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世上无牵丝
夜晚, 霜雪飘飘,灯笼挂了满街。
余寻音在厢房内打坐了一天,忽地吐出一口浊气, 水眸静静地望向窗外。
灯笼亮了一条街, 四处皆叫卖。
重剑安置于床榻, 一尺距离, 只手抚上剑鞘,目光落在了剑柄上挂着的剑穗。
许是生出几分百无聊赖的心思, 她的指尖碰到了那剑穗上, 不一会又收回了目光,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直到房门被敲响。
“师姐。”
是周辛昂。
余寻音心中对周辛昂并无太多感触, 但时过境迁, 直到今日,也觉得这个师弟是个只知道跟在尘师兄身后的粘人精。
“何事?”她问, 声音平静若一面湖水。
厢房外, 周辛昂听了也不在意, 只说:“师姐, 雾山县这般热闹,不若出去走走?”
屋内这时却静了下来, 好半响都没得到回应, 周辛昂又道:“师姐?”
这声师姐将余寻音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把重剑负在身后,想到了多年前尘师兄嘱咐的事——
辛昂天资不高, 心性容易遭受打击,如若师兄不在, 你帮着看着点。
所以再不喜欢,也会因着这句话, 对周辛昂的请求妥协。
这时,厢房门被打开。
周辛昂看清了余寻音。
少女气质出尘,面上端的依旧冷清,重剑玄寒,少女气质却也不遑多让。
他的目光落在余寻音身后的重剑,眸光忽闪又移开了视线。
“师姐。”
余寻音看他,少年同他身量差不多,生的未免柔弱了些许。
她轻轻嗯了一声,跟着周辛昂走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问:“这是去哪?”
街道两边热闹非凡,看到两人,有个卖首饰的店家吆喝:“两位仙君,看看首饰吗?”
“玉佩、簪子、剑穗都应有尽有。”
周辛昂扫过那铺子上,发现里头全是些宁缺毋滥的下档货色,凡人若是佩戴倒也起个好看的作用,修仙者大多是瞧不上的。
只一眼看去花里胡哨,却也是毫无作用。
但余寻音的目光却被吸引了。
她几步上前,拿起了一个白玉剑穗,却发现想到的是那日擦肩而过的少年。
这白玉剑穗竟是格外衬那素剑。
那店家看她起了兴趣,推荐得更卖力了:“这位仙君眼光真好。”
“这剑穗可是上好的玄玉,可谓是上品。”
“……”
这样的话十个商铺九个都是这样推荐的。周辛昂只觉无趣,一个普通的下等玉石剑穗,他自然是瞧不上。
但没成想,余寻音却好似盯着那剑穗出了神。
周辛昂面上笑着,思绪却飘远了。
他那师兄曾经送过一个剑穗给余寻音。
余寻音相当宝贝,重剑上坠着一个十分不匹配的剑穗,却也没人敢置喙,迫于这位修为不知何时起碾压式地增长的师姐。
他忽地走进,伸手想去拿余寻音手中的白玉剑穗,却没曾想竟被躲开。
“师姐?”
余寻音垂眸,往铺面丢了个上等灵石,扭过头来同周辛昂说:“无事。”
“你若是喜欢,下次我寻个其他的物什送你。”
那白玉剑穗才漏个影,不一会便消失在了她手中。
周辛昂压下眼底晦涩,只抬眼笑,灯影雾蒙蒙的光照在他眼睛里,似流火:“那便谢谢师姐。”
余寻音轻轻嗯了一声,直到同人走了好一会,才回头来问:“周师弟,当真不记得那年师兄为何身陨道消的吗?”
少女眼中无波眸光在此刻沁出寒凉意味,无端风霜,多了几分肃气。
周辛昂藏在袖口下的指尖掐入掌心,淡淡血腥气溢出又被冷风吹散。
好一会,他才说:“师姐是什么意思?”
“师兄对我那般好,我又怎会撒谎?”
余寻音却只淡淡看他,两人间风潮涌动,气氛一时之间降入冰点:“师弟,为何师兄连遗骸都未留下?”
风霜中,她的声音不甚明朗,明亮眼眸在夜色中败了明光:“如若真的遇上意外,为何你没有及时回宗门报信?”
明明师兄待你那般好,你却不知足……
周辛昂羸弱的身姿被风吹得微微颤抖,苍白唇色漏出一个凄惨笑意:“师姐,这是不信我吗?”
“但是,没有人比我更爱师兄。”
少年人声音清澈,混在风霜中不甚清晰,身后暗影涌动,将少年身影融进暗处。
他的身前,余寻音站在灯笼下,光影撒在她身上。
这是一场明与暗的问责。
光明中高高在上的仙中女弟子踩着光明处责问被阴沟暗影拉扯住的少年。
这场问话最终结束,余寻音却只道是自己失态,怪也怪不到一个修为不足筑基的师弟身上。
兴许是天道不公,非要让她师兄英年早逝。
这般想着,只觉得脚下霜雪寒凉冻骨,心中忽地恍惚出一丝痛意:“师弟,我四处走走,你不必跟着我逛。”
周辛昂却也没纠缠,只是目光在昏黄灯影下绰约出亮光:“好。师姐慢走。”
————
还有一日便是元宵节,陈时心里闷的难受,身上大大小小的痕迹多了不少,肤白如玉的肌肤腊梅横生,最终心中生出几分白日宣淫的荒唐想法。
便也窝在人怀中,推了推将他拥得紧紧的沈卿池。
“沈师兄,我们要不出去走走?”
那人先是没说话,只稍稍靠近,呼吸扑撒过来,将白玉脖颈氤氲出霞色。
到底是在陈时要踹人前拉出一段距离,继而习惯地将少年扣进怀中。
“好。”
应下了,却也不舍得放开。
“陈时,我抱着你。”
推拒的动作一顿,陈时靠着直觉碰到了沈卿池的面,没再拒绝。
两人沉默地出门,没想到碰到了才回来的霍梅初。
青年眉眼似乎更明艳,朱砂痣在雪中一点越发明晰。
沈卿池看他,淡淡开口:“霍师侄。”
陈时依言道:“梅初?”
霍梅初被寒灯缠了一晚,眼下出来没多久,又被寒灯追上。
寒灯倒是一向寡言,少与除了霍梅初之外的人说话。
梅初却几步上前,“陈时!”
“眼睛好些了吗?”
“好些了,明天便可视物。”
陈时面上淡淡笑着,好半响才继续说:“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霍梅初闻言撇了眼陈时,没好气地开口:“脑子里装了些什么?”
“我当然舍不得阿骞,也舍不得你们。”
寒灯在身后听了这话,面都黑了,只霍梅初不甚在意地撇撇嘴,“再说了……”
“阿骞是我在秘境抱回来的……”
“我要同她好好道别……”
这话是霍梅初胁迫寒灯要出门说的话。
青年面上冷得若霜雪,眉眼却灵动惊人,只惆怅道:“要道别的。”
“道别?”
寒灯活了将近千年,第一次听闻道别。
他那小道侣却义正言辞地说:“当然要道别,他们是我的朋友。”
寒灯冷若寒蝉的面上第一次浮现出迷茫,最后却还是点了头。
于是他第一次,纡尊降贵跟着他那小道侣见几个道行浅的不够看的小辈。
陈时闻言笑了笑,“阿骞若是知道你这般惦记,定然也是开心的。”
“不过他们俩上街去逛了。”
“我们不如去找他们吧。”
雪天夜,天边灰蒙,云层渐渐褪去,霜雪竟是停了,皎洁月光宛若铅华般落下,月光若霜雪,冷清清,照着的街道上,却热热闹闹。
皓文加训回来,看到几人要走,连忙喊道:“师叔!我也要去。”
也不顾满头大汗,连忙跟着几人走。
一行人踩着霜雪上,容貌绝顶,气质出尘,各有各的出彩之色。
浩浩荡荡,剑在月光下料峭出寒芒,倒有几分风华正茂的神色。
陈时起初是被抱着的,但人多了,总归是薄脸皮,便被沈卿池牵着走。
腰间的银铃不时地晃动,雪天里,银铃声一阵接一阵,少年眼睫被挡住,唇角却少有的真心勾出一个笑意。
岚桥月色,他们看到了站在桥边给阿骞拿糖葫芦的夏长赢。
夏长赢手中拿着糖葫芦,阿骞好似有些困了,躺在他怀中。支着眼眸,半睁不睁地,声音脆生生,但却轻地几乎听不见:“不是说,陈时哥哥他们会来吗?”
夏长赢低着头,面上是往日鲜少看到的温柔神色:“会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骗过的,你明明说过的早点带我走。”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舍不得你和我一起走,但我也很自私,我想你和我一起走。”
阿骞的面庞在月色下显得苍白透明,她伸出手抱住夏长赢,两人的魂魄逐渐浅淡。
“大骗子,你怎么放心我一个人?”
“所以我们俩…要一起走……”
风雪中,银铃声靠近。
他们回头,看到了陈时一行人。
风雪又静静地飘了下来,簌簌雪花落下。
“陈时。”
“陈时哥哥!”
几人走近,阿骞的肤色在月光下宛若透明,面色苍白若霜雪,却漏出一个笑来。只笑芙蓉败,生不逢时,寒月煎人寿。
“阿骞。”
几人一时之间失了言语,好似开口霜雪便要将两人魂吹散。
“谢谢几位哥哥这些日子的照顾。”
“阿骞第一次吃到糖葫芦,很好吃……”
阿骞说一句,她同夏长赢的肤色便透明一分。
那声音起初还很清晰,渐渐地,被风吹散,听得又不太清了。
“皓文哥哥也很好,处处哄着我……”
“仙君哥哥虽然冷却是热心肠……”
“还有陈时哥哥,谢谢你,救了我。”
那笑逐渐透明,最后消散时,阿骞忽地凑到陈时耳边,只听风吹过,少女的声音若散去的雪。
“陈时哥哥,我送你个礼物。”
“——世间再无牵丝蛊,祝你事事顺遂。”
耳边的声音像风,没抓住,只见月光下,魂魄涣散,如尘埃,霏霏雪,镜花水月空。
森白骨,魂消散,黄泉月下,不相离。
第32章 黄粱梦一场,荒唐饮酒醉。
西洲, 傀儡门。
此时一个生的雌雄莫辨的姑娘编者细软辫子,头顶银饰满头,身着异域裙摆, 腰间银铃晃动。
西洲冬日雪下的不多, 大多时都是湿冷凛冬, 不消下雪, 寒凉意味也少不得。
她将门窗关实了,莹白掌心上一条通体青色的小蛇正绕着她的皓腕, 室内点着一盏鲛人烛, 灯火忽明忽灭。
而那姑娘前方的床榻上,正躺着位面容冷峻, 眉眼乌沉的青年。青年容貌绝顶, 肤若凝脂,粉面桃花, 却生的不女相, 反而因高挺鼻梁忽显硬朗轮廓, 只依稀看到一条横跨半张脸的疤痕从那张绝顶脸上张牙舞爪, 从额角划至脸颊。
姑娘忽地走近,眉目颦蹙, 指尖点到青年脸上, 喃喃:“牵丝蛊, 解了?”
但床榻上的青年并无反应,只消看到屋内鲛人烛这时灼灼, 将少年的冷硬轮廓照得浅淡些许,唇珠间含着一枚鲛珠。
月华浸润唇色, 姑娘腰间银铃微微响动,手上的青蛇一时之间缠得更紧了些。
她面上冷淡, 收回手,屋内烛光衬得她面容难辨,许久,才听到她意味不明的声音:“有意思。”
不消片刻,屋门一阵响动,冒出个半大小男孩。
男孩一溜烟钻进屋子,右眼空洞,左眼眸光若黑曜石,明亮似星子。
此番脸上沾了糕点残渣,乌黑的那颗眼睛盯着姑娘,好一会才咽下糕点问:“阿若姐姐,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姑娘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回:“快了。”
“——倒是你,少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免得你哥哥回来还要替你收拾。”
男孩听了低下头,踢了踢脚下不存在的灰尘,好半天才不情不愿地道:“知道了,阿若姐姐。”
————
“不立衣冠冢吗?”皓文问,目光小心翼翼从几人面上徘徊。
眼下街道熙熙攘攘,还听到放灯猜谜以及商贩叫卖的声音传来,但几人却静默下来。
好半天,都没听到有人回应。
皓文自觉无趣地闭上嘴,面上强撑着笑意,心底不是滋味。
明夜便是元宵佳节,前几日宗门的师兄弟传来传音符,不日他就要和师叔一起回宗门了。
师兄师姐们都是顶好的人,虽嫌弃他,却也各个惦记他。
他忽地想到那日秘境,黑衣人将他桎梏住,梅初师兄从天而降挡在他身前的场景。
阿骞浑身是血,却将他推了出去。
不过几日时光,倒像是场梦境。
黄粱梦一场,好似荒唐饮酒醉。
直觉喉咙发紧,想要再开口调节凝滞氛围的心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开口。
倒是陈时先回头来,面上被皎洁月白照得面容苍白,只是也有些薄脆的意味。
他挑眉,眼睫被遮挡,却也掩盖不住他的蓬勃英姿:“喝酒去。”
少年墨发扬起,身后素剑发出嗡鸣,他靠在沈卿池怀中,语调不见低昂。
仿佛阿骞魂消时失神片刻的并不是他一般。
继而又听他道:“人生无处不别离。”
“别那么消极。”
霍梅初闻言也笑:“哎,别说,是这个理。”
说着,他几步上前,撞开沈卿池,环着陈时的肩膀,不顾面上更冷的沈卿池,揽着陈时几步走到前头。
两人并肩而行,乌发在空中散漫,听到霍梅初声音从前头传来:“快快快,不醉不休。”
说的好似可以千杯不醉,但皓文分明记得那夜霍师兄喝了几杯面上就红透了,连着耳廓都没免除,一整个红透的桃子。
但也撇撇嘴,看了眼身后如狼似虎的两位,吓得赶忙追到前头,大喊:“等等我!霍师兄!陈时!”
他可不想同身后要冷的比雪还寒凉的两位相处,更何况一个是他师叔,一个是压根惹不起的老妖怪。
有句老话:惹不起躲得起。
皓文深以为然。
寒灯倒是没生气,撇了眼脸都要结霜的沈卿池,笑他半斤八两:“这位仙君,不去追你道侣?”
沈卿池扭头看了他一眼,抬腿跟上。
寒灯继而也跟上。
风月人间,饮酒痛快。
霍梅初出手阔绰,一到酒楼点了桌好菜,酒酿满桌。
陈时看不见,但坐在席位上听小二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趟,他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问:“你这是要了多少酒?”
霍梅初阔气拍桌,眼睛扫过满满当当的桌面,斟酌道:“不多吧。”
“——也就一桌好酒。”
陈时:“……”
陈时怀疑脑子坏了的是霍梅初,而不是看上去傻不愣登的皓文。
结果下一秒,听才踏入厢房的皓文“哇”了一声,道:“今天真的可以不醉不归吗?”
陈时额角一跳,心想,一桌子灵酒,不仅可以保你今晚不醉不休,没准还能送你一死方休。
连带着才到的寒灯和沈卿池都吃了一惊。
好半响,沈卿池坐在陈时身旁道:“梅初师侄倒是大方,我们定会喝个痛快的,毕竟是你们俩的婚宴酒。”
霍梅初一噎,本想争论什么,一抬头,看见了挑眉看他的寒灯。
反驳的话一下滚进肚子。
皓文不敢坐霍梅初那头,自己找了个对着窗的位置,委委屈屈坐了一长条凳子。
左看一对壁人,右看一对眷侣。
闷声打开一壶酒,心里头莫名地想叫他皓文哥哥的阿骞。
今晚月色皎洁的很,在天边宛若一个月盘,皎皎月光透过窗落下,皓文整个面都被灵酒蒸腾得发红,喝的急了还打了个酒嗝。
连陈时也没有拘泥,几人都是一人一小坛灵酒,厢房内酒香浓郁,他靠在沈卿池身上,酒香混着沈卿池身上的冷香,只觉脑间混沌。
几人喝酒不爱言语,连霍梅初喝酒时也是静静的。
皓文心想,这应当是他喝过最独特的一场酒了。
明面上是送行酒,暗地里却是婚宴酒。
一个个都没说祝福的话,但霍梅初却被那鲛人护得很紧,连目光都不曾从梅初面上挪开过。
他蓦地想到了自己的爹爹和娘亲,好似爹爹也这般看着娘亲的。
迷迷糊糊中,他想,定然是感情很多罢。
陈时喝酒其实也不算安静,只是就着月色,无端生出几分寂寥来。
生离死别,凡人不可免,修仙之人更甚。
脑中只晃荡过阿骞最后的话,眼前只朦朦胧胧的灯影,绰约若梦,看不清,心也空落落。
霍梅初起先还喝的安静,好一会,忍不住道:“陈时。”
陈时应他,“嗯?”
霍梅初笑弯了眼,好整以暇地问:“你觉得我与寒灯登对吗?”
这是霍梅初头一回明面上与他们说他同寒灯的事,无疑是承认两人之间的关系。
陈时握着酒坛子的手指蜷了蜷,面上笑意浮现:“梅初,登不登对是他人的话。”
“你何必问我们。”
“想必你心中自有答案。”
皓文这时口中塞地满满当当,闻言抬头抽空点头,嗯嗯半天。
沈卿池看他一眼,目光冷若窗外雪。
他又瞬间老实,连忙咽下食物,小心翼翼去看霍梅初和寒灯。
只见灯影下,霍梅初俊逸儒雅的面上含笑,只是眼中被灯影晃得仿佛,让他生出一种悲凉的错觉。
继而又听池时道:“一生只一世,梅初。”
“何不为自己活着?”
这句话丢下,厢房内静若湖面,若石子丢进湖面,荡出阵阵涟漪。
风霜无端催人思绪,霍梅初隔着满桌灵酒看陈时,好似透过锦帕看到陈时的眼睛。
竟是一语中的。
他忽地笑了一下,寒灯却莫名看他。
他扭过头,寒灯的瞳孔是寒凉的冰,看人时往往无情,好似看什么都是看一件物品。
但现在,他似乎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别的东西。
非浓郁若酒,然生出丝丝懵懂意,看着他的目光竟是多了几分好奇与懵懂。
他忽地喝下一口酒,不知是何滋味。
只又想起南海云荒秘境中,蓝尾鲛人同寒灯相争的场面。
他一时之间嘴中觉不出味道,凑到寒灯耳边莫名发问:“寒灯是当如何看我?”
“是容器?还是——”
声音戛然而止。
他又看到寒灯拧眉,生出不懂的情绪。
但眼下,那双眼睫中生出几分无措。
鲛人生的美艳,冷白肤色,艳红唇色。眉目风情,皆是上等。如今,那鲛人却无措地看着他,寒凉目光倒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
霍梅初心中生出一丝悲凉,但又在寒灯无措的目光平缓了些许。
大不了,慢慢教吧。
陈时不知对面两人什么个情况,只是身侧的手被沈卿池握住,那手起初只是捏着,忽而又开始过分地一根一根手指去把玩。
少年手若玉石,洁白圆润,温得像一块玉。
此番被那人捏在手中把玩。
偏生那人面上冷着一张脸,宽大袖袍挡出两人桌下牵连的手。
陈时虽不知俩人的动作被挡住,却莫名生出一股偷|情的意味。
他早喝了不少灵酒,面上酡红,如今被沈卿池捏着手心细细摸过,那红又烧到了耳廓。
暇白如玉,唇若红缨,漏出的那截脖颈也白的惊人。
心中想到月色下少年近乎也成透明色的肤色,捏住少年的指尖越发用力。
像是生了闷气,他用另一只手喝了口浓郁的灵酒,继而靠近少年耳廓,呼吸将白玉烘托出霞色。
只一眼,便挪不开眼睛。
目光灼灼,他说:“明日便是元宵佳节。”
“陈时,在凡间,元宵是团圆日。”
少年浑身一僵,拿着酒坛子的手发紧,面上却漏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
他说:“沈郎,来日方长。”
“我来时不逢春。”
“若下次逢春时,我想,沈郎一定不必替我这副身体担忧了。”
第33章 此路绵绵无绝期
沈卿池第一次没接上陈时的话。
江色眼眸触到陈时抿住的唇色, 红缨花被酒液浸透,灯光下亮晶晶,渡着一层水色。
偏生少年还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 看不见那双眼睛, 便变本加厉地玩弄手中白玉指尖。
陈时低头, 口中继而又灌下一口清香的酒, 只觉得神志一时之间飘飘然,面上满面桃红, 红缨色泽深润。
沈卿池的心思全放在陈时身上, 一时不察,回过头发现皓文不知何时起, 桌前堆了一堆酒壶。
喝的满面通红, 瞳孔涣散,撑着下巴一点一点。
霍梅初也喝了不少, 只有寒灯淡淡, 好似这灵酒起不了什么作用。
街道旁的声响吵闹退去, 这厢因着月色惑人, 幽静雪夜总归是慢慢落下夜晚的静寂来。
店家的看几人出手阔绰,又因着修为不低, 到底不敢来催。
“啪嗒~”
酒壶被打翻了。
陈时竟是醉的不轻, 只一眼没看, 酒壶被推倒,酒液顺着桌面滴滴答答地滴在地板上。
白皙皓腕染上酒气, 顺着衣襟一点点浸透少年的皮肤。
好似整个人都掉进了酒里,醉气熏天。
霍梅初喝不了多少, 看着陈时把酒壶打翻,还能抽出空来笑他:“哎, 你喝多了。”
“哈哈哈~”
实则指着人的手指都定不住焦距,他被寒灯搂进怀里,墨发蹭了寒灯一脸。
到底是身上没了气力,推不开,气不过,当着几人的面就扭过头咬上了寒灯粗壮的脖颈。
“嘶~”
皓文心中一惊,连忙扭转过头来,心中默念:不能看,不能看,明天会挨打的。
陈时看不见却也被那动静惊得往旁边一靠,还没回神便被沈卿池扣住了手腕。
那人用灵力小心翼翼地将他沾湿的袖口烘干,替他将衣襟和袖口都整理妥帖。
陈时也不恼,就乖乖地坐那,和个娃娃似的,让沈卿池替他整理。
寒灯蓦地起身,力道大得将挂他身上的霍梅初抱起,只匆匆道:“明日见。”
然后头也不回地下了酒楼去。
那店家的小二见有两位出来了,便忙不迭地来问:“几位仙君还喝吗?”
厢房内暖融融,沈卿池闻言冷着脸回首看人。
那小二被吓得噤声,斟酌几下,就差抖着身子下跪了。
但沈卿池摇了摇头,声音淡淡:“你们尽早来收拾吧。”
说着,往那小二身上又丢了一块上等灵石。
那小二还没反应过来,发现那仙君已经抱着少年稳稳当当地走远,身后还跟着一个醉的不太清醒的仙门弟子。
他不由得饶头,因着被留下来的怨气少了几分。
元宵佳节,有了这块上等灵石,明日便可以过了好元宵了。
这般想着,心中舒畅不少,只利落地收拾了厢房,心中稀罕那高高在上的仙君竟然也舍得伺候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少年。
外头又开始下雪了。
飘雪落在沈卿池身上,寒凉的雪浸在皮肤上,刺骨湿棉。
皓文喝的晕晕乎乎,实在走不动。但他也并非胆大妄为地让师叔拎着他走。
于是连忙翻了翻乾坤袋,掏出个乘物的法器。
“师叔,我实在走不动,我先回去了。你和陈时慢慢走。”
这话说的不经头脑,实则却正中沈仙君下怀。
皓文被那法器拖着放城主府而去,今夜的雪十分寒凉,宛若登天梯那般漫长。
永无止境的天峰雪,胜过天峰雪的沈仙君。
皓文望着雪微微出神,想到初次见到沈卿池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沈卿池还不是群儒宗的长老,但却已经是那一届群儒宗的弟子中拔得头筹的龙中翘楚。
那时他不过五六岁,还被他的掌门爹爹抱在怀中。
寒凉的雪将青年的面冻得通红,甚至于穹劲有力的手上也满是冻伤。
传闻群儒宗的天峰顶上雪是修仙之人都惧怕的寒凉风霜,如若有人在天峰坚持修炼一日,都可磨炼心性。
但那时,他的爹爹同他说:“看看那位哥哥,他可是日日都在天峰顶啊。”
日日,是什么概念?孩提时的皓文并不知,但直到记事起,他便知道日日最漫长。
漫长的是枯燥的求仙问道,枯燥的是日复一日的修炼,茫然的是大道三千,难寻日后的道。
更遑论,第一次他去天峰顶被冻得鼻涕眼泪齐下,哭着被他师叔单手拎下来的场景。
那日后,便知道,天峰顶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人人都道,沈仙君真真是天峰顶最寒凉的雪,拥有一颗冰冷无情的心。
但皓文却知道,不是的。
他的师叔,在天峰顶的日日夜夜都在淬炼心志,除却常年上天峰顶,还有几年里,他记得他的师叔在天峰顶闭关了整整一年。
当时急得他爹都要上天峰顶给他师叔收尸了,果不其然,那天如若不是去的及时,恐怕得到的就是一具横尸了。
他每一步都跟着他的师叔往前走,他是被送到他师叔跟前的仙二代。
但他的师叔,之前却仅仅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外门弟子。
这些秘密太久远,久远到他师叔叫他练气的第一天,语气寒凉,目光飘在远方却倒映出几分不甘:“如果你有想保护的人,那便尽快强大起来吧。”
那些时日时过境迁,今日因着这份酒统统都涌上心头来。
他忍不住想到紧紧抱着陈时的师叔,心中惊讶:兴许是为了周全地护着这么一人吧。
————
这边,沈卿池抱着陈时,沉默地踩在雪上。
雪将他的眉目都凝冻成霜,如画般的眉目深邃深沉,继而被陈时伸手抚去。
他被那人严严实实压在温热的胸膛前,面上燥热,脖颈都红了一片。
他嘟囔道:“沈卿池,莫要淋雪。”
沈卿池闻言顿住脚步,神色莫辨地垂下眼看人:“不要紧。”
陈时,不过是一场雪罢了。
这些话永远舍不得说出来。
他要替人挡风雪,自然不能让风雪忧饶怀中人。
故而一步一步,他们淋了一场只落在沈卿池身上的雪。
这一回,沈卿池倒是说:“夫人。”
这话莫名带了点严肃,甚至与连晕乎乎的陈时都感到了沈卿池的认真。
他才抬头,看到沈卿池凝霜的眉眼,那双眼中,天峰顶的风雪化成溪水,知晓春日水潺潺,春风拂面,冷中带暖。
乍暖还寒。
他听到沈卿池一字一句念:“我们共淋雪,是不是很像,青丝白雪。”
后一句他没说全。
陈时却明白了。
沈卿池说,我们共淋雪,也算白头。
但总归是舍不得。
沈卿池悄悄将即将落在陈时身上的雪都挡开了。
他不想,陈时受寒,也不想看,陈是白发。
他一人淋了这场雪,就算是他们共白头了。
陈时被沈卿池紧紧抱在怀里,俩人隔着衣襟相贴,沈卿池身上的温度烧到了他身上。
故而风雪再寒凉,也吹不到他身上。
他的眼睛不由得发涩,但如何也看不到沈卿池。
手中拽紧了沈卿池的衣袍,将沈卿池的整洁的衣服弄乱。
此时他以一个被禁锢的姿势困在沈卿池的怀中,眼睫被锦帕遮挡,漏出少年墨发青丝,裸露在外的肌肤若暖玉,因着酒气被蒸腾出愠色。
但风雪更甚,飞雪漫天,前路一片皑皑雪色,两人一路无言,陈时倒生出一丝此路绵绵无绝期的错觉。
好似这条路一直走不到尽头。
不是沈卿池顶着风霜来寻他。
也不是他心血来潮,想着要去找沈卿池。
这条路,是他们一同走的。
但好像也很不错。
他迷迷糊糊地想,天大地大,总有他和沈卿池的容身处。
但他腰间的银铃,却在风雪中铃铃作响。
他又忽地回神,拽着沈卿池的手紧了几分。
继而心中生出了一丝不舍,他微微仰头,将双手环住沈卿池的脖子,一点点地靠近。
呼吸咫尺,风雪寒凉。
还未开口便被沈卿池死死摁住,不消片刻,铺天盖地的冷香涌动。
天峰的雪不是初尝,却也还是为那寒凉温润的触感而感到痴迷。
是冷香将他环抱,两人滚作一团,竟是双双扑在了雪中。
寒凉的雪才落在身上,下一瞬又被威压滚烫的灵力撵开。
继而是仙君强势不容拒绝的亲吻。
要一点点吞吃,一点点缠绵,要青丝交错,再不分开。
忽地,陈时感到脸上忽地滴到一丝滚烫的液体。
那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滑到唇角。
他的呼吸被沈卿池夺去,那液体却在口中咸苦。
最终苦到陈时愣神,眼角也微微湿润。
不可置信。
他慌忙地抬头想要去摸眼前人的脸,还没碰到,又被那人死死握住手。
继而手心湿润,下了一夜的雨。
陈时忽地哭从心来,本想和沈卿池说些什么。
但全部的话语,全部的空气,全部的呼吸都被抢夺了去。
沈卿池不让他开口。
缄默如陈时,他从不曾言语自己的痛楚。
他将一切都归咎于天道,故而一直走,一直走。
西洲不下雪,却寒凉的比霜雪冻。
中洲的雪漫天浩大,他冷了一路。
真的漫长。
拖着一具惨败的傀儡体,因着不甘心,所以一定要来中洲。
哪怕秘境深寒,各路修士不容小觑也要来。
但意料之外的是,中途杀出一个沈卿池。
陈时想到这忽地忍不住委屈的想,都怪他!明明风雪不大的,明明他不觉得冷的。
分明从未落下泪,这夜,锦帕却湿了一片。
锦帕沾湿,他的掌心也湿漉漉。
风雪浩大,他们是俩个在风雪中取暖的冷鸳鸯。
第34章 再尝天峰雪
“仙君, 怎地来了?”
首位上,雾山县城主俯视着面前的少年。
少年似乎酷爱穿雪袍,周身莹润若雪色, 眼睫纯洁若湖水。
但只是轻轻地笑, 面上便总意味不明的拿捏。
他忽地想不明白, 为何一个少年可以号令神秘的玄鸟门。
但总归是忌惮少年性情不定, 不敢多言。
故而言语上总归是带着几分尊敬。
雾山县庙小,容不下几位大佛。
周辛昂面上淡淡, 扫过面前近乎有些谄媚又有些许惧怕的座上人。
他说:“城主的府邸很是宽大, 在下可否去走走?”
这话说的巧妙,表明上说是走走, 实则, 城主府眼下除却群儒宗的几位贵客,却无其他人。
城主心中不由得开始为难了起来, 前几日群儒宗的那位才替雾山县祈福。
要知道, 祈福这类事情, 那些个高高在上的仙门正派少有几个仙君会真心实意地真正替凡人祈福。
毕竟祈福一事, 对于修仙者而言,折损了仙缘不说, 严重些还要搭上自己辛辛苦苦修炼而来的修为。
眼下, 他心中倒是十分想记得这份恩情, 不是很想答应。
周辛昂似乎是看出了城主这丝犹豫,故而继续说:“雾山县好似许久不出修为高深的修士了。”
城主闻言惊觉地抬眼看少年, 只觉得少年面上笑若叫春冬,分明那么羸弱, 一字一句却桎梏住了他们的命脉。
“玄鸟门倒是有法子。”
“我想城主也不想,雾山县永远都是下下等的管辖城吧。”
风雪飘摇, 城主宛若扶摇的孤舟,一时之间有了动摇之心。
又听他说:“如若玄鸟门的功法传入,我想——”
“雾山县百年之内,必然更为鼎盛。”
摇摆的舟楫被打翻,一击必败,城主面上的犹豫转而被果决代替。
他囔囔:“那你不能……”
这话被风吹去,听得片刻不清晰:“不能伤人……”
少年神色不明,只稍稍回头,笑道:“城主是怕我伤人,你便是帮凶吗?”
室内针落可闻,城主竟是面上生出几分难堪之色。
少年却也懒得多看,只转身,丢下一句:“城主大人大可放心。”
“这怎么能怪城主大人呢。”
少年哈哈大笑离去,城主却看着他离开的方向自言自语道:“是的,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他们。”
“怎么能怪我呢?”
自言自语,仿佛在安慰自己。
好半响,他才抬起头,眼眶红若血丝,这时面上竟然生出解脱之色。
故而坚定道:“是的。这怎么能怪我呢。”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就这样,风雪盖住月色,徒留城主满面解脱地颓败在座椅上。
零星的月光透过屋外的嶙峋枝丫落下,满地白雪。
——————
月色中,少年慢悠悠地踱步到庭院。
雾山县的城主府也还算典雅,院子中种着腊梅。
他踩着雪,风雪落在他身上,浓郁的暗夜与他同在,似乎一辈子都逃不开。
只雪袍在夜色中白的惊人,一点亮色。
少年身上灵力几乎聊胜于无,也不知为何,那灵力聚起又迅速溃散。
故而一直用各类天灵地宝掉着半吊子的修为。
靴子踩着地板上近乎无声,月光冷白,照得少年轮廓皎白寒凉。
他慢慢走近,忽地小心翼翼地推开厢房。
这里头,竟然是收拾得十分妥帖。连同桌角等尖锐的地方都被包裹住,甚至于,才踏入,便被屋内温暖的灵气扑了满面。
好似是被人刻意放了众多灵石起阵,就为了避免屋内寒凉。
他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厢房,心中却被这温暖之意冲击得一时之间失了神。
直到目光落在了厢房内的桌面上,一条红色绸带。
那绸带艳红,却十分惹眼。
他慢慢走近,却站定在桌前。
最终挪开步伐,来到了床榻边。
屋内的油灯被吹灭,夜色中的黑暗涌动,将少年拖拉至夜色当中。
他的目光晦涩,迟迟落在那被整理得十分妥帖的床榻上。
一寸寸,一丝丝,落在那温暖的床榻。
他就像是个阴沟里觊觎窥探着他人好的伥鬼,这般想着,面上漏出一个嘲弄的笑意。
莹白掌心摊开,月白般的掌心忽地窜出一丝死气忽地钻进床榻,不消片刻便隐秘与房间之内。
这死气被周辛昂下了禁忌,因着某些缘故,只天道知晓。
凡人仙者都难察觉。
少年唇角忽地牵动,面上是残忍的笑,明眸在夜色涌动,是无法深入的暗夜。
死气明显,却最会替自己寻找食物。
而西洲傀儡门,最怕死气。因魂魄不定,生死门之中,一朝生,一夕死。
只停留片刻,他又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
夜色跟随他远去,明月挂枝头,他身上穿着月白般的雪袍,却走向万劫不复的暗夜。
——————
陈时最终是被沈卿池背回来的。
青年沉闷地踩着雪,将他背得稳稳当当。
他几乎醉倒,下巴尖一点一点地磕在青年坚硬宽厚的肩膀。锦帕稍稍有些松开,塔拉在鼻尖上。
他睡眼朦胧,忽地眼前吹过一阵冷风,锦帕吹了些许下来。
他起初睁开眼时,眼前一阵白茫茫。
仿佛眼前的世界空茫若雪,漫长而恍惚。
直到眼前被灵力裹挟,风雪被挡去,他被严严实实地压在沈卿池的脊背。
高月悬挂,月色惑人,他却蓦地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好似在梦中,月光悠长地落在他们俩人身上。
风雪飘飞,从他的角度恰好看到眼前人的发丝与下颚。
前方的街角巷道都被霜雪裹成白茫茫,空寥寥的,只剩下零零散散的灯笼,不明朗,被风雪吹得摇晃。
月色却静若潺潺溪水,落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
一步一步,踩在沉闷雪上,踩到凉薄月光上。
分明月光那么凉,风雪那么无情。
身前人却是灼热的。
酒熏得他的意识昏沉,他被沈卿池背着走,安安心心地窝在人颈窝。
俩人谁也没开口说话。
陈时嗅着沈卿池身上的冷香,忽地生出一个想法——
如若这条路,没有尽头的话……
好像这样一直走也不错。
但路总归有尽头,霜雪寒凉雪色茫茫中他们走到了城主府。
沈卿池推开厢房,直到将陈时放下,才发现,陈时扑簌着睫羽,锦帕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掉落在鼻尖。
分明是滑稽,还带着些许可笑。
但偏生少年眼尾殷红一片,染了三月桃花颜色,觉出几分无辜地神色。
肤若凝脂,像块暖玉。
如今这块暖玉乖乖地站在眼前,眼尾是胭脂色,唇若三月红缨。
一双明眸微微扬起,不见丝毫痛楚,察觉到他的目光,狡黠眼眸扑簌,将风寒驱除,余留春风十色。
沈卿池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忽地目光晦涩,江面雾蒙的眼睛沉得若海浪倾倒,风雨欲来。
但陈时却觉得不够般,微挑眉目,道:“沈郎莫不是看呆了?”
步步紧逼,沈卿池却慌乱地倒退。
直到抵到床榻,陈时腰间银铃只稍稍响了一秒,下一瞬沈卿池被陈时居高临下地摁在了床榻。
青丝落在颈侧,带着些许瘙痒。
但令沈卿池更难耐地确实少年微挑的眼睫。
灵动若冰雪,春来冰封破。
像是以下犯上,抵着面前冷若天峰雪的冷面仙君,眉目闪过狡黠神色,只听到阵阵银铃响动。
沈卿池的心像是被扰乱般,心跳漏了半拍,下一瞬便被温润的玉扑倒。
灯影雾蒙蒙,昏暗的灯影照在两人身上,打在床榻上折出暖色。
悱恻缠绵,只青丝牵连。
近乎难耐,陈时笑意盈盈地看着呼吸错乱的沈仙君。
唇角勾起,皓腕上坚硬玄铁的银质法器“咔哒”一声掉落在床榻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继而宽厚袖袍落下,白玉般的皓腕上,殷红的傀儡线裸露出来。
分明那目光带着虔诚,带着调笑,甚至于,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高冷仙君的面被嘲弄地潮红一片,连着白玉耳廓都红透。
陈时却靠得更近,近乎蛊惑般,举着那白玉般的皓腕凑到沈仙君面前。
屋外的风雪过分地吹打在纱窗上,只听到风雪萧瑟的声响。
昏暗的灯影中,少年的神色不甚分明,然目光灼灼,被挑起无法泯灭的情|欲,像深渊魔域的业火,烧不尽,便带着摧毁的意味。
要白玉彻底被胭脂染透,要仙君江色沉闷的眼睛被捣乱,要看风雨欲来,踏破风雪也要来寻他。
还要什么?
还要再次品尝天峰雪。
主动地将天峰雪都搅得冰雪消融,化做潺潺溪水。
春意也消融,缠绵且悱恻,青丝相缠,指尖相绕。
眼睫被泪珠沾湿,欲落不落,像晶莹剔透的露珠。
今夜冷香涌动得更为浓郁,将陈时身上一点一点地蚕食。
身上的每一寸都染上了冷香,故而眉眼比三月桃花更浓艳,又比晨露更动人。
被欺负的很了,皓腕被细长宽厚的手掌窝在手心,一寸一寸抚过,像是把玩一块玉。
捏住殷红的傀儡线,少年便忍不住细细地抖动。
直到玉被风雪都裹挟,清冷的,浓郁的,统统化作溪水打到了少年身上。
一身湿漉漉,衣襟也湿透了,难耐的情|潮洇透了白瑕如玉的脸庞,只听到声声泪珠断线般,落在脖颈又止住。
床榻摇晃了许久,窗外的风雪声一刻都没停。
腊梅落在白玉上,风雪作配,暖玉染风雪。
三月桃花满园春色,冷冬嶙峋吹枝头。
玉被打湿,又被风雪裹着缠绵摇晃。
直到朦胧灯影被吹灭,陈时几乎求饶般缩瑟回手腕,讨饶般的求:“不要了……沈郎……”
沈卿池看着桃花颜色染透少年眼尾,目光依旧深沉,指尖细细的摁在少年眼尾。
好一会,天峰顶的雪触到陈时额头。
只听头顶一道缠绵低沉的声音略带轻哄道:“睡吧……”
第35章 元宵佳节,团圆日
今日是元宵佳节, 依旧是飘雪纷纷的日子。
街头巷角格外热闹,但城主府的厢房内,少年窝在床褥里, 压得半边白玉面上一片酡红。
屋外的声音由远至近, 却一点被吵闹到屋内的少年。
此番, 街道上, 冷面仙君正站在一个卖包子的铺位档口。
卖包子的店家见他站在店门口,打眼瞧去, 心中稀罕得不得了, 这仙君往那一站,身后站满了妇人、姑娘悄悄打量。
于是面上乐呵, 问道:“这位仙君, 可是要来一份包子?”
包子这样的杂食,修仙之人往日是看不上看的。且吃食进去, 没准还要锻体排出来。
以至于修为高深的修士大多不会买凡间食品, 大多是怕麻烦。
且修炼到金丹便可彻底辟谷。雾山县里金丹修士只手都能输得过来, 面前这位仙君倒是瞧着眼生。
倒是听闻前几日城中来了位群儒宗的仙君, 替城中百姓祈福。
沈卿池依言,目光认真地落在面前蒸腾着热气的包子, 静默若画, 与风霜相映衬。
那店家见他犹豫不决, 心中也觉得自然不会有仙君看上他们这般的粗鄙食品,故而道:“这位仙君是否是走错了?”
“虽然我们雾山县城小, 但上好的灵膳也是有的。”
“前方直走几百步,玉膳楼里也有不少品味俱佳的灵膳。”
“想必仙君肯定看得上。”
沈卿池闻言摇头, 道:“我只买包子。”
那店家稀罕地又看了他几眼,开玩笑般道:“仙君这位云间人物, 不吃灵膳倒是要来吃我这小破包子店的肉包子?”
沈卿池:“那就要几个肉包子吧。”
店家:“……”感情是不知道想吃什么呢?
倒也没再问什么,只是利落地用袋子装了几个包子。
还没回神,铺位上丢了一块灵石,再抬眼,那仙君已经不知所踪。
只看到飘雪落在街道上,热闹的商铺到处都是,却再没看见如画一般的玄衣仙君。
————
沈卿池逛了没多久,身上已经挂了不知多少吃食。
倒也顶着一张寒凉的脸,逐一走了些时间,好在是满载而归。但才走到院子,却遇到了余寻音和周辛昂。
两人站在街道旁,像是在争执什么。
他不欲与两人多有纠缠,但到底还是被叫住了。
“沈仙君。”
是周辛昂。
他稍稍点头,道:“周师侄。”
另一位女修士没见过,但并不认识,倒也没有出口询问。
倒是余寻音看到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沈仙君。”
沈卿池面上绷着,没什么表情,但还是微微点头,道:“你们先聊。我不打扰你们。”
说着也不管两位,疾步往城主府去。
玄色衣袍在雪色中更为深沉,那一撇身影似云中仙君,高深且不近人。
余寻音匆匆看了眼远去的沈卿池,回眸拧眉看周辛昂:“周师弟,日后切勿随意走动。”
“你也知鹤一仙君多为看重你。”
“在外也应当行事小心些。”
周辛昂倒是面上笑着,只袖袍下的皓腕淌着血。
他并不反驳,只是看了眼寒着脸的余寻音:“师姐,不必担心。”
“我命大的很,死不了。”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在余寻音没注意的地方,少年微微朝着城主府的方向隐秘一笑。
袖袍下淌着的血流动得更快了些。
但少年却像没事人一样,任由鲜血一滴一滴落在洁白雪面。
————
城主府,厢房内。
少年躺在床榻上,睡梦中,他的额间沁出黏腻的汗液,眉目颦蹙,一时半会像是进入梦魇。
厢房内的灵力阵法涌动,热潮般的灵力朝着少年涌去,但才碰到床帘又被打退。
这时,隐秘在角落的那丝死气暗潮涌动,忽如雷霆万钧之势朝着少年袭去。
少年翻转身子,那死气触碰到少年肌肤便如同消了踪迹般。
下一瞬,生冷寒凉透入骨头缝,少年在睡梦中的神色忽地变得痛苦,汗液滚下,他忽地睁开眼。
猩红血丝,裸|露在外的白皙肌肤上忽然浮现密密麻麻的细长丝线,艳红的血顺着眼角滑落,一滴滴地掉落在他的手腕上。
他急忙摁住眼角,细长指尖飞快在空中翻转掐诀,下一瞬,指尖定在额头。
血又神奇地倒退回回眼角。好似刚刚不过假象。
只少年额角冷汗直下,寒凉迫使他的肌肤汗毛倒立。
他抬起脸,眼睫空茫落在门户上。
床榻边缘人影空空,他抿着唇,心中却淡淡郁色。
昨夜他实在过于劳累,被人抱在怀里,睡了过去。
但迷蒙中,却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看自己。
腰间的银铃眼下疯狂晃动,神魂已无法再定下许久。
目光落在厢房内的那一盏鲤鱼灯。
元宵佳节,是团圆日。
他忽地笑了一下,没有穿外衫,踱步在桌上,拎起了鲤鱼灯。
这盏灯看起来十分灵巧,工艺精美,虽是凡间普通的一盏灯,却也被这灯惊觉。
然而惊觉之余,却触到了灯罩上的字迹。
—— 愿年年今夜,与君共度。
且下头还专门用毛笔写了一行更小的字词。
——祝愿小时岁岁长相见。
面上忍不住泄出一丝笑意来,明眸皓齿,一时之间宛若三月桃花颤颤巍巍地开。
但到底放下灯盏,面上虽笑着,但肌肤却苍白若雪,觉出几分薄弱的意味。
骨子里的寒凉冷色一刻不停,银铃响动得头晕脑胀。
下一瞬,手抵到银铃上,银铃被强行骤停。
继而眼眸落在门户上,眼神晦涩,又倒回床榻上。
沈卿池走进房门时就是这样一个景象——
陈时安静地呆坐床上,目光空落落地看着门户的方向。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继而冷香涌进,房门再次没关上。
“你去哪了?”
陈时看着沈卿池身上的雪,莫名有些生气,他又说:“出去沾到雪了。”
分明是摆明了嫌弃沈卿池在外头沾了雪进屋子冷到他了,但语气却不是这个意思。
沈卿池莫名走近,忽地蹲在床榻边,以一个仰视的姿势看少年。
他说:“可是我很冷。”
“小时不替我扫扫雪吗?”
像是不情愿,那双微凉的指尖才碰到沈卿池肩上的雪,便被那人握住了指尖。
沈卿池下意识拧眉,“怎么手这般凉。”
这下连让人替他扫雪也不肯了,灵力将雪烘干,两只手握着少年的手,用灵力一点一点焐热。
好一会,沈卿池才道:“替你去买了包子。”
陈时抬眼看他,目光落在沈卿池身上,却还是嘴硬道:“元宵节,就只吃包子吗?”
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卿池抱住,跨坐在人身上。
稳稳当当地坐在一旁的木桌旁,被灵力蕴着,倒也不曾感到寒凉。
身上慢慢回温,他支起眼眸看人,半是明媚,半是迷蒙。
沈卿池今日却格外容忍他,只亲了他的额头。
将先前买的包子和豆腐脑以及糕点都拿了出来,一一摆放在桌面上。
陈时不愿意动手,身上的衣服都是沈卿池替他穿的,连着他坐在人身上池早点时,沈卿池便替他整理发丝。
直到皓文来敲门,推开门后静默了几秒。
他不由地幽幽道:“师叔,怎么我没有啊?”
但到底不敢多抱怨,怕被他师叔眼刀,故而坐在一旁,嘻嘻哈哈去捻桌上的糕点。
打小没吃过,便吃的满嘴留香,支支吾吾塞了满嘴还想要说好吃。
陈时不想理这傻子,拉着沈卿池的衣袖道:“沈师兄,我们去外头逛逛罢。”
皓文怕讨人嫌,但却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故而一声不吭也跟在俩人身后。
才踏出庭院,却看到霍梅初。
寒灯站他身后,俩人立在风雪中,飘雪吹衣袍,但明人目。
“陈时!”
“今日这般热闹!我们一同去逛逛!”
几人的组合莫名奇妙奇怪,但陈时却笑了笑,目光不动声色地从皓文、梅初、寒灯面上扫过,最终落在沈卿池脸上。
只牵着人衣袖,身上倒没被触碰到霜雪。
只是走出来没多久,身上便冷的不行。寒凉从骨子里透出,深入魂灵,但少年面上笑得张扬,强撑着身子走了许久。
直到华灯初上,月色落下。
街道上全是灯笼。
雾蒙蒙的昏黄灯影,他和沈卿池提了一盏,寒灯不知什么时候也去找了一盏灯,生硬地塞在霍梅初的手心。
只跟在人身后,不知道牵着,目光却是一刻没从人身上移开。
皓文才靠近人挤人的店家,四处琳琅满目的灯笼,看的他眼花缭乱时,肩膀忽地被人拍了一下。
“皓文。”
是陈时。
他回头,惊讶道::“陈时!”
其实他不太确定陈时的年岁,但心中总觉得少年不过同他差不多年岁,故而称呼上一直亲昵,不曾带过尊称。
陈时这时面上却已经近乎苍白若霜雪,似乎血色已经耗尽,只扬起笑来,也是薄弱十足。
沈卿池竟然是没在身边。
皓文又问:“师叔呢?”
陈时说:“我让他在湖边等我。”
皓文点点头,觉得陈时好似不太对劲,“陈时,你面色怎地这么苍白?”
然后被陈时拉出店门,手中也被塞了盏灯笼。
还没看清,便看到月色下,少年肌肤若月白,在月光的照耀下,折出薄脆感觉。
这令他想到了阿骞与夏长赢魂消的那夜。
他心中一惊,忍不住开口:“陈时,你……”
话未说完,便在陈时的目光下止住了话语。
陈时:“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麻烦你替我看顾你师叔。”
“不用刻意提及今日我们说的这番话。”
再被推着往外走去,两人再次回到了放灯的湖边。
沈卿池站在池边,手中握着那盏鲤鱼灯,灯影之上,江水眼眸暗沉晦涩。
陈时向他走去,漫天飞雪中,月光落在他们身上,好似冷色。
这时湖面旁边已经没了人,除却他们几人,便难看到他人了。
陈时死死摁住腰间银铃,飞蛾扑火般扑向沈卿池。
痛楚从他躯体经脉之中汹涌而上,骨肉里的魂魄不安,连带着体内的沧珠也在躁动。
他死死地拽住沈卿池的衣袍,还未回神,鲜血便染红了灯笼。
听到头顶一声惊惧:“陈时!”
他克制着魂魄抽离的痛楚,想要挤出一个笑来,但还没成功,又吐了一口血。
“陈时!”
“陈时!”
几人大吃一惊,神情惶恐地靠近。
但陈时眼睫模糊,已经看不清了。
他挤出一丝声音:“沈…沈…郎……”
不要伤心……
但话还没说完,死气在傀儡体内肆虐般冲撞,他的魂魄挤压在傀儡体的五感骤然放大,接近千倍的疼痛迫使他止住了声音。
元宵佳节,是团聚。
本应用来祈福的灯笼也被他的淤血弄脏了。
他的眼睛恍惚,本想说,会再见的。
但瞳孔若砸下的灯笼,灯芯被猛地砸灭,傀儡体彻底破开。
徒留下满身鲜血,魂消体死。
第36章 深入南坞魔域
西洲, 傀儡门。
阿若忽地察觉腰间银铃疯狂晃动,手中青蛇绞得更紧了些,眉目往宗门一望, 看到云间暗沉, 闷雷将至。
一时之间心中忽地猛烈一跳。
想到了陈时。
她拧眉摁住腰间疯狂响动的银铃, 不作他想, 连忙往宗门赶去。
陈时的傀儡体按理说还可以再撑一段时间,不知为何如今却提前了几日。
她一时间觉得心中狂跳, 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骨生原本蹲在山脚下练功, 看到阿若慌张地王山上赶,没来得及问, 便被拎着后衣领, 往山上跃去。
林中霜雪一片,冷风刮得面生疼。
只看到林中两点紫衣闪过, 徒留林间一阵铃声。
“哐当!”
门被推开, 阿若连忙抬头进屋, 惊地几步上前走到陈时身旁。
陈时此刻已经清醒, 嘴中含着的鲛珠隐隐裂开裂痕,下一瞬, 竟是直接从最终碎开而来。
昔日明亮朦胧着月白光彩的鲛珠全然失去光泽, 如同灰白石块, 碎成一点点的靡粉。
而屋内,鲛人烛的烛火星星点点, 就差扑灭。
“怎么回事!”
阿若厉声询问,连忙掐诀定住陈时的神魂, 指尖摁在青年手腕时,大吃一惊。
“死气?”
“为何会有死气?”
修行诡道之人, 与遵循自然道法不同,矛盾在于,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看似魂灵正常之处,实则一脚鬼门关,一脚阳光道。
且傀儡门中诡修最怕死气,死气捣乱方生方死中生死平衡,稍有差池,万劫不复。
可谓是鬼门关中再走一圈,然而却不一定能走回阳光道。
此番陈时面上苍白,精血从口中涌出,只看到瞳孔溃散,这厢颓败,只差一气西风将定魂的鲛人烛扑灭。
骨生进门时就被阿若一脚踹到地上,轱辘一爬起来,连忙护着鲛人烛,慌张回头去看陈时的面色。
“哥哥!”
陈时说不出话,但眼前一片昏暗,体内死气肆虐横行,将他体内脏器都绞得生痛,一呼一吸间,鲜血涌出的更多。
直到一息后,他稳住呼吸,眼中定焦。
好半天,才道:“遇到点麻烦。”
阿若拧眉,面色称得上极差:“什么麻烦那么狠毒,死气都放了!”
“要是被我知道是谁,我定然是不放过他。”
“我修的傀儡体还没好好看,就差点给我送走。”
骨生也跟着愤愤不平,道:“就是!应该要抓起来拔了舌头丢进叠嶂林去待个一月有余。”
西洲叠嶂中毒物甚多,若非西洲诡修中人,去的人不褪去一层皮,姑且性命堪忧不说,定然是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的。
这般说着,骨生见鲛人烛稳定下来,连忙到陈时跟前,掏出一条方帕替陈时擦血。
眼中流露出心疼之色:“哥哥,那些人真该死!”
陈时缓和许久,撩开薄薄的眼皮,一双微挑的眼中流露不明神色,只说:“一个故人。”
冷风狠狠地撞在门扉上,灰蒙天空中响起闷雷,“轰隆!”
隐隐雷动,沧珠在陈时体内肆虐冲撞,与死气在他体内角逐。
经脉寸断,一点点在体内裂开,苍白手腕上血管鼓胀,好似下一瞬便要爆裂而开。冷汗顺着他的额角一丝丝滑落,疼痛蔓延全身,他咬着后槽牙,一声不吭。
但阿若却连忙替他护法,手中的鲛珠散了满床,傀儡体将陈时在秘境当中带回的鲛珠、鲛绡连同鲛鳞散落满床。
骨生连忙收起,又将鲛珠捧到陈时怀中。
几息后,他的呼吸终于缓和,只冷白肌肤上青筋鼓动,似乎还在消化死气。
直到青白掌心拍向胸口,他闷声吐出一口血。
脸色一时之间好转了不少。
阿若拧眉看那摊淤血,心中惊得说不出话。好半天,她才找回声音:“你用精血逼退死气?”
“你到底与死气融合了多久?”
“……”
室内静的可怕,连骨生也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去看两人的脸色。
他长得只有阿若和陈时的腰间那般高,眼下抬起脸,只看到他瘦削脸庞上,一颗黑曜石般的眼睛。
陈时:“一天。”
阿若:“一天?!”
陈时嗫嚅几下嘴唇,斟酌道:“当时没办法逼出死气。”
阿若却一眼看透,冷声道:“你明明可以马上破除傀儡体。”
“这样你就不必损坏这滴精血了!”
“你明明知道精血的珍贵之处对于诡修而言代表什么。”
“陈时,除非你再去深渊魔域待个十几年。”
“不然你别想离开傀儡门半步。”
“我说过,我不允许我的傀儡拖着残缺之体离开。”
“这有损我傀儡门的名声。”
陈时闻言静静的看了眼阿若,女子面上凌厉,银饰琳琅满目,折出寒凉光泽,只觉眸光若冬日湖面,凝霜满目。
倒是口中不饶人,却句句都在关心。
一个傀儡体罢了,关傀儡门名声什么事。
他笑弯了眼,脊背瘦削,面上轮廓冷硬,却也笑若春风面:“是是是,我们傀儡门的名声可不能损坏。”
“陈时!”
阿若气的呵斥人,叉着腰就差要点着人骂人了。
到底是个不大的姑娘家,看着冷冷清清的,还是多笑笑好点。
陈时撑着下巴,看着阿若生动了些许的面容,倒是没在意絮絮叨叨的话。
见他不怎么听,阿若气的狠了,留下一句:“我不管你了,你自己滚去深渊魔域定魂吧!”
“骨生你自个儿养,我才不要替你养。”
说着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不一会儿,房门重重地发出“哐当”一声,又合上了。
骨生期期艾艾地看着阿若头也不回地离开,又扭过头来看陈时:“哥哥!”
“这次怎么伤的这么重。”
骨生从被他捡回来时便跟着陈时,几乎寸步不离地被带着。
眼下第一次见陈时伤的这般重,嘴角一瘪,空出的那颗眼珠子就要掉眼泪了。
陈时招招手,骨生就一骨碌埋进他怀里,哭的抽抽噎噎。
“怎么……怎么伤的这么重。”
“深渊魔域那么危险……呜…呜……要去十几年……”
“我……我…我要和你一起去……”
陈时安抚地拍了拍骨生,瘦削纤细的手掌握在骨生同样薄弱的肩膀上,西洲寒凉地,骨生长的太慢了。
他说:“带着你。”
“但你要听我的。”
骨生一听陈时要带着他走,也不哭了,眼珠子挂在眼睫上,欲落不落,莹白面上绷着,不可置信地问:“真的吗?”
陈时点头,“真的。”
“以后都不留下骨生一个人了。”
骨生闻言开心不到几秒,又嗫嚅道:“那阿若姐姐会答应吗?”
陈时看了他一眼,抚着身上的伤口,好半天没说话。
那自然是不能答应的。
所以,陈时压根没准备说。
深渊魔域他是定然要去的,十几年太长了,他要想办法,早些回来。
于是他说:“骨生,日后你跟着我去深渊魔域,那边靠近南坞一带,必然不能这般安生。”
南坞一带鬼修众多,也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段。
且魔域魔族出没频繁,可能日日都是厮杀日子。
睡不安宁,自然可能每日都在逃亡的路上。
骨生听出他的话中意,眨眨眼,乖乖地点头:“不怕的。”
“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不要和哥哥分开了。”
陈时摸了摸骨生的头,目光晦涩,心中却不明晰。
那丝死气来路不明,为何会出现在他们的房间呢?
还是沈卿池察觉不到的。
他想到了城主府,但又想不明白,为何城主府会针对他们?更何况,沈卿池还替雾山县祈福了。
关于死气,如若不是魂魄不稳之人,对于普通凡人都没什么影响。
究竟是谁?
但到底想不出所以然。体内的沧珠并未被炼化,他看了眼骨生,心中有了定夺。
深渊魔域虽危险,但好在却是磨砺心志,修炼诡道最快的方式。
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除却危险的深渊魔域,一念生,一念死的滋味都无法正常体会。
故而危险,也最有效。
最终只留下了一些鲛珠与鲛绡,他便带着骨生离开了傀儡门。
等阿若折返时发现厢房内只留下一床鲛珠,厢房空荡荡,早已楼去人空。
气的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木桌应声一响,在空中四分五裂。
“气死了!”
“难道听不出我是气话吗!!!”
但眼下却也无法,诡修离开宗门,宗门便很难确定弟子行踪。更何况,陈时并非拜入他们名下,只是修了个诡道而已!
无可奈何,只气的她恶狠狠地将鲛珠收下,又碎碎念地咒骂离开的两人。
——————
陈时带着骨生往深渊魔域一带走去,途经南坞之地,也需谨慎。
带着骨生自然万事都需要小心,两人修为都不算十分高,很何况是骨生这个半吊子。
所以一路前行,风雪寒凉更甚,灵石消耗完,便替人做打手赚点灵石,继续前往深渊魔域。
因着魔域并不适合久居,于是两人也在魔域南坞一带来回辗转。
故而南坞同魔域一带不久便传出——
南坞与魔域来了位修为不算高但不好对付的诡修青年。青年还带了个独眼男孩,那男孩生的瘦小,却神不知鬼不觉徒手能挖人心脉。
而青年身负素剑,身不动,剑先动,还没等修士碰到,剑便出鞘斩玄寒。
但也不是没有什么不长眼或者疯了的修士纠缠,但那青年越打越勇,起初被打的还剩下一口气时,便忽地灵力暴起,在耗死边缘先将来人斩杀。
到底是不好惹,于是望而怯之,也不敢多打听。
只是谈到二人,倒是还津津乐道,说是难得一见诡修中那般冷冽若玄铁般的修士。
日后,不知诡修能练到哪个境界,可别还没到金丹,便陨落了。
——
而中洲群儒宗一位青年正踏着天峰雪,身上血迹看见,但他却好似没反应般,只顾着往前走去。
直到他的身形即将倒下,一口精血涌出。
以他为中心亮起一道神秘古老的阵法。
许久,听到青年声若霜雪:“破!”
阵法亮起,空中的玄玉忽地亮出一道光,下一瞬又躺回青年掌心。
就这时,隔着一段距离,响起一个少年的声音:“师叔!”
“掌门叫你去主峰!”
“天峰寒凉,眼下你不应当再来!”
“掌门说了,起码还要再等个一年半载,不然你的修为会倒退的!”
青年宛若未闻,只撩开眼睫,回头道:“我知道了。”
风霜吹过,青年眼睫下流下一行血泪。
只玄色衣袍淡淡拭去,眉目神色不明。
第37章 茶楼结梁子
南坞。
一家茶馆内, 一个青年修士正带着个及腰小孩。
两人靠在窗旁,青年修士带着竹笠,红木方桌上放着一柄素剑。只桌上茶水冒出腾腾热气, 青年目光散漫, 好似在看窗外。
茶馆内今天客满为患, 这间茶馆内都是修为不低的修士。
甚至于还可以看到几个身带魔气的魔族, 除却魔族中人,茶馆内大部分都是邪修、诡修。一眼望去, 茶馆内竟是没有一个仙门正道。
青年修的诡道, 死气在他身上若有若无,竹笠挡了他大半张脸, 此番南坞下着细雨, 微风裹着水汽漫进来。
只看到青年轮廓分明瘦削的半张脸,却也堪称绝色。肤若羊脂玉, 唇艳若红缨。
只是青年气质淡淡, 手搭在桌面上, 散漫地扣在茶杯上。
小孩看了凑过来, 声音轻轻:“哥哥,我们明日还要去魔域吗?”
这间茶楼没有隔间, 两人说话没有可以收着声音。
这声音不加掩饰, 自然逃不掉被周围修士听了去的结果。
只一句, 身边的修士都诧异地抬眼看他。
青年也察觉到了几道视线。
从他们旁边的桌旁,还有三桌人。
其中一桌身上穿着张扬红衣, 大刺刺地坐在中间那桌,茶水点的也是上顶的, 浑身上下都差透着张扬二字,但除却一张脸能看得过去, 修士看起来也虚浮的很,被几个修士略高的修士护着,倒也称得上草包二字。
而另外两桌中,有一桌人马看上去同青年般看着略微低调,身上衣服朴素,修士也看不大清。只是听到男孩提及魔域二字时才意外地看了他们一眼。
剩下那桌,只坐了个半大少年,少年看上去头发散漫,有点乱糟糟的感觉。衣服也是破破烂烂,如若不是看上去还较为整洁,恐怕都要被人轰出去了。
陈时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坐在里桌的少年。少年生的很白,有一双黝黑透亮的眼睛,下巴很尖,唇色苍白,身姿瘦削。
此番只稍稍一瞥,惊觉少年生的一副好皮相。
细品之下那张瘦削的面上觉出几分弱不禁风的病美人风范,好似只需点绛唇色,那艳丽姿色便能忽起惊坐四方。
只是眼下眼底一片乌黑,像是常年未休息好,撩开的眼睫也是迷蒙的样子。
但眼睛确实明亮的,只呆呆看东西时有股小动物那般可怜的味道。
明面上,好似一块墨翠。
但暗地里,也有不少修士注意到了这个可怜的少年修士。
少年修士看起来穿的破破烂烂,身上也没个像样的代表门派的物样,那便说明少年没人护着。
更遑论,少年生了一张惊觉的美人面。
此时茶馆安静地只听到茶具碰撞的声响,暗地里却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着那少年。
倒是陈时看了眼少年,看出了几分端倪。
少年身上死气环绕,却也并没有像已死之人那般浑身死气,反而像是魂魄与死气相生。
他淡淡抿了口茶,想到了生死道。
南坞生死道——死中生魂灵。
恐怕少年并没有明面上看上去那么羸弱。
但也只淡淡移开目光,脑子里思绪扰乱。
他的修为如今卡在筑基后期,只差一个瓶颈便可以跨入金丹。
不欲久待南坞,想即刻动身再入魔域。
近来南坞一带不太安定,几个宗门之间摩擦众多,牵扯出不少修为高深的修士。
被拉入其中必定是不能安稳。
倒是听闻这几个宗门都在打听一个鬼修。
听闻是个不知名的毛头小子,但十分闻名。
——但不是以穷凶极恶文名,
而是以穷闻名。
穷得扣门。
到处拖着个棺材,四处收魂打劫。
倒是算个奇葩。
但不少人打听那个神出鬼没的鬼修,只为了他身上拖着那樽千金难求的玉棺椁以及招魂幡。
鬼修如获这两样秘宝,魂魄可修复,鬼兵可唤。
但不知为何,那少年却四处拖着棺椁,魂也收了不少,但也不见得使唤过。
倒也是个只养白眼鬼,不知使唤的憨货。
陈时倒是对着鬼修没什么太大感觉,只是前些日子跟着一家商贾人家的公子,听那公子说来,念叨来念叨去,便也多了几分兴趣。
什么样的人才会拖着一副棺椁四处收魂却不用魂呢?更何况是名鬼修。
虽说不像魔族那般残虐成性,但鬼修、邪修、诡修当中,烧杀抢虐的修士也居多数,大多都是一言不合便开打,全凭性子来。
屋外细雨飘摇,越发下的大起来。
而茶楼内,气氛一时之间变得诡谲起来。
青年打头回望,发现那桌红衣修士不知怎地竟然坐到了少年修士那桌。
“这位小公子怎么称呼?”
是几位红衣修士当中为首的那位,只观地眼睛狭长,流露神色促狭,看起来不像正人君子。
骨生往他旁边一靠,声音低低地道:“是倚花楼的,哥哥。”
倚花楼,南坞一带出了名的邪修。
其中是出了名的双休□□,听闻倚花楼内修士大多男女不忌,是个淫宗。
他不动声色观察几人,眉目颦蹙,手指好似无意识般磨蹭着茶具。
那少年见到几人也不惧怕,红唇白齿,冷笑一声,一字一句道:“是、你、爹!”
语落,空中忽地打出一道惊觉死气,少年如同游鱼从几人间隙滑出。
茶楼内桌子被一下踢翻几个,茶具连带着茶水全劈里啪啦砸在地上发出一阵声响。几个修士面上冷下,比茶楼外下着雨的天还黑。
但少年却不让半分,身姿瘦削得不行,但那为首被打了的修士却忽地冷笑一声。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语调轻缓,手中灵力凝聚,却是拿了个绳索出来。
只一眼,陈时便看出来了。
——是定魂索。
专门针对鬼修的。
定魂索随着那红衣修士的动作穿云跨海般嗖的一下窜出,直直地往那少年打去。
少年先前被几个修士围住,压根无法躲开。
漏出一截苍白后颈,只稍稍一触碰,少年便会被定魂索桎梏在地,如同一条无尊严的野狗被拖走。
红衣修士神色不明,嘴角扬起,眼中兴奋流露,舔了舔森白牙齿。
下一瞬,素剑从空而降钉住腾空跃出的定魂索。
那红衣修士面色聚变,张嘴就呵斥:“哪个不长眼的!”
“啪”地一声,一个巴掌清脆响起。
红衣修士竟然是被生生抽了一巴掌。
而定魂索也被素剑定在地上,发出不断挣扎的声音,像是一条被钉在剑锋下扭曲的毒蛇。
青年动作快到在场之人都没看清,再回神,红衣修士脸上便多了巴掌印。
然而还不算完,只听到红衣修士被青年修士一拳打在脸上。
纯打。
那力道却大的惊人,将红衣修士掼在地上,摁住一拳接着一拳打在那修士脸上。
身后传出几声惊呼。
——
“少宗主!”
“少宗主!”
但几人还没来得及赶过来,身后少年便如鬼魅般站在几人身后。
只看少年细长森白的手拍在几人背上,下一瞬,几个修士神色恍惚,七窍流血,竟然是魂魄被生生扯出了!
而神不知鬼不觉,少年面上森白得更厉害,宛若地狱爬上的恶鬼,眼底深黑一片,少年瘦削的手中忽地出现一面不大不小的幡。
那红衣修士见了想出声,又被青年一拳揍了回去,半天只嚎出几声哀嚎。
顷刻间,少年收回手,拍了拍手,又看了一眼被青年掼在地上赤手空拳压着打的红衣修士。
而骨生则站在旁边满眼崇拜地看着陈时,还时不时喊上一句,“哥哥好厉害!”
周围的修士早早听了这边动静,本想着来凑个热闹,结果须臾间就看青年赤手空拳将那倚花楼的少宗主死死摁在地上打。
那拳头裹着灵力,拳风凌厉,打在人身上都听到砸在皮肉上的闷响。
不用靠近,都知道这力道用的多大。
倚花楼中的人强抢清秀少年与如花似玉的姑娘这事在南坞一带并不少见,但头一回将他们门中人掼在地上打的这么狠的,估计也就青年一人了。
毕竟别人都多多少少因着倚花楼中那个出窍期的掌门而让了几分薄面,再不济也不会朝着人脸上打。
倚花楼这种□□邪门,最是看重脸面。
这事要是传出去了,这不得贻笑大方!
可青年下手利落,那倚花楼的少宗主的哀嚎整个茶楼都听得到。
故而都躲得远远的,心中却暗自叫爽。
却也往那青年看去,但竹笠挡了大半张脸,只看到轮廓分明的白皙下颚与抿紧的唇色。
倒是那穿的穷酸,头发乱糟糟的少年被人认出来了!
只听一群乌泱泱的修士中,不知打哪传出一声——
“哎!那不是无名鬼吗?!”
无名鬼就是无名鬼修,号称无名,十分抠搜的那个。
少年闻言傲人地抬了抬下巴,漆黑眼眸若深渊地洞深不见底,声音桀骜:“是你爷爷我!”
倒也诡谲的很,那森白面上一时之间鬼泣滔天,吓得众多修士收回了脑袋。
这鬼修怎地比邪修还一言不合便开打!
但到底是收了声。
少年又回头来看青年。
陈时此时已经收手,利落地定住红衣修士后,擦了擦脸上的细汗。
这下他摘下竹笠,面容揭露。
只眼中深寒,藏着钝刀。分明笑着若春风拂面,一字一句也含着笑,却让那红衣修士打了个寒颤:“我说,怎么连小孩都不放过。”
“你们倚花楼就不怕遭天谴吗?”
青年身姿瘦削如竹,面上线条冷硬,窗外细雨淅淅沥沥,吹得青年墨发扬起。
但众人看来,却看到青年如玉面上一道横跨半张脸的疤痕,那疤痕透漏凶光,青年目光如炬。
分明是筑基期修为,这顿纯武力碾压也让众多修士吃了一惊。
红衣修士听到那边的嬉笑,目光阴毒地扫过那群修士,心中愈发不快。
最终他面色不甘,额角猛抽,只手摁在腰间,竟然是掏出一个传送符!
“你们几个等着!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雾气忽地迷人眼,茶楼内红会修士竟是凭空消失了。
第38章 超级抠门无名鬼修
“哎, 怎么跑了?”
“这修士恐怕要遭殃吧。”
“谁说不是呢?”
那群修士都是些爱凑热闹的,但随着那倚花楼的少宗主遁走之后都三三两两散了。只留下几个碎嘴子,看似担忧实则在看热闹般附和几句。
陈时见多了这样的修士, 也没理。
指尖微动, 素剑随着青年的动作腾地一声落回身后剑鞘。剑锋寒芒, 透着微雨气息扫过那些个修士的面。
那群修士见青年这般不好对付, 全统统都化作鸟兽一拥而散。
只余留茶楼内茶桌碎了一地,茶具茶水被青年踩在脚下。
他回头看嗫嚅的少年, 见面无表情抽人魂魄的少年面露难色, 他问:“这是怎地了?”
青年语气轻缓,只撩开眼睛来看他。
少年看了眼他身上朴素衣袍, 又扫过他那看起来一文不值的素剑, 就差把唉声叹气写脸上了。
他说:“损坏那么多茶具和桌椅,要赔的……”
陈时:“……”
骨生:“……”
无声半响, 陈时抽动了一下额角。
下一秒, 又听少年说:“我……我没钱……”
“我没钱赔……”
骨生简直气得要死, 刚刚少年打人的时候第一个摔的桌子!他鼓着腮帮子, 眼睛尖的很,一眼就看到了少年脖子上挂着的墨翠吊坠!
骨生:“你脖子上的墨翠我认得!很值钱!”
少年却警惕地一把捂住脖子上的墨翠, 圆溜溜的眼睛瞪大着:“不能给!”
骨生又气, “那怎么办!我们也没钱!”
骨生人小气足, 反驳的声音在整个茶楼来回飘荡,响彻楼顶。
陈时:“……”倒也不必将没钱说的那么大声……
茶馆里一时间静的可怕, 那小二望着几人,眼睛在几人身上徘徊几息, 又碍于几人的修为不敢上前。
当家老板今天不在,小二却要留下来收拾烂摊子, 一脸愁色地望着几人,还是大着胆子上前。
“几位仙君,我们店小,这……这……”
赔是要赔的,但怎么赔?
陈时脸都要黑下来了,他没想到少年一届鬼修竟然那么抠门!
暗自咬了后槽牙,身上的灵石前不久都拿来修炼用了,剩的压根没多少。最终在少年瞪得溜圆的可怜兮兮的目光以及骨生恨得咬牙的目光下掏出仅此剩下的最后一颗中等灵石。
那灵石才掏出来,小二便连忙手疾眼快拿过,只一眼,那小二就溜了下去,边走边说:“谢谢仙君关顾!”
但那架势好似也没多感谢关顾……
骨生:“哥哥!我们也要没灵石了!”
“都怪你!”
少年也觉得不好意思,被骨生说的面色涨红,耳根都红透了:“对不起……”
陈时听得头都大了,不想听两人再东扯西扯地为了他身上剩下的唯一一块仅有的中等灵石吵架。嘴角一抽,道:“不就一块灵石吗?”
“赚回来不就是了。”
只是青年面上淡淡,说出来的话却一字一顿的,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少年听了耳根都要烧红了。
骨生知道陈时的性子,乖觉地闭了嘴,还是不甘心地瞪了眼少年,忍不住嘟囔:“那我们今晚住哪里?”
骨生脚撵着一地稀碎的茶具碎片,好似在撵着今晚的不归夜似的。
他又想起陈时受不了雨水天,愁的眉目颦蹙,瞪着一只黑漆漆的眼睛发呆。
陈时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本想安慰骨生几句,身后又传来了少年的声音。
“要不……你们和我一起回去吧……”
“嗯?你还有地方住?”
骨生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他长得小,一张莹白面庞被陈时养的肉嘟嘟,只是眼下只一只眼睛看着少年,也有几分无辜与懵懂。
少年几乎气的面红耳赤,几乎立刻反驳:“那肯定!”
“我可是南坞无名鬼修……”
只是说后面这句时,声音又弱了下去。
陈时和骨生看了他一眼,心中暗自道:恐怕就没有混的那么惨的大鬼修吧。应该说,没见过那么抠门的鬼修,身上一颗灵石都掏不出。
他支支吾吾,最终还是气恼道:“反正你们跟着我就是了。总之不会让你们流落街头的。”
骨生呆了一秒,又说:“没想到你那么厉害,竟然还会成语。”
少年被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闷头往前面走。
陈时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同骨生说,这话其实不太像夸人,实际上更像在说人没念书一样。但对着骨生亮晶晶的那只眼睛,他又莫名把话咽了下去。
心中几经思索,他觉得骨生应该多读点书,日后再怎么说应该懂礼数一点。
少年一人吭哧吭哧往前走了数百步,见两人还没跟上,又急的回头看两人。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骨生撞到后腰,两人撞作一团。
少年本想呵斥一下,又对上了骨生亮晶晶的眼睛。
又听骨生说:“哥哥,你好厉害,原来你还会说成语!”
少年:“……”
好像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他咽下奇怪的想法,又说,“我有名字。”
骨生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说到这骄傲地抬下巴,“周辞。”
骨生:“那为什么你叫无名鬼修啊?”
周辞气闷极了,不知道这小东西哪里来那么多为什么,几乎极其败坏地说:“以前没名字,现在有了。”
骨生不懂周辞为什么那么生气,脸都红了,于是又软着声音哄周辞:“哥哥,你别生气嘛~”
周辞的气又莫名奇妙消了下去。
此番还在下小雨,雨水淅淅沥沥的下着,两人站在屋檐下,雨幕渐斜,少年看着骨生软糯的脸几乎挪不开眼。
好半响,他又开口:“竟然你都叫我哥哥了,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你当我弟弟吧。”
骨生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他,“啊?”
下一瞬,骨生几乎是被顷刻间捞起,再回神,已经被少年稳稳当当地拖着抱在了怀里。
陈时才出来看见的就是面前诡异的一幕,连同刚刚两人鸡同鸭讲的对话也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陈时:“……”
周辞见他出来,又回头,此时少年面上绯红还未褪去,圆溜溜的眼睛还残留着兴奋神色。几乎是扭捏了一瞬,他便对着陈时道:“哥哥。”
好,认了弟弟,转头又认哥哥了……
陈时呆愣着脸,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应。但对着两个还都是半大孩子的希翼目光,最终他叹了口气,倒也没拒绝。
“这雨马上要下的更大了,还不走吗?”
青年又戴上了竹笠,因着身姿瘦削,面上轮廓也明晰的很。
分明自己那般羸弱的样子,但却把怀里的骨生养的好极了。
他的目光不由着流露出几分向往,嗫嚅着嘴唇,又期期艾艾地问:“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陈时。”
……
三人走在雨幕中,靠近屋檐下慢慢走,形成一排。些许雨水被风吹得飘过,些许雨水滚在少年的半边衣袍上,将衣服都打湿了不少。
他看了半响,最终还是无奈呼出一口气。
分明身上没了多少灵石,陈时最终还是进了一家店铺,买了一把纸伞。
那纸伞在雨幕中撑开,像一朵花。
这朵花下,被护着另外两朵花。
陈时头顶竹笠,看着走在自己前头的周辞紧紧抱着骨生,却还空出一只手了打伞,面上认真地护着骨生。
明明就是两个半大的小孩。
他无声地笑了笑,雨幕中,满目星光,只看前路。
身上寒凉好似也少了些许,只慢慢走着,心中好许多。
只是那目光落在前方,呆愣片刻,好半响,又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去。
————
中洲,群儒宗,天峰顶。
风霜簌簌,吹来寒凉,青年只穿薄薄的中衣,身上素白中衣与霜雪混淆一色。
墨发散漫下来,面上苍白若雪。
连唇色也没避免,他踩在霜雪中,睫羽扑簌,凝了半响的冰霜,最终又落下。
天峰顶四季寒凉,永无止境的霜雪天。
却也是问天最佳的地点。
以罪人之姿,问未知命途。
青年以身入阵,以他为中心旋开一阵声势浩大的灵气。
风雪更甚,只瞧见霜雪凝冻,好似将青年化作雪人。
灵力铺天盖地,却在空中旋成暴乱灵力。
青年强撑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前而去。
每走一步,他身上便出现一道口子,不过一息,他身上便出现了大大小小的伤口。
鲜血顺着他的伤口淌下,艳红鲜血染红衣袍,白衣红血,触目惊心。
但他却依旧未停下,只眉目凝重虔诚,一步一步,要走向峰顶。
第一问:“我的爱人可还活着?”
风雪凝滞,惊天骇地,一道看不清的天惩落下,在青年的肩膀上,再结一层枷锁。
第二问:“我的爱人在哪里?”
风声渐止,继而风潮涌动,肆虐的风一时之间吹向逆反的方向。
青年只觉得胸口气闷,淤血从脾肺漫上,顺着喉管蔓延在嘴角。
第三问,再无气力,天峰顶上风雪渐停,继而霜雪缓慢,天道先一步停止了天问。
青年只撩开眼睫望着浩大洁白的天幕,好半响,喘出一口气,力道松懈,生生扑在雪地上。
漫天的雪落下,几乎将他掩盖在天峰顶。
有命问,没命走。
但好在霜雪太寒凉,本靠在天峰顶外的少年忽地惊醒,几乎顷刻间,高声急促大喊:“师叔!”
“——快醒来!”
那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传来,青年眼睫微动。
继而那声音又更急促了些许:“陈时他还活着!!”
“师叔!”
“别问了!陈时他活着!”
“咻”地一声,少年面前忽地拍来一柄剑,白面红痕,转瞬就被拍晕。
只青年仓促走出天峰顶,身上血腥气浓重。
第39章 家徒四壁
少年抱着半大的男孩走在山涧中,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袍。乌黑眉眼漏出,暗沉却也映衬着点点星光。
夜色将至,雨水渐渐停了。
青年的竹笠上沾满雨水, 身上也没幸免于难。
倒是骨生被护得安安稳稳, 在少年温凉的怀中被一颠一颠地弄得睡眼惺忪。
倒还将下巴搁在少年的肩膀上, 支起那只眼睛看闷声跟在身后的陈时, 好半响,又瓮声瓮气地嘟囔:“还有多久到呀?”
山路崎岖, 走的并不平稳, 一路走来,路过的丛林将他们的衣服都弄得凌乱不少。
但少年好似习惯了走这样的山路, 走得稳稳当当的, 面上并无任何倦色。
听到骨生抱怨,还能抽空笑着回他, “就快到了。”
陈时闻言抬头看前方山道, 林中葱郁, 由远而近传来虫鸟鸣叫的声音, 雨水停了许久,他们穿过林子时窸窸窣窣, 偶尔还能听到雨露落地的声响。
滴答滴答, 一时之间竟也心静不少。
他暗自纳罕这处山林, 灵力充裕,少有人烟。
最是静人心。
没成想, 竟然是被少年发现,还在这处安了住处。
他沉吟片刻, 开口问道:“周辞,这么好的地方不好找吧。”
这话虽是疑问, 然而语气确实肯定的。
周辞闻言回头,咧开牙齿,白晃晃的牙齿,显得少年孩子气极了:“那肯定。”
“这可是我——”
“辛辛苦苦找了大半年才找到的!”
“南坞阴湿地,灵力充裕,人烟稀少!”
像是在求夸奖般,陈时没忍住轻笑一声,在少年满怀希翼的眼神下揉了揉少年的发顶,“很厉害。”
少年得了夸奖,整个人都洋溢在喜乐当中,若是此刻有尾巴,恐怕尾巴都要摇成幻影了。
到底是不经夸,陈时却看着周辞尖瘦的下巴微微出神的想,恐怕是吃了很多苦吧。
但他却没说,只是看着周辞笑,眼底满是温柔的笑意。
他心想,好好养上一段时间,估计就能和骨生一样了。
走在前方的少年并没有察觉到陈时的心思,只是高高兴兴地在前面带路。
以往他只有阿婆、姐姐,还有个没睡醒的鬼奴。
眼下是几十年来,第一次在同一天有了哥哥和弟弟,他心中几乎雀跃得不行,扬起尖尖的下巴,一门心思想往家里跑。
宛若南归的鸿雁,又如飞往雀巢的喜鹊。
他要叽叽喳喳地飞快回家去。
带着新的家人。
骨生漏出的那只乌黑眼睛大大的,被周辞的喜悦感染,声音脆生生地道:“周辞哥哥,家里大吗?”
周辞回他,“大的!”
“那是不是可以住很多人呀?”
“那当然!”不然他的鬼奴往哪里塞!
“那我们是不是以后都不用担心没地方住了!”
说到这,少年几乎克制不住地骄傲,十分肯定地回,“你放心,只要有哥哥在,咱们就一直有地方住!”
说话时也十分豪气,在山林中,两人的声音在山谷中荡漾,一声接着一声。
陈时听了却哑然失笑。
他一面听着两个半大的孩子说话,一面留心着有没有什么危险的毒物和修士靠近。
直到走到一块葱郁的林子,周辞忽地高声道:“到了!”
陈时闻声抬眼看去,只见面前葱郁密林,像是一处毫无特别的林子。
但随着少年手中掐诀,林间忽地出现一个石门。
这令他想到了云水境中的那处洞天石扉。
他的思绪蓦地失神片刻,身后素剑因着他的情绪清鸣,但转瞬又恢复,好似并未发生似的。
只有周辞敏锐地察觉到青年刚刚一刹那的不虞,但也只是转瞬而逝,几不可闻。
他回过头来问,“哥哥,怎么了?”
陈时摇了摇头,并没有说什么,只道,“没什么。”
骨生却是不满了起来,嘟囔,“什么嘛,哥哥好像自从醒来就经常这样。”
“每次问,都不说。”
这声音并不大,但还是被周辞和陈时听了去。
两人都微微一怔楞,倒是周辞想回过味来,问,“哥哥是在想人吗?”
骨生一骨碌抬起下巴,“想人?!”
周辞回他,“对啊!”
他说到这,像是在炫耀某个宝物似的,神秘又骄傲地回,“是我的一个鬼奴教我的!”
好似一个鬼修被鬼奴教导这类事情十分了不得一样。
陈时闻言也诧异地看了眼周辞,总觉得周辞这样好似有些熟悉。
但总归是没想起来,便也不再纠结。
石门随着周辞的动作已然打开,但石洞却十分漆黑,连盏灯都没有。
只看到黑漆漆的洞口,洞口往外灌着风,不用走进去,便可预料到家徒四壁的山洞。
果不其然,三人走进山洞,周辞这才连忙放下骨生,掏出一盏灯来。
昏暗灯影下,山洞大的惊人,也空的惊人。
骨生看到面前空荡荡的山洞,面上呆滞,不由自主地道,“哥哥,你家……这么穷吗?”
周辞:“……”
陈时:“……”他真的要好好教导一下骨生了,骨生真的太不会说话了!
简直是,让人无法反驳的尴尬……
好半天,周辞憋出一句,“也没有很穷。”
“——我的鬼奴还有一樽玉棺呢!”
所以是……除了玉棺,其他都没有?
陈时没忍住再环顾了一下山洞,只见山洞内空荡荡,当真是只有一樽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玉棺。
其余只有玉棺旁,类似于杂草一样的床铺。
连木架子都没有,就铺在山洞的地上,一团杂草上垫着一块干燥的布料。
那布料也还比周辞身上穿的好不少,但总归是,真的就没有东西了。
骨生过了不少苦日子,但也还是被周辞这般过得和乞丐一般的生活给惊了,他瞠目结舌,“周辞哥哥……”
周辞点头,“昂!”
骨生:“难道你就一直这样睡?”
“……”
屋内静的可怕,连陈时都忍不住看了眼周辞。
几十年,少年一人守着一口棺材,睡着干草榻上。
实在是未免太过辛酸了些。
周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个人习惯了,干草睡了也没什么的生活,便也不曾在意过。更何况,他一届鬼修,往日都是不用睡的,往干草上一打坐,一晚上便也过去了。
但是他的哥哥弟弟不一定过得惯这样的生活呀!
他几乎气的想打一打自己的脑子,阿婆和阿姐都是鬼魂,不用住破山洞,但他的哥哥和弟弟还是人,他们要睡觉的!
他人生头一回生出了窘迫的想法,支支吾吾地开口,“对……对…不起,我……我平时一个人住习惯了。”
“没怎么注意……”
这话还没解释完,便被青年沉稳温和的声音打断了。
“很辛苦吧。”
周辞被这话弄得一愣,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下一瞬,便被青年拥到了怀中。
而他的腰也被骨生抱住。
青年身上的体温传到他的身上,一路烧到他温凉的心口。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一时间觉不出什么滋味。
倒是陈时又说,“可以不用那么辛苦的。”
“以后有哥哥。”
周辞几乎被这话弄得要落泪,鼻尖一酸,眼眶微微泛红。
但他还是别过头,声若蚊蝇,“知道了。”
那怀抱很快就松开了,倒是周辞不好意思地红了耳廓。
最后还是陈时从乾坤袋中掏出了唯一一个留下的床榻,三人才勉强地解决了晚上干瞪眼坐干草的局面。
倒是和衣而睡,几人都是体凉的人,互相挨着,不一会便在空荡荡的山洞睡着了。
第一次,三人都睡得十分的熟。
直到后半夜,玉棺中忽地发出动静。
玉棺中一个眉目如画的青年眉宇微动,好半响,他才撩开眼睫。
暗沉的山洞中,玉棺中的躯体未动,倒是飘出一个魂魄来。
他的面容同玉棺中沉睡的人一模一样。
须臾,他飘到了距离玉棺不远处的床榻旁,沉沉的眼睫温柔地望着挨着挤在床榻上的人。
周辞睡得那侧靠近玉棺,故而漏出半截白玉般的脸颊。
鬼修天生体寒,修的魂魄,故而肌肤森白,毫无血色。
如今睡得安然,青年魂魄飘到周辞身旁,半透明的指尖堪堪落在周辞睡熟的面上,继而一顿,好半响才收回手。
但目光落在另一侧的陈时面上时,面上失神,好半天才回过神。
最终深深地看了眼陈时,拧眉深思,好半响才叹了口气。
夜间,素剑敏锐地察觉到魂魄,却也只是嗡动了一下,便悄无声息了。
青年看了三人好半天,最终在天蒙蒙凉时心不甘情不愿地飘回了玉棺。
而玉棺中的青年因着魂魄回归,面上竟然恢复了几分活气,一时之间肤色都红润了些许。
但这些,洞穴内的三人都未注意到。
只素剑微微嗡动,洞悉了夜间出没的这一缕魂魄。但到底却没触发禁忌,只片刻又恢复了原样。
————
沈卿池看了眼面上惶恐的皓文,冷着面看人,“你先前说——”
“陈时还活着?”
皓文几乎被沈卿池冷若霜雪的寒凉目光吓得跪下,但到底颤颤巍巍着身子,道:“是……”
他嗫嚅嘴唇,近乎全身发抖,“是陈时让我不要同您说的。”
“他说他只是暂时离开……”
沈卿池闻言,好半天没说话,就在皓文以为沈卿池只是没反应过来时,听到了他师叔近乎意味不明的话语——
“好一个暂时离开。”
“一别五六年吗?”
而每次沈仙君这般开腔说话,最终闯祸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近乎抖着身体,忍着眼泪。但最终这笔账没有算在他头上。
沈仙君将他踹了出去后,狠狠地关上了房门。
第40章 雨夜遇袭
南坞的雨下的不大, 往日都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今日也不例外,山洞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林间发出阵阵的声响。
陈时清早已经醒来, 玉棺在旁似乎有挪动的迹象, 但眼下却和昨晚好似没什么异样。
他觉浅, 睡得并不深沉, 因着连绵阴雨,疼痛沿着骨头缝丝丝密密地缠上, 睡梦中冷汗一阵, 直到发髻微湿,后背也湿了个透。
他忽地难耐睁开眼, 撑坐起来了。
旁边, 骨生和周辞还在深睡,俩人几乎拥在一块, 睡得被子都被踢开了些许。
他仔细替两人盖好被子, 一时之间身上的疼痛隐隐作痛, 让他难以安神。
走到山洞外时, 发现雨下了一夜,眼下天还未透亮,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阴云密布, 沉沉地压在天幕。
他靠在身后冰冷的石门, 目光冷清清地落在前方。
天幕间,人若浮游般存在, 风吹过衣袍,林间却是冷风过境, 从远处忽地飘来细细的嗡声。
那声音由远至近,被雨幕铺天盖地的声响掩盖的几不可闻。
但陈时却明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有东西来了。
他忽地滚进石门内, 借着法术躲在阵法后的门扉观察林外情况。
先闯入眼帘的是空中密密麻麻的一团乌黑色虫类,看得仔细了感觉那东西像是蜂类,但仔细看,却又不像。
那蜂上竟然沾着浓重的死气,一簇簇的虫类在空中发出嗡嗡响动。
继而是脚步声,靴子踩过林木的声音传来。
隔着阵法,石洞前竟然是一群穿着玄色衣袍的修士。
在暗沉夜色中,这群修士宛若隐如夜色,肌肤森白,面容枯瘦,浑身上下都透着淡淡的死气。
他们像是踱步到这,忽地停了下来,压着声音说话。
“鬼蜂到这就不动了,应当是在这附近。”
“也不知道那小鬼修藏在哪里的。”
“等我抓到他,一定要将他抓住狠狠抽皮扒筋,好好做个鬼奴。”
这会说话的青年声音不大,但在夜色中,这声音混着夜色却格外暗沉。
他的身形偏瘦,宽大的衣袍感觉空荡荡,只冷风吹过,吹过他冷若深渊的眉目。眼角是狭长的,看人时撩开眼睫,却也阴郁暗沉,让人看得不自觉低下头。
但面前几位修士却还是大气不敢出,垂头纷纷附和面前青年。
只听其中一位修士道,“鬼主,鬼蜂就在这附近绕,看来是就在这附近了。”
鬼主?
南坞什么时候还出了位鬼主?
陈时心中暗自揣度,但又得观察几人行踪,从几人口中得知那位鬼修八九不离十就是周辞。
但眼下周辞还没醒,有疑问也得等人醒来了再说。
这会,其中一位修士开口,“鬼主,不然我们往前面去看看,这里也没看出个什么名堂。”
被称为鬼主的那位青年没有开口,只是忽地扭转头来,目光落在了陈时的方向。
陈时心中蓦地一紧,没由来地心口一跳。
青年眼神阴郁如毒蝎,掺杂着阴沟邪祟的阴寒让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那目光让陈时忽地生出一股阵法被一眼看穿的想法。
他拧眉观察着阵法前的修士,心中七上八下。
怎么说,前面那些修士都是金丹修士,而眼前那位青年,修士起码在元婴以上。
好在被称为鬼主的青年只一眼便略过了,声线冷淡地答道,“往前面去看看。”
青年带着几名修士往前走,但鬼蜂却还在石门前嗡动。
这一异样令陈时拧眉,心中生出不大好的感受。
他连忙走到床榻旁,拍醒了周辞。
“周辞,快醒来。”
少年睡得也不算很深,没一会便清醒了,看着一脸凝重的陈时,他不由地发问,“哥哥,怎么了?”
“门外有一群修士,好像是在找你。”
“他们提到了一个鬼主。”
“你和这群人有过节吗?”
少年几乎是瞬间弹起,他马上去抬沉重的玉棺,一边急着解释:“那个鬼主是个疯子。”
“早些年想收买我,让我把招魂幡给了他。他便将我收为门下弟子。”
“我拒绝了……”
“然后,后面还抢过他们宗门……几件法宝……”
“他们就开始四处追杀我了。”
周辞边说,一边飞快地将玉棺丢进乾坤袋。然后又去扯陈时,“哥哥,快点,那鬼主修为了得,估计早看透了这个阵法,已经在想办法破阵了!”
陈时连忙一把抱住骨生,周辞拉着他往后门走去。
少年边走边说,“快,我们往后山溜走。”
陈时却不太赞同,“他们有几个修士,我们真的能顺利逃走吗?”
周辞被这话定在了原地,他忽地想起来,陈时和骨生不是鬼修,并不能同他一样,只用魂魄掩息溜走。
就一刹那的功夫,陈时却先开口,“你带着骨生先走,我去拦着他们。”
周辞却不肯,“那怎么行!”
陈时却不依他,只简言扼要道,“他们本来就同你有仇,你去的话,怎么说也回不来。”
“我去的话,没准还有一线生机。”
不同意最终也变成了同意。
几乎是在少年从后面的阵法遁走时,青年忽地轰开石门。
“轰隆”一声。
只看青年手中素剑横空而出,空中鬼蜂被斩下一半。
才走没多远的那群修士听到动静,察觉到鬼蜂被杀,连忙赶来。
雨幕十分之大,青年带着斗笠往反方向的林中跑去。
几乎是瞬间,青年拖着步伐,踩在修士追来之前开始绝命逃亡。
那群修士踩着步伐撵近,追赶的声音越来越近,近到耳廓边死气擦着肌肤而过。
阴风阵阵,被换做鬼主的青年却笑得意味不明,“哪来的小玩意。”
下一瞬,一道滔天鬼气袭来,堪堪擦过青年脚下。
脚下力道失衡,猝不及防踉跄一下,再回神,以被修士围了上来。
“你竟然敢帮着那小鬼修逃跑。”青年的声音阴冷,面上也是浅浅的笑意。
分明没有讥诮,但一字一句都在嘲讽着陈时的胆大妄为。
“还没金丹啊~”
“我当是哪门哪派的弟子呢。”
“原来是名不知死活的小东西。”
铺天盖地的威压撵来,还未拿剑,他边被威压碾得五脏六腑生疼,直接吐出了一口血。
鲜血落在泥地上,被雨水冲刷,继而在地上漫开血腥气。
但青年却不满足,步步紧逼,步伐沉闷地踩着积聚一团的水坑,森白细长的指尖微微一动,
——陈时的竹笠一下被掀翻在雨水当中。
其余几位修士见鬼主想要动手,都纷纷站在青年身侧,只沉默看着,并不曾插手。
陈时面上寒着面,暗地里,细白指尖掐在手心。
那里,正聚着一团灵力。
素剑此刻忽地破如势竹般挡在了青年身前,与鬼主的死气搅成一团。
空中发出交锋的声音,陈时却一个翻身爬起,手中灵力袭向左侧那位修士略低的修士。
这一下使了全力,那修士被陈时打的往后一退,竟是被陈时溜了出去。
素剑最终被鬼主捏在手心,通体素白的剑体嗡鸣,在青年即将捏碎之前竟是破出一股巨大的剑意。
那剑意如惊涛骇浪,此番碾压下来,青年竟然被逼的吐出了一口血。
是剑诀!
青年面色聚变,旁边的修士见他受伤,纷纷面色大变地围过来。
“鬼主!”
“鬼主!”
“还楞着干嘛!还不快追!”伴随着青年满含怒气的话语,其余几位修士忽地赶上去。
陈时身上受了伤,眼下还是雨寒夜,身上经脉寸断,疼的脑袋发蒙。
他的喘息混在雨水中,重到耳廓几乎嗡鸣。
素剑横空,在释放出剑诀后便回到了他身边。
他强撑着力气,拼命往前略去,无数林叶打在他的脸上,雨水混着血水滚落,继而是素衣都被打透。
前面的丛林十分密集,他慌不择路,竟是闯到一个洞口。
几乎无路可走,他硬着头皮想往里走,却顿在了山洞口。
里面有生过火的痕迹。
这里头还有其他修士。
他顿住了步伐,几乎是瞬间,便想离开这里。
但还是来不及了。
那群玄衣修士已经纷纷赶来,堵在了洞口。
他咬紧下唇,身子因着疼痛惊颤,骨髓中的痛楚连着心脉都在痛。
但却还要对付他完全应付不过来的修士。
几乎是被逼入死胡同,他扣着手心,目光越发坚定,面上苍白,一时之间有些许灰白之色。
掌心被掐出血丝,青年浑身狼狈,发丝一缕缕地湿透,黏在他的脸上。
素衣也湿了透,大大小小的伤口溢出血腥气,素色衣袍都有了血色,更遑论青年面色苍白,唇色近乎惊惧的颤抖。
而他的眼睫此刻一动不动,几乎抱着赴死的决心般,他的眼神沉着的吓人。
鬼主这厢不紧不慢地走来,雨水被灵力隔绝开,他的玄色衣袍染了丝丝血迹,却替他诡谲脸上添了几分妖艳冷厉。
宛若深渊爬上的恶鬼,面上森白,几不可闻的笑声伴随着慢悠悠的步伐。
只一眼,好似眼前人只是个死人一样。
“竟然这般不怕死,那便送你去黄泉吧。”
语句落下瞬间,一股浓郁的鬼气朝着陈时心脉袭去,如惊天之势势不可挡。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