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人多
你说这事办的。
洒扫下人都跟他描述过了,今早她们进房收拾的时候,房内一片狼藉,尤其是床榻。
皱皱巴巴的床铺,堆在角落的被子,横七竖八的枕头,这一看就是经历一番风雨,不是鏖战一夜能有这效果?
他从小就跟着季绪,又当陪读又当嬷嬷的,他能不知道季绪睡觉什么样?
老实的很,一个动作到天亮,自己一个人绝不可能把床睡成这样。
都不是孩子了,没什么好遮掩的。
见季绪久不说话,他摸不清主子是什么意思,便琢磨着委婉开口:“那您是打算还给冉姑娘还是自己留作……呃……”
季绪倏然盯住他:“留作什么?”
衔青被这眼神冷的浑身一哆嗦,他站直身体,道:“属下失言。”
季绪却没放过他:“留作什么。”
灰鹰的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气味。
这使得冉漾稍微晃了一下神,双耳紧闭,还在回味灰鹰的上一句话。
说陆子绪为人淡漠疏离,她很认可。
说他有洁癖爱干净,她更认可。
至于说他热心帮她……
这倒有点难说了。
他的确帮了她,但却似乎是,故意要把她留在他身边一样。
还反复逼问她“冉漾”的事。
见她皱了眉头,灰鹰便以为她听进去了,微微点头,抬腿便要走: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家公子那一处极为隐秘,就连我和他另一个护卫,都从未碰过。”
“你要是一如往常,绝不会有什么危险。”
嗯?
她这才听清了。
什么隐秘,什么危险?
她怎么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但灰鹰已经疾步走了。陆子绪这个人,一看便没什么耐性,要是在楼上房内等她等久了,估计又要阴阳怪气了吧。
罢了,下次再找灰鹰问个清楚明白。
冉漾去拿了要的东西上楼,进门的时候,陆子绪人已经坐在了浴桶里,正背对着她。
她一眼也不敢多看,只稍稍松了口气,将给陆子绪拿的寝衣和擦身的巾子随手放在了进门处,然后才开始动手,把自己刚刚睡过那张床榻上的卧具全部换下来。
但,这件事比她想象中要难。
冉漾在冉府,虽然被排挤了十几年,但她到底也是个千金小姐,只会看别人伺候人,自己却从未真正上手过。
就在她手忙脚乱之际,陆子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了身子,正在冷冷看着她。
“你被拐到长安,在冉府里做小厮,有多久了?”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似乎还带着一丝鄙夷。
冉漾并未转身,只将手中的枕巾略微翻折,横竖看着对不上,轻声回了一句:“一……一年多吧。”
“你才到长安这么点时间,口音就完全变了?”
她的心抽了一下,差点将蜀锦的床单勾丝。
怎么一整天过去了,他还在纠结她的口音之事?
略顿了顿,她只好继续硬着头皮编下去:
“冉府里的丫鬟婆子、护卫小厮,几乎都说着长安口音,而且我后来又时常与冉府大小姐说话,自然就跟着改变了不少。”
背后有水声:
“原来冉中丞的府上,对下人的管教如此不严格,堂堂大小姐,也跟小厮说这么多话。”
是啊,大小姐不仅跟小厮说了很多话,还强迫小厮男扮女装做她的玩伴呢。
冉漾越想,越觉得白天那个谎话漏洞百出,荒谬至极。
她轻咳一声,继续为自己圆谎:
“因为我后来被调去大小姐那里当差,大小姐心地善良,看我可怜,不嫌弃我出身低微,主动与我说话。”
“她心善?那又为何,逼你扮成女人。”陆子绪思维缜密。
“因为,因为……”冉漾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谎话的漏洞,强作镇定,却依然磕磕巴巴:
“她自幼丧母,继母和几个弟弟妹妹都欺负她,她的亲生父亲,也并不重视她这个长女,一直把她关在家里。”
她彻底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却依旧半跪在床榻上,并没有转身。
“平日里,没什么人同她交流,她真的很想有个话本子里写的、那样的闺中密友,所以,才让我男扮女装的。”
“但你真的、真的别误会,我和大小姐之间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有!”
卫郊虽然是一个虚构的人,可冉漾的处境,却是真实无误的。
说完,她害怕他继续抓她话里的漏洞,提高了声量:
“我一向是做粗活的,铺床这种细致的活,实在做不好,还是让别人来吧。”
下意识想起:
“我这就去叫灰鹰来。”
陆子绪的声音适时响起:“灰鹰驾了一天的车,别辛苦他。”
冉漾一想也是,道:“那,我去叫这客栈里的人来弄。”
谁知还未翻身过来,又听见陆子绪的语带嘲讽:
“我好歹也算你半个主子,不是任人观看的戏子。”
嗯?这话什么意思?
她还没完全转过身,只是眼尾余光里,忽然看见一座白花花的冰山,头顶青丝高束,狭长的眸子里,似乎还有愠色。
陆子绪什么时候转过来的?
多看的那一眼,他身上线条利落的肌肉,便无法阻挡、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了。
她甚至还看到,有一颗不知是汗水还是浴水的水珠,从他细致分明的下颌,滴落到锁骨,轻轻打了个旋,又沿着他劲实的肌肉,蜿蜒滴入水中。
他有一双结实有力的小腿,上半身长这样,也不出奇。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感叹:只是浪费了,他有这样好看的皮囊,却根本不会武功,还要灰鹰来保护。
房内其实有个十分精美的屏风,只是冉漾进来的时候,嫌拖动麻烦,便任由这床榻之前的空地敞亮。
现在把他看光了,她无比后悔,忽而想起他刚刚最后的那句话
——不会吧,他不会是要让她服侍他穿衣服吧?
她上楼回来的时候,还庆幸自己躲过了他脱衣服。
“寝,寝衣和擦身的巾子,都,都放在那里了,”冉漾指了指她先前随手放下的东西,“你应该,自己能穿衣服吧?”
空气胶着,陆子绪似乎要发怒,她又急急忙忙,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我……我从前是做粗活的,从来就没有贴身服侍过人,笨手笨脚,怕把你弄伤了。”
说完,还未等陆子绪回应,又飞速下了床,开门夺路而逃。
给客栈里的人吩咐上房收拾之后,冉漾又等了好一会儿,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磨磨蹭蹭回去。
床已经重新铺好,浴桶也被人抬走。
房内的气氛,比她走之前要缓和了一些。
陆子绪穿着月白色的丝质寝衣,正端坐在同他一样一丝不苟的床榻上,闭目养神。
似乎,是在等她回来?
冉漾莫名有些害怕。
想了想,还是走到墙边,将那早就应该拉过来挡住的屏风,缓缓拖动。
“那里有一瓶药,你来,给我上一下。”走到一半的时候,却听见陆子绪清清冷冷的声音。
紫檀木的屏风高大轻便,屏脚与地面微微摩擦,有极低的划声。
与陆子绪的声音,一冷一热。
冉漾将屏风摆好,看向了陆子绪所指的桌子。
那里开始被她用来吃了饭,摆了好几大瓷盘,热热闹闹的,现在却只冷冷清清,放了那一只小小的瓷瓶。
和她的巴掌一样大。
——上药,上什么药?
只有生病的地方,才需要上药。
此时脑海里突然飞速闪过灰鹰在楼下时嘱咐她的话,灰鹰对她说,陆子绪身上,有一个隐秘的危险。
不会吧。
这么快,她就要触碰这个危险了?
冉漾半倚着那屏风,想也没想,就连连摇头:“不,我不会上药。”
陆子绪却紧咬不放:“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到底会做什么?”
就寝、洗漱、更衣、沐浴,她一个都不会;
铺床也不会;
现在说上药也不会。
是啊,可是她也不想的,她明明就是在形势和陆子绪的双重压迫下,才做了这个小厮的。
她究竟会什么呢?
琴棋书画,勉强拿得出手;
点香茶道,她也略懂一二。
还有看了很多很多的话本子,无数个奇异的怪想。
冉俊虽然将他的父爱,都给了她的几个弟弟妹妹们,但他为了不让她在日后出嫁丢冉府的人,还是为她请过几次老师。
每一次学习,她都尽力把握住机会。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手漂亮的女红,那是从母亲卫远岚那里传下来的。
卫远岚在她三岁时便去世了,虽然她并没有亲自教过冉漾女红,但后来祖母乔氏被冉俊从乡下接到长安来住之后,也手把手教了她不少。
剩下的,都靠她自己领悟和练习了。
笨鸟先飞,她知道自己不聪明,脑子也不太灵光,但勤学苦练,总能有一些收获。
而眼前这个时候,她却什么都不能说。
作为一个被拐卖到长安的小厮,心又虚了一截:
“我嘛,我……担担抬抬,烧火洗衣,这些都能做的呀。”
陆子绪回应干脆:“但我现在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
眼眶有些湿,冉漾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
“可是似乎,提出要我做你小厮的人是你……”
她会的他不要,他要的她不会。
谁才是不讲道理的那一个?
却听陆子绪言语依旧冰冷,毫不动容:
“你拒绝过冉府大小姐的要求吗?”
微湿的鹿眼圆睁,冉漾从没想过,他这都能把话拐回“冉漾”身上。
他怎么这么喜欢纠缠这件事?
她从倚着的屏风站直了身子,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可以拒绝我?”
“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陆子绪并不看她,又重新闭上了双眸。
这使得冉漾紧绷的心弦开始放松下来,毕竟,她时常会害怕他的注视。
“我说了,我笨手笨脚,上药这种细致活,我怕会弄疼你。”
她的声音更小了。
“反正从此处到幽州,路程还长,我随时都可以把你送到官府去。”
要挟她,毫不拖泥带水。
像是笃定了她一定不会跑一样。
但是——
只是区区上个药而已,仔细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之事。
她刚刚联想到灰鹰的嘱咐,也许就是多虑。
面对陆子绪,她总是爱胡思乱想一些。
冉漾又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这个药,是用来滴眼睛的。我今天累了,你来帮我。”
原来是他那双眼睛。
可是他明明眸色清明,那双眼,看起来也并不像是有什么疾病。
难道……他看不见?
“还在想什么?”陆子绪的耐心似乎已经耗尽了。
冉漾擦着屏风往后稍稍退了一步,嗫嚅着:“在……在哪里?”
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哪里给他上药。
或者说,需要什么样的姿势,才能完成这个动作。
在她小的时候,有一年的春日里,长安城风大,沙子进了她的眼睛,让她泪流不止。
祖母乔氏那时还在,见她那样,自然心疼不已。于是叫她枕在自己的腿上,弓腰俯身,用做过许多粗活的、粗粝的指间,轻轻张开她颤抖的眼皮,轻言细语地哄:
“娇娇乖,别动,很快就好了。”
“娇娇最听话了,是不是?”
“我的娇娇是个好孩子,最讨人喜欢了,沙子不懂。”
说话间,她眼里的沙子,被一点、一点吹掉了。
祖母的怀抱温暖,她的手和气息温柔至极,还有特殊的、淡淡的、甘甜而清新的气味,像秋日里的蜜桔,她至今都记得。
即使冉漾现在已经知道,乔氏与自己并无半点血缘关系,但她依然只认,乔氏是她最敬爱的祖母。
毕竟,自己八岁那年,乔氏去世之后,她再也没有抱过谁,也没有被谁抱过了。
梦里的季绪除外。
他也抱她,但那只不过是为了发泄他的兽./欲罢了。
很显然,眼下的冉漾,不能让陆子绪像自己小时候那样,枕在她的腿上。
那个姿势对于男女来说,实在是过于羞耻、过于暧昧,她完全不能想象。
“你把药瓶拿了,站到我的身后来。”
犹豫间,陆子绪已然起身,从床榻处绕过屏风,走到了那张桌子前,堪堪坐了下来。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与她擦肩并立之时,她只能到他的胸口处。
即使现在他坐着她站着,他也还是只比她低一点点。
冉漾的小手紧紧攥着那药瓶,依然对接下来该怎么办,茫然无措。
“陆公子,”她突然想起一事,“你明明嫌我身上的香露气味重,那,现在呢?”
“没有变过。”陆子绪双手置于双膝,颀长的手指微曲。
“可是,”冉漾黛眉微蹙,“又为什么,你一定要让我给你滴这药?”
“冉府大小姐命令你做的事,你也会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又来了。
冉漾沉默。
深吸了一口气,她揭开瓷瓶上那红色的、小小的布塞子,打开的一瞬,一股清凉浸润之气,扑鼻而来。
她又吸了吸鼻子:“这,我要怎么滴?”
“扶住我,撑开眼皮,滴进去。”
三个动作。
话音刚落,陆子绪笔挺的脊背稍稍后倾,头颅也随之后仰,那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刚好抵到冉漾的前胸。
尽管她早就反复确认,那裹胸布包得紧实完整,从外也根本看不出端倪,但她此刻却依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他触碰到了一般。
发髻上白玉的发簪横叉,只要他多一点动弹,恐怕就要抵到她酥软温绵的胸口。
发髻是柔软的,但发簪却是冷硬的,
为防止这样不堪的事情真的发生,她只能赶紧托住他的头颅,不让他那发髻和发簪有任何可乘之机。
小手连着细长的手指,刚好契合他的耳根和后颈,指间卡在了他耳垂的位置。
季绪的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而冉漾却丝毫没有察觉。
因为她只顾着欣赏。
从这个角度看,陆子绪的这张脸,更加无懈可击。
他的睫毛浓密又纤长,沿着他狭长的眸子旺盛生长,若只是晃眼一瞥,会加深他眼神的凌厉和冷倨。
他其实有着双眼皮,但那凹陷的褶皱被隐匿了起来,只在眼尾与睫毛相连的地方,才浅浅露出了一些端倪。
他的眼睛清亮干净,甚至看不见一点红血丝。
是一双她从没见过的、漂亮而有攻击性的眼睛。
在冉漾的印象里,人的眼睛,分为许多种。
冉俊长了一双杏核眼,年轻时看着端正俊朗,现在因为上了年纪,眼尾耷拉,瞳孔变小,露出的眼白也越来越多,便愈发奸邪乖戾,不太好惹。
冉氏则有一双丹凤眼,眼尾上扬,风情万种,即使她已经生育了两男一女,这些年来操持家务也费尽了心力,那双凤眼如今看着,也依旧能勾人于无形。
冉氏生的两个弟弟,双眼都差不多,单眼皮,上眼睑肉多,两人也不过才十几岁的年纪,那上眼睑就已经把眼珠压到只剩下一条浅缝,丝毫没有遗传到父母冉俊和冉氏的风貌。
祖母乔氏的双眼,虽与冉俊的类似,又有年轻时守寡、一人带大独子的艰辛留下的许多痕迹,但乔氏看向冉漾时总是笑着的,杏眼成了两弯新月,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只剩乌溜溜的眼珠,写满了对她的疼爱。
至于冉漾自己的,鹿眼浑圆,清晰透亮;瞳孔的颜色,却因为铜镜返照模糊不辨,反而看不真切。
她只知自己瞳色和发色都很浅,因为这个,两个弟弟从小便嘲笑她,说她早产。
“还没有看够?”陆子绪的声音突然入耳,打断了她沉浸的回忆,他眸光一跳,音色严厉,对她似乎十分不满。
冉漾伸出右手,去够了那瓶刚刚放下的药水。
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微动,撑开了陆子绪左边的上下眼皮。
触感很微妙。
他的睫毛又粗又硬,扎在她粉嫩的指间,有些痒。
眼皮被撑开之后,墨黑色浓重的瞳孔,与眼白的对比更加强烈,脆弱却危险。
而药瓶已经被她拿到了他左眼的上方,只一个错愕,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此药金贵,撒出来一滴,便是千金。”陆子绪适时地提醒。
“哦。”这样,冉漾反而不紧张了。
张口闭口就是钱,无利不起早的商人本色,只知道斤斤计较。
她屏住呼吸,从手掌控到指间,轻轻一抖,将那药水稳稳滴进了他的眼中。
也不知是否有错觉,就在那药入眼的瞬间,她似乎觉得,他原本像墨一样浓黑的瞳孔,陡然变浅了一点。
但她不敢多想,良好的状态转瞬即逝,她迅速重复了刚刚的动作,左右手互换,将那药又滴入了陆子绪的右眼之中。
但这样,她又分不清他瞳孔的颜色,是否真的是变浅了。
停顿的时间里,他轻轻嗯了一声,从她身上麻利起身,又转头看她。
那张薄唇轻启,每一个字她都听得真切:
“好孩子,真乖。”
她捏紧掌心,又羞耻地想,怎么会觉得季绪的怀抱熟悉呢,季绪也没抱过她啊,她喝酒把脑子喝坏了吗。
脑中正胡乱想着,忽而目光一抬,看见旁边的少女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目光很怪异。
她指着她:“你你你你……”
冉漾:“我怎么了?”
她小声道:“二哥刚刚抱你了!”
冉漾纠正:“他只是扶我一下。”
少女面红耳赤,一甩袖子道:“不是!”
她看的清清楚楚,什么扶她一下,刚刚她整个人都跑她二哥怀里了,她个头要是再高点,两人指不定都“碰巧”亲上了!
她不可置信道:“你不会对我二哥有意思吧?我告诉你别痴心妄想!我二哥跟我大哥可不一样,他是绝对不会喜欢你的。”
冉漾:“哦。”
第22章 秋猎
隔着一扇半掩的房门,外面的闲叙声变得有些模糊。
袅袅青烟在浮散空气中。
季择庭才褪下官服,身上穿一身藏青道袍,窗牗处照来明亮的日光,落在他那副与季绪有七分相似的沉静眉眼。
季夫人年轻时是出了名的明媚娇纵,上了年纪后脾气才稍收敛了些,但季择庭一直都是这副沉稳冷淡的样子,当时两人走到一起上京还没几个人看好来着。
结果时光匆匆,转眼到今日,两人已经孕育了两个儿子,中间也从未横插过旁人。
“你兄长离京后,家中诸事你多上点心,我平时无暇顾及之处,还得看你。”
季绪垂眸道:“我只会尽力做好我分内之事,父亲别对我抱太大期望。”
季择庭道:“无事,你总比你兄长早强。”
一来一回,折腾了小一会儿,衣柜里的环境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改变。
潮湿,闷热,陆子绪在她身后,依旧喜怒无常,让她首鼠两端。
她曾以为他是君子。
毕竟她抓过他的腿、靠过他的腰、摸过他的耳垂,还撑开过他的眼皮。
他完全不为所动。
但眼下,外面春和景明,他们被迫挤在这窄小的空间里,他道貌岸然,竟然对她说了这样的话。
这不是调./戏是什么?
而他刚刚似乎碰到了她,就在那时,难道他已经发现了她原来是女扮男装了?
原来她过去的担心,一直都是对的。陆子绪确实没有龙阳之癖,又确实只对女子感兴趣。
那一句“帮你揉揉”差点掀翻了她的天灵盖,等到冉漾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堪堪收了眼泪,决定反击。
抬脚,向后,拿捏着距离,狠狠踩了陆子绪一下。
“嘶……”陆子绪吃痛,话从舌尖里蹦出来,“卫郊,你这是做什么?”
冉漾的回击,则不自觉带了几分娇憨:
“你可不能趁人之危。”
季绪对这莫名的攻击十分不悦,正欲回击,却不想他与冉漾在衣柜之内的动静,彻底惊动了外面榻上,正在纠缠的两人。
此时的妙荷,全身已经只剩下了鹅黄色的小衣和与长绔同样纯白的亵裤,那小衣的系带完全松掉了,整个人软成了一滩水,缩在了灰鹰的怀里。
而灰鹰也自然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那上半身的交领劲装,早就被妙荷打开。妙荷柔荑细长无骨,又涂了艳红的蔻丹,在灰鹰那宽厚紧实的胸膛游移,若有似无。
衣柜以内的异响传来,妙荷的手停住,只娇娇问了灰鹰一句:
“鹰哥哥,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灰鹰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迟早要有个了断,刚刚自己是被美色和谷欠望乱了心智,那几声异动,让他也恢复了不少清明。
灰鹰看着妙荷如秋水一般的眼睛,避开与她的四目相对,垂头,说道:
“妙荷,其实,其实有件事……我,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妙荷双眼无辜,娇嗓也透着难得的纯真:“鹰哥哥,这是怎么了?”
灰鹰却不答她,从那软榻上起身,弯腰,捡起了妙荷掉落在地上的纱衣。又回身,将她小衣的系带认真而仔细地系好,把她捂得严严实实。
然后才整理自己的上衣,拉好,走到了那被他亲手关上的,衣柜的门前。
灰鹰打开衣柜门,映入他眼帘的,却是背对着他、抱着季绪的冉漾。
一头雾水的妙荷见状,尖叫一声:“鹰哥哥,他们,他们是谁?”
灰鹰自知羞愧,满面通红,嗫嚅了片刻,才对妙荷说:
“这是陆子绪陆公子,我的主人。”
妙荷的面色凝住。
灰鹰只能继续:
“我今日初见你时,已将身世托出。妙荷你知道的,我从小家破人亡,是陆公子不嫌弃我出身卑微,救了我,给了我机会。”
“与你的婚事,虽然是我自己做的主,但到底我不能目中无人,我也需要征求陆公子的同意。”
“中午的时候,我便写了封信,让陆公子过来花艳楼。却不想,他到的时候,你我刚刚在行酒令,我……我也实在不好扫你的兴,一时情急,出此下策,让陆公子先委屈了一下,躲在了衣柜里。”
说完,灰鹰稍稍松了口气。
当然,这只是他明面上,给季绪、给妙荷的一个说法。
在季绪和冉漾来之前、行酒令的时候,他只当妙荷有心玩玩情./趣,所以把他们两人塞到衣柜,也只想着另一件事。
早上的时候,就在看了那四个贼人的黄榜之后,冉漾对他说了那么几句话。
未来的周王妃对周王有很深的误会,也对周王似乎没有什么好感。
眼下情况紧急,他把这两个人塞到衣柜里,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让他们好好增进一下感情。
这样一来,周王还指不定在心里怎么感激他灰鹰呢。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妙荷行为大胆,举止暧昧,眼看着一个普普通通的行酒令,最后要演变成不堪入目的苟且……
而此时的妙荷,早已在灰鹰说话的时候,悄悄穿戴了整齐。
她走到了衣柜的面前,对着还抱着冉漾的季绪,袅袅娜娜施礼,丝毫不露尴尬:
“陆公子安好,妙荷这厢有礼了。”
“妾早就听鹰哥哥讲起过陆公子,对陆公子一直都心生敬仰,如今一见,果然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但季绪对这样的恭维显然并不领受,只面色铁青,半抱着冉漾,一个字都没有回应。
妙荷这才开始将注意力,放在面前器宇轩昂的公子,那怀里的人。
那人背对着她,一身男装,梳的也是一丝不苟的男子发髻,虽然身材娇小弱不禁风,却应该也是个男人。
原来这位陆公子,好男风?
妙荷心下一动,不解问道:“这位是……?”
灰鹰看到这一幕,更是觉得尴尬无比,不由看向了他的主子季绪,季绪的眼神里,写满了“把他吃掉”这四个大字。
灰鹰轻咳一声,只能硬着头皮介绍:“这,这位是我家公子的小厮,叫卫郊。”
听到这里的冉漾,才稍稍转过脸,依旧不肯正对着她身后、刚刚被自己窥视的两人,只勉强打了个招呼。
她其实,并不是真的被陆子绪抱在怀里的,只是她现在的这副样子,无论被谁看到了,都会产生极大的误会。
就在此片刻之前,在灰鹰走过来开门的脚步声里,冉漾慌了神,又急又恼。
她总不能一直双手捂胸、欲盖弥彰吧。
实在想不到办法了,她只能先转过身去,背对外面。
而转过身去的结果,就是面对陆子绪。
她与他隔了一点,并没有完全贴在他的身上。
而等到灰鹰走近,将那衣柜的门打开,室内明亮又暧昧的光线彻底照进来的时候,冉漾才悄悄看清。
原来陆子绪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难看到了极点。
身后的灰鹰自然不知这衣柜里的几番春秋,只瞄到冉漾那张半露的灰败小脸,关心问道:
“卫郊,你这是怎么了?”
冉漾自然不能说出实情,只支支吾吾:“没,没什么。”
妙荷见季绪面色不睦,温温柔柔打了个圆场:
“困在这衣柜中这么久,真是委屈你们了,无论怎么样,先赶紧出来吧。”
冉漾只稍稍往边上挪了挪,轻声对季绪说道:“你先走,把我挡住。”
季绪一滞,叹了口气,还是率先迈了步子,走出了衣柜。
冉漾则紧紧贴在他的身后,也跟着出来了。
一旁暗中观察的妙荷,这才看清了这位小厮的容貌。
眉清目秀,鹿眼樱口,皮肤白皙,这小哥长得如此标致,看上去也十分纯情无辜,还被陆公子这样宠溺,可真是好福气。
想到自己早早便身不由己沦落风尘,妙荷依旧笑道:
“早先,妾听鹰哥哥说起陆公子。陆公子收养鹰哥哥、培养鹰哥哥成才,妾就知道,陆公子宅心仁厚,是个古道热肠的大好人。”
“如今,亲眼见到陆公子这样温柔对待自己的小厮,更加坚定了妾的想法,鹰哥哥有陆公子这样的主子,真是他的福气。”
灰鹰却在这时插嘴:
“我家公子可不是对所有人都温柔的,只是对卫郊那样而已。”
冉漾本来快放松下来了,突然头顶发麻。
妙荷想到陆子绪好男风,明知故问:“鹰哥哥,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却听陆子绪声音一沉,对妙荷正色道:“妙荷姑娘,我与灰鹰有事要谈,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虽是询问,但话语里满是不容拒绝。
妙荷阅人无数,当然知道陆子绪这气派绝非善类,欣然同意,对陆子绪施施然行了个礼,又冲着灰鹰嫣然一笑,这才拢了拢身上的衣衫,转身离开了房间。
等到妙荷关好门,灰鹰这才回过神,关切询问冉漾:
“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一面,灰鹰请季绪再次坐下,而冉漾摇了摇头,依旧不肯露面,只是还躲在季绪的身后,背对他。
灰鹰还想调侃,却听季绪声音,前所未有的冷峻凌厉:
“还是我对你太过纵容,什么话都敢说。”
灰鹰表情暧昧,一心觉得自己得逞,小声嘀咕:“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季绪眼刀横飞:“实话什么?”
灰鹰缩了缩脖子,变了副戏谑的表情,笑道:
“您是我的大恩人,我不该先斩后奏,应下这个从天而降的招亲。”
季绪只用拇指摩挲着腰间的佩环,转头,却发现冉漾早已经背过身去,根本没有在看他们。
“早上吵着要关心灰鹰的人是你,现在漠不关心的人还是你。卫郊,你如果不想留在这里,不想听的话,自己先回客栈去。”
冉漾哪敢自己走,她现在这副样子,必须要陆子绪的帮忙,才好不被人发现。
陆子绪明显有怒气,她也知道自己行为反常,想了想,稍稍转过了身,走到陆子绪背后,小手微微搭在他双肩,半扑在侧,怯生生说道:
“你们说,我听着就好。相信有陆公子的英明果决,灰鹰这件事,一定能有个完满的收场。”
这话听着,越听越像是在挖苦和讽刺。
但季绪大概猜到了她为什么会这样。
突然弓起的后背、隐约而无意的触碰、她那张红得透彻的小脸。
她有了变化,而那一处,也是他前世的迷恋所在。
她满脸无辜,没有帮到他什么忙,又是那样惹他心烦。
一股无名火起,季绪冷冷质问:
“哪有小厮一直躲在主人身后的道理?”
冉漾委委屈屈:“对不起……可我,可我真的没有办法。”
陆子绪不依不饶:“你在冉府大小姐面前,也这样?”
他为什么总爱提“冉漾”,一次,两次,无数次?
这是在针对她卫郊,还是针对她冉漾?
冉漾胸口闷得很,不自觉提高了语调:
“对,就这样。她对我可好了,绝对不会忽冷忽热的。”
却听陆子绪似乎冷嗤一声:
“嘴硬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冉漾气鼓鼓:
“现在是在说灰鹰的事,我人在哪里,跟灰鹰的事没有关系吧。”
陆子绪:“有。”
冉漾:“有什么关系?”
陆子绪:“你总提冉府大小姐。”
啊?
还能这样?
这个人脸皮厚和倒打一耙的能力,着实让冉漾叹为观止。
她怒极反笑,咬着牙,终于忍无可忍:
“陆子绪,你可不要倒打一耙,明明一直在跟我提冉府大小姐的人是你。”
“我已经忍了两天了,现在我也不想管了,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总爱提她?”
“你说,你是不是喜欢她?”
“是不是因为你喜欢她,才嫉妒我和她关系亲密,老是这样为难我的?”
周书禾不置可否,看向冉漾,随意的上下扫量一眼,然后随口道:“你就是季云澹带回来的女人?”
可能是上位者当惯了,话音中透出一股居高临下来。
冉漾忽略:“我叫冉漾。”
牢记夕落的话,她又道:“多谢郡主带我过来,不然我还没机会见识这些。”
周书禾浑不在意道:“不用谢我。”
“你一直住在季家吗?”
冉漾嗯了一声。
“说起来季家……我小时候还总去季家玩呢,长大后便很少再去了,都快忘了什么样了。”
周书禾朝她笑了笑,道:“冉姑娘,我看你挺有眼缘,有机会能去找你吗。”
冉漾一点没感觉出来周书禾看她有眼缘。
她猜想她这话指定跟季绪有关,说不定人家青梅竹马想见面呢,但想归想,她还是道:“当然。”
她不太熟练地拍了个马屁:“您能来,我会高兴的睡不着的。”
第23章 野花
“夕落,没想到你会交这种朋友。”
周书禾目光带着点笑意,轻飘飘从冉漾那身朴素的装扮上扫过,神情倒没有轻视,只是很普通的高位者向下俯视的神情。
冉漾还在想这种是哪种时,夕落就已经悄悄把她往自己身后带了带,然后笑道:
“冉冉很厉害的,我很喜欢她。”
周书禾不置可否,道:“你谁都喜欢。”
她挽住夕落的手臂,道:“走吧,去前面看看。”
周书禾来了后,一直在同夕落说话,冉漾不会聊天,也插不上话,站在旁边有点尴尬。她想自己找个地方呆着,但周书禾又不让她走,她就只能杵在旁边当挂件。
祭祀活动弄了一上午才结束,下午一行人又乘马车浩浩荡荡的前往云山的皇家猎苑。
云山坐落京城外围,山体庞大,绵延无尽,山脚处划出一片地方作为皇家猎场,除却山脚下的猎户,这里已三年没有进行过大型的游猎活动,动物休养生息,个个都膘肥体壮,品类也格外丰富。
周书禾带夕落去给长公主请安,冉漾身份不够,就独自在营帐外等着。
秋风吹的她有些冷,她搓了搓胳膊,独自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蹲着。
就这么蹲了一会,突然看见一双黑色鹿皮靴停在自己面前。
这一下,根本不需要她挣扎,原本围在冉漾身边的悍匪,齐齐快速闪开了。
腰间抵着的匕首,自然也消失了。
灰鹰这才将那银票奉上,持匕首的悍匪看了眼银票上的金额,立刻喜不自胜,向其余三人使了眼色,他们便迅速上车离开了。
冉漾却只在回味刚刚季绪的那番话。
他应该……是在帮她,但为什么,要编一个如此恶心的借口?
又或者是,他真的有个身患热毒的孩儿,不幸被人拐走,他也确实心急如焚。
冉漾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地多了几分同情。
谁知那潞州公子已经转身上了马车,躬身掀开车帘之前,顿了一顿:“我也要去雍州。”
这是……要载她一程的意思?
“我的马车宽敞,坐着也舒服,不用挤。”说完,他人已经进了车厢。
只有灰鹰眨了眨眼,强行吞下了自己呼之欲出的震惊。
跟了周王殿下十几年,他深知他为人淡漠疏离,心思深重。周王一向寡言少语,灰鹰从未见过他,用这种语气和别人说话。
带了一丝丝宠溺,和无奈。
何况面前这个明显是女扮男装的女子,跟周王似乎根本没见过,他怎么会突然一反常态,先是在茶寮那里听了几句闲言便示意自己动身去追,追上那几个一看便很好对付的骗子,不直接上手打,反而说了那么多谎话来唬人。
周王这是在做什么?灰鹰看不懂。
不知道那个被周王打发进了宫的飞鹏,知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而冉漾从同情里回过神来,想到那豪华的马车肯定比刚刚来的时候舒服,尽管眼角还挂着泪水,还是弓着身子,慢慢上了马车。
再次启程之后,车内的气氛,又变得奇奇怪怪起来。
“这位公子……不管怎么说,”冉漾不知道这潞州公子怎么又突然将脸冷了下来,只能硬着头皮感谢,“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他只闭目养神:“举手之劳罢了。”
包袱抱了一路,她的手指有些累了,稍稍挪了挪,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公子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马车上?”
“我也路过了那茶寮。”只这几个字的回答。
冉漾低低“哦”了一声,又挪了挪,压着嗓子说道:
“萍水相逢,多谢公子……哦,我还不知道公子你叫什么,该如何称呼。”
“我姓陆,名子绪。”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名字倒是挺好听的。
“陆,陆公子,”冉漾只看着陆子绪笔直的小腿,咽了口津液,“连带着早上的,我必须要谢谢你。”
陆子绪没有动。
“陆公子出手不凡,两次相救,我感恩戴德,不知道该如何回报。看陆公子通身的气派谈吐,与陆夫人应该也是琴瑟和鸣,”冉漾自顾自说下去,
“陆公子的孩儿却不幸得了这样的病症,我深感遗憾,可惜了,我对行医一事一窍不通,实在帮不上忙……”
陆子绪忽然抬了眼帘:“不妨事的。”
怎么这么吓人?
她抿了抿唇,继续硬着头皮说道:“嗯,我,我十分同情陆公子你那出生便生了热症的孩儿,但,但是……我自己就是被人拐卖到长安为奴的,又,又怎么会,拐卖别人的孩子?”
陆子绪眸色一凛,却依然没有说话。
冉漾只当他觉察到了先前的不妥,心有愧疚,便不自觉加快了语速:
“再说,我这身上哪里又可能有什么大毒疮呢?从头到脚,都是干干净净的,不信,你可以看看。”
说着,她便不顾自己眼下还只能抱着包袱掩盖胸前的波涛,就要伸出一只雪腕,拉开袖子,给陆子绪证明。
却不想,此时的马车突然一阵颠簸,刚刚还在冉漾怀里的包袱,随着她伸手的这个动作,往前跳了一跳。
同时,从包袱里,掉出来一样东西,刚好落在了陆子绪那双几乎一尘不染的青黑色靴子上。
冉漾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自己的耳环。
……要命了,怎么会这样。
她现在可是从冉府里逃出来的奴,一个小厮,包袱里怎么会掉落出女人的耳环?
而那耳环掉落的位置太显眼,她去捡,肯定会引起陆子绪的注意。
而就在她被憋得脸红时,陆子绪明显已经注意到了脚上的东西。
谁让她藏不住事,突然不说话,眼神还一直牢牢盯着那玩意呢。
陆子绪弯腰,把那只金镶红宝石耳环捡起,提着耳钩,敛眉仔细品看。
红宝石的光泽暗暗打在他深色的瞳孔上,随着马车轻微摇晃,像是暗夜里耀眼的星星。
但冉漾只欣赏了一瞬这张帅气的面孔,随之而来的惊惶,让她差点上手将那耳环抢过来。
她可不能被他看出端倪,更不能承认自己是女子。
承认自己是女子,下一步就得承认她的真实身份了。
她记得陆子绪说过的,他和冉府有生意往来,稍有不慎,她这又是羊入虎口。
“这是,从你包袱里掉出来的东西吗?”陆子绪这句疑问,倒是十分礼貌。
她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拉拉扯扯了一个“嗯”的语调出来。
“这是什么?”旺盛的求知欲。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耳垂上的耳洞,又想了想,才支支吾吾回答:“是耳环。”
是女子用的东西。
这耳环是祖母生前为她打的,用料考究,十分金贵。
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她一个小厮的手上。
“是是是,这确实是女子才能用的东西!”与其被质疑,不如自己果断承认了,“陆公子可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偷了冉府里的财物才偷偷跑出来的,真的!”
不自觉提高了嗓门,也不管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其实,其实我是被冉府的大小姐看中的,她强迫我一个男儿身扮作女子,不仅梳女子发髻穿女子服装,她还强迫我,打了耳洞!”
又一次急智,谎话张嘴就来,冉漾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还凑上了前,专门把那莹白的耳垂露出,给陆子绪看。
此时的马车又一个颠簸,和那莹白耳垂同时被送到季绪眼前的,还有她波澜起伏的胸脯。
不止,这萦绕鼻间的一阵异香,从早晨他们初遇开始,他便闻到了。
他又不喜欢冉漾,这一阵莫名其妙的香气,让一向清冷自持的他,多生了些烦躁。
她的耳垂圆润饱满,如半颗鲜嫩的东珠,即使上面那圆圆小小的洞,也并未破坏它的美感。
他记得,她胸口有一颗红痣。
还有她耳后那里的软./肉敏感,他稍微用力,便能激起她一身的颤栗。
然后他便会趁乱含住那如珠的耳垂,粗暴舔舐,换来她出声咒骂
——“呜呜呜,季绪你是个大坏蛋。”
——“你怎么能这么欺负我呢……”
——“季绪你混蛋,不许亲那里!”
想到前世,季绪的喉头不自觉滚动了一下,只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异香的作用太大了,他以后更要保持冷静清醒。
一边的冉漾却根本不见他眼底的波澜,没听见他出声,只当他信了,又将自己收了回来。
低头,嘟囔着,继续为自己解释:
这样,好歹能保住一点“冉漾”的形象了吧……
虽然她也不懂,为什么要在陆子绪面前保住“冉漾”的形象。
“嗯?”
自己快要松口气的时候,却忽然听到陆子绪的一声,似乎是疑问。
冉漾便只好又把刚刚的几句话重复一遍,末了,加了一句:
“我保证,我说的话,真的句句属实!”
陆子绪却只摊开掌心,看了一眼置于其中的那只镶金红宝石耳环,道:“所以,这是冉府大小姐的东西?”
那耳环在他的掌心里,显得格外娇小。
就好像她与他身形的巨大差距一样。
“嗯。”一面说,她一面伸手,想要取回那耳环。
可他却合上大掌,手臂微收,眸色未动,说道:
“既是冉府的东西,当然要物归原主。”
这话听来颇有些刺耳,迟钝如她,也感受到了。
“至于你——”
按照当朝律法,即使是被拐子拐的,只要人被卖到了冉府,一日没赎回卖身契,她便一日属于冉府。
可是这卖身契,根本就不存在的。
“我知道我跑出来不对,”陆子绪的眼神让她莫名害怕,她急急说着,又觉得不够诚心,便索性顺着那马车的软座,直直朝陆子绪跪了下去,“陆公子,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求陆公子可怜我,不要把我送回长安,送回冉府。”
那裹胸的布早就垂到腰间,她既然跪着,更不能挺胸抬头。
“既然早晨答应了你,我自然不会食言。”陆子绪冷冷淡淡。
她稍稍舒了口气。
“可是,我为了救你花了不少银两,你又准备,如何报答我?”
周书禾目光还落在季绪的背影上,直到男人转弯消失不见,周书禾才默默收回目光。
她垂下眼睫,眼底看不清情绪。
“那是二公子吗?”夕落问
冉漾点点头,解释道:“偶然碰见。”
周书禾看向冉漾,道:“他跟你说什么?”
冉漾如实说:“他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说是郡主您带我来的。”
“然后呢?他说什么?”
周书禾接话很快,冉漾从她目光看到点期待,她不忍心说让周书禾失望的话,但也不能太扭曲事实,遂而委婉道:
“他说知道了,就没说别的了。”
周书禾低低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夕落拉住冉漾的手腕,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谈,转而道:“冉冉,我跟书禾待会也会去林子,你就在我帐中待着等我回来。”
“我打兔子给你吃。”
冉漾心想,夕落不仅能骑马,还能射箭,这就证明她不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那那天怎么在那大汉手下全无还手之力呢。
她嗯了一声,什么都没问。
第24章 星河
高挂的艳阳,突然在此时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日光热烈灼人,冉漾被刺到闭上了眼,抬手,用掌心挡住。
她还在回味陆子绪的提议。
若是她打赌输了,就要为他做一件事。
他要她做什么?她能做什么?
他可亲口承认了,没有龙阳之癖。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冉漾默默转身,将阳台的那几扇门,一扇一扇,缓缓关上了。
阳光可以透过干净无尘的玻璃照进来,却因为多了一层遮挡,再也无法张牙舞爪。
这下满室冷静,她也可以冷静下来。
若陆子绪已看穿她的女扮男装,甚至看穿了她的身份,他应该直接戳穿。
而不是在这里似是而非吧。
“你,你要我做什么?”背靠在门上,头顶有被玻璃折射过的温暖阳光,给了她一点点底气。
“你先说,赌不赌。”这使得陆子绪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了。
冉漾实在很想拿回自己的东西。
耳环,玉佩。
她在这个世上本就没有多少牵挂和寄托,耳环是祖母乔氏留给她的遗物,玉佩是与生父谈承烨相认的信物。
她不能一直被陆子绪拿捏。
拿回来了,她才能掌握主动,若是哪天实在受不,不想继续留在他身边,自己随时都可以跑路。
再说,即使陆子绪是灰鹰的主子、自诩对灰鹰了无智障,她也不一定会输。
阳光照得她浅发暖融融,冉漾点了点头,最终同意了。
去叫客栈的人送午饭上来的时候,她又一次听到了楼下大堂里,几个人讨论妙荷姑娘的事。
花艳楼,是雍州城里最大最豪华的青楼。
而妙荷姑娘,自从挂牌出山以来,便很快成为整个雍州城内勾栏瓦舍身价最高的姑娘。许多豪门贵胄、脂粉常客,一掷千金,都只为博美人一笑,与美人共度良宵。
但几天之前,花艳楼里突然传出风声,说妙荷已经自己攒够了赎身的银两。
她平生所愿只为脱籍,许一良人为妻,所以决定以抛绣球的方式招亲,绣球不管被谁拿到,只要那人未娶妻,都是她未来的夫婿。
之后,无论是盛大的婚礼、婚后的所有开销,都由她来出资,唯一的要求,只是他们的孩儿跟她来姓,其他种种,俱是无须考虑。
冉漾向陆子绪转述这些的时候,陆子绪正在慢条斯理用着午饭。
开水白菜和八珍豆腐盒,配一道红果木烤的肥美鸭子。
七寸六分长的银筷,方头烧蓝的梅竹双清纹饰,卡在他修长的指节里,为他更添了几分清冷。
她想,银这个东西虽冷,却不如玉,更契合他的气质。
但他偏偏又是个商人,最应该沾染金银铜臭。
“抛绣球招亲,实在猎奇,我从前也只在话本子上见到过,没想到今天,也能眼见为实。”
陆子绪却另起了话头:“话本子?你识字吗?”
冉漾点了点头。
“噢?”他却放下了那双银筷,目光落在了她理所当然的脸上,“是谁教你识字的?”
“冉府大小姐?”
他们明明在讨论灰鹰和妙荷姑娘的事,怎么又被他转到“冉漾”头上去了?
但她之前已经为自己编造了一个穷苦的出身,如果说她小时候就读过书,更容易露出破绽。
冉漾无奈点点头。
“这个冉府大小姐很有意思,”陆子绪顿了顿,“教人识字,是为了让他不被人骗,她怎么还让你看那些没用的话本子。”
提起话本子,冉漾不由胸中一热,这可是她过去孤独生活的快乐源泉,她容不得陆子绪这样污蔑。
“冉府大小姐就喜欢看话本子,她教我识字,把那些话本子给我看、给我讲,又有什么问题?”
也许是她的音量提高,也许是她的小脸涨得通红,陆子绪伸出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回响清脆。
他让她坐下来,和她一起用饭。
“以后用饭,不必和灰鹰一起。”
冉漾拿过桌上另一副备用的碗筷,却并未开动。
“抛绣球招亲,此事风险巨大。如果那妙荷姑娘头脑清楚,一定不会用这样的办法来轻易托付终身。”
陆子绪绕回了最开始的话题:“除非,她有难言之隐。”
开水白菜汤底浓郁,夹起一片菜叶,滴滴答答挂着。
她听了他的分析,不由地点了点头。
“既然她有难言之隐,以灰鹰的优秀,她见到灰鹰,一定会将自己的难处说出来。”
“你与灰鹰相识不过两日,连你都说,灰鹰心肠热,好打抱不平。眼前的美人向他哭诉难处,他难道还能坐视不理?所以,你输定了。”
一番分析,结论是她必不会赢。
冉漾用筷子捻了一点沾着肉松的豆腐,细白嫩滑,像她的皮肤一般:
“那可未必,就算你推断是真的,妙荷姑娘确有难言之隐,灰鹰也想帮妙荷姑娘,却也不是只有娶她、只有一直待在花艳楼这一条办法,他随时都可以回来。”
陆子绪把视线从她的鹅蛋脸上移开,声音沉沉:
“花艳楼是雍州城第一大青楼,灯红酒绿、衣香鬓影,灰鹰从小没怎么接触过女子,难保不会乱了心智。”
豆腐沿着喉咙,经过胸腔,再缓缓滑入脾胃。
冉漾享受完极致的口感,这才发问:
“你对青楼,十分了解,看来肯定是经常去的。”
陆子绪斜了她一眼,不辨喜怒,只反问道:
“你呢?你觉得呢?”
她轻咬嘴唇,决定先不尝那勾引了她许久的果木烤鸭,直视他略显轻漫的眼:
“你那么有钱,长得又好。话本子里都写了,你这样的公子哥,即使娶到的夫人国色天香、完美无缺,也一定不甘心一生一人,一身风流无处发泄,不仅美妾和通房成群,也时常流连秦楼楚馆,十天有八天不回家。”
季绪不曾想,她这小小的、漂亮的脑袋瓜,竟会装有这么多奇怪的东西。
从前的日子,她一定是十分孤独的,不然也不会看那么多话本子。
不想多费口舌,他只用三个字来否定:“你错了。”
但面前的鹿眼姑娘显然并不接受他的反驳,圆腮鼓起,长睫微张:
“嘴长在你那里,你当然想怎么说都可以,不承认就算了。”
而生平不爱言语的季绪,却也鬼使神差多了几分好胜之心,难得端正,一字一句说道:
“我陆子绪,敢作敢当。”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会对青楼,这么了解?”果木烤鸭的清香浮油盈在她的樱唇上,鲜亮多汁。
堵住最好了。
压住胸中躁动,季绪依旧面色不改:
“我是商人,行商时走南闯北——”
客栈的小二却在此时敲门进来,说有一封从花艳楼寄来的信,要亲呈陆公子。
待陆子绪接过信,客栈的小二适时离开,他才展开那染了脂粉香气的信纸,略微扫读。
“灰鹰请我晚上去一趟花艳楼。”
“所以,我们两人的打赌,你输了。”
冉漾嘴里的烤鸭顿时不香了:
“我输了……行吧,那你准备让我,为你做一件什么事?”
却不想陆子绪云淡风轻,将那封信沿着原先的折痕折回去:
“还没想好,先欠着。”
这东西还有欠着的一说?
拖久了,他会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到时候,她又要怎么办?
她果然还是处处受制于人的。
刚刚还掷地有声的质问,一眨眼,冉漾只觉得一股委屈弥漫,压得她心口发堵。
她放下了筷子,垂下眼帘,任眼泪上涌,浸湿了那双可怜巴巴的鹿眼。
陆子绪却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一份:
“既然你对青楼这么感兴趣,晚上,就跟我一起去花艳楼。”
***
出乎意料,陆子绪专门为她重新准备了一套成衣。
冉漾身材娇小,普通的成衣尺码太大,她根本穿不上。最后,还是陆子绪出了三倍的价钱,让客栈的小二用一整个下午,跑遍了雍州城,才终于买回了合适的。
潞绸的坦领外袍,窄袖修身,葱黄底配以如意云暗纹,穿在冉漾的身上,真有一番清贵公子之气。
为了配合新衣,她特意将发丝放了下来,准备重新梳一下发髻。
垂头小心通发的时候,她暗暗想到,刚刚自己又重新将裹胸布束好,今晚可千万不能再掉了。
季绪却在此时突然进门。
冉漾如瀑布一般的长发,也同样闯入了他的眼帘。
她的发色很浅,今日在阳光照射之下,泛着更加柔嫩的光晕。
前世里他们相见的第二面,在她被他救出来后的那晚,他为她也通了发。
她那时一贯天真单纯,还把他当成是“季公公”。
但没有哪个公公,会像他那样真正疼她。
尽管他不爱她。
她胸前的红痣,有和她的天真单纯完全不同的妖冶。
“我……我是你的皇嫂。”
他把她抱上了皇后才能睡的凤榻,她这样想要划分他们的泾渭。
季绪的父亲德宗皇帝、长兄季驰和另外几个已经早逝的兄长,都是天生发色浅,瞳色也浅。
她的发色和瞳色,比他们的,还要浅上几分。
而拥有着这样珍贵特质的冉漾,此时穿着他为她准备的男儿装,已将男子发髻重新梳好,正对着铜镜,看来看去。
她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迷惑之时,陆子绪悄然走到她身后,长指微曲,亲手为她插了一支他自己的发簪。
应该是相配的。
一向清高矜贵的公子弯腰俯身,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枚佩环,又亲手在她腰间系上。
夕阳西下,除了燥热的日光落在他宽厚的脊背上,他高大的身影笼住了她,一呼一吸,连脖子上微微泛起的青筋,都有了新的注解。
不看他的脸,她以为他是季绪。
“这样,才配得上做我身边的人。”
但等她看清他,一如既往冷漠,是专属于陆子绪的疏离。
冉漾却红了双耳。
“冉府大小姐,眼光真好。”他眉头舒展,眸色微动。
“嗯?”她一时并不明白。
“走吧,带你去见见世面。”
早已过了酉时,两人步行,行至距离兴泰客栈并不远的花艳楼。
天色渐暗,夜色还不深,花艳楼所在的后罗街,此时却已经华灯初上。
后罗街是雍州城内秦楼楚馆的密布之处,勾栏瓦舍纵横,两人还未走近,已看到无数衣香鬓影。
耳边除了男男女女的放纵调笑之声,还有笙歌燕语,丝管纷纷。
陆子绪的步伐很快,冉漾需要专心去努力跟,才能跟上。
脚步急促的后果,自然是需要大口呼吸。
那萦绕在周围的各类脂粉和无数香气,便更加迫不及待,扑鼻而来。
“好香,好香,香得醉人。”她揉了揉鼻子,说道。
从来没有在这么香的地方待过。
但见陆子绪表情依旧淡漠,她还是生了点不满:
“你总说我身上有香露的气味,可是我明明就没有用!”
“现在,这里这么香,你怎么就不说了?”
却不想陆子绪面带疑惑:
“有吗?可我还是只能,闻到你身上的气味。”
他没救了,鼻子已经彻底坏掉了!
“不过,这多闻了一天,我已经有些习惯了。”
说话间,陆子绪已经停在了花艳楼前,正抬着头,不知在张望什么。
冉漾这才能分了心,注意周遭的一切。
花艳楼的门前,无论是客人的衣着打扮、举止谈吐,还是门口迎宾的姑娘们的姿色,似乎都比之前他们路过看到的那些,要讲究体面几分。
不愧是雍州城里排名第一的花艳楼,如果名字起得再文雅一点,恐怕会有更多贪欢之人,趋之若鹜。
一进门,便有一个三十出头的妇女迎了上来,打扮艳而不俗,说话语气软软糯糯,先是将他二人从头到尾打量一遍,然后笑着问他们,是要吃茶还是要过夜。
冉漾自然不敢忘记来此的目的,张口便想说找灰鹰,却听旁边的陆子绪,已经先一步回答:
“吃茶,可有雅间?”
一看就是熟客。
那妇女摇了摇手里的花绢,精致的口脂满满都是讨好:
“真是不好意思,今晚静瑶姑娘弹琴,雅间一早便被订满了,二位如果不嫌弃,可以坐大堂。”
“或者,楼上几个包厢还空着,看二位面生,不如我多叫几个姑娘相陪,好酒好菜伺候,就当是我水玲珑自掏腰包,私人请你们的。”
陆子绪却不为所动:“不用,大堂就好。”
两人坐定,几乎同时就上了茶,青花瓷盘里的点心精致名贵,只是卖相,就已经胜过昨日和今日,冉漾吃到的兴泰客栈里最好的吃食了。
而盛茶的两个茶盏都是建盏,曾经也是前朝皇室的御用茶具。
她将建盏捧在手里,自己的这只,挂着金属光泽的油滴釉,小至针孔;而陆子绪面前的那只,盏上纹饰像兔子的毛发,被称为“兔毫盏”,玄黑色底釉,毫纹细长柔韧。
冉漾又小小呷了一口建盏中盛的茶。
“碧潭飘雪虽好,但在这里,有些可惜了。”她忍不住感慨。
陆子绪听闻,转头看她:“何以见得?”
“碧潭飘雪产自蜀州峨眉,以峨眉顶级绿茶与伏天的茉莉花瓣,混合窖制而成。若放在寻常清淡的环境之中,茉莉花香与绿茶的浓香交融一体,原本是香气持久、回味甘醇的。”
“但现在嘛……第一,碧潭飘雪颜色较深,你我的茶盏也都是黑底,茶水与茶盏混淆,饮用之人恐怕都难以分清;”
“第二,现在这满室凝香醉人,碧潭飘雪又以茉莉花香气见长,两味相冲,实在是多此一举了。”
一口气说完,冉漾的拇指与建盏光润的杯口摩挲,颇有些得意。
花艳楼的老板只急于展示财力雄厚,距离真正的上等品味,始终还是差了一截。
陆子绪闻言,竟勾了勾唇角,也同样端起了面前的兔毫盏,呷了口凉了一分的碧潭飘雪之后,才幽幽说道:
“是我从前小看了你,你不仅仅是会识字、看话本子的。”
直到此时,冉漾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以她编造的那个出身,根本不可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她只能赶紧先为自己找补:
“都,都是我胡说八道的,我粗陋得很,哪里又敢在陆公子你的面前,班门弄斧。”
但她确实是存了卖弄的心思。
从前在冉府的时候,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又哪里会有人肯听她卖弄呢?
不过,幸好刚刚她留了一手,并没有卖弄建盏的知识,不然,估计真的就要圆不回来了。
陆子绪语音淡淡:
“这些,也都是那冉府大小姐教你的?”
台阶已经铺好,冉漾连忙拼命点头。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她还赶紧拿了筷子,根本没握稳,就夹了一口瓷盘里的莲蓉水晶糕,囫囵吞枣,咽了下去。
作为大家闺秀,平日里的饮食她一向自控,细嚼慢咽,绝不贪食,如此狼吞虎咽,根本不像高门贵女的做派。
这样,陆子绪就更不会怀疑她在说谎了吧。
却不想她还被那莲蓉水晶糕噎着,想再喝口茶送一送,陆子绪却突然伸了手,拂去她嘴角的点点糖精,沉声道:
“说说看,她还教了你什么?”
第25章 微妙
尽管还在跪着,冉漾却开始认真思考起,陆子绪的这个问题。
钱,银两。
虽然不知道陆子绪给那几个贼人的银票价值多少,但既然他们那样干脆就放了她,银票上必然是不小的一笔。
“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银两,和珠宝首饰加起来,不知道……够不够还你。”她咬了咬嘴唇。
自己那只金镶红宝石耳环,还在陆子绪手里,她也不好意思再开口要回来了。
虽然她很喜欢它,从前也经常戴着。
耳环珍贵,又是祖母乔氏专门为她打的。乔氏又是卫远岚去世之后,冉府里唯一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
“无须如此麻烦。”良久,陆子绪才淡淡说了一句。
她屏住了呼吸。
其实冉漾自己,也并不想把身上所有的钱,都赔给陆子绪。
幽州山长水远,路上用到钱的地方还有很多,都赔给陆子绪了,她以后怎么办?
都怪自己蠢,这么容易就被人骗。
冉漾抬手,轻轻挠了挠耳屏前的小窝。
有点痒。
“我……可我总不能,以身相许吧……”
说话的时候,马车刚好碾过了一个巨大的石头,狠狠颠簸了一下,车轮辗转,也吞下了她说的,那最后的几个字。
“以身相许”。
不知道陆子绪有没有听见。
但愿没听见吧,她真的是冲口而出的,说完就后悔了。
那改变一切的梦境里,她记得的,禽兽季绪仗着他救了她的性命,步步紧逼,她口不择言,便说了“以身相许”四个字。
后来事情的发展令她难堪。
说起来,陆子绪可不像那季绪一样,陆子绪从头到尾,都几乎没有正眼看过她,更不会随意动手动脚。
也是正常,陆子绪有妻室有孩子,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
他是个正派君子。
陆子绪不答话,一时之间,气氛似乎又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等等,她现在是男儿身。
“以身相许”这四个字,被她一个男子说出来报答另一个男子,似乎更加不对劲。
这令她不得不想到了,只在话本子里见过的,龙阳之癖。
从小到大,她都被关在府上,几乎甚少出门,了解外界最大的途径便是书本。除了那些时人经学图仕读的四书五经,她最爱看的便是话本子。
龙阳之癖,也就是两个男子谈情说爱。
陆子绪这样的矜贵公子,与另一个男子搂搂抱抱,那画面闪过脑海,都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冉漾猛地摇了摇头,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陆公子,你也知道,我不过一介小奴,那些钱,光是买下我,都,都绰绰有余。”
“嗯?”陆子绪尾音上扬,长指微曲,“所以,我这是亏了?”
亏了?
陆子绪是生意人,考虑是否赚钱,才是他们最重要的事。
不说买下她这个“奴仆”,就是她冉漾本人,从小到大,冉俊养活她,恐怕也没有花费太多吧。
她的几个弟弟妹妹,都比她能花钱。
如果真有人出钱,找冉俊买她,冉俊会同意吗?
反正梦里,冉俊只顾享受她成了皇后、太后的种种好处,她一旦出了事,他第一时间却只想与她割席。
“我,我,”她实在不知陆子绪究竟何意,一咬牙,干脆挑明了:
“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你想怎么办吧?”
“这一路出来仓促,”陆子绪垂眸,与她四目相对,“身边也没有一个照顾的人,不如委屈你一下,做我的贴身小厮,何如?”
“可我,我要回幽州……”冉漾又躬下了身子。
他说过他来自潞州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也要去幽州的?”陆子绪没有给她思考的机会,“从长安出发,此处还不算远,现在回去,也来得及。”
“别别……”车厢不算很大,刚刚跪着的时候,她离陆子绪还有半步距离,眼下她着急,不管不顾,直接抱住了他的小腿。
结实有力,和早晨她摸到的手感并无二致。
“我可以,但,但,不是那种小厮……”最后几个字,声音小得像蚊子。
但这一次,陆子绪似乎有些恼了,眸光如刀,嗓音微扬:
“我三番两次救你,为你花了大价钱,你不知恩图报,竟然还反过头来,挑三拣四?”
“平白无故,污蔑我有‘龙阳之癖’。”
“是谁给你的胆子?那个帮了你的冉府大小姐吗?”
这都能赖到“冉漾”头上?
他这个人看着正派,怎么如此是非不分呢!
但无论怎样,必须要在外人面前,保住“冉漾”的声誉。
她赶忙连连摇头:
“不不不,不不不……”
“陆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小厮,哪种小厮都可以!”
“不不,只有一种,一种小厮!”
“先起来。”陆子绪揉了揉眉心,不再看她。
“你身上的香露太重。”
“如果这也是那冉府大小姐要求你用的,以后在我身边服侍,不准再用了。”
***
冉漾哪里敢辩驳。
别说她现在女扮男装出门逃难,就算是平日在冉府上,她也从来不用香露。
何况一路连滚带爬,她还和那几个贼人同居一室,那么长时间,身上不臭已经是万幸,又怎么可能会有香味?
没想到,陆子绪长得这么好看,鼻子却是坏的。
实在可惜了。
不过好在,他先否定了她对他“龙阳之癖”的猜测,似乎还有些咬牙切齿。
胸前的波涛晃得她有些心烦,重新回去坐好后,老老实实将自己的全副身家抱紧,也学着陆子绪的样子,闭目养神起来。
这一次,睡得比先前踏实。
马车进入雍州城后,她便醒了。
雍州距离长安并不远,几乎是西进长安的必经之地,自然也跟着长安沾光,十分繁华富庶。
冉漾连长安城都没好好逛过,听见马车之外的人声鼎沸,也忍不住掀开马车的侧帘,用那双湿漉漉的鹿眼,悄悄四下里张望。
街上卖艺的、小商贩、看热闹的,什么人都有,她原本看得乐呵,晃眼,却似乎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再定睛一看,却又不见了。
回头,见陆子绪也醒着,犹豫了片刻,冉漾还是开了口:
“仔细想想,那几个贼人倒是便宜他们了,白得你的一大笔钱,现在还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呢。陆公子,你就这样放任他们吗?”
陆子绪敛了眉,清朗俊逸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淡淡说道:
“我只不过是一介商户,捉拿奸犯之事,属官府,与我无关。”
虽心中有些愤愤,但陆子绪的话也没错,放下侧帘,冉漾没有再多说一句。
“你叫什么?”陆子绪好像才想起来问她。
“我姓卫,单名一个郊字。”
在四岁那年冉俊给她改名换姓之前,她确实名叫“卫娇”,听祖母说过,这个名字是卫远岚起的。
娇者,柔嫩可爱,美丽娉婷,溺爱宠护也。
如今她一人远离故土,取“郊”这个同音字,也十分恰切。
此时车已经停了下来,陆子绪岿然不动,只用眼神示意:
“今晚你与我同住,灰鹰会告诉你,该如何伺候。”
第26章 赔罪
陆子绪的表情,像个教书的先生。
循循善诱,传道授业。
似引领了她入门,做了一件她根本不敢想、又很了不起的事一般。
“听话,一教就会,”他勾了勾唇角,满意继续:
“以后,为我上药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冉漾朱唇微张,连去拿桌面上那红布的小塞子,手都是颤抖的。
盖好之后,她又听见他说:“药瓶,就先收在你那里。”
她恢复了许多清明,赶忙拒绝:“这么金贵的东西,我可要不起。”
谁知陆子绪大掌一抖,不知从哪里掏了一个眼熟的东西出来,幽幽说道:
“刚刚,我自己穿衣服的时候,捡到了一枚玉佩。”
青紫相间,那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东西——这一趟出来,投奔生父谈承烨的信物。
一定是之前两次落荒而逃,又或是洗澡的时候并未注意,才掉落了出来的。
没想到被他捡到了。
冉漾立刻伸手,想要拿回自己的重要物件,陆子绪却眼疾手快,并未让她得逞:
“这也是冉府大小姐,送给你,充作路上运费的?”
“不,”她咬了咬唇,明显急了,“这是我爹给我的,你还给我。”
他即使坐着,人也很高,只微微握着玉佩抬了手臂,她便根本够不到了。
但她实在是很想要拿回来。
不知不觉,半个身子都前倾,腰胯相贴,她只顾着她的玉佩。
却不想触碰的身子越来越热。
季绪咳了一声,另一只大掌微收,在她的纤腰上轻轻捏了一把。
还是熟悉的手感。
几乎半倚在他怀里的少女这才意识到场面过火,羞红了脸,立刻从他身上弹开,像是炸开的炮仗一般。
从前她被他轻咬时,小脸比现在红多了。
但似乎,她身上那股奇异的香气,不像之前那样让他难受了。
这让他的愉悦又多了一分。
“这枚玉佩就押在我这里,用来交换,你自然会小心保管我的那瓶药。”
一只耳环,一枚玉佩,就可以让她乖乖留在他身边。
是个划算的买卖。
季绪看着冉漾气鼓鼓又毫无办法的鹅蛋脸,莫名身心舒畅。
这一晚睡得十分香甜。
他不知道的是,冉漾也和他一样,在外间那张软榻上安眠,一整晚都没有做梦。
没有再梦见季绪。
她醒来的时候,陆子绪已经洗漱更衣完毕,又站在阳台处,迎着早晨不算浓烈的光线,闭目养神。
她悄悄松了口气,他没有强迫她服侍他。
灰鹰恰好在此时来敲了门,和兴泰客栈的小二们一道,送了早点上来,服务周到。
这顿饭显然是给陆子绪一个人准备的。
冉漾心下一动,转头问灰鹰:“那你呢,你吃什么?”
灰鹰心虚地瞄了一眼他的主子,却见季绪一脸冷淡,只好实话实说:“我自己会到楼下吃。”
“我能和你一起吗?”其实她只是不想再单独和陆子绪在一处而已。
灰鹰犹豫了。
未来的周王妃这是怎么了?
昨晚他已经很知情识趣了呀,又是提醒,又是把独处的机会留给他们。
两个人在一起一整晚,感情应该升温的呀。
可是未来周王妃半侧着对周王,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全是祈求。
像是把他当做了救命稻草一样。
他家主子不会哄人不成,却弄巧成拙了吧?
灰鹰又悄悄看了一眼季绪,季绪却已经面不改色坐了下来,只用银筷漫不经心、夹了一口小菜,似乎根本没有把他们两人放在眼里。
动作间,冉漾当是默许,已经先出去了。
楼下的饭桌上,她倒是自在了许多。
想到昨晚那气氛诡异的“上药”,和灰鹰语焉不详的提醒,她忍了忍,终于还是决定直接问出口。
“你听说了吗?今天一大早,官府报了个大案,说是有四个骗子团伙落了网。”隔壁桌却率先传来了说话声。
“什么骗子团伙?”
“那四个人一直盘踞在长安到雍州这一路上,专门找一人上路的单纯好骗下手,劫财劫色,还要灭口。”
听到这里,冉漾心下一动,竖起了耳朵。
“这么缺德?幸好已经落网了!”
“是啊,听说这次不是官府里的大人们出的手,而是一个不知名的好汉。那四个人是被好汉杀了之后报送的官府,每个人死状都不一样,惨得很呢。”
“你说那四个人是吧?”又有另一个人加入了讨论,“我好早之前就听说过他们了。如今世道不好,到处都是杀人越货的,每一个被那四个骗子骗走的人,都直接失踪。官府应该早就想抓他们,却一直没有什么证据。多亏那义士替天行道,真是大快人心!”
“既然你们都这么说,我倒是好奇,那四个贼人,长什么样?”
“外面官府已经把画像贴出来了,你想看,去看看就知道了。”
此时的冉漾早就把刚刚想要问灰鹰的东西完完全全抛在了脑后,胡乱吃了几口后,好奇心越来越强,就说要去看看官府贴出来的告示。
告示贴出来,是为了以儆效尤,看热闹的百姓也很多。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了进去,仰头一看,黄榜上被众多百姓指指点点的,真的是昨天的那四个贼人。
听客栈里的人说,他们骗走人后,不仅会劫财劫色,还会直接杀人灭口。
若不是陆子绪带着灰鹰及时将她拦了下来,她现在恐怕连尸骨在哪儿都不知道。
真是万幸。
但——
怎么会这么凑巧,前脚她刚被人救下,后脚这几个官府一直头痛的贼人,就被不知名的义士给杀了?
她忽然想起,昨晚在楼下遇见灰鹰时,他身上有隐隐的血腥气味。
一定是灰鹰终于看不下去,不能容忍那些贼人逍遥法外,这才悄悄出手,将他们都杀了。
陆子绪说着作壁上观,决不插手官府之事,这样的狼心狗肺,居然还不如自己的护卫有侠肝义胆。
而跟在冉漾身后暗中保护她的灰鹰,却突然发现,她回望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明显的钦佩之色。
冉漾将灰鹰悄悄拉到了一旁的无人之处,先左看右看一番,才放低了声音,问他:
“灰鹰你老实告诉我,那四个贼人,是你瞒着你家主子,自己一人收拾的吧。”
烈日高照,灰鹰却觉得胸口有莫名的凉意。
其实昨晚,季绪只吩咐了他,将那四个贼人的尸首处理干净,并没有让他多此一举,将他们报送给官府。
是灰鹰自己,实在是咽不下那口气。
那四个贼人杀人放火,作奸犯科,死到临头竟然还贼性不改,满口污言秽语,污蔑周王和周王妃。
周王殿下海量汪涵,不与这种小人计较,但灰鹰深受周王大恩,却根本不能忍。
犯了罪,无论人怎么死的,必须要报送到官府,才算真正惩恶除奸。
他虽然将此事做得足够小心隐秘,决没有暴露周王殿下的风险,但他依旧不能直接告诉未来的周王妃,其实一切行动计谋,都出自周王殿下。
否则,不听命令的后果,难以想象。
这下只能硬着头皮,冒领主子的功劳了。
“卫郊你好聪明,我以为我很小心了,这都能被你看出来。”他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好事。”冉漾还拍了拍他结实的手臂,“我很看好你,你可比你那主子要好多了,不仅能扛能打,还良心未泯。”
灰鹰心情垮了一半,只能尴尬一笑:
“这都是主子教得好,我会这些算什么,主子他,比我厉害多了。”
“你可不用替他说好话了,”冉漾却执着得很,一脸轻蔑:
“我都明白。你家主子应该根本不会武功吧,他除了长得比你好看、出身比你高之外,在其他方面,肯定是不如你的。”
眼看误会越来越深,灰鹰再不解释,恐怕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一吸气,却天降一物,刚好砸到他微张的双手上。
出于多年深厚的武功,灰鹰还是稳稳接住了。
定睛一看,那是一个精致无比的绣球,大红色底子,几个角上都坠有彩色的流苏,很是喜庆。
两人都有点发懵,还未反应,身旁却乌泱泱围上来了一大群人,几乎都是长相各异的男子,正对着还在看绣球的灰鹰,指指点点。
“这好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呐。”
“我看他也不过长得平平无奇,怎么那个绣球不长眼,砸到了他的头上,而不是我的头上?”——“你也不看看你这副猪头样,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亏我为了今天妙荷姑娘这场抛绣球招亲,还特意准备了好久,结果全部没有用!”
抛绣球招亲?
七嘴八舌里,冉漾终于抓到了关键词。
刚想开口问,却又有一个浓妆艳抹的三十多岁妇女,携了好几个清秀小丫鬟过来。起先围在他们二人身旁的那群男子,看到她们来,自觉为她们让出了一条道。
那妇女自称崔妈妈,见到灰鹰,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扫了一眼,先是满口称赞。
而后又转为恭喜,说她家姑娘,是花艳楼头牌妙荷。妙荷姑娘今日抛绣球招亲,那绣球落在了灰鹰的手上,灰鹰就是妙荷未来的夫婿,三日后,正式拜堂。
“眼下,妙荷姑娘还在花艳楼等着呢,请公子跟我们过去吧。”
灰鹰攥着那绣球,拿也不是,扔也不是,只正声反驳:
“我根本不认识你们,更不知道这件事。这所谓招亲,我不会接受,请你们重新来吧。”
可崔妈妈却丝毫没有让步:
“我家妙荷抛绣球招亲一事,整个雍州上下皆知。她之前放过话,这一次听天由命,无论绣球抛到谁的手上,她都接受,除非对方已有妻室。这位公子,请问你成亲了吗?”
灰鹰下意识回答:“没有。”
崔妈妈坦然一笑:
“这不结了?公子你若拒绝了她,她这一次便没脸再见人,依她的性子,怕是要寻短见。我看公子你器宇轩昂、仪表堂堂,想必也不是一个狠心摧花之人吧。”
灰鹰深吸了一口气,还想开口拒绝,崔妈妈却已经指挥着手下那几个小丫鬟,簇拥着灰鹰离开,往不远处的花艳楼方向去了。
刚刚身旁的那些看客,大多也跟着走了,一时又从热闹转为了安静。
只留下冉漾一人在原地错愕。
她看到的,灰鹰走之前,似乎想和她说些什么。已经走出了几步,还回头,无奈看了她一眼。
他这是被赶鸭子上架,满心不愿意。
冉漾又呆呆站了片刻,思前想后,还是只能回兴泰客栈,找陆子绪商量。
而此时的季绪,正在阳台上肃立,端详着冉漾的那枚玉佩。
黄紫相间,莹润通透。
虽不是多么名贵的上品,她却万分重视。
上一世里,他不记得她身上有这样一枚玉佩。更重要的是,她昨晚说过,这是“父亲”留给她的。
父亲,哪个父亲?
她既然死活要离开长安,这枚玉佩必然不是冉俊所给。
只能是她的生父,谈承烨。
但,冉漾前世入宫做皇后的时候,并不知晓她生父另有其人,是后来趁他离宫巡视神策军的机会出逃时,才意外得知的。
他自己重生了,而她离开长安这番作为,像是已经知道了前世事一样。
比如昨晚,她的梦话里,直接叫了季绪的大名。
还是那个愤恨的语气,又急迫又可怜。
可更加奇怪的是,她却不知道,他陆子绪,就是季绪。
听到冉漾推门而入,季绪不动声色将那枚玉佩收到了自己的怀里,依旧满脸淡漠。
冉漾缓了一口气,便将刚才灰鹰莫名被招亲一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但陆子绪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略略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无所谓的态度令她无名火起:
“灰鹰他明明就不情愿,你身为他十几年的主子,就一点都不想帮他?”
“既然是青楼头牌招婿,自然不会亏待他。他心中欢喜,只是不愿当着众人表现罢了。”
此时的陆子绪,刚好坐在阳台内外分隔的区域里。
夏日的阳光总是爱骗人,初出清凉,让人误会没有恶意,却不知会在哪一个时间点,突然露出狰狞的爪牙。
陆子绪完美无缺的脸,在夏日逐渐浓烈的阳光里,半明半寐。
这使得冉漾更加拿不准他的态度,试探一般,又向前走了一步:
“这可是招婿,是成亲。以后,灰鹰就这样留在雍州了。你也没有别的护卫,去幽州的路上,万一再遇到昨日那般的贼人,又怎么办?”
他却眸色一凛,声音也凌厉了几分:
“你这是什么意思?”
阳光热烈奔放,也烘不热他眼底的凉意。
冉漾有些害怕,掌心都被指尖掐痛了,还是咬了咬唇,回答他的质问:
“你这么凉薄这么淡漠,你肯定不知道,灰鹰在昨晚上,把那四个贼人收拾了,还送去了官府,现在外面都还贴着告示呢,你可以出去看看。”
陆子绪拢了拢修长的臂膀。
见他不回应,她也逐渐放下心来,接着说道:“那四个贼人的刀,有那么长,”
说着,她还用小手比划了一下。
那几把刀,昨日是结结实实让她吓了一跳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肯定也都是亡命之徒。灰鹰单枪匹马,就能把他们拿下,你有这样的护卫不懂得珍惜,再遇到贼人,你不得束手就擒?”
陆子绪扯了扯嘴角,抬眼,看她:
“我束手就擒,那你呢?”
“我?”这一次,冉漾理直气壮,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如果你不去找灰鹰的话,我就不跟你一起上路了,所以,也不会碰上贼人。”
反正她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陆子绪依旧看着她,高挺的鼻梁,在这个角度下线条更加分明:
“你的玉佩和耳环,不要了?”
他总是不忘要挟她。
“既然你也说了,灰鹰的武功高强,如果他自己想要从那花艳楼里出来,就算是剑圣在世,恐怕也拦他不住。”
冉漾一口气憋在嘴里,气鼓鼓的,却觉得他的话有几分道理。
快要生生咽下去了。
“不如,我们打个赌。到今晚的酉时之前,如果灰鹰自己回来了,我就把你的玉佩和耳环,一并还给你。”
有这等好事?
她浅色的瞳孔里快速闪过了一道光,但旋即,又黯淡了下去:
“那如果,灰鹰真如你所说,不回来了呢?”
总要想着坏处。
陆子绪眸色一沉,语带从容:
“你答应为我做一件事,不能拒绝我。”
第27章 稻田
冉漾磨磨蹭蹭,最终还是被“赶”下了车。
陆子绪和灰鹰主仆二人,似乎还有别的事,并未交代一句,便驾车走了。
如果不是因为她实在想拿回那只祖母留给她的耳环,她这就要撒腿跑了。
再忍忍吧,只要不出格,抱上陆子绪这条大腿也不错。
反正他的小腿都那么粗壮了。
马车停在兴泰客栈门口,似乎灰鹰在刚刚,已经向客栈老板交代过了。她只报了陆子绪的大名,便被那老板毕恭毕敬亲自领着,上了楼,去了整个兴泰客栈里最好的一间上房。
兴泰客栈是雍州城最好的一家客栈。
打开门之前,冉漾还抱有一丝幻想。
既然是最好的上房,那给她这个“小厮”的,会不会有单独的床呢?
事实令她失望。
这间上房的结构,和她在冉府里的闺房一样。里间宽敞明亮,还连着一个能望见繁华街市的阳台。
而外间窄小,只放了一张软榻。
这才是她该睡的地方。
叫了吃食上来,她也将那不听话的裹胸布重新整理好了,吃食的价格她没问,反正她现在是陆子绪的小厮,花多少,账都算在他的头上。
等到小食慢慢入肚,冉漾这才慢悠悠地,开始思考陆子绪留给她的那句话。
——今晚,她与他同住。
——灰鹰知道该怎么伺候他。
——她可以去问灰鹰。
每一句,都像是一道惊雷,在她头顶炸响,又震又碎。
口中含着的桂花酒酿丸子和灯影牛肉,瞬间不香了。
同住……意思可能是她履行小厮的职责,他睡里间,她睡外间。
但……灰鹰呢?
早在陆子绪与那几个贼人谈判的时候,冉漾便偷偷打量过灰鹰,器宇轩昂,高大威猛。
如果不是因为先见过了陆子绪,她可以说,灰鹰是她见过的,最好看最俊朗的男子。
可是相比起陆子绪,灰鹰无论是身形、长相还是气度,都差了一截。
这样出色的男子,居然被陆子绪用来服侍他自己,冉漾根本无法想象。
怎么服侍?服侍到哪一步?
冉漾又夹了一口酸菜鱼,慢慢挑出细细的鱼刺。
陆子绪明明否认过,他没有龙阳之癖,他有妻有子。
从前在冉府,冉氏对她两个弟弟身边服侍的人,都十分防备。
因为冉氏,原本是冉漾的外祖母买来,充作冉俊和卫远岚新婚的婢女。
冉氏自己便是靠爬./床上位的,所以不希望两个儿子身边,有和她一样心怀不轨的人。
故而,从小到大,冉漾两个弟弟身边只有小厮,没有婢女。
小厮像婢女一样,贴身负责主子的饮食起居。
就寝,洗漱,更衣,沐浴。
想到这里,她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鱼肉。
不过有惊无险,她也算顺利到了雍州,傍上了陆子绪粗壮的小腿,看上去,能让她少了许多路上的磋磨。
懒得再多想。
不如趁着他们还没回来,先叫水进来,好好洗个澡。
胸脯失了倚仗,晃晃悠悠一天,让她十分难受,现在浸在水里,冉漾看着那颗红痣随着水面起伏若隐若现,轻轻叹了口气。
除了嘲笑她是早产儿外,两个弟弟还说过,她不长脑子,吃下去的那么多东西,都长到了胸上。
冉府上也有些不怀好意的男仆,会偷偷打量她那里。
不过平日里她少活动,倒也不觉得太过碍事。
她只要当看不见,逃避惯了。
但这次出逃,不一样。
裹胸布再细软,毕竟不是专业的小衣,摩摩擦擦,她很难完全忽略它的存在。
今日一半的时间,她都被勒得难受,加上步行了那么长一段路,她常常喘不过气来。
但是另一半的时间,因为那裹胸布的突然罢工,她便不得不提心吊胆,一路弓着身子。
脖子也酸,肩膀也酸。
最酸的还是腰。
冉漾忍不住用小手揉了揉,她力气不大,但光是这样,作用也算聊胜于无。
但梦里的季绪,力气可就不止这点了……
她摇了摇头,不想再去反复回忆那心惊胆寒的噩梦,从水下伸出玉臂,放在鼻尖,深深嗅了嗅。
没有什么香露的味道。
很好。
这下她洗干净了,陆子绪应该不会,再嫌弃她了吧。
***
太阳落山之前,季绪抵达了雍州城中的乾元钱庄。
灰鹰默默亮出了周王的腰牌,钱庄的掌柜自然不敢怠慢,上等好茶接待,却也不敢问周王殿下突然造访,所谓何事。
“今日可有人,用那有周王印记的银票,来你这里支取现银?”灰鹰自然是明白主人的用意,开门见山。
“不曾有。”掌柜想也不想,摇了摇头,立刻回答。
无他,那种银票特殊贵重,他们虽少见,但那东西身系皇家,他们根本不可能怠慢。
银票分为两种。
一种是市面上流通最广的,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商贾旅人,皆可使用,且家家钱庄都可兑换;
而另一种,则是有皇家背书,有特殊印记,只能在乾元钱庄中支取的银票。
乾元钱庄也有皇家背景。
若不是行家,两种银票,很难被人发现细微的差别。
“殿下,”灰鹰看向一言不发的季绪,“现在已经快到闭店的时辰,今日那几个贼人,恐怕不会来了。”
“再等等。”季绪将手中一直握着的、冉漾的耳环捏紧,再也不多说一个字。
特殊银票是皇室为藩王提供的特权,他就藩十余年,几乎从未使用过。
使用那种银票,便意味着告知身在长安大明宫的皇帝季驰,他不老老实实待在封地潞州,而是全天下四处游历。
季绪虽心系庙堂,但在与季驰的关系上,一向慎之又慎。
游历是为遍访名医方士,他几乎从来不插手地方事,只作壁上观,韬光养晦。
同时,暗中与朝中一些大臣秘密往来。
否则,前世里季驰在与冉漾大婚当晚暴毙,权宦仇元澄趁机作乱,他季绪不会如此迅速便收到消息,秘密入宫,还能迅雷不及掩耳,剿除奸宦了。
这一次,他破例用了那特殊的银票。
他对冉漾没有感情,却不能容许有人企图玷污她。
那是独属于他的。
而他并未估错,那四个贼人得到这张巨额银票,最想做的事,便是立刻将其兑换成现银,一刻也不能耽误。
灰鹰驾车技术一流,即使追赶不上那四人的破烂马车,也必不会被落下太多。
乾元钱庄,又恰好隐匿在雍州城不太显眼之处。那四人入城之后,一定会先就近找寻钱庄兑换,多碰几次壁,遇到懂行之人,才会告诉他们这种银票只能在乾元钱庄兑换。
以逸待劳,最是稳妥。
有了他的授意,乾元钱庄的掌柜佯装检查银票的真伪,实际给他们上了有蒙汗药的茶。
等得久了,再小心谨慎的人,都会越来越暴躁。
何况这些骗子悍匪,本也不是多么智慧绝伦。
将他们拿下之后,季绪还十分耐心,等待他们苏醒。
明月渐渐升起的时候,季绪将手中的耳环放入怀里,才抽出了灰鹰递来的宝剑。
“……是你?”第一个醒来的大汉,看见了季绪寒光凛冽的双目。
季绪的拇指摩挲着剑柄上熟悉的凹痕,并不答话。
“我就说这银票可能有问题,”大汉被双手反绑,只能狠狠啐上一口,“这几个孬种财迷心窍,非要抢着今天来这兑换。”
“是你们心术不正,杀人放火抢劫越货,落到我们手上,是应得的下场。”灰鹰在一旁,冷冷说道。
“心术不正?”那大汉低低笑了一下,满脸都是嘲讽,“若不是我们被官府逼到走投无路,谁还会做这些勾当?你们倒好,出身高贵,生来嘴里就金饽饽,哪里会懂,被迫卖地卖妻,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感受?”
灰鹰只看了身旁的季绪一眼。
季绪神色肃穆,仿佛面前如犬狂吠之人,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但大汉所说的,灰鹰并不同意。
灰鹰与飞鹏同龄,从小便是乡里的邻居,一起玩泥巴长大。他们几岁时,一场瘟疫带走了所有的亲人,他们只能流落街头,与野狗抢食,还差点被高门大户的嚣张仆人打死。
是周王殿下救了他们,为他们起了新的名字,给了他们体面的身份,带他们入了武门,成为只忠心于周王一人的贴身护卫。
人不是被逼到末路,就只有作奸犯科这一条路可以走得通的。
还在思索间,却见季绪迅雷不及掩耳,只用单手,便已拧断了那大汉的脖颈。
“咔嚓”一声,清脆明晰。
倒地时的灰尘,溅在了大汉身旁,那驾车马夫的身上。
此时马夫已醒,眼见季绪出手极狠,也知自己求饶无用,下场只会更惨。
“既然你武功这么高强,在路上的时候,为何不直接对我们动手?”
马夫转头,发现另外两个同伙也已醒来,“哦~”
故意拉长了尾调:“原来是顾及那哥被我们骗来的娘们,对不对?”
“那娘们嘛,长得倒是标致得很,”另一个贼人咂咂嘴,拉碴的络腮胡跟着动了动,“即使是女扮男装,也照样骗不过我。”
“这样的娘们,我们做这行久了,倒是见过不少,”马夫也跟着淫笑一声,猥琐至极,“也尝过不少,我看她清纯得很,肯定还是个雏儿。”
灰鹰拳头紧握,若不是一早就被季绪嘱咐,他起先就会出手,让这几个大放厥词的贼人闭嘴了。
但季绪说,他必须亲自动手解决,灰鹰便只好忍耐了下来。
“那可不,”此时,剩下的一个贼人也开了口,“这位公子漾愿冒着把我们放跑的风险,也要保那娘们毫发无损,恐怕,还没破她瓜吧。”
“咱们英雄所见略同啊,”马夫还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他们这些公子哥,哪一个不是用完就扔?如果早就尝了那娘们身子,今天也不会这么麻烦,还专门给我们做这个局了。”
“那娘们胸大腰细,脸也好看,一双细腿哆哆嗦嗦的,也不知道骑在她身上,把她撞到说不出话,会是怎样销魂——唔!”
剩下的淫词浪语,他已经说不出口了,因为季绪的剑,已经直直刺穿了他的喉咙。
冉红的鲜血顺着他脏兮兮的前胸流下,不出片刻,粗布短褐已被染得透黑。
而旁边两个人,也并未来得及惊讶,季绪已抽出腰间短刀,将其中一人的胸膛刺穿。
另一人,则生生被季绪的掌风,震碎了头骨。
粉褐色的脑浆,从他已停止了呼吸的鼻孔中,缓缓流出。
血腥气瞬间弥漫,灰鹰递上巾帕,季绪慢条斯理,擦拭着指间沾染的点点血迹。
他其实很少杀人。
不是出于仁慈,他也不认为自己是个仁慈之人。
藏拙的同时,自然也要藏锋。
每一次出手,他心中那阴暗角落里埋着的那个人,便会被他杀死一次。
从六岁起,他只知道那个人的存在。
姓甚名谁,身在何方,他从未探听过。
但他一心想让那人消失,挫骨扬灰,万劫不复。
寒鸦飞过头顶,夜风吹拂,血腥气淡了些,季绪也觉得头隐隐有些疼痛。
是他熟悉的、喜欢的感觉。
“处理干净些。”吩咐了灰鹰,季绪正要转身走人,却听灰鹰急道:
“殿下,属下有一事未明,实在需要殿下示下。”
“叫公子。”刚刚在钱庄掌柜面前,灰鹰就叫错了口,他必须要纠正过来。
“哦,公子,”灰鹰抿了抿嘴唇,“若那卫小姐问属下,究竟要怎样服侍您,属下……该如何回答?”
既然那几个贼人都直说了,那他灰鹰也不再顾忌,称了她“卫小姐”。
他虽然不懂为何季绪不愿袒露身份,但季绪为了卫小姐大费周章惩治贼人,必然是十分看中她。
至于为什么要逼卫小姐做周王殿下的小厮,他就更是无从知晓了。
整个潞州周王府上下都知道,季绪身边不仅没有婢女仆妇,就连服侍的小厮太监,都几乎没有。
听周王府里的老人说,先前周王的生母、跟着季绪到潞州就藩的德宗皇帝贤妃范氏,无数次想给他身边塞人,季绪被弄得烦了,便连贴身服侍的小厮都遣散了干净。
这几年来,谁都没有近过季绪的身。
话音落地,久久没有回应。
灰鹰微微抬首,季绪眸光凛冽,紧抿的薄唇未动,似乎并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属,属下失言了……”额头一凉,是他出的虚汗。
主子都这么说了,他还能怎么办?
卫小姐看起来天真纯洁,美丽又善良,应该也是个好骗的,到时候她真的问起,还不是任他胡咧咧?
“她姓冉,是御史中丞冉俊的长女,冉漾。”
灰鹰轻轻沾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听到季绪出声。
冉氏女——那岂不就是昨日里季绪带着飞鹏,亲自登门拜访的那家?
当时他和飞鹏都觉得奇怪,自己的主子向来低调稳重,怎么突然说起,要上朝廷命官府上去了?
这完全违背了季绪日常处事的原则。
联想到季绪执意隐瞒身份的行为,灰鹰恍然大悟
——为什么飞鹏好端端的、并未犯错,会被季绪打发入了宫,不让他跟他们一并回潞州……哦不,幽州。
因为,飞鹏昨日在冉府露过面,说不定,还被冉小姐看见过。
原来如此。
跟随殿下这么多年,他的身边从未有过任何女子,灰鹰和飞鹏都一致认为,就算贤太妃娘娘再怎么着急,殿下都绝不会沾染女色的。
却不料,一朝碰见心动之人,殿下竟然变了副模样。
只是殿下先前,为了能让冉小姐毫发无损从那几个贼人手里脱困,编了谎言说自己已经成家生子,那冉小姐完全信以为真。
殿下现在可是主动追求,这种有碍发展的谎话,恐怕还要好好圆。
也不知道平日里不爱说话的殿下,为了哄冉小姐,会说出怎么样惊世骇俗的东西来。
……反正,虽然现在接触还不深,但灰鹰很喜欢这个未来周王妃。
***
留灰鹰一人处理那四个贼人的尸首,季绪先独自回了兴泰客栈。
入了厢房的里间,第一眼,便看见冉漾穿着白天的那身衣服,躺在本应该属于他的床榻上。
正睡得香甜。
地上还有水迹,她应该是沐浴过了。
但明显,她身上的香味并没有被洗干净,反而越来越浓郁。
一闻到那阵异香,季绪便喉头发紧,莫名烦躁。
上一世也是这样,异香害人。
季绪大步上前,走到床榻边,倾身,想要把熟睡的美人推醒,质问她,到底有没有把他的吩咐听进去。
指间只差一寸,快要触碰到冉漾微颤的长睫时,她突然一个嘟囔,说了梦话:
“季绪你走开,不许再碰我!”
“痛!好痛!”
“偷情生出来的孩子,是私生子……”
季绪的大掌,骤然僵住了。
第28章 错吻
六月的天,像是偷饮了大明宫窖藏的佳酿,不知不觉红了脸颊,一点一点染出了醉人的晚霞。
宫女素妞偶然抬头时,也因晚霞余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但是含圆殿钟声骤响,提醒她切不可怠慢半分,她也回过神来,赶忙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自四日前皇帝在迎娶新后当晚暴崩,临时停放他棺椁的含圆殿内,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敲响一次钟声,反复提醒来来往往的宫人,保持应有的庄严肃穆。
皇帝的丧仪乃是国之重事。
眼下,无论行走在大明宫内的哪一个角落,都不会瞥见四日前帝后大婚披红挂绿,一丝一毫的端倪。
穿过含圆正殿,来到侧殿的偏房,素妞给门口两个侍卫表明了来意,稳稳端好手里的饭菜,推门而入。
偏房里关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四日前,才刚与皇帝行了大婚之礼的新任皇后,冉漾。
听到她进来,原本虚虚靠着墙倚坐的少女慌忙摆正,直直朝着冰凉的青砖石地面跪下,将素白的下裙压得死紧。
素妞见状,悄悄叹了口气。
冉漾这才抬起头来,那双比寻常人的瞳色浅上几分的杏眼长睫上,分明还挂着半干的水珠,樱唇微抿,似乎刚刚才偷偷掉过眼泪。
看冉漾连番慌乱的动作,显然是担心进来的是旁人,逮住她偷懒,没有如要求那般,为龙驭宾天的皇帝规矩恭敬地长跪守丧。
“娘娘,奴婢这次来,特意给您带了药油。”
放下托盘和饭菜,素妞从袖笼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置于托盘之旁。
“王嬷嬷她,恐怕也是受了程公公的胁迫,才直接撤掉了娘娘您的软垫。娘娘……您是知道的,程公公是仇公公面前的红人,王嬷嬷万万开罪不起。”
冉漾抽了抽鼻子,并没有答话。
宫里的弯弯绕绕她并不了解,只听到“仇公公”三个字,眼皮又猛地跳了一下。
那晚帝后洞房,皇帝季驰只掀开了她的盖头,大呼一声“果然天命”后,便转头服了什么东西入肚。季驰还未及碰她一下,却突然面色铁青,双目通红,倒在龙床上,再也没有动弹。
冉漾从小养在深闺,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又惊又怕,蜷在角落一整晚,才被早起侍候的宫人发现。
而权宦仇元澄,虽鼻歪口斜,貌丑如蛤,可只用那一只半瞎的眼瞪她一下,她便已被吓破了胆。
“皇后冉氏,实乃妖女,竟在大婚之夜蛊惑圣上。”仇元澄的嗓音粗陋无比,一句话便判了她的死刑。
之后,她便被强行剥了婚服,换上为季驰守丧的缟素,关在了这个含圆殿偏殿的小间之中。
守丧自然须长跪,冉漾身娇体软,半天下来便已不堪重负。
素妞也是实在同情这位长得像瓷娃娃一般、又面慈心软的新皇后,这才偷偷为她带来了药油,见她没有回应,又小声补了一句:
“奴婢自五岁便入宫,宫内的体罚受过不少,这药油是我们私下里常备的。”
冉漾闻言,又拧着黛眉思考了片刻,才问道:“当真不会牵连到你?”
素妞摇了摇头:“娘娘放心,只是奴婢送饭时辰有限,这药油只能由娘娘自己上了。”
地面又凉又硬,自昨日王嬷嬷逮住她偷懒睡觉,撤了她膝下的软垫之后,冉漾便只能不断变换姿势,才好让自己这腰肢和臀腿,各自都有休息的时候。
房内的灯油每隔一个时辰便有嬷嬷来添。
来的人里,除了在大婚前,便已经侍候了她几日的素妞,其余的她全不认识。
为免再多受罚,她也只好在她们面前,摆出温顺的跪姿来。
冉漾掀开裙子,双膝因久跪早已红肿不堪,只用指间轻微触碰,那疼意已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上眼角。
“嘶……呜呜……嘶……唉……”
她本就娇弱无力,又顾着疼痛不敢下重手。但即使她已经用了最轻的力道,药油向双膝里面渗透,还是令她不自觉,发出了低浅的呻./吟。
痛苦面前,谁还管矜持。
冉漾只顾着一边抹眼泪一边揉着药油,丝毫没有注意到房门,已经在她无知无识的时候打开了。
又吸了吸鼻子,忽然听到一点鞋底摩擦地面的钝声,冉漾抬头,一个身着玄衣的高大身影,蓦地闯入了她的视线。
如果说,权宦仇元澄丑得像蛤,皇帝季驰也长得稀松平常——
那眼前身份不明的男子,好看的程度,简直像天上的谪仙一般。
他长着一双狭长的眸子,剑眉如刀一般锋利,鼻梁高挺,薄唇连着下颌,都在隐隐紧绷。
冉漾瞪着杏眼呆了片刻,这才想起礼仪,自己不可在外男面前袒露双膝,连忙将裙摆匆匆扯下,把那空了的药油瓶子藏在身后。
“娘娘,可是跪得久了,身子不舒服?”
那人微微躬身,似乎在给自己这个皇后行礼,语气也无半分轻漫。
自那日被仇元澄判了死刑之后,除了素妞,再无人以“娘娘”称呼她,都只当她是即将为季驰殉葬的废人。
冉漾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将视线移到了一旁素妞留下的饭菜上,小声回道:
“多谢公公关心,我……我无事。”
仇元澄权势熏天,能在此时进入关她这间屋子的,想必也只有他手下的公公。
“不知公公你叫什么,我是将死之人,”冉漾又缩了缩双腿,始终没有抬头仔细看他,“不想连累公公,还请公公赶紧出去吧。”
“我姓季。”
被当做公公的季绪本该恼怒,可眼前这个浅瞳浅发的少女又实在凄楚,堂堂周王、皇帝亲弟,竟顺着自己新任皇嫂的误会,认下了“公公”这个身份。
“季公公,”此时的冉漾还全然不知面前男人心中的翻江倒海,只单纯不想连累他,又急急低声说道:“我是妖女,要为先皇殉葬的……”
“季”乃天家国姓,她连这都没有联想到。
而她应该真是急了,原本粉白的面色,竟然染上了一层绯红。
“娘娘,”早已胸有丘壑的季绪,被衬得更加气定神闲,也学着冉漾那样,低低安慰道,“你洪福齐天,必不会遭此大祸。”
然而对面话锋忽的一转——
“你这个季公公,看着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听不明白我的话呢?”
冉漾急得小脸又红了几分。
所有在她落难时不顾安危来关心她的人,无论是素妞还是眼前这个季公公,她都不想连累。
“我很感谢你的关心,但你再逗留下去,真的很危险。”
这样说着,她甚至还往前靠近了几分,若有似无的香气在季绪的鼻尖萦绕,他又迟疑了片刻。
“走吧季公公,”若不是实在不想站起来,冉漾甚至会直接上手推他,“即使不被我连累,你当差偷懒这么久,你的干爹恐怕也要责罚你!”
季绪终于按下翻涌的心绪,转身准备出门,听闻此言,又回头:“干爹?”
“对啊!”冉漾一脸理所当然,“你们这些公公,不是个个都有干爹吗?你快别看了,走吧!”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季公公,又歇了片刻,冉漾这才发觉,原来膝上的药油起了作用,此时她已经没那么难耐了。
只是,她还要在这里被关多久呢?
听说为皇帝殉葬的后宫妃嫔,都会被赐白绫自尽,而自己被仇元澄扣上了“妖女”的污名,说不定,还不会那么轻易死。
据说被赐死,死相都是很惨的。
就这样胡思乱想,也不知何时又迷迷糊糊睡去,冉漾被惊醒时,面前却恭恭敬敬地站了几个嬷嬷。
她们又开始称呼她为“皇后娘娘”,前呼后拥地迎着她,出了那只有方寸大小的小黑屋。一应礼数,比她几日前刚入宫、还未与季驰行大婚礼之时还要周全。
冉漾全程封口锁唇,根本不敢问发生了何事,直到嬷嬷们将她带回了专为皇后准备的凤藻宫,又无一不妥帖地伺候了她沐浴更衣,她才从她们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她在大婚当晚便一命归西的皇帝夫君季驰,年逾四十,膝下子嗣单薄,只有一个宫女所生的四子季衡之长到了五岁,被匆匆立为太子之后,不日便要继承大统。
季衡之生母早亡,冉漾作为他名正言顺的嫡母,在他登极后,自然便会被尊为独一无二的太后。
太后啊太后,自己也才十七岁出头,竟然就这样当上了太后。
但无论皇后还是太后,对她来说本来也并不重要,只要能好好活着,太皇太后她也愿意当。
凤藻宫内的陈设华贵非凡,冉漾随意晃了一眼,便将目光幽幽地落在了那张挂着软烟罗帐子的凤床上。
季驰的丧仪,她这个皇后虽不用费力操持张罗,但必要做的那些,也足够折腾人。这几日本就实在委屈,眼下难得可以好好休息,还不抓紧?
可刚朝凤床挪了几步,身后就传来了几声沉稳的脚步,却是无人通传。
冉漾转身,看见了来小黑屋关心过她的,季公公。
怪不得没人通传呢,一个公公而已。
此时自己已经不是那小黑屋里任人宰割的可怜少女了,冉漾决定拿出点皇后应该有的架子,于是在季公公离她还有两步距离的时候,率先开口:
“季公公……你还能全须全尾地来见我,我十分欣慰。”
虽然她语气故作端方,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怎么又自称“我”了呢?
初入宫那时,教引嬷嬷便教她,从此要自称“本宫”,憋了这么多天,她还是开口便是“我”字。
季绪不说话也不行礼,一双狭长的眸子,只直直地盯着冉漾。
早在一年前,他大哥季驰的元后裴玉容难产离世后不久,他便听说了季驰将冉漾封为皇后的消息。冉漾三岁起便被大德批过“天生凤命”,从此被养在深宅,几乎很少有人见过她的样貌。
直到裴玉容丧期结束,季驰布告天下、风光迎娶这位新任皇后,彼时还在京畿附近微服寻医的季绪,也对她起了好奇的心思。
他承认,是含元殿里她那几声低低的娇泣,勾了他的思绪,引了他不顾叔嫂大防,也要入房见她一面。
只这一面,他也恍然明白了何为“天生凤命”,继而一发不可而收,雷厉风行地解决了仇元澄及其党羽,好名正言顺地将她救出囹圄。
而根本按捺不住、说是“色令智昏”也不为过,想要再与她相见的季绪明明图谋不轨,在她那里,竟然被曲解成了,擅自向她请安的卑微示好。
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控。
“多谢娘娘关心。”话到嘴边,季绪依然保持着应有的谦恭。
这个游戏十分有趣。
而他的态度落在冉漾的眼里,便成了她示威成功。
她轻咳一声,觉得季绪的眼神令她不愉,两人又着实尴尬,便装模作样地挥了挥手,转身朝凤床旁的妆台走去。
“我乏了,既然季公公无事,那就下去吧。”
这一次发挥良好,总算有点皇后的样子了。
好在妆台不远,冉漾佯装淡定坐下之后,拿起台面上的梳,开始为自己通发。
她从小便习惯了逃避,知道自己能力不足,也特别容易露怯,此时这个角度,从菱花镜里也看不见季绪的脸,还有他的目光。
然而事与愿违。
就在她哆嗦着为自己通发时,他已经几步上前,站在了她的身后。
男人的气息似乎近在咫尺,冉漾手一抖,那嵌玉镶珠的金梳,便从她发间滑落。
但她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碎声。
原是那金梳被季绪弯腰接住,季绪顺势起身,扶着她的肩膀,学着她的样子为她通发。
冉漾天生浅瞳浅发,镜中的美人一身素白寝衣,与之格外相配。
头发没有温度,被柔柔顺顺地握在季绪的大掌里,她却忽然觉得浑身都要烧起来了。
怎么回事,她是皇后,母仪天下,仪态万千,而他只是一个公公。
即使是与九五之尊的皇帝季驰洞房花烛那晚,她也没觉得自己有这么热啊。
何况她还因为刚刚出浴,所以穿得十分单薄。
冉漾只能将双手僵硬地搭在腿上,不断搅着素白的抹胸睡裙,努力克制胸前那方波澜剧烈起伏。
宫内的娘娘,都是这样被公公们服侍的吗?
可是在大婚之前她被接进宫里来时,身边也只有几个宫女和嬷嬷服侍。那些公公们个个趾高气昂、看起来十分不好惹,又怎么会做通发这样的粗活呢?
难道……和皇帝圆./房之前和之后的娘娘,待遇不一样?
此时的好奇心慢慢盖过了对季公公的恐惧,冉漾微微噘嘴,开口问道:
“季公公,你服侍过大行皇帝多少娘娘呀?我看你梳头的手法,应该,挺熟练的吧。”
她知道季驰的后宫稀疏,看季公公的样子,说不定全伺候过一遍。
鼻间那熟悉的香味再次萦绕,还在细致为她清理发丝末端打结的季绪勾了勾唇角,语速缓慢:
“从头到尾,只有皇后娘娘您一人。”
冉漾愣了愣。
或许是她身份尴尬,能不为季驰殉葬已经是万幸,难道还指望他们给她安排服侍得力的人手?
再说,季公公生得这样好看,比季驰可英俊帅气多了,就算是日日放在身边,也足够她赏心悦目。
算了,她不计较他的无礼了。
“季公公可知道,大行皇帝后宫的其他娘娘,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不需要为大行皇帝殉葬?”
但这个季公公寡言少语,冉漾实在不知怎么接话,便随口问道。
毕竟,本朝有先例,没有生育子女的后宫女子,都需要给死去的皇帝殉葬。
谁知她话音未落,刚刚还慈眉善目的季公公,却突然攥住了她的小尖下巴,将她的脸掰正,自己也倾身,与她真正对视:
“娘娘,你可知你为何能活着走出那间屋子,还能以皇后的身份,参与大行皇帝的丧仪吗?”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冉漾错愕不已,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缓缓流到了季公公掰着她的拇指上。
宫里的公公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跟那丑得像蛤又凶神恶煞的仇元澄一样。
亏她还以为这季公公是个大好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虽然生气,可下巴还被他握着,她只好磕磕巴巴地回他:
“季公公,你,你知道那些就告诉我呀,对我这么凶干什么?”
他并没有放开她:“我不是季公公。”
她想了想:“也是哦,听说公公们很多人入了宫会改姓,你原本应该……也不姓季吧?”
他下手却更狠,仿佛要将她下巴捏碎:
“我叫季绪,外面的人,都称我为周王殿下。简单来说,娘娘那刚刚驾崩的皇帝夫君,是我的亲大哥。”
不知不觉,冉漾已经被季绪完全拥在了怀里,她的寝衣单薄,与他贴在一起。
亏她当时还在小黑屋里不停赶他走,害怕他会受她的连累、被他“干爹”教训惩罚
——原来他明明有身份,是皇帝季驰的亲弟弟,却这样戏弄她!
她不要面子的么?
恍然大悟的冉漾后知后觉,香腮鼓起,不顾自己眼下的困局,提高了声量:
“所以……我是你的,皇嫂?”
季绪满意点头:
“德妃赵氏与仇元澄勾结,想要借妖女的名头除掉你,再将我那皇侄季衡之收养。若不是我及时出手,你哪里有命坐在这里?”
冉漾顿了顿,若有所思:
“那……我好像应该,谢谢你。”
季绪乘胜追击:“怎么谢?”
她陷入了沉默。
季绪的话似乎别有深意,但她实在是不敢多想。
眼前的男人既然轻而易举地救了她的命,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要了她的命呀。
她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才不想给老男人季驰殉葬呢。
但季绪不等她回答,已越靠越近,说话时的嘴唇,已经与她的只相隔了咫尺。
冉漾话本子看的不多,此时已经口不择言:
“我……我不会对你以身相许的!”
而季绪放低了嗓音,状似委屈:“可我救了你的命。”
他的热息沿着她的脖颈蜿蜒向下。
怎么办?
入宫之前,专门上了她家的教引嬷嬷说过,这样那样,是要生宝宝的呀!老男人季驰连手指头都没碰过她一下,而且现在已经死了,她这以后,要怎么见人?
冉漾咽了咽口中的津液,自以为已足够委婉:
“你……再闹真的要出人命啦!”
谁知季绪唇角一勾,眸色蓦地加深:
“不久之后全天下都会庆贺,大哥为你留下了遗腹子。我天家血脉,又多了一个正统。”
然后将她一把打横抱起,走向那张她垂涎已久的凤床:
“自然也包括我。”
第29章 梦境
可惜,两个心急火燎的婢女,也并没有如愿在这间房中找到冉漾。
最后的时刻,冉漾咬牙,躲进了后面被细布盖着的软榻里。
这间房堆放的都是卫远岚的旧物,卫远岚又是冉府上下无人敢提的旧人,如果不是为了找人,那两个婢女恐怕连房门都不愿打开。
何况是进屋仔细寻找。
只是那细布上蒙了厚厚一层灰,直到两个婢女关门出去了,似乎走远,冉漾才放心大胆地咳了起来。
咳完了,她也不得不面对另一个事实——
为了不被冉氏逮过去见那季绪一面,她只能在这里一直藏着,至少要藏好几个时辰。
怀里揣着那玉佩,鼻间还浮着灰尘,冉漾再不舒服,却也根本不敢动。
只能强迫自己,再睡一觉好了。
她真的很爱睡觉,因为睡觉,也是一种逃避的好方法。
很快,她又开始做梦了。
被季绪强夺之后不久,冉漾真的怀上了“季驰的遗腹子”。
六神无主的她,好不容易趁乱出宫,回到冉府,却又恰巧听到了冉俊和冉氏,正在谈论自己。
冉俊从与卫远岚成亲那日起,便被卫远岚亲口告知,她已怀有旁人的骨肉。
这么多年来,冉俊虽不知冉漾生父究竟是谁,但一直装作不知此事,将她留在府上,也不过图她“天生凤命”。待她日后入主中宫,会给他和他的亲生子女们,带来无尽的权势。
但乐极生悲,冉漾嫁给季驰当晚,季驰暴崩,冉漾也被扣上了“不祥妖女”的罪名,冉府上下都差点受到牵连。
几日之后,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周王季绪,虽然迅速解了冉漾之困,但却与她传了许多绯闻,宫内外许多人,议论纷纷。
冉俊根本猜不准季绪日后会如何对待冉漾。季绪若只是玩./弄皇嫂,事后再胡乱安个罪名随意丢弃,冉府上下岂不又要陪葬?
割席割席,冉俊和冉氏商量,最好的办法,就只能和冉漾割席。
而此时怀着身孕、惊慌失措的冉漾,就这样听到了自己“父亲”对自己的绝情。
冉漾又被吓醒了。
这间屋子,因为平日无人,灰尘实在太重,她做梦又出了一身汗,现在黏腻得很。
悄悄探出身去,似乎外面一切,已经风平浪静。
天快要黑了,肚子好饿,她必须要吃点东西。
好在一路回到自己的房中,都没有碰见要抓她去见季绪的人。
匆匆吃了些小食,冉漾就迫不及待叫小翠给她备水沐浴。
这一次,小翠倒是不像半夜里那样骂骂咧咧,脸色也和缓了不少。冉漾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向她打听今日季绪上门之事。
那是“不本分”的表现。
她倒是一向惯于逃避,以为躲着藏着,一切都能轻飘飘过去。
过去的十六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即便她没有从小翠口中听来风声,无论如何,这一次,她都躲不下去了。
冉漾缩进了浴桶,将脸沉到了浴水之中,企图让自己这不太聪明的小脑瓜,能被水清醒清醒。
怎么办呢?
无论是现在等着季绪上门提亲,还是一年半之后入宫做继任皇后,对她来说,都是死路一条。
冉俊和冉氏,一路都把她当做随意利用的棋子。十几年来,她在家中虽然吃穿不愁,可是旁的,几乎可以说没有。
冉俊和冉氏,才像是一家人。
冉漾就像是个外人。
虽然,现在明晰了,她也的确是外人
——而她这个“外人”,已经到了必须要做点什么的时候。
想到此处,她再也憋不住气,从浴水中钻了出来。
活了十六年,一直唯唯诺诺,不如干脆赌一把。
一不做二不休,投奔她远在幽州的生父,谈承烨。
家中没有一个人值得她真正信任,即使是梦里告诉她身世真相的宫氏,她也根本不敢去打草惊蛇。
既然要赌就赌个大的,这一次,她要独自上路。
子时初,当小翠又一次偷懒、没有在外间为冉漾守夜的时候,冉漾悄悄换好了衣服、卷走了所有手边值钱的东西,无声无息溜出了房门。
后院角落,有一个狗洞,虽然不大,但她身材娇小,应该能从那里钻出府。
这个狗洞,还是她先前偷偷躲在这里哭鼻子发现的。那时她又一次被冉氏所生的两个弟弟欺负,看到眼前的狗洞,还恨恨想过,要是那两个弟弟钻这狗洞,她一定要在后面踹上一脚。
没想到,钻狗洞的人,变成了她自己。
从狗洞里钻出府,比想象中容易。冉漾站在府外围墙之下,歇了片刻,使劲将身上的泥土全部拍干净了,这才背上小小的行囊,开始往外走。
明日一早,冉府上的人会会发现她人不见了。她必须要趁着今晚跑,跑得越远越好。
奈何想象很丰满,眼前的现实却很骨感。
今夜无月,几乎无人的街市,更是黑灯瞎火。
从小到大,冉漾出府的次数实在太少,她甚至连狗洞之外、这里在何处都不知道,又怎么简单快速把自己带到安全的地方?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脚步小,脚程也小。
也不知自己乱转了多久,等到终于筋疲力竭时,她的眼前似乎是一处荒废的破屋。
罢了,还是先歇吧,身子要紧。
等到她再次有力气起来、继续跑路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借着日光,冉漾这才发现自己确实不知身在何处,这一晚自己模模糊糊,好在也没有什么旁的危险。
也不知现在是何时辰,冉府里的人有没有发现自己失踪、是不是立刻便出来找了?
赶紧出了那破屋,抱着一丝侥幸,在陌生的街市上走了片刻,冉漾略一扫视,却忽然心头一紧。
她看见了自己的那个贴身丫鬟,小翠。
正在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人。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明明已经走了好远好远的路,怎么冉府里的人,眨眼便追上了她?
别人也就罢了,小翠虽然对自己一直阳奉阴违、一点都不忠心,可是毕竟也伺候了她几年,对自己的身形,应该也算了如指掌。
四下看去,此时冉漾的身边,竟然连一个路人都没有,更无任何可以用来遮挡的地方。
眼见小翠离她已经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越跳越快。
怎么办,难道仅仅过了一晚上,先前的努力,就要功亏一篑了吗?
而她再一瞥,小翠的身后,还跟了好大一群家丁和婆子,似乎正准备分头找她。
冉漾转头,发现一个惊喜:自己身后有一辆非常窄小、简陋的马车。
马车前面无人,一时半会儿应该也不会开走。
不管了,先躲上车再说,冉府里的人,难道还会来搜车?
车内只有一个软座,刚好盖了软布,可以把那软座下面的空间遮得严严实实。
冉漾只想了一瞬,抱着包袱便钻到了那软座之下。
自己都这样狼狈了,总不能再被找到吧?
果然,才刚刚定下,她便听到了车外,讨论自己的人声。
“你说,咱们家大小姐,究竟去了哪里?”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反正老爷下了死命令,人必须要找回来。”
“大小姐又不受老爷待见,费那么大劲找她做什么?我可听说,她好像,甚至不是老爷的……”
“现在不是嚼舌根子的时候,小心传到其他人耳朵里,夫人罚你!”
“也对,不过,以大小姐那个脑子,我想,她应该也跑不了多远吧,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马车车厢很薄,外面的冉府下人,讨论她的声音清清楚楚。一句一句,语气都难免轻蔑,冉漾听来,更是又伤心又庆幸。
伤心的是,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家,终究却与自己并没有什么关联;
庆幸的是,这样的地方,她已经逃出来了,也绝对不会再回去。
这马车的软座之下虽小,冉漾蜷着,竟然也没觉得多拥挤。
她完全不敢出去。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着等着,眼皮越来越重,身边人说话的声音,也慢慢越来越远。
才侥幸逃脱冉府捉拿的大小姐冉漾,又一次不争气地睡着了。
连马车什么时候上了乘客,开始动的都不知道。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头顶的软座上,似乎有一股压力袭来。
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恰巧此时,行驶的马车似乎碾过了一块不小的石头,车厢晃得太厉害,没有抓手,冉漾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稳住自己。
一摸,外面有一双腿。
肌肉紧实有力,应该还是一双男人的腿。
冉漾还没来得及尖叫,软座上方,她感受到的压力之源,已经先“倒打一耙”:
“谁?”
声音无比冷峻,听来也满是警惕。
完了,光听这一个字,她已经觉得自己,惹上了不该惹上的人。
她怎么总在关键时刻出岔子呢?
只她收回手的一瞬间,那人已经站了起来,冉漾只好掀开软布,一点一点从软座下面爬了出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丝不苟的青莲色下摆,素面锦缎围着暗纹滚边,随着马车的晃动,扫过那双她刚刚才摸过的腿。
再往上看,视线扫过那人腰间的玉环,接着便是一双清冷幽黑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看着她。
冉漾打了个寒噤。
第30章 突出(修)
听到邻座的发言,灰鹰直觉不妙,竖起了耳朵。
他对面原本在闭目养神的季绪,也突然睁开了狭长的双目。
冷光寒澈,灰鹰纵是见惯了,却仍是不由得一激灵。
片刻之间,邻座上的两人不知这边变动,继续刚刚的对话。
“老哥刚刚说的,这是为何?”
“这几个骗子都是一伙的,时常在这附近活动,专门挑那俊俏小哥一样的人下手。”那年老商旅又是一身叹息,摇了摇头,才接着说道:
“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单独雇车走很贵。那几个骗子分工明确,有人先装作想要一起拼车,另一个人上来说车刚拼满,被骗的人以为拼车的机会难得,本来还在犹豫的,就这样稀里糊涂上去了,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结果从头到尾,都是骗局。”
话一说完,却见灰鹰已经立于那邻座桌前,一身深青色劲装,高大挺拔,日头斜照的阴影将邻座上的两人完全笼住。
“敢问两位,刚才谈论的骗子团伙,拉了人,可是往哪里去了?”
年青的商旅虽然从小迎来送往,见识广博,但灰鹰这样身形的青年,还是很少见。
何况他身后那位面色冷肃、衣着不凡的年青男人,一看也是不好惹的。
“雍……雍州方向,”那年青商旅咽了下口中的唾沫,“我刚刚听到了的,他们才出发不多久。”
灰鹰点了点头,正要言谢,却又听到对面说起:
“不过,那帮骗子一向会把人先拐到偏僻的角落作案,路上如果分了叉的话,要找到人,便没那么容易了。”
***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不仅摇晃得太厉害,身上也莫名其妙越来越热。
实在是受不了了,冉漾突然睁开了眼,微微一动,却发现那与她挨着坐的大汉,肥臂弯曲,已不知不觉将她半抱在了怀里。
怪不得这么热呢,又热又臭。
这是个大汉,是外男啊。
就连冉俊,她从小和他也不亲,更不用说那两个只会欺负她的弟弟,她根本不可能和男子有如此亲密的接触。
稍稍抬起眼皮,对面那两个原本看起来慈眉善目的男人,也都在看着她。
眼神让她不舒服,加上身边的大汉,就是三倍的不舒服。
“这,这位大哥,”说了第一个字,她才压低了嗓音,“这车厢里本来就闷,拘束得很,你靠我太近,我觉得好热好热,能不能稍微,拿开一点?”
还有你们两个,能不能别再看我了?
可是那大汉就像听不懂人话一样,她都那样说了,却还是收拢了那条又肥又粗的胳膊:
“拼车挤,本来就是这样,你也别太不识好歹,本来我们三个人坐车刚好,是你非要挤上来的。”
最后几个字,像是要把她吃了一般。
冉漾不敢再看对面两人,也不指望他们能为她说话,稍稍往前一点,轻咳一声:
“你看我这一身的臭汗……”
话音未落,她头顶却一阵酥麻——
自己裹胸的那块布,突然松开了!
从昨晚收拾东西跑出来,一路辗转到现在,她根本没有机会整理那玩意。原本以为她手巧,裹得牢不可破,却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这个危险紧张的关头,突然松开了!
再傻她也知道,面对几个陌生男人,如果暴露了女儿身,恐怕下场只会凄惨无比。
冉漾赶紧将怀里的包袱抱得死紧,躬下./身子,努力装成无事发生,镇定自若。
那大汉似乎并没有发觉她的异常,反而爽朗一笑,将那肥臂收了回去:“大家都是男人,什么臭汗不臭汗的,出门在外谁还臭讲究,我们都闻惯了——”
“他./妈了个巴子,你他./妈的会不会驾车?”
伴随着这声冉漾从没听过的怒骂,整辆马车急停,车厢内四个人猛地向前扑倒,差一点就要挤作一团。
幸好她在最外,死死抱住包袱的好处,就是看到三个人骂骂咧咧从座位下抽出长刀来的时候,没有被吓得哭出来。
长刀寒光四射,差点晃瞎了她的眼睛。
当然,图穷匕见,她像小鸡仔一样,被那个大汉拎下了车。
马车是被人截停的,而从对面那马车上下来的,却是那个早上将她送出城的“好心人”,来自潞州的公子。
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潞州公子吧。
冉漾心跳如雷,脑子里刚刚被撞出的一团浆糊,更是把她的思路彻底堵死。
只有死死抱着包袱,弯着腰,防止自己再出差错。
季绪悠然下车后,果不其然看见了被四个悍匪包围的冉漾。
追人其实不难。
骗子团伙四人,会有一人扮作马车车夫,另外三人扮作拼车的,再加上冉漾,那破旧的马车自然跑不快。但赶车的人肯定想快点到达偏僻无人的位置,因而必然会比平常的车夫更加卖力赶马。
仅凭这一点,加上灰鹰超凡的车技,他们很快便追上了。灰鹰只须装作马受了惊的样子,朝着那辆马车冲过去,而那马夫也并非泛泛之辈,作势躲开,但到底技不如人。
“各位,实在抱歉,我的马突然受惊失控,冲撞到了各位。”
话虽谦恭,季绪却只负手而立,态度很是倨傲。
几个悍匪互相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动作,似乎拿不定主意。
这辆马车豪华异常,前面驾车的和说话的公子,俱是衣着不凡,英武赫赫,身上肯定不少值钱的东西。
是直接开抢,还是再试探试探?
可谁知他们还在犹豫,那被他们骗过来、刚刚拎下车的待宰羔羊,却突然大声说了一句:
“说抱歉就可以了吗?刚刚停车那一下,马车都要翻过来了,我差点把舌头咬断呢!”
之所以如此大胆,是因为冉漾悄悄抬眸,与那潞州公子对视了一眼。
四目相对,她突然觉得,他没有先前那样看她那么冷了。
两边都令她害怕,比较起来,至少潞州公子不会拿那明晃晃的刀来吓她。
他那眼神的意思,不就是让她主动站出来吗?
为了强调自己的怒意,冉漾还刻意挺了挺胸,然后又突然想起,自己那不争气的裹胸布已经垮到了腰间,便只能悻悻缩了回去。
这一下,几个悍匪也用眼神交流好了,同样放大了声量,对季绪说道:
“对,道歉就要拿出点实际行动来。”
季绪给灰鹰递了个眼神,灰鹰便掏出一张银票,脚下却未动,没有交过去的意思。
“我赔给各位的,完全可以买下一辆比这好上十倍的双驾马车。”
大汉按捺不住,想要自行上前,先接过银票再说。
“但这张银票不止用来赔了马车,”只走了一步,又听季绪说道,“我有多余的条件,要你们手下这个人。”
目光似乎落在了身后的冉漾身上。
那开始将冉漾骗上车的悍匪,立刻将她往后拉了拉。
盯上她将她骗走,不就是为了劫财又劫色。现在却突然冒出来一个出手阔绰的贵公子,他们虽不知其底细,却也绝对不想轻易放过:
“他是我们一路同行的小兄弟,与阁下何干?”
谁知冉漾急了,冲口而出:“我,我不是……”
后背一凉,有人悄悄用匕首抵在了她弓起的后背上,她大吸了一口气,生生将那辩驳咽了回去。
“看上去,几位好汉似乎还有所不知。”那潞州公子却丝毫没有理会她,而是冷冷开口:
“你们口中的这位‘小兄弟’,其实是我家私自逃出的小厮。他拐走了我夫人刚为我生下的孩儿,我全家心急如焚。我亲自他抓回去,一是为了找回我孩儿的下落,二是要将他移送官府处置。”
冉漾瞪大了双眼,动也不敢动。
明明她才是被拐的那个,怎么到了他的口中,变成拐人的那个了?
“各位好汉一看便是良家,与这拐卖婴孩的人渣一并同行,想必不是你们所愿,而是被他花言巧语诓骗。不过,”潞州公子顿了顿,眉头突然皱起:
“我的孩儿生来就带热毒,极容易传染给旁人。这拐子抱走我孩儿,势必要接触一段时间,恐怕也早就染上了热毒。”
“现在你们看不出来,他被衣襟遮掩的部分,已经生了不少烂疮,你们可能,早已被他传染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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