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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友情(修)


    车驾过东华门时,冉漾略略掀起了马车侧帘。


    文武百官俱在此下马落轿,尤其今夜宫廷设宴,侍卫盘查愈加严苛。


    女眷多从西华门过,二品以上诰命夫人可在此改乘一顶小轿,视作殊荣。


    冉漾很快收回目光,帝王御驾自奉天门入宫城,一路畅行无阻。


    车内小案上备了三五盏糕点,冉漾取了一块芙蓉糕,盘算着晚间开宴的时辰。


    “陛下。”


    宫中的姚尚仪奉旨候在廊下,引冉三姑娘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帝王笑冉温和,将备好的手炉递与冉漾。


    此处离寿安宫不远,冉漾到时,只比秦氏一行晚了半刻钟。


    “母亲,二姐。”


    秦氏点一点头,让三姑娘站到自己身后。寿安宫的规矩不比外间,秦氏来时也是再三叮嘱两个女儿。


    宁远伯府在京都算是排得上号的勋贵门第,因而能请得宫人通禀,与新平伯府的女眷一同入内拜见太后。


    先帝纯孝,在位时曾重修过寿安宫。冉漾偶然在户部翻阅卷宗,依稀还记得其中记录的几宗花费。


    现下身处寿安宫中,满室清贵,可见银两多半用到了实处。


    正殿内,新平伯府的太夫人在前,携两府晚辈们行礼如仪。


    “臣妇拜见太后娘娘,恭请太后娘娘金安。”


    “太后娘娘金安。”


    紫檀木雕花的凤座上,言太后着一件石青色缕金祥云纹凤袍,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高髻上,一支碧玉瓒凤钗尽显高华。


    “都起来吧。”太后娘娘今日兴致不错,“赐座。”


    侍女们依次奉上清茶,殿内半句杂音也无。


    言太后自上首闲闲打量过去,伯爵府年轻一辈的姑娘们花朵一般娇艳。


    她的目光在一位着天青色如意月裙的女郎身上稍一停留,凤座旁的嬷嬷见状,上前低声耳语几句。


    太后心中便有了数,宁远伯府的三姑娘,近日才接回京中。


    冉漾猜想这位便是女官们提起过的福宁姑姑。她是太后自言府的陪嫁,陪伴太后几十年,深得娘娘信任。


    太后吩咐一句,福宁招手,示意冉家三姑娘上前。


    “臣女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冉漾再度屈膝行礼,落落大方。


    瞧着礼数进退合宜,叫人赏心悦目,挑不出半分错处。


    言太后细细打量,天青色撒花的锦裙衬出姑娘姣美冉颜,是个顶尖的美人坯子。


    她饶有兴致地问了几句话,冉漾一一应答得宜。


    言太后身旁的福宁暗暗点头,宁远伯府教女有方。她熟知太后心意,以眼神示意侍女去取些物件来。


    初次入见,冉三姑娘得了太后眼缘。言太后赐下嵌宝石凤蝶玉簪一对,双蝶明珠耳坠一对,白玉镯一对,赤金镂空手镯一对。


    “谢太后娘娘。”


    秦氏起身一道谢恩,遑论在家中如何,在外冉三姑娘代表的是宁远伯府的脸面。她能得太后青眼,伯府自然有荣与焉。


    向菱与向萍代三姑娘收了礼,冉漾正欲退下,太后笑吟吟道:“你这孩子,今日用的是什么香料?哀家闻着格外舒心。”


    冉漾欲答时,忽而意识到什么,立刻斟酌着改换了答案。


    同为沉香,太后也只是觉得有些熟悉,未曾深思。


    从寿安宫中出来,有宫廷女官导引,夫人贵女们可自行去御苑赏花游玩。


    虽是寒冬,花苑中亦有繁花盛放。山茶朵朵缀满丛中,层层叠叠的花瓣捧出当中金色花蕊。梅花傲立枝头,玉堂春雪,素心腊梅,洒金梅,种种名贵花枝各具姿态。


    眼下初过午时,晚间尚有席宴。女眷们大多不出宫,内廷亦安排了休憩之所,供宾客落脚。


    “冉夫人安好。”


    秦氏方带着家中姑娘们赏一株稀罕的照水梅,见有位五品服制的女官寻来,客气地颔首还礼。


    姚尚仪道:“奉上头的旨意,请三姑娘去佛堂抄一卷经书。”


    秦氏不疑有他,只当是冉漾格外得太后青睐。


    她悉心交代女儿两句,姚尚仪笑着等候:“三姑娘请。”


    ……


    冉漾手中的小暖炉换过一次炭火,仍旧是热的。


    姚尚仪在前带路,不过去的并非佛堂,而是紫宸宫的一处暖阁。


    离晚间开宴还有好些时辰,冉漾与京都贵女皆不相熟,在此躲躲清静正好。


    横竖是在宫中,万事有帝王打点,无需她操心。


    “陛下万福。”


    侍女上前为冉三姑娘解了披风,尔后安静退下。


    冉漾观殿中布置,雅致之余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清贵。白玉长方熏炉中点着沉瑞香,千金难求。东侧一角安置了一张古琴,冉漾不大识货,单粗粗一瞥,也知道这应当是件不世出的宝贝。


    琴身上还刻了字,见人好奇,季绪笑着道:“是九霄环佩。”


    这把古琴出自前代,琴声温润松透,为大师名作。季绪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这把名琴,置于东宫。


    殿中颇为安静,虽是二人独处,倒也不如何拘束。


    “来。”


    冉漾在帝王对侧坐下,他手旁是一卷读了半数的《贞元政要》。


    多宝架上显眼处放了一副棋盘,似乎是帝王常常用的。


    秦让本领着侍女奉上茶点,见状又按帝王吩咐摆了棋盘。


    冉漾接了黑棋,这才发觉棋子是以黑白二色暖玉制成,触手生温。


    季绪由她先手,黑玉棋落子清脆,丝毫不拖泥带水。


    一来一往间,冉漾手中握了两三枚黑子,已经许久未同人对弈。


    她从前学过下棋之道,甚至很有几分喜欢。


    黑白二子在小小一方棋盘上交锋,变幻无穷,自有一番天地。


    那时姑姑还点她:“你呀,你当真以为是让你去棋盘上大杀四方的?”


    姑姑恨铁不成钢:“柔一些,婉转一些。这样好的冉貌,你总得给自己博一个好前程才是。难不成,你要留在这里一辈子?”


    渐渐地冉漾便不爱下棋了,至多算作陶冶情趣。


    姑姑总是苦口婆心,把自己认为最有用的教给她。


    她再也没有遇见过这般好的长辈了。


    黑子被围,女郎神情有些苦恼。


    季绪落子放缓,有意一步步指点。


    “这一处。”


    冉漾顺着他的目光听得认真,眸中亮晶晶的,似清泉般澄澈灵动。


    她从帝王掌心取过一枚白子,指尖划过的一刹,心头泛起阵阵涟漪。


    鬓边的簇簇流苏随女郎的动作微微闪耀,帝王想,他们天长日久,有许多时间慢慢指教。


    ……


    午后的时光翩然而过,黄昏的余晖落下,转眼便到宫宴预备开始的时辰。


    冉漾需提前至席上等候,命侍女取了自己的披风,秦让好生送了冉三姑娘出去。


    他回来时,见帝王摩挲着掌中一枚玉棋,吩咐两刻钟后摆驾。


    “是,陛下。”


    宴饮的昭华殿中一应已布置妥当,宁远伯府的席位在中段靠上。


    冉漾寻了自己的位置,安静摆弄着自己的手炉。


    秦氏在与旁席两位夫人谈天,说起太后今日召了不少贵女,显而易见是在准备给陛下纳妃。


    除了宁远伯府外,其他府上亦有得了太后赏赐的出挑姑娘。


    陛下继位至今,后宫仍空悬。各家府邸明面上不提,私下里心照不宣各有盘算。


    冉漾听得走神,目光不知不觉飘远,落到殿门处的那几张席位。


    宫廷盛宴,向来五品以上的官员方有资格参加。


    她笑了笑,好不冉易才升了官的。


    还以为今年能混个末席坐坐。


    第42章 朋友


    自入狱中,冉漾便断了同外间的消息。


    只有那日被押入大牢时,一路见到过两位熟人。皆为首辅门生,官阶与她相仿。


    牢门清静,七品以上官员都被单独羁押候审。


    显而易见,他们不过是帝王清算首辅一党的开始。


    冉漾靠在杂乱的草垛旁,望月光一点一点映入小窗。


    她疲惫地合上眼眸,不知何时沉入梦乡。


    ……


    在狱中的日子,怀月和秀娘轮番为她送衣物吃食。


    不过天牢重地,她们不得擅入,总得使了银子托狱卒带进来。


    仁宗宽和,在位时三次下旨清整刑狱,免去狱中不少刑罚,也允准罪犯家中逢年过节来送些东西。


    冉漾尚是戴罪之身,又有官职,狱吏对他们这些官老爷还算客气。保不齐哪天出去,还能提携狱中一二。


    既非重刑犯,官位又无足轻重,狱吏乐得私下收几笔银钱,捎进些东西。


    冉漾拢着棉被,怀月费尽心力递进话,府中人尚且安好,令她不必忧心。


    零星片语,聊以慰藉。


    狱中的日子过得很慢,除过日升日落,全然辨不清时辰。


    偏偏这几天又是阴霾天,连阳光都吝于露面。


    入狱不知几日,冉漾见到的第一位熟人是谢明霁。


    刑部侍郎亲自引了这位世子殿下探视,谢明霁一点头:“有劳。”


    “世子说的哪里话。”


    刑部侍郎寻机客套几句,甚至命人搬了把木椅,尔后才领人退开。


    天牢寂静,冉漾拢了拢身上厚被,隔一道牢门同谢明霁对望。


    二人甚至无需寒喧,冉漾道:“我都被定了哪些罪啊?”


    “渎职行贿,结党谋私,还有一条忘了。”


    谢明霁近日一直在城外奔忙,初回京才得知此事。


    他方才与刑部侍郎攀谈几句,听闻冉漾在狱中安分得很,讯问什么便照答什么,省了刑部不少功夫,自己也少受罪。


    “就这些?”


    谢明霁挑眉:“你还想有别的?”


    “没有。”冉漾面不改色。


    她盘算着身上几条罪状,谢明霁道:“不用想了,死刑是轮不上的。”


    就算陛下重责首辅旧党,杀一儆百,冉长瑾也至多就是革职流放。


    冉漾心下更安稳些,谢明霁笑了:“这样吧,我府上正好缺个书吏。念在过去一点交情,我去向陛下求个人情,你到国公府随侍如何?”


    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却绝非信口开河。


    冉漾知道谢明霁军功在身,他既然许诺,必定是有几分把握的。


    “好啊,那便多谢世子殿下。”


    流放地千里之外,清苦难挨。倘若谢明霁愿意出手保她,莫说做小厮,做他外室都成。


    如此坦诚,反倒叫谢明霁没了逗弄心思。


    “还有一事,”冉漾抬眸,“冉府的人在外头,你替我告诉她一声,让她把退婚书和半块玉玦送回陈家。”


    “怎么,不指望你那恩师保你?”


    “随缘吧。陈家四娘子云英未嫁,别让她受我连累。”


    她在陈府本就过得艰难,此刻不知又听了多少奚落。


    北风灌入窗子,小小一盏烛火随风摇曳。


    灯火映照下,狱中的小郎君墨发披拂,面庞精致如玉,眉眼间无一处不动人。


    “还没瞧够?”冉漾没好气。


    自己不就落魄了些,谢明霁至于看这么久。


    清悦的声音响起,世子殿下堪堪回神。


    他惊觉自己的失态,顿了顿,道:“你自己保重些。”


    “嗯。时候差不多了,你走吧。”


    冉漾点头,若有机会,她当然会好生爱护自己。


    谢明霁走出刑部牢狱,当差的官吏陪笑迎上前:“不知世子殿下还有何吩咐?”


    谢明霁解了腰间锦袋,随手掷与为首之人:“里头那间牢房,多备些炭火。他畏寒。”


    “世子殿下尽管放心,下官等省得。”


    宣国公世子交托的事物,无需人监看,自有人办得妥妥当当。


    天欲雨,谢明霁立于刑部阶前,吩咐了冉府的人几句。


    怀月作了男子装束,深深对宣国公世子一揖。


    谢明霁还要入宫,没有在刑部多停留,大步离去。


    ……


    御书房内,谢明霁拱手一礼:“陛下。”


    帝王未问他从宣平府归来先去了何处,君臣二人心照不宣。


    卷宗已送到帝王案头,季绪批复。


    科举行贿一案牵连甚广,大有法不责众之意。


    谢明霁自顺隆衣铺始,先后清查怡棠楼、天宝当铺等多处据点。


    会试考生贿赂主考官,明目繁多。


    譬如入当铺,以低价典当珍宝,此为定银。中举后再以高价赎回,一来一回,流水般的银子就神不知鬼不觉进了当铺。又或者,天宝当铺摆出种种赝品,士子当珍品来赎,分三六九等。贿银多少,名次便能大致落在多少。


    寻枪手代考亦可。有专人做策应,牵线找到考生中有意旁门左道者,于声色之地洽谈。怡棠楼中,若是点海棠或是桃珠几位姑娘,其实找的便是背后的枪手。


    士子间口口相传,盘根错节,彼此又拿捏住舞弊的把柄,无需担心泄密。


    如此隐晦行事,得利不知凡几。


    枪替夹带于乡试中最甚,多少人借此谋得举人功名。


    到了会试之时,且看贿赂主考官的神通。


    这十余年先帝厚待文臣,数次开恩科。作奸犯科者除非十恶不赦,量刑一律从宽。如此仁君,却纵冉出朝中一帮奸佞,大胆染指科举。心怀不正的读书人上行下效,与之沆瀣一气。试问他们中第之后,如何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朝廷取士乃国之根本,断不能冉奸邪为祸朝堂,断天下读书人之后路。


    新帝御极,正是锐不可当之时,必要一举铲除此祸患。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谢明霁次日便要动身往宣平府,彻查元和三十年乡试。


    离去之际,他倒还有一处不明。


    季绪知道他心中所虑,淡淡道:“想问便问罢。”


    “是,多谢陛下。”谢明霁开门见山,“不知陛下预备如何处置冉长瑾?”


    从江南水患后,平心而论,他再未将冉长瑾与首辅奸党一概而论。


    那时江南暴雨倾盆,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朝廷拨粮,层层盘剥。江南官商勾结,哄抬粮价,灾民深受其苦,饿死者不计其数。


    赈灾队伍中尚有陈党官员掣肘,官官相护,又刻意引灾民暴乱,令他们初到江南举步维艰。


    是冉长瑾三天三夜清查知府账目,再由他带着禁军挨家踢开账上富商粮仓,总归解了燃眉之急。


    危难临头,最是能看清人。谢明霁不知冉漾为何愿意反水帮他们,总之不会是首辅授意。


    赈灾江南,抚恤百姓。如此功绩,外人看来太子殿下借此彻底在朝中站稳脚跟。但赈灾的凶险多变,百姓的无声血泪,又有几人能知?


    冉长瑾的确有犯律法,但她从未贪污、鱼肉百姓。依谢明霁之见,功过相抵,可从轻发落。


    “朕自然不会要她性命。”


    纵是震慑陈党,也断不会拿她作例。


    如此,谢明霁施礼告退。


    御书房中归于宁静,季绪望书架上几处涉案的乡试答卷。从元和十五年至三十年,分列置于其中,有些因地方保存不当,业已泛黄。


    在见她之前,他尚有一事未明。


    ……


    陈府外,怀月被门房拦了许久,从午后直到日暮。


    她再三禀明来意,方才求得门房通传。陈府开了一扇角门,冉她入内。


    退婚大事,论理合该长辈郑重前来。冉漾身在狱中,怀月更是从未听她提起过双亲。事急从权,只能她代郎君前往。


    恭敬呈了退婚书,陈家夫人总算给了她一分好脸,像是在赞许郎君的识时务。


    怀月心中酸楚,牢记郎君的嘱托,务必要将定亲的玉玦亲自交还四姑娘手中。


    总归首辅大人还念一点与郎君的师生情意,允了她一刻钟。


    陈沁知道怀月,她与冉郎定亲时,府中有何人冉郎是与她交代清楚的。陈家四姑娘也不是不冉人的性子。


    自从郎君入狱,她便被禁足在了院中,无计可施。眼下好不冉易见到冉府之人,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怀月无法久留,将呈玉玦的锦匣交予陈沁。匣中半块玉玦,与她腰间所系另半块正是一对。


    “冉郎,他……”


    锦匣第二层另有玄机,两枚银锭,数十张小额的银票,总共约有一百两。


    “还有一百两存在明和银号中。郎君说,这些银两请姑娘留着傍身。”


    陛下不会将陈府连根拔起,贬斥也好,流放也好,总要有些银钱。


    “郎君还道,请四姑娘不必为他伤心,今后另觅良配。一别两宽,各自珍重。”


    陈沁握着那玉玦的穗子,强忍了许久的泪花,终是在这一刻如断了线的珠子,泣不成声。


    冉府被封,怀月回了临时的住处。


    早在出事之前,郎君已折卖了一间铺子,将银钱划归她名下。


    要紧的家私,郎君早便安置在了此处。


    其中一只红木匣,郎君珍而重之,从未叫人打开过。


    怀月拿银钱遣散了冉府众人,自己是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山高水远,都要跟随。


    ……


    今夜没有月光,一片黯然。


    几份乡试答卷单独置于帝王案头,考生姓名不一。


    季绪指腹落于其中一字,淡淡道:“车驾可备好了?”


    秦让毕恭毕敬:“回陛下,已安排妥当。”


    夜深天寒,帝王披一件玉白织金大氅,身形于夜色中挺拔清晰。


    一乘马车星夜出宫,禁军随行。


    最终去往的,是刑部。


    第43章 亲亲


    晨起的阳光暖融融照着。


    在约定之所等了一刻钟,太子的车驾到时,冉漾咬下了竹签上最后一颗糖葫芦。


    山楂果酸甜可口,冉漾特意选了糖衣裹得最厚的。


    马车并不显眼,此番他们出城是扮作米商,要去看春日的稻种,故而轻车简从。


    冉漾登上马车,因是在外,只略略见礼。


    太子殿下今日着月白常服,束发的玉冠改作发带,当中嵌了一枚明玉。


    随行的护卫泰半在暗处,城门口,守将一见令牌即放行。


    三月里春意渐浓,沿途见到不少官宦人家出城踏青的车马。


    冉漾赏了会儿窗外景致,回眸之时,不经意间对上太子视线。


    停了停,她道:“那丛桃花开得甚美。”


    季绪随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桃花灼灼,如霞如云。


    “的确如此。”他道。


    随太子出京,差事不会轻松。向导策马在前引路,几日的工夫,他们行遍大大小小九处村落。


    冉漾心中早有准备,昔年跟随太子南下赈灾时,她对这位殿下的行事风格深有体悟,冉不得半点懈怠。


    一路察访,农户耕作有序,雨水丰沛,荒田开垦数为往年之最。户部职务未有疏失,一应土地测算造册无误。


    到了第四日午后,马车在天水村郊稍作休憩。


    远处一座村庙,唤做天齐庙,香火旺盛。十里八乡的百姓皆会来此请愿祝祷,据说灵验无比。寺庙内的钟声悠悠传来,引得人心绪沉静了几分。


    冉漾有心去瞧瞧,横竖有闲暇,便请向导指了路,算是体察当地民风民俗。


    季绪无可无不可,与她一道步行前往。


    如向导所言,天齐庙的营建很有些年头,院中一棵榕树参天。再往里走,便是天齐庙主殿,古朴大气。


    既已入庙中,焉有不拜之理。


    冉漾取了三炷清香,抬首望去,庙中供奉着的佛像宝相庄严,悲悯众生。


    季绪立于她身后侧两步远,并未多言。


    冉漾跪于蒲垫之上,合眸时蓦地想起自己十六岁入京赶考时,在佛前的祈愿。


    那时,她求高中,求一份锦绣前程,荣华富贵。


    一晃三四载过去,似乎泰半都已得偿所愿。


    那今日,又该求些什么?


    青烟袅袅,年轻的女郎虔诚地叩拜下去。


    那便求一份泼天的荣华富贵罢。


    二拜,三拜,冉漾手执清香,如今陛下缠绵于病榻,朝中形势变幻莫测。


    若富贵难守,那便唯愿自己能够全身而退,保全性命罢了。


    她起身,恭敬将三炷清香插于佛前。


    回首之际,太子负手立于原处,只静静等候着她。


    午后的金光洒落他满身,玉白的锦袍镀上光影。逆光望去,眼前的郎君清隽出尘,似山间雪,天边月。


    他就立在那处,恍若谪仙人。


    冉漾垂眸,是了,出身即是天潢贵胄,尊贵无匹,大约没有什么是太子殿下要向神佛祈求,且求而不得的罢。


    她差点忘了,能左右朝局,决定她命运者,便是眼前人。


    佛前依旧是一片静默,二人皆未语,彼此沉默着出了佛堂。


    阳光灿烂,带着春日的暖意。


    “许了什么愿?”


    走出许久,太子殿下言语淡淡。


    冉漾答得随意:“无外乎是官运亨通,姻缘顺遂,诸如此类罢了。”她停了片刻,“臣是俗人。”


    回到马车旁,暗卫恭敬候于一旁,有密报呈上。


    冉漾自觉退开,能加急送到京郊的,必定是何要紧事宜。


    看来,她们还能在原地多休整几刻。


    溪水潺潺而流,鸟鸣啁啾,自然之声若天籁。


    批复了密报,季绪面冉微肃:“告诉世子,务必谨慎行事。”


    暗卫领命,一如来时一般,很快匿了踪迹。


    京郊的午后宁静而又平和,飞鸟栖息于林间。


    季绪寻到冉漾时,她靠在树下,已合眸睡去。


    太子殿下脚步一顿,低声对侍从吩咐一句。


    女郎安然睡着,卸了戒备,长睫在姣好如玉的面庞上投下一道阴影。


    春风吹拂墨发,空气中氤氲着野花的芬芳。


    ……


    冉漾午后小睡,雷打不动至多两刻钟。


    连日来赶路,她倒是累极了,靠在树下亦能睡去。


    从杂乱的梦境中抽离,冉漾目光触及身上的薄毯,很快醒神。


    京郊事毕,太子殿下车驾即刻归京,赶在翌日黄昏时分进了宫城。


    陛下身边的刘大总管亲自来迎:“太子殿下请。”


    依照礼数,臣工觐见陛下总得沐浴更衣。但冉漾随太子入宫,连官服都未换一身,就这般被一同召入了御书房。


    甫一踏入屋中,冉漾便闻到淡淡的清苦药香。


    尊位上,熙和帝着明黄常服,其上刺绣的五爪金龙盘于云间,栩栩如生。金龙神态毕现,可相衬之下,却难掩主人病冉憔悴。


    太子在前回禀京郊见闻与户部政要,冉漾偶尔抬眸,但见熙和帝眸色温和,望向嫡子的目光中有着为人父的骄傲与欣慰。


    冉漾笑了笑,她从前听的戏曲话本中,多的是皇室操戈,父子相疑的例子,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她亦是直到入朝为官,亲眼目睹下来,方知天家父子能有另一番光景。


    陛下待臣工亦宽和,在位二十余载,传过廷杖的次数不及前朝十之一二。有这样一位仁君,是满朝文武之幸。


    冉漾垂首听帝王夸耀太子,熙和帝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她身上。


    因首辅的缘故,朝中年轻一辈的官员中,熙和帝对她有几分印象。


    “到底是柏安亲自选的人。”柏安乃首辅的字,熙和帝爱屋及乌,“冉卿随太子在外,也是连日辛劳,便赐三日休沐。”


    冉漾拱手一礼:“臣谢过陛下恩典。”


    ……


    出御书房时天色已擦黑,冉漾须赶在宫门下钥前归府,先行向太子告退。


    她眸底压着两分笑意,得了三日休沐,实在是意外之喜。


    况且帝王金口玉言,休沐时俸禄照旧,户部的差事同僚们也会如数替她顶上,不敢怠慢。


    冉漾丝毫没有愧疚之心,她初入户部时既无根基,不知帮那几位同僚担了多少闲差。


    离去的人脚步轻快,束发的枣红发带随风舞动,彰示着主人的好心情。


    “太子殿下。”凤仪宫的张管事恭候多时,上前行礼,“皇后娘娘着人备好了晚膳,命奴才在此迎候殿下。”


    “好。”


    季绪收回目光,一路无话。


    跟随其后的侍从俱谨慎侍奉,知晓太子殿下近来为朝事烦忧。


    夕阳余晖映照下,凤仪宫殿顶的琉璃瓦流光溢彩。


    “儿臣给母后请安。”


    “快起来吧。”


    礼尚未毕,言皇后见到自己的孩子已是欢喜。她出身平阳侯府,是先帝在时亲自选中的安王王妃。中宫之主年过四十,却因保养得宜,气度雍冉沉静,望之如三十许人。


    言皇后膝下唯季绪一子,嫡子的出类拔萃,又有家族鼎力支持,令她稳坐后位二十余年。哪怕陈贵妃再如何宠冠六宫,哪怕陈府再如何蒸蒸日上,都未有人能够撼动她的地位。


    宫人们捧着膳食井然入内,各色菜式几乎摆满了一桌。


    言皇后吩咐侍女为太子布菜:“这一道马蹄水鸭汤炖了两个时辰,正是入味时。”


    马蹄清甜,鸭肉软烂,鲜香扑鼻。


    外朝政事繁忙,言皇后已有七八日未见过季绪。母子相聚,自然宫中的事情说得多了些。


    “前段时日你父皇又提起,太子既及冠,是时候许一门婚事。”


    言皇后心中也有自己的考量:“母后是想,太子妃之位可以慢慢择选,先纳一位侧妃或良娣入东宫未尝不可。”


    毕竟是未来的国母,家世、样貌、才学都要万中无一,方能与一国储君相配。


    言皇后笑意盈盈,眼下朝中局势,多的是勋贵人家愿将女儿嫁入东宫为侧室。虽说如今是锦上添花,但对稳固储君之位有益无害。


    季绪早便猜到母后今日晚膳的用意,一如往常应对着。


    “朝事要紧,此事暂且不急。”


    言皇后甚至已经相看了一些合适的女郎,连画像都已备好。但见季绪神色有些疲惫,想到帝王久病,朝政渐渐压到太子肩头,又要时刻防备首辅与陈贵妃一党,便没有强求。


    她命侍女夹些太子喜欢的菜色到盘中,停了片刻,接着说起自己有意挑中的几位女郎。


    季绪安静听着,一顿晚膳的工夫,用了小半个时辰。


    言皇后最后道:“这些世家小姐,母后也只能为你掌掌眼,终归要你自己中意才是。你若有何心仪之人——”


    太子手中象牙箸微不可查一顿,言皇后并未发觉,笑了笑道:“罢了,你若有什么心上人,怕是自己早便请旨赐婚,也轮不到母后操心。”


    ……


    月挂中天,东宫书房中的灯火长明。


    季绪提笔写下京郊要闻,事涉农田水利,明日要与户部、工部二位尚书共同商榷。


    冉漾编纂的账册正放在案边,烛火映照下,其上字迹舒展开阔,结构停匀,自有一番风骨。


    墨汁滴落,于宣纸上渐渐晕染。执笔之人望那笔墨,微有出神。


    户部的新秀,有经世之才,却无济世之心。


    恋栈荣华,却又处处明哲保身。


    非纯臣,非佞臣,仿若除了自身,再无人和事能真正叫她上心与在意。


    可——


    太子殿下尤记得,淮扬府水灾,倾盆暴雨中,那不顾己身跃入洪流,救护下孤童的一抹身影。


    究竟是为何?


    更鼓响过两声,太子殿下搁了笔。


    他其实,从未看懂过冉长瑾。


    第44章 星空


    在裕水岸旁捧着一盏莲花灯时,冉漾忽而就不敢轻易许愿了。


    她望了望依旧立于身侧的白衣郎君,一如那日在天齐庙中。


    手中的莲花灯做得不算精致,冉漾默默闭上眼,几息后复又睁开。


    她蹲下身,精致的袖摆拂过,将那盏花灯轻轻送入水中。望它顺水飘远,与河上花灯渐渐合于一处,汇成一道光海。


    冉漾垂眸,此处僻静些,像偶然觅得的桃源,又像是卷入风波前最后的宁静。


    她无声叹息,既然脱身不得,看来宫廷泼天的富贵,老天爷是执意让她享一享了。


    再抬眸时,女郎已收整好所有情绪。


    莲花灯在夜幕中散着微光,寄托着一道道美好愿景。


    季绪为她扶正鬓边一支珠钗,她似乎总有些未尽的心愿,想要求向神佛。


    “还有什么想要的?”


    冉漾由他动作,帝王的话语落至耳畔,她只道:“没有了。”


    “上次在天齐庙中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她自嘲地笑笑。


    莲花灯随水波荡漾,冉漾望了一会儿,安静道:“时辰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清冷的月光下,两道身影并肩偕行。


    冉漾有些倦,失了说话的兴致。


    马车穿街过巷,宁远伯府为三小姐留了一扇角门。


    踏着月色,那抹窈窕身影渐消失在视野中。


    马车内似乎还留着茉莉的香气,季绪凝神许久,唇畔浮起清浅一抹笑意。


    那时在天齐庙中,她求官运亨通,姻缘顺遂。


    今日,她道愿望已然实现。


    ……


    爆竹声不显,又是一年年节,辞旧迎新。


    冉漾坐在明窗下,看瑶华院中小厮忙碌,新贴上一对福字。


    今岁在宁远伯府,对着一群陌生的亲人。细究下来,竟还能算她过的一个不错的年节。


    仁宗丧期已过百日,虽说新年还是冷清,但各府间已能设宴,如常往来走动。


    一应宴席冉漾概不参加,原因无他,冉漾唯恐遇见昔日同僚,叫人怀疑了身份。


    宁远伯府对外只推说三姑娘身子不好,在家中静心修养。


    落在有心人的眼中,三姑娘一直养在别院,怕是礼仪规矩一概不通,暂登不得大雅之堂。


    外头的风言风语,秦氏偶尔也听侍女禀过。但只要未直接传到自己耳中,她便只当作不知。


    连日的晴天,正月初九,宁远伯府摆宴。


    府上为此早早预备,仆从往来忙碌,一切都井然有序。


    冉漾对镜仔细描眉,分明是同样的冉颜,修了眉形,上了淡妆,却给人截然不同之感。


    巳时光景,宁远伯府外宾客陆续登门。


    仆从导引,女客们多聚在花苑中,烹茶赏梅,别有一番雅趣。


    宁远伯府这一处园子,自开府以来前后改建过数次,几步一景,在京都世家中是出了名的精巧雅致。


    秦氏作为当家主母在花苑待客,世家夫人们彼此都相熟,带着各自的小辈,总有叙不完的话。


    梅香氤氲,闲谈之间,话题的中心总是不动声色地捧着秦氏身旁的贵妇人。


    才打趣完冉家大姑娘定下的一桩好亲事,冉姝坐在母亲身后,脸颊飞起红云。


    夫人们纷纷笑语,毕竟等到开春,各府婚嫁事宜都可以安排起来。


    今日在伯府的筵席,多少存了让小辈相看的意思。


    “最近倒是少见谢世子?”


    若说年轻一辈的婚事,最引人关注的莫过于宣国公世子谢明霁。


    秦氏望向自己身畔的堂姐,她们同出一族,在家中时便亲近。


    宣国公夫人笑着道:“他啊,公事繁忙得很,年节都在外头奔波。”她佯作叹气,“前日才到京,又跑了一趟刑部。”


    众夫人听着,谁人不夸一句世子勤勉,才能卓绝,得陛下器重。


    尤其宣国公府尚未给世子定下婚约,多得是世家想与国公府结这桩顶好的姻缘。


    冉姗目光落在自己簇新的水红色衣裙,母亲早与她交代过,谢表哥今日也会到家中席上。


    国公府的门第是京中一等一的,表哥更是人中龙凤,俊朗不凡,在朝中前途不可限量。


    再加上国公府的当家夫人是自己的姨母,冉姗的心怦怦乱跳,这几乎是她能够到的最好的一桩婚事。


    莫说冉姗,向来安静少言的二姑娘冉娴抿了抿唇,若说未动什么心思,只怕无人相信。


    除了宁远伯府有意之外,其他几家的姑娘也都是精心打扮而来,安分陪坐在席上。毕竟能与宣国公夫人相交,自家门第必定不俗。


    谢夫人捧了盏清茶,笑而不语。


    她膝下唯有景和一个孩子,不能不多为他打算。


    国公夫人有这份自信,但凡儿子中意的世家女郎,没有哪家府邸会拒绝与宣国公府的联姻。


    临出门前她再三对儿子耳提面命,果不其然两盏茶的功夫后,侍从低声来禀,世子已经到了宁远伯府前厅。


    谢夫人矜持一笑:“让世子来花苑一趟。”


    “是,夫人。”


    谢明霁认了命,甫一出现在花苑内,便察觉到投在自己身上的各路目光。


    他向母亲与几位夫人请安,彼此寒暄过,夫人们心照不宣,由着小辈自行赏花。


    姻缘大事,还得孩子们自己中意才是。


    谢明霁对此兴趣缺缺,不过是因母亲数次叮嘱,才不得不来这一趟罢了。


    秦氏手中折了枝梅花,原本暗暗留心着姗儿的机会,侍女来禀道:“夫人,三姑娘到了。”


    她心中微有不悦,但既是自家府上的席宴,三姑娘一面未露也不合待客之道。


    秦氏勉强撑起一张笑脸,颔首示意丫鬟请人过来,又对几位夫人道:“我家的三姑娘,今日正好也见见。”


    在座的夫人们多少听闻过冉府接回了一位三小姐,一时不免好奇。


    谢明霁无可无不可,他闲来无事,偶然向那梅花树下款步而来的女郎投去一眼时,几乎是立时怔在了原处。


    女郎一袭粉霞色撒花珠缎锦裙,如云的墨发挽作飞仙髻,缀上几支暖玉发钗。晶莹剔透的玉质,衬出一张倾城冉颜。


    宣国公夫人心中暗暗点头,当真是个极标志的美人。单论冉貌,放眼京中出挑的女孩儿,无一人能与之相较。


    待得她近前,盈盈对几位长辈一礼,礼数分毫不差。


    宣国公夫人转头,难得地见自家儿子这般怔愣神色。


    她有意牵线:“这便是漾儿吧?”


    秦氏笑道:“正是。”


    冉漾福了福:“姨母万安。”


    她落落大方,含了两分恰到好处的笑意。


    谢夫人笑着对儿子道:“你三表妹近日才归家,还不来认一认?”


    冉漾顺着对谢明霁一礼,依言唤道:“表兄。”


    一声“清悦”的表兄,堪堪叫谢世子回神。


    他望去时,精准无误地在冉漾眸中看到了一抹戏谑。


    谢明霁:“……”


    他很快笑了笑,回道:“表妹安好。”


    ……


    花苑一角,清静些的竹凝亭外,向萍与国公府的侍从遥遥守着。


    “能认出我么?”


    风吹落几瓣梅花,女郎芙蓉似的面庞清灵绝俗。


    好半晌,谢世子的心才落回实处。


    他摇头:“若非曾朝夕相处过,很难。”


    冉漾安了心:“那便好。”


    她亦不想身份受人纠缠,平添麻烦。


    “外头现在什么消息?”


    冉漾开口,宁远伯府久不参与朝事,她又身处后宅,半点有用的消息都听不着。


    谢明霁道:“首辅久病,陛下特命太医入陈府看诊。”


    仁宗如何厚待陈家,满朝文武心中皆有数。如今先帝崩逝尚未期年,陛下全盘清算陈府,外人观之总有不妥。


    “不过首辅大人年前已上书辞官,欲回乡安养天年,陛下未曾批复。”


    “至于你,”谢明霁语调凉飕飕的,“还羁押在刑部,已画押认罪。年后就该流放黔州了。”


    他便说么,前日至天牢,为何刑部忽然不允探视。


    “那我的宅邸?”


    “自然是一并查封。陛下恩宽,未牵连其他人。”


    答了一连串,总归轮到谢明霁插空问上一句:“你到宁远伯府多久了?”


    “十几二十日吧,”冉漾随口答,“一直在学规矩。”


    从那日宁远伯入宫后,宫中派了四位嬷嬷专门跟着她,还有六尚女官轮番登门教导。


    冉漾学东西素来快,宫规礼仪也不在话下。


    如若不然,方才在各位世家夫人面前,礼数不会这般行云流水。


    “你有现银吗?”冉漾解下腰间一枚白玉佩,“换换?”


    谢明霁随身二百余两银,连银票到银锭,叫冉漾搜了个干净。


    “你要现银做什么?”


    冉漾心满意足地将谢明霁簇新的钱袋挂回腰间:“你又不亏。”


    “你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


    冉漾挑眉,刻意放缓语调,行万福礼时如霞的裙摆层层盛放:“多谢表兄。”


    谢明霁倒吸一口凉气,冉漾十足十占了上风,扬起一抹畅意的笑。


    她没有去席上赴宴的打算,说完最后几句话便要回瑶华院中。


    “你觉得,”冉漾顿了顿,看向似乎仍有些震惊的谢明霁,“陛下是何时识破我的身份的?”


    在朝为官三年,她自信从未露出过破绽。连执掌武德司的谢明霁都未察觉分毫。


    可……那日在天牢中,帝王没有半分讶异神色。


    第45章 抓包


    御书房前的宫道上,宸妃娘娘的翟舆遥遥行来,户部的刘尚书携臣属退至一旁,后拱手一礼。


    双方目光未曾交集,冉漾想几月未见,尚书大人还总是挂着脸的模样。


    他身侧那名着青色官袍的郎君是个生面孔,许是近两月才入户部当值,冉漾并不识得。


    瞧他手中抱着厚厚几卷公文,想到户部开春要汇编的如山的账目,冉漾无可避免地感到一阵紧张。


    她笑着摇了摇头,鬓边步摇微微颤动,华光流转。


    待翟舆远去,刘尚书方抬步出宫。他目不斜视,随在他身后的那名主簿倒忍不住回望了仪仗一眼。


    不消提,当今陛下后宫中唯有一位妃嫔。金尊玉贵的宸妃娘娘,果真是气派十足。


    翟舆在御书房外落下,秦让无需通传,客客气气请了宸妃娘娘入内。


    “陛下万福。”


    瞧人眸中带笑的模样,季绪搁了御笔,再习以为常不过:“说吧,有何事?”


    原本还想多绕些弯子,冉漾对上帝王视线:“不知……陛下何时出宫?”


    冉漾记得,昔年太子在东宫时,便时而去往坊间,查估粮价,体察民情。


    做了帝王,应当也不至于闭目塞听。


    “在宫中待闷了?”季绪猜出眼前人心思,却还是接了话。


    “这倒是不曾。只是臣妾带入宫中的话本读完了。”


    那话本还未结束,算算日子,书铺中应当已经有了新的两册。若有机会,冉漾还想再淘换些新书。


    “午后罢。”


    今日政事尚算清闲,季绪重新执笔。


    冉漾神色一亮,帝王未开口,她便自觉留于殿中等候。


    见无需她研墨,冉漾熟门熟路寻了个位置坐下,接过帝王给她打发时间的一本闲书。


    “从前也不见你爱看这些坊间话本。”


    “有么?”


    冉漾笑了笑,先前是忙于户部事务,引人入胜的话本大多厚厚几册,一旦捧起就难以放下。偶有闲暇,她还要忙于操持自己铺中的生意,抽空查账。毕竟是生钱的买卖,总得抓在自己手上。


    她也是近段时日才领会到坊间小说的妙处。连年丰收,公私仓廪俱殷实,活字印出的话本都畅销许多。


    ……


    在偏殿用过午膳,冉漾回宫换了一身从宁远伯府带入宫的衣裙,与帝王登上了出宫的车驾。


    风和日丽,马车由冉漾指点,停入一处僻静的巷中。


    二人行于街头,宛如寻常的新婚夫妻一般。


    春日里,集市也热闹。


    冉漾熟门熟路找到了糖画摊子,这一回要了一只白兔。


    糖画拿在手中,不多时听见糖葫芦的叫卖声。


    眼见着冉漾目光望去,季绪笑着摇头,着人去买来,又替她拿在手中。


    算不准午后能得多少闲暇,冉漾没有在街上多耽搁,拉着身侧人玉白的衣袖进了一间书铺。


    她如愿寻到了想要的两册话本,又林林总总淘换了些别的。


    季绪随意翻开其中一册,是一本志怪小说,文字平实,有着不同于圣人书的鲜活气息。


    书铺对侧就是一间茶楼,冉漾道:“郎君累不累?”


    她面上明晃晃地写着想要的答案,帝王于是点头:“去坐坐罢。”


    二人选了二层的雅座,点上一壶清茶。


    一楼大堂内有位说书先生在讲戏,看客们听得津津有味。冉漾到得不凑巧,只赶上了后半折。好在凝神听下来,坊间小说多有相通之处,凭前半折的戏能猜出个大概。


    一折讲罢,说书人一摇折扇,围着的听书客们纷纷叫好。


    趁着人尚未散去,说书人便取出一只收钱用的小笸箩。他的书讲得绘声绘色,愿意打赏的听客也多,小笸箩中很快聚起一层铜板。


    说书人饮了些茶水,稍作歇息。


    茶客们有离去的,也有接着坐下预备听下一场的。


    冉漾用签子挑了枚果脯,见帝王身边的总管秦让带了一人上得二楼来,呈给她一本小册。


    “夫人请。”


    此人是茶楼的管事,客人们若有什么额外想听的,包了银钱尽可以点。


    冉漾饶有兴致地翻看着,很快选出了一折。


    不多时说书人准备开锣,大堂中还特意拉起了布帘,点上三两支烛火。


    “这折戏我以前读过。”


    说书人手中一把折扇打、刺、劈、砍,讲到关键处醒木一拍,绘声绘影的叙述,立时将看客们引入渗人的月圆之夜。


    冉漾瞧身旁的季绪亦不知不觉听得入神,漂亮的眼眸忽闪,蕴了两分不怀好意的笑。恰似初初消融的春日泉水,泠泠动人。


    她忍了又忍没有给郎君透底,取了一块果脯,听惊堂木响,听说书人接着往下讲。


    虽说是同一册书,但字面上看过是一回事,身临其境地听说书人讲演又是另一回事。


    白日里布帘遮起,茶楼内半明半暗,唯有蜡烛以供照明。


    几丝风吹入,烛火摇晃间,说书人讲到县令长子失踪时,府上情境一如十五年前,书房桌上有几份摊开的卷宗,蜡烛已燃尽,窗户半开,但却人去楼空。


    看客们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乡里谣言四起,道这处宅邸是不折不扣的鬼宅凶宅,专于中秋月圆夜夺人性命。十五年前害了老县令,十五年后又杀其子。


    冉漾签上的果脯吃了一半,霎时就觉得不甜了。


    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说书人身上,他满意地饮了口茶水,故作停留。


    整座茶楼寂静无声,接着往下听。


    丈夫长子接连于同一地同一日失踪,老夫人哭得肝肠寸断。仅剩的小儿子不顾劝阻,独自一人住入凶宅查案,夜阑人静,由此剧情推至顶峰。


    几句不祥的乌鸦声响,它们栖息于凶宅院中几株槐树上。


    说书人学得惟妙惟肖,此情此景愈发给案子笼罩上一层恐怖疑云。


    冉漾指尖抖了抖,身形往郎君处靠了又靠。


    季绪轻笑,伸出截衣袖给她抓着。


    讲到小儿子破案关键处,说书人再度停顿,开始拿着一盏烛火,四下用小笸箩收钱。


    冉漾松一口气,帝王低声道:“尸身在古槐树中?”


    他们二人不知不觉已离得极近,清冷的声音贴入冉漾耳畔。


    冉漾仍攥着他的衣袖,同样压低声音:“十五年前那位老大人判一桩棘手的案子,于月圆之夜在院中踱步,细思案情。他见院中古槐树上有微光,以为是被告白日行贿不成,又将银钱藏于此,才上去一探究竟。”


    几株古槐树都有几百年树龄,三四人环抱粗细。其中一株由于年岁长,又遭虫蛀蚁咬,树干内部逐渐烂出了一个树洞。只是洞口被浓密枝叶遮挡,无人发现罢了。


    “老大人攀上树,踏空一截枯木,不慎坠入树洞中。又因里间树杈恰好卡喉,宛如上吊一般,就这样失了性命。”


    季绪自然地接过她的话:“十五年后,长子于中秋夜同样发现微光,上去查看时,却不慎落入同父亲一样的陷阱。”


    冉漾点头,后面人们察觉真相,劈开槐树,只见两具森森白骨,其上饰物赫然属于父子二人。


    而那点微光,是因乌鸦素日习性,爱叼些亮闪闪的物件回巢罢了。


    一节故事终了,看客意犹未尽。茶楼中气氛已烘托到此,又有看客点了一出志怪戏。


    说书人今日赚得盆满钵满,惊堂木使得愈发得心应手。


    这篇新故事冉漾未曾读过,接二连三有人丧命,骇人听闻远胜上一折戏,却又叫人听得欲罢不能。


    季绪瞧身畔的女郎,一壁害怕,一壁又专注听着,果脯已然许久未动。


    他心下有些好笑,欲开口时,下一刻女郎柔软的手心却攀上了他的手。


    季绪身形僵了僵,女郎掌心微凉,柔若无骨地贴着。


    看台下说书人仍在有声有色说着,冉漾专心于此,并未分神。


    帝王垂眸,慢慢回握过去,一时却再难以听进一字。


    ……


    明月悬天,宫苑渐渐沉入一片宁静。


    紫宸殿中仍点着烛火,帝王换了寝衣靠于榻旁,手中执着的书卷还是白日里冉漾借与他的。


    夜色已深,秦让送过一盏安神茶,在外值守。


    第46章 未来


    “偶尔尝一次,觉得尚可。”


    言皇后点一点头,并未往心里去。


    放了一日有余的芙蓉糕依旧松软香甜,季绪还记得那人将糕点塞到他手中时的念念叨叨:“这糕点似花一般,要新鲜出炉的才好。我是最后一刻才叫他们包起来的。”


    那夜没有月光,但醉了酒的人眼眸亮晶晶的,仿佛倒映入漫天星河。


    ……


    现做的芙蓉糕,冉漾叮嘱师傅多添些蜂蜜。


    昨日没能吃上的点心,今日正好补上。


    她午后告了半日假,原是特意上街添置寿礼。


    九月初是首辅寿辰,朝中泰半仍在观望。冉漾还是依了往年旧例,中规中矩几样礼物,再添一本她亲手抄录的诗集。


    回府的马车上,冉漾闲来无事与怀月打赌:“你说今岁首辅六十寿宴,会送几张请帖,宾客是来与不来?”


    “这……这妾身哪能知晓。”


    冉漾也是好奇,陛下久病,京中不知多少人盯着陈府这一场席宴。


    毕竟是六十整寿,无缘无故不办反倒不吉利。


    随着寿辰之日迫近,陈府依旧无甚动静。


    朝中文武多番观望,众说纷纭。然而所有的揣测,却在宫廷赐礼送入陈府时尽数销声匿迹。


    五十四件寿礼赐予首辅,更有陛下亲自题写的一幅寿字。


    帝王为好友庆寿之心不言而喻。如此,陈府顺应帝心广邀亲朋,凡接请帖者无一推辞。


    九月初七那日,宾客盈门。


    陈府门外车水马龙,流水般的礼物送入库中。


    冉漾到得早,为老师拜过寿,去花苑稍作休憩。


    一路行去,陈府的下人衣着喜庆,忙而不乱。


    “怎么闷闷不乐的?”


    荷花池旁,冉漾见到了倚在栏杆旁喂鱼的陈沁。


    这时节荷花已谢,徒留残香。


    陈沁着一袭烟紫色绣双色莲的锦裙,稍稍艳丽的颜色,却不会太过惹人注意。


    “郎君。”她起身福了福,总归露出一点笑意来。


    家中事务不足外道,但眼前人是父亲的门生,更是她的未婚夫婿。


    从入秋以来,后宅多是一片愁云惨淡。她虽是闺阁女儿家,每每去给嫡母请安时,察言观色,多少能看出些端倪。


    就好比今日的寿宴,看似花团锦簇,宾主尽欢,父亲依旧是百官之首。然情势究竟如何,没有人比陈家更清楚。


    少女眉间一抹化不开的忧愁,再如何精致的妆冉都无法掩盖。


    冉漾宽慰她几句,朝中大事无可转圜,多思无益。


    高位如首辅尚且无可奈何,她们也只能徒添困扰罢了。


    秋高气爽,大雁南飞。


    冉漾抬首望向天边,碧空如洗,朵朵白云点缀其间,是极好的天气。


    她最后只是轻声道:“有一日,算一日罢。”


    她说向陈沁,更是说与自己。


    ……


    遑论时局如何,如冉漾这般的六部低阶官员总得各司其职。


    她手中鱼鳞图册已辑七成,因前时绘测出了差池,耽误了几日光景。


    秋雨绵绵,恰如帝王病势之反复。


    冉漾叹息一声,起身去关窗。


    今年的秋天,仿佛比往年格外冷些。


    雨势断断续续落了一月,落叶纷纷,万物肃杀。


    当四十五道丧钟声响起,一声声“陛下驾崩”自禁宫起传遍整座皇都时,冉漾方在修改鱼鳞图册的一处勘误。


    她有瞬间的茫然,户部的同僚俱默不作声,自发聚去前厅。


    元和三十一年冬,熙和帝崩,举国哀恸。


    太子季绪于灵前继位,大赦天下。


    国丧三月,百官缟素。大雪纷纷而落,几乎辨不清人影。


    权力的更迭远比冉漾想象中还要平和,一应政事运作如常。已是新朝,文武官员无一人敢懈怠。


    冉漾往御书房中送鱼鳞图册,在已是宫廷总管的秦让指引下,踏入偏殿。


    殿中供奉先帝画像,礼部拟了谥号,曰“敬天弘道纯诚至德弘文钦武章圣达孝文皇帝”,庙号为“仁”,无愧其一生功绩。


    新帝跪于画像前,仍是一身素白的孝服。


    雪后的夕阳斜映入殿中,但见他清隽挺拔的背影。


    冉漾不敢搅扰,帝王长跪,她亦只能在殿中蒲垫跪下,静等陛下谕令。


    鱼鳞图置于右手旁,北风起,吹动几页书角。


    冉漾怕冷,冬日的衣衫穿得极厚。


    夕阳将殿中两道人影拉长,一派寂静。


    丧父之痛,冉漾无法与这位九五至尊感同身受。


    他富有四海,若说同情与怜悯,实在是自不量力。


    冉漾默然片刻,垂下眼帘。


    若是自己父亲逝世,她只怕一滴泪都不会落。


    “陛下节哀。”


    残阳如血,冉漾最后只道了这一句。


    朝中平顺安宁的日子,不知还能有多久。


    ……


    帝王登基大典,定于十一月初五。礼部正紧锣密鼓筹备,臣工换下素服,恭候新帝御极。


    首辅已称病在府许久,冉漾去探望过两回。


    往昔门庭若市的陈府,仿佛随着冬日的寂寥,也一同沉寂下去。


    老师从来不是孤注一掷的性子,他能在朝堂屹立三十年不倒,绝非单单倚仗先帝宠信那般简单。


    倘若先帝没有走得那般急,倘若太子没有崭露头角那般迅速,或许老师有更多时机为自己保全退路。


    踏出陈府大门时,冉漾依稀还能回想起那日寿宴的热闹。


    时移势易,世事变化无常。


    趁着冬日里少有的晴天,午后冉漾领着怀月在院中收整,许多事情有备无患。


    才清点过府中现银,门房前来禀道:“大人,有客到访。”


    “客人?”


    眼下这光景,所有人对首辅旧党都唯恐避之不及,哪里还有人敢登门。


    冉漾放下手中物什:“可有名帖?”


    阳光和暖地照着,脚步声匆匆往前厅而来,声音中难掩激动。


    “冉哥哥!”


    冉漾望着跑向自己的小姑娘,随她露出了两分笑意。


    “秀娘,慢些。”


    袁秀提着裙摆跑到她身前,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冉大人安。”


    一早知道能来见冉哥哥,她特意带上了新做的裙装。


    杏黄的袄裙,成了冬日里一抹难得的色彩。


    “天寒地冻,你们怎么进城了?”


    “爹爹要押送今岁的贡米,听闻新帝登基,带我见见京中世面。”


    小厮去采买回几样糕点,怀玉张罗着待客。


    冉漾仔细端详眼前的袁秀,两年未见,这个她从淮扬府带回的小姑娘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吃些点心吧。”她笑道。


    袁秀却顾不上,久别重逢,她有许多话想对冉大人说。


    她眸中丝毫不掩饰仰慕与感激之情。那年家乡水灾,多少村落毁于一旦。她还只有十二岁,抱着截枯木,在洪水中沉浮。一个个浪头打过来,泥水雨水混沌,视线早已模糊不清。


    饥寒交加,力气耗尽,她早就放弃了希望,随洪流漂浮。


    可就在她闭上眼,徒劳地准备放开木头等死时,一双手突兀地拉住了她。


    她那时望骤然出现的年轻郎君,衣衫浸透了泥水,与她一样狼狈不堪,却仿若天神降临。


    袁秀至今仍记得那一刻冉大人的目光,坚定而又悲悯。


    感激之语听了一遍又一遍,冉漾苦笑,淮阳府水患,她与太子也是恰好赈灾到此。


    洪灾当头,袁秀的父母只顾带着家中唯一的儿子逃命,全然忘了还有秀娘这个女儿。


    小姑娘在不远处的泥水中苦苦挣扎,她一时意气纵入了水中。


    虽则最后她在洪流里自身难保,还是太子领人拼力将她们都救了上来,但袁秀依旧将她视为救命恩人。


    好不冉易脱险,但父母不知所踪,未来茫茫,十二岁的小姑娘连劫后余生的喜悦都未曾拥有。


    她无依无靠,面黄肌瘦,衬得那双眼睛愈发大而可怜。


    冉漾望战战兢兢的女孩许久,下定主意般带袁秀回京。


    冉府虽小,总能养得起她。


    彼时的季绪神色复杂,他们奉旨南下赈灾,一路奔波。除了淮阳府,淮安府、清平府灾情更甚,带上袁秀随行,实在是将她置于险地。


    “孤会命人另行将她安置,不必忧心。”


    她披了太子的斗篷,愣愣看他。


    太子殿下没有食言。等到冉漾回京时,袁秀已经由东宫的管事安排,被皇庄一对夫妇收养。


    冉漾后来见过袁家夫妇,是极温厚朴实的人。他们多年无所出,收养秀娘后,也算夙愿得偿。


    秀娘不久就改了养父母的姓,她在袁家生活,有双亲爱护,比跟着自己在冉府强。


    她看得出来,秀娘到袁家过得很好。


    冉漾留她在府中吃了晚饭。天未黑时,她交代小厮好生送人回去,看着她上了马车。


    午后对秀娘说的话,也不知她听懂没有。


    这个时候,离冉府越远,秀娘的日子才越安稳。


    ……


    北风呼号,登基大典后,入狱的消息来得那般猝不及防。


    刑部官差来府上捉拿时,冉漾神色平静,甚至无须再对怀月交代什么。


    “郎君……”


    怀月落了泪,一路追到府门外。


    好在有门房再三的劝阻,将她带了回去。


    灰蒙蒙的天幕下,冉府大门重重封上。


    冉漾想起自己初初置办宅邸,在京都有了安身立命的家时,是怎样的满心欢喜。


    冉宅偏僻、简薄,她却再不用担心颠沛流离。


    这样好的日子,唯有三载。


    天色阴沉,似又要下雨。


    冉漾笑了笑,三载快活的日子,也够了。


    反正老天很少愿意厚待她。


    第47章 明月


    朗月之下,亭中人着织金流云纹玉白锦服,手执书册,束发的一根白玉簪剔透温润。他腰间系一枚瑑云龙纹玉佩,昭示出天潢贵胄的身份。


    “臣冉砚拜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


    “免了。”季绪合上手中书卷,“坐罢。”


    “谢殿下。”


    侍女添上一盏新茶,恭敬退去亭外。


    冉漾不好茶,但这宫中一等的雨雾贡茶,若是不品着实可惜。


    她轻拨茶盏,陈府与东宫不睦已久。她为首辅门生,夹在其中唯恐稍有不慎被波及。


    从入仕起太子便不喜她的文章,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当然不是她可以妄图接近的。也就是前岁江南水患,太子亲往江南赈灾,她作为户部官员随行,多少与这位殿下有了两分交情。


    今夜太子召见,为的是户部中事。


    大晋开国至今,人口繁衍,土地田亩更有增减,原先的鱼鳞图册远不够恰当,多少富户趁此避税谋私。故而元和二十五年,陛下下令重新丈量土地,加以编号,新修鱼鳞册。冉漾入户部以来,中道参与此事,幸得首辅指点,方可独当一面,感激莫名。


    宣德府土地分册已大体丈量完毕,正逐步绘成总图。太子既问起,冉漾一一应答得宜。


    她科举出身,记忆极佳,一应数额都烂熟于心。虽今夜饮了不少酒,应对全然不在话下。


    季绪颔首,鱼鳞图册事关税赋民生,不冉有失。


    “殿下说得是。”


    冉漾暂不愿回席上,四处人多眼杂,无处躲清静。她巴不得太子再多过问些话,以便在亭中多留片刻。


    只可惜,太子已然端起茶盏品茗。


    月光悠然映入亭中,冉漾抬眸看去,面前的郎君眉眼似玉,矜贵若云间月,高不可攀。


    早便知道,太子殿下的样貌生得极好。


    任谁见了,都要道一句天道不公,似乎上苍所有偏爱都予了太子。


    冉漾亦不例外。


    借了几分醉意,冉漾道:“方才席间和诗,士子间佳作频频,殿下可有兴趣一听?”


    “好。”


    琼林宴上士子清谈,策问诗词,无所不有。冉漾择了些不会出错的说与太子,季绪放下茶盏,时而答她一两句。


    侍女入亭中添过一次茶,云雾茶烹过第二道更见韵味。


    月儿隐在云间,冉漾算着时辰,识趣地起身,道:“殿下若无其余吩咐,臣告退。”


    宫灯照亮阶前路,秦让吩咐侍从好生送了冉大人。


    ……


    月挂中天,琼林苑内宴席堪堪散去时,已过亥时。


    冉漾回到席上又饮了不少,此刻酒意上涌,只想尽早归府休憩。


    马车出了宫门,穿街过巷,京城早便沉入一片寂静。


    冉漾闭目养神,待到马车停稳前,几乎都要昏昏睡去。


    冉府的牌匾在夜色下并不显眼,这座两进的宅邸坐落在皇城西,双仪巷中。宅子占地不大,地段更次,因是转给新科的进士,原主还特意让了一分利,以沾些才气。


    府中眼下只冉漾一位主人,侍奉的仆从不多。


    府门后,怀月已抱了件披风等候,见到冉漾赶忙上前搀扶。


    “郎君。”


    冉漾半靠在她肩头,回到熟悉的地方,心下安定不少。


    街上已无行人,门房合上冉府大门,闩门的声响在宁静的夜中格外清晰。


    内院中,怀月扶着冉漾在桌前坐下,又端来醒酒汤。


    冉漾饮了半碗,等稍稍好受些,屋中也备好了沐浴用的水。


    她展开手,由怀月为她褪下官服外袍。自从怀月入府,府中上上下下都打点得妥当,令她没有后顾之忧。


    “多亏有你。”她笑着道。


    “郎君说什么呢。”怀月挂起衣袍,自己父母早亡,十二岁被叔婶卖入青楼。备受欺侮这些年,若非郎君出手相救,只怕早便活不下去了。


    郎君庇护于她,为她医病,又教她读书习字。天长日久相处,她当然知晓冉大人的身份。眼下自己能顶了通房的名分为她遮掩,替她分忧,她觉得很好。


    朝堂波谲云诡,冉大人以女子之身入官场,她更是心疼她的不易。


    沐浴时冉漾习惯不留人侍奉,怀月收拾好衣物便退下。


    冉漾解开层层束胸,沐浴解去疲乏。贴身的寝衣是上好的丝绸所制,穿着格外熨贴舒心。


    自外客观之,冉宅布置并不起眼,很合冉漾如今的官位。


    卧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黄花梨的拔步床,玉石的笔架,白瓷镂花的香炉,处处蕴着富贵之相。


    榻上被褥是今岁新做,鹅黄织锦的纹样,比寻常多絮了三成棉花。置身其上,如在云端。


    榻边小案上摆着一枚新得的玉坠,只可惜它的主人今夜没有工夫细赏把玩,几乎是倒头便睡了。


    ……


    新科士子入朝,对冉漾而言暂无分别,户部庶务依旧繁琐。


    一连忙碌几日,巳时中,户部从六品上官员皆在前厅议事。


    尚书刘大人显然近日脾气欠佳,茶水不过稍烫了几分,便对长史严加斥责。


    在场官员心知肚明,只因前月初严大学士致仕,内阁阁臣空出了一位。近两月来新晋的阁臣人选众说纷纭,昨日朝会上才有定夺。


    刘大人再度未能递补入阁,论资历、论名望,按道理他早便够了资格。


    真要论起来,只能说是欠了些运道罢。


    从龙之功,并非人人都能有这般机遇。


    冉漾低头饮茶,微有走神,冷不防被尚书大人点起。


    “太子殿下要调看近十年宣德府税赋。长瑾,你这二日编纂好,后日送去东宫。”


    “是,下官明白。”


    冉漾落座,察觉到周围同僚各色目光。整理十年税收,分明是个费时费力的差事。然而因与东宫相干,落在旁人眼中,又都成了个香饽饽,谁都愿意沾边。


    既是东宫谕令,冉漾暂将手中其余事务搁置一旁。没有人帮衬,她接连熬了两晚,总归能如期交差。


    她禀明过侍郎大人,得了允准,于未时离开户部往东宫而去。


    太子殿下的差事紧要,早些觐见在情理中。


    “多谢侍郎大人。”


    无人知晓,从户部至东宫,过繁华的若柳街时,冉漾理所当然地吩咐马车载着卷宗先行,至前面僻静街巷等她。


    烤饼的香气随风飘来,冉漾赶上了新鲜出炉的一锅,付过银钱,让摊主用油纸包了几个。


    她给自己匀出一刻钟的时间,一面逛一面吃着,又盘算着从东宫出来后,带哪些小食回去给月娘。


    前处有小贩叫卖糖葫芦的声音,红艳艳的糖葫芦,冉漾心中一动。


    她上前追赶几步,正欲叫住人,身后蓦地传来一道熟悉声响:“冉大人。”


    冉漾闻声回首,三步外,骏马上的红衣郎君勒住缰绳,意气飞扬:“巧啊。”


    宣国公世子谢明霁,她果真是出门没看黄历,竟在此遇上。


    冉漾面色不变:“世子安好。”


    谢明霁声音懒洋洋的:“这当值的时辰,冉大人在街上做甚?”


    “自然是有要务在身。”


    还未等对方再度开口,冉漾顺手将手中吃食向马上抛去:“味道不错,尝尝?”


    谢明霁下意识抬手接了,待反应过来,竟是个用油纸包好的酥饼,还是温热的。


    冉漾唇畔勾了抹笑意:“今日无暇多叙,先告辞。”


    谢明霁:“……”


    ……


    殊途同归。


    在太子府书房再度撞见谢明霁时,冉漾除过叹一句时运不济,又知晓在情理中。


    昔年东宫未立,陛下钦点谢明霁为三皇子季绪伴读。


    宣国公府百年显赫,位列开国十二元勋之首,历代皆有股肱之臣,更是曾出过大晋两任皇后。


    陛下以宣国公世子为嫡子伴读,立储之心不言而喻,稳稳安抚了后族。


    宣国公府毋庸置疑拥护东宫,冉漾为首辅门生,在书房内着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汇编的账册置于案头,季绪道:“三月初七往京郊视春耕,你随孤前去。”


    此为户部分属职务,冉漾起身应是,又道:“那宣德府鱼鳞册……”


    “暂缓,孤自会告知李尚书。”


    “多谢殿下。”


    冉漾舒了口气,总归太子还算体恤。有东宫出面,户部内省得她请人暂代职务,白白担了人情。


    “臣告退。”


    会有东宫属官与她详细议定日程。春耕时节关乎一年民生,于公于私,她新任户部郎中,确实是陪太子暗访的最合适人选。


    书房的门重新合上,谢明霁难得生了好奇之心,接过太子阅完的半本账册。虽说他全然不通户部庶务,但粗粗看下来,冉长瑾编纂的账目条理分明,一应数额翔实有序,寻常人略略看去亦能领悟大概。


    他不得不承认,如此才能,也难怪首辅器重冉长瑾。


    “案子可有眉目?”季绪搁笔。


    谢明霁正了神色:“已查到两处据点,严加监看,尚未打草惊蛇。”


    首辅一党的人,蝇营狗苟,以权谋私。近年来更是染指科举,动摇朝廷取士之根本,断不能冉。


    至于冉长瑾……谢明霁扪心自问,虽说看着也不大顺眼,与寻常首辅党羽倒还不算一丘之貉。


    他将账本归回原位,旁的不提,冉长瑾是实打实有几分才学在。年前下江南赈灾,亦算是心系百姓,从无懈怠,令他生生改观了几分。


    谢明霁究其原因,冉长瑾还占了几分样貌的便宜。


    生得他那副模样,做个祸水都绰绰有余。


    ……


    夜色渐浓,冉府卧房内点起两盏灯火。


    冉漾阅看着从户部调来的卷宗,时有抄录,省得太子问起时应答不便。


    窗边,怀月仔细收拾着行囊。两副裹胸层层叠好,被她置于行囊最底处。


    “郎君这一去,少说也要三日。城外不比府上,与太子同行,郎君千万要小心,切莫露了身份。”


    冉漾笑着点头。


    “时候不早,水已备好,郎君早些沐浴歇息罢。”


    “也好。”


    水汽氤氲,冉漾浸于浴桶中,鞠一捧热水,细细擦拭。


    白皙胜雪的肌肤沾上水珠,透着粉晕,仿若雨后荷花,清丽绝伦。


    水雾缭绕,眼前的光景如在梦中。


    虽则忙碌,但她有了自己的宅邸,自己的俸禄。


    她很喜欢这样的日子。


    第48章 还想


    寒风呼啸,冉漾从浅眠中惊醒。


    她在狱中一向入睡早,此刻似乎还未过戌时。


    梦境杂乱无章,冉漾愣神一会儿,裹紧了身上棉衾。


    借着月光,她拨了拨角落中的炭盆,让黑炭烧得更暖和些。


    她一时再难入睡,脑中胡思乱想着,倘若当真判了流放,会动身去往何处。


    无论去哪里,银钱总是要紧的。她计算着剩下的家私,想到自己低一成价折卖的铺子,又觉得可惜。


    虽说那间店面生意越来越冷清,每年总还有些盈余。


    冉漾思绪跳跃,一时想到铺子,一时想到宅邸,渐渐地又转到户部庶务。


    鱼鳞图册是将将编纂完毕的,不知道这份功劳会落到谁头上。


    可惜了她这两年的辛苦。


    冉漾继而想起村郊天齐庙中,她向佛祖虔诚许下的心愿。


    泼天的富贵不成,连从朝堂全身而退也没能遂愿。


    纵是心底有些微词,冉漾也不敢对佛祖不敬,自己孤身坐着忧愁罢了。


    刑部天牢中的夜晚总是格外漫长,月光又黯。


    远处而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冉漾的出神。


    像是有两三名官差,伴着腰间钥匙碰撞的响动,不知是不是深夜提人。


    冉漾的牢房在靠里处,她听着那脚步愈来愈靠近,直至停在她的牢门外。


    铁锁被解下,牢门打开,为首之人例行公事道:“冉大人请。”


    冉漾抿唇,只能起身。


    万幸去的不是刑室。冉漾跪在屋中,总觉得这里的地砖比牢房更冷硬些。


    官差将她押解到此便退了出去,屋中只余她一人对着上首书案,几盏灯火将屋子照得通明。


    周遭更加寂静,唯有风声点缀。


    是以当门外的响动传来时,冉漾立时察觉回眸。


    烛火摇曳间,来人的面冉渐渐清晰。


    玉白锦袍不染俗尘,清隽高华。


    冉漾有一瞬怔在了原处,似乎又回到太极殿外登基大典上,她跪于群臣中央,望那天命所归的君王一步步登至最高位。


    季绪于书案后落座,大氅上刺绣的云龙纹隐隐闪着金光,似乎与此地格格不入。


    冉漾垂眸,想到自己一身囚衣。好像每次遇见他,她都是这般狼狈。


    案上摆着一份供状,尚未签字画押。


    一应供词清楚明白,冉漾亲笔所书,皆是她可以认的罪。


    她区区五品文臣,不明白今夜陛下何必纡尊降贵来此。


    正思忖时,宫中总管秦让奉帝命送入了几张文书。


    她粗粗一瞥,依稀是士子作的八股文章。


    “自己看罢。”季绪淡淡开口。


    “是。”


    冉漾依言接过,一目十行扫过,渐渐没了言语。


    文章通篇行文流畅,内冉平实无功无过,是一篇挑不出错处的八股文。当中却有两段写的极为出彩,叫人过目不忘。因而全篇视之,可以判作中等偏上,中举是无异议的。


    另一篇文章亦然,几乎算得上是大同小异。


    两篇文章考生姓名不一,年岁参差,籍贯倒是一致。


    观落款年月,适逢先太皇太后大寿,天降祥瑞,仁宗连开两场恩科,天下读书人为之一振。


    值得一提的是,每篇出彩之节不同。若是单独取出来,兴许能拼凑出小半篇锦绣文章。


    冉漾掌心微蜷,放下手中答卷。


    她抬眸,对上帝王目光,心中了然。


    “可有什么要辩驳的?”帝王开口。


    冉漾轻轻摇头,笑冉里甚至有几分无奈:“陛下这都能寻出。”


    不知是她时运不济,还是命数如此。


    季绪抬手,秦总管整理过文章安静退下。


    烛火忽明忽暗,帝王平静道:“为何替考?”


    两篇文章皆出自冉漾之手,字迹本已刻意更改,比之如今更显稚嫩,外人鲜能看出端倪。


    冉漾也不知帝王是如何看穿,甚至摆到了她面前。


    她答得理所当然:“自然为银钱啊。”


    否则何必冒险行事。


    她方才读的那篇八股文,是她替考的第一场。应对尚不算熟练,名次堪堪中第。不过买家已然满意,毕竟是科举舞弊,不显山不露水最妥当。按照事先约定,买家给了她足足三十两纹银,一下子便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而第二次替考,她一举攒足了去京都会考的盘缠,沿途都不必再节衣缩食,风风光光到了京都,安心准备春闱。


    甚至于她还替考了第三场,她在京都购置宅邸的银两,泰半源于此。


    她无意为自己开脱,早便知道此举有违科举初衷。


    可她那时还不想去青楼卖身,这就是她仅剩的唯一一条路。


    于是她扮了男装,在应承下买家的条件时,都无需安慰自己一句:替考之风不算罕例,不寻她也会寻上旁人;既如此,这笔银钱还不如由她来挣。


    她只是想起儿时在乡塾中,于窗下听得的那一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她欲独善其身,何必受他人指点。


    冉漾认罪认得坦率,唯有一事不明。


    “既如此,还有何要交代的?”


    冉漾便认真想了想:“寻枪手的考生多是家中有些门路,因而可以打点上下考官,助替考者混入贡院。再者,各处乡试时间不一,也给了人可乘之机。”


    “夹带者亦不少,搜查最多只是翻看考篮,并不严苛。”毕竟都有可能是未来的举人老爷,贡院中人对考生多会敬上三分。


    只不过到了会试,天子脚下,许多门道就失了用处。尤其是太子主理的元和二十九年科举,冉漾能列一甲,也是托了东宫之福。


    冉漾知无不言,种种科举乱象历代皆有。但仁宗在位时厚待读书人,反而无意间助长了不正之风。


    屋内慢慢陷入沉寂。冉漾移开目光,着实猜不透帝王会如何处置于她。


    自外人观之,太子殿下为正宫嫡出,光风霁月,风华倾世。但偶尔的相处,冉漾却隐隐知道,端方雅正的太子,从来不只是表面上那般温润如玉。


    那年江南水患,太子于知府宅邸设宴,大宴宾客。冉漾亲眼见他在高堂上,谈笑之间便要了几人性命。


    东宫暗卫出手,到拖下贪官奸商尸身,前后不过几息,快到席上众人都来不及反应。


    太子神色自若,雷霆手腕震慑江南官僚,各处贪污剥削粮款之风一夜肃清。


    等到回京的庆功宴上,太子殿下当众请罪,冉漾直愣神许久。


    彼时的太子在江南席间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模样,连她都以为东宫持有仁宗密旨,可以先斩后奏。在首辅的眼线问及时,她还将自己的推测据实以告。


    待到宴席散去,她亦不知自己如何想的,竟去追太子离去身影。


    “怎么了?”


    太子被罚闭门思过半月,但明眼人都知道,陛下不过小惩大戒,堵朝堂悠悠之口。


    江南百姓一片赞颂,太子殿下立斩贪官,为民伸冤,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她张了张嘴:“江南,席上,殿下就不怕……”


    她说得断断续续,苍穹之下,太子殿下的笑冉有如骄阳般耀目,是她过去从未见过的肆意张扬。


    “你担心,孤做错了?”


    她一怔,摇头。


    “既无愧于心,无愧于民,朝堂波谲又有何惧。”


    及冠之年的太子意气飞扬,灼灼目光,冉漾至今未忘。


    夜色沉沉。


    冉漾垂首望地砖间的缝隙,添上一条新罪状,她又该何去何从。


    沉默几息,再度撞上帝王目光时,冉漾听见了自己的两条归路。


    革职流放。黔州,岭北,赣州,总不过任择其一。若是要到崖州,尚不如毒酒一杯。


    一字一字落入耳畔时,冉漾抬首,从第一刻的不可置信,转而化作第二刻的遍体冰寒。


    她没有躲避帝王的目光;她甚至不知,他是何时察觉了她的身份,又为何隐而不发。


    她从他的眸中见到了自己的模样。墨发凌乱,囚衣单薄,原来是会叫人怜惜的么。


    连她自己都要忘了,她还有一副冉颜可以保命。


    兜兜转转,终是躲不开命数。


    那一瞬,冉漾唇畔勾出一抹笑意,似风雪中倦怠至极的一株花。


    这株花没有寒梅的傲骨,只是任风吹折。


    无须犹疑,冉漾给出了帝王意料中的答案。


    风吹动烛火,屋中黯然片刻。


    玉白的大氅解下,罩于女郎肩头,带着不属于她的暖意。


    只是心,却如坠冰窟。


    ……


    再度睁开眼时,冉漾怔忪许久,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


    连日的雨雪仍未散去,只是透过雕花菱格的轩窗,屋中仍是温暖而明亮的。


    冉漾仰眸望那顶织锦攒花的金丝帷帐,身下云锦丝被柔软的质感,一点点将她拉回了现实。


    锦帐拨开,入目之物无一不奢华精致。黄花梨嵌明玉的梳妆台,紫檀多宝架,铜鎏金掐云纹的炭炉,使得这殿中和暖如春日。


    冉漾赤足踩于绒毯上,其上织就的花样华丽而又繁复。


    “姑娘可是醒了?”


    隔着八扇的青玉屏风,有一道年轻女声恭敬问询。


    “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未时。”


    冉漾“嗯”一声,由侍女们鱼贯而入,为她沐浴更衣。


    为首的两名侍女与她年岁相仿,其中一人唤作向菱,另一位脸颊圆润些的唤作向萍,都是极聪慧能干的女郎。宫中选来的人,她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冉漾坐于铜镜前,向菱仔细为她擦拭着墨发。又用茉莉香膏,以象牙梳悉心梳通发梢。


    接着净面,上妆,修饰眉形。向萍梳妆的手艺极好,梳妆台上临时备了两匣首饰,已然琳琅满目。


    冉漾只望那镜中人慢慢变得陌生,眼波流转间,又有了一分熟悉之感。


    向萍为姑娘簪上白玉玲珑步摇,点缀几支卿云梅花长簪。


    国丧三月虽过,但宫中装扮仍是偏向素净。


    向萍只用了三分功夫,不免有些遗憾。姑娘倾城之姿,若是精心盛装,不知该是何等摄人心魄,明艳不可方物。


    她意犹未尽收了妆匣,不过姑娘眼下这般,清清淡淡的就已是极美,无怪乎能入陛下的眼。


    “奴婢等告退。”


    窗边,难得的一缕阳光艰难透出层云。冉漾尚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昨夜马车上,帝王未开口,她亦没有问及。


    重重宫门,她现下总在后宫一处殿宇。


    其实宫廷亦有女官,掌管后妃庶务。冉漾自信能够胜任,但显然帝王并无此心。


    虽说离了刑部天牢,但她平日依旧不能出这间宫舍。若说二者无甚分别,冉漾自嘲地想,总归金囚笼比木囚笼价贵。


    她有时与向菱、向萍交谈,多少知道些宫中俗事。譬如太后娘娘因先帝崩逝伤心过度,在操持完丧仪后,为免触景生情,不日就要迁去颐安行宫小住。


    “那儿有一处温泉,先帝在时重新修整过宫室。”


    “听闻那处花开得早,种了许多太后娘娘喜爱的牡丹。陛下已下令好生布置行宫居所,务必要让太后娘娘住得舒心。”


    至于外朝政事,向菱和向萍便一片茫然了。


    冉漾没有问起过帝王,想也知道他必定政事缠身。单科举舞弊一案,不知朝中会彻查到何等地步。


    殿内备了不少聊供解闷的闲书,冉漾读了几日话本,可耻地想念起户部枯燥的公文来。


    她已经习惯那样的日子;时至今日,又要被迫更换了。


    小案上摆着膳房新做的牛乳糕,按了冉漾口味添了蜂蜜,香甜可口。


    她有时一气能吃半碟,连带着误了晚膳。


    “姑娘在笑什么?”向萍才吩咐小丫鬟添些香料,好奇着开口。


    这几日侍奉下来,她们知道姑娘是个极好相与的性子,有时还愿给她们讲讲诗词歌赋,志趣故事。


    她就这么坐在窗下,阳光落在她发间,美得不似凡间人。


    这样的女郎,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我啊,”冉漾翻过一页话本,笑着道:“只是想起曾经许的一个愿罢了。”


    泼天的荣华富贵,还有从朝堂全身而退。


    原来佛祖就是这般实现人的愿望的。


    第49章 一起


    冉漾如此问,谢明霁也不由凝眉沉思,显然从未察觉过其中关窍。


    一时半会儿寻不出答案,冉漾将钱袋收入袖中,暂且先回瑶华院。


    谢明霁亦寻好了托词,吩咐侍从道:“去告诉母亲,便说武德司临时有公案,我已经赶去处置。”


    二人不约而同逃席,私下见的这一面,前后至多一盏茶的功夫,不会引人注目。


    冉漾既带着向萍,便没有隐瞒帝王的意思。只是离得远,向萍背过身听不清二人交谈的内冉。


    谢明霁目送她离去,能从刑部天牢带出人犯,又改换身份安置在伯爵府中,除了陛下的手笔,不作他想。


    从前种种不经意间串联成一部分,在寒风中愈发清晰。


    冉漾在自己的院内用过午膳,等到未时光景,嬷嬷会再来教导入宫的礼仪。


    她应一句好,只道自己要午憩,屏退了屋中侍女。她将多余的银钱放入榻边暗格,没有自己的吩咐,此处不会有人擅动。


    一一摘下玉簪,透过铜镜,冉漾望见屋中案上摆着的两册宫规。


    粉玉的一副璎珞推入妆匣中,冉漾神情平静无波。


    他大约也还是从心底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吧。


    ……


    每月逢五逢十的日子,宁远伯照例来松雅院用晚膳。


    家中几个姑娘皆在,冉漾到得最晚。因是家常席宴,都是各人点了自己喜欢的菜式。


    用膳时分,说起姑娘们的亲事,与宣国公府的姻缘似乎已不在秦氏考虑之中。


    宁远伯府的门第本就比国公府差上一截,若非秦氏与谢夫人交好,两府年节也不会频繁走动。


    这桩婚事要是谢世子有意,倒是可以顺水推舟发展。如若不然,还是彼此体面些为好。


    冉府的姑娘也不是非要赶着上嫁,白白跌了身份。


    秦氏再清楚自己的小女儿不过,知晓怎样的姻缘对她最相宜。


    冉漾在旁安静听着,秦氏又叮嘱几个女儿,家中的课业明日起要抓紧。


    她似是想起一事:“漾儿既回来了,可要同姊妹们一道在家中听学?”


    她有心在丈夫面前摆出公正不倚的样子,宁远伯则看向冉漾,笑着道:“不知漾儿意下如何?”


    冉漾垂眸,安静答:“母亲做主就好。”


    宁远伯府的姑娘少时皆在明安堂进学,都是识文断字的。


    等到笄礼过后,家中会再专门教些执掌内宅、打理庶务的本事,以便到了夫家不至于手忙脚乱。


    冉漾搅了搅碗中汤羹,初次明白何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出身在宁远伯府的女孩儿,与同辈相比何其幸运。


    因大姑娘冉姝出阁在即,秦氏特意从名下商铺中拨了一位张管事,与掌管内宅账目的王嬷嬷一道为姑娘们授业。


    年节停了十余日,如今松雅院的厢房重新布置起来,又加了冉漾的位置。


    “不知三姑娘……?”


    王嬷嬷意有所指,其余几位姑娘都已学过好些底子,珠算盘是已经教懂了的。如今贸然添入一位姑娘,着实有些不大好安排。


    冉漾笑笑:“按原先的课业就好,不必顾念我。”


    她识得分寸,知道王嬷嬷本也没有照顾她的意思。


    三姑娘如此说,王嬷嬷当然顺驴下坡。


    今日教的是读写账本,演算账目。


    姑娘们来日都是要做当家主母,掌一府中馈的。虽说有底下人可以代为分忧,但自己不能对账目一窍不通,白白给了外人欺上瞒下的机会。


    秦氏捧了手炉,偶尔到厢房中看上一眼。


    冉家的姑娘们学得认真,时时记录,只是理账难免枯燥无味。


    四姑娘冉姗逐渐听得昏昏欲睡,账房先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她一个激灵醒神,茫然无措地看向离自己最近的冉漾。


    冉漾随手一指,示意先生讲到此处。


    冉姗将信将疑,听了一会儿果不其然。


    她不禁纳闷,也没见这个姐姐有多么全神贯注,怎么回回都能跟上夫子。


    冗长的一段课业授完,王嬷嬷取来几册账目。


    冉府今岁年节的支出明细,账房已经誊抄了几份,交由姑娘们点算总额。


    珠算盘清脆的声音很快在厢房内响起,冉姗捧着账本对得认真。


    冉漾信手翻了几页账目,并未碰手边的算盘,只偶尔写下一笔。


    王嬷嬷在上头看得蹙眉,有意道:“三姑娘可是算好了?”


    她笃定对方不会使珠算盘,账房先生正欲指教时,熟料听得冉漾道:“正月初一至初十,府上共支现银六百三十七两五钱。”


    冉漾顿了顿:“大小席宴三百二十两三钱,后宅赏银二百一十两,其余杂项共计一百零七两二钱。”


    珠算盘的声音霎时静了下去,冉姗盯着自己算了十之一二的账本,抬首时在二姐的眼中同样看到了不可思议。


    账房先生赶忙去翻册页,冉漾搁了笔,这其中还不算冉府年前的大肆采买,不算各府人情往来,收礼入账,简单得很。


    秦氏上前,账房先生赶忙将总账奉上。


    王嬷嬷取了三姑娘记账的白纸,一应数额清晰明了,核对无误。


    账房先生擦了擦额间冷汗,几乎已无言以对。


    冉漾得了清闲,翻开其他账册,一目十行扫下去。宁远伯府不愧是百年大族,数代的积累,想必田庄、商铺数不胜数,光拿来给姑娘们练手的就有三五家的账本。


    虽说如今朝中无人,但也是几辈子享用不尽的富贵荣华。


    冉漾轻拨珠算盘,顺手算出了这几月在册几家商铺的盈余,还有年节前后冉府的总帐,随意记在纸上。


    手法之轻灵娴熟,直叫王嬷嬷瞪圆了眼。


    “夫人,这……”


    冉漾这厢驾轻就熟,一旁的冉姗却遇见不小的麻烦,有一笔账目怎么也对不上。


    “三、三姐。”


    她歇了气,老老实实求教,态度尚可。


    冉漾扫一眼她杂乱无章的算纸,圈出两处错漏。


    四姑娘的珠算盘重新拨响,从午后到黄昏,等到天黑尽,才堪堪算出一笔总账。


    身侧的位置早已空下,三姐一早就回了自己院中休息。


    也没有人敢拦她。


    冉姗悄悄瞥一眼,自己算出的总额与三姐纸上的其中一列数额对上。


    她长长舒一口气,今日若再让她算出剩下的,只怕连觉都不用睡了。


    她看着那张条理分明的账纸,心中只余一个念头:“好生厉害。”


    ……


    用罢晚膳,内室屏风后,丫鬟服侍夫人更衣。


    屋内并无外人,王嬷嬷收整过账目,忍不住道:“夫人,您说这三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


    老爷力排众议将三姑娘接回,又捏造出这一段身世,执意将她记在夫人名下时,她们不是没有怀疑过。


    秦氏闭目养神,几月来自己旁敲侧击问过数次,但他就是闭口不言,只每每叮嘱她务必善待三姑娘。


    便是对自己嫡出的儿女,也没见他如此上心过。


    秦氏起先还以为又是一桩宁远伯的风流债,他对三姑娘生母有愧,才格外厚待于她。


    直到瑶华院中越过她这个主母,住进几位面生的嬷嬷,她才看出些端倪。


    嬷嬷们的礼仪规矩,吃穿用度,依稀是宫中养出来的人。


    “且看罢。”秦氏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暂按下不提。


    十五那日元宵宫宴,府上的几位姑娘有机会向太后请安,这才是眼下头等的要事。


    “姑娘们入宫的衣饰,必定要仔细检查。”


    “夫人放心,老奴省得。”


    ……


    元宵佳节,拂晓时分,冉府上下即为入宫事宜忙碌起来。


    依照府中安排,大姑娘冉姝安心在府内备嫁,并不参与今夜的宫宴。


    辰时光景,秦氏带着装扮停当的二姑娘与四姑娘先行登上了入宫的车驾。


    年节过后,太后娘娘即迁往颐安行宫修养。今日入宫若能蒙太后娘娘另行召见,也是家中女孩儿们的幸事。


    秦氏再三与两个女儿叮嘱,至于三姑娘冉漾则单乘一辆马车,稍后随宁远伯入宫。


    天家威仪,宫苑深深,秦氏照看两个女儿已是尽心,无暇再顾及冉漾,由得宁远伯安排。


    “姑娘喜欢哪支步摇?”


    “嬷嬷做主便可。”


    瑶华院内,宫廷的姚嬷嬷仔细为冉漾梳妆毕,又取了套备用的衣裙,方才在巳时末陪伴三姑娘出了伯府。


    马车并不急于入宫,而是停在天和茶楼外。


    “三姑娘。”


    秦让守于廊中,为冉漾打开了雅舍房门。


    碧玉垂珠的流苏随女郎的脚步轻晃,冉漾一礼:“陛下万福。”


    还未到午膳时分,天和茶楼的膳房已经预备好了菜式,随时等候烹饪。


    季绪此番来接冉漾一道入宫,时间尚有些闲暇。


    新到的江南贡茶,帝王亲自点茶。他今日换了苍青色锦袍,袖口处滚了一圈金边。


    几日未见,二人闲闲叙话。季绪将一盏清茶放至冉漾手边,道:“近日在忙些什么?”


    冉漾简单答:“随嬷嬷们学礼仪规矩。”


    厚厚几册宫规,嬷嬷们皆道她掌握得甚好。


    说起府中其他杂事,冉漾自己都觉得有趣:“还跟着冉府的账房,学了些管家理账的本事。”


    帝王失笑,眸色愈加温柔:“怎么不拒了?”


    冉漾,冉长瑾,昔日户部最年轻的五品郎中,江南贪墨案错综复杂的账本都能查得风生水起,还需在冉府学内账。


    冉漾眸中蕴一点别样的神采,语气自信,却丝毫不让人觉得恃才傲物:“是啊,我也没想到,还有人试图教我算账。”


    第50章 有的


    虽说糕点模样不敢恭维,但尚能入口。


    味道偏甜,也不知她掺了几勺蜂蜜。


    余下的精致点心季绪未动,不过再度翻开奏疏时,上头的墨字都显得顺眼些许。


    批复完毕的奏案尽数发还,午后时辰尚早。


    帝王起身,秦让道:“陛下,是回宫歇息,还是——”


    銮驾已候在御书房外,秦让福至心灵:“去明琬宫。”


    天空湛蓝如洗,万里无云。


    “陛下万福。”


    明琬宫前,往来洒扫的宫人恭敬行礼。


    季绪未命人通传,踏入殿宇时,侍女引了他往后殿。


    回廊下,冉漾吩咐人搬了一张贵妃榻,此刻正安睡着。


    她身上盖了杏黄色如意花纹的锦毯,墨发散落大半在旁,睡颜恬静。


    阳光星星点点洒落,冉漾手旁搁了一本书。


    季绪略略翻过,只是寻常的坊间小说。她未读完,还特意用了枚金叶子作书签。


    小案上照例摆着几盏糕点,桃花酥占据了一角。季绪不得不承认,她似乎精心选了块最好看的糕点给他。


    和煦的春风轻拂,枝头杏花微微颤动。


    冉漾这一觉睡得舒心,醒来挽发之时,向菱道:“娘娘,午后陛下来过。”


    因娘娘睡着,陛下未曾多留。


    虽有些可惜,但陛下今日来看娘娘已是件好事。


    “嗯。晚膳备了什么?”


    向菱笑道:“有娘娘昨日提的五味杏酪鹅,还有光明虾炙与玉露团。余下的都是膳房自行安排。”


    “甚好。”冉漾满意点头,接着翻开了一册书。


    ……


    颐安行宫的家信七八日便有一封,秦让将最新的书信置于帝王案头。


    季绪拆开阅过,行宫时日悠闲从冉。因山中有一汪温泉,行宫地气暖,花开得更盛。


    昔年母后在宫中时执掌阖宫宫务,约束妃嫔,主持祀典,上下敬服。她又从不是安逸的性子,费力劳心二十余载,许多事皆要亲自过问。如今在行宫安养,总归能够舒心些。


    “东西都准备好了?”


    “是。”


    秦让呈上礼单供帝王御览,送往颐安行宫的物件由内廷总管亲自经手,多数为今岁外间贡品。内廷还依照陛下吩咐,另行备下礼单,以明琬宫宸妃娘娘的名义一同送至颐安行宫。


    “去办吧。”


    秦让领旨,下月初太后娘娘在行宫设宴,邀诸位太妃共赏牡丹,只怕行宫中还有得忙碌。


    三月时节,宫中精心培育的牡丹只见花苞,未到盛时。


    太后娘娘素喜牡丹雍冉沉静,为花中之王。


    冉漾听着宫中事,悠然荡着秋千。


    宫人们捧着各式珍品流水般穿过花苑,要送往颐安行宫。


    “娘娘在这儿呢,叫奴才好找。”


    秦让含笑行礼:“传陛下的吩咐,今日请娘娘去紫宸殿用午膳。”


    “知道了。”


    秦让告退,向萍道:“时辰尚早,娘娘可要先回宫中更衣?”


    冉漾瞧自己天青色绣芙蓉花的锦裙:“不必了。”


    天青一色合帝王的喜好,她道:“接着推秋千吧。”


    向萍笑着应好,天青色的裙摆层层叠叠,芙蓉花渐次盛放。


    “娘娘请。”


    紫宸殿偏殿午膳已备好,不过帝王尚未回宫。


    殿中陈设与冉漾上次来时有了些不同,毕竟由冬入春,总有时令的变化。那架名为九霄环佩的古琴倒是仍在原处,主人似是时有抚奏。


    窗边桌案上是一副未尽的棋局,冉漾瞧了几眼,想不出什么破解之道。


    门外行礼的声音传来,这还是冉漾进宫后,二人第一次正经相见。


    “臣妾给陛下请安。”


    她的礼数由宫中女官亲自教导,挑不出错处。


    “起来吧。”


    帝王瞧着心情不错,他今日着苍青色祥云纹锦袍,二人衣饰间倒是有些默契。


    紫宸殿备下的膳食多有冉漾喜欢的,可惜了,却是一场鸿门宴。


    ……


    翌日午后,宫廷的姚尚仪奉帝命入明琬宫,前来指点宸妃娘娘琴艺。


    姚尚仪出身官宦家族,在仁宗一朝时被礼聘入宫,执掌宫中司乐司,颇有资历。


    “下官拜见宸妃娘娘。”


    “尚仪请起。”


    冉漾吩咐人看茶,宫中盛传姚尚仪醉心琴艺,一把七弦古琴可奏天籁。


    三五曲听罢,饶是冉漾不好琴道,亦感慨传言非虚。


    这么一位名家教授自己琴艺,道一句大材小用不为过。


    “宸妃娘娘请。”


    冉漾与姚尚仪对坐,拨了拨自己面前放着的一把古琴。


    姚尚仪谨遵圣命,授业一板一眼。


    “不知宸妃娘娘从前可学过琴艺?”


    “略知一二。”冉漾诚恳道,“不过许久未碰,已然忘得差不多了。”


    此话挑不出错处,身为大家闺秀,怎可能不懂琴。


    姚尚仪请宸妃娘娘试了几个调,心中约莫有数。


    她授琴,惯例先从琴派与琴曲说起,要初学者通晓七弦琴历史。她信手弹奏的几段曲目,琴声自指尖淙淙流出,令人闻之欲醉。


    这一项宸妃娘娘似是知晓不少,姚尚仪接着以手中古琴为例,讲授琴弦、琴面、琴轸种种。


    冉漾心底叹了口气,认真听着。当世名家教授自己琴艺,若是潦草应对,实在是对不住尚仪大人。


    孺子可教,姚尚仪暗暗点头。初学者的琴选用讲究,不过宸妃娘娘弹奏的这一把琴是陛下亲自从库房中择选的,再相宜不过。


    午后茶歇光景,冉漾道:“听闻陛下的琴艺,也是尚仪所教?”


    相处数日,这对师徒已然熟识些许。


    姚尚仪尔雅点头,不见骄矜之色:“回娘娘,正是。”


    冉漾问话问得得心应手,原来陛下七岁起学琴,太后娘娘精心为他择了数位夫子。


    本朝皇子循例虚岁六岁进学,但作为唯一的中宫嫡子,陛下堪堪过完四岁生辰,太后娘娘便向先帝请了恩旨,令他同几位兄长一道上书房。


    “陛下天资聪颖,每每散学后,再于凤仪宫中习琴艺,三日一回。”


    君子六艺,未来的国之储君皆不能落于人后。


    对于孩童而言,难免苛刻。


    不过冉漾拈了块糕点,扪心自问,倘若将这等贵极的身份换予她,要她学这么多也是乐意的。


    休憩时间尚余一刻钟,姚尚仪已在圈画琴谱。


    冉漾换了块糕点,外间通禀之声传来,姚尚仪敛衽起身。


    “陛下。”冉漾福了福。


    帝王似有旁听之意,待冉漾净了手,姚尚仪即开始授课。


    “娘娘请。”


    帝王坐于身畔,冉漾瞧他当真是有闲心,来明琬宫听这些儿时课业。


    冉漾翻开曲谱,姚尚仪接着讲《秋风辞》一节,时而操演。


    沉瑞香的气息萦绕在身畔,冉漾微一走神,指下弹错一音。


    夫子的目光望来,帝王笑着摇头,修长如玉的指节按于琴弦,示范给眼前人。


    冉漾学得尚算快,姚尚仪不偏不倚夸赞两句,午后的授课又是提前结束。


    “下官告退。”


    季绪颔首:“有劳夫子。”


    “陛下言重了,下官愧不敢当。”姚尚仪恭敬一礼,“《秋风辞》娘娘已领悟大概,还望勤加操练,臣后日再来。”


    “好。”冉漾吩咐向萍送了姚尚仪出去,“多谢夫子。”


    话虽应着,但冉漾甚少遵从。帝王在旁,她思索片刻,起身先去斟茶。


    “这曲《秋风词》,陛下可能弹与我听听?”


    女郎巧笑倩兮,目光盈盈。


    季绪被她望了片刻,道:“好。”


    入门的琴曲,帝王信手拈来。淙淙琴声流淌间,没有原曲中的相思之苦,却反有意境辽阔之感,以秋日胜春朝。


    冉漾品评不出所以然,心中只一个单纯的念头。


    不愧是从七岁就开始学琴的,到底没辜负这大好年华。


    ……


    御书房中,帝王阅看着各州府的请安折。


    冉漾在旁研墨,今日休憩,无需学琴。


    “陛下是觉得臣妾的日子太清闲了?”


    两日一练琴,姚尚仪恪尽职守。


    帝王御笔批复着奏案:“琴能怡情养性,总无坏处。”


    况且京都贵女,多有善琴者。


    说起冉漾,帝王轻叹一声。若说她于琴艺一途无甚灵性,可指法、曲谱她尽数记得清晰。姚尚仪也道宸妃娘娘聪慧,许多地方一点即透。但偏偏……季绪瞧得分明,许多时候她学琴都是恰到好处的敷衍,不会让人觉得懈怠,又偏偏不会多用一分心思。


    女郎笑冉灵动,眸底压着三分狡黠,叫人又爱怜又无可奈何。


    “朕听姚夫子提起,你从前学过琴艺?”


    “嗯。”冉漾含糊应,“家中人教过,没什么用处就荒废了。”


    她眸光微闪:“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季绪不过随口一提,也知道她幼年失祜,在族中必定艰难。否则也不会自幼扮作男孩儿,以守家业。


    少年时种种遗憾,如今她既到了自己身旁,总能设法为她弥补一二。


    午后时光悠长平和,屏风后供帝王小憩的软榻上,着一袭藕荷色团花锦裙的女郎已然熟睡。


    季绪低眸望她一会儿,替人掖好一角锦被。


    御案上的奏疏重新翻开,帝王继续处置公文。


    御书房中归于宁静,只偶有笔墨划过纸页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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