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洺确信, 苏乙的酒量实在不怎么样,说着“我没醉”,几口蜜水下肚连眼神都飘了。
钟洺第一次买梅子酿回家, 也不知道这酒吃醉了的次日会不会头疼,便搀着苏乙回房, 想让他去躺下歇息,自己好去熬点醒酒汤。
怎知醉了的苏乙紧扯着他的袖子, 不让他走, “相公去哪里?”
“给你煮些醒酒汤喝。”
苏乙迷迷糊糊, 只听明白了煮汤二字,果断道:“相公喝什么汤,我去煮。”
说罢就要往灶房去。
钟洺哭笑不得, 把他揽在怀中扶着道:“不用你去,你在屋里休息。”
“休息?我不用休息。”
苏乙揉揉眼睛, 觉得胸口有些闷, 下意识揉了两下,结果揉出一个嗝。
他一把捂住嘴,脸有些红。
钟洺着实有些忍不住笑,原来苏乙浅醉后是这样的。
又说几句, 怎么也没法将苏乙单独留在卧房,钟洺只得牵着他的手把人带去灶房,搬来个杌子让他坐,自己则烧起火, 切了几片姜和葱段放进锅中, 又加了些糖和醋。
从前有几回他自乡里喝醉了回来,二姑给他煮过这样的醒酒汤,喝一碗下去舒服很多。
再看小哥儿, 乖乖坐在一旁看着他做事,时不时打一个小小的哈欠,脑袋越垂越低。
锅中水滚开后即可关火,钟洺倒出一碗放在窗下吹凉,自己则坐去苏乙身边,让夫郎靠着自己的肩头打盹。
他自己无事做,单手从灶房台面的盘子里摸了个柿饼吃,外面一层白霜,当中柿肉软糯,比新鲜的柿子更甜。
大约过了一刻钟,估量着醒酒汤能喝了,他轻轻晃醒苏乙,把碗端到哥儿跟前。
苏乙先是迷茫地眨眨眼,随即在闻到碗里糖醋葱姜水的味道后,鼻子皱了皱。
钟洺对此感同身受,以前第一次喝到这个醒酒汤,他以为是二姑从锅里盛的剩菜汤。
“是有点不太好喝,但不喝这个怕你胃里不舒服,明早头疼难受。”
小哥儿慢半拍地脑袋似乎还没转过来,但相公让他喝的总不是坏东西,遂接过来几大口喝净,钟洺赶紧给他口中塞个果脯压压味道。
“好甜。”
苏乙舌尖尝到蜜渍杏干的甜味,眼眸一弯,他也把手伸进装果脯的罐子,摸一个喂钟洺。
“相公也吃一个。”
钟洺笑着从他指尖叼走果脯。
拧一条布巾擦干净手和脸,好不容易把人挪去床上,帮忙解开衣带脱去外衣,小哥儿却误解了他的意思。
苏乙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忽然伸出双臂环住对方的脖子吻了上去,惹得钟洺一时愣住。
两人嘴里的果脯刚刚咽下不久,唇齿间还残留着那股酸甜的果香,钟洺被扯着倾身朝床榻的方向倒去,大手撑着夫郎后腰。
半晌绵长的深吻,他无可避免地被撩起些许冲动,成亲日久,早已对彼此的身体足够熟悉,半掩的床帐内温度升腾,之后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水到渠成。
……
不知是不是喝了醒酒汤后又出了一身汗的缘故,事后苏乙灌了一大碗水,连眼神都比之前更加清明。
他没醉到断片,哪里会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只是那会儿思绪混沌,比起平常要胆大许多。
想明白后当下耳朵红得滴血,却不经意间被钟洺含住耳垂,温润的舌尖在上面舔过,激得苏乙一阵颤栗。
“不,不行了……”
他小声求饶,侧首看向窗外夜色,清了清嗓子,生硬地换话题道:“什么时辰了,是不是该出去放爆竹?”
钟洺在他的耳垂上印了个牙印,在小哥儿的腰侧轻轻捏一下。
苏乙登时有些腰软,他晃了晃,靠向后面的枕头,转而想起刚刚这枕头被放在何处,便不太敢看,反而选择抓起枕头往靠墙处推了推。
钟洺将他的小动作尽数看在眼中,横竖自己也尝够了甜头,便不再逗他。
“是快到时辰了,我去打盆水进来洗一洗,然后去喊小仔起床。”
每当这时候苏乙就庆幸自家搬来了水栏屋,左右都没有近邻,依以前在船上的日子,除非是不知事的娃娃,不然谁还猜不出小两口半夜端水进舱是为了什么。
当真和敞着门过日子没区别。
收拾干净,披上外衣,苏乙默默卷起床单丢入盆中,为免钟涵看见多嘴问,他暂把床单连着盆子一起塞去床下,明日得空再拖出来洗。
另一边,钟洺花了一点时间才叫醒小弟。
这孩子已经睡迷糊了,被叫醒时发现天还是黑的,闭了眼就要重新倒回去睡,还是钟洺反复问他要不要看放爆竹,他想起来后才心甘情愿地起床,任由大哥给自己套上外衣和裤子,一把捞出温暖的被窝。
“嫂嫂,抱。”
刚睡醒的钟涵最喜撒娇,他被拎出卧房后看见苏乙,当即赤着小脚跑过来,一头靠在苏乙怀里,声音黏黏糊糊。
“放完炮你就去睡,咱们就在门前看,不下去了。”
下面临水的地方凉意太重,钟涵刚离了床褥,他们也怕孩子着凉。
钟涵闻言也没闹着要下去,听话地多披了一件大哥的外衣,跟嫂嫂一起站在围栏后,见多多好奇地跟过来,他想起来大哥之前叮嘱的话,果断把小猫也拽过来。
他蹲在地上,将小猫搁在自己□□,还用双手捂住它的毛耳朵。
“乖多多,不怕噢。”
多多不喜这样的姿势,它晃晃脑袋,挣扎一番成功逃脱,跑到一旁用力舔毛。
钟涵哼哼两声,“一会儿你就知道害怕啦。”
苏乙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笑道:“多多如果害怕会自己躲去屋里的,倒是你真的不害怕?放炮的声音可大呢。”
钟涵站起身道:“我才不怕,以前大哥也放过呢。”
话是这么说,当下面鞭炮响起时,钟涵还是打了个哆嗦,伸手捂住耳朵,两步外的多多哪里见过这阵势,无可避免的炸了毛,一溜烟就冲进了屋里。
一阵叮铃咣当的声音过后,不晓得撞到了什么,又躲去了何处。
苏乙顾不得追猫,他伸手把钟涵护在身前,替他捂着耳朵,自己则不怕吵,专注地看向屋下船头上的钟洺,与那一挂被竹竿挑起,噼里啪啦响着的鞭炮。
火光闪烁,红纸漫洒,落入海中后随水漂流,一挂鞭炮放完,钟洺把竹竿塞进船舱,抬腿刚回到家门口,就听里正家的水栏屋前也挑出一挂放起来。
接着是第三家、第四家……甚至远处连家船中也有几户人家在放。
“驱邪除祟,辞旧迎新。”
钟洺也陪着夫郎与小弟在门前站了半晌,待起风后才拥着两人回屋。
身后,淡淡的烟火味掺进咸腥的海风当中,被送往白水澳的各处,缓浪拂过平坦的沙滩,随月起落。
——
初一早晨。
海面上乳白色的轻雾褪去,远处似有大鱼出水,高高跃起,一闪而过,蔚蓝的水面平静清透,与过去的一年相比并无什么不同。
起得最早的人家拉开舱门,搓了搓泛冷的胳膊,第一件事就是把门口堆放的血蛤壳倒入海中,紧接着放桶入水,提两桶海水上来冲洗干净船板,捡细柴烧起陶灶。
像这等勤快的人家还是少数,更多的人一年到头只飓风天和年节里不用出海忙碌,便任由自己多睡一个时辰。
将近巳时,钟家的水栏屋里才传出动静,第一个睡醒的钟涵摸到枕头下的压岁钱。
他高兴地跳下床,把红封里沉甸甸的铜子全都倒在小桌上,“一个、两个、三个……”
这次的铜子实在太多了,他数了好久都没数完!
小哥儿跑到房门前朝对面探头,见哥哥嫂嫂的房门还关着,就知他们还没起,便没吵闹,左看右看,也没在堂屋等地方寻到多多,只得自己去上了个茅房,继续回去数压岁钱。
与此同时,钟洺和苏乙的床上,盘成球的小雀猫动了动耳朵,它睁开眼看,留意到主人已经醒了,也跟着爬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多多,你什么时候来的,昨晚都没看到你。”
过了一晚,苏乙嗓子有点哑,他拍拍身旁,很快成功把小猫唤到近前,满足地揉了揉小猫头,又挠了半晌小猫毛茸茸的下巴。
多多眯起眼,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钟洺人虽醒了,但眼睛很快又闭上,他翻了个身抱住夫郎,一只手戳到了多多的毛。
多多不情愿地往旁边让了让,伸出爪子开始在苏乙的枕头上踩来踩去。
苏乙想起多多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自己和钟洺都不知晓是什么意思,还是去问了喜欢养猫的三婶,三婶告诉他们这是猫儿踩奶。
“小猫吃大猫的奶的时候,爪子就是这么踩来踩去,你们第一次在船上养猫,不知道也寻常。”
在那之后每当多多做这个动作,苏乙都会觉得它是不是想自己的娘了。
“我们多多好可爱。”
苏乙笑着摸摸小猫背,没发觉自己对猫说话的声音和对小仔说话的声音一样,都格外轻缓温柔。
钟洺见夫郎大年初一睁开眼,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猫身上,颇为怨念,开始借着被子的遮挡在猫看不见,人也看不见的地方作乱。
苏乙很快不得不收回了摸猫的手,整个人嵌在钟洺的怀中动弹不得。
不过大年初一还有一堆事等着做,钟洺点到为止,没打算真的与夫郎躺到日上三竿。
结束后,苏乙气喘吁吁地平复了好半晌。
“日头都好高了,咱们得快些起,也不知小仔起了没。”
他催钟洺起身,快速套上衣服后弯腰铺床,一拿起枕头,却见下面有个方方正正的红布包。
“这是……”
伸手拿过,当即隔着布摸出一只镯子的形状,心里生出某种预感,手指收紧,却有些不敢打开。
“给你的压岁钱,打开瞧瞧。”
钟洺昨晚睡前暗中把镯子藏在了苏乙的枕下,都说压岁钱是辟邪祈平安的意思,他想放只镯子也一样。
“可是我都没给你准备……”
苏乙终于确信这是给自己的,难掩惊喜之余,却也有些懊恼自己想得不够周全。
“我比你年长,该我给你,何况你不也送了我手套。”
钟洺笑道:“别紧张,这不是什么我们家独有的习俗,我只是想送你东西,借了今日的由头罢了,快看看喜不喜欢。”
苏乙轻轻颔首,终于一点点揭开红布,直到银镯露出全貌。
镯子的样式很是新巧,宽润的镯面上饰着流动的小鱼纹样,他一下子想起钟洺成亲时送给自己的银簪。
“这是将刘兰草的那只镯子熔了后,我又添了一点银打的,正好可以和你的簪子配一套。”
钟洺牵过苏乙的手,正要往上套,又想起银铺伙计的嘱咐,转头去妆台抽屉里摸出搽手的油膏,涂了些在小哥儿的手掌上后,这才一下顺畅地将银镯戴上。
苏乙的手腕本就瘦,套上桌子后更显得纤细,钟洺左看右看,觉得自己眼光甚佳。
“喜欢么?”
他轻声问。
苏乙看了那镯子好半晌。
来自刘兰草的旧物就此离自己而去,换作饱含心意的灿亮的新镯。
在新年的第一日,暖得他心口与眼眶一齐热烫。
“喜欢。”
第92章 正月里
“大哥, 嫂嫂,你们起好晚,太阳都晒屁股啦。”
钟涵在房间里把八十八个铜子的压岁钱数了三遍, 总算盼到哥嫂一前一后从门里出来。
他忍不住揉着扁扁的肚皮委屈道:“小仔肚子都饿了。”
钟洺上前揉揉小弟脸蛋,一本正经地胡编。
“昨晚和你嫂嫂守岁, 睡得晚了些。”
苏乙看着比他心虚多了,还没洗漱就拐进灶房做早食, 钟洺晚一步进来道:“时间也不早, 中午要去三叔船上吃饭, 咱们各吃两块点心垫垫肚就是了,不用多做。”
苏乙一想也是,便只烧了水, 又从竹篮里捡了几个鸡蛋出来。
“只吃冷点心胃里寒,我再用醪糟煮个蛋花汤喝。”
一听早食就能吃点心, 钟涵立刻喜笑颜开, 一扫早上苦等哥嫂起床等不来的委屈。
加起来吃了一块枣泥酥、一块绿豆饼、半块芝麻酥,落得醪糟碗里都是碎渣,他也不嫌弃,抱起来吨吨喝净。
初一拜年该穿新衣, 饭后苏乙进里屋开衣箱,将之前做好没穿的几身新衣裳取出来,三人都有得穿。
这几身衣裳用的料子,还都是当初钟洺自黄府得的布, 虽然颜色不多么鲜亮, 布是好布就够了,小门小户没那么多挑头。
正月里能得身簇新的衣裳穿已是好福气,赶上那等日子不好的人家, 找一件没有补丁的穿出门就算是过年新衣了。
另还有新布鞋,也是苏乙几月前做好的,搁到今日才第一次穿。
现在光苏乙就有两双新布鞋,一双是成亲时做的,就穿了那一回,后面又换成了夏天的草鞋,夏天结束天凉了后才又穿起来。
再者就是手上这一双,要不是初一定要穿新鞋子求个好意头,他还真不太舍得。
他们向来进屋都是赤脚,把鞋子脱在门外,省的踩脏了地,今天因是新鞋,鞋底都干净,便在屋里就穿上了。
“都合不合适?”
他套上鞋在地上踩了踩,又问钟洺和钟涵,得了肯定的答复方放下心。
随后绾好头发饰好银簪,喊换好衣裳的小仔过来,也给他梳个漂亮头发。
钟家兄弟俩是一母同胞的好样貌,这样的眉眼生在钟洺身上便是英俊,换作小涵哥儿便多添几分灵秀。
且因他小时身子骨差,也就是今年才开始经常去捉蟹挖蛤,肤色还没晒成水上人惯有的,怎么捂也捂不白的麦色,看着更讨人喜欢了。
等再过几年长开些,怕是求娶他的汉子能从这里排到海娘娘庙。
编好小辫,将新头绳和头花都用上,见今天的发型比平常都要精致华丽,小哥儿被美得摇头晃脑,对着镜子看个不停。
待钟洺进来,他又跟大哥臭美道:“大哥,小仔漂亮吗?”
“漂亮得很,我看看,这是谁家的俊哥儿。”
钟洺一把将他抱起,原地转了个圈。
“大哥再给你一个好东西。”
说罢他变戏法似的伸出攥成拳头的手,手掌松开后朝上,露出当中一个红绳串的木头小猫,给小弟戴在了手腕上。
“是猫猫,这是多多么?”
钟涵看了又看,开心道:“谢谢大哥!”
“好了,去屋里拿上你的小荷包,再等两刻钟咱们就出门。”
钟洺在小弟后背上轻拍一下,小哥儿噔噔两步就跑没了影。
苏乙跟着收回视线,问道:“什么时候给他买的这个?”
“那日去乡里买酒时偶然看见路旁有人卖,便挑了一个。”
钟洺走近两步看着打扮一新的夫郎,现今苏乙走出去,谁还能看出这是过去那个瘦巴巴的哥儿,简直判若两人。
他心底生出些许成就感,转而道:“其实我还给二姑买了件首饰,咱们今晚过去时寻个机会给她,算是一同孝敬的,还有给二姑父森*晚*整*的陈年老酒,也一并拿去。”
他怕苏乙多想,解释道:“没告诉你,是怕你若和我一起去挑,我就没法偷偷给你打镯子了。”
“这是你的心意,我岂会说你。”
苏乙温声道。
他将要赠给二姑的头面,自钟洺手里接过,隔着红布端详。
“好精致的插梳,正适合二姑那个年岁戴,福字纹也好。”
他坐在妆台前的圆凳上,仰面莞尔,“还是相公细心,一桩桩都安排得妥帖。”
既给他赠了银镯,也给小仔买了手绳,亦没忘了给二姑与姑父的孝敬。
钟洺难得被夸得有几分耳热。
午间在三叔船上团聚,二姑和五姑伯一家都没来,按着水上人的习俗,初二才是回娘家的日子,说好明日在二姑家船上聚一回。
过年正是如此,无论是亲戚多的还是亲戚少的,多是这家吃一顿那家吃一顿,吃吃喝喝间便把年节过完。
“阿洺哥,大嫂,你们来了。”
钟石头和钟虎在船尾蹲着挖海螺肉,见钟洺一家三口来了,笑着打招呼。
“我们来迟了,还有什么活计要做的?”
钟洺进舱挨个喊了人,放下礼,给三叔家的是一坛子高粱酒,腊鸡和板鸭各一只。
虽说四叔两口子也在,但给他们的礼还是等明天上门时再拿出来才合礼数。
结束后钟洺出来帮钟虎和钟石头一起拾掇海螺,苏乙去了灶上帮忙煮饭,钟涵则和钟豹、钟苗一起,在舱门附近剥蒜剥葱。
钟石头的腿伤已经好全了,除了看起来人瘦了一圈,其余地方倒是样样都好。
“就是留下的疤看着骇人。”
钟石头犯愁道:“我小爹说,要去乡里医馆买点子药回来涂一涂,看看能不能消掉,省的回头挨媳妇夫郎的嫌。”
钟洺不由笑道:“哪个水上人家的汉子身上没有几块疤。”
钟虎也道:“就是,何况你才多大,我还没说亲,暂且还轮不到你小子。”
说起这个,钟洺可就来劲了。
“虎子,年后三叔和三婶该给你安排相看了吧?”
吴家香姐儿已经出嫁半年,钟洺也不知钟虎有没有过了那道坎。
对他这个岁数来讲,哪怕先定下晚一年成亲都行,只怕定不下,拖到钟洺成亲的岁数,届时寻不到好的。
钟洺娶苏乙,要不是两人有手艺、有能耐,能把日子往好了过,实则落在旁人眼里,也绝算不上什么好亲事、好门户。
钟虎低着头支支吾吾,“说是等五姑伯来了,也问问他,齐家有没有合适的。”
钟洺一听就知,这是已想开了,说来也是,他和吴家香姐儿并非真的有过什么,十五的年纪,心思起得快,走得也快。
“要真能娶齐家人倒是好事,也算是亲上加亲了。”
养小子就这一点好处,反正媳妇和夫郎都娶进门的,又不是入赘,怎么样一家子将来都在眼前膝下,是以只要是好姐儿、好哥儿,即使是别的村澳的也乐意打听。
齐家对于钟家而言是结过亲的人家,早在钟春竹嫁过去时就打听明白了,可谓知根知底,钟春竹这个当姑伯的也不会坑亲侄子。
“你们几个小子只知说话,螺肉呢,这头都要下锅了。”
梁氏自船头喊一嗓,三人赶紧收了话头,苏乙撩起帘子出来,伸手接过螺肉。
“堂嫂嫂,我们的蒜头也剥好了。”
路过三个小娃娃时,钟豹举起一碗白嫩嫩的蒜米,苏乙亦接过,浅笑道:“好,辛苦你们了,忙完就进舱里坐着吃果子。”
钟苗捧着脸看苏乙进去,回头冲钟涵道:“涵哥儿,你嫂嫂真好,爹娘说等我们大哥成亲,我们就也有嫂嫂了。”
苏乙也是嫂嫂,但却是堂嫂,没那么亲近,也不是日日都能见到。
钟涵歪着脑袋问:“那虎子哥什么时候能成亲?”
钟豹和小大人一样叹口气,耸下肩膀悄悄道:“谁知道呢,爹娘说我们大哥傻呵呵的,怕人家看不上。”
“这样呀。”
钟涵似懂非懂,也托着腮陪他俩长吁短叹。
而钟虎很快发现,自家弟妹和涵哥儿看自己的眼神都怪怪的。
他挠两下后脑勺,疑惑道:“我脸上有东西?”
钟涵左右摇头,乖巧道:“没有哦。”
说完又去找钟豹、钟苗,三个小脑袋凑在一起不,不知嘀嘀咕咕了些什么。
“现在的小娃娃,一个个都是鬼灵精。”
梁氏远远看着他们仨,忍不住笑。
郭氏看一眼跟着钟老四的小安哥儿,感慨道:“现在只盼着我家安哥儿能赶紧长大,到和涵哥儿似的不用多操心的岁数,我们也算是熬出头了。”
梁氏碰他肩膀一下,低声问,“以后不怀了?”
郭氏顿了顿,点头道:“不怀了,一个儿子一个哥儿足够了。”
多一个孩子就多一分牵挂,经过钟石头一事,郭氏甚至害怕会再生出一个小子来,等长大了又要出海,风浪无眼,加上孩子他爹,他着实受不住成日里担惊受怕了。
当然能这么说,也是因为水上人船上地方小,日子也过得艰难,哪里养得了那么多孩子,加上靠海近,早早就有用鱼鳔避孕的法子流传。
这法子也不是人人都用,有的是想怀却怀不上的时候,像是钟涵与钟平安,这等和家里老大年岁差得太远的,多是这么来的。
本以为命里只一个孩子,哪成想某一天突然又揣上一个。
谁家兄弟多,孩子多,就声势壮,拳头硬,一般少说也要生两个,再多的话难免掂量掂量。
大过年的,再在生孩子一事上说深了唯恐不吉利,妯娌两个换了话头,正巧苏乙也抱着一盆洗好的菜进来,他们一齐商量好要做什么菜,当即开始切菜下锅,外面的汉子也被叫进来帮忙。
这顿吃罢,晚上又登了唐家船,孙阿奶也在,苏乙给她老人家赠了双自己用好料子做的鞋,当时他成亲是从孙阿奶船上出嫁的,这份恩情他永远忘不了。
钟洺则在饭后拿出银插梳给二姑,为此钟春霞还掉了眼泪。
自初二开始算,仍是好几顿饭都在外面吃,又往四叔家、两个堂叔家、六叔公家几家门上拜了年,一串下来钟涵收压岁钱收到荷包鼓鼓。
虽然给小娃娃的压岁钱并不多,往往是三五个铜板,但放在荷包里听着咣当咣当的声响就已足够开心。
“小仔现在也有钱了,等哥哥嫂嫂生了小娃娃,我也可以发压岁钱!”
说完又问,钟洺和苏乙什么时候才可以给他生小侄子。
这问题实在没法回答,但钟洺当晚又努力了一把,盼望把这一天再提前些。
至初四,换成钟洺请家里长辈们,包括还在白水澳没回婆家的五姑伯,一道来自家水栏屋做客,临走时还不忘让五姑伯带走之前给他留出来的一份狗头鳗做的鳗鱼鲞。
次日去乡里,到詹家拜年,詹九娘总算见到了钟涵,喜欢得不行,钟涵遂又多得了一把压岁钱,晚上睡觉都要把荷包放在枕头边上,活脱脱一个小财迷。
到初六时,该走动的人家都走完了,在家安安静静地歇了两日,初八一早,小两口打起精神,开始为年后的生意做准备。
第93章 【加更】
“螃蟹酱停一停, 不做了,这两个月水里凉,螃蟹不好捉。”
山上石屋里, 钟洺和苏乙清洗着半月没用过的石磨,用水泼上去刷洗, 下面湿了的沙子不必管,反正过一阵自己就干了。
两人正商量着年后摊子的生意如何做, 在这件事上, 就算是钟洺也没有多少经验, 纯是摸着石头过河。
苏乙也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想再买一批坛子,封一批虾酱进去,满一年再往外卖, 之前最长试过三个月的,味道是好了些, 想来一年的更能卖上价。现在做, 明年过年时卖,正月里走动拜年时提一坛送人,家家都能吃用上。”
钟洺赞成道:“这个主意好。”
他顺着往下一想,又冒出个念头, “咱们不妨去刻个印章,就写咱们家摊子的名号,印在封坛的红纸上,日子久了, 说不准也能混成个老字号。”
苏乙设想一番, 不禁笑道:“老字号怎么也要两代人,几十年才成。”
“那怕什么,到时把酱摊子传给咱们的孩子, 可不就是老字号了。”
钟洺心道,说不定那时候他们一家都是乡里人了,一旦脱了贱籍,他定要在乡里盘个铺子。
石磨刷好,他们也把这两件事定下,却还有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人手不够。
按照苏乙的说法,他要提前封上几大坛上百斤的虾酱,单做这些就不知要捕多少虾子,花多少精力,单靠他和钟洺两人,做到出正月也做不完,更别提还有其它几样酱要挨个做过去,而钟洺还要忙其它生意上的事。
“虾子能在村澳里收,别的不如就正经雇人来做,咱们在时,雇来的人能帮把手,咱们若去乡里摆摊,这边仍有人支应,石磨不停,再不愁没酱可卖。多花一份两份工钱,人也能多些歇息的时候。”
以前他们用石臼手捣酱时,还会请唐莺、唐雀等来帮忙,换成石磨后这部分便不再劳动旁人。
要说石磨,确实是省力,但像是年前那一阵子酱卖得多,日日推磨也不是轻省活,也就是他和苏乙都年轻,但凡将来上点岁数,断断是不敢这么做了,推一日磨,恐怕腰就要疼上两三日。
因以前他们雇过唐家姐弟帮忙,苏乙能算过来这笔账,不觉有多舍不得。
“依相公看,雇谁过来好?”
苏乙想想道:“雀哥儿还是太小了,莺姐儿倒是可以。”
钟洺点头,“莺姐儿算一个,等咱们去二姑家问问,其余的……汉子怕是请不来,都要出海打鱼赚银钱,只姐儿哥儿好雇些,最好是和莺姐儿一般年岁不小,有力气能做事又未成亲,或是成了亲没孩子需照料的。”
他边想边说,令苏乙想起个人来。
“相公可还记得滨哥儿?”
“是存富的那个夫郎?”
钟洺愣了下,很快想起,笑道:“他若是愿意来最好,你和他交情不差,不如去问问。”
得了章程,两人很快开始奔走忙碌。
先是得了唐莺的答复,愿意来钟洺家的制酱小作坊做事,继而去到钟存富家询问,方滨也乐意来。
“存富白日里出海,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虽也能晒晒干货,做做针线或是去赶海捡些东西卖钱,到底是零散的,真要做,晚上回来也能做。能去给你们帮忙,按月结工钱,我高兴还来不及,多亏你想着我。”
方滨对苏乙是诚心感激。
刚成亲的小两口大多家底不厚,娘家和婆家纵使能帮衬,也没有成日里手心朝上问家里要的道,他一听钟洺夫夫俩愿意给一日三十文的工钱,一个月就是将近一两,根本是天上掉馅饼了,要紧的是不用起早贪黑,晚食前就能收工,连回家做饭都不耽误。
送走苏乙时,他还从家里抱了一小坛子墨鱼蛋出来,让苏乙拿回家去吃。
墨鱼蛋只母墨鱼有,比墨鱼膘肠还难得些,腌起来也更麻烦,稍有不慎就要变质发臭。
苏乙连连摆手,“这东西值好价钱,我不能要。”
方滨上来硬塞给他。
“什么好价钱坏价钱,那都是陆上人出的价,在咱们水上人眼里,这东西撒一网就能得,我家里有,是因我那婆母爱吃,存富也随了她的口味,所以回回捕了墨鱼我都腌上一坛子,慢慢攒了不少,实也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你不嫌弃就好。”
“哪里能嫌弃,这确是好东西。”
墨鱼蛋有药用,水上人都说家里娃娃不爱吃饭,就给煮个墨鱼蛋吃,可促食欲,怀了孩子的妇人或夫郎浑身水肿,吃这个也有用。
“那你就拿着,要是喜欢吃,回头我再给你送。”
苏乙谢了他收下,抱着回了家,晚上烧了个汤,也找出家里剩的墨鱼膘肠蒸了一份。
墨鱼蛋大小如鸽子蛋,煮熟后内里软糯,外皮带了点弹牙的嚼头,三人各喝了一大碗,到了半夜里纷纷起夜,这才反应过来能治水肿的吃食,可不就是会害得人频频跑茅厕。
白日里想起也成了个笑谈。
跟唐莺与方滨说好,初十那日正式来石屋上工,而初八起乡里已逐渐有铺子开张。
钟洺去寻了家印阁定了枚大号的木头印章,上刻钟氏酱铺四字,交了定钱后,又去詹九家略坐。
詹九身在清浦乡,消息比钟洺灵通许多,他惦记着囤下的干货能不能如愿换成白花花的银子,一整个年过得都不安生。
“我去乡里几个客栈都打听过了,自初三起就渐渐有北地来的走商到清浦乡住店,但那会儿街上冷清,半个人影都没有,所有铺子除了客栈几乎全关,他们便也窝在屋里没乱跑,估计这几日该往外走了,过了十五更多。”
詹九问钟洺,“恩公,你说咱们手里的货何时出手?”
钟洺劝他别太急躁。
“还按先前说得来,咱们的货少而精,品相上乘,只要是懂行的人见了不会不心动。”
“但若卖给那些能吃得下大宗货的商队,只有吃亏遭压价的份,不如再等等,等到后来的小商队捡不到好漏,四处寻门路时再出现,他们还要反过来谢咱们。”
钟洺搓把脸,叹口气道:“我确实有些沉不住气,倒是恩公你怎的这般淡定,哪里像这岁数的人?”
他是真心实意地疑惑,钟洺却只是笑笑。
自己的性子能磨成如今的模样,上辈子的经历固然起了很大作用,而现在的心平气和,却也有苏乙的功劳。
“你也知晓我过去是什么脾气,可能是因你嫂夫郎性子平和,我也跟着变得有耐性了。”
詹九娘恰好路过,听见这话,戳了詹九一指头。
“你好生听着,跟阿洺学学,以后也给我寻个贴心省心的儿媳妇儿夫郎回来。”
詹九揉着后脑勺,敢怒不敢言,转身继续同钟洺道:“那我继续留意着乡里的消息,不过恩公你可以回去告知乡亲们,估计收干货的走商马上就要往村澳里去了。”
“族里那些个干货如果顺利卖出,我大概能分到手三十两,另外家里也还有些存银,你要是这阵子做生意周转不开,我先借你。”
干货生意毕竟是自己带着詹九做的,钟洺总觉得自己该对人家负责。
詹九笑道:“哪里还用恩公你贴补,我又不是掏空了家底,撑死不过再来个十天半月,怎么也等得起。”
钟洺暂放下心,带着詹九给的信回了白水澳,告诉了六叔公。
六叔公嘬了两下水烟袋,让钟洺也把这消息给里正递去。
“咱们钟家因有了你这么个出息的后生,在村澳里日益势大,他本就忌惮着呢。马上年后就要缴春税,为防他使绊子,你索性送他个人情。”
里正是个安心躺在村澳里养老的,认为自己的身后,里正之位会在儿孙手里代代相传,早已没了为村澳之事奔波的心气,更懒得为此四处打听。
钟洺住的离里正家近,闻言也忆起道:“确实最近见了不少人去登里正家的门,想必都是为了此事。”
年前走商半路受阻无法南下,搞得大家积攒了一年的干货眼看要砸在手里,当时说是过完年走商就能来,这眼看都要十五了,众人哪能不着急。
钟洺觉得六叔公说得在,便去了趟里正家,将事情说了,里正半真半假地道了谢,当天傍晚就让孙子敲锣把大家召集到一处,说了此事,还特地点明是钟洺得来的消息。
“按说这就最近四五日,该有走商来咱们村澳,若是没有,却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只好再等等,到底都是打听来的,有时也不好太当真。”
转过一日,钟家人才知里正在其它村人面前的说辞,徐家夫郎一边择菜,一边义愤填膺地同钟春霞道:“你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好似若消息是真的,大家得记里正一份好,若是空欢喜,就找钟洺去,总之和他无干。”
他往海里啐一口,“一把年纪了,丢人得很,咱们白水澳有这么一家子当里正,真是出去都抬不起头。你看人家虾蟆澳的里正多像个样,生生拉扯出一个修水栏屋的营生,好些人家都为此发了财。”
说及此处,他想到一事,往船边靠了靠,同钟春霞道:“你们家不和苏家与卢家走动了,或许不知,也是我年节里自妯娌那听来的,好似是刘兰草家的哥儿卢雨,年前勾上个虾蟆澳来咱们这修屋的匠人,说定出了十五就上门提亲。”
钟春霞还真不知,停下手中洗衣的动作,她疑惑,“那帮匠人汉子在咱们村澳里待了许久,会没听说刘兰草母子的品性?真是什么人都敢往家娶。”
徐家夫郎撇撇嘴,“也不是盲婚哑嫁,就算现在不知,结亲前难道不打听?”
他宽慰钟春霞道:“那等祸害,嫁远些也好,无论过好过差,不碍咱们的眼就是,管他如何。”
第94章 年后开张
钟洺撑船路过二姑家时被叫住, 全然没想到是为了卢雨一事。
“你是咱们村澳第一个修水栏的人,那批干活的不也是你请来的,可知卢家哥儿和他们掺和到一起去的事?”
钟春霞说出自己的担忧。
“以后少不得还要和这帮人打交道, 卢雨若是嫁过去,难保不生事。”
距离林阿南跟自己打听卢雨已过去有一阵, 若不是钟春霞提起,钟洺甚至想不起来。
他当即道:“能生什么事, 和卢雨有勾连的那汉子只是个帮工, 算不得正式匠人, 也没什么手艺,无非因是林家族里的人,林阿南看在亲戚的面子上拉扯一把而已, 单是面子情,不过之前林阿南确为此事寻我打听过。”
钟春霞立刻问:“竟是寻你打听过, 你怎么说?”
钟洺不多在意道:“自是实话实说, 林阿南性子直,当时便说怎还有这等刻薄哥儿,他是不愿和这等人成亲戚,但不好说那族兄弟家里怎么看。”
钟春霞神色生嫌, “要是这样的哥儿,那家人也看得上,我看那家人八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钟洺不由笑道:“若真是那样,岂不应了恶人自有恶人磨的话?我听林阿南的意思, 他那族兄弟的婚事迟迟没定下, 家里怕是已顾不得那么多。”
“罢了,管他作甚。”
钟春霞默了默,也觉自己琢磨太多, 转问钟洺今天乡里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那些个走商究竟什么时候来,真是让人日日心里打鼓。”
钟洺道:“就这两日的事了,最近乡里钱庄忙得很,好些走商拿着银票去兑散银。”
走商南下时多携银票,轻装简行,到了地方再兑成银两方便付账,其实今年他们来得晚,影响的不只是水上人的生计,此处钱庄分号早早从府城调来的大批现银,同样被迫在库房多吃了一阵子灰,还有那等开客栈货栈、食肆茶肆乃至酒坊花楼的,哪个不盼着在走商到达时赚上一笔。
现在人总算来了,乡里街巷一改冷清,四处喧腾。
钟洺的推断还真得了印证,隔了一日,白水澳与白沙澳之间的码头即嘈杂起来,数日之间走商来来去去,看着比过年时还热闹,当中有过去来过的老面孔,也有些初次到来的新模样。
村澳里几个大族的整批干货陆陆续续尽数售出,族中的船都被调用起来,一并往乡里码头运货,到岸边后由走商雇佣的力夫将其搬运上车,运抵货栈存放。
货栈有大秤,可以核对斤两,斤两无误便现场交割银钱,少则数百两,多则上千两,渔船走时载货,返程时载银,每到这时节,哪怕是人人皆知箱子里尽是纹银也不敢造次,真论体格,水上人哪个不比陆上人精壮悍勇,想从他们手里抢银子,真是门都没有。
几日下来,钟氏一族率先分账,加在一起的几十户族人,撇去些老弱病残靠族里接济的,剩余家里有人在四季渔汛中出过力的,大概三十户。
其中青壮跟船出海的所分最多,像是钟三叔、钟四叔这对兄弟,年年皆是族中主力,再往下还有钟守财、钟洺、钟存富这一辈,成亲后已自立门户,也能分上一笔。
分到钟洺时他和苏乙都在,接过一包银子,对照无误,便在账册上按下手印,一共二十二两,一文不少。
渔汛属每年春季最旺,钟洺去岁春日没跟着出海,分得就比别人家少许多,幸好他们家不单靠这个吃饭。
“我这心总算落肚子里了,这笔银钱不到手,真是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钟守财的亲娘郑氏赶巧也在这时来取银子,她家青壮多,两个儿子都长大成亲,父子三人加在一起出海所得,以及她自己与两个儿媳在岸上出的力,加在一起到手的有一百多两。
她收了银子,仍站在原处和六叔婆说话,见了钟洺和苏乙夫夫二人,笑着打招呼,单对苏乙道:“雁姐儿最近害喜厉害,出来走动得少,你要是得空,劳你多去守财船上陪她说说话,我看你俩的性子合得来,她也常念着你。”
“我晓得,有空定多过去,我也爱陪着雁嫂子说话。”
算算白雁肚里的孩子已有四个月了,今年六月里就该生了。
上回去家里拜年时见她,肚皮已明显得隆起来,直说最近连咸鱼味都闻不得,一闻就想吐,过年桌上那些个好菜,也没畅快地吃上几口,想想就委屈,倒是唯独爱吃钟洺他们带过去的鱼酱,甚至还嫌不够辣。
生怀实在辛苦,许多年长的长辈经历过这一遭,总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谁还不是这么过来的,唯有苏乙这等同辈的人才容易跟着心有戚戚。
为此过了两日,他们单炒了一坛子更辣的送去,让她就着吃粥下饭。
鱼酱可不便宜,钟守财要给钱,愣是让钟洺给按回去,钟守财也是办法多,后来愣是去捕了虾子和扇贝各一筐,连带一兜子鲜活杂鱼,丢在他们家门口就跑,追都追不上。
二十二两拿回家,两人又头挨头数一回银子,家里的家底一直在二百两上下浮动,教人心里踏实极了。
“等干货生意做成,这之上还能再多一百两,而且今年里估计没什么大的花销了,赚的银钱都能攒下。”
钟洺已告诉过苏乙不急着买新船,苏乙也觉一时半会用不上,家里的船又不是旧到不能用。
且他听钟洺说过,买这等小渔船,不如等以后钱攒多了,换艘结实的,能在海上走远些的大船,哪怕自家不用,也能赁出去收租子。
他们还没有孩子,就算是有,等孩子长到成亲的年纪也要十几年后了,给小仔送嫁亦需等上至少十年。
按照如今的势头,就算是真买了大船,买后再重新攒彩礼或嫁妆也来得及。
苏乙眉眼弯弯,把怎么也看不够,再次拿出来的银锭子收起放好,一把散银和铜钱单独搁在好拿取的地方。
他们家吃穿用度都挑好的买,各色打牙祭的吃食就没断过,一天到晚日常花销着实不少,加上做酱要买油盐糖,去到乡里往往就要花去大几两银子。
也就是花得多的同时也挣得多,不然早就闹饥荒了。
正月十六,钟家酱摊重新开张。
冬日里钟洺不下水,没什么像样的鱼获卖,出海打上来的也基本都用于做酱或是自家吃了,故而基本除去酱摊子外,另外一边都是二姑家在经营。
早前找印阁定的印章已经制好,他们在家裁纸印盖,忙了一夜,做出一百张来备用,第一天就用去三十多张,这还不算单独端着碗来打酱的那些主顾。
钟春霞闲时也过来帮着算账收钱,感慨道:“怪不得你们要雇人做酱,照这个卖法,把你俩天天拴在石磨旁边也做不完。”
钟洺刚送走一位客,重新盖上酱坛子的盖子道:“也多亏有莺姐儿这个干活麻利又信得过的在,不然我和阿乙还不知怎么办。”
钟春霞含笑道:“她就是个半大姐儿,懂得什么,只盼着不出错就是了,该做什么就让她去做,她过去也是拿工钱的,你们可别因为她是表妹便不舍得说。”
“莺姐儿懂事又勤快,压根挑不出错,有什么可说的。”
钟洺给他二姑递碗水,后者接过冲苏乙挤眼睛道:“他这是嫌我啰嗦,让我闭嘴呢。”
钟洺装作没听见,苏乙忍不住掩嘴笑。
照旧是过了中午二姑便收摊回家,留下他们两人到傍晚方归,趁在船上时浅浅算账,开张第一日卖了一两多银子,很是不错,
回到白水澳,接上在海滩上疯玩的小仔,暂且没急着回家,预备先去石屋里看一眼。
“你这是跳沙坑里了不成,浑身都是沙子。”
上山的路上,钟洺时不时伸手拍拍小弟的衣裳,就差把他拎起来抖两下了。
“跑得快,不小心跌倒了,不过沙滩是软的,根本不痛。”
钟涵简单说罢,亮着眼睛兴奋道:“我今天和石头哥、阿豹哥他们挖了好多海豆芽,晚上吃海豆芽好不好?”
“好,小仔想吃炒的还是喝汤?”
苏乙接过话茬,也拿出帕子给钟涵擦擦脸,这孩子不知去哪里蹭的,鼻子上都挂着沙粒子。
“吃炒的。”
钟涵说毕,钟洺点他鼻头,笑道:“你还真点上菜了。”
钟涵往苏乙身上贴,直气壮:“嫂嫂让我点的。”
说完听话地接过苏乙手里的帕子擦脸,借着帕子的遮挡,偷偷吐舌头往外呸沙子。
走到石屋门前时,唐莺和方滨已忙完了一天的活计,打算收工,提水进来擦洗着石磨,旁边的地上全是磨好的虾酱。
因苏乙做的虾酱有单独的方子,雇人前他和钟洺想了个办法,便是配好原料后先上石磨粗磨一遍,一概原料磨碎也就看不出有什么,再将粗磨的酱留下令人细磨。
虽然还是要费点事,但相比之下,已经较之以前轻松许多。
不是信不过来人,只是日子久了,有些事日子难免扯不清,不如一开始就划好界线,能免去许多嫌隙。
鱼酱、贝柱酱也照旧是钟洺亲自炒,只是唐莺和方滨需要帮忙分拣收上来的杂鱼扇贝等,并将杂鱼洗干净,大些的挑开肚子抽取内脏,扇贝、江瑶等去壳留肉。
“我们正打算锁了门去给你们送钥匙。”
方滨放下水桶,示意他们进去看,唐莺则被钟涵绊住脚,也被迫听了一遍挖海豆芽的故事。
说钟涵是在唐家船上长大的都不为过,唐莺待他亲近,笑眯眯地听完,还夸他厉害。
少了个“碍事”的小仔,屋里钟洺和苏乙很快检查完细磨后的虾酱,以及各色用作炒酱原料的鱼获。
唐莺和方滨都是细心妥帖的,既没问题,苏乙便掏出钱袋数好铜子,结清了今日的工钱。
方滨暗中感叹有一门好亲戚的好处,他要不是在料船上和苏乙关系近,又是钟家夫郎,这件事可轮不到他来。
再看唐家莺姐儿,还没成亲一个月就能挣一两银了,他嫁人前手里根本没几个铜子能花用,这样的姐儿无论嫁去谁家都吃不了亏。
年后忙起来的日子似比过年闲散时过得更快,酱摊的生意步入正轨,除了按部就班的做酱、卖酱几乎不用多操心。
至于干货生意,却真真是考验人的耐性。
近乎正月底,詹九嘴上不说,实际已急得长了满口泡,正苦于合适的买主迟迟不出现时,却有两个生面孔的走商来摊子前买酱。
第95章 送上门的生意
常敬、常超乃一对亲兄弟, 做行商已有五六年,本钱不算多,生意也不够大, 今年南下受大雪影响,更是在半路滞留许久, 大半盘缠都给了客栈,还因带出门的马病了, 拉不得车, 不得不花几十两购置新马, 心疼得直抽抽。
两兄弟终于得见九越县城的城门时,就差跪下磕个头,知晓这遭若是进不到像样的、回到北边后能卖上价的货物, 怕是要一年白干。
可事事岂能尽如人意,他俩很快发现, 在本就来迟的大批行商当中排排站, 自己都算是最后一波到地方的。
寻了过去相熟的,在货栈等活的牙人打听,皆云下面离县城近的几个村澳内的货早就卖空。
“这会子怕是都随船启程了。”
牙人遥指县城码头,见兄弟二人愁容满面森*晚*整*, 看在以前还算相熟的面子上,给他们指了条明路。
“你们过去能吃得下的货不多,在县城周遭转一转就足够,今年来晚了, 只得去下面的乡里、镇里转转, 碰个运气。”
别看常家兄弟两个年年都来,实则对九越县的了解并未那么深,出了县城, 就是个人生地不熟的外乡人。
常敬遂给牙人塞了一串子钱,问他下面哪个镇子可去,牙人揣了几钱银在手,心下满意,遂道:“倒是可以去清浦乡看看,那地界大,治下有几个大村澳,像是那白水澳、白沙澳、平山岛都可去,再远些还有鱼山澳、虾蟆澳。”
事已至此,无非死马也当活马医,常敬、常超辞别牙人,当日即赶着车朝清浦乡去。
时值晌午,今天二姑家的鱼获卖得快,她急着回家干活,早早就走了,到饭点时,苏乙点起摊子上的陶灶,打算简单做顿午食。
钟洺去海滩逛了一圈,撬了好些海蛎回来,这东西遍地都是,想吃什么时候都有,故而没有水上人单卖这个,卖也是卖剥好的蛎黄,有些人懒得费事,直接买蛎黄回去能省不少工夫。
回到摊前挨个剥出,和米一起丢进锅,待到快出锅时打个蛋花进去就是蛎黄鸡蛋粥,香喷喷,热腾腾,想想就嘴馋。
摊前有挎着篮子卖粽子的阿婆路过,钟洺将人叫住,要了三个咸肉粽来吃。
当地不单会在五月五食粽,平日里也会当个小吃来做,多是像这阿婆似的,在家做好,装入篮中出来转着卖。
因篮子上盖了厚布,加之天气冷不到哪里去,付了钱后到手还是热乎的。
咸粽里搁一只鸭蛋黄,糯米混着卤汁,因靠海近,像是干贝、虾仁等都有,再加点钱,还能买到放了肉的,吃起来不肥不腻,咸中带鲜。
“今天起得早,粥一时半会好不了,先吃个粽子垫垫肚。”
钟洺分粽子给苏乙,剥开绿油油的粽叶,一股咸香自其中溜出来,苏乙不由咽了下口水,添了肉的东西真是百吃不腻,他想不到有什么人会吃不下肉。
联想到有孕的白雁就受此困扰,说是鱼肉觉得腥,猪肉觉得腻,还能从鸭肉闻出一股鸭骚气,现今海里的东西只能吃些带壳的,此外就是他家卖的鱼酱,以及钟守财偶尔掏钱去乡里杀鸡给她补身子。
连肉都不爱吃了,这得是多难受,没生养过的小哥儿一边啃粽子一边想。
钟洺也拆了个粽子吃,他吃得快,几口就干掉一个。
午间饭点街上人还多着,趁行人来往时他扯开嗓子叫卖几声。
“卖酱——虾酱蟹酱小鱼酱——”
反复喊了几回,见两个外乡打扮的汉子上前停下。
钟洺暗中觑着他们的打扮,觉得有几分像是走商,他顺手拿起抹布擦了擦台面,招呼道:“二位要点什么?”
“看看小鱼酱是什么样的。”
常超体格比他哥还壮实,看着膀大腰圆,兄弟凑在一起,不像走商,倒像是镖师,也就是没随身带武器,不然钟洺也难猜到其身份。
钟洺麻利地揭开其中一罐的盖子给他俩看,又道:“二位若是第一次买,也可尝尝。”
常超一看这鱼酱就乐了,转身同常敬道:“大哥你看,这鱼酱不就是咱老家的做法!咱们起先从家里带来的那些早吃完了,我快馋死这一口。”
说罢打量钟洺,奇怪道:“看你模样是本地的水上人,怎会炒北地的鱼酱?”
“说来也巧,这是我过去识得一北边来的大哥,该是二位的老乡,他教我做的,后来摆摊做生意,便自己琢磨着炒了些出来试试,没成想还卖出些名堂。”
他热情地拿两块油纸,用竹签挑出两条小鱼给来人尝。
“我们这里能吃辣的人少,所以放的辣椒也少,另还多加了些糖。”
常敬尝了一嘴,点头道:“确实,几乎没什么辣味,倒是甜味重,不过滋味也不差。”
就像常超说的,他们数月前离家,家里老娘和媳妇、夫郎给备下不少路菜,北边天凉得早,路菜耐放,那等下了重盐重酱的,两月也坏不了,本算着怎么也够吃上许久,怎知半路耽误行程,早就告罄。
“既遇着了也是缘分,这酱怎么卖的,我们要些回客栈吃。”
他们昨晚到的清浦乡,寻了家客栈暂住,存了马车,今天天亮就出来四处转转,摸摸当地情形,本打算下午就去就近的村澳走一走,已问过离得最近的就是白水澳,乘艇子两刻多钟就能到。
这时辰本该寻个地方吃饭了,常超早就饿得肚子直叫,听钟洺说他们家虾酱有名,是甚么独门秘方,也非要上一些。
“这虾酱外乡人轻易吃不惯,二位真能吃得?”
钟洺问毕,听个子矮些的年长汉子笑答:“我吃不太惯,但我这老弟从小就嘴壮,五湖四海,没他觉得不好吃的。”
“能吃是福。”
钟洺自然而然地恭维道:“我瞧二位大哥身强力健,器宇不凡,不知是做什么营生的?”
他有心打听这两人来历,看看能不能成桩生意,遂顺手打了一竹筒的虾酱出来,连着封好红纸的成罐鱼酱递过去。
“遇见就是缘分,鱼酱皆是卖八钱,您给个七钱就是,虾酱算是添头,不要钱。”
“这怎能行!”
常超粗声道:“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你们小本生意,一日赚的就是这点零头。”
常敬附和一句,数出八十文,虾酱不值几文,钟洺怎也不肯要,他们也没硬塞。
银钱到手,钟洺转手交给苏乙清点,自己和人闲聊起来。
“我们兄弟俩乃是行商,前几日刚到九越县,因来晚了,那头没什么像样的货收,只好再来下面的乡里走走。”
常敬说到这里,反应过来,向钟洺打听道:“你既在这里摆摊,该是附近的水上人,不知是哪个村澳的?”
钟洺听到这里心中已大致有谱,面上显露的惊喜恰到好处。
“就说是有缘,我们夫夫两个正是白水澳的,二位可听过?”
“怎没听过,原本我们过了晌正要去!”
常超爽朗笑道:“小兄弟,我看你也是实在人,乐不乐意给我们哥俩领个路?”
有熟人好办事,他们两个生面孔一头扎进水上人的村澳里,或许讨不到好,但有个本地人在便不一样。
钟洺没想到还有送上门的走商,就是不知他和詹九的那批货,眼前两兄弟能不能一遭吃下,心思转两圈,笑道:“这都是小事,容小弟多问一句,二位既是来收干货的,都收哪些个东西,要不要好鱼胶?”
他想着要是一上来就说自己手里有上百斤的好货,只恐人家犯嘀咕,毕竟他只是个在街边摆摊卖鱼卖酱的,不如先递个钩子出来。
常敬果真立刻抬眼,“你手里有鱼胶?”
鱼胶是稳赚不赔的东西,且还不占地方,卖几只鱼胶,顶得上卖几十斤干鱼。
钟洺道:“哪个水上人手里没有些,过去家里人生病,我攒了一匣,现在用不上,就想着换成银钱,但也不那么着急,能卖就卖,不卖留着也好。”
交浅不言深,他半真半假地说完,言下之意无非是价钱好才会出手,不是急着出手换钱。
话音落下,就见面前兄弟俩对视一眼,常敬这个当大哥的率先道:“小兄弟,你手里要是有好鱼胶,我们能收,若也有别的干货,也可一并看看。”
钟洺顺水推舟,说因家里地方小,好些干货都存在乡里友人家。
“我那兄弟住得离此不远,走两步便道。”
常敬、常超一听,饭也顾不得吃,恨不得当即就去,又虑及是饭点,上门打扰多有不好,暂且作罢。
“要真是有好货,我们下午也暂不往村澳里去了,小兄弟,不如你带着夫郎,咱们去食肆吃几个菜把午食打发了,下午再去你存货的地方瞧瞧。”
苏乙一听,恍觉怎还有自己的事,他是不太乐意去和不认识的汉子吃酒的,何况如今也是去过几回食肆的人,不再好奇里头的模样及各色好菜。
“相公,你且随二位大哥去,我在这里守着摊子就是,免得耽误生意。”
钟洺知他性子,视线一对就晓得小哥儿确实是不愿跟着,也未强求。
他们的当务之急是将干货生意尽快成了,好让银钱尽早落袋为安。
摊子离四海食肆最近,钟洺将人领进,自己做东请了顿吃食,叫了酒喝。
三人都是酒量不差的,把盏相谈,很是投机,好不快活,进来时还是客客气气,出门时就已称兄道弟。
饶是周身酒气略浓,钟洺也没忘临走时取了单点的炸芋头丸子,好拿回去塞给夫郎解解馋。
第96章 【加更】
未时前后, 三人到了詹家阶前叩门,今日詹九没去村里收货,钟洺来时, 他蹲在院里逗一只翻着肚皮的小花狗子。
“汪呜!”
狗子虽小,但已认了家门, 懂得护主,一看生人, 张嘴仰脖嗷嗷叫, 奈何看起来是刚断奶的岁数, 毫无威慑力。
“你家何时添了只狗子?”
钟洺看着地上那比鞋长不了多少的小玩意,觉得有趣,改日叫夫郎和小弟也来看看, 他俩定喜欢得紧。
“街坊家生的,出了十五刚断奶, 我就给抱回来, 现今我娘常一人在家,养只狗看门我也放心。”
别看奶狗子现在小,过不了几个月就见风长,早晚能成一条威风凛凛的好狗。
“别叫了, 这是咱家的客。”
詹九低头喝了小狗一声,接着朝跟钟洺来的二人点点头,问钟洺道:“不知这二位仁兄是?”
“这是北边来的常大哥和常二哥,皆是做南北杂货生意的, 想寻些好货, 我说我手上有匣子好鱼胶和干货存在你处,两位哥哥就说想来瞧瞧货。”
“原是如此,快请进。”
詹九把人让进院中, 詹九娘听见声响也出来打了招呼,赶着去烧水冲茶。
“东西都在柴房,只鱼胶值钱,我搁在屋里了,这就去拿。”
把来客安顿在堂屋落座,詹九起身去自己住的西屋取鱼胶,钟洺得他眼色,跟着起身,“刚刚吃多了酒,我借你家茅房用用。”
“你且去。”
两人看似在门前分开,实则绕了一圈又在屋后打了照面,詹九问钟洺从何处识得常家兄弟,听明白后忖了半晌。
“恩公觉得这两人可靠?”
钟洺点头。
“我趁午间吃酒时打听了不少,该是可靠的,咱们只记得见了钱才给货,怎也吃不了亏,况且你怕什么,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
詹九干咳两嗓,害臊道:“恩公这话说的,我早就金盆洗手了。”
不过这话说得不假,要真是敢有人在清浦乡的地界上寻他们的晦气,他们自有办法应对。
商量明白,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堂屋,吃了盏子茶后先围在一起看鱼胶。
木匣一开,满目金黄,将常家兄弟两对眼珠子都映亮了。
“鱼胶这东西,我们海边的人最是识货,想来二位的眼力也不差,该看得出这都是何等品相。”
他倒要看看两人能要出什么样的价。
“确是不错。”
常敬有什么说什么,拿起一只一两多沉的金钱胶感慨,“这里面,就数这只最值钱。”
他问钟洺是不是都要出手,钟洺肯定道:“很快就到春汛,到那时再取新的也来得及。”
詹九不动声色,也期许着对方的报价。
常敬显然是兄弟二人中做主的那个,他搓搓手指,没急着给答复。
“钟兄弟,詹兄弟,可能再去看看旁的货?”
“自是可以。”
詹九起身把人引去存货的柴房,推门进去,就见满目堆放的竹筐与麻袋,常超随手掀开一个竹筐盖子,拎出条赶上他一臂长的墨鱼干,晒到干透,摸着就知耐得住存放。
那头常敬翻看起一袋大虾,虾皮鲜红,随便拿一只都有手掌长短,问过后剥了一个尝,肉紧而实,回味无穷。
再瞅螺肉,个顶个有小半个拳头大。
剖开的各类鱼干、蛤蜊干、鲍鱼、海参、瑶柱等挨个看过,样样挑不出错,鱼干肉厚,蛤蜊无沙,瑶柱如拇指肚大,色泽微黄,闻着有一股顶鼻子的鲜味。
来前他们只担心品相不足,有钱花不出,眼下改为担心兜里的本钱不够花。
不过倒也不怕,他们一路南下也不是空手来的,途径江南时进了一批绸缎、细布与好丝线,转手卖给当地布庄,也能赚上一笔。
钟洺观两人神色,看出他们已动了心,接下来只差谈价钱,回到堂屋,四人围坐一处,得知干货中还有一些归詹九所有,常敬和常超先给鱼胶出价,说是一匣子加起来可给四十五两。
鱼胶进时三十两,转手能得四十五两,听上去颇为不错,钟洺却没急着答复。
这批鱼胶他是从不同人家手里收上来的,因年前大家都急用钱,出的价都低,其实合在一起远不止于此。
而且也是将好品相的凑在一处,才好在价钱上占便宜。
“鱼胶贵重,容我再想想,那些个干货是要尽数出手的,二位看着给个价。”
东西太多,靠嘴皮子已说不明白,詹九去家里寻了几张竹纸,一根炸了毛的毛笔,磨了点墨汁,用于写画。
常敬直言他们兄弟俩有意买走此间全部存货,也好尽快返程北归,不多在此耽搁。
林林总总列下来,在每一样的价钱上都难免磨一回嘴皮子,光茶水都添了三回,各个说得口干舌燥,最后不算鱼胶,余下进货时花了一百五十两的货,常家兄弟愿出二百两买下,且将一匣鱼胶的钱抬到了五十五两。
添头则讨了两麻袋,加起来五十斤的干海菜,这东西不值钱,哪怕晒干了,一斤也只几文。
钟洺和詹九都觉这价钱差不离了,再多便是狮子大开口,恐要将人吓跑。
常家兄弟见他俩总算满意,也松口气,他们今年来得晚,在进货一事上占不了便宜,能得一批好品相的上等干货,还不用挨家挨户地跑腿,到一家就费一次嘴皮子,已是意外之喜。
二百多两看起来多,真运回北地,能得的利何止一倍。
要不是有这么根能赚钱的萝卜在鼻子前吊着,一年到头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情愿漂泊在外,做这风餐露宿,还时而有性命之忧的行当。
挨个重新过秤,一概无误后,二百两以银票付,两张一百两,五十两给的是散银,可去乡内钱庄兑换。
“总算成了。”
走商多年,常家兄弟还是第一次做这么顺利的生意,堪称速战速决。
虽说比预料中的货价多了二十几两,可收到一匣子好鱼胶也值了,尤其是常敬,家里老幺是个儿子,已有四岁,可以开蒙,有意学着别人家那般,也送去学塾念书,盼着以后能走科举路改换门庭。
念书可是个费钱的事,此番回乡,他决定卖得钱就把老幺送去学塾。
既给了钱,常家兄弟迫不及待要把货运往货栈,他们当晚也不再住客栈,改去住货栈客房,守着自己的货睡觉才踏实。
两边心事皆了,一扫眉间郁气,神清气爽,把货安顿妥当后,常家兄弟本想邀钟洺和詹九晚上再出去吃酒,二人托辞有事,实际是盼着早点回去算账分钱。
“那不急,我们还要在清浦乡休整几日,不若明日晚间咱们再聚。”
常家兄弟性子爽朗好说话,约好时日便就此拱手暂别,回詹家的路上,两人先去钱庄兑了银票。
二百五十五两银,钟洺分得一百四十两,詹九拿走余下的一百一十五两,另外两人也由詹九去份,钟洺不多过问。
“买进卖出,净赚二十两。”
詹九摸着银子,眼睛都快笑到没缝,“恩公,以后再有这等生意,你可得想着我。”
钟洺投的本钱多,赚的也多,一百两上多添四十,比预想的好上不少,可惜今年是因天时地利,兼顾人和,才成了一回,来年再没这等周全事。
“兜里有钱,还怕没好生意做么。”
他心里不慌,且已打定主意今年多囤鱼胶,多捕海参和鲍鱼,这三样的价钱是稳定的,只要品相好,不愁砸手里。
别人家卖杂七杂八的干货,是因下网、赶海全看天意,遇见什么算什么,他却有好水性在身,可以把精力单聚在最赚钱的鱼获上。
说起来,马上就要出正月进二月,惊蛰一过天气回暖,他也好重新下水了。
第97章 有钱万事足
苏乙为等钟洺, 时辰虽比平常迟了,但仍未收摊,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生意。
近来乡里多了不少走商的生面孔, 不只是常家兄弟,还有其他北边来的外乡人, 会来摊子上买鱼酱与贝柱酱,说是这两样比起当地的吃食, 更合他们的口味。
“尝着好您再来。”
苏乙送走一位客, 低头站在摊子后数铜子, 还没数明白,听得一人道:“掌柜的,来大生意了。”
小哥儿抬眸看去, 不是钟洺又是谁。
他把铜子装好,笑看钟洺走到自己身边, 高大的汉子微微矮下身, 给他看鼓起的褡裢。
“这是生意成了?”
他有些惊讶道:“竟这般顺利?”
“这事上我们不急,只他们急,因货好,他们巴不得赶紧付账将货搬走, 我和詹九帮着把货运去货栈,又去他家里算清楚银子才回来。”
他拍拍褡裢,眉梢轻扬,小声道:“赚得比先前打算的还多些, 回去船上给你瞧。”
苏乙也抖抖自己腰间的钱袋, 笑眯眯道:“今天咱家摊子上生意也不错,比昨日多赚了二钱。”
“好得很,想想家里有没有什么缺的, 顺道买齐,咱们这就收摊。”
钟洺顺手揭开几个酱摊子看看,见鱼酱所剩不多,对苏乙道:“刚刚与你说生意来了,是的确有新生意,詹九说想进一批鱼酱和贝柱酱,运去县城卖给那些走商当路菜。”
相对清浦乡,县城那边逗留的走商更多,因北来的商贾也带来了北边的货物,在县城交易,就如常家兄弟,不是千里迢迢过来,买完东西就能走的。
就算是想走,走水路的要等船,走陆路的要雇车,还有些单枪匹马的走商会给大商队塞点银钱,和他们一路,好蹭请来镖局的护卫。
若要等他们全部走净,差不多都要入三月了。
“一批是多少?什么日子要?咱们还得提前在村里收些杂鱼杂贝。”
苏乙估计片刻道:“多亏有莺姐儿和滨哥儿帮忙,不然现在睁眼就是一桩桩的事,我只觉得一个脑袋都不够用,更别提一个人只一双手。”
但这等忙碌与过去在舅家的忙碌不同,他和钟洺是在靠自己的手为两人的小家赚银子,哪怕再累也甘愿。
“他本说按着咱们现有的半斤罐子来,一样要上五十罐,我却觉得半斤太少,人在赶路时不比在家里,大多数时候只能啃干粮配酱,半斤岂不几顿就吃完了,这么卖,人家会觉得不划算。”
“我也觉得,咱们卖半斤的,是因这东西本钱高,做起来麻烦,一罐子里盛的多了价钱就要涨,舍得买回去的人就少,那些走商出手就是几百两银子,没有差钱的,为了不亏嘴,贵些也舍得买。”
苏乙很快明白钟洺的意思,“只是要换大罐子,咱们还得单独去买一批。”
“还是夫郎懂我。”
“成日哄我,你也不累。”
苏乙扬起唇角,现今他已不会因钟洺在大街上跟自己说这类话,而动不动耳朵红脸红了。
说话间瞥见钟洺胳膊上蹭了一道灰,让他转过去,自己拿了条布巾替他拍掉。
“这丸子怎么没吃完,是不好吃?”
收东西时钟洺注意到放在竹篮里的油纸包,打开一看发现是中午带回来的芋头丸子。
“怎会不好吃,是我吃不下了,中午那些粥煮了也不好浪费,少了一个你,我光喝粥都喝不完。”
他揉揉肚子道:“撑得我到现在都不饿。”
钟洺见他这动作,也凑上来揉揉小哥儿的小肚子,苏乙玩笑道:“别摸了,里面还没有你的崽。”
“那可不好说。”
钟洺心道自己整日那样卖力,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播种成功了,他忧虑道:“要不咱们还是定期去医馆把个脉,别等有了孩子都不知道。”
苏乙:……
他可真有些担心钟洺会这么干。
“那是个孩子,又不是个豆子,哪有怀上却不知的。”
他推着钟洺去干活,省的总是胡思乱想。
“你去挑水,我把东西收拾收拾,洒扫完就回了。”
俗语言,有钱万事足,半点没说错。
晚上归家,苏乙将一百四十两放入家中钱格子,再看钟洺回来时路过肉铺非要割的排骨,都不觉有多贵了。
排骨如今三十文一斤,二斤就是六钱银,哪怕用一日卖酱得的铜子去买也买得起,还花不完呢。
为炖排骨,又买一根长山药,搁在瓦罐中将排骨和山药都炖烂,不仅好吃还对身子好。
一罐排骨山药汤,添了一小把枸杞子,看着是清汤底,好似寡淡,其实入口滋味绵长,山药糯糯的,放入口中一抿就没了影,排骨肉烂,用舌头一卷就从骨头上拽下来,吃起来十分满足。
“大哥,我还想吃肉。”
钟涵舔舔嘴唇,举起自己的空碗,钟洺又给他盛一份,意外道:“你最近的饭量见长,是不是要长个子了。”
钟涵翘着小脚等排骨汤,还记得钟洺之前说的话。
“等我长到和嫂嫂一样高,就能出海了!”
苏乙坐在他身边,比起个头更关心他的牙。
“吃排骨时小心点,别再硌着小牙了。”
之前过年时那一颗活动的牙齿早就掉了,现在咧嘴就能看见一个小缺口,说话都漏风,好在和他一起玩的那些个娃娃都在换牙的年纪,谁也笑不到谁。
而且钟涵在里面还算小的,钟洺安慰他,换牙早是好事。
“等比你岁数大的孩子还缺牙时,你都已经长全了。”
现今快一个月过去,估计下一颗也该掉了。
小孩子忘性大,不经提醒险些忘了这事,一听这话赶紧捧住腮帮,之后吃饭的速度都慢下来。
吃完油水十足的晚食,钟洺找出自己有日子没用的鱼枪出来擦拭打磨。
苏乙去屋后收了衣服,坐在他身边叠起来。
“你这是预备要下水了?”
惊蛰过后算是开春,他早料到钟洺要等不及,自家这相公可能长了一身鱼骨头,不进水泡一泡就浑身不舒坦,早半个月前就开始念叨。
听他这么问,钟洺实话实说,“进了二月天气眼看就热了,我挑着晴天晌午下水,不会冻着。”
九越县确实热得快,二月里最热的时候让人疑心已入了夏,长袖衣裳都穿不住。
“你有数就好,二月上旬且忍一忍,偶尔下去一趟过把瘾就是了。”
苏乙经他提醒,想着也该把家里过去两月穿的衣裳收拾收拾。
“去年的草鞋都旧了,丢了好几双,趁天暖前我再编几双新的。”
说着家常话,各自做着手中事,不知不觉夜色已浓,熄灯上床,钟洺又蒙着被子凑过来。
竹床摇晃了许久方休。
第二日傍晚,钟洺和詹九见了面,去同常家兄弟吃酒,没去食肆,而是挑了清浦乡最大的酒楼,这里的招牌是海鲜大盆菜,取名“金银满盆”,单一盆就够四个青壮汉子吃。
当中分两层,上层摆满海参鲍鱼、鱼胶瑶柱,更有大虾、鸡肉和猪脚,下层则是是鸭掌、猪皮、腐竹、冬菇,这层夹起,还有垫底的素菜,菘菜、藕片和萝卜。
上桌时下面还点着小灶,免得还没吃到底就凉透,整盆淋鲍汁几圈,汤浓味美,因有猪皮猪脚鱼胶等,吃起来都黏嘴巴。
北地来的汉子皆嗜酒,还等闲看不上南边的酒,除却喊小二上的高粱酒,他们还自己带了一坛烧刀子,掀开盖就能闻到浓烈酒气。
“你们这里喜喝黄酒,没滋没味的,今天尝尝我们老家的烧酒,要是喜欢喝,来年我们来时再给你们带。”
钟洺上辈子在北地喝了不少烈酒,一闻便道:“这是好酒。”
詹九没有钟洺的魄力,他酒量本就不如钟洺,看到这烧酒已觉今天不能善了,接着果然听常敬和常超放话要不醉不归。
他默默捂脸,低头看桌子底下是否干净,怀疑自己要不了多久就要躺进去。
“这道菜我们北边的酒楼有的也做,用的都是干货,巴掌大的一盅里一样东西舍得给你放一只就不错,就这还贵得很。”
常超甩开嘴巴吃盆菜,连连称赞道:“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就两个字,痛快!”
“爱吃就多吃,有些菜确实离了地方就不是那个味了。”
钟洺邀请道:“你们这回行程仓促,还没去我们村澳里转转,待我下海捉几只好龙虾和好蟹子,请几位去家里坐。”
常敬和常超已听他们提到过钟洺的好水性,当即笑道:“来得及的话一定去。”
一坛烧刀子是二斤,用常敬和常超的话说,他们那的汉子随便拉一个出来,一顿至少喝八两。
“今天我们还是收着喝的,要不是和你俩投缘,这酒都断不能掏出来。”
放出豪言壮语的常家兄弟,却低估了烧酒和黄酒混着喝的厉害,到中途,詹九去茅房吐了一回,钟洺依旧无事,常超喝红了脸,开始驴唇不对马嘴的扯闲篇。
再分半斤下肚,常超直接一头栽倒,推都推不动,居然睡着了。
常敬自己也有些两眼发直,而此时桌上的菜也吃得差不多,钟洺见兄弟俩这模样,肯定是没法自己回货栈客房了,便拿些银钱给詹九,一人一半,让他去结账。
詹九回来却道:“掌柜说咱们这桌已结了。”
钟洺一愣,想起常超醉倒之前好像也去过一次茅房。
常敬欲叫醒常超无果,过来时听见他们在说什么,果断道:“这顿说好了我们请客,怎能让你们结账。”
离开时,钟洺和常敬一人一边架起常超,再缀一个詹九,四人一起摇摇晃晃地出了酒楼门。
货栈离得不远,客房就在后院,说是客房,其实就是成排的平房,屋里一半放货,一半搁了两张床,条件称不上多好,比不得客栈。
常超人高马大,睡着后拖着极沉,要不是钟洺也高大,压根摆弄不动他。
好歹是把人送到了房子门口,常敬低头找钥匙开锁。
货栈为了让这些租住此处的客商放心,允许他们自己带锁挂上门,如此就不怕出门时货栈有人用钥匙开门进去偷货。
但这位大哥实在醉得有些厉害,好不容易摸到钥匙,又对不上锁眼。
这时詹九也支撑不住,捂了嘴跑到一旁,弯腰又吐。
钟洺左看右看,只觉心累,当下顾不得常超半边身子都跪在了地上,上前一步拿过常敬的钥匙,帮他开了锁。
之后便是推门而入,把常超甩上床,常敬也咕嘟咕嘟灌了半壶桌上的凉茶,清醒几分后冲钟洺道:“有劳二位送我们回来,多谢。”
钟洺摆摆手,“应该的,犯不上称谢。”
他询问常敬,要不要给他们送点醒酒汤来,得知他们行李里有带醒酒茶,要些热水泡一泡就能喝,便道:“那我就放心了,二位哥哥且歇息,我和詹九先回,咱们改日再聚。”
他拱拱手,准备出门去捞不知道在哪里吐的詹九,走之前怕不是还得给这里的杂役塞几个铜子,好让人把院子收拾干净。
想到这里他不禁头痛,眼看抬脚就要迈过门槛时,却忽而顿住脚步。
在军中与海底养出的警觉,令钟洺双目如炬,本能地看向房中一处。
跟在后面送人出门的常敬,眼看钟洺将头缓缓转向房间一侧,因屋内没点灯,全靠外面的月光照明,这会儿看过去,那处分明只是一团黑墨,什么也没有。
常敬心里打个咯噔,吞下口水,后背发凉道:“钟兄弟,怎的了?”
第98章 报官
房间里有人。
钟洺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这个判断, 对方趁夜潜入客房埋伏,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良善之辈,多半是欲对常家兄弟不利。
偏巧这时常敬出声, 无疑打草惊蛇,此情此景, 若对方不现身,钟洺几人完全可以带走常超再反手锁门, 来个瓮中捉鳖。
所以行踪一旦泄露, 黑暗中的人也只得出手。
破空声传来, 黑暗中窜出一道身影,手中银芒微亮,直直朝钟洺刺来。
比起寻常人, 对方略有身手,动作不慢, 可惜森*晚*整*遇上了从尸山血海里走过, 还曾有军功在身的钟洺,根本眼都不必多眨一下。
他伸手格挡,同时抬腿挑过向一侧打开的门板,继而狠狠朝前一踹, 门板脱落,上半部分打到来人身上,使其动作受阻,只这一刹那, 钟洺就已劈手将他武器打落, 远远踢飞到门外。
那把匕首弹了两下,正好落在刚赶来的詹九脚边。
贼人手中无刀,登时气短, 立刻夺门欲逃,常敬早就吓得醒了酒,他也不会功夫,只晓得用蛮力去挡人,一把冲上去将人拦腰抱住。
贼人抬手欲袭常敬后颈,未料到还有一个詹九在,詹九见状,哪怕还不知此处发生了什么,也跟着拔腿上前帮忙。
很快三人合力将贼人扑倒在院中地面,钟洺反剪其双手,喊詹九去找截绳子来,常敬忙道:“屋里就有,我去拿!”
他迅速去而复返,钟洺接过,三下五除二将此人捆成粽子,用力拎一把,将这脸着地的人翻了个面,借着月光,詹九打量两下面前灰突突的人脸,忽然叫道:“他爹的,竟是你!”
贼人瞧着倒像是没认出詹九,只冷哼一声,低头不语。
詹九转向钟洺,语气不忿道:“恩公记不记得,我曾和你提过一嘴的薏仁生意?那时和我商谈的所谓掌柜,就是这小子!”
詹九啐骂道:“我当初就觉你空口白话,如今看来,果真居心不良!”
钟洺却心生疑惑,一个可以靠嘴皮子招摇撞骗的,何必来做这偷偷摸摸的毛贼?
眼看从各个屋子内,闻声走出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示意詹九不要多言,且先喊人去报了官再说。
常敬是险些受难的苦主,报官该他出面,他后怕得很,回房给常超泼了两碗凉水,强行把人叫醒,拉他出来一道应对。
货栈的管事和几个伙计很快赶来,一番赔礼道歉,实也没办法,货栈进了贼,他这个管事难辞其咎,周围一双双眼睛盯着,不做出个好姿态来,怕是名声要更差。
大半夜的,乡里的官差来得也慢,清浦乡许久没出过像样的案子,多是些小偷小摸,因这回案发客栈,他们也当是毛贼溜入,想要卷点银钱走,没当回事,要不是离得近,且听说毛贼已被捉到,才懒得跑这一趟。
见了人后,听说进门前屋门还好端端锁着,官差见怪不怪。
“他们这等人都有同伙,一个负责溜门撬锁动手,一个负责在外面守着望风,可能是动手的人进去之后,望风的人把门锁了,免得路过的人生疑,结果没等得手,你们就回来了。”
詹九却道:“官爷,此人恐不是寻常毛贼,他之前托辞是从北边来的走商,来南边做薏仁生意,四处寻人合伙,张口就是百八十两,小的还曾见过他!”
一听这话,官差来了精神,其中一个上前掰起始终不发一语的毛贼下巴,举灯凑近看了看,同另一人道:“看模样确不是九越本地人。”
问他可有同伙,自也未得到答案,官差不急,再硬的嘴,送去衙门打上一顿板子也会松了。
偷鸡摸狗的小案子不起眼,要是个诓骗钱财的诈伪之徒,且数目不小的话,捉回去说不准能在乡官面前露个脸。
说罢两人一顿搜身,果从其怀中寻到一饼迷烟。
再去屋中查看,常家兄弟打起精神点看货物,发现什么都没少。
官差由此更觉这就是个没来得及得手的三脚猫。
“我们这就把人带走,先锁牢中,今日夜深,明早你们几个都去衙门,届时需一一问话。”
他点了点在场几人,包括货栈管事等在内。
钟洺等应下,目送两个官差押着人离开。
人都走了,钟洺却仍在暗自思忖,只觉人与事都处处透着说不通的古怪,且不论这人到底是骗子还是毛贼,既选了人不在屋中的时候进入,图财或是图货,取走就是,何必潜伏屋中,择机再放迷烟?
若说他们想等深夜行事,其实更为不妥,那时万籁俱寂,周围一圈平房中住的都是机警的走商,来回惹出的动静更容易惹人注意,除非他们和话本子里写的一样会飞檐走壁。
他问常敬常超,是否在九越县得罪过人,两兄弟冥思苦想一番后道:“干我们这行的,轻易不会与人结仇,所谓和气生财,况且人在外乡,本就势单力薄,若是遭人所害,根本求告无门,更不会徒惹事端。”
钟洺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断案自有官老爷和捕快去做,他在这里费什么脑袋,心里也知自己如此在意是前世经历所致,生怕沾惹麻烦。
可刚刚那种情形,也由不得他不出手。
“多亏钟兄弟反应快,不然我们兄弟俩怕是要交代了。”
又朝詹九拱手,“也要谢詹兄弟仗义相助。”
兄弟二人再回头看那没点灯,黑洞洞,还掉了一半门板的屋子,心知肯定是住不得人,而且就算是给他们换一处,他们也不敢再进去住,只怕半夜让人抹了脖子都不知。
钟洺和詹九也深有同感。
“便是换回客栈恐也不安全,官差也说了,那人说不定还有同伙在外面。”
詹九家中还有娘亲,且同在乡里,难保贼人不会摸过去,不好带人回家。
钟洺见常敬几次看自己,满脸难色,便知都想到了一处去,要说此时还有哪里最安全,肯定是隔着一道水的白水澳。
半晌后,常敬厚着脸皮开口,询问钟洺能否给他们在白水澳安置个住处。
“我们不白住,定有重谢。”
钟洺沉吟几息道:“这个不难,我思来想去,倒是船上最安全,二位不妨今晚随我回村澳,委屈下,夜间便宿在船上。”
“那是最好不过!”
常敬和常超忙不迭答应,他们本想着哪怕夜宿海滩都成,钟洺乐意让出家里的船给他们歇息,已是意外之喜。
“既宿船上,不如借了板车把货也尽数拉上去放,省的一夜提心吊胆睡不好觉。”
刚刚一顿惊吓,四人早就不剩酒意,说干就干,问货栈要了板车,将不值钱的几大袋海菜等暂存在货栈内单独的仓房,余下值钱的尽数搬上板车运去码头,盛鱼胶的匣子更是由常敬抱在怀里。
这东西最值钱,丢了什么也不能丢了它。
货和人都上了船,板车交由詹九送回货栈,四人在码头作别,只待明天衙门问话时再见。
风灯摇曳,驱船入海,仰面见头顶清辉朗朗,一望无际的海面涛声阵阵,看起来安详平淡。
常敬和常超瘫坐在船板上,任由劫后余生的冷汗爬了满背。
反观钟洺,迎敌时丝毫不慌乱,过后也十分冷静,常超不由感慨几句。
钟洺听罢,浅笑着遥望海面道:“我们水上人常说,人在海上,生死一息间,每一次出海都是赌命,经历得多了,也就不觉那有什么可怕的。”
他提及自己上回出海宰杀狗头鳗一事,“那狗头鳗在我眼中,比面对今日贼人时还要凶险数倍。”
毕竟人有身手高低,海底巨鱼却是各个能把人咬成两段。
常敬擦擦冷汗。
“这遭回去,我要歇上两年,再不出来了,就算是出来,也不走远路。”
钱是挣不够的,怕的是有命挣没命花。
亥时过半。
家中钟涵早已熟睡,苏乙编着草鞋打发时间,多多盘在衣箱上睡觉,陪他一起等钟洺回来。
好不容易听得人声与船声,苏乙放下手中活计迎出去,多多被吵醒,睁开一只眼看了看,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出得门去,发觉船头多了两人跟来,神色颇为狼狈,正是之前见过的两个常姓走商。
想来钟洺把人带回肯定有缘由,他没有多问,回屋抱了旧被褥送去,又烧了些水供他们洗漱。
折腾一顿,终于把来客在船上安顿好,夫夫两个同回房中,钟洺这才将今晚所见一一同小哥儿说明,听得苏乙因惊讶而猝然站起。
“本以为你就是去陪人吃个酒,怎还吃出这么大的事?”
他拉着钟洺看一圈,又摸摸他的肩头与胸膛,眼眶微红道:“幸好那人不是你对手。”
要真是受了伤,说不准就有性命之忧。
“他打不过我知道跑,我若打不过他自也会跑,不会愣头愣脑地往上冲。”
钟洺安慰他半晌,搂着人上床安睡,但这一夜显而易见地都没睡好,翌日天一亮便不约而同地起了身。
“我想着去衙门要赶早,省的被那些个官差挑出错处,难为你们。”
苏乙披了件衣裳在灶房煮早食,“是请常大哥和常二哥上来吃,还是在船上吃?”
“在船上吧,若是请上来,你还要穿衣洗漱,怪麻烦的,你随便收拾些吃食,我送下去和他们吃了就走,等我走了,你再回屋睡个回笼觉。”
“你出了门,我哪里还有心思睡觉。”
苏乙低头看了看灶中火,同钟洺道:“今日我跟着二姑家的船去乡里摆摊,你们那边事了就来寻我。”
“好。”
钟洺牵过他的手摩挲两下,“放心,只是例行问话,犯事又不是我们。”
“我知道,只是衙门那等地方,我路过都觉害怕,何况你还要进去。”
苏乙起身给钟洺捋两下衣领上的褶子,目含忧色。
虽然乡里的小衙门,比之县衙、府衙,根本不够看,乡官是个比芝麻还小的官,但在小老百姓,尤其是水上人眼里,就是清浦乡的一片天了。
“我不及你有见识,也不知遇了这等事怎么应对,就不多说什么,你只记得,我在外面等你回来就是。”
早食出锅,日头渐高。
钟洺和苏乙商量好,打算把这事暂瞒着二姑他们,省的跟着操心,随即端着早食去船上和常敬、常超二人吃罢,又和昨夜一般,沿着同样的路再回清浦乡。
在乡里见了詹九,又去乡里衙门大门外吃了快三刻钟的风,这才得了进去的首肯。
之后却和想的不同,还未见乡官和那昨晚贼人,先见了眼熟的官差,手里拎了两张大纸,抖开后竟是两张画像,要他们辨别。
其中一人正是昨晚他们擒住的贼人,而在看清另一人的模样后,钟洺瞳孔骤缩。
这张脸就是化成灰他也绝不会认错,赫然是上一世将他一步步骗入坑中,最后落得充军下场的那外地走商。
第99章 【加更】
那是个寻常的午后, 钟洺在乡里一间小食肆独自坐着吃闷酒。
因小弟去世,他现今不复之前的精气神,成天和没了魂似的, 不是坐在海边发呆,就是扯上几个人去胡乱吃酒, 喝得酩酊大醉再回村澳。
只是这么混下去,手头银钱总也有短缺的时候, 接连两日没接到像样的跑腿活计, 让他有些心浮气躁。
就是在这日, 他遇到了一个叫李春的北地行商。
李春同在食肆中用饭,吃着吃着就认出钟洺,说自己曾听人提起过。
“都说你水性极佳, 乃浪里白条,性也豪爽, 很是值得结交。”
他笑着询问钟洺可否与自己同桌用饭, 又叫来店小二添一壶好酒,几样好菜。
彼时的钟洺未曾设防,加上李春言语客气,说话间对他颇多肯定和恭维, 两人不知不觉就坐在了一处,喝酒吃饭,聊了近一个时辰才罢休。
钟洺得知李春是初来九越县做走商生意,人生地不熟, 想请钟洺陪他一起四处收货。
“我按日雇你, 一日予你五钱银。”
钟洺很是意外,一天五钱,两日可就是一两银子了, 听起来这钱挣得太容易。
但有钱不赚王八蛋,谁听了好报酬不暗自欣喜,他面上不动声色,实际心里已想答应下来。
李春继续道:“雇你不单是因有个本地面孔好行事,实则也是我这人有些贪生怕死,你们这里来回行走皆要坐船跨海,我这个旱鸭子看着水就心慌。”
他对钟洺直言,多给些报酬,是为在海上出意外时,钟洺能靠着好水性救自己一把。
“就当我花钱买个心安。”
后来想起,钟洺意识到当初李春根本是刻意和自己套近乎,该是早就打听到他水上人的身份和水下本事,是个极好的栽赃对象。
可惜那时自己被李春说昏了头,又被送到眼皮子下的银钱给迷了眼。
过后几日,李春就带着钟洺在几个村澳间打转,零零散散收些干货,钟洺不疑有他。
足够熟悉后,钟洺对李春已完全没了戒心,李春适时开口,说自己想托钟洺将一部分货物先行送去县城,给到那边自己同行的熟人。
送货而已,还能借机去趟县城,钟洺一口答应,李春还额外给了他二钱跑腿费。
至于货箱里是什么,他也未曾怀疑过,毕竟过去几日李春收货时他都跟随在侧,其中贵重些的海参、鱼胶、鱼翅,还有一小兜珊瑚、几个砗磲壳子等。
他收了银钱,乘一辆李春雇来的驴车,这般离了清浦乡,直到在进县城城门时被人扣下,自货箱夹层中搜出官池所出的珍珠数粒,未及申辩,直接定罪。
那日之后,钟洺再未出过九越县衙的大牢,也未见到李春一伙人被捉拿下狱,于是他反应过来,这从始至终就是个等着自己往里跳的圈套。
前世他获罪入狱的时间是去岁秋日,今世听詹九提起有水上人因此获罪是腊月里,因那人是在采珠过程中被捉,和钟洺的经历完全不同,又快过年,他没有深思。
到如今两个月过去,乍看到熟悉的一张脸,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但为自己不卷入更深,他的目光只乱了一瞬就回复正常。
官差继续指着纸上神似李春的脸,戳两下道:“这人与你们昨晚所捉的贼人是一伙的,由另一桩案子的犯人供出,你们真不认得?”
四人一齐摇头。
官差大约本也没报多大希望,对此结果并没有多少失望的意思,收起画像,对四人道:“这案子牵扯甚广,贼人虽未招供,但有事涉大案之嫌,县里来令,今天要将人押去县衙审,你们四人也要一并跟着,当堂呈供。”
一听又要去县里,一来一回,回来估计天都黑了,四人交换眼色,显然都心有微词,可县衙下令,他们岂敢不从。
出得乡衙,去县衙走官道,不经过南街,钟洺只好唤了个卖凉果的小子,给他五文钱,让他跑个腿去给苏乙送信。
“告诉我夫郎,我要往县里去一趟,让他早些回家,不必等我。”
詹九见状也添几枚钱,让他也去自家帮忙打个招呼。
小子白赚十文,麻利跑走。
县城路远,看官差竟有靠两条腿走去的意思,钟洺果断掏钱雇了两辆驴车,一辆让官差押着犯人坐,另一辆他们坐。
见他会来事,官差面色多有缓和,半路停下去道边解手,钟洺又给其中一人塞银子打听。
“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一听要去县里衙门,腿肚子都转筋,只盼官爷指点一二,好让小的们心里有个底。”
钟洺生得高大健壮,把官差衬得很没有气势,这会儿见他低声下气,又有银钱奉上,官差不愿抬头看他,两下系好裤腰带,低声透露道:“这么说吧,要不是这事闹大,你们本不用去的,乡里审罢,连人带供词送去县衙就是,你要怪,只怪画像上的两个犯的是大事,要刺配充军的。”
钟洺作惊讶状,谨慎追问:“莫不是他们身上有人命官司?”
官差摆摆手,“若是人命官司,那就是铁定掉脑袋了,听说是和前阵子盗采官珠的案子有关,连咱们长宁卫的指挥使大人都惊动了。
他往天上指了指,摇头道:“多了我就不能说了,你们也别打听,到了地方,问什么就说什么,别扯谎,到时在供状上按个手印,就能打道回府了。”
钟洺愈发断定,今世李春卷入的官司,多半还是和盗采官珠有关联,他只觉命运的安排极为奇特,上一世自己为这伙人所害,如今却阴差阳错识得常家兄弟,继而索拿了其中一人,亲自送官。
兜兜转转,也算为自己出了口恶气。
后面的事正如官差透露,皆按部就班,还有一点不同,便是县令升堂前先朝一居右手边尊位的,作军中打扮的大人物行了礼。
朝廷为防海寇,在沿海各府县均置卫所,清浦珠池归长宁卫司,卫所最大的官是指挥使,正三品,往下排排站,一串官衔拉出来都能压小小七品县令一头。
上一世审自己时这昏官有多敷衍,今日对方就有多诚惶诚恐。
虽不知事态在哪一步起了变化,但钟洺乐得看上辈子害过自己的人挨个倒霉。
他们在院子里等着传进,离得颇远,听不太清公堂上的说辞,只隐约得见县令先提审了之前下狱的水上人,后提审由清浦乡押来的贼人,并当堂用了刑。
没有人比钟洺更知那板子的厉害,如今看其打在仇人身上,却因知晓个中痛苦,心思愈发痛快。
大刑之下,无辜的人尚能屈打成招,何况本就心里有鬼的,贼人很快松口供认,自己真名叫做雷山,和化名李春的雷春乃是同族堂兄弟。
他们二人已不是头一年参与盗采官珠,过去几年里都顺利,偏偏今年栽了个大跟头,事发之后,他们推了水上人出来顶包,并买通官差,暗中用其家人要挟,让那汉子揽下所有罪责。
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未曾想县衙与卫所很快开始严办此案,似乎汉子的揽罪也无人相信。
他们方知大事不妙,又怕出城遭盘查时露出马脚,干脆龟缩在清浦乡不出,官府好似还真没想到他们胆大至此,竟没有远逃,而是留在了离清浦珠池最近的地方。
被问及为何害怕出城盘查,李山颓然道:“我和我堂兄过去在老家就曾因把人打成残废下过狱,是家里使了钱才脱罪,后来做走商,因有案底子在身,拿不到出城的通行文书,我们便找人仿了个假的出来。”
其实那假文书做得几可乱真,这么多年南北行走从没有人看出过端倪,但做贼心虚四个字,是真贼怎么也绕不开的,他们不敢赌这个万一。
一旦被发现文书是假,他们身上的嫌疑就更重,容易拔出萝卜带出泥。
把人打残还能花银子打点,惊动卫所,涉及官珠的大罪,实在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成。
继而问他们为何埋伏在常家兄弟房中,答案更是惊人。
原来这两人曾在城中偶遇常家兄弟,发现他们算是老乡,口音相似,能对得上文书所写籍贯,还都是样貌相似的兄弟,遂孤注一掷起了歹心,想谋害兄弟二人,拿着他们的文书出城。
常敬和常超听此阴谋,脸色煞白,未曾想自己真的差一点死于非命,且是因为这等离奇缘由。
雷山自知大势已去,数罪并论,也保不住雷春,当堂说出了后者在城中躲藏的地方,估计不久之后,兄弟俩就要在大牢团聚。
审到最后,那卫所来的官员还怀疑他们与本地大户有勾连,不信以两个外地友商的本事,能年年堂而皇之盗得官珠倒卖。
至于是不是,钟洺他们也不会知晓,都是后话了。
从县衙走出,阳光将人后背心口都晒得发烫。
詹九“啧”一声道:“我娘以前整日担心我有一天会闯出大祸,被人押到衙门里问罪,哪知道这辈子第一次进县衙,却是给人作证。”
看得出他还觉得这份经历怪新鲜,常敬和常超则真是吓破胆了,四人就近找了个地方吃饭,这两人皆说以后怕是不敢再来九越县这地界。
“怕了,真是怕了。”
一盏酒下肚,钟洺似从神游的天外返还,听得常敬的这句话,他道:“听常大哥这么说,今岁一别,咱们怕是后会无期了。”
先前还商量着以后一两年就能见一面,常来常往,如今都成了虚话。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都面露伤感,接下来喝到嘴里的酒和吃到嘴里的菜,好像都是苦巴巴的。
在这等氛围下,钟洺的寡言也不算太过引人注目,又因酒量好,谁也没注意到他比平日里多喝了许多酒。
从食肆出来,詹九往车行雇车,钟洺随常家兄弟在街旁等候,想着难得来县城一趟,不好空手回去,便就近转了两家铺子和沿街小摊,给苏乙买了一盒沐浴用的澡珠,给小弟买了一个可以牵上绳子拖着走的木头小狗,包了几份乡里不常见的点心蜜饯。
买澡珠时有常敬、常超这两个懂行的在,还帮他讲了讲价,詹九回来时一听,也进去买了一盒,拿回去给他娘用。
“我娘见了这个,肯定怪我乱花银钱。”
钟洺不由笑道:“你嫂嫂肯定也这么说我。”
但是那又怎么样,买的人高兴,收的人定然也高兴,平日里埋头赚钱,就是为在这种时候花的。
坐上驴车,四人的心情比来时松快许多,天南海北地聊起来,行至半途,钟洺眼尖,率先看到自清浦乡的方向走来一队官兵,前面的二人策马,一晃眼就没了影,后面的慢些,押了个犯人。
官道宽敞,两边难免交错而过,钟洺看到了雷春灰败如死的侧脸。
对方却不知他的存在,在官兵的拖拽下向前蹒跚行进,鞋子已经在路上丢了,只一双赤脚踩着土路。
钟洺好像看见了上辈子被人像驱赶畜生似的,走在流放路上的自己。
常超惊呼道:“这不是画像上另一个人么,这么快就抓到了?”
“你看,前面打头的是卫所派的官兵,动作肯定比乡里这帮小吏快多了。”
常敬给他解释。
詹九则往钟洺身边凑了凑,“没想到之前道听途说的案子,还真让咱见着了结果,今天在堂上听那意思,是要严惩,充军千里是逃不了了。”
他两手揣在一起,咂咂嘴道:“千里啊,那都到什么地方了……常大哥、常二哥,是不是都快到你们老家了?”
他嘴巴闲不住,说不了两句又去和常家兄弟攀谈。
钟洺则收回追着官兵远去的视线,转头望向车行的前路。
“天暖了,你看这道旁的花都快开了。”
赶车的汉子见钟洺朝前坐,也打开了话匣子。
“是啊,咱们这地方的天说热就热了。”
“可不是。”
钟洺摸了摸放在褡裢里的澡珠,和抱在怀里的小狗,已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家中去。
而眼前铺开的,是前世没有好好看过一眼的故乡的春天。
第100章 开春第一鲜
二月中旬, 常家兄弟启程北上。
钟洺和詹九给他们准备了不少路上吃用的东西,兄弟俩亦在走前给钟洺和詹九各留了一份礼,送给钟洺的是一匹暗纹绸, 一匹花软缎,皆是自江南运来的上等货, 另有两枚玉石吊坠,一为葫芦, 一为如意。
钟洺不太懂行, 但也知凡是好玉做的东西必定价格不菲, 他推辞不受,常敬和常超却说是特地备下,留给钟洺与苏乙将来孩子的。
送走此二人, 钟洺和詹九都有些伤怀,实在是山长水远, 尚不知还有没有再见的机缘, 有人相见生厌,有人一见如故,况且一起捉过贼人、上过公堂,姑且也能称得上生死之交了。
晚上归家, 将各色物件摆出让苏乙来看过,玉坠拿在手,实让人不敢乱动,生怕磕了碰了。
“都说人养玉, 玉也养人, 咱们就依两位大哥说的,好生留着,以后给孩子戴, 这东西能戴一辈子,还能传家。”
水上人花个几两打个银物件,就觉得极奢侈了,金玉之物哪里见过,今日一瞧,果然温润生光,教人移不开眼。
这等值钱物件钟洺和苏乙是不舍得自己用的,还是留给孩子最好。
无论是葫芦还是如意,都自带好意头,生的是小子还是哥儿都合宜,可见常家兄弟是花了心思的。
“咱们若得两个孩子,正好一人一个,再多也不怕,当爹爹的到时给置办。”
“你想得倒远。”
苏乙笑看他一眼,将玉坠轻轻放回木盒。
“这两匹料子实在太好,莫说咱们是水上人,就是乡里普通人家,等闲也穿不得这等料子做的衣裳。”
绸缎金贵,不说麻布,一匹普通棉布的钱都买不到一尺绸子,之前黄府给的绸子布还只是素色绸,这回常家兄弟留下的却是有暗纹的提花绸,
缎子则比绸子更结实些,也更贵。
“我揣度他们也应当知晓这道,赠给咱们,估计是想着即使不穿,也能拿去换钱或是送人,总比直接给银子来得好。”
在常家兄弟眼中,钟洺和詹九与他们两个是过命交情,“平安”二字千金难换,既日后或许不会再来九越,那就一次把人情还尽,省的良心不安。
“那这两匹料子就不动了,我扯几尺细布裹了放好。”
绸缎细滑,手上有点茧子倒刺,一摸都能勾了丝,可不得好生存着。
“我回头也再去买些防虫蛀的药粉撒箱子里。”
钟洺看了看自家衣箱道:“我听人说用樟木做的衣箱最好,放多久都不怕虫蛀,等着咱家也再添一口,现在东西多了,原来的都不够用。”
最早他们家三口衣箱,一口是以前钟洺爹娘留下的,另一口是苏乙成亲嫁过来时新买的,都不算小。
他们本来衣裳不多,又因九越四季温暖,最厚的衣被也厚不到哪去,两口箱子绰绰有余。
现在家里却是存了好几匹料子,新裁了几套衣裳,摞在一起便显局促。
“我发现自从搬进水栏屋,家里的东西是越来越多了。”
两人合力把摊开的料子收回,苏乙道:“以前船上地方小,家家户户能用的东西就是那么些个,现在光多多的猫窝就有两个。”
多多入冬后新添了个添了干草的布窝,那阵子天冷它就换到布窝里睡,最近天渐渐暖起来,回来时钟洺看见它又转去贝壳窝里躺着了,和人一样,知冷知热。
贝壳窝里也铺了布垫,倒是不凉,它还知道把苏乙缝的小鱼玩具叼进去抱着,看着怪喜人的。
“那是从前没条件,但凡有了条件,谁不想过得更舒服。”
说到这里,钟洺想起二姑家来。
“二姑还说卖了干货,有了银钱就修水栏屋,最近也没问她还有没有这打算,要是有,得去虾蟆澳请一回人才是。”
他和林阿南熟悉,到时定是他去跑一趟。
“怎么不修,估计这个月里就要开始张罗。上回一起看摊子时还和我说起,你就没发现,二姑她还一直没给莺姐儿张罗相看的事?因莺姐儿也没有看上眼的汉子,这事还暂且搁着。”
钟洺恍然,“原是为此,二姑是想着家里有了水栏屋,能给阿莺说上更好的人家?”
“自然,不过阿莺眼光高呢。”
苏乙莞尔道:“她现在帮忙做酱,每日都有工钱拿,还没出嫁,赚的已不比那些个汉子差,跟我说看村里同龄的汉子,都像看石头似的,只觉全是些直头楞脑的傻小子。”
“眼光高是好事,总比嫁错了人好。”
说完又笑道:“她嫌石头是傻小子,实际自己也不比石头大两岁,但我也发现了,一般年纪的姐儿,总比年纪相当的哥儿和小子机灵懂事些,后面两个里,哥儿又比小子强。”
苏乙不由问他,“我却是给你生不出姐儿的,你喜欢哥儿还是小子?”
“自是都喜欢,这个我不挑,无论是小子还是哥儿,都给买船。”
钟洺不假思索地答道。
以后就算是搬到了陆上去,船也要买,水上人不能忘了根,他们的孩子也绝不能不会捕鱼赶海,泅水撑船。
——
春雷起,春分至。
一夜春雨过后天空彻底放晴,午间日光最盛时,钟洺撑船离岸。
海风中仍挟着凉意,不过晴天里船板没多久就被晒得微微发烫,他好渔网抛下,盘腿坐在船头打鱼枪和随身的网兜。
除了鱼枪,他过完年又在乡里铁匠铺做了一把短刀,昨日刚取到手,外面是鱼皮刀鞘,遇上大鱼时匕首太小,鱼枪的铁签太细,这种短刀用起来或许更趁森*晚*整*手。
不过现在还不知真正用起来如何,这类防身的武器,不如说更盼着一直用不上。
等了两刻钟,先收上一网鱼,倒在船板上翻看,丢出七八条不值钱的杂鱼,里面最好吃的当属两条青脊,掂量着都有三四斤沉。
他把这两条单丢到一个桶里,不打算卖,预备晚上回家清蒸了吃。
吃这种鱼也就是在刚开春的时候,肥美鲜嫩,再晚些它们就要离海入河,想捞也捞不到。
从网子上拆下一只被缠住腿的红蟹,刚丢进蓄了水的舱内,它就心很大的捉了条同网上来的倒霉虾子吃。
钟洺没打扰它吃饭,反正晚些时候都要一起进锅,脱掉外衣,趁着这会儿海上风平,他拿到几样工具,利落地一跃入海。
阔别海底两个月,钟洺甚至不急着下潜,而是先在水中自在地转了几圈。
比起腊月里捉海参时,海水确实温暖了不少,他在水底睁开眼打量周遭,抬头可见黑黢黢的深色船底,上面附了些海藻和藤壶。
长腿一摆,他朝深处游去,一只绿海龟慢腾腾地游过,路过他也只当他是条格外大的鱼,并不会。
仗着这种海龟脾气好,钟洺追上去摸了摸它的壳,滑溜溜凉飕飕的,还是熟悉的感觉。
海床上的沙子细而洁白,团簇的珊瑚礁如一片花丛,里面最小的鱼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它们结队来回周游,偶尔激起细小如粟米粒的气泡。
有日子没下海,钟洺也怕自己手生,没有离珊瑚丛太近,有些海蛇喜欢藏身其中,遇上有毒的,咬一口就能送人去见阎王。
用铁耙勾来三个相距不远的大海胆,钟洺选了个地方停下,敲开其中一个吸引海鱼过来。
海胆黄在水中散开,一片浑浊中大鱼小鱼闻到味道纷纷游近,当中最显眼的是一条狗牙鱼,鱼头尖,眼睛好像凸出来似的,看久了还有些吓人。
这种鱼吃肉,据说还能咬碎石头,嘴里两颗大牙堪比狗牙,惹了它就会追着你咬,上下牙齿一合,能给人手掌钉出一个洞。
钟洺看准了它,见它被海胆吸引,便在它快到眼前时将海胆一把丢出,狗牙鱼闻着味游远,被钟洺用鱼枪射了个正着。
这种好吃、价贵还凶得很的鱼,最适合用鱼枪,一打一个准,隔着半丈远,它想咬人都无从下嘴。
扯着鱼筋拽回猎物,钟洺将狗牙鱼丢进网兜,随即如法炮制,继续用剩下两只海胆诱鱼。
本想再捉一条狗牙鱼和网兜里的作伴,可惜不再有好运气,反倒是发现了沙鳗的踪迹,他学着先前那回,在沙地上一通拍打,把周围的海床搅和得乌烟瘴气,徒手捉了六条沙鳗,又翻开沙子底,拎走胆子最小被吓死的几条。
如此一折腾,这片区域不少鱼虾都被吓跑,估计藏在沙子里的八爪之类也早就逃之夭夭,再多停留也寻不到好东西。
于是钟洺决定,先把手里这一兜子鱼送上船,之后歇了一会儿才再次下海。
这次他目标明确,想要捉些红蟹上来,卖到食肆去。
开春第一鲜,一为青脊,二为红蟹。
红蟹壳薄肉多,适合拆开做炒蟹,海边人都知一年四季里春日里好吃的螃蟹最少,除了春末能寻到的奄仔蟹,初春最好吃的只有红蟹。
找螃蟹要先找石头缝,钟洺拿着铁夹在手,在看见螃蟹前先找到了一丛能吃的红海葵,各个和海棠果那么大,上面黑红两色,戳一下子中间的小洞还会随之开合。
海葵不会咬人,他直接上手掰掉,一丛五个全都进了网兜,接着又转几圈,逮了两只中等大小的龙虾。
红蟹颜色显眼,在海底该是很好找,他并不着急,耐着性子到处游,遇见石头就凑过去看看,太久没下水,他一下来只觉手脚都舒展开了,看什么都想拿走。
海葵、龙虾、鲍鱼、鱿鱼、海星……还用鱼枪顺路打了两条黑脚子,大的那条有六斤多,另还有一条小些的黑棘鱼,一条大眼鱼。
憋的气快到头,依旧是先出海换气,把鱼获送上船。
这次他下海前把船换了个地方停,等到了新的海域,他撒下一网,上来正好收起,随即第三次下海,终于没失望,没过多久,就让他赶上了一片礁石下的红蟹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