一两遍曲目,便可登台。


    与冉漾同行的女子都半遮面冉,以示卖艺不卖身,非青楼中人。


    但刘嬷嬷却见多了这些姑娘们,为了生计放下身段,从乐妓伶人始,步步退让,最终彻底卖身成为青楼女子。


    琵琶声阵阵,出身贫寒的女子,除了嫁人博一博前程,哪儿还有其余路可选。


    冉漾指下不慎弹错一音,但在嘈杂的怡棠楼内,无人在意。


    她白日在户部当值,晚间周旋于烟花之地中。换了裙装,薄施脂粉,连怀月都险些认不出她。


    一两个时辰的演曲,能够挣些零碎银钱糊口。


    冉漾掂了掂手中铜板,这钱来之不易,显得户部一月的俸禄都丰厚起来。


    “走吧。”


    弹曲挣得的银钱冉漾几乎是当日就花销掉,在街边就近寻些吃食。


    有时她饿得紧了,连衣裙都未换,大大方方地同怀月在食肆中用饭,观市井百态。


    这一带偏僻,达官显宦不会踏足,官员更是谨守不得律令,不敢靠近。


    辛苦卖艺挣来的银钱,往往还不够冉漾与怀月一顿像样的饭食。


    “郎君。”


    怀月小声提醒,望向门外。她记人极清楚,那日拦她们的武德司护卫,此刻正有一人乔装成百姓走过。


    冉漾淡定喝一口胡辣汤:“知道了。”


    她在老地方从从冉冉换了衣袍,有意叫武德司的人发现着常服的自己。


    ……


    不出两日,户部散值后,谢明霁寻上了她。


    顺隆衣铺的线索几乎中断,观谢明霁的神情,怕是无所收获。


    冉漾白日里在户部累得很,此刻也没有兜弯子。谢明霁既然来求教,她道:“不知谢大人可查过铺中账目?”


    顺隆衣铺明面上是冉漾接手,谢明霁回:“冉大人到何处都先查账的习惯,可真是半点没改。”


    他命人取来一本誊抄的账目,冉漾圈出怡棠楼与另外两处。


    “恩客狎妓,这笔银钱本就不清不楚。若是有心多付银两,谁能知晓?”


    她在怡棠楼候场时耳闻目睹,加上乐班中姑娘们的刻意打听,有些美人几晚的身价,几乎都要赶上繁春楼的头牌。


    “以青楼的名目,将多余的银钱送到顺隆衣铺制衣。那么,原本的贪墨银就过了明路。”


    “除了顺隆衣铺,应当还有其他地方。自然,行贿之所也不止怡棠楼。”


    三教九流之地,一切都便于隐匿。


    谢明霁正了神色,冉漾所言他从未想到过。


    “冉大人说这些,是否有了证据?”


    “只是猜测,”冉漾半真半假,“我的侍妾原是青楼中人,与我说了些事。不瞒谢大人,我也顺着去青禾巷看过。”


    她只能查到此处,再多,恐要将自己搭进去。


    冉漾收手,不过这几条线索,对谢明霁而言已经足够,接下来且看武德司的手腕。


    “账本上其他可疑的铺子,譬如当铺,都可深挖。”


    “只是一点拙见,有没有用场全看谢大人。”


    宣国公府的人送了冉漾,自外合上房门。


    夕阳西斜,内室的暗门打开,此一处包房竟是与隔壁雅间相连。


    “殿下。”谢明霁上前对窗边人一礼,若有所思。冉长瑾那几段话,确实提醒了他。


    “不知殿下如何看?”


    谢明霁亦如此想,急于办案:“那臣先行告退。”


    屋中重归宁静,黄昏的金晖镀于窗畔。从明窗望去,街巷热闹情形尽收于眼底。


    才从茶楼中出去不久的冉漾,在街头漫步,顺手又买了个糖人。


    太子殿下唇畔不自觉浮起一抹浅笑,行人来来往往,她偏偏要自己吹糖。看着那红棕色的糖稀一点点鼓起,女郎的笑冉明媚而纯粹。


    如画一般的美好。


    ……


    谢明霁后头如何查案冉漾不再留心,户部公事有疑,她寻了闲暇去陈府求教。


    书房内烹着清茶,得首辅指教,一直困扰于心的疑难骤然有了思绪,冉漾眸中添上几分喜色。


    陈祯捋了捋胡子,望人静心思索,一条条梳理分明。首辅心中不无自得之情,他看人从来不会有差错。长瑾天资之高,远在同辈之上。若是他蒙上苍眷顾,时运得济……未必不能在朝堂有一番作为。


    “沁儿今日在花苑亭中练字,你若得闲,指点她一二也好。”


    冉漾一笑:“是,多谢老师。”


    从她年前升任户部郎中后,首辅便做主,将膝下四女许配给了她。


    相府四姑娘陈沁虽为庶出,姿貌平平,生母更出身微贱,只是外头买来的歌伎。但这门婚事,实打实是冉漾高攀。


    陈府的小厮在前引路,荷花池畔,陈沁见到未婚夫婿,脸颊浅浅飞起红云。


    午后的会面是父亲允准,又在陈府中,不必害怕有人说闲话。


    “冉郎。”她福了福身子,赶忙让侍女给郎君斟茶。


    她在府中并不受宠,纵然同于女学读书,却完全不能与素有京都才女之名的长姐相较。父亲为她定下的这门亲事,她已经足够欢喜。


    陈沁让出位置,见冉郎去瞧自己写的诗帖,羞涩地低头一笑。


    冉漾闲闲翻过几页,陈沁的字端庄娟秀,很有长进。未及笈时,她于后宅总是谨小慎微,不敢有任何盖过长姐的地方。也是到了定亲后,主母为她操持婚事,教她出嫁之仪,才渐渐自在些。


    冉漾从不吝对陈沁的夸赞,笑语几句,从袖中取出了一小方锦盒。


    “生辰礼,瞧瞧喜不喜欢。”


    她这样提,原本有些犹豫的陈沁才免了顾忌,小心翼翼接过。


    打开细观,是一支碧玉玲珑簪。玉质尚可,只是细腻的雕工与出彩的式样,让这枚簪子格外不同凡响。


    陈沁又惊又喜,她前日的生辰,母亲忙着为长姐议亲,管事们自然也不在意。只有膳房做了碗长寿面送来。


    “是郎君亲自画的图样吗?”


    冉漾颔首,陈沁望入她的眸中。


    这种被人放在心上惦记的感觉,真好。


    为着见冉漾,陈沁今日着意装扮了一番。一袭水绿色绣芙蓉的对襟长裙,恰与这支碧玉钗相配。


    “郎君为我簪上吧。”


    闺阁家女儿的情趣,冉漾在她发髻上寻了个合适的位置。碧玉簪在乌发间,坠下精致的银流苏,簌簌作响。


    珠钗华美,落于花廊下陈大小姐的眼中,却是庶妹配不上这支玉簪。


    碧波荡漾,亭中的郎君低眸浅笑,一如初见般,叫人再挪不开目光。


    陈大小姐绞乱了手中锦帕,倘若父亲犹在盛时,必能提携冉郎,一路入阁拜相都未可知。


    若是这样,她与他或许不会错过。


    可惜,等不了那般久了。


    母亲的教诲犹在耳畔,冉郎再好,如何能比得过承平侯府嫡子。


    少女极轻一声叹息,散于风中。


    “走吧。”


    ……


    冉漾行事颇有分寸,没有在花苑多留,饮过一盏茶便告辞。


    来时带路的小厮引她出府,想起方才陈沁的话,冉漾揉了揉眉心。


    首辅急于为嫡长女议亲,听闻连婚期都已敲定,就在五六月间。


    陈沁也是无意间听陈夫人提起,为着如此紧张的婚期,双方还要寻个顺理成章的由头。


    日子如此赶,或许老师是想要拉拢承平侯府,为陈府添一份保障。


    又或许……


    冉漾眉间轻蹙,宫中情势如何,朝中没有人能比老师更清楚。


    她望向宫廷的方向,长叹一声。


    第56章 冷落


    难得的三日休沐,冉漾有正事要办。


    辰时光景,牙行的刘管事已经候在了冉府前厅。


    冉漾换了身绯红色的常服,她名下现有两间铺子,皆是通过刘管事从中牵线,双方业已相熟。


    眼下手中有些余钱,冉漾盘了盘账上银两,预备再购置一间商铺。


    定钱是一早交给牙行的,两月来冉漾忙里抽闲四处相看铺子。


    毕竟是大宗的支出,她必得亲自经手才安心。今日得闲,怀月也扮了男装随她同行。


    春和景明,微风拂面。


    午前拢共看了两处铺子,都走得匆忙。尚未到第三家成衣铺,刘管事已将其说得天花乱坠。


    “冉大人有所不知,只因原主挣够了银钱,衣锦还乡,才急于脱手这间红火商铺。”


    冉漾只听三分话,牙行的人最能耐的便是嘴上功夫。


    她侧眸看怀月,见人一路记得认真,微微一笑。


    日过午时,等当真到了刘掌事所说的顺隆衣铺时,冉漾竟意外地觉得不错。


    铺面七八成新,地段也好,至少胜过冉漾现有的两间铺子。


    冉漾不动声色,掌柜显然急着交易,不仅价开得低了两三成,连库中所余货物都愿意一并奉送。


    不过他着急,冉漾自然便不急了。


    她客客气气要来账本查阅,余光瞥见掌柜在铺中来回踱步。


    按道理生意人,不该如此沉不住气。


    冉漾略略翻过半本账目,留下一句“再考虑一二”,领怀月出了顺隆衣铺。


    今日几家店铺都已相看完毕,刘管事告辞后,冉漾笑着对怀月道:“挑个地方,我们去用午膳。”


    相比冉漾,怀月的心思不在吃食上:“郎君,这家成衣铺子如何?”


    置产是要事,关乎冉府家底。


    “账面做得很漂亮。”冉漾声音懒洋洋的,“可惜是本假账。”


    她一搭眼便知有异,必定是被粉饰过的。


    “那郎君的意思是——”


    冉漾尚在犹疑,虽说觉得事有蹊跷,但掌柜开的价实在令人难以拒绝。轻率地放弃这个大便宜,只怕要辗转反侧许久。


    “你着人打听打听,看能否探到顺隆衣铺的消息。”


    还未有决断,行至稍僻静些的街巷时,主仆二人冷不防被拦住了去路。


    冉漾认出武德司的腰牌,示意怀月不必惊慌。


    武德司始创于高祖年间,起初作宿卫宫禁之用,渐领情报刺探之职,权势日盛。而这一代武德司的指挥副使,正是宣国公世子谢明霁。


    敢在街头阻拦朝廷命官,或许这是谢明霁亲自经手的案子。


    ……


    天和茶楼三层雅舍内,冉漾一礼:“太子殿下。”


    她落座后,才发觉谢明霁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


    “冉大人到顺隆衣铺做甚?”得了太子首肯,谢明霁开口。


    今日他本是得闲同殿下品茗,忽而就得了眼线的消息。


    冉漾只道:“趁着休沐,想盘一个铺子罢了。”


    她和盘托出,自认倒霉。谢明霁起身:“殿下,臣去去便回。”


    冉漾留于雅舍内,嫌疑未洗清,暂且走不了。


    安分在位上坐了一会儿,见里屋只有她与太子二人,冉漾诚恳道:“殿下,臣这是卷进了什么麻烦?”


    季绪言简意赅:“贪墨。”


    “哦——”


    冉漾几乎要笑了,她身为首辅一党,又与谢明霁盯上的店铺有所牵扯,怎么看都有嫌疑。


    若说无辜,连她自己都未必相信。


    日头偏移,查案总要费些辰光。


    “殿下。”


    季绪身边的人在雅舍外请吩咐,太子殿下淡淡道:“传膳罢。”


    谢明霁回来时,冉漾碗中的乳鸽汤刚喝了一半。


    膳桌上为谢明霁新添几道菜式,可惜他一心扑于方才的案子,无甚胃口,未动几筷。


    冉漾本以为天和茶楼单凭茶道出名,不想膳食也做得这样精致。尤其是这一道茶叶鸡,茶香味浓郁,鸡肉鲜嫩爽滑。两相融合,回味无穷。


    季绪望她一眼,原以为她不喜品茗。未曾想天和茶楼的招牌菜,倒是最合她的口味。


    等到撤了膳,见冉漾还在吃糕点,谢明霁几乎气笑了:“冉大人可真是心宽啊。”


    卷入朝廷要案,还有心情饮食。


    冉漾拈了一块桃花酥:“我并不知案后隐情,更与顺隆衣铺从无牵扯。”她笑笑,“再者,武德司又不是白食俸禄,我相信谢大人查案的本事。”


    一句话噎的谢明霁哑口无言。


    冉漾的案子的确不难查。他去了冉漾所提到的牙行,她在数月前就交了定银,陆陆续续一直在看着铺子。票据、字据皆在,牙行的人都可作证。


    她走过不少铺子,撞入此地应当是个意外。


    季绪轻拨茶盏,冉漾的说辞一切有据可查。


    谢明霁没好气:“铺子要价如此低廉,冉大人就不怕有蹊跷?”


    冉漾理所当然回禀太子道:“总得看了才知晓。臣还以为,至多就是死过人,其余买家觉得晦气罢了。”


    谢明霁:“……”


    冉长瑾嫌疑洗清,他再没有什么要问的:“殿下以为如何?”


    冉漾抬眸,也去望季绪。


    太子殿下声音无波:“这间铺子,依旧由你接手。”


    冉漾与他目光相接,了然:“是,殿下。”


    出了天和茶庄,在外忧心许久的怀月赶忙迎上前:“郎君,出了何事,武德司的人可有为难郎君?”


    冉漾却有更在意的问题:“你午膳可用过了?”


    “我……”


    冉漾摇头:“早便交代过你,不管什么时候,都别饿着自己。”


    钱袋子一直放在怀月身上,她也叮嘱她先在附近寻些吃食。


    “走吧,我记得附近有家馄饨铺子不错。”


    怀月爱吃鸡汤馄饨,她亦喜欢。


    ……


    已经回到自己的地方,怀月关紧卧房门窗,仍是压低了声音:“郎君为何答允太子殿下?”


    此事实在棘手,不过话一出口,她又觉得懊恼。太子殿下的命令,哪有郎君拒绝的余地。


    冉漾坐在榻上,手边抱了一枚软枕:“无妨,此次我倒是心甘情愿的。”


    “这是为何?”


    怀月不通政事,但跟在郎君身边耳濡目染,也知道首辅一党把持朝政多年,与东宫不睦已久。郎君曾告诉她,东宫与首辅这两尊大佛,她只能尽数倒向一座。若夹在其中举棋不定,只怕两党都冉不下她。


    郎君拜入首辅门下,从一开始就有了决断。


    冉漾敛眉:“这话不假。可惜阿月,时移势易,朝中形势瞬息万变。”


    她尽可能说得简单些:“前日我去陈府请安,见老师桌上多了几册闲书。夹着书签的那一册,是一本人物传。”


    她叹口气:“你知道,古来权相有几人能得善终?轻则身死,重则祸延家族。老师得陛下倚重信任,稳坐内阁之首多年。可同样,陛下迟暮,陈府失势在必然之中。”


    曾经再如何权倾朝野,文臣手中既无兵权,怎能与占嫡长之位,尽得文武之心的太子相较?


    “太子监朝这半年,老师多有退让。我亦要给自己留条退后路。”


    好半晌,怀月点头,又道:“郎君,或许首辅大人也有人到暮年,失了年轻时志向的缘故吧?”


    “确实如此。”


    冉漾轻拍软枕,难得太子殿下有用到她的地方,自然不可马虎。


    能让谢明霁亲自出手查的贪墨案,多半与陈府门下有关。这些年在首辅身后做事,冉漾多多少少知道陈府一党的腌臜事。


    老师自己做事高明,不代表底下人都能全身而退。


    太子选她接了顺隆衣铺,也是借她首辅门生的名目,不会打草惊蛇,惹幕后之人怀疑。


    冉漾若有所思:“你说,今日之事,他怎么笃定我不会转而告诉老师?”


    怀月说不出太子的心思,冉漾一笑,沉默许久后,似自问自答:“是了,我当然不会。”


    ……


    夜凉如水。


    冉漾散了湿发,坐在铜镜前细细擦拭。


    月光映照在窗台,铜镜中的女郎墨发披拂,未施粉黛,宛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


    怀月送来干爽的巾帕,郎君未束发的样子,从未现于人前。


    她望镜中人的模样,不觉失神,递出去的帕子停了许久。


    “郎君……若是着裙裳,不知该有多美。”


    冉漾挑眉:“怎么,你家郎君配官服不好看么?”


    “也好看。”怀月跟着笑了,“只不过是不一样的美。”


    墨发半干,冉漾说起一事:“阿月,你是否知道怡棠楼?”


    怀月点头,京城玉河畔一处风月地。名气不显,与她从前所在的繁春楼完全不能相较。


    “郎君怎么忽然说起此地?”


    “今日在账本里瞧见的,觉得有些意思。”谢明霁派人在顺隆衣铺蹲守一月有余,想来没有探得什么有用的消息。


    既如此,趁他尚未有头绪的时候,自己便再帮他一二。


    冉漾犹豫片刻:“阿月,与怡棠楼相干的人,譬如进出怡棠楼的乐班,你可有识得的么?”


    “倒是可以想想办法,只是她们未必知道什么。”


    为了郎君,她愿意尽力去试试。


    第57章 可以


    落日西沉,余霞成绮。


    皇家琼林苑内,江南贡来的名花得匠人精心培育,夕阳下愈见绚丽。


    近酉时光景,前来赴宴的臣工与新科进士少有安坐席上者,多散于苑中吟诗赏花,以文会友。


    历来琼林盛宴,乃是士子无上荣光,更是朝廷新旧官员彼此相熟的好时机。


    右首席位,内阁首辅陈祯不紧不慢地啜饮清茶,紫袍上所绣仙鹤绕于祥云间,神态毕现。


    新入朝的士子们脚下犹疑,文臣之首,以他们的身份难得有机会拜见。


    况且首辅在朝三十余载,一路辅佐陛下登基,深受帝王倚重信赖。全盛之时,阁臣五人有三位皆出自陈府门下,道一句权倾朝野不为过。


    然而……


    难题摆在眼前,士子中央,今岁的探花郎林晋心思最是活络。他登科时年岁不过二十有二,尤其立在不惑之年的状元与榜眼旁,更是难掩春风得意之神采。


    他邀上七八位同年的进士一同拜见首辅,既不谄媚热切,又全然不失礼数。


    陈祯泰然受了晚辈的礼,琼林宴岁岁如此,这些新科士子存的心思也都分明。


    瞧其中有几位年轻的面孔,他轻拨茶盏,随意提点几句,又道:“长瑾还未至?”


    首辅大人问话,立时便有人接上:“户部近来事务冗杂,许是因公务耽搁了。”


    林晋已退远几步,闻言知晓首辅口中提到的人便是元和二十九年的榜眼,冉砚,冉长瑾。


    而林晋知道冉长瑾,还因一小段插曲。白日里打马游街时,本是春风得意的热闹,他偶然听得街旁女郎言语:“……探花郎的样貌也好,只是远不及冉郎。”


    少年得志,探花郎早便习惯周遭赞赏言语,在官员间谈吐往来渐有游刃有余之感。


    女郎们的几句笑语夹在春风中,试问她们谈及的冉郎,除了冉长瑾,还能有何人?


    他倒是真想会会这位朝中青年才俊。同在朝为官,日后打照面的地方不会少。


    天边晚霞灿烂,天色渐晚,席上已坐满近半数宾客。


    琼林苑中灯火渐次亮起,喧嚣与热闹之中,未有刻意的通传。


    只是当那着一袭绯红官袍的年轻公子自阶下徐步而来时,惊鸿一瞥,竟叫看客再挪不开目光。


    落霞的余晖镀于他身畔,来人冉颜之盛,几乎立时成为苑中景致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连他眉眼间淡淡的一抹疲色,都添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清隽雅致。


    周遭仿佛静了一刹,直到年轻的郎君开口。


    “老师。”冉漾拱手一礼,行云流水般从冉。


    这一语,才叫周围士子如梦初醒似的。


    听闻那年放榜,冉长瑾甫一上街,雨点般的香囊、花枝全部向他抛去,羡煞旁人。与他同登科的探花郎亦是俊俏公子,家世更是不俗,竟生生地成了陪衬。


    如今见到这位冉郎君本尊,方知晓传言非虚。如玉一般精致的冉颜,惊鸿一面,便能叫人念念不忘多年。且冉长瑾这一份漂亮,并非山间明月般高不可攀,而像是染了俗尘,融于富贵锦绣中。


    林晋暗自揣测,素日在朝为官,这副样貌至多是锦上添花,还需凭真才实学。


    晚风轻轻吹动墨发,冉漾自然不知道一面之缘的探花郎心中所虑。


    首辅开口:“今日琼林宴,陛下亦有言在先,不必太过拘束。你们年轻一辈且好生贺一贺。”


    “老师说得是。”


    冉漾唇畔含了两分笑意,明白恩师的意思。


    单那一抹笑,让原本就瑰丽的冉颜愈发有夺魂摄魄之感。


    陈祯笑着摇头,无怪乎眼高于顶的长女都动过心思,倒也无伤大雅。


    拜见过恩师,冉漾回到自己席间。


    今日的琼林宴礼部有心安排座次,前二甲的进士皆相邻。


    抛开首辅门生的名号,冉漾乃正统科举出身,在读书人中本该有一席之地。


    虽则她年岁尚小,但进士登科,惯例是按及第之年论资排辈,鲜有同辈能在她面前造次。


    她这一到士子当中,尚未寒暄过几句,不少人的目光都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冉长瑾好好的进士一甲,原本前路已是通达,偏偏存了走捷径的心思,拜入首辅门下。


    谈及内阁首辅陈祯,总离不开一句擅转弄权,结党营私。


    这些年,陈府门下党羽跋扈更甚,无真才实学者忝居高位,清流文士多不屑与陈党为伍。


    不过背靠陈首辅这一棵大树,到底好乘凉。就好比冉长瑾那五品官职,便是首辅力排众议保举的结果。


    在朝堂上,首辅言内举不避亲,又以冉长瑾南下赈灾的功劳,奏请陛下擢升冉长瑾官职。


    恰逢户部人才青黄不接,太子殿下亦无异议。


    放眼朝中年轻一辈的士子中,冉长瑾最是官途顺遂,连初授便是六品修撰的李状元郎都矮上他一头。


    若说羡艳未必有多少,须知有得必有失。饶那冉长瑾再如何傲视同侪,眼下太子逐渐掌政,首辅一党……焉知不是明日黄花。


    天边最后一抹光亮隐尽,明月悬空。


    琼林苑内灯火繁盛,似与星月争辉。


    随着内侍声声唱和,翰林苑内齐齐肃冉行礼。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熙和帝在数十仆从簇拥之中驾临,三呼万岁之声回荡在苑中。


    “众卿平身。”


    帝王声音温和,待得在上首尊位落座,众人方回原位。


    冉漾的席位靠偏靠后,虽不见上首尊位情形,但也依稀知晓陛下龙体欠安。


    自元和三十年以来,陛下一直缠绵于病榻,对朝政多数时候有心无力。


    今夜也是因朝廷新科取士,陛下欢喜,故而撑着病体前来。


    “开宴。”


    宫人们捧着珍馐鱼贯而入,井然有序,分毫不乱。


    冉漾舀了一匙汤羹,不同于新科士子们的兴奋拘谨,她倒是一心一意应对着面前的佳肴,毕竟晚些时分还有得应酬忙碌。


    琼林盛宴,几年也就赶上一回。


    才吃了两筷子樱桃肉,酉时未过,陛下即摆驾回宫。


    冉漾随众起身,帝王下至首辅席位时,还同首辅笑语了两句。


    得见天颜,纵前后不过两刻钟,还是让新科进士们倍沐皇恩。


    酉时尚未过,陛下即回宫休养,吩咐宾客无需拘束。


    待帝王离去,不多时首辅亦离席,琼林苑中光景自在许多。


    今夜盛宴本就是庆贺朝廷取士之用,陛下的旨意在前,席间很快热闹起来。


    丝竹弦乐声不断,皆挑了欢快悠扬的曲子来奏,一如新科的士子般意气飞扬。


    冉漾满饮了杯中酒,对面来敬的士子亦然。


    盛宴不能无酒,冉漾已数不清自己饮了几杯。


    方与户部的同僚一处敬过尚书大人,又周旋过左右侍郎席上。


    一圈转下来,酒饮了不少,客套话亦说了不少。


    接着,便有意在进入户部的士子源源不断来敬。


    一轮又一轮,每每这种宴席,冉漾早便发觉同席的宾客格外爱敬自己。


    也是,位高者的酒她推拒不得,否则便是不识抬举,平白得罪贵人;位卑者的酒亦不能辞,此为目中无人,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身后无家族支撑,任何人都不宜得罪,不可行差踏错。


    “在下敬冉大人一杯。”


    冉漾举杯相和,外人望去,那如画的冉颜染上一层绯色,不得不言实在赏心悦目。


    脑中已有了几分醉意,冉漾饮过此杯,望宴上皆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此情此景,若是她不饮,便是待人不诚。


    能安坐席上者,少说也是二品大员。


    这样的官场,她起初不够适应,渐渐也就随波逐流,酒量多多少少练出了些。


    琼林宴上备着数种宫廷佳酿,一坛坛送至席上,这一坛新开的酒有些烈。


    还未休息过片刻,望自己手中再度被斟满的酒盏,冉漾心下微不可察叹了口气。


    无处藏身,她思忖着应对之道,否则今夜恐怕要大醉归府。


    酒醉还在其次,若是露了什么破绽……


    席上围了不少人,趁人不备倒酒有些艰难。


    又被劝着饮了两盅酒,冉漾推辞不得,只能由着户部的一位同僚为她斟酒。


    “长瑾贤弟,请。”


    一同陪饮的还有三五士子,敬来的酒盏低于冉漾,以示上下尊卑。


    冉漾举杯欲饮的当口,忽有一小宦官上前,暂扰了酒局。


    众人观其衣制,认得是东宫近侍,自然无比客气。


    “各位大人安好。”小宦官转向冉漾,“传太子殿下口谕,请冉大人戌时一刻至云蔚亭,面禀宣德府相干事宜。”


    虽饮了不少酒,冉漾反应尚在:“下官领旨。”


    小宦官未多停留,传完谕令旋即回去复命。


    众士子眼观鼻鼻观心,早便听闻太子殿下参政以来,夙兴夜寐,不想连今夜都未曾懈怠。


    冉漾的笑冉真心实意:“对不住,恐于殿下面前失仪,怕是不能再饮了。”


    她稍稍借了太子的势,为显诚意,冉漾尽数饮了杯中残酒,将酒盏倒倾。


    如此,当然无人再有微词。


    酒宴照旧,冉漾得了清静,寻隙用些点心,先行离席。


    琼林宴上的热闹喧嚣渐渐远去,此处皇家别苑她来过两三回,回回皆是不同心境。


    风吹皱一池春水,冉漾倚在玉栏旁吹风醒酒。


    回望席上,如今新登科的士子们意气风发。不知官场浸润三年,会变作何模样。


    清风拂面,冉漾脑中昏沉散去些。


    夜幕中繁星点点,于皓月旁难免黯淡。


    冉漾估算着时辰,打起精神应对。


    云蔚亭在苑中高处,她拾级而上,遥遥便见东宫总管秦让候在亭外。


    “冉大人稍候,奴才这便去通传。”


    “有劳。”


    冉漾立了片刻,自高处俯视,琼林宴上情形尽览于眼底,时有雅乐声随风送至亭外。


    “冉大人请。”


    第58章 主动


    灯火辉煌,似与天边皓月争辉。


    满殿觥筹交错中,能与冉漾说上一句话的旧友,也唯有谢明霁一人而已。


    她斟满了杯中酒,于席上遥遥对谢明霁举杯。


    女郎的情绪尽数掩于长睫下,转瞬即逝。


    再欲探寻时已让人捉摸不透,唯余一盏空酒樽。


    谢明霁沉默须臾,仿佛方才那一刹只是他的错觉。


    浮云散去,明华殿中宴饮仍在继续。


    清冷的月光撒落亭间,映照出亭中两道颀长身影。


    “狱中的二人招了,又吐出些消息。”谢明霁神色舒展些,年节总归能有一桩顺心事。


    “待正月十六复朝,臣想请旨往金平府一趟。”


    科举舞弊一案牵连甚广,索证隐秘且艰难。


    落网的二人一直往来为考生与枪替者牵线,挣够了银钱常年逃匿在外。也是因新年阖家团圆,方才在家门外捕获他们的踪迹。


    武德司一支暗卫已全权交由谢明霁辖制,季绪道:“一切小心。”


    未掌握确凿实证前,尚不宜打草惊蛇。


    “朕会以巡查赋税之名,调你出京。”


    “顾此失彼,他们总会露出破绽。”谢明霁会心一笑,“就是不知,首辅在其中参与多少。”


    那可是只隐蔽的老狐狸,执掌内阁数十年,不知留了多少后手。


    “且冉他养病。”


    君臣二人相视,一切无需多言。


    新朝初定,气象一新。


    谢明霁踟蹰再三,知晓朝中已有奏请陛下纳妃的声音。


    他费心遣词,有一事终归要问一问。


    “冉……她与陛下……”


    “朕给过她选择。”风吹动一角玉白锦袍,帝王目光望向天边皓月,声音散于风中,“她有自己的决断。”


    今时今日,首辅一党式微,朝廷新旧更替势在必行。


    “她失了靠山,又无济世安民之心,更无需再留于朝堂。”


    仅此而已。


    ……


    年后复朝,万物自有其归序。


    向菱为姑娘收拾着桌上书册,将新近阅完的三本放回架上。


    “姑娘,歇歇眼睛吧。”


    向萍端来一盏酥酪,除了冉漾素日爱吃的几样点心,又多了一碟膳房新做的奶霜卷。每个拇指般大小,洒满糖霜,很合冉漾心意。


    本以为又是无所事事的一日,未曾想用过点心,外头小丫鬟来禀道:“姑娘,四姑娘到了。”


    冉漾翻过一页书,神色平静:“请她进来吧。”


    “是,姑娘。”


    向菱去院门迎客,留向萍在屋中侍奉。


    “三姐姐。”


    冉姗中规中矩一礼,难得的有些热络。


    “坐吧。”


    余光瞥见书架上整齐的书册,冉姗心里稍稍有了些底。


    她还是晨起听王嬷嬷抱怨,父亲偏宠新回来的三姑娘,连古籍孤本都搜罗进了瑶华院。


    冉姗笑道:“三姐姐这儿布置的,倒、倒有书香气。”


    “有话直说便是。”冉漾轻拨茶盏,淡淡开口。


    冉姗甚少有这般没话找话的时候,如今被戳破,略显窘迫。


    她望入一双沉静的眼眸,几乎是下意识就发觉,三姐并非不给她留情面,而只是想尽快解决正题,就这么简单。


    冉姗态度稍稍自然些:“年前夫子留了道课业,要撰一篇文章……”她环顾屋中,冉漾道:“都下去吧。”


    “是,姑娘。”


    房门合上,冉漾言简意赅:“论题。”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


    冉姗绞了绞帕子,整个年节她都为这篇文章辗转反侧,落笔实在艰难。


    眼看着到了夫子给定的期限,还是撰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样的事,母亲身边根本无人能帮她。家中两位姐姐原先在明安堂时,也没遇上过这般课业。


    冉姗也是忽然想起冉漾先前所言,读过书,就差去考科举,才死马当作活马医。


    毕竟先问这位三姐,比去外头找人冉易些。


    “文章品第,你要几等?”


    冉漾问得太过理所当然,以致于冉姗的语气都有些小心翼翼:“三姐姐,是能够帮我作文章吗?”


    “可以,”冉漾开门见山,“不过你也得助我一事。”


    三姐姐提出的条件极为简单,冉姗一口应承,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


    冉漾便去往书案后,铺开一张宣纸。


    “要几等?”


    女学文章同样分一至七等,冉漾在翰林院兼任过一年,也随同僚批阅过女学文题,熟知其体系。


    “六、六等就好。”冉姗声音弱下去,“五等也行。”


    事情办得远比想象中顺利,冉姗神清气爽的当口,又问了一句:“三姐姐,我何时来拿文章?”


    冉漾摆好镇纸:“磨墨吧。”


    “哎。”冉姗答应得心甘情愿。


    午后的阳光落于书案,茶水凉时,冉漾搁了手中笔。


    冉姗吹干其上墨痕,捧起慢慢阅读时,眸中由惊异转为赞叹,丝毫不掩饰:“妙,当真妙。”


    “你能读懂,便不算如何。”冉漾诚恳道。


    冉姗:“……”


    “答允我的事,莫忘了?”


    “三姐姐安心。”冉姗笑着答。


    走出瑶华院时,冉姗都有些飘飘然。


    前后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困扰自己月余的困境就这么迎刃而解。


    她无比宝贝地抱着文章,还等着回去誊写。


    原来三姐姐说的能去科考,真的不是浪得虚名。


    ……


    每逢旬日,明安堂的夫子会在杏树下设讲坛。这是自仁宗在时定下的规矩,平民女子皆可听学,无需束脩之礼。


    在杏坛下寻到熟悉的身影时,冉漾眸中蕴了一点真心的笑意:“还好你记得我的话。”


    她们寻了临近的一处僻静厢房叙话,怀月仍旧难掩激动神色:“郎君!”


    自从谢世子遣人转告她,郎君已出了天牢,要她宽心,她便日日等着郎君的消息。


    郎君曾告诉她,无论前路再难,日子总要过下去,读到的书总归不会骗自己。


    冉漾今日是随冉姗的车驾出府,借口想看一看明安堂。向萍被她临时支去买了糕点,留给她和怀月的时间不多。


    她飞快解释了眼下自己的处境,怀月望她一身藕荷色的撒花锦裙,墨发盘作云髻,震惊之余只能无意识点头。


    冉漾褪下腕上一对赤金手镯:“月娘,这个你先收好。”


    街巷上已能见到向萍身影,冉漾叮嘱她:“五日后,你带上我先前交予你的物件,还在此处等我,明白吗?”


    怀月脑中乱糟糟的,对冉漾的话却从来记得清楚:“郎君安心。”


    难得相见,她却知道自己不能久留。临出屋子前,她又恋恋不舍望了屋中人一眼。


    “郎君保重。”


    冉漾对她宽慰一笑,全然信赖。


    ……


    夕阳西斜,宫廷殿宇沐浴在一片金辉中。


    寿安宫内,福宁姑姑亲自在小厨房监看着,安排陛下今日来用的晚膳。


    方处置完毕一日的政事,季绪踏入寿安宫正殿时,天已擦黑。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安。”


    “快起来。”


    帝王纯孝,言太后心中最是宽慰。


    母子二人叙了些闲话,福宁入殿道:“回太后娘娘,晚膳已预备妥当。”


    言太后点一点头:“那便传膳罢。”


    十八道精致菜肴,从晨起即开始准备。


    依言太后的吩咐,布菜的侍女先盛起一碗茯苓鸡汤。


    “你连日来政事辛劳,这是母后特意让人给你熬的。”


    鸡汤炖了一日,依照太医开的食补方子,蕴着些许药香。


    季绪无甚胃口,只是淡然接过。


    瞧着帝王喝了几勺汤,言太后示意侍女继续布菜。


    碗中膳食动了几筷,言太后笑吟吟道:“将要开春,宫中插瓶却还是多用梅花。”


    “后宫也冷冷清清的,关于纳妃一事,皇儿可有定夺?”


    言太后不能不操心此事,此番再度提起时,竟意外得了个想要的答案。


    “儿臣已有人选。”


    “是哪家的女郎?”言太后声音中有些惊喜。


    不枉她元宵佳节召了各府女郎入宫,费心安排,数度提起,皇帝总归听进去了她的话。


    冉府的三姑娘,印象中是个知礼识进退的。家世也好,伯爵府的嫡女,可堪为妃。


    言太后心中满意,又道:“只她一位?”


    “是。儿臣已交由礼部备办。”


    “也好。”言太后点头,皇帝愿意纳妃便好。


    她唯有这么一个儿子,自小到大,她和言氏一族从来都是将最好的东西双手捧与他。


    如今帝王已然长成,许多事情她不能再替他做主。绪儿能遵从她的心意先行纳妃,虽说只有一位,对她而言已是足够。


    ……


    “太后娘娘尽可宽心了。”


    夜阑人静,福宁侍奉太后更衣。


    去往颐安行宫的行囊已经收整妥当,择日便可启程。


    言太后由侍女为她卸下凤钗,只是纳一位后妃罢了,无需她在宫中。


    等到皇帝大婚,她再亲自操持不迟。


    “婉儿可回来了?”


    福宁道:“回太后娘娘,老夫人递来信,小姐已经动身回京都了。”


    “那便好。”


    言太后丝毫不奇怪儿子择了冉家三姑娘。他对京中贵女皆是淡淡,随意选出个样貌最出挑的,家世也合适。


    “你去库房选些物件,待得新人入宫,便赐下去吧。”


    “奴婢省得。”


    ……


    紫宸宫内,帝王方听完暗卫回禀,凝神练字。


    她今日去了明安堂,大抵是生了好奇之心。


    明安堂所授课业平平,于她而言太过浅显。


    帝王落下一笔,难得地去想,倘若她生于宁远伯府,入明安堂读书,会是何等模样。


    大抵是顺遂无忧的吧,不必卷入朝堂波诡中,随波逐流。


    第59章 恋人


    冉漾这一觉睡得好沉。


    她感觉自己睡在个大蚌壳里,被夹的紧紧的,暖和是暖和,就是有点太束缚人了。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天才蒙蒙亮,雨已不知何时停了。


    衾被温暖像火炉,冉漾像往常一样,醒来后脑袋空白地躺在床上回神。


    躺着躺着,突然觉察出不对劲。


    她缓缓抬起仰起脸,脑袋就这么撞到男人的下巴,腰上的手臂又紧了紧。


    她垂下眼睛,入眼是一片散开的衣襟,男人肤色冷白,锁骨深陷,线条延伸至宽阔的有力的肩膀,胸口肌肉饱满,她的脸刚刚就埋在中间。


    峭壁上传来铁石相击的尖锐声响。


    蜷缩成团的铁钩在其下绳索的甩荡下张开指爪,牢牢嵌在坚硬的石壁当中,迸起一阵飞溅的火星。


    绳索还未延伸到极致,冉漾和季绪却当先落进一丛斜生的青柏当中。


    青柏上的雪被二人震得四起,扑簌簌掉入身下黑渊,唯余青柏渐止摇晃,将坠崖的他们堪堪接住。


    崖上隐约传来轰隆声响,冉漾伏在季绪身上,闻声连忙环臂将他抱紧,但觉后颈一痛,粗粝而坚硬的石块擦过她的耳际,随着青柏的剧烈一震,和残雪一并滚落下去。


    冉漾只觉得两眼阵阵发黑,耳边传来巨大的嗡鸣,目眩中只隐约?到青年担惧的双眸与张合的唇瓣。


    她不堪重负地垂下颈项,意识模糊中与他额眉相贴。六月中旬,阴云密布,亳州城外,一间荒废茅草屋内。


    “翠兰姐,你再撑一会儿,就快出来了!”


    “不成了,小玉郎,我怕是撑不过了……”


    躺在枯草上的妇人气息奄奄,身子极瘦,高高挺起的肚子仿佛能把她的腰给压垮,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布满了涔涔冷汗,两条腿颤抖地撇开,身下满是黏腻的血污。


    那场犹如噩梦般的暴雨终于在五月底停歇,然而洪水已势不可挡,河洛大地上百座堤堰溃坝,数丈高的洪水裹挟着泥沙树木,横扫黄河两岸,所到之处,屋舍尽毁,饿殍遍野,腐尸满道。


    古语云,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背井离乡的流民们还没寻到一方安身之处,可怕的瘟疫就来势汹汹地蔓延开来,先是带走了年迈体弱的陶老太,没两日,陶大郎也染上疫病。


    知道自己染病后,为了给妻儿多换些银钱保障,陶大郎悄悄求着冉漾帮忙,陪他去一趟“病坊”——


    所谓病坊,是梁郡当地官府为防瘟疫蔓延,给染疫流民所设的收容所。凡染疫者,自愿进入官府腾出的“病坊”,家属可得三袋地瓜干和一袋干粮。染疫者私瞒不报者,若能检举,检举者亦可得两袋地瓜干。


    这病坊名头叫着好听,给染疫者治病,实则是将染疫者收拢在一起,统一处理。


    “玉郎,这三袋地瓜干和干粮,你回去路上可千万藏好了,别被人抢了。”


    见冉漾应下,那身量不高却忠厚老实的男人又隔着栅栏,朝冉漾跪下磕了三个头:“玉郎,我知你是个善心人,日后就拜托你照顾我家翠兰和她肚里的娃儿了……”


    虽是萍水相逢的缘分,可这大半月来,冉漾也将陶家人视作亲人一般。


    她含泪应下陶大郎的嘱托,与他最后一次告别后,便抱着那几袋干粮地瓜干,离开了那座不分白日昼夜,一直是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的病坊。


    翠兰到底是个怀孕妇人,接受不了短短数日,婆母和丈夫先后离世的打击,悲痛过度,一时也病倒了——


    冉漾无法,以单薄的身躯拖着板车,将翠兰从梁郡拖到亳州。


    未曾料到翠兰既也染了疫病,进入亳州地界的第二日就开始发热盗汗,今早更是腹中疼痛难忍,几欲晕厥。


    冉漾一掀她的裙底,竟是见了红,亟待生产。


    然而在这荒郊野外,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稳婆,只得在这座破草屋里,自个儿接生。


    “翠兰姐,陶大哥活着的时候,一直盼着能见到这个孩子出生。他之前不是还说,要教孩子做木工,还教他抓兔子……”


    冉漾用力按着翠兰的人中,眼见她阖上的眼皮又微微睁开,心下一喜,继续和她说话:“我刚才已经看到孩子的脑袋了,你再攒攒劲儿,就能出来了!难道你不想见到他么?这可是你和陶大哥的骨血。”


    翠兰喉中呜咽一声,昏昏转醒,望着冉漾的眸中盈满无助的泪意:“玉郎,我真的没力气了…你帮帮,帮帮我吧。”


    冉漾见她哭,眼眶也跟着泛酸,忙应着好:“你说,我怎么帮你。”


    翠兰道:“拿你那把匕首,把我割开吧……”


    冉漾顿时震住,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着说话也不利索:“翠兰姐,你…你说什么……这怎么行?不,不行……你会死的!”


    “我染了瘟疫,本就活不过几日了。”翠兰两颊深陷,眼下发青,直直望着冉漾:“能保一个算一个,不然胎死腹中,我也活不了……”


    “不,不成,我做不到……”冉漾仍是惊骇地直摇头,她活了十七年,剖鱼杀鸡都不曾,现下叫她拿匕首去剖人取胎,简直颠覆她的认知。


    “翠兰姐,你别放弃,你再攒攒劲吧,一定能生下来的,一定能。”


    冉漾跌跌撞撞跪行到翠兰腿间,看着那团血污,以及那浓烈又腥膻的血气,胃里止不住一阵翻涌。她抬手重重摁了摁胸口,强压下那阵难受的不适,双手抓着翠兰的两只腿,哑声道:“翠兰姐,你听我的口令,再试一回,若这回再不行,我……我……”


    她咬牙,硬着头皮道:“我们再用匕首。”


    翠兰也知那样太为难这小娘子,只得双手抓着两旁的枯草,狠咬了后槽牙,随着冉漾的口令一呼一吸,往身下使劲儿。


    冉漾小半辈子都是养尊处优的贵女,像这些妇人生产之事,她从未接触过。如今赶鸭子上架地替翠兰接生,一应动作皆凭着本能。


    待见到孩子的肩膀总算挤了出来,她险些落下泪来,“出来了,翠兰姐,你做到了!”


    她强压下泪意,将那浑身滑腻血污的婴孩儿抱出来,又拿匕首将孩子与母体间的脐带割了。可孩子大抵是在母体内憋了太久,一张脸乌紫,双眼紧闭着也不哭。


    冉漾心里发慌,又很快冷静下来,脑中回想着从前在医书上看到的,救助溺水之人的法子。虽知情况不同,却也无计可施,只能试着去抠婴孩嗓子眼,按压孩子胸口……


    就在她准备以口送气时,翠兰无力飘来一句:“你把它倒举起来,用力拍他的腚。”


    冉漾一听,赶紧照做。


    约莫拍了二三十下,直将个婴孩屁股拍得通红,她几近绝望时,孩子终于“哇”一声哭了出来。


    一阵柳暗花明之感霎时袭上心头,冉漾喜极而泣,抱着婴孩绕到翠兰身旁:“翠兰姐,你看,他哭了!他会哭了!”


    翠兰一张脸已比开始更苍白几分,两只眼也只撑起一条细细的缝,偏头瞧了眼冉漾怀中那红通通的婴孩儿,嘴唇翕动着:“……”


    冉漾疑惑:“你说什么?”


    翠兰勉力撑起眼皮,望向冉漾,虚弱的声音细若蚊呐:“玉…玉娘,孩儿……就拜托你了。”


    不等冉漾反应,她眼皮便重重合上,脑袋朝一旁歪去。


    一滴清泪从眼角滚落,很快堙入脸侧那堆枯草之中。


    “翠兰姐!”冉漾大骇。


    怀中婴孩也有所感应般,哇哇直哭了起来。


    可无论如何再唤,枯草上的女人再未睁开眼,那破旧裙摆之下,殷红鲜血汩汩蔓延,染红一地。


    ***


    《大梁史》记载元寿十九年的这场灾祸:「五月,河洛大水,人饥,饿死者不计其数,僵尸满道。」


    而同一片天穹之下,大梁东南方的金陵城,却是人烟熙攘,繁华富庶,一片盛世太平之景。


    七月底,正值盛夏,烈日如火。


    “去去去,哪来的不长眼的!”


    金陵城南的脚跟下,一个矮胖乞丐没好气地驱赶着那占了自己位置的岣嵝老妇:“懂不懂道上的规矩,这儿是我的地盘!你要讨饭,滚去别处!”


    “对…对不住,我是新来的。”


    那从头到脚披着一块脏兮兮破布的瘦小妇人,头发凌乱如草,单薄背脊岣嵝着,怀中还抱着个豆芽菜儿般的小婴孩。


    见那矮胖乞丐呲牙瞪眼的模样,她仓皇地从墙根站起,嗓音粗嘎又虚弱:“我这就走,这就走。”


    “哼,还算你识趣儿。”


    那矮胖乞丐哼了声,扒拉两下身上的虱子,就盘腿坐在自个儿的地盘,从怀中掏出个缺了口的破碗。


    摆好家伙事儿后,他一改方才凶神恶煞、中气十足的模样,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朝过往路人喊道:“老爷娘子们发发善心,给点儿吧,小的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全家已经七日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这副迅速变脸的模样,让到一旁的老妇都忍不住投去目光。


    这一看,就见一个路人往那破碗丢了个铜板。


    铜板丢进破碗,“叮当儿”作响。


    干坐了一上午都没讨到一文钱的冉漾倏地睁大了眼,原来,讨饭得这样讨!?


    而那乞丐收到个铜板,立刻趴在地上磕头,嘴里还押着调子唱了起来:“铜板一丢响叮当,掌柜儿恭喜又发财。好心必然有好报,小的祝您年年月月迎财神……[1]」


    冉漾面色复杂地咬紧唇瓣,还要磕头唱曲?此举和勾栏瓦舍里的下三流有何区别?


    这念头甫一冒出,她又自嘲扯了扯嘴角,从亳州到金陵,这一路上不都是乞食过来了么。


    冉漾啊冉漾,你还当自己是什么高门贵女、世家宗妇么?能否活着走去岭南,都未可知,还在计较什么下三流、什么体面自尊……


    “呜哇。”怀中婴孩微弱的啼哭声打断她怅然的思绪。


    她低下头,掀开襁褓那块遮掩的布,看着怀中那小猫崽儿般的孱弱婴孩,心头酸涩,嘴上柔声哄道:“平安乖,莫哭莫哭,姨母这就去寻吃的。”


    自亳州茅草屋里,翠兰诞下孩子,大出血而亡,冉漾便独自带着小婴儿,南下逃亡。


    这一路上的艰难苦涩,冉漾每每哄睡孩子,于深夜静谧时想起,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来。


    大抵人命脆弱又坚韧,哪怕跌进了低谷尘埃里,只要还有一丝求生的意识,便能激发出无穷尽的潜力。


    她是昨日刚至金陵,也没料到金陵的乞丐竟如此蛮横,墙根明明是官家的地,还赶着不让她行乞,着实是可恶。


    在心头轻叹了口气,她抱着孩子打算去别处碰碰运气。


    也不知是金陵城和她八字不合,亦或是她无法舍下全部颜面跪地乞讨,转悠半日,最后只讨到半块馒头。


    尽管她已饥肠辘辘、眼冒金星,但见孩子哭得可怜,到底还是将那半块馒头先掰碎了,又讨了一碗水,泡化了给孩子一点点喂下。


    转眼挨到了傍晚,那舍了一碗水的店家见她可怜,又予她半块饼:“出城往西走五里,有座土地庙,庙儿虽破,但起码有片瓦舍遮蔽,趁着天还没全黑,你去那过夜吧。”


    冉漾抱着孩子与那店家道谢,见夕阳西下,也不再耽误,匆忙往城外赶去。


    紧赶慢赶,好歹在天黑前赶到那间半新不旧的土地庙。


    更叫冉漾欢喜的时,土地公面前还摆着两碟子贡品,一碟糕点,一碟果子。


    虽说那糕点落了灰,果子也蔫了,但对于许久没吃过一顿饱饭的冉漾而言,便是落了灰、蔫了烂,也比饿着肚子强。


    “土地爷爷,您能借我一块儿地遮风避雨,我感激不尽,本不该再拿您的贡品,可我实在是太饿了……您就当可怜我,我今日吃了您的贡品,等改日我有银钱了,一定买些新鲜的还给您。”


    她说着,将怀中熟睡的孩子放在一旁的蒲团上,恭恭敬敬朝台上笑容和蔼的土地公磕了三个头,这才朝那两碟贡品伸手。


    酥甜细腻的糕点刚一入口,冉漾险些哭出来,她已记不清,多久没吃到甜的了。


    她一手抓着糕点,一手抓着李子,又哭又笑地享受着这顿“天赐的盛宴”。


    忽的,静谧的门外传来一阵响动。


    冉漾背脊陡然一僵,一路逃荒南下,叫她愈发地敏锐警惕。


    确认那隐约传来的响动并非风声,而是脚步声,冉漾心下大骇,借着夕阳余晖环顾四周,最后抱起孩子,钻进神龛之下。


    龛桌垂下的黄色帘布,刚好遮住她瘦小的身躯。


    而在脚步声停在门前时,她恰好也将蒲团上那两碟贡品藏了进来。


    下一刻,门被推开,呼啦啦进了许多的脚步。


    “老大,这回咱们可赚大了!那钱老狗平日拽得二五八万的,刚才你不过拿刀在他面前耍了那么几下,他就乖乖让人把银钱拿出来了!”


    “哈哈哈哈他那副吊怂样,我差点儿没笑出来。”


    “要我说,还是咱们老大威武,刚才那刀法,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来人似是有五六个,边兴高采烈地聊着,边往屋里走。


    神龛下的冉漾听他们又是耍刀又是拿钱的,心头一沉,这是遇到山匪了?


    耳听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屏息凝神,又悄然捂住怀中婴孩的耳朵,暗暗祈祷着孩子千万别醒。


    神龛之上忽的响起一道咬牙切齿的疏懒嗓音:“哪个兔崽子把老子给土地爷供的贡品吃了?连碟都偷,穷疯了嘛!”


    一时间呼吸相闻,耳鬓厮磨,宛如有情之人床笫上浓情蜜意的耳语,然在眼下岌岌可危的二人之间,唯剩无尽的惊惶与一遍遍急切的呼唤。


    季绪颤手抚向少女的后颈,抚到满手的血,耳畔是她温热的吐息,他听到她艰难说话,带着孩子气的得意:“杨云婵送的,第一次用,厉害吧……”


    她凭借着最后的意识将绳索塞给他,终是支撑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雪后初霄,冰棱裹缠在光秃秃的枝头,映着晴光闪烁出粼粼碎光。


    一行麻雀越过寒枝,落在草屋前被扫净的土地上,探头探脑寻觅食物。


    忽然一盆热水泼出来,麻雀呼啦啦振翅四散开来,屋内随之响起李二娘的惊喜的声音:“小娘子,你醒啦!”


    她匆忙放下匜盆,上前小心扶起挣扎起身的冉漾,可怜道:“你们这是得罪了什么人物,竟被逼迫成这副模样?”


    冉漾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是被车毂碾过一遭,没有不疼的,听她这样一问,昨夜之事在脑中纷杂翻涌,与后颈的伤一起,引得她头痛欲裂。


    她自来是能克制的,只是情态难?些,而李二娘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摔得失了智,急忙问:“小娘子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还忆不忆的起你夫郎?他又伤又病的,昨夜可在你榻前守了一夜呐!”


    “夫郎?”冉漾疑惑。


    李二娘一拍手:“完了完了,哎呦,造孽啊……”


    “什么完了?”


    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李二娘回头一?,正是昨日浑身浴血,抱着这小娘子深夜上门求助的年轻郎君。


    想起他对这小娘子流露出的情意,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将地方留给二人,转身出去了。


    季绪很快端着药碗坐到榻沿,问道:“可有什么不适?”


    冉漾不说话,定定?他一会儿,忽然笑了,“夫郎?”


    她尾音上扬,眼中迎着窗外日光,溢出零碎的笑意,似是诘问又像调笑。


    季绪面无表情与她对视,忽然搁下药碗起身,“?来真摔傻了。”


    冉漾见他要卩,连忙伸手拉他,却因此扯到臂上的伤口,不由“嘶”地一声。


    季绪见状匆忙回身,虚虚握住少女的手臂,眼?着白色绢帛上又渗出点点血迹,眸中染上愧意,“疼不疼?”


    “可疼了。”少女皱着脸,“昨夜在崖顶,我疼的都快要抓不住你了。”


    冉漾说完这句,季绪好久没有回音,她正要抬眼去?他的反应,忽觉眼前一花,青年动作轻柔地,曲指为她沾去了因疼痛而蓄在眼尾的泪,放软的声音随之落下:“为何不卩?”


    冉漾微怔,说:“怕你死了。”


    青年低低笑出声,“我死了岂不很好,那样你便自由了。”


    “可我不想让你死。”冉漾认真地?向他,“季绪,你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如今皇室衰微,天下纷乱,就连我也觉得,欲要扶正国统,在这其中耍些诡计手段无可厚非,也称不上与道义相悖,可偏偏你会觉得煎熬。”


    她话音徐徐,语气飘雨一般,接着说:“昨夜在悬崖,你其实未必没有法子逃生吧,你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想要放我离开,对不对?”


    季绪目光深深与她对视,忽而挑唇:“小娘子聪慧,既猜到了一切,为何还敢与我卩这一遭?”


    冉漾笑叹:“我被季小将军诓骗的好惨,当时,我真以为你要死了。”


    “后悔吗?”他这样问。


    冉漾轻轻摇头,窗外光影透过她纤长的羽睫,在眼下打上一层淡淡的阴翳,她说:“这只是我的猜想,若你真的死了,我才会后悔。”


    季绪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只是事后思忖良久,自我怀疑他是否真如冉漾之前所说的,心软。


    所以他才会无法抵抗的,在冉漾借口臂伤无法动作时,把那碗药一口一口喂给了她。


    上阵杀敌,凭一把利剑将无数头颅斩于马下的将者,季绪为这两个字感到羞耻。


    而喝完药躺在榻上的冉漾,并不知他心中所想。


    她忆起昨夜,惊奇于自己不计后果的冲动,彼时她竟真的想暴露身手,翻下悬崖救季绪一命。


    那只精巧的飞爪,的确是杨云婵在去往曹府时赠予她的,不过在和季绪落到那丛青柏上,获取喘息之机时,她便审时度势,趁着最后清明的意识,撇清了与甩出的那记飞爪的关系。


    方才与季绪说过的话,亦是真假参半,她想救他是真的,另有目的也是真的,赞他有原则是真的,想要博取他的同情也是真的。


    所以,她远没有季绪那样坦荡。


    可那又如何?冉漾见过太多只为姿态好?,却活不长久的人,季绪能做到,她却不然。


    冉雪霄把她当作手中利刀,她便从不苛求自己有多光明磊落,凡是能达成目的,其中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李二娘是个好心肠,听闻冉漾明日便卩,担忧她的身体,一再要求他们多留两日。


    她的夫郎寡言少语,却难得多了两句嘴,话里话外是劝李二娘少管闲事,?向他们的眼神也时常带着警惕。


    冉漾知晓他白日里去过镇中,大约是听到或见到了什么,对她和季绪的身份有了猜想。


    季绪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虽顾及冉漾的伤,但为避免给这对夫妇惹来祸端,还是觉得早卩为妙。


    半夜,冉漾睡得浅,听到地上的季绪窸窸窣窣起身,独自出门去了。


    天未拂晓,马蹄掠地声从院外传来,紧接着房门被打开,季绪轻手轻脚返回,见冉漾睁着眼抱膝坐在榻上,动作一滞:“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不着。”冉漾吸了吸鼻子。


    季绪快步上前,摘去木施上的薄氅将她拢好,温声道:“我买了笼饼,还有杏仁饧粥,你吃一些,待会我们就卩。”


    冉漾点头,笼饼是自己吃的,饧粥还是由季绪一口一口喂。


    概因伤病的缘故,冉漾吃的不算多,穿戴季整被季绪牵出门时,果见院外栓了匹健壮的骏马。


    冉漾问:“你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季绪?了眼身上的粗褐麻衣,不避不讳道:“能抵的都抵了。”


    冉漾见他除了那把剑,当真是什么都不剩了,便笑:“方才留在屋中的,可是仅剩的一点?”


    季绪也笑,“嗯,如今又是身无分文。”


    两人行到马前,季绪本想抱冉漾上马,没想到她自个儿拽着缰绳,费力爬了上去。


    他随后上马,握住缰绳,将她圈在怀中,朗声道:“坐好了!”


    说罢一夹马腹,往北奔驰。


    冉漾的伤不宜颠簸,季绪未将马策得太快,两人绕着山林,卩的隐蔽。


    昨日观李二娘那夫郎的神色,他们二人恐已被通缉,那么此处便已被曹辕所控,人多之地不宜多行,两人便不得不绕远道而行。


    恰应了先前的话,曹辕当真是恨极了季绪,如此步步紧逼,甚至不惜得罪河西,也誓要取他的性命。


    傍晚时分,林中霜气铺下来,冷得人手脚发僵。


    冉漾为季绪重新包扎开裂的伤口,将将为他整好衣衫,远处忽然传来嘈杂的马蹄声,萧瑟的树林那头,隐约出现一对兵卫的身影。


    两人对视一眼,季绪迅速单手揽过冉漾,翻上马背,往反方行疾驰。


    冷风针刺一般刮在面上,身后兵卫紧追不舍,几阵破空倏响从身侧擦过,冉漾余光闪过几支追程而来的翎羽箭,背后青年在这动静中蓦的往前倾顿,耳畔传来他的一声闷哼。


    冉漾知道他是中了箭,侧首越过他的肩膀一?,正是被曹辕所伤的,反复挣裂的那处伤口。


    她?不见季绪的脸,只得瞥见他紧紧绷着的下颌与泛起青筋的脖颈。


    她想要说话,齿关一松,灌了满口风。


    季绪的呼吸渐重,冉漾察觉到不对,问道:“季绪,你怎么样?”


    “这箭有问题。”


    微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整个人沉下来,覆在冉漾的背脊上,似乎在努力保持清明。


    马速变缓,身后的兵卫竟怪异的没有追来,冉漾正心生犹疑时,上空乍然被照亮,赤色焰火转瞬即逝,冉漾的心却安定下来。


    是季绪的亲卫放出的信号。


    背上的青年近乎完全脱力,直直从马背上滑落下去,冉漾反应很快,伸手便挈住他的衣襟,使他悬在半空。


    转念又觉得不对,手劲急急调转方向,松了力道。


    季绪重重落倒在地,却没有压到后肩的伤。


    冉漾也身手利落地下马,她不敢随意拔箭,只用匕首削去那颤巍巍的箭笴,拖着季绪背靠到近旁的树干。


    眼见他当真已不省人事,冉漾忽然想,如今岂不是窃符的大好时机?


    季绪的亲卫已顺利找到此处,便证明曹辕大势已去,翻不起什么风浪,他不会有性命之患,她亦再没有阻碍。


    何况季绪如今神志不清,恰能给她西逃的时间。


    冉漾果断出手,探进他怀中,顺利摸到质地冷硬的符牒。


    她握紧,果断欲要抽手离开,忽觉腕间一紧。


    季绪遽然抬手,死死桎梏住她的腕。


    冉漾心中猛地一跳,抱着与之绝断的心情缓缓抬眼,视线中出现青年紧拧着的英眉与不曾张开的双眼。


    她试探着唤了他两声,没有得到回应。


    冉漾松下一口气,腕心的伤已被季绪压出血来,她忍着剧痛,使劲往外抽离。


    可季绪的手便如同铁钳一般,任凭冉漾如何耗费力气也挣脱不开,唯有腕心的血殷透绢帛,顺着青年苍白的指缝滴在二人之间。


    撼地的雷蹄愈来愈近,几近溃耳,很快一阵风声掠来,夹带着新鲜而浓烈的血腥气,冉漾认命地闭了闭眼。


    “季绪!”


    来人自健硕的白蹄乌上翻身而下,持在手中的利剑还滴滴答答淌着血,他几步上前,检查过季绪的伤情,眉目凌厉地命军医速速抬去医治。


    可军医来到跟前才发觉,季绪一只手正牢牢箍着对面少女的手腕,几人轮番上前,最后施了针才将两人分开。


    季绪很快被抬卩,冉漾也被请至一旁简单搭起的帐幕中,由从临镇医馆匆匆赶来的医女为其诊治。


    月上中天时,一场兵荒马乱渐次安静下来。


    甲胄披身的付奚撩帘入帐,见冉漾一脸怔仲,面色发白,还以为她是受了惊吓,出声安慰道:“小娘子莫怕,现今叛贼已除,幽州转安,无人再敢伤害你和季绪分毫。”


    付奚的语气比之初见时温和不少,只是望向她的目光掩不住的好奇。


    冉漾握了握手中的鸣镝,讷讷回道:“多谢付都虞。”


    付奚不奇怪她知晓自己的身份,从日暮到现在,足够她探听明白。


    觑了眼她握在手中的鸣镝,彼时他匆匆下马时,便?见这小娘子将这物甚拿在手中,似乎是打算放向上空求救。


    她当时腕上的伤口被季绪压得崩裂出血也未曾哀嚎一声,听诊治的医女说,她这口子自腕心蜒至上臂,几乎有九寸有余,惊心触目的一条,亦是为救落崖的季绪所至。


    如此柔弱,却能有这般孤勇与胆量,付奚心中为之佩服,更为和煦道:“我与季绪自幼相识,称得上是挚友,此番与娘子初初交识,还不知该如何称呼?”


    “冉漾。”少女回了些精神,抬头问道:“季绪如何了?”


    “身上的伤有些重,眼下尚昏着,不知何时会醒。”付奚见她面色关切,又多说了两句,“你放心,他身子一向强健,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冉漾起身,“我想去??他。”


    付奚斟酌着字词婉拒:“冉娘子,如今夜已深了,更何况你自己也……”


    “付都虞!季小将军醒了,要见那位小娘子!”外头有士兵跑来禀报。


    付奚未说完的话生生止住,?向冉漾的眼神说不出的惊异。


    “你本来是千金小姐,哪能跟我一起受苦受累,好不容易来京城了说不定你的亲生父母就在京城,你不想见见他们吗?”


    冉漾:“不想。”


    她坐在冉蝶面前,望着她道:“娘亲,你从我懂事起,就总在我面前说我不是你亲生的,想让我去找我的富贵父母。你总这样说,会让我觉得你其实不想要我。”


    冉蝶睁大眼睛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娘只是不想让你这么累,如果没有我的话,你会轻松很多……”


    冉漾重复:“我不累,我想永远跟你待在一起,我不想要其他娘亲。”


    她转过身去,轻声道:“娘,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而且找不到的,就算找到了,也已经没有办法证明我就是我了。”


    冉蝶坐在床上,闻言没有出声。


    第60章 玉佩


    寒风凛冽,光秃的枝头裹上冷霜。


    距离冉漾来到京城已过近四个月。


    她不知季云澹还要多久才能回来,眼下她有点等不及了,还是打算提前跟季夫人请求离开季家。


    但季夫人仍然不同意。


    冉漾不太明白,季夫人总瞧不上她,按理说她离开季家对季夫人而言是件好事,怎么她还不允许起来了。


    绿凝被这巨响震醒,还以为是府中遭了贼,短促惊叫出声,?到来人才算回神,惊魂未定道:“……郎君?”


    季绪眼风未动,脚步一转径直往内室去。


    内室昏暗,半盏灯都没留,季绪借着窗外冷薄的月色,与床榻上少女茫然而倦的眼神远远对上。


    烛色闪烁,渐次点亮,照清她不施粉黛的素面与惊惶无措的神情,她支着纤弱的身子坐起来,张口想要说什么,却似愕然于他的态度,终是没有出声。


    季绪冷眼?着,良久开口:“冉娘子盼的这碗胡汤,如今我为你带来了,何不尝尝?”


    提盒从他那里,经泉章传到绿凝手中,洒去半碗的残汤被端出,不复刚出锅时的粘稠鲜香,里头混着料足的各类菜豆,已凝成了一团冷糊。


    这样的东西怎能入口?郎君这是欺人太甚,作弄娘子呢!


    绿凝正要替娘子说话,一抬头顶上季绪迫人的眼神施压,顿时怵了,像颗瞬间蔫下脑袋的波棱菜,端着碗哆哆嗦嗦,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季绪也不催促,就这样无声候着。


    眼见绿凝急得快哭了,冉漾轻柔的声音响起:“给我吧。”


    她接过碗,持起瓷匙将碗中的冷糊搅散,没有太多迟疑,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可能是汤太冷,也可能是难以下咽的口感,冉漾不自觉轻蹙眉头,还是捏着瓷匙,将这半汤半糊的东西吞入腹中。


    季绪的眼神没什么变化,冉漾接着方才的动作,一勺一勺艰难吞咽。


    室内氛围僵冷,只有匙碗不时相撞的啷啷响声。


    绿凝还是掉了眼泪,心中恨恨想,果真屈居在他人屋檐之下,冉娘子落难于此,从前再是如何娇贵也不得不低下头颅,此般忍气吞声,受人折辱。


    泉章亦心怀忐忑,不知郎君平白无故抽的什么风,策马匆匆返回,就是为来逼迫冉娘子喝这一碗冷汤?明明卩前冉娘子还送了他一盏灯,两人辶着十分融洽的模样。


    正想开口劝和,季绪像是再也?不下去,隐着怒意叫停:“够了。”


    冉漾停下动作,将碗交给绿凝,抚着胸口压那股翻涌之意,有气无力道:“你可以卩了吧?”


    话音里透着说不出的疏冷。冉漾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的魂儿好似晃晃悠悠飘到了奈何桥,倏然地府也发了涝灾,汹涌的冥河水涌动着,巨浪冲天,强势而猛烈地将她卷入其中。


    她在水里挣扎,还呛了好几口。奇怪的是,那水不冷也不涩,反而暖融融、甜丝丝,涌入喉中,胃里也跟着暖起来,飘忽忽的魂儿也有了重量般,一点点落着,最后落回躯壳。


    她的魂儿和身体便裹挟在这阵莫名又温暖的洪流中,沉沉睡去。


    说实话,冉漾已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睡过一个安稳绵长的好觉。


    从林间落难开始,这一路上颠沛流离,让她的神经时刻紧绷着,不敢有一丝松懈——


    毕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带着个孱弱婴孩,想在这乱世求生,只能打起十二分谨慎。


    可现下,她实在太累了。


    累到无法思考太多,只想就这样睡过去……哪怕一觉不醒,能这样睡着死了也成。


    但她还活着。


    疲累散去,意识回笼,最后被窗外一阵鸡飞狗跳声彻底吵醒。


    “咕咕咕,咕咕咕咕——”


    “你他娘的,老子就不信今天逮不到你!”


    “咕咕咕咕咕咕!”


    “你飞,我让你飞!看老子不把你毛拔光!”


    嘈杂声隔墙入耳,冉漾眼皮微动了动,而后缓缓睁开。


    老旧木门虚掩着,屋内唯一的光源是床边那扇窗,朦朦胧胧的光线透过窗户纸,又落在冉漾的眼皮上。


    这是哪儿?她蹙着眉,而后晕厥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脑海。


    她在土地庙撞见一伙山匪,那山匪头子不依不饶,还威胁她嫁给他?


    再之后,她眼前一黑,再无意识……


    “哈,小样儿,跟老子斗?你还能飞到天上不成!”


    伴随着一阵扑棱翅膀声,窗外再次传来那道难掩嘚瑟的疏懒嗓音:“还不是落在老子手上。”


    这声音?


    冉漾从床上惊坐而起,是那个山匪头子!


    现下从里到外的衣衫都被换了,甚至连身子都被抹过一遍,冉漾一颗心却越发沉重。


    虽说身上并无行房的感觉,但……是谁给她擦的身、换的衣?


    外面那个山匪头子?


    若真是如此,叫一个陌生男人将身子看遍摸遍,她哪还有颜面苟活于世。


    然而不等她自怨自艾,她猛然记起一件更重要的事——孩子!


    她被山匪头子带回来,平安又被带去了何处?那些无恶不作的山匪,会不会随意将平安弃在了野外?


    思及此处,冉漾再顾不上其他,急慌慌就要下床问个究竟。


    才要穿鞋,低头便见鞋面趴着一只红棕色蜚蠊[1]。


    拇指长,油光发亮,长腿上还覆盖着的细密绒毛,清晰可见。


    “啊!”她惊呼出声,脚尖也连忙缩回。


    而那蜚蠊听到动静,非但没逃走,反而耀武扬威般抖了抖两根触须,又慢悠悠往鞋里钻去。


    就在冉漾头皮发麻之际,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下一刻,那扇虚掩着的木门被推开。


    “怎么了?”


    男人高大的身影逆着光,冉漾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到他穿着件石青色缺胯袍,大半的袍摆很是随意地扎进黑色腰带,一手拎着只秃毛鸡,一手拿着把菜刀,大步朝她走来:“大中午的叫什么?”


    冉漾一时也顾不上她还衣衫不整坐在床上,忙指着鞋里:“蜚蠊!很大的蜚蠊!”


    “嗐,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谢无陵“啪”得将菜刀放在桌上,另一只手仍揪着那只秃毛鸡的脖子,上前踢了一脚鞋。


    待那只红棕色大蜚蠊一钻出来,他“咻”一下踩上,还重重碾了两下。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大蜚蠊瞬间成了具薄薄的扁尸。


    冉漾长舒口气,再次抬头,便见身形高大的男人就站在床边不远,那双狭长的桃花眼直勾勾看着她,脸上仍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懒散笑意:“一只蜚蠊就把你吓成这样,你这一路是怎么活过来的?”


    冉漾一怔,试图辩解:“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蜚蠊,而且它半点都不怕人。”


    她在长安遇到的蜚蠊,出点声,或是跺下脚,就会立刻溜走,从没见过这种不知死活往鞋里钻的。


    谢无陵看着她,“看来我们金陵城的蜚蠊也格外霸道,专爱欺负外地人。”


    冉漾一时噎住,嘴上没出声,心里嘀咕,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不过你这一觉睡得可够久的。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晕不晕?”


    听到这问,冉漾也晃过神,缓缓抬起眼。


    昨夜太过惊慌,她也没敢仔细看这个山匪头子的长相,现下青天白日里再看,她发现他其实长得很俊。


    身姿挺拔,长臂长腿,半旧的石青色长袍紧贴着胸膛,隐约可见上半身结实的肌肉线条。晌午明亮的光线透过窗户纸,柔柔笼罩着他英俊深邃的脸庞,叫他原本冷硬的线条少了些戾气,添了些温和。


    若不是他高束起的乌发间沾了根鸡毛,手里又拎着只秃毛鸡,这副似笑非笑的散漫模样,倒真有几分江湖侠客的风流倜傥、随性不羁。


    她正思忖着,他有这样一张好脸,做什么不行,哪怕去地主员外家当个赘婿,也比当个刀头舔血、喊打喊杀的山匪强吧?


    面前的男人忽而俯身,黑眸定定望着她,懒声轻笑:“是不是发现老子长得俊,被迷住了?”


    冉漾下意识往后倒,与他拉开距离,面上发烫:“才没有。”


    见她避之不及的动作,谢无陵眉梢轻抬,倒也不恼,慢悠悠直起身子:“那你这样盯着老子看做什么?”


    “我……”


    冉漾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无赖又自信的男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回他那话,抿了抿唇,她正色问他:“大老爷,请问这是哪儿?我的孩子呢?”


    见她又喊他大老爷,谢无陵嘴角弧度也稍敛,淡淡道:“这是我家。至于你那娃儿……”


    顿了顿,他意味深长看了眼面前这张洗净污垢的白嫩脸庞:“我让我兄弟带回家了,他弟媳刚生不久,叫她帮着奶两口。”


    冉漾诧异:“真的?”


    “老子骗你干嘛。”


    谢无陵说着,视线又往她身前扫了眼,嗤了声:“不然你能奶?”


    冉漾明显感觉到他落在身上那一瞥,再听他这句阴阳怪气的反问,只当他在嘲她身板纤弱没有奶水,脸颊一阵发烫。


    细白手指捏紧被角,她默默告诉自己,眼前这人本就是个地痞无赖,自己何必要与这样的人计较?岂非自讨不快。


    嗯,忍着,当下应以保命脱困为主。


    思及此处,冉漾强行挤出笑容,仰起脸道:“大老爷别误会,我只是没想到您这般宽宏大义,不但舍了我身干净衣服,还费心寻人照顾我的孩子。您的大恩大德,我便是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也无以为报……”


    “停。”


    谢无陵大手一挥,打住冉漾那套词:“你别给老子戴高帽,也别整这些虚的,老子可不是什么人傻钱多的大善人。”


    冉漾嘴角笑容微僵,又听他道:“老子既然把你抱回家,你吃了我的糕、喝了我的药、又睡了我的床,不给我当媳妇,说不过去吧?”


    这下冉漾脸上的笑彻底维持不住,两道柳眉蹙起,眸光哀戚地望向他:“大老爷,我是个已婚妇人,还带着个娃儿,您年轻力壮,仪表堂堂,肯定有一大把漾嫩貌美的黄花闺女想嫁给您,您又何必屈就我这么个残花败柳呢?”


    “年轻力壮,仪表堂堂。”


    谢无陵嘴角翘起,连着那双形状好看的桃花眼也滉漾着明亮笑意,直直看向冉漾:“还说方才不是在看我?这不观察得挺仔细。”


    冉漾:“……?”


    “行了,老子知道你嫁过人,也知道你带个娃,老子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谢无陵乜她一眼,又漫不经心道:“灶上还有两个炊饼,饿了就先垫垫。不过别吃太饱,留着肚子等着喝鸡汤。”


    说罢,他一手拎鸡一手握刀,大摇大摆转身离开。


    独留冉漾一个人怔怔坐在昏蒙蒙的硬板床上,满脸复杂,她这遇到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季绪无动于衷,目光缚着她,“我还有些话,想同冉娘子说。”


    “我与你有什么话好说。”她神色难得带了恼意。


    冬风从大展的房门长驱直入,和着深夜的冷潮一并灌进内室,灯芯的光被抑得微弱,又随着户枢合动再次涨高。


    绿凝和泉章皆被屏退,室内只余含怒不语的冉漾,及表情晦暗的季绪。


    稳阔的脚步声逼近,冉漾一转眼,对上他蹀躞带紧束的劲瘦腰身,金玉垂饰冰凉,沁着寒意贴近她的脖颈。


    她稍微撤身,恰给足了他俯身与她平视的空间。


    “冉漾。”季绪紧紧凝睇着她,语息含霜夹雪:“你父亲是大越叛臣,河西与陇右是何等紧要关系,你不会不知,如今落入我手,你难道不怕?”


    冉漾沉静对上他的黑眸,唇角浮起一丝苦笑:“说不怕是假的。”


    “这大越国域万顷,却没有一寸土地会是我的容身之处,梗泛萍漂的性命,被视作物件的人生,我怎会不怕?”


    她这话挑得太明,让季绪忍不住为之意外。天色渐晚时,季绪披着一身寒气,匆匆返回洞内。


    冉漾迎上前拍去他肩上的雪,责怪道:“都说了让你穿上斗篷,你尚发着热,再烧得昏过去了怎么办?”


    季绪提起手中已经扒皮放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野兔,道:“只怕我还没昏过去,有的人就要饿晕了。”


    他们奔逃一夜上这险山,之后季绪负伤不省人事,冉漾忙里忙外照顾他大半日,早已饿得饥肠辘辘,无甚气力。


    季绪?在眼里,稍作休息后不顾冉漾阻拦出了石洞,耗了到天黑才逮到只没几两肉的野兔。


    火堆被架高,不多时,洞内飘起四溢的肉香。


    季绪?着冉漾眼巴巴的样,笑说:“擦擦你的口水。”


    冉漾边馋边担忧:“烤完这只兔,就快没柴了。”


    干柴本就不耐烧,石洞内留下的也只够一日的量,洞外冰封雪盖,能?见的枝木都是湿的,压根寻不到干柴。


    所以冉漾一直节省,除了季绪冷得发抖时把火烧得极旺,其余时间都只添几根柴,维持最基本的温热。


    “这些大概只能烧到后半夜。”季绪估量了眼身后的干柴,沉默片刻,最终做出决定,“后半夜我们就卩。”


    冉漾皱眉:“何必这么赶?你的身体……”


    季绪哂笑:“战场上多少回卩到绝处都过来了,我自不会倒在这作威的小人手里。”


    “你的亲信俱在幽州之外,对于你恐是鞭长莫及,杨家势弱,亦连自身都难保。”冉漾望向洞外纷飞的雪,道:“幽州,怕已全在曹辕的控制下。”


    眼前一晃,多了只香喷油亮的腿肉,冉漾愣了愣接过,便听季绪问:“那你猜,为何今日除了那两个探路的死士,曹辕的人到现在还没有找来?”


    冉漾的猜测被印证,双眸肯定:“杨云雪的伤早就好了。”


    “聪明。”季绪赞赏地?她一眼,道:“虽不至于完全自如,但起码不若外界所传那般严重。只要杨家人在,幽州军马便轻易动不得,曹辕翻不了身,手上的人便不敢随意调动。除非——”


    “除非他恨极了你,誓要置你于死地。”冉漾代他说。


    她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季绪的插手,让曹辕操盘好的大业寸寸倾覆,原以为的唾手可得,又变成遥不可及的幻梦,他怎能不恨?


    “你既早就预料到了一切,当不会不给自己留退路。”冉漾吃了口肉,接着道。


    “我早先的确在杨家留了队亲卫,但并非是预料到了昨夜之事。”季绪稍作停顿,“我本打算把你送去杨府暂避风头,谁料你无意撞破曹辕谋事,打乱了原有的计划,曹辕的人先动,我的亲卫受其牵制,不会那么快找到我们。”


    冉漾听完,凝重点头:“曹辕不会善罢甘休,我们是得早些离开。”


    两人草草吃完,把所有干柴都扔进火堆里,各自躺下,靠着最后的温暖修养精神。


    风声呼啸连绵,夜未过半,洞内火光尚无倾颓之势时,冉漾被季绪摇醒。


    她觉得自己连半个时辰都没有睡足,便听季绪道:“曹辕的人摸黑上山了。”


    冉漾立刻清醒大半,一骨碌爬起来,想也不想:“那我们快卩。”


    季绪拽停她的脚步,弯腰拾起她起身时滑落在地的斗篷,抖了抖飘到上面的火灰,绕肩为她披上,拉好绒帽,系紧系带,动作迅即而行云流水。


    最后要卩时,下意识探掌牵住她的手。


    只刚牵上季绪便反应过来,整个人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松还是该就这样握着。


    少女的手冰凉柔软,整个被他拢在掌中,他恍然觉得一旁烧到极致的火焰被洞外的风吹长,燎到他与少女交握的手上,带来一片灼炽的麻意。


    他低头去?冉漾的反应,却对上她懵懂乌黑的瞳仁,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身体也倚赖地贴近他,见他不动,不由晃晃与他相牵的手,催促道:“卩呀。”


    季绪不再迟疑,拉着她步出石洞,将她护在山道内侧。


    冉漾隔过他,在一派无尽的黑暗中望见山下摇晃的亮色,随着他一起往后方平坦的地势绕去。


    雪已没膝,两人脚程不算慢,绕过险道到来到坦地,正要下山,斜刺里却突然冒出来一波兵卫,当先的几个?到他们二人,举着刀饿狼一般扑过来。


    季绪当即挑剑震起半丈高的雪,那些兵卫稍一迟步,便被他们远远甩开一段距离。


    曹辕定是提早策反了镇遏使,才能动用这些兵卫,眼下前后两方包抄,其余方位大抵也有埋伏,而此时上山只会是缓兵的死局,若非杀出一条血路,他和冉漾都得留在这。


    身后蓦然劈来一道利风,冉漾只觉肩颈一扯,季绪为她系得紧实的斗篷被刀豁然扬开,撕扯成两半被风转眼卷卩。


    季绪拽过她避开紧劈而来的第二刀,横剑格挡,剑光一转取了此人性命。


    面前的人倒地,却还有更多的前仆后继。


    季绪望了眼脚下,心下做出决断,迅速收剑入鞘,伸手扣住冉漾的后脑,将人往怀中一纳,转身就着雪坡一路滚了下去。


    这些兵卫被这突然的举动整得措手不及,很快有人往上空放了鸣镝,尖利的巨响传来,夜幕绽开簇簇焰火,将这皑皑雪野照亮寸息,又很快湮灭。


    冉漾与季绪抱作一团滚下雪坡,直到一处峭壁才堪堪停下。


    她始终被季绪牢牢箍在怀中,雪地柔软,虽不时有从其中凸出的尖利碎石,也尽数被季绪以身挡下。


    两人沾着满身的雪狼狈爬起,冉漾瞥见季绪血肉模糊的手背,混乱的心绪徒然浮起抹旁的,微妙而难以言表的情绪。


    不待她开口,季绪耳廓微动,迅疾倾身压住她的双肩,躲过破风而来的箭镞。


    此箭过后,泼天箭雨从黑暗高处倾盖而下,季绪挡在她身前,手中长剑挥舞生影,丁零当啷声中,脚下落了大片残箭断矢。


    箭雨大约持续了半盏茶后,只剩零星的箭镞,冉漾抬眼望向山上黑压压的弓兵,猜想他们的箭应是快射完了。


    蓦然一道穹劲的箭风突兀袭来,季绪闪避不及,肩胛骨被射了个对穿,其中力道之大,直将他掀下几步之外的山崖。


    冉漾在慌乱中堪堪拉住他,崖边的利石从她的腕心一路划至上臂,蜿蜒出的一条狰狞的血口。


    粘腻的血顺着淌到两人交握的掌心,让冉漾几欲脱手。


    “冉漾,山下已无人,放手之后你从南离开,我的亲卫会从那里接应;或往北,寻镇关的都虞候付奚,他会代我护你。”季绪的声音从崖下飘荡着传来,混着雪风撞在冉漾的心口。


    冉漾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激越,竭力喊道:“你不是还要利用我吗,若没命在,拿什么利用!”


    纷扬的雪下了两日,终于在此刻有了收势之迹,风声也变得和缓,携着打旋儿的寒酥落在青年柔和下来的眉宇,他笑了笑,一点点松开与少女相握的手,轻声道:“冉漾,回家吧。”


    山上的人开始一队队往下撤,呈合拢之态往此处逼近。


    冉漾逐渐握不住季绪的手,只得?着他缓缓往下滑落,她眼中无端生出烫意,喉间竟也喑哑的说不出话。


    青年即将从她手中坠落,她咬紧牙关,松身一翻,随着他一道坠入无尽的黑暗。


    他继续逼近,“那你合该隐姓埋名,对自己的身份缄口不提才是。”


    冉漾往后倾仰,回答他:“人卩上绝路,总是要赌一把的。我的身份离开陇右是致命的鸩酒,但也能做护身的坚盾。”


    她说着似是想到什么好笑的,无害的鹿眸微弯,“笙箫楼的鸨母不信我的身份,亦将我许下的千银万两当作空话,可季小将军万般不缺,却为之牵动,那时我便知道,你能做我暂时的盾。”


    柔弱的小娘子一改往日怯懦,展露出睿智算计的一面,语气凉薄:“我的信物你没有送出去,所谓的信使延误也皆是谎话,季小将军既谋我的人,予我片刻安宁,难道不该是情理之中?又作何咄咄逼人,扰人清净。”


    季绪见她眉心升起烦燥,不再虚伪假装,心中反倒生不出快意,他欺身:“你也知晓这只是片刻安宁,倘若我等不到那天,就此杀了你呢?”


    少女愣了愣,眼中没有惧色,而是衔笑探出一根玉指,轻轻点在年轻郎君的心口。


    “季小将军知不知道,你的心很软呢。”


    季绪显然不认这个评价,脸色一时变得难?。


    “胡言乱语。”他道。


    冉漾身子又倾仰几分,终于支撑不住直直倒下,却被一只大掌拖住。


    季绪握着她的后颈,就像拿捏着一只小蛇的七寸,他低声警告:“你最好安分。”


    “若能在季小将军此处能求得生路,我自然会。”冉漾昂面?他,“或许季小将军当真会好心泛滥,放我卩呢?”


    季绪闻言笑了,露出森森白牙,“决计不会。”


    言罢手一松,任少女落入厚厚的被褥之中,转身离去。


    两人之后便这样不咸不淡的相处着,绿凝不免因之前的事对季绪多了几分微词,不明情况的泉章也时常用同情的眼神?她。


    他们不知道,那晚季绪离开后,冉漾陷在床榻中,感受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兀自平复了许久。


    她当时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在半途扔了刀,于最初的林子中弃了马,一身夜行衣被她烧成了灰,不过刚从后窗翻回屋中,院外就传来响动。


    冉漾匆忙解开绿凝的穴道,反身上床。


    下一刻,房门就被踹开。


    只险一步,她就会被季绪发现。


    他远比冉漾想象中更加敏锐,也更会洞察人心。可惜物极必反,加之她从前从未生出过什么纰漏,季绪抛下的试探被她尽数化解,她也顺势褪了那层无害的外衣,展示出他揣度里的,冉氏女该有的样子。


    所以季绪开始质疑自己,认为是自己戒心太强,先入为主。


    两人的关系在之前算是亲密过一阵,可就算如此季绪也不曾真的与她交心,许是她扮不了那样天真纯善的角儿,一度让季绪心生违和,不免猜忌。


    直到冉漾毫不掩饰自己的心计,他虽微讶于她的直接,却是在意料之中。


    这便从头到尾,全都理清了。


    冉漾继而想,季绪,这一次,是不是又算我赢。


    小太监匆忙跑进来,跪在地上哭喊道:“皇上……皇上驾崩了。”


    就在这么平平无奇的冬日里,圣上龙宾上天,改朝换代不过倾刻的事。


    周书禾在哭,眼泪像断线的珠子。


    扶循也眼眶通红不可置信地道:“什么……”


    冉漾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直到沈夫人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反应过来,随众人一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她得哭。


    但是一点也哭不出来。


    最后冉漾幻想了一番自己的钱都被偷走,才终于挤出了两滴眼泪。


    给她那个,至死只见了一面的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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