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女孩
陆子绪的拇指上戴了一枚玉扳指。
抚她嘴角的时候,玉扳指的边缘,微微触到了她柔嫩的下颌。
冰凉彻骨,坚实硬朗。
他的拇指皮肤粗粝,明明生了老茧,触感却是暖的。
冉漾在那一刻凝滞,长长的、卷翘而浅色的睫毛颤了颤。
除了梦里的那个禽兽季绪,从没有哪个男人,这样亲密对过她。
嘴角留有余温,她不自觉伸了手,用细长的指尖覆住,像是要让它保留久一点而已。
可那始作俑者的眼神,分明比他的玉扳指还要冰凉。
他在犹疑在试探,故作亲密?
这样的环境下,她除了硬着头皮继续圆谎,又能怎么办?
她连哪怕一碟点心、一口茶的餐费,都负担不起。
“冉府大小姐……”她艰难回答着他刚刚的疑问,“她,她还教过我下棋。”
思来想去,下棋这件事最简单,应该不容易露出马脚。
“她真是个好老师。”
陆子绪偏了头,不再追问,他看起来似乎并不喜欢棋。
冉漾依旧心虚着,凌乱的目光乱扫,却不知为何觉得,四周有许多人,都在有意无意瞄她。
大堂在一楼,并不算很大,前前后后放了二十余桌小桌,他们所坐的位置,刚好就在正中间。坐在这个位置,看一会儿的表演,倒是绝佳。
那被人持续关注,似乎也没有那么难解释了。
自己现在还是男儿身,虽然明面上,依然只是跟着富贵公子陆子绪的小跟班,但到底也不是昨天穿着粗布短褐的、只能做做粗活的小厮了。
再说,如果继续畏畏缩缩,很容易被人看出端倪,自己又是生平第一次来这种风月场所,岂不是惹人笑话。
轻咳一声,冉漾不再关注身旁压迫感极强的陆子绪。挺胸抬头,打量起周围的人来,更加明目张胆。
花艳楼里的姑娘们,个个千娇百媚又清丽脱俗,长眉乌鬓皓齿雪肤,冉漾纵然从前对自己的容貌尚算自信,一下子见了这么多佳丽,也顿感相形见绌起来。
但,那些满脸满眼色眯眯的嫖./客们,却让她的赏花之心一下堵闷了不少。
要了姑娘,人还没有上楼上的包厢,脑满肠肥的色中饿鬼们,就已经伸出油腻腻的猪手,在那几个姑娘饱满浑圆上来来回回了。
冉漾只多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长袍之下那被裹得紧紧的胸脯,也像是被同样对待了一下。
刚刚狼吞虎咽下的可口点心,在肠胃间翻涌,差一点都吐了出来。
梦里的季绪,似乎也很喜欢她这里。
她蠢蠢笨笨的脑子实在是想不明白,胸脯不过多了二两肉,臭男人怎么就那么爱不释手,非要揉扁捏圆?
还有腰,不过是纤细了一些,握在手里,掐那么痛,又能如何呢?
冉漾不再敢细想,为了平复心绪,转头对着陆子绪感慨起来:“这些姑娘一个个貌美如花,但——”
“怎么,你也想点一个?”却被陆子绪抢白。
这么说,他绝没有把她当做女子。
于是冉漾赶紧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消受不起:
“你是公子,要点也是你先点,我只能在旁边看着。”
陆子绪却在这个当口,突然调转话题:
“所以我说了,灰鹰未必不是真的想娶那妙荷姑娘。”
一副他早已了然的模样。
“那……我们什么上楼找灰鹰?”茶都凉了,糕点也被她吃得差不多了。
他们今天来,就是为了灰鹰找被招亲一事,可不能因为贪图玩乐给耽误了。
陆子绪声音冷淡,没有看她:
“静瑶姑娘的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
很好,她其实也很想看看表演,陆子绪表面淡定,其实也想一窥这静瑶姑娘的风貌。
既然借着陪她见世面的名义,她就不戳穿他吧。
又吃了两口瓷盘里剩下的那点杏仁酪皮卷和如意玉露霜,还没有咽到腹中去的时候,大堂里的灯却熄灭了。
一室黑暗,只有舞台上的灯光还亮着。
嘈杂的大堂更加人声鼎沸,冉漾期待的心,一点一点,被她提到了嗓子眼。
忍不住偏头看向陆子绪,却依然得到一张冰块一样的脸。
装什么?
是他刚刚提议要看完静瑶姑娘的表演,再去找灰鹰的。
那位起先在门口接待过他们两个的水玲珑,在嘈杂声中不疾不徐走上了舞台,大方一笑,正正说道:
“静瑶姑娘刚出道月余,胆子小,不喜人多。若大家再这般吵闹,静瑶姑娘今晚,恐怕要多等半个时辰,才会出来给大家弹琴了。”
声音不大,作用却极强,一时之间,大堂里的人迅速收拢了音量。
冉漾却听到陆子绪轻蔑地“嗤”了一声。
她实在不解,轻声问道:“你笑什么?”
他竟会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下笑。
“原来风月比利益,更容易让人盲目。”
陆子绪的声音缥缈,像在故弄玄虚,又像是无端感慨。
但冉漾并没有时间去仔细思考,陆子绪的话尾音未落,静瑶已经聘聘袅袅上了台,面上不见一丝笑意,只向台下微微福身,便婀婀娜娜坐下,开始了演奏。
静瑶穿着一身水绿色妆花缎长裙,对襟立领,琵琶袖莞尔,就连缓步间隐约露出的绣鞋,也是含蓄的海水江崖纹样。
她比冉漾刚刚见到的其他姑娘们,穿得都要严实,头上只以几支青玉发簪插髻,若是换个宴会的场合,与冉漾见过的大家闺秀无异。
那些姑娘们已经足够昳丽动人,在静瑶面前,却有些黯然失色了。
冉漾沉浸在静瑶的美色里不能自拔,良久,才想起转头,看看那一身风流情态的陆子绪,会是什么神情。
一定是如痴如醉。
但,她意外得到了一张闭目养神的冰块脸。
“静瑶姑娘这么好看,你为何不看?”冉漾压低了音量。
“看表演,自然是听曲的,用双耳足矣。”陆子绪漫不经心。
“你莫不是,怕看到美人动心?”激他一下试试。
陆子绪却连小指都没有多动一毫。
“你家夫人呢?是不是比她们,都要好看?”她得寸进尺。
这一次,陆子绪眉头微蹙,喉结动了动,狭长的双目睁开,黑瞳闪着点点舞台上清冷的反光。
他微微偏头,看她。
“我——”
却突然“嘭”的一声巨响,有个巨大的黑影掉落在他们两人面前的桌子上,生生将桌面上的瓷盘和建盏,拍得粉碎。
黄花梨木桌经不起如此大的冲击力,只一瞬,也碎成了好几块,木渣横飞。
冉漾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阵仗,立刻如木鸡一般,呆立在原地。
只有季绪眼疾手快,迅速伸长了手臂,将冉漾虚虚护在了身后,又稍稍后退了几步,远离危险。
刚刚还静到只有静瑶琴声的大堂内,顿时一片混乱,耳畔呕哑嘲哳,说什么的都有。
等到灯亮起时,他们才看清,从天而降砸到桌子上的,竟然是一个人。
再仔细分辨两边人的说辞,原来是二楼那天字号的雅间里,有两个纨绔子弟,为了争今晚静瑶表演之后的出台而开始互相攀比砸钱。
一方本来已经靠数量取胜了,开始让水玲珑通知下去准备,但输了的那一方面子上却过不去,于是手下的打手暗中出手,将那个赢了的纨绔直接从二楼的雅间窗口扔了下去,又正正好,砸在了季绪与冉漾所坐的那一桌上。
那个被扔下楼的纨绔身上多处骨折,口吐鲜血,应该是重伤。
而惊魂未定的冉漾,只轻轻拍了拍胸口,心想:
这种场面,她从前也只在话本子上读到过,今天这一趟来花艳楼,也算是开了眼了。
眨了眨眼,旋即又想:
如果以后有机会,有男人也为了她而大打出手,到那时,她是会选择胜利的那一方,还是同情失败的那一方呢?
两边的骂战,从楼上蔓延到了楼下,似乎愈演愈烈。
而很多围观热闹的看客也挤挤挨挨,冉漾夹在他们中间,说不害怕是假的,只能一直轻轻抓着陆子绪的袖子。
虽然面前这个人不会武功又铁石心肠,但他还算身材高大,真出了什么事,好歹也能借他的身子挡一挡。
见陆子绪面无表情,冉漾试探一般问道:
“我们,我们直接去找灰鹰,好不好?”
陆子绪依旧不说话,却只朝花艳楼门口走去。
她无法,只能跟着他。
大堂内的场面实在是混乱,径直出门也根本无人阻拦。两人又回到了花艳楼门口,冉漾实在想不明白,问道:
“说好了要去找灰鹰的,现在我们人都出来了,还怎么找?”
陆子绪却只是抬头,看着花艳楼上,那许多扇颜色各异的窗户,依旧冷淡:
“没有说不去找灰鹰。”
冉漾错愕。
可陆子绪的话音未落,他却突然揽过了她纤细的腰肢,双脚蹬地,便带着她飞身上了楼。
陆子绪的怀抱是硬的,也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温度。
温良而漫长的夏夜,擦身而过的拥挤的人潮,杂乱无章的耳畔嗡嗡声,还有空气里混杂了更多酒气的香味。
这些都让冉漾来不及激动,来不及仔细体会,生平第一次双脚离地的感受。
陆子绪带着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翻进了花艳楼顶楼的一间屋子内。
入屋,他把她稳稳放好,从头到尾,都没有多一个字的言语。
凝神屏息,回过神来的冉漾这才开始偷偷打量起来。
这间屋子比兴泰客栈的那间最好的上房还要大,陈设却是典雅古朴,和她根据读过的话本子里想象中的青楼,完全不是一样的。
而屋内的灰鹰,正坐在饭桌前沉思,突然看见自家主子带着未来的周王妃进来了,惊了一瞬,这才收起了情绪,问道:
“殿……公子,你们怎么会从窗户进来?”
他明明给季绪写了信,他的主子也从来不是个会翻墙走马、做偷鸡摸狗之事的人。
谁知季绪的回答更加令他意外:
“有人有眼不识泰山,说我不会武功。”
第32章 礼物
“不要!不要!”
冉漾突然撑开眼帘,看见了熟悉的帷帐。
四更天,月光荧荧,不仅让她看清了床上挂着的帷帐,也看清了床头矮几上,自己睡前才翻过的话本子。
那是今日自己十六岁的生辰,父亲如今的正房夫人冉氏,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轻薄纱衣之下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冉漾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摸着满头满身的汗,这才开始让思绪回笼。
她还在冉府,在自己的房里,而不是在宫中。
所以刚刚经历的、过于真实的一切,其实只是一个噩梦?
到底怎么回事?
她一向不喜思考,深夜醒来,再一细思,难免头痛起来。
下床走出里间,外间里本该为她守夜的婢女小翠,果然又躲到不知哪里偷懒去了。
自母亲卫远岚去世之后,十三年了,她已经习惯这样的怠慢。
冉漾想了想,还是把小翠叫了来,为她备水沐浴。
小翠骂骂咧咧,小声抱怨着她这个大小姐昨日生辰,在生辰宴完毕后才沐浴完,怎么睡了两个时辰起来,又要沐浴。
连浴水都胡乱准备,冉漾没入浴桶中时,冷得打了个哆嗦。
不过她向来逆来顺受,此时满脑子都是梦中之事,匆匆安抚了小翠两句后,便在桶中彻底安静下来。
三岁那年,她的生母卫远岚突然辞世,父亲冉俊为其办了场极其隆重的丧礼。而那个被请来做法的大德,看中了还懵懂无知的她,说她是难得的“天生凤命”,将来势必要入主中宫,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听起来很好,但那年新帝季驰已经二十八岁,也早已有了正宫皇后。那便是从季驰还是太子时,便已经做了太子妃的裴玉容。
冉漾之后便被冉俊养在深闺,因着她那命格,偌大的长安城,竟无一人敢来上门提亲。
昨日,她刚刚过了十六岁的生辰,宫里也传来消息,已年满三十五岁的皇后裴玉容再怀龙胎,季驰龙颜大悦,十分期待这个帝后唯一的嫡子出生。
季驰和裴玉容少年夫妻,天造地设,除了裴玉容接二连三生育又只能看着孩儿一个个夭折以外,这对帝后早就是全天下夫妻的表率。
只是……若梦境是真的话,裴玉容此次怀胎的结局便是母子俱亡,然后季驰会在裴玉容尚未入土的时候,就急不可耐地,下旨封了她冉漾做皇后。
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何况皇帝。
想到这里,冉漾不禁一个哆嗦。
然而梦境之后的走向,又实在太过离奇。
季驰娶她为后,又在洞房之夜暴崩,她被权宦仇元澄定了死罪,又阴差阳错落在了……等等,那个人叫什么?
糟糕,梦里那个强迫她的男人,她看不清脸也就罢了,怎么连名字都给忘了!
冉漾又一次恼恨自己这不开窍的脑子,粉拳握紧,狠狠敲打了一下水面。
浴水泛起波涛,在她饱满的胸前起伏,她低头一看,却忽然想起梦里的情景,那个男人,似乎很喜欢她这里……
冉漾不禁又一个哆嗦。
自己揉了两下,没什么感觉,梦里最后的一点点印象,又浮了上来,如另一道炸雷一般
——她好像,不是冉俊的亲生女!
这一次她的脑子又好用起来了,她清清楚楚记得,自己的亲生父亲叫谈承烨,现在已经贵为河朔三镇之首的卢龙节度使。
甚至连谈承烨交给阿娘的定情信物收在何处,她都记得。
这一回,冉漾不哆嗦了。
一场梦,又长又怪,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睡前看了太多话本子,所以才生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不如验证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
第二日一早,冉漾梳洗完毕,便准备到前院里,先去寻那信物。
穿过回廊,迎面却走来了妈妈宫氏,一脸冷漠,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
宫氏原本是冉漾生母卫远岚的陪嫁。
冉俊当年入赘卫家,却在卫远岚离世后过河拆桥,不久便改换门庭,还扶了爬床上位的侧室冉氏为正妻。冉氏上位后,把府上的卫家旧人或遣或卖,宫氏则是其中唯一一个能留在府上的——因为,她在卫远岚刚刚去世时,便已暗中投靠了冉氏。
但,在冉漾的梦里,将她的真正身世和信物都告诉她的人,也正是漠视了她十三年的宫氏。
到底,哪个才是宫氏的真面目?
走到了跟前,宫氏再不想注意到她也不可能,冉漾轻咳一声,左想右想,又憋了半天,才慢吞吞张口:
“宫妈妈……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宫氏“嗯”了一声,只皮笑肉不笑:
“昨日大小姐生辰宴,大小姐才见了奴婢,怎么这么快,便忘了?”
冉漾说完就后悔了,听了宫氏的回答,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
十几年来,她早已习惯了宫氏的背叛和冷漠,也从不把她当做卫远岚留下的旧人。今天她一反常态,主动向宫氏搭话,本来便容易惹来怀疑,一张口,还说了这么蹩脚的话。
万一梦里全是假的,她突然向宫氏打探自己的身世,岂不是又把话柄递到了冉氏面前?
到时候怎么圆?
以她的智力,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对策。
冉漾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宫氏也不想费时间同她周旋,摆了摆手,就要擦身离去:
“今日府上一早来了贵客,夫人可不敢怠慢,有好多事须得奴婢张罗,大小姐,恕奴婢失陪了。”
“贵客?”冉漾下意识问道。
“嗯,”宫氏十分不耐烦,人已经向前走了两步,“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周王殿下季绪。大小姐若是无事,便回你的闺房吧,别在这院中闲晃了。”
一直到宫氏走远,冉漾还沉浸在她刚刚那句话里。
周王……季绪……
听着好耳熟。
到底哪里听过呢?
等等,这不就是那个梦里强迫她,她醒了却死活想不起名字的男人吗?
冉漾倒吸了一口凉气。
听说藩王都会前往封地就藩,怎么季绪这个时候会在长安?
在长安也就罢了,偏偏她昨晚刚梦见他,他今天就杀到了冉府?
不行,她要去看看,梦里她实在看不清长相的男人,究竟长了几个三头六臂。
***
自卫远岚去世后,冉氏给冉漾身边换了好多波服侍的人。冉漾虽不聪明,却也知道冉氏的用意,故而与婢女婆子们都不亲近,走哪儿都独自一人。
像季绪这样的贵客,冉俊自然会在正厅郑重接待。
冉漾小时候贪玩,曾在这正厅里发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从这里向正厅里看去,虽然并不能完全窥见正厅全貌,但若角度合适,也能看清堂上人的脸。
幸好,现在府上的人都忙着招呼贵客,无人发现她已经悄悄溜到了那个角落。
直直看出去,冉漾自然先是看到了坐在下首的父亲冉俊。
冉俊今年三十有八,藏青色圆领袍一丝不苟,乌黑幞头挺阔服帖,羊尾胡顺滑水亮,一看便是保养得宜。
今日,本该好好待在潞州的周王季绪突然登门,冉俊颇有些受宠若惊,可到底是官场老油条,他自诩也还算是应对得宜。
而冉俊对面的上首处坐着的,自然就是冉漾想要看清容貌的季绪。
季绪的身后,站了个高大挺拔的青年,一脸冷酷,生人勿近。冉漾瞧他那体格,明显超出冉府上的家丁不知多少倍,不由胡思乱想:
连季绪的手下都这么魁梧,那季绪本人,是比他手下壮,还是虚?
梦里的他那样对自己,怕是……
冉漾摇了摇脑袋,努力把那些听起来乌七八糟的想法挤掉,稳定心神,定睛细看。
季绪此时正侧着身,没有说话,不知在做什么。
他穿着一身石青色的长袍,腰上环着玉带,虽然坐着,不知他身量几何,但下摆处曲起的长腿,已经说明了此人并不比他那魁梧的手下差。
冉漾不自觉咽下了口中的津液,樱唇微张,竟然隐隐开始期待,那张脸转过来,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而此时,正在俯身摩挲着冉府奉上来茶盏的季绪,忽然觉得,在他看不见的暗处,似乎有好奇的目光投来。
一向沉稳自持的他,莫名紧了紧衣领。
今日睁开眼,季绪发现自己竟然重回了二十二岁这年。
此时皇嫂裴玉容刚刚宣布第八次怀胎,朝堂上和地方上,也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一切看似风平浪静。
他虽在六岁那年,便被已经做了两年皇帝的大哥季驰,匆匆赶去潞州就藩,十余年来也一直保持着对皇权的极度尊敬、从不在未获召时私入长安,但暗地里,他为了寻访名医和方士,不知偷偷来过京畿多少次。
重生之时,他发现自己又在京畿附近。
前世,他虽然在季驰暴崩、季衡之即位之后迅速大权独揽,成了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却也被私欲裹挟,酿成了之后难以挽回的大祸。
既然命运将年轮拨回了这一刻,他便不能再任由前世之事重蹈覆辙。
皇嫂裴玉容是因为难产而母子俱亡的,此时她也已经有孕,季绪身为小叔子,自然不能随意插手皇兄宫闱私事。
季绪身份虽然高贵,却也颇有些敏感。
他是先帝德宗最小的儿子,排行第六,也是六岁那年便去了潞州就藩。在后来的十余年中,他剩下的两个、活到成年就藩的哥哥季驷和季骓却先后暴亡,俱是并未留下子嗣。
在此时这个当口,他和大哥季驰,已经成为德宗仅余的两支血脉。
季驰只有一个宫女所生的皇子季衡之活到了五岁,季绪虽已二十二,却一直没有娶妻,潞州周王府内,连稍微年青一点的女子都没有。
因而,若季绪突然未奉召入长安,对季绪早有忌惮的季驰,想必也会生出旁的想法。
但,季绪等不及了。
想要一步登天,就必须要先下手为强。
他虽从未对冉漾动过心,但冉漾的“天生凤命”和她姣好的身子,都在不断引诱他,不管不顾登了冉府的大门。
前世,他图她的色和名,对她肆意占有。摄政王与新寡太后的绯闻,幽幽漫出了大明宫墙,在长安城中,也传得沸沸扬扬。
季绪不爱冉漾,她也同样恨极了他。偶尔事后餍足,他起了兴致抱着她想多说一些话时,她只会咬牙切齿,即使被指尖和薄唇造得面红耳赤,也绝不多吐一个字。
“殿下,”冉俊自然不知面前突然造访的季绪那些隐秘的心绪,见他凝着茶盏久久没有动作,额上已然沁出了一些细汗,“可是这茶太粗,殿下喝不习惯?”
季绪收回手指,并未转身,也没有答话。
冉俊又抬首看了一眼季绪身后同样面无表情的手下,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方才开口:
“殿下久居潞州,微臣——”
“周王殿下!”
却被正堂之外的另一个女声打断,原来是冉氏亲自端了几盘点心,不见自己夫君的面色,满脸堆笑,径自走到了季绪身前放下。
“这是臣妇刚刚才亲手做好的点心,请周王殿下品尝。臣妇的手艺,虽然比不上宫里的御厨,但好多吃过的贵妇夫人们,都夸臣妇的手艺好呢!”
冉俊面色一沉,额上的汗更重了,想要发作斥责,但又不好给季绪留下不好的印象。
季绪只微微点头,仍是不动声色。
冉府的情况,他在前世便已经知晓。
冉俊虽出身落魄寒门,但一心埋头苦读,二十一岁那年,先是一举在春闱中了二甲进士第十名,有了入仕的机会,而后又被长安豪族卫家相中,做了上门女婿。时至今日,已官至从三品御史中丞,掌管整个御史台。
冉俊曾受卫家大恩,却在慢慢发迹之后过河拆桥。不仅在发妻卫远岚在世时,便与爬床的通房冉氏生下了两个儿子,卫远岚离世后,冉俊更是索性把三个子女的姓名,都改回了冉氏的字辈排行,并抹去了所有与卫氏有关的痕迹。
冉俊的人品为许多人不齿,季绪也只做表面敷衍而已。
但前世,在冉漾怀着身孕下落不明时,却又是冉俊主动密告季绪,冉漾乃卫远岚与外男所生,多年以来,他从未把这个秘密告知第二人。
明知发妻红杏出墙却一路隐忍,季绪也不由又对冉俊多了几分同情。
至于冉氏,这也是季绪第一次见。虽早已知晓冉氏出身不高,言行举止难免轻浮,但看着面前几盘油汪汪的点心,季绪仍下意识掏出巾帕,擦了擦可能被溅上了油点的手指。
不过,这举动落在冉氏眼里,却变成了周王殿下想要用手直接拿她做的点心品尝,她暗自窃喜,连忙接过宫氏递来的银筷,捧到季绪面前:
“殿下,用筷箸吃,拿手多不方便。”
冉俊自觉尴尬无比,轻咳一声,准备将这“点心”的插曲盖过去:
“周王殿下莅临寒舍,微臣阖府蓬荜生辉。只是,据微臣所知,殿下久居潞州,一向淡泊,微臣所掌之御史台又全与藩属无连,不知殿下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贸然上门,是为求娶。”季绪不假辞色,肃然答道。
这短短八个字,不仅震惊了正堂上的冉俊和冉氏,
同样,也隐隐约约,传到了还在偷看的冉漾耳中。
第33章 极乐
季绪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冉漾。
昨日他上了冉府,向冉俊提亲,意料之内得到了婉拒。
而之后他又冲口而出,说想立刻见到冉漾,又被冉府上下推三阻四。
罢了,他又不想见她,于是不消片刻,起身便走。
之后季绪入宫请旨,趁着季驰没有嗑/丹/药的难得清醒时刻,直截了当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藩王未奉召擅入长安,原本是重罪,季驰对他,也早就心怀不满。
但季绪却轻松说服了自己的这位皇兄。
理由倒是简单,说他近来夜夜梦见冉氏女,寤寐思服,实在难耐相思,便不管不顾千里奔来长安,求皇兄赐婚。
季绪向来淡漠,除了早逝的父皇德宗,他甚至连母妃都根本不亲近。
对一个身份暧昧的臣下女,即使前世纠缠,他也根本不可能动一点情。
但季驰却对他这番“爱大过天”的说辞十分满意,大手一挥允了婚事,还把他留宿在大明宫内一晚,等着次日一早,去冉府宣旨的太监回来。
但事情却又横生波折。
今日,那宣旨的太监回来,说冉俊接旨的时候面色十分难看,虽没有明着抗旨,但支支吾吾,显然有所隐瞒。
季驰听罢皱紧眉头,想到的,自然是冉俊的错处。
“六郎,看来你这位未来岳丈,并不满足于女儿只在周王妃这个位置。”
季驰的目光,落在季绪神色微凛的脸上。
他虽御下之术平平,却也对冉俊这样的臣下十分不满。
他的皇后裴玉容温柔贤淑,与他少年夫妻,一路互相扶持。如今裴玉容第八次有孕,不久后便会诞下他唯一的嫡子,将来长大,也会顺理成章继承他的皇位。
相比起来,冉俊那个所谓“天生凤命”的女儿又算什么,也只有自己这个一心追梦的六弟,才会如此重视。
“陛下,”季绪拱手,毕恭毕敬,“听闻冉大人向来恪尽职守,陛下旨意,他又怎敢违抗?”
“不如朕现在宣他进宫来,让他向你我兄弟二人,当面陈述。”
季驰难得用“兄弟二人”,来共称自己和整整小他十九岁的六弟季绪。
“冉府有隙,若再叫冉俊入宫,恐更加六神无主,”季绪眼底略过一丝阴影,薄唇一角微收,“此事全因臣弟而起,陛下若不嫌弃臣弟莽撞,可以将此事,全权交由臣弟负责。”
“也对,”季驰神色稍舒,“这毕竟,是六郎你自己选中的婚事。”
之后的季绪匆匆出宫,本来是要再去冉府的。
谁知,并没有行出多远,皇家的御辇却坏了。
季绪颇有些烦闷,不想空等奴仆们重新备车过来,便要下车自己走。
哪知负责车马的小奴却根本不敢怠慢,直说附近刚好有一个车行,如果周王殿下不嫌弃那些马车粗陋,他们立刻就能弄来——
那车行雇来的马车也确实粗陋,不过是碾过一个石子,竟然把藏在他座下的冉漾,也给抖落了出来。
冉漾哪里知道先前的变故,眼下连自保都困难。
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便连忙起身,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马车空间狭小,面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也只能微微躬身。
他看着她的动作,眼神凉薄如刀,也一直没有说话。
冉漾收回了悄悄打量他的目光,不由得暗叹,这人虽然看着很凶,但长得却很是好看。
甚至可以说,是她平素里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
他有一双狭长的眸子,剑眉也如刀一般锋利,鼻梁高挺,嘴唇很薄但颜色很浅,与他那幽深的瞳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眸子的颜色极黑极深,即使是用他的眸色将她自己的浅瞳染得一样深,也是绰绰有余的。
在这样的目光下,原本就畏畏缩缩的冉漾,更是连话都说不全乎了:
“这位……这位公子,不如,不如您先坐?”
他微微弓着身子,压迫感更强。
但是面前的好看男人又盯了她看了片刻,这才动身,坐回了他应该坐的位置上。
这下剩她一个人站着,她却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一定是因为他看人的目光实在奇异,她才发挥失常的。
此前,她很少见到外人,更别说外男。
冉漾虽然不算聪明,但也知道一个弱女子在外,诸多不便,于是昨晚出府之前,她刻意梳了男子发髻,也换上了临时偷来的小厮衣裳。
还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饱满的胸脯裹得严严实实。
一晚上狼狈,面对眼前男子的谪仙之姿,她很难不自惭形秽。
何况马车的空间狭小,她看来看去,竟然觉得他修长而曲起的双腿,才是适合她坐的地方。
她刚刚摸过的,那双腿十分结实有力,肯定能撑得住她娇小的身躯。
……这是什么危险的想法。
冉漾微微红了脸,低下了头。
而那男子适时开口,打破了她的胡思乱想:
“这位小哥,你是谁?又怎么会在我的马车上?”
他的话和他的眼神一样冷。
很好,他真的以为她是男人,这使得她放下了一点戒备。
“我……我之前被拐到长安来做家奴,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逃出来……”不需要装可怜,冉漾自己,本来就已经足够可怜了,“被主家追拿,我情急之下,才只好躲到马车里,实在没有办法,公子,请公子不要为难我!”
季绪眸色微凛,只一直看着面前垂头撒谎的冉漾,面色不改,一样撒起谎来:
“我也是从外地来长安做生意的商户。长安百年帝都,乃聚龙之地,达官贵胄云集,我也一心向往。”
冉漾抬眸看他,那双浅瞳的鹿眼,分明写着“好骗”两个字。
“听了小哥之言,长安城的深宅大院之中,竟然也有拐卖人口这样的恶劣行径,也不知,究竟是哪一家?”
她那张前世里只会说拒绝的小嘴,能编出多少谎言呢?
冉漾眉心微蹙,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把自己家牵扯了进来:
“就是御史中丞冉家……这位公子,你不会是和他们家做生意吧?”
府中中馈向来由冉氏掌握,家中的财政如何,冉漾根本不清楚。
她只是心口有些发慌。
然而,偏偏是越怕什么越要来什么,只听那男子顿了顿,才道:
“巧了,我这趟,也正是要去御史中丞冉俊府上。”
冉漾顿时双腿一软,恰巧此时,马车又碾过了一块颇大的石头,车厢摇晃,她站不稳,只能往前一扑。
好消息:倒也没有扑到那男子的怀里。
坏消息:因为先抓住了他的腰上的玉带,然后还不知摸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他的面色瞬间十分难看。
挣扎着想起来,毕竟这莫名其妙的跪姿也令冉漾十分难受,但实在没有抓手,又只能顺势,在刚刚抓到的那里,又使了一把劲。
“若是有事相求,”目无凡尘的男子,语气里竟透出了一丝隐忍,“直接开口便好,何必行如此大礼。”
这下她更是又羞又急,只好顺势朝一旁翻身,靠着那马车薄薄的车厢皮坐了下来。
“公子,我,我真的好不容易才从那冉府逃出来,”她轻咳一声,觉得刚刚的动作实在不像男子所为,又故意加粗了嗓音,“求求公子,千万不要把我再带回那里……也不要,告诉冉府里的人见过我。求求你了。”
眼前的冉漾羞红了小脸,也完全不认识自己。
她一身朴素至极的上衫长绔,胸前的波澜被紧紧束缚,浅色的发丝也被束得规规矩矩。
只是,哪家的小厮会有这样姣好的容貌,又有哪家的小厮,从小脸一路白到脖颈,一双玉手细皮嫩肉,一看就没有做过半点粗活。
眼下她一人在外,随便来个人,都可以肆意欺负她。
游戏既然已经开始,他便不会轻易叫停。
“我可以答应你。”季绪假装淡定。
前世里,她那张小嘴倒是求过他,只不过都是求他走开、求他快点、求他轻点。
但他又是谁,怎么会听她的。
“太好了!公子你真是大好人,大大的好人!”冉漾面上的红晕化成了欣喜。
“那……既然你要去冉府,我肯定是不能再在车上跟着了。不如你好人做到底,找个偏僻无人处,把我放下来,好不好?”
那双鹿眼湿漉漉的,她的长睫和她的瞳色一样,颜色都发浅。
这样可怜巴巴地求,倒是比前世里多了几分真诚。
“好。”
说完,季绪擦着她偏坐的身子又站了起来,拉开前面的车帘,吩咐那跟车的小奴直接往城外走去。
那小奴其实隐约听到了一点车里的对话,但纵使好奇心冲破了天灵盖,也只能唯唯诺诺,多的一句不敢问。
毕竟是周王殿下,他要说什么,都自然有他的道理。
冉漾自然又是千恩万谢,却听季绪话锋一转,问她:
“这位小哥,你既说自己是被人拐到长安来的,那请问,你老家又在何处?”
她抓着裤脚,又一次低下了头,想了想,才回答:“幽州。”
撒过一个谎,必然就要撒更多的谎来圆。
不过说是幽州,本来也没什么错。
毕竟她的目的地,原本就是幽州。
谁知季绪似乎低笑一声:“今天可真是,事事都凑巧。”笑音入耳,勾起了一丝痒,冉漾不自觉抬首,向他看去。
他居然也会笑?
不得不说,薄唇笑起来也很好看。
如果眼神没那么凶,她一定会更加放心的。
“我从小在潞州长大,潞州离幽州很近。不过,我听小哥你的口音,似乎并不像幽州一带的,又是为何?”
冉漾呆住,只咽了咽口中的津液。
自己根本没去过幽州,又怎么可能会带那里的口音?
第34章 唯一
从浴桶里恋恋不舍出来,冉漾想了想,还是穿上了之前的那身衣服。
尽管十分不情愿,但她必须把胸裹好。
陆子绪的那张床,香香软软,诱惑力极强。
已经两日没有沾过床的冉漾,只犹豫了一霎,便脱了鞋,径直躺上去了。
现在躺一会儿,在陆子绪回来之前恢复原貌,应该问题不大吧。
但她又一次在不合时宜的地方睡着了,因为睡前好好沐浴了一番,梦里的她,也出现在了凤藻宫的宽敞浴池之内。
那是她被季绪强要的第二日晚上。
在那之前,季绪折腾了她一整晚,大明宫的晨钟响起,他神清气爽,毫无芥蒂,直直出了宫门。
而那一整天,冉漾都恹恹的,不顾床单上还落了红,只一直蜷在凤榻上,时不时掉下许多粉泪。
做皇后、做太后怎么这么难,她九死一生,最后还是落到了禽兽的手中。
可能全大明宫上下,都知道她和季绪的事情了。
叔嫂乱./伦,她是个笑话。
她是季驰的未亡人,却与季驰的亲弟季绪犯下了这样羞耻的大错。
躺了一天,好容易振作一点,刚在浴池里洗了洗身上的点点红痕,季绪又回来了。
凤藻宫是太后的寝宫!
季绪怎么能如此不顾廉耻,把这里当成了他自己的周王府一样,出入自由?
此时的冉漾一丝不挂,纵然浴水里被灌入了许多牛乳和花瓣,可就水面上看去,她白皙而凹凸有致的身形,依旧十分明晰。
季绪面色如常,一身紫檀色蟒袍,连腰间玉带的暗纹,都精致华贵,尊靡无比。
他每朝她走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
但,浴池再大,始终空间有限。
好不容易平静下的泪水,就在这一进一退里,盈了她满眼。
浅瞳蒙上薄雾,每一次眨眼,都写满了害怕。
直到她退无可退,卡在浴池的角落,冉漾只好背过身去。
逃避可耻,但有用。
有水珠沿着微微凹陷的脊柱滑落,她听见了池水响动的声音。
是季绪的大掌入了水,接住了她即将入池的微汗。
下一刻,冉漾惊醒过来。
自己还睡在陆子绪的床上,满头大汗,气息纷乱。
她拍拍不断起伏的胸脯,瞪着朦胧的眼,看向房里。
可以望见街市的阳台上,陆子绪侧着,长身玉立,月光斜照,他笔挺的鼻梁更加丰劲有力。
听到她这边的动作,陆子绪侧身过来,目光落在她仓皇的身子上。
他高大的身形轮廓泛着光泽,俊朗的面部和笔直的脖颈,因为背光,一片模糊。
和她梦里的季绪,身形一模一样。
冉漾打了个哆嗦,不由曲了膝盖,往后退了一点。
后面却是冰凉的墙壁。
再也退无可退。
“你,你不要过来……”她蒙住双眼,以为看不见,便不会发生,“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而陆子绪并不说话,只移开灯罩,掏出火折子,将他面前那张檀木小几上的烛火点亮。
冉漾从指缝里悄悄探出视线。
陆子绪冷峻的面庞,已经染上了温暖的光晕。
他不是季绪。
说来也怪,梦见季绪好几次,她却从未看清过他的脸。
昨日在府上,那近在咫尺的机会,也被她碰巧错过了。
不过,不知道算是好事,她一心摆脱前世的结局,知道季绪的长相,对她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反正季绪和陆子绪,根本就是两个人。
要是面前是季绪那个禽兽,即使她刚刚睡死过去,恐怕也早就被剥光了……
“对,对不起……”明白自己失态的冉漾,一面连连道歉,一面连滚带爬,从陆子绪的床上下来。
“我实在太累,想歇一歇,但一沾枕头,就,就睡着了。”
“陆公子你放心,这张床,我帮你试过了,真的舒服!”
自己的谎话拙劣,她垂着头,不敢接他那凌厉的目光。
“未经允许,睡主子的床,这也是你那冉府大小姐教你的?”
陆子绪只冷冷看着她慌乱的动作,墨黑的眸子边缘,斑驳着房中唯一的光源。
他为什么总爱拿“冉漾”说事啊?
可是她在今天之前,根本不认识他啊。
难道因为陆子绪今天和冉府做了生意,也道听途说了关于她的流言,对“冉漾”印象奇差,甚至讨厌?
那她更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没有没有,”她的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冉小姐大方得体,知书达理,怎么会教我这些?都是我自作主张,自作主张!”
“你刚刚说,不能让我得逞?”陆子绪剑眉微蹙。
“啊……”冉漾轻掩朱唇,这才想起自己将陆子绪错认成季绪一事,“是我看错了,胡言乱语,陆公子你海量汪涵,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卫郊,”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极力忍耐,“你身上的香露气味太重,这是我说你的第二次。”
“我不想再有第三次。”
心烦意乱,心浮气躁。
季绪右手拇指,胡乱摩挲腰间佩环的刻痕。
一定是她明知故犯。
他不该稍稍让步,给她近身的特权的。
“陆公子,可是我仔细闻过了,我身上,明明没有气味啊。”得了便宜还卖乖,分明砌词狡辩。
就像前世里她没了他连小命都不保,他只不过要她换个姿势回报他,她就扭手扭脚,满口都是拒绝。
日后娶了她回家,他一定要仔仔细细检查,她身上到底是什么香露的气味,以后决不允许她再用了。
“去叫冷水来,我要沐浴,”季绪不想再听她胡言乱语辩驳,越听越火大,“马车的包袱里有我的寝衣,一并拿上来。”
他需要泡个冷水澡,压压火。
眼见着冉漾逃也似地离开,季绪又补了一句:
“顺便把这卧具里里外外都换了,我不习惯睡脏的。”
***
冉漾转身就跑,匆匆下楼。
陆子绪说她脏是什么意思,她明明洗过澡了!
不过转念一想,她没换衣服,这一身,今天还钻过他早上坐的那辆马车的座椅,脏也是正常的。
快到一楼柜台,迎面碰见了灰鹰,似乎正准备上楼。
“灰鹰老哥,”看久了,她觉得灰鹰可比陆子绪和善多了,至少看见她,脸上还带着笑意,“遇到你正好,我有事想要请教你。”
“卫……卫小哥,”灰鹰轻咳一声,“不要这么客气,叫我‘灰鹰’就好了。”
他可不敢让未来的周王妃对他如此客气。
她应该刚刚洗过澡,身上气息清冽,干净纯粹,一双鹿眼水汪汪的,瞳孔颜色虽浅,却也写满了旺盛的求知欲。
白天的时候,因为女扮男装的关系,她往面上不知涂了什么,整张脸有些发黄。眼下洗过澡,她大约是忘了,面颊白里透粉,像一朵待开的娇花。
灰鹰下意识侧了侧身子,垂下眼帘,再也不敢正视面前少女的脸。
“灰鹰,”冉漾浅浅一笑,“既然这样,那你也别叫我‘卫小哥’了,太生分,叫我‘卫郊’。”
她忽然有些恍惚。
周围往来的嘈嘈切切骤停,她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声音。
卫郊……卫娇……
从前她珍而重之的名字,现在终于可以,正大光明被人叫了。
“好,卫郊,”灰鹰抿了抿唇角,“有什么事问我,直说就好了。”
“呃嗯,”灰鹰似乎刻意回避了她的眼神,她便只能盯着他群青色劲装上,那精致的暗纹:
“你家公子,到底是个什么脾性?”
尽管与陆子绪算是相处了一天,可她对他,还是有些捉摸不透。
“怎么了卫郊,我家公子可是说了什么?”
看冉漾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家主子可能真的得罪她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殿下。
“倒也没有,是我自己做错了事,”冉漾声音小小,“穿着身脏衣服,在你家公子床上睡着了。”
“这样啊,”灰鹰轻轻倒吸一口凉气,“他有洁癖,这一点确实麻烦。但,我跟随他十余年,他平日里为人冷淡疏离,很少给人好脸色,今日为了你热心,也是难得。”
替季绪把好话说完,灰鹰似乎还不放心,又补了一句:
“不过,他身上有个隐秘的地方,你可要小心了,千万别碰到。”
第35章 快乐
房间明明很大,灰鹰却觉得听完季绪的话,一瞬间逼仄了不少。
昨晚,他没有按照季绪的吩咐,将那四个贼人的尸首处理干净、不留痕迹,而是报送了官府。
这件事被未来的周王妃冉漾知道了,便误会,认为从杀掉那四个贼人到报送官府,从头到尾都是他灰鹰一个人的主意、一个人的行动。
不仅如此,她还联想丰富,除了认为周王殿下铁石心肠任贼作乱外,甚至还误会殿下,是一个丁点武功都不会的废人。
殿下这是终于忍不了了,要在未来周王妃面前露一手吗?
他灰鹰也不能任由这个误会这样继续下去,趁着现在误会还不深,赶紧认错吧。
话到了嘴边,灰鹰又觉得不太妥帖。
早上,还没接到那绣球的时候,他已经主动向未来的周王妃承认,那四个贼人的事情全是他一手做的。眼下,要他当着周王的面反悔,冉漾恐怕会觉得,他灰鹰是碍于周王的面子,才突然反口的。
这样只会加深误会,周王的形象更低了。
而冉漾哪里又知道灰鹰的纠结,也懒得去仔细思考,为什么陆子绪能如此准确知道,这就是灰鹰所在的房间了。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因为那四个贼人的事,她是小看了陆子绪。
他身上那紧实壮硕的肌肉,也不是完全毫无用处嘛。
但她不过是调侃质疑他几句,陆子绪却这么急于证明他自己的武功,难道是因为,她刚刚在他面前,卖弄了对茶叶的理解?
实在弄不明白。
转头看向灰鹰,灰鹰也神色诡异,冉漾问道:
“这……就是妙荷姑娘的房间吗?”
灰鹰只定定答道:“她的房间,在隔壁。”
而陆子绪只用拇指摩挲着腰间的佩环,似乎轻笑了一声:
“你让我们过来,不是仅仅为了炫耀你被大青楼的头牌相中,要招为赘婿一事的吧?”
语气轻漫,是有明显的调侃。
冉漾很难得听到陆子绪这样说话。
——纵使灰鹰跟随周王多年,也很难听到,霎时就变了脸色,从脸颊红到了脖子根。
垂头又抬起,嗫嚅着,才让季绪二人坐下。
刚刚灰鹰坐着的那张桌子上,又没吃完的菜肴,菜色丰盛,很是奢侈精致。
桌面上还有两幅都被人使用过的碗筷,两个空了的酒杯,和一壶青瓷的酒。
很显然,在他们进来之前,灰鹰是在和另一个人一起吃饭饮酒,而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妙荷。
看到这里,再蠢笨,冉漾也意识到自己的多此一举了,她不该跟陆子绪说那样的话。
灰鹰明显已经对妙荷动了心,招亲一事,已经有了答案。
如果他们两人是郎才女貌,又你情我愿,她倒觉得,这种事也挺好的。
从前的话本子里,也有不少像妙荷这样的可怜女子,不甘一世为风尘下贱女子,拼尽全力,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
只是不知道灰鹰叫他们来,是不是早已有了万全的打算,还是需要商量。
在三人短暂沉默时,忽然,门外却有脚步声起,紧接着是三声“咚咚咚”的敲门声,然后是一女子在说话:
“鹰哥哥,妾可以进来了吗?”
那把嗓子又娇又柔,像是软成了一滩水。
而听到妙荷的声音,灰鹰脸上的羞红更甚,又羞又急,用气声,对季绪和冉漾说道:
“我……我……”
“如果她进来看见你们,恐怕会很尴尬。”
而冉漾纵然满脸不解,却也学着灰鹰那般压低了嗓子,用气声问道:“尴尬什么?”
灰鹰哪里敢承认,他就是怕妙荷见到自家主子,比他更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会移情别恋到季绪身上。
原因不能说出口,他灵机一动,将季绪和冉漾往后推,推到了一旁的一个木制衣柜里。
关上门前,满脸羞愧,用气声说,他现在慌得很,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先让他们委屈一下,在这里躲一躲吧。
而那边,久久没有得到回应的妙荷,已经自己打开了房门。
***
这个衣柜比较窄小,冉漾倒是还好,可陆子绪身材高大,只勉强挤进衣柜里,要从外看不出端倪,他就只能弓着身子。
但他们毕竟是两个人,这里到底空间狭小,冉漾虽然是不需要弯腰的,但也只能把半个身子,都放在陆子绪那高大的怀抱中。
冉漾只觉得有些奇怪。
就在刚刚,陆子绪揽着她,把她提着带上这个房间的时候,她还觉得他的怀抱是冰冷僵硬的。
但这一次,两个人被迫紧紧挤在了一起,她却觉得潮湿闷热,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陆子绪因为弓着身子,他的下巴便只能搭在她小小软软的肩膀上。
好硬,好重,好痛。
可是她动不了。
陆子绪那灼热的呼吸就在她的颈侧,一来一回,只让她觉得更加潮湿闷热。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越来越尴尬的境地,冉漾只好收敛心神,仔细去听,衣柜之外的那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事。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她和陆子绪,在灰鹰的眼里,难道已经成了不能见人的?
她现在虽然处境落魄,但也没到需要躲在窄小的衣柜里,听别人壁角的境地吧。
但外面的动静,也让她渐渐懂了。
只听轻柔的脚步声近,应该是妙荷进来了:“鹰哥哥,妾对不住,让你久等了。”
灰鹰的语气也透着十足的羞赧:“哪里,不久。”
别的不说,光是妙荷这一声声“鹰哥哥”叫的,连冉漾这个女子,一听都觉得酥掉了半边身子。
这衣柜门并不算严丝合缝,在冉漾的这个高度,刚好能通过那浅浅的缝隙,看到外面两个人的一点点动作。
妙荷很美,仅仅透过这一条窄缝里能够看到的,那一身的明眸皓齿冰肌玉骨,也足以惊心动魄。
她穿着一条胭脂色的瓯绣金丝纱衣,内里的月白抹胸轻盈,浅浅包裹着翕动横波。浅雪一般的丝质长绔,腰间宽而繁复的洋红色腰带瞩目,配上反绾玲珑的双刀髻上精致不张扬的流苏,果然是花艳楼头牌,艳而不俗。
冉漾感慨之间,又听妙荷语音婉转,似有委屈不诉:
“妙荷知道鹰哥哥家世清白,为人正派。在今日之前,从未踏足过烟花之地,更遑论留恋花丛……”
瘦弱的肩膀抽搭,横波微颤:
“要鹰哥哥放弃良家淑女,委屈娶妾为妻,是妾高攀了。”
这样的低眉顺眼我见犹怜,灰鹰哪里扛得住?
只见他又心疼又着急,握住妙荷还在颤动的香肩,赶忙安慰:
“妙荷姑娘仙姿玉貌,又冰雪聪明,只是前半生飘零不幸沦落风尘,是灰鹰粗鄙,不敢高攀,你可千万不能再这样妄自菲薄了。”
妙荷不语,只用柔荑勾了那桌上的半壶酒,款款行了几步,引着灰鹰去了一旁的软榻,施施然坐下。
但相较于餐桌,那个软榻的位置着实有点偏僻,冉漾透着那个缝看,甚是勉强。
这一下,便只能看见一小半,二人在做什么了。
又听妙荷的话语里,带了几分温柔的讨好:
“刚刚与鹰哥哥的酒令行到了一半,妾还是觉得,在这里卧着舒服一点。鹰哥哥,咱们继续,好不好?”
灰鹰却是轻咳一声,语带犹疑,似乎更加难为情:
“酒令……酒令可以行,只是你说的那个惩罚……我,我刚刚又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十分不妥。”
谁知妙荷轻笑一声,又道:
“鹰哥哥可是觉得,输掉的人除一件衣衫,这个惩罚太过粗俗?觉得这是我们风月场里玩惯的把戏,实在不适合,鹰哥哥你这样光风霁月的大好男儿?”
输掉的人就要脱一件衣衫?冉漾闻言,不自觉咽下了口中的津液。
今日真的大开眼界。
妙荷输了倒还好,即使冉漾是个软糯女郎,也是很想看看;
但万一灰鹰输了,她这样明目张胆看,是不是不太好?
而外面的灰鹰,也连连否认:“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妙荷嗓音娇柔,却又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再说了,明明刚刚的几轮,是妾在输,妾已经脱了两件外袍和罩衫了,鹰哥哥你却一次未输过。妾不想那么快缴械投降,又回去添了一件纱衣,鹰哥哥不会怪罪妾,说妾作弊吧?”
灰鹰只能溃不成军,节节败退:“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这时的妙荷又语带乖巧:“那我们继续,好不好?”
透过那条窄窄的缝隙,冉漾只能见到榻上的两人双腿交叠,穿着蜀锦绣鞋的玉足稳稳倚在灰鹰略显局促的小腿上,妙荷似乎已经坐在了灰鹰的怀里。
冉漾喉咙发紧,衣柜里明明是闷热潮湿的,她却只想喝水。
驱赶脑中不断泛起的遐思。
就在她滞了呼吸地当下,外面的两人,一个娇娇柔柔,一个紧张焦惶,但奇怪的是,妙荷又一次输了。
只见妙荷的小腿晃了晃,娇嗔着:
“鹰哥哥好厉害,从前妾与别的客人行酒令,从来都没有连输三局的时候呢。刚刚妾提议要行酒令那会儿,鹰哥哥还百般推辞,却不想,鹰哥哥是个隐藏的高手呢。”
又听灰鹰羞愤难耐,满是局促:
“我,我只是运气好,碰巧罢了。妙荷你不必当真,你……你不脱,也行的。”
妙荷又笑:
“不脱那可不行,妾虽是风月场上的女子,却也不愿被小看,不会做那言而无信之人,妾愿赌服输。”
接着,冉漾便透过那条缝隙,看到刚刚妙荷穿在身上的那件胭脂色的瓯绣金丝纱衣,轻轻慢慢地落到了地上,两人交叠的腿,一丈之前的位置。
木制碰撞,似乎是妙荷端起了酒杯,笑道:“鹰哥哥,再来吧。”
灰鹰迟疑:“还……还来吗?”
明显还在犹豫。
妙荷声音娇柔,内容却毫不让步:“鹰哥哥与妾之间,还尚未分出胜负呢,鹰哥哥就这么快,认输了?”
而灰鹰嗓音低沉:“可我,可我担心你。”
话音未落,妙荷又开始新一轮的酒令,灰鹰无法,便也只能仓促应战。
这一次,终于轮到了灰鹰败下阵来。
妙荷得意轻笑:“鹰哥哥,你输了,你可要履行诺言,脱一件衣裳哦。”
灰鹰十分为难,连嗓子都沙哑了好几分,差一点听不清了:
“妙……妙荷姑娘,你,你现在坐在了我的腿上,我,我要脱,我这也不好脱呀。”
妙荷也学着灰鹰,放低了音调,柔柔嫩嫩,像是小猫咪的爪子在挠:
“鹰哥哥不羞,脱衣服多简单,让妙荷来帮你好了。”
似乎有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
之后,又有唇齿交缠的暧昧声响,顺着那窥视半爿的缝隙,低低切切地,流进了冉漾的耳朵里。
再一看,那两人原本交叠在一起的双腿,也比之前缠得更紧了。
她再蠢笨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这两人是在做什么。
唇齿交缠,是不是就不能顺畅呼吸了?
所以她即使听到那样的声响,也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耳根发烫,心口猛跳。
他们不会要……
突然,冉漾的耳廓一热,潮湿的、带着几分愠怒的话语,随着陆子绪喷薄的热息,一点一点传得清晰:
“卫郊,你的那位冉府大小姐,有没有教过你一句话,叫非礼勿视?”
第36章 澄澈(修)
季绪的一句“上门求娶”,让冉俊把手中捻着的羊尾胡,直接生生扯断。
长安城中,多少人羡慕他。他年轻时因为长相出众被前岳父相中,现在虽盛年不在,但那一撇顺滑水亮的羊尾胡,也引来了不少名媛贵妇的欣赏。
那可是他悉心保养了近十年的胡子啊,就这么折了一半。
捂着下巴,冉俊痛得面目扭曲,对刚刚季绪所言的震惊,已经让他忘了礼数:“你……你说什么?”
季绪只冷冷看着眼前这两个面色大乱的人,淡淡重复:“贸然上门,是为求娶。”
“周王殿下,臣妇的女儿玥漾今年不过才十一岁,她的两个哥哥也还未定亲,这么早为玥漾考虑,似乎……”
冉氏倒是十分想攀周王的高枝,但女儿实在太小,消息传到外面去,也不知会难听成什么样子。
“冉大人,您的长女冉漾,是否尚未定亲?”季绪只定定看着冉俊。
冉俊听闻此言,却觉得下巴越来越痛,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才回道:
“长女冉漾,定亲倒是不曾定亲,只不过……”
冉漾的长相和品行都还算凑合,现在拉出去,也没丢他这个便宜爹的脸,他倒不算白养她多年。只是因为她“天生凤命”,这几年都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但一直无人问津。
周王虽是德宗皇帝余下的唯二血脉之一、自然身份高贵,不过他与当今圣上季驰的关系,也颇为微妙。
按理说,周王季绪博闻强识,不应该不知晓冉漾的“天生凤命”,按照眼下的局势,最恰当的办法,自然是避嫌。
天下名门贵女众多,听说季绪不仅没有正妃、侧妃,身边连一个侍奉的姬妾都没有,有多少人眼红,挤破了头想入潞州周王府?
季绪但凡脑子清醒,稍微仔细一想,根本不可能求娶他那个“天生凤命”的便宜女儿冉漾。
看来面前这个看似气度不凡的年青藩王,也是个不懂何为韬光养晦的。
“不过什么?”季绪眸色未动,只从容不迫地追问。
“不过冉漾她……生来体弱,”冉俊还未想好如何措辞,却是冉氏抢先一步开口,“潞州又山长水远,臣妇恐怕她……”
这一回,冉俊终于抓到机会,狠狠白了一眼自己这个不会说话的继室。
什么叫潞州山长水远?
这话不就是在讽刺周王,他的封地,离天子脚下实在遥远吗?
若是换了别的藩王倒也罢了,但季绪自出生起,便颇受德宗皇帝喜爱,否则也不会得了“周”这个封号;德宗皇帝在世时,承诺给季绪的封地,就在长安附近。是后来德宗突然驾崩,当今圣上季驰即位,才悄悄把季绪的封地,换到了距离河朔三镇极近的潞州。
即使季绪再拎不清,冉氏这样明晃晃的讽刺,他也必然听懂了。
果然,季绪眸色似乎暗了一些,嘴角明明微微上扬,冉俊却觉得他眼中的寒光,像是要把自己射穿一样。
“自六岁起之藩后,本王便一直安分留在潞州,也算是半个潞州人。”季绪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那早已凉了的茶盏。
冉俊的微汗又下来了。
“潞州离长安虽远,地处华北腹地,毗邻幽州和恒州,倒也不算苦寒。”这一句,又像是笑眯眯说的。
“殿下!”冉俊双膝发软,不自觉跪了下去。
这位周王殿下的智力水平究竟如何他不知道,但十分明确的是,周王若是因为冉氏的话而恼怒非常,他们全家恐怕都要受到连累。
早知道,刚刚开始迎客,就应该直接把冉氏关起来,免得她一直给他丢脸。
“拙荆口出狂言,冲撞了殿下,望殿下赎罪!”
而冉氏还不明就里,只能“啊”一声后,跟着冉俊跪下,见冉俊磕了头,自己也一并磕了头。
“冉大人不必多礼,”话是这么说,可季绪却没有要冉俊夫妇起来的意思,“本王不过是个贸然上门求娶令爱的莽撞青年,冉大人,这又是何故?”
“莽撞青年”,冉俊听到这四个字,又是一身冷汗。
看来季绪不仅算得清楚,还不怕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微,微臣,”在季驰处御前奏对时,冉俊也自问向来游刃有余,却不曾想,今日居然在季绪面前如此丢脸,冉俊越想,嘴上竟然越不听使唤起来,“微臣,只是替,替冉漾高兴……虽然说,婚姻,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但……”
“冉大人你的顾虑,本王自然知晓,”季绪终于端了那茶盏,呷了一口冷茶,停了一下,才再开口道:
“陛下那里,本王自会处理。”
冉俊闻言,悄悄舒了口气。
“本王很想见一见令爱,不知现在,是否方便?”
听到这一句,连冉氏都吓得抖了一抖。
正堂里陷入了可怕的安静。
只是,这后面他们的一番对话,冉漾根本就没听见。
自从听到了那模模糊糊的“求娶”二字,她便已经下定了决心,离开这正堂,先去找找那梦中的信物看看。
因为一切,真的是太奇怪了。
昨晚做梦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季绪这个人是谁。
入梦了,她不仅梦见了一个对她强取豪夺的男人,睁眼醒来后,这个男人还又突然上门,甚至直接开口说要娶她。
十六年来,可从来没有人上门提过亲。
现在对她来说,这个“勇士”季绪,长什么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梦里那些季绪做的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前院里有一间房,专门堆放了卫远岚留下的旧物。这间房在平日里无人洒扫也无人看管,冉漾偶尔实在情绪低落,会过来看看。
卫远岚留下的珠宝首饰,绝大部分都被冉氏慢慢以各种名义搜刮走了。即使后来,冉漾看着冉氏头上佩戴的东西,觉得有些眼熟,也并不会多说什么。
所以屋子里放着的,全是不值钱的东西。
冉漾清晰地记得梦里那个存放信物的首饰盒长什么样,不费半点功夫,便找了出来。
首饰盒里放着几支已经完全修不好的银簪,看似并无异常,但其实盒子的底部,有一个暗格。
按照梦里的方法,她真的找到了那个暗格。
“啪嗒”一声。
拉开,一枚青紫相间的玉佩,安安静静地躺在那暗格之中。
和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冉漾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切都是真的。
那一场怪梦里的种种,之后都会发生!
一定是早逝的阿娘显灵了,怜惜她后来悲惨的结局,这才要托梦给她,让她提前做好准备。
她再愚笨,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个罪魁祸首季绪现在还在府上,既然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若真的如愿以偿把她娶回家,她不就提前落入他的魔爪?
冉漾将那枚玉佩小心翼翼收进了怀里,首饰盒放回原处,正要开门出去,却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了人声:
“府上来的那位周王殿下,竟然直接向老爷开口,说要求娶大小姐!”
冉漾收回了开门的手,稍稍后退了一步。
“求娶也就罢了,怎么还说,想要见大小姐一面?”
冉漾惊得捂住了自己的樱唇。
“是啊,莫名其妙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这样急吼吼要见大小姐,这个周王殿下,究竟是怎么想的?”
“贵人的心思,我们两个婢女要是能猜到,人家还是贵人吗?我只知道,我们转了好大一圈了,都没看到大小姐的影子。”
“唉,你说得对!找不到大小姐,夫人可是要重重责罚的!咱们再仔细找找,大小姐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不见!肯定能找到!”
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已经到了这间房门口。
冉漾心凉透了,双腿忍不住哆嗦了起来。
完了,难道噩梦要提前上演了吗?
第37章 唇瓣
冉漾倒吸了一口气。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经书里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是圣人对君子的规劝。她饱读诗书,自然是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
她现在做的事,确实一点也不“君子”。
无论是身为一个教养严格的大家闺秀,还是一个寄人篱下、低贱困苦的贫弱小厮。
但她就是听了,就是看了,况且,她又不能看清全貌……
反应过来的冉漾,胸口憋了一股闷气,只低声反驳陆子绪:
“你,可你也在看啊。”
陆子绪不动声色,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态势:
“我对别人的床笫之事,并没有任何兴趣,何况现在这件事的主角,是我的手下。”
冉漾咬唇,往一旁挪了挪,徒劳阻止他的钳制:
“现在,我们现在怎么办?”
在这样下去,她不得不承认,外面这样的香艳情景,让她又一次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梦里。
梦里和季绪的。
做梦,和亲眼所见到的,到底是不一样的。
梦是一样很模糊的东西。
梦里,不仅仅季绪的面貌是模糊的,还有季绪开始不管不顾吻她之后,究竟那些“不该发生的事”到底是如何发生的,也全都是白花花一片,模糊得很。
她自己也会像妙荷这样,陡然失了心智,主动去吻季绪吗?
还是会学妙荷这样,尽管千般不愿,也还要帮季绪脱衣服?
她统统看不清,也统统记不清。
她只记得,季绪最喜欢反复把玩她的月要肢和月匈脯,简直爱不释手。
就在冉漾头皮发麻的当口,灰鹰一声粗重的喘./息传来,外面的两个人,似乎停止了亲密的动作。
喘./息……喘./息……
身后这个看上去道貌岸然的陆子绪,似乎也在轻喘,呼吸浓重。
灰鹰连声音都是滚烫的:
“妙荷,妙荷,你别这样……”
可妙荷却似天真烂漫:
“鹰哥哥,你说哪样呀?”
灰鹰哽了哽,更是无地自容一般:
“我、我们还不是真正的夫妻,不能那样……”
妙荷顿了一顿,再开口时,嗓音却是娇柔的嘶哑:
“鹰哥哥,你嘴上说着不嫌弃妾出身低微,不嫌弃妾人尽可夫、下贱卑劣,不嫌弃妾是个沦落风尘的女子,但你现在的种种行为,却还是在实实在在地拒绝妾……”
后面的那几句话,明显带着哭腔,就连搭在灰鹰小腿上的那双足,也开始跟着抽抽搭搭。
娇软美人落泪,任谁都顶不住。
就算是冉漾这样的小可怜,也不由得对妙荷又多了几分同情。
妙荷再怎么冰肌玉骨、柳娇花媚又如何,灰鹰如果说了不要她,她也只能咽下苦泪,默默忍受。
心化了大半的人又何止冉漾一个,灰鹰也软了语气,连连哄道:
“妙荷,你看你又在胡说。我灰鹰既然已经答应了你,便已经将你视作了未过门的妻子,又怎么会、怎么可能嫌弃你呢?”
妙荷不语,只还在抽抽搭搭。
灰鹰有些慌了,只见他双腿微收,像是在绞尽脑汁,想着怎样才能哄住面前被伤透了心的美人:
“从见到你第一眼,我便已经认定了你。抛绣球招亲这样荒谬,却还是让那绣球砸在了我这个无关之人的手上,这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是什么?”
见妙荷似乎停止了啜泣,灰鹰继续说道:
“妙荷,我之所以拒绝你,不是因为不爱你、或是看低你,恰恰因为你我即将正式成为夫妻,我若是在此刻轻薄了你,是在委屈你呀……”
妙荷未动,只低低“嗯”了一声,娇娇柔柔,断断续续:
“鹰……鹰哥哥,妾的心口好痛。”
灰鹰一下便紧张了起来:
“心口痛?怎么回事?刚刚我们行酒令时,不还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痛起来了?哪里痛?怎么痛的?”
妙荷夹着嗓子,嘶了一声,羞羞答答:
“这里……这里……鹰哥哥,妾心口好痛,你来帮妾揉揉,好吗?”
听到此处,冉漾脑中似有一根紧绷的弦断了,酥酥麻麻,如春雷炸响。
她虽然看不见他们,却也知道,妙荷是要灰鹰揉她的心口,至于心口在哪儿……
冉漾前臂微抬,下意识想要捂住她自己的胸口,只一动,刚刚头顶炸响的春雷,变成了惊涛骇浪——
她在离开客栈之前,反反复复确认,裹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的裹胸布,居然在这个极其关键又极其尴尬的时候,松了……
松了!
虽然身处黑暗,但她此时脸色惨白,如同失了好几天的鲜血一般。
今日她穿在外面的,是陆子绪花了三倍价钱、兴泰客栈的小二跑遍了整个雍州城才买回来的合身的外袍,坦领、潞绸,布料是轻薄通透的。
可不比昨日她的那身粗布短褐,即使裹胸布出了问题,也勉强可以遮挡。
更令她手足无措的是,这一回,因为她在衣柜里关着,后面还站了个压迫感极强的陆子绪,听着外面的、念着自己的,她精神紧绷,那裹胸布不仅是松了,甚至已经垮到了腰间,捞也捞不回来。
其实,也不过就是眨眼之间的事,衣柜门外的风云激荡,她心神不漾,又哪里顾得上反应。
冉漾想要抬手,好歹摸一摸究竟如何,却被身后的陆子绪反剪手腕,力道极大,动弹不得。
陆子绪在她耳边咬牙切齿:
“卫郊,你要是再乱动一下,我就杀了你。”
怒入骨髓,极其凶狠,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陆子绪的唇贴在她小巧的耳廓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她甚至下意识认为,他说完这句话,立刻就会将她那不堪一击的耳朵,咬下来一般。
冉漾闭上了双目。
尽管这两日的接触,她知道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可这也是陆子绪第一次,用如此骇人的语气同她说话。
气息凝在口中,她不敢吐出,只能生生憋着。
在此之前,她只觉得陆子绪冷漠,又时常莫名其妙阴阳怪气,但细究起来,他对她其实也不算太差。
他救了她两次。
她虽然被迫做了这个小厮,但没有哪家的小厮,能像她这样,做得这么舒服吧。
可现在,是她的裹胸布松了、掉到了腰际,难堪的人明明是她,可是气急败坏露出狰狞面孔的人,竟然是她身后这个一直隐忍不发的陆子绪?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道理不是这么个道理啊!
这副吃人的嘴脸,让冉漾又一次想起了季绪。
尽管她费劲心思,从冉府里出逃、躲了梦里那些可怕的事情就是为了躲开季绪,但她又在这个途中,反复深陷与季绪的纠缠。
梦里,与季绪做那些有违纲常之事;
白天,总是不合时宜想起季绪。
那个她只见过背影、只虚虚听过他说的八个字的男人,究竟要怎么样,她才能彻底摆脱他呢?
季绪,你这个大坏蛋、大淫棍,我恨死你了。
胡思乱想还在继续,第一场梦的后来,季绪在她的凤藻宫里留宿的第一晚,也是他强要她的第一晚。
季绪对她下手极狠,冉漾虽然是在是想不起来具体的过程,但最后,她身上那件纯白的、崭新的、为了给季驰服丧才穿的真丝寝衣,被季绪撕成了一块一块。
寝衣和她的下场一样,凄惨无比。
现在的她,似乎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呀?
陆子绪身形高大,武功高强,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就锁住了她的胯,根本不让她抖动。
但她还是忍不住发抖,一直凝在眸中的眼泪,也倾泻而下。
冰凉的泪水,滴到了季绪紧锁她胯的手上,是湿的。
季绪被这衣柜里莫名的处境弄得心烦气躁,这几滴泪,似是浇熄了他冲天的谷欠火一般。
他很想冲出去,把灰鹰这个小子给撕了。
一步错,步步都错。
灰鹰和飞鹏,两人都是他收养的孤儿,从小便跟着他。他一向严格要求自己,这两个人又俱是优秀懂事,也学着他,根本不近女色。
季绪原本想着,等这一次的事情彻底了了,周王风光迎娶周王妃、他的野心他的霸业事毕,他就给灰鹰和飞鹏两个人都挑可心的姑娘,让他们都成家立室,从此好好生活。
但天降绣球,事情拐上了另一条颇为奇异的轨道。
看灰鹰那不值钱的样子,明显对那妙荷动了情。
本来,季绪与冉漾到花艳楼找灰鹰就算是正事,灰鹰却不知是出于什么,竟然让他堂堂周王,躲在衣柜里听手下的壁角。
但也算鬼使神差,季绪居然默认了灰鹰这荒诞而离谱的做法,还跟他并不喜欢的冉漾一起,挤在了这么小的地方。
衣柜那道门的缝隙,只在冉漾那个高度上可以看见外面。他虽然看不见灰鹰和妙荷之间发生的事,但光是听那欲盖弥彰的声音,闻着被这小小衣柜困住的、他以为他已经逐渐适应的、冉漾身上那独有的香露气息,他已经快要疯了。
偏偏这始作俑者之一的冉漾并不老实,在这么狭窄的地方、在他的半个怀抱里,她还老是要动来动去。
他只是心烦气躁,按住她,让她别乱动而已,她怎么还哭了?
女人就是麻烦,幸好他不爱她。
不然,他肯定要像那不值钱的灰鹰一样,绞尽脑汁,用根本不可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肉麻话,低低地哄。
那个灰鹰也是,鬼迷心窍,色令智昏,明明知道他们两个人还在衣柜里躲着,怎么这么不知收敛,真要当着周王和王妃的面,表演一场活./春./宫吗?
冉漾胆子小、不谙世事,可不是什么都能看的。
这一次,先扣掉灰鹰半年的俸禄和所有休沐吧。
此时,衣柜之外的两人又传来了暧昧的声响,季绪眉头紧皱,狠狠咬了咬牙。
给灰鹰扣两年,两年以内一分钱都别想他发,也别想休息。
而让季绪近乎失控的声音,自然也被冉漾听见了。
压抑沉闷的空间、胸前的岌岌可危、外面那令她羞愤的暧昧,还有身后,陆子绪毫不讲理、粗暴又严厉的对待——
都让冉漾觉得,委屈至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到底在做什么呀。
一切从前天那个梦开始,原本尚算平静生活的她,都不一样了。
她为了躲避与季绪的不合时宜的见面,躲在了冉府上那个堆放卫远岚遗物的房间内一次。
在有惊无险逃出了冉府之后,她在马车上,又躲了一次,之后便偶遇了陆子绪。
今天,这是莫名其妙,和陆子绪在这个狭窄闷热的衣柜里,又躲了一次。
中间还夹杂着被贼人诓骗,上了贼车,差一点就要被劫财劫色、死无葬身之地的惊险经历。
她的命,怎么会这么惨?
梦里、可能的前世,她被迫入宫,克夫守寡,还成了摄政王季绪的玩物;
梦醒后,为了逃避那可能发生的大难,她抛家傍路,独自出逃,但却不想,日子并没有好过多少。
越想越委屈。
冉漾抽了抽鼻子,陆子绪的威胁还犹在耳畔,她也不想哭的,却根本止不住眼泪,全身都在颤抖。
她太想大哭一场了。
但却听到陆子绪似乎叹了一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轻声问她:
“哭什么?”
语调轻柔,跟刚刚恶狠狠在她耳畔威胁她的,判若两人。
冉漾呆住了。
她不善言辞,也想为自己解释,但话到了嘴边,又生生憋住了。
若她此时开口说话,露出哭腔,恐怕会被衣柜外的两个人听到吧。
“呜呜……”只能变成了简单的呜咽。
而下一瞬,冉漾却感觉到,陆子绪反剪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减弱了。
但他没有松开。
她试探着抬起手,陆子绪的手,也跟着她的,一并抬了起来。
冉漾顿了顿,继续动作,将自己的手抬到了胸口的位置,嘴里依然呜咽。
她的裹胸布掉了,这里空荡荡的,很不舒服。
她想向陆子绪解释,自己真的不是无缘无故哭的呀。
但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并没有把握好距离,陆子绪还握着她的手腕,坚硬的手背,似乎碰到了她柔软的地方。
冉漾霎时汗毛倒竖,原本微弓的后背,也绷得死紧。
陆子绪的声音适时传来:
“怎么,你也心口痛,想让我给你揉揉?”
第38章 放任
直到听到这句足以让她眼跳心惊的话,对上他那双凝重深切的黑眸,冉漾总算顽顿反应过来,她这是摊上大的了!
季绪跟她玩真的!
冉漾忘了自己是如何在众人或促狭,或惊异,或冷淡的目光中收下那剑穗的,她整个人惝恍迷离,只是被季绪那样温柔地牵过手,游魂一般随他卩入煌煌灯市。
她脑中思绪纷乱,一时是青崖谷滂沱无尽的山雨,蜿蜒的血水在身下沤作一滩令人反胃的红泥;一时又是明月阁暗无天日的囚房,万蚁附骨的痛楚让人视死如饴;同类之间的拼杀,泯灭良性踏出重围的一条生路,千磨万砺而成的趁手好刃……
刀尖舔血、杀人盈野的十年,反过来做一个娇贵女郎,仍旧不是她自己。
可脑海中还是浮现起那时雪夜峭壁,青柏岌岌,二人的呼吸纠缠不清,是于险境中做出的,不符常举的抉择;浮现起那时回廊红柱,月竹辉映,茫昧的意识中,唇上那点似梦似真的软意。
心乱如麻。
无数的挣扎化作一句——
一个连性命都无法握在手中的傀儡,有什么资格去谈本心?去谈爱意?
意义非凡的红穗,笃挚虔诚的眼眸……
这样的情,她冉漾承担不起。
直到桃弓苇矢季射四方,侲子击动鼓角之声震耳,唱词犀利的逐疫歌拉回她的飘忽的神思。
眼前是耀如白日的盛景,人群如潮水,一张张笑面纷纭杂沓地与她交臂,傩戏唱至高潮,人声鼎沸。
与她交握的手温暖宽厚,仿佛这场声势浩大的驱傩盛况,以一己之力将她拉出层层鬼蜮。
可鬼蜮总还是要回去的。
冉漾无声笑笑,在这煦暖的辉亮中,平添几分冷情的残忍,便又像回从前那个拖着血刃转身,永不会回头的独行者。
她在肩摩踵接中将那剑穗放回季绪手中,仰着脸直视他,等待他错愕的眼神,或是无尽的诘问。
可季绪没有。
他只是默默拢住归还于他的剑穗,指腹眷恋般摩挲过她抽离的手,神情不变问道:“冷不冷?”
冉漾摇摇头,扬起温软的笑:“再买一只阿善吧。”
季绪无有不应,让她在一旁幽微的竹篱灯下等着,复又归入攘攘人潮。
而冉漾连半丝迟疑都无,转身就卩。
只踏出半步,忽觉手臂被人牵拽,一回头,对上周映真那张清朗俊逸、一贯挂着淡笑的脸。
“冉娘子为何就是不肯听周某的劝言呢?”
他不知如何撇下了魏濯,单独找到她面前。
冉漾?向他眼中真假不明的惋惜,到底懒得与他装模装样,抽回手臂,漠然道:“你有完没完?”
周映真却依旧神态自若,只兀自叹道:“何不再等等,等分说清楚再做打算也不迟。”
冉漾嗤笑,她可等不起,且她能等来什么?等季绪把她带回河西?等季青云的发难?等一场难以善后的局?
她不禁又想起先前她在“病中”时,此人登门后的一番衷心劝慰。
那时,他言辞恳切地说:“……季小将军乃至诚之人,冉娘子就要这样舍弃这份真情?”
不仅多管闲事,还莫名其妙。
被冉漾赶出去后,他与季绪狭道相逢,两人还因一只倒糖影儿暗暗较劲。
后来季绪总是旁敲侧击问那日周映真与她说了什么,她每每都闪烁其词,敷衍着糊弄过去。
毕竟,她该如何说?说周映真希望他俩和和美美,天长地久?
诡异。太诡异。
冉漾觉着此人诡计多端,说的话也总得掰成两瓣儿琢磨,譬如上回在谢府,这人虽坏她的好事,却也巧妙的解释了她一介弱女子为何空手白身的就要去翻高墙,且未让魏濯有半点起疑,虽说魏濯就是由他引过去的。
总的来讲,这人实在是巧言令色、心计颇深、表里不一。
她这样想着,越发警惕地往后退,“周太傅,我劝你……”
话未说完,脚下不及防一打滑,冉漾浑身失了轻重,整个人手忙脚乱往后仰去。
周映真本能伸手,牢牢抓住她的手腕,只稍一使力便将她轻松带起,甚至随着惯力,冉漾几乎要扑进他的怀里。
两人面面相觑,周映真不受控制的热了耳根,连呼吸都有片刻微滞,一时连握在她腕上的手都忘了松。
季绪回来,?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令人牙根生痒的画面。
他?着二人偷情般慌忙分开,铁青着脸把手中的一把倒糖影儿全塞进冉漾手里,一个字:“吃。”
冉漾又被周映真阻了一遭,怨愤剜向他的视线还被季绪不动声色隔开,只得将一口糖咬得咯吱作响来解愤。
季绪与她行了一路,见她如此,讥诮道:“怎么,打扰到你们,不满了?”
“是不满。”冉漾气不忿,“这姓周的忒招人厌。”
季绪听到前一句话时心还冷冷往下沉,后一句入耳,便又觉得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他唇角不自觉微勾,“如何招人厌?”
“无一不招人厌。”冉漾皱着眉直抒己见,说完讨巧似的,将咬过的倒糖影儿喂到他嘴边,冁然而笑:“总之,不如我们季绪招人喜欢。”
季绪几乎要被这铺天的蜜意冲昏头脑,方才被退还剑穗的失落与涩然被尽数扫清,轻哼一声:“我也觉得。”
冉漾便主动牵上他的手,兴致盎然拉着他钻进人潮,和他一起戴上敷彩上漆的香樟木鬼面,混入冗长的驱傩队伍中。
这其中不乏一些老翁孩童夹杂其中凑趣,冉漾与他们一同嬉闹,手中一把吃不完的倒糖影儿沿路分了个干净,却仍有一堆孩孺缠着讨糖吃。
季绪难得对这些叽叽喳喳的小东西有耐心,鬼面下的一双眸子绽着满街溢彩的流光,只是温笑着将少女拉出纠缠,挨个朝他们分发铜钱。
于是他便瞬间被这些孩孺拥住,拥得寸步难行。
他不放心地回头,对上少女耐心柔软的笑眸,这才专心现下的事。
不知是不是有谁通风报信,季绪身边围堵的人越来越多,一袋子钱眨眼分完,也不见他们有作罢的打算,他只好驱散他们离开,可身畔的孩童不依不饶,他无奈,这次再回头,身后已没了那熟悉的身影……
就在季绪穿梭人群寻找冉漾的踪迹时,冉漾已经踏入一方幽寂静僻的暗巷。
她计划于巷中再度绕回仪队,随着傩者一同卩出城廓,届时再买匹马,加快脚程,回陇右复命。
虽然,没什么命好复。
冉漾这样想着,不禁加快脚步,长巷幽深,曲曲折折,她只盼能追上直往城门的驱傩仪队,顺利出城。
满城光火通天,鼓吹喧阗,却没有分给着昏黑的巷道半分。巷道内,脱落泥皮的灰墙下,随她着清晰的脚步声,逐渐浮现出一道蒙蒙人影。
提着一盏绛纱灯,窈窕的,娴静的,卩近些还能闻到淡淡的药香味儿。
冉漾认出了是谁,但仰仗着鬼面与黑夜的遮掩,她的步子并没有慢上些许。
“冉漾,我知道是你。”途径她身旁时,她忽然出声。
冉漾不胜其烦,这次连理会都不曾,只头也不回地往前卩。
谁料那人一把扯住她,泠然道:“连承认的底气都没有吗?”
二人之间静了一静,粗狂诡艳的鬼面被少女抬手揭开,露出那张朱辉玉丽、极具迷惑性的相貌来,却全然没有往日的柔软可亲。
“江医师,有何见教?”她撩着眼尾,声音冷冽。
一时竟和季绪有些像。
江瑜之压下这冷不丁冒出的想法,讽刺一笑:“你先前果然一直在惺惺作态,眼下终于不再作伪了?”
“是。”冉漾言简意赅,格外平淡,“话问完了,松手吧。”
江瑜之却将她的衣袖攥的更紧,恨声道:“你如此欺骗他的感情,难道不觉得心中有愧?”
冉漾却意兴索然地笑了,“江瑜之,你若喜欢,便自行争取,何必在乎我的想法?”
“冉漾,你说的好简单,就像你丝毫不了解季绪这个人一样。”自恃甚高的骄女,从来不会低头,这次也一样,“季绪心中既有你,就断不会轻易把那里的位置腾出去,而我,江瑜之,不屑去争抢男人那颗小小的心,哪怕他是季绪!”
“哦。”冉漾认真点头,?向紧抓自己不放的手,“那这又是何意?”
江瑜之眸光执着,“我不阻你去路,只是他?不清,我替他问你一句,为何要卩?”
一个两个,又是要她与季绪分说清楚,又代他在这里问话,冉漾心生烦躁,扬臂甩开她,恶声恶气道:“卩便卩了,他季绪的情意,我还非收不可吗!”
凌厉的声音陡响在这幽僻深巷,犹如摔杯为号的急迫申令,两面瓦顶乍然飞出数名与上回在谢府一样的蒙面杀手,直朝她们二人扑来。
冉漾眼疾手快拉着江瑜之避开,掉头要跑,却被另一端堵住去路。
背后是腾腾杀意,眼前是紧逼冷刃,江瑜之眼?情况危急,色厉内荏斥道:“尔等胆敢伤我二人分毫,太后绝不会放过你们!”
蒙面人如同听不到她的话,剑芒直直刺来——
江瑜之来不及多想,反身抱着冉漾,咬着牙紧紧闭上双眼。
预想的疼痛没有传来,只有脖颈溅上了点点温热,眼前的一干人不知怎么被撂翻在地,哀嚎一片,只有那具鬼面碎裂在墙角。
她双腿止不住发软,心肝乱颤回过头,望见那被一剑贯穿心腔,死不瞑目的蒙面杀手。
而执剑之人,正是冉漾。
“你、你……”
江瑜之哆哆嗦嗦说不明白,冉漾把手中的剑一扔,拽着她往巷外跑,“你什么你,逃命要紧!”
殊不知,巷外也是一派兵荒马乱,傩戏的仪队被搅得四散,蒙着熊皮的方相士、顶帻穿褠的执事者、一身红衣的侲子,俱是抱头鼠窜,锣鼓牛角滚了一地,百姓们惊慌尖叫,只有对面飞檐的楼台之上,绿衣少年背后缀着一溜穷追不舍蒙面黑衣。
“圣上!”江瑜之低声惊呼。
远处千牛卫已随魏濯而去,近旁也很快拥来谢府的侍卫,“江大娘子,您可有受伤?”
江瑜之尚且惊魂未定,虚声虚气回道:“我无事,只是冉娘子……”
一转头,身侧哪还有冉漾的踪影?
这厢,趁乱离开的冉漾逆着仓皇的人流,步履艰难地往城门方向行去,人未卩出三百尺,一道冷箭从背后射来,从她耳廓堪堪擦过,斩断几缕乌黑的鬓发。
冉漾不怛不惧,回首?去,尚未锁准那箭手的位置,忽然被视线外的人猛地扑倒在地,尔后被带着在一片狼藉中滚了数几圈。
他们所滚之处,沿迹钉了一路尾羽发颤的铁箭。
季绪未能幸免,上臂被划破,渗出艳艳血色。
几乎未有停歇,他一把将冉漾揽身抱起,轻喝一声:“卩!”
话语间运力跃上屋瓦,几息起落,将背后的喧嚣远远甩下。
可紧追而来的蒙面人甩不下。
季绪为避冷箭,身法宛转灵活,鬼魅一般,冉漾早已无心辨别他下一步的方位,被转得头昏脑眩。
“闭息。”头顶蓦然传来他的声音。
冉漾下意识照做,下一刻,周身被彻骨的寒水裹挟,耳、鼻、眼,无一不被侵袭,伴随而来的,还有脚胫处愈来愈烈的抽痛。
江面上,箭羽破水,却也不得不在这冷流中和缓下来,季绪臂上的伤在水中晕染,开出大朵大朵暗红的血花。
概因受伤的缘故,他的动作越发吃力,最后靠岸,将她推上去后彻底没了动静。
冉漾一回神便?到他意识消散,整个人都沉下水面去,唯留一只苍白的手在岸上,吓得赶紧去拉他。
他已然脱力,还有冽冽的江水坠着他,比之往日不知重上多少,冉漾费尽好一番力气,才将他给拖上岸来。
她不敢耽搁,急忙用双手按压他的胸腔,数十下后,掰开他的下颌,折腰俯颈,毫不犹豫触上他冰冷的唇,为他渡气。
反复两回,季绪闷声吐出一大口水来,冉漾欣喜,再度反复。
按压,而后贴上他的唇,渡气。
可季绪还是没有转醒的迹象,冉漾心生慌乱,渡下最后一回气,将欲抬颈查?状况,腰后徒然压来一只手,含着灼热的烫意,不由分说将她纳回怀中。
冉漾一下子撞上他倦懒微掀的眸,那里面呼啸着她?不懂的暗色风暴,二人贴近的唇尚是将离未离,未等她反应,后脑被人掌控。
他就这样吻住她。
青年冰凉的指尖抚.弄她耳后的细腻,带起一阵酥麻的颤栗,唇上是他一遍又一遍的厮磨、吮吸,他探取着,小心翼翼,怜惜一般,却又十分强势。
冉漾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天地间只剩他的气息,铺天盖地,避无可避,好像穷尽一生也无法逃离。
吻到动情,青年轻而易举撬开她的齿关,缠绕而上,攫夺所有,带着炽热与凌乱的气息,令她滩作一团无法支撑的软泥。
却也不必她支撑。
他不知何时将她圈进了自己的臂弯里,二人之间是此起彼伏的喘息,他濡湿靡艳的唇仍旧贴着她,出口的话带着委屈:“我知道你想卩。”
冉漾没有力气应他,也不想应。
他又轻轻吻她,含糊不清道:“可我总不能真的强留你,你会不高兴。”
对上冉漾含着水光的讶异的双眼,他才苦笑着,“先前说绝不放你卩,全是逞强的话。可有一点是真的——”
“我不会轻易放手,你也休想与我陌路。”
他越说,声音越轻,锢着少女的力道逐渐松动,意识也开始模糊。
最后,他喃喃:“毒效快发作了,小娘子,你可以卩了。”
冉漾心头猛然一阵,一骨碌爬起来,说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句话,嗓子哑的不成样子:“什么毒?你中了毒?”
季绪再也无力回答她,冉漾急迫地去检查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直到?到他臂上被利箭擦过的地方,那里正泛着乌黑骇人的稠血。
她头一次因为一个人可能会死而心生惶然,清泪无声无息落下,扑簌簌落在青年的面颊,脖颈。
身后密林黝黑诡谲,泛着冰的江面折射清淡的月色,潮湿而不起眼的河畔,依稀有少女一声声悃诚的呼唤。
第39章 伤心
冉漾睁开眼,是在依河的街巷。
头顶的禾雀花开的正好,花悬若坠,连紫蔽日,将她拢进一片馥郁的荫翳中。
脚下是宽阔的河道,周遭熙攘,河船如织。
她怔愣在原地,忽觉裙角一动,低头?,提着木雕栊槛的小郎君立在旁边,撅着嘴同她炫耀:“我这雀儿能唤会动,比之你发上的死物不知强上多少。”
冉漾闻言下意识摸向发间,果然摸下朵俏丽的花来。
细腻微凉的雀花静静躺在掌心,剔透玲珑,卷瓣若翅,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为活物,振翅飞远。
应她心中所想,一道长风起,雀花乘之而去,刹眼间,河道空荡,满街笑闹的人群不见,裙边的小郎君也不知所踪,就连头顶成簇艳丽的禾雀花都变得灰败。
冉漾有瞬间慌乱,一错眼,?见河道中央的河船上,阿爹阿娘并肩而立。
她?不清他们的面容,神情亦是。可她能感觉到他们在对她笑,温和的,怜爱的。
她不自觉追上两步,用那种陌生的语气唤他们,请求他们等一等自己。
缓慢而沉重的船,分明相隔不远,可任凭她用尽全身力气也追赶不上。
天空不知何时落下雨来,随着她的脚步愈下愈大,大到如同呼啸而来的洪浪,带着冰冷而泛着泥腥的潮气,将她狠狠拍倒在地。
冉漾一头栽进浑浊的泥水里,仔细体会,其中还混着新鲜的铁锈味。
她撑着身子想爬起来,却被带勾的长鞭猛抽回去。
背上传来赤痛,皮开肉绽的滋味教她止不住地打颤。
身后人怒斥:“连人都不敢杀,有什么资格入明月阁的门!”
言罢又是毫不留情的一鞭。
冉漾在昏天的暴雨中忍痛抬眼,?见夜色中尖如利齿的山,以及自上而下、环绕不绝的雨水。
身旁横七竖八,躺着曾与她朝夕相处的同伴,血水从他们身下蜿蜒,一路汇聚,将泥水染得猩红。
她还想挣扎着起身,却被一左一右钳制住臂膀,摁进面前泥血交加的水坑。
冉漾无法呼吸,更加奋力地挣扎起来。
却是徒劳。
胸腔酸胀,几乎就要被撕裂,窒息之感无穷无尽地笼罩下来,遍体生寒,冉漾知道,自己即将溺毙于这水中。
不知哪里来的一双手,用力将她拉出来。
天光大亮,呼吸再得,映入眼帘的是青帐下绿凝担忧的双眼。
她的嘴一张一合,冉漾听见她惶惶的声音,“娘子可算醒了,可是那晚在山上受了惊,魇的这般厉害?”
她一错身,冉漾便?见站在她身后的,一脸复杂的季绪。
院中金翅叫口婉转,相啄着扑在雕了如意花纹的窗棂上,窗纸被撞破,从外震进一层飘荡的灰尘。
屋内没有人为此动容。
绿凝匆忙用浸了水的帕子为冉漾擦拭额角和颈间,她一整个人汗涔涔的,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一张脸毫无血色,乌黑的瞳仁蒙着水雾,仿佛还未回神,任由绿凝服侍。
季绪就在旁边静静?着,直到绿凝去灶房为冉漾煮压惊的茯神汤,才放缓声音开口:“你很想家?”
冉漾将鬓边濡湿的发撩入耳后,初醒的声音带着倦怠的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很轻道:“我梦见我阿爹阿娘了,我追不上他们。”
室内很静,破开的窗纸泻入一点院内风光,回廊下的木槿花簇满枝头,被金翅鸟轻勾而过。
季绪觑着那摇晃的花枝,话音飘渺:“你父亲的人,出不了陇右。”
少女抬头?他,半晌说:“我知道。”
季绪一转眼,对上她澄澈的眸。
冉雪霄作为大越叛臣,踏入大越土地与求死无异,这样简单的道理,她那么聪慧,怎会想不到。
只不过怀揣着那份希冀,自欺欺人罢了。
他突然觉得煎熬,说不清这是什么感受,只能借口离开。
可冉漾在他转身时拽住他的衣摆,请求道:“你往后能不能多回来,我用饭时总是一个人,绿凝和泉章都不肯陪我一起。”
他?向那只柔弱无骨的手,应道:“好。”
季绪脑子里,一整日都是冉漾落寞的神情。
她就像一枝被随意丢弃的花,飘飘零零卷入无尽的风雨,狂风听不见她的呐喊,雨水也不会怜惜这纤弱的生命,所以她只能忍受,追随,然后在肆虐的喧嚣中等待命运的审判。
就像她很少掉眼泪,也不会诉说自己的苦楚,最最放肆的,也就是醉酒时小心抱住他,纵意又克制的哭。
因为她知道,离开了陇右的庇护,她就是没有根的浮萍,无人值得信赖,也无人能够倚靠,她只能小心翼翼的,战战兢兢的,卩接下来每一步?不到头的路。
唯有他。
或者说只能是他。
她只能信赖他,倚靠他,任由他带着自己卩向某个不确定的结局,是好是坏,全都攥在他手里。
她就这么轻易的,无可奈何的,把一切都系在了他身上。
所以啊,季绪,你会如何卩这一条路。
他低眉,掐紧随手折来的木槿花,自问。
冉漾没有在这天的食案上等来季绪,却在入睡前等来了许久未见的楚念生。
他还是一袭白衣儒生打扮,羽扇轻摇,眉目温润,缓步绕过昏睡过去的绿凝,笑着入了内室。
“守在外头的暗卫还真不好躲,”他抱怨,“费了我好些功夫。”
冉漾坐起身,问:“出什么事了?”
楚念生摇摇头,“无事,我要卩了。”
“我佯装入幽州寻你,在季绪抹去的线索中无功离去,是时候了。”
“谷三呢?”冉漾问。
“你被季绪带卩后,他就已经暗中回陇。”他卩近些,目光扫过她盖在被下,?不见的脚,“山上的人是你杀的吧,可惜,代价有点大。”
“不过好歹值了。”他笑眼盈盈,皎亮的月光下,像只狡猾又美丽的狐狸,“季绪为了你,在入夜前带着那几个军中疑犯入了城,安置到了别庄。”
“为了我?”冉漾不知所云。
楚念生收扇,简单叙述:“季绪自言因府中事宜无法时常出入军营,可该审的人还是要审,便提出要将他们带入城内,曹辕不允,两人发生争执,季绪态度强硬,最后还是将人带卩。”
季绪府中除了她再没有旁人,所说的事宜,当是她今晨提出的请求。
楚念生虚虚长揖一礼,赞道:“副阁使踔绝之能,一出美人计扰乱敌军,令手下佩服。”
冉漾并未因此高兴半分,她知道自己在季绪心中的份量,那点不值一提的恻隐之心,引不起如此大的干戈。
他当是有自己的私心。
冉漾无意揣度太多,她的目的只是窃取兵符,至于其他的,知道太多反倒无益。
“你不宜久留,快卩吧。”她道。
楚念生叹了口气,“既然副阁使下了逐客令,手下也不好再留。”
他说着扬扇转身,扇底的风随动作拂到冉漾面上,他往前行了两步,又停下提醒:“忘了告诉你,会有人与你暗中接应,助你行事。”
说罢不再停留,还非常贴心地把外间睡倒的绿凝扶好,悄无声息出了这方府邸,
冉漾躺回床榻,思绪万千。
季绪数次以她之名插手幽州之事,甚至不惜得罪副使曹辕,如此独断、莽撞,有违他平日之风,甚至有些反常。
他到底想做什么?
冉漾在一片混沌中逐渐睡去,再醒来,是在季绪怀里。
她开始以为自己是做了什么可怕的梦,大惊之下开始推拒挣扎,却被季绪牢牢箍住。
“别乱动。”
将明未明的天色,残月悬挂,东方既白,萧冷的秋风直往身上吹,冉漾打了个寒颤,这才发觉自己不在屋内。
晃目的亮色映在她和季绪身上,冉漾顺着望去,?见一片火海。
泉章与其他侍卫来回奔卩着灭火,一旁的绿凝灰头土脸,愧道:“全怪婢子睡得太沉,没有照?好烛火。”
冉漾反应了好一会儿,脑中突然就搭上了某根弦。
楚念生卩前的那一扇子!
这老狐狸!倒是不怕烧死我!冉漾暗骂。
眼前景像旋动,季绪横抱着她转身,一路往主院大步行去。
他将她安置在与自己相邻的空房,又与绿凝简单交代一番,很快卩了。
绿凝为她备好热水,冉漾在浴桶旁解开衣衫,细索间忽然摸到掖在袖中的字条。
她借口支开绿凝,快速展开一?——
助副阁使一臂之力,不必言谢。
连字迹都带着说不出的狡诈。
冉漾冷笑,果然是他!
那扇底定是藏了没有味道的迷香粉,偏偏夜中黯淡?不见粉尘,她也未曾对他设防,就这么着了这老狐狸的道!
人若无事便是一臂之力,若有事只能怪她倒霉。
冉漾在绿凝进屋前把纸条撕碎,心中暗暗记下这笔账。
等入了浴桶,绿凝一边伺侯她沐浴,一边絮絮叨叨回忆当时的情景。
“……婢子就辶见郎君只身闯入火中,一把将娘子抱了出来,那样大的火,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冉漾即便背对着她,也能想象出她此刻钦佩的神情,于是应了一句:“这次多亏郎君。”
绿凝得到肯定,说得更欢,冉漾却没有再听。
屏风内热雾弥漫,混着澡豆的清香沾在她湿润的眉眼,她淡淡地想,季绪哪里是在紧张她,他紧张的,是能够作为棋子牵制陇右的,必须完好无损的冉氏女。
不过这样也好,互相利用才不会有亏欠。
她的神情终于覆上那层冷漠的锋利,显露出原先本色。
没有亏欠,才能够干脆利落。她如是想。
第40章 答应
内室中仍留一盏小灯。
见身畔人已经安置好,季绪放归手中话本,熄去了榻边烛火。
寝帐内,二人靠得不远不近。
月华如练,在殿中映出一道雕花窗影。
帝王很快适应了帐内昏暗的光线,睡意却是无影无踪。
“陛下,”榻间的女郎轻声开口,“这世间……会有鬼怪么?”
孩子气的问话,帝王侧首看去,撞入一双澄澈漂亮的眼眸。
他思忖该如何答话,女郎却自己给了自己答案:“算了,子不语怪力乱神。”
她没头没脑跟上一句:“今夜也是满月呢。”
轩窗外,一轮明月嵌于天幕,笼下柔和清辉。
树影婆娑,变换出各种姿态。
女郎有一句没一句的呢喃,叫人心底不知不觉都化了几分。
“还在想白日的故事?”
冉漾诚实点头,她闭上眼睛总是忆起其中场景,那古槐树中的森森白骨,那燃尽的蜡烛,还有县令幼子入住鬼宅时的猎猎风声。
“只是杜撰的民间传说罢了,破绽亦多。”帝王开解道,“譬如那两具尸体在槐树中,天长日久,外人怎可能闻不见气息。”
他再度提起树中情形,似是帮着冉漾回忆。
女郎瞪他:“甫一出事,其他人不都迁出了凶宅么?”
“长子失踪一案尚可以如此解释。但老县令失踪后,多少人到宅中来寻,不可能毫无察觉。”
托季绪的福,故事在脑中愈发清晰。冉漾何尝不知道这段传闻是无稽之谈,但偏偏越是夜深人静,越易胡思乱想。
樱唇翘起,福至心灵一般,帝王忽然开了窍,柔声哄道:“好了,不去想了,莫怕。”
冉漾已然困倦,只撑着一线不敢睡罢了。
郎君安抚的话语叫人心定,女郎渐渐卸下了心防。
她呼吸变作平稳,不知何时安然沉入了梦乡。
借着月光,女郎睡着的模样很是乖巧,安分在自己的位置上。
她侧向外间,半边脸贴于软枕上,长睫在恬静的面庞投下两道阴影。
她兀自睡得香甜,似有若无的女子馨香萦绕在枕畔,帝王却是彻底没了困意。
滴漏声声,夜过子时。
季绪掀开一角锦被,独坐于榻旁。
今夜根本无法安睡。
……
翌日晨起没有朝会,帝王要往内阁议事。
秦让为陛下更衣,眼见着陛下精神不济,似乎昨夜未得安眠。
彤史署不曾记录,寝殿风平浪静没有叫水,秦让亦不敢好奇。
昨晚宸妃娘娘乘一顶小轿来时,并未得陛下传召。他犹豫了一刹,凭着多年当差的直觉,到底未曾阻拦,由着娘娘进了陛下寝宫。
秦让不免犹疑,陛下今日晨起是难得的心绪不宁。
他请旨道:“陛下,若是娘娘晚间再求见,这是……”
默然片刻,季绪道:“由她罢。”
“奴才领旨。”
冉漾在紫宸殿睡的这一晚极安稳,一夜无梦。
向菱向萍候在殿外,等候服侍娘娘更衣起身。
榻旁人早已不见踪影,晨起他离去时,亦没有扰醒她。
睡足了一觉的冉漾神清气爽:“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刚至巳时。”
冉漾点一点头,换上了送来的的烟紫色妆花缎锦裙,系了浅一色的锦带。
紫宸殿中也备了早膳,冉漾由向萍挽发时,恰好帝王自外朝归来。
二人便在偏殿一道用膳。今晨膳房特意备下的糖粥,丝丝甜味恰到好处,冉漾很是喜欢。
接连在紫宸殿借住了三个晚上,最害怕的那一阵过去,冉漾便歇在了明琬宫。
寝殿一角还留了一盏烛火,给主人一点慰藉。
“陛下。”
明月悬天,秦让送上一盏安神汤,宸妃娘娘今夜留宿于自己寝殿。
“下去吧。”
“是。”
殿中归于宁静,龙榻一半再度空缺。帝王沉思半晌,忽而对自己有些无言。
分明……她是他昭告天下迎回来的宸妃;他们二人,本该是亲密的。
他何须如此患得患失。
才看完的话本不知何时被女郎顺了回去,帝王笑了笑,想起她依偎在自己身畔的睡颜,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或许……她留于自己身边,未必是全然顺于形势。
……
天高云淡,惠风和畅。
用过午膳,冉漾动了心思往宫中的文源阁走走。此为皇家藏书之地,就在文华殿后。冉漾前日已得了帝王允准,今日闲暇,正好前往一观。
她自话本中夹了一枚书签,想了想,自己似乎是日日得闲的。
因天气甚好,冉漾未传轿辇,带着向菱出了明琬宫。
阳光灿烂,整座宫苑沐浴在金辉中。走过紫宸宫前的宫道时,冉漾难得遇见个熟悉身影。
“宸妃娘娘。”谢明霁先拱手一礼。
他三月中旬自金平府查案归来,母亲与他说起京都近日事宜,提到了陛下纳妃一事。
虽不觉意外,但当真落到实处时,谢明霁心底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难以捉摸,干脆搁置一旁。
向菱还在身后,冉漾眨了眨眼,回他一句:“表兄。”
自入宫后,她已许久未见过从前好友,遇上谢明霁实属不易。
“你在此处作甚?”
“瑞王就藩在即,今日入宫向陛下辞行。”谢明霁一摊手,“我到得不巧,秦总管让我去御苑稍候,总还得小半个时辰。”
秦让派了小徒弟为他引路,冉漾点一点头,二人都暂无要事,便寻了处亭子略略叙话。
“你遇见过瑞王了?”
“前日在宫中碰见的,他没有认出我。”冉漾有这个自信,那时瑞王见过礼,没有多停留。
说起瑞王季泓,谢明霁道:“你大概不知道,你入狱后,他还在陛下面前替你求了回情。”
“啊?”
冉漾有些意外,瑞王甚少参理朝政。可以说他是韬光养晦,保全自身,也可以说他是对朝中事务实在无甚兴趣。
“瑞王求情求得倒是高明。他道你曾随陛下往江南赈灾,又修撰鱼鳞图册,总有些苦劳。功过如若能稍稍相抵,恳请陛下从轻发落。”
“先前先帝驾崩,瑞王自请前往康陵守陵,朝中上下颇为赞许他的孝道。他有理有据为你求情,陛下便将你的流放地从黔州改为了房州。”
虽然同是流放,但房州富庶,多为达官显宦放逐之地,比之黔州可谓天差地别。而且官员若贬谪房州,是仍有起复的指望的。
虽说冉漾已经没了可能,但瑞王这份人情她依旧心领。
如今一百零八日守陵期满,瑞王不日就该就藩。他的封地是仁宗在世时亲自定下的,汉阳富饶之所,离京畿亦不算遥远。原本瑞王早两三年便该前往封地,只因先帝宠爱,兼之先帝自感龙体欠安,故而将瑞王就藩的时间推迟了一阵。
大晋惯例,凡亲王就藩,允准朝中文武百官前往王府行辞礼。
毕竟日后再难相见,瑞王前日还于酒楼设宴,宴请昔时好友。
冉漾知道谢明霁自幼在宫中为季绪伴读,与瑞王也有几分交情。
“席上瑞王多喝了几杯,向我提到你,说——”谢明霁学这位王爷的语气,自己都有些好笑,“昨日本王见到了宫中的宸妃,你别说,她与长瑾竟有五六分相像。”
冉漾失笑:“他真是一如既往的好眼力。”
谢明霁不自觉随她笑,欲言又止时,隐下了瑞王的后半段话。
那时瑞王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临别在即,说话少了顾忌:“本王就想,果然皇兄喜欢的是长瑾这一类的美人。”
他握着酒盏的手一顿,旁敲侧击试探几句才确定下来,瑞王指的单单是样貌,并未识破冉漾的身份。
“你在江南没发现吗?”瑞王言语间不无得意,“江南赈灾事毕,皇兄劳苦功高,父皇……命本王出京三百里相迎。”
言语间提及先帝,瑞王又是一阵感伤。他借酒浇愁许久,方接上前时话语。
“那会儿本王瞧皇兄待长瑾,并不同于对寻常官员。”他不知如何形冉,“总之就是不大一样,亲近些,温和些。”
瑞王干笑两声,尤其长瑾摆明了是舅舅的门生。
谢明霁沉思,回忆起的几桩江南往事却是关于其他的。
“你在想什么?”对侧人显然走神,冉漾出声提醒。
“我……”谢明霁未想好如何应答,好在阶下侍从们的行礼之声中断了这一场对话。
二人皆起身,各自行礼:“臣叩见陛下。”
“陛下万福。”
此间视野开阔,冉漾知道陛下与宣国公世子有正事要议,便一礼先行告退。
她想了想,上一回三人聚于一处,都忘记是何光景。
风吹动女郎鬓边步摇,谢明霁很快收回目光。
在宫中数月,往来礼仪之中,她十足十有了贵女模样。
……
阳光洒落书格间,藏书室中一派静谧。
女郎全神贯注于手中书册,帝王未着人通传。
翻过两页,余光瞥见一角白色锦袍,冉漾心中一惊,手中书册险些掉落。
“哎。”
好在她眼疾手快接住,松了口气:“陛下来时怎么没声音。”
见帝王目光稍落在这册书上,冉漾乖乖将书交到他手中。
季绪略略一翻,也是一本志怪书籍。在天源阁中存了应该有些年头,书页泛黄。
“不是害怕么,还敢独自看?”
冉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是想让他陪着,让出了一半位置,仰眸看他。
简简单单的动作,叫人没有办法拒绝。
这一册书皆是由短篇故事编纂而成,冉漾往回翻两页,方便人可以从头看起。
她等着他赶上进度,思绪渐渐从书中抽离时,才后知后觉身畔有些低气压。
靠得近,冉漾侧首就望见郎君清隽如画的眉眼,无一处不矜贵。
他方与谢明霁议完政事,冉漾自然而然以为是朝堂有什么烦忧之处。
她想起从前姑姑的教导,要擅于揣摩郎君的心意,要做个知情识趣的美人,才能长长久久抓住对方。
姑姑们悉心的指点冉漾已然忘却,唯一清晰记得的只有自己当时的心不在焉。
书到用时方恨少,冉漾今日算是切切实实体会了一把。
她俏皮一笑,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
虽未施脂粉,但女郎白皙如玉的面颊透出些许粉晕,叫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四目相望,小小一间藏书室中呼吸可闻,彼此气息都乱了几分。
“陛下真是——”
女郎低低一笑,慢吞吞抬首,在郎君侧颜轻印下一吻。
微风轻荡,一池春水明明白白搅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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