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到水栏屋下, 钟洺闻见了从一侧窗户飘出的草药味。
千防万防终究没防住,小弟钟涵还是在冬日里得了风寒,年年如此, 今年仍不例外,原因是某天夜里起海风, 窗户没关紧,被子也没好好盖, 就这么害了凉。
昨天带他去乡里看诊抓药, 为此苏乙接连两日没跟着钟洺出摊, 留在家里照顾小仔。
钟洺左手提几个油纸包,右手拎几条身形细长,头圆似蛇的海乌鱼, 来到家门口时发觉里面安安静静,只有多多从屋里窜出来, 围着他的裤腿蹭了几圈, 冲鱼尾巴喵喵叫。
“一日吃五顿都不够,再吃你就要胖成球了。”
钟洺看一眼胖滚滚的猫,和初见时的细长猫条相比,浑似被人掉了包, 他两手都占着,只得抬腿把它往旁边轻推。
“又蹭我一身毛。”
路过小弟房间时钟洺往里看一眼,发现床上被子隆起一块,该是还在睡, 遂往灶房去, 见苏乙手持一把蕉叶扇,守着陶灶煎药。
“我在豆腐摊上称了些油豆腐,又买了些麻糖果、一包枣豆糕。”
钟洺迎着夫郎的笑脸进门, 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油豆腐放得住,明日做了吃也来得及,还有这几条海乌是半路遇见了守财哥,他非塞给我的。”
苏乙接过鱼瞧了瞧,“守财哥现在当真是日日忙得很,白日里去乡里卖鱼获,午间回来,马不停蹄就撑船在近海下网。”
“眼看转过年,再过几月他就当爹了,可不得赶紧赚银钱。”
钟洺往外看眼天色,“你和小仔晚上可吃了?”
“午食吃得晚,我不甚饿,小仔又还睡着,便没叫他,想着等他醒了煮个粥配咸鸭蛋,炒个小青菜,吃些清淡的就够了。”
苏乙出去打水,拧了帕子递给钟洺,后者接过去擦擦脸和手。
“早知给你俩也买点现成的回来,省了再做。”
一早出门时他就说今天要和詹九见面,苏乙知他们两个汉子要在乡里食肆吃酒,因而也没提前准备钟洺那份饭。
“家里又不是没吃的,再者说你不是买了油豆腐,可以和菘菜烧。”
菘菜会在炒的过程中沁出水,而油豆腐是吸汤汁的,这两样放在一起做无论老少都爱吃。
钟洺想想道:“我和詹九今日在乡里吃锅子,当中有盘鱼丸,吃着味道好,正巧得了这几条海乌,不如打成鱼丸做个汤,你俩也吃上一顿。”
海乌肉嫩刺少,渔家常拿来打丸子,做成后滚一锅鲜汤,不用配别的,单吃一碗热腾腾的鱼丸也是一顿好饭。
说着说着,苏乙也有些馋了,他舔下嘴唇道:“那今晚就吃鱼丸汤,你晚上吃了多少酒,要不要也再吃一些?”
“只和詹九喝了一壶,不算多,你闻闻,我身上可有酒气?”
苏乙迟疑一瞬,凑上前在钟洺脖颈与肩头附近嗅了嗅,“好似确是没有。”
认识这么久,钟洺从未吃醉过,苏乙也不怕对方吃醉,只是常听人说酒喝多了伤身伤胃。
“今天要是你在就好了,那锅子味美,吃着身暖极了,你定会喜欢,改日我带你和小仔单独去吃。”
钟洺本已挽了袖子要自己上手打鱼丸,苏乙不肯,就差把他推出灶房。
“你在外累了一日,回来还要和我抢活干。”
小夫郎手脚麻利地杀鱼洗鱼,剔刺片肉,很快汤药煎好,他让钟洺去哄钟涵吃药,别在灶房打转。
“白日那碗就说了半天才肯喝,换了你去估计他能更听话些。”
钟涵知晓苏乙比钟洺好说话,大哥不在时他就耍赖不乐意喝药。
“我就知他要欺负你。”
钟洺解开油纸包拿出两根麻糖,未成亲前他就给苏乙买过黑芝麻糖,后来家中也常备着,不过这回买的是白芝麻糖,混着饴糖和糯米做成长条形状,嚼起来有几分粘牙。
他将其中一根分作两半,一半喂给苏乙,余下部分给自己,漫开满口浓浓的芝麻香。
另外一根拿在手里,好给喝完药的小弟甜嘴用。
这回钟涵生病没犯咳嗽,吃点甜的当是无妨。
端药进屋,见床上的被子动了动,却没人冒头。
钟洺哪里还猜不出小弟心里那点小九九,他故意把嘴里还没吃完的麻糖咬得“咔嚓”响,这回被窝一端探出个小脑袋,头发乱糟糟,两只眼睛圆溜溜。
“大哥,你买了麻糖!”
“先喝药,喝完药就给你吃糖。”
钟洺把药碗放在小弟床头,伸手拨弄了两下床帐上方垂下的两串贝壳海星。
抬眼看去,床榻上靠墙一侧有一个鱼形状的长条枕头,是苏乙用碎布拼成,又拆了旧被子里的芦花做的,好让钟涵晚上抱着睡觉。
另还做了个巴掌大的,里面填干草,是多多的玩具,这会儿正躺在几步开外的地上,小猫兴起时就会过来叼着玩一阵,又蹬又踢,他们便也不刻意收拾。
有麻糖的甜香味勾着,钟涵捏着鼻子灌药,咽下最后一点碗底子,一把将麻糖塞进嘴里,泄愤似的咬掉一大口。
钟洺摸了摸小弟额头,除了一把汗外没有发热的迹象,他放下心来。
“晚上吃鱼丸汤,还有油豆腐烧菘菜,怎么样,听着有没有胃口?”
从小到大,小弟不知病过多少次,一受凉染风寒就像打蔫的茄子,吃不好睡不香,病也就好得更慢。
钟涵嚼着麻糖,他鼻子不通气,嘴巴里也没什么味道,但听到这两道菜,依旧颇为心动。
“我有点想喝鱼丸汤。”
钟洺欣慰,有胃口就是好事,看起来这回的病症会比以前好得更快。
“好,那你晚上多喝些,加点胡椒进去,正好发发汗。”
做鱼丸是个费劲的事,先要把鱼肉刮下,用刀背慢慢剁成肉泥,之后放入大碗中搅拌上劲,中间还要加些葱姜水之类的调料。
做好后舀一勺鱼肉泥放在手中,自虎口处往外一挤,下到锅里就是圆滚滚的鱼丸。
一个步骤接一个步骤,很是考验灶头本事,搅打的时候力道不够,鱼肉就会松散,挤出的时候不懂得技巧,鱼丸就会不够圆润,大小不一,歪瓜裂枣。
所以赶上那等挑剔的人家,会用打鱼丸考验刚过门的新媳妇和新夫郎。
钟家没有这等规矩,但苏乙显然打得一手好鱼丸。
海乌不大,这几条的鱼肉也就能做一顿吃的鱼丸,苏乙按照钟洺所说,在做汤时多撒了些胡椒进去。
天色彻底黑透,鱼丸汤和油豆腐菘菜一起上了桌,还有煎成金黄色,用粝米混糯米做成的米饼当主食。
鱼丸汤一人一碗,汤色清亮,滋味鲜美,鱼丸弹牙而无腥气,因是海鱼所以自带淡淡的咸味,吃一口便浑身生出暖意。
胡椒的作用也很快显露,钟涵喝了半碗汤,已经偏头捂嘴打了好几个巨大的喷嚏,然后欣喜地发现自己又能用鼻子喘气了。
“鱼丸好吃,小仔明天还想吃。”
大概是重新找回了自己的鼻子,钟涵豪迈地喝了两碗汤,居然还意犹未尽,身后墙边的多多也吃完了属于的自己的几颗鱼丸,正在抬爪子洗脸。
“那明天大哥再去寻两条适合打鱼丸的鱼,让嫂嫂给你做。”
小孩子就是这样,遇上的好吃的东西恨不得连着吃几顿,吃腻了才罢休,不过仅限于饭菜,像是糖果子和点心,那是顿顿吃也吃不腻的。
虽说吃饭时看着精神许多,但钟涵毕竟还在生病,治风寒的草药里常有安神的成分,吃饱喝足后很快哈欠连天,被钟洺拉着漱口擦脸,扛去屋里睡觉。
再回东屋,苏乙已经倒好了洗脚水,两人并排坐在床边泡脚,水深没过脚踝,热浪阵阵,小哥儿也不由扯出一个呵欠,饶是困意满满,他也没忘记问钟洺今日从詹九那里得了什么消息。
待听完钟洺的转述,苏乙只觉瞌睡虫都跑了大半,前半截还在讲水匪和雪灾,后半截突然变成了要收干货做生意,他的脑子似乎有些转不动。
不过既然是钟洺想做的,那就一定没错。
“家里的存银还有不到二百两,一百两的银票,五十两的银锭子都一直没动过,只是散银不多,不算铜钱,估计只有二十几两的碎银子。”
最近两个月,他们挣得不少,花的更多,买铁锅加上修水栏、买家具,眨眼间上百两银子就没了,实则同样在等年底的这笔进账。
他拿不准这生意该投进多少本钱才是好,多少有些替钟洺忧心。
钟洺对家里存银几何心里有数,当下思索半晌,对苏乙道:“无论如何,一百两的银票不能动,那是咱家压箱底的积蓄,银锭子取出,散银我拿十两,如此就是六十两,再看看詹九能拿出多少,估计我们两人加在一起,一百两还是有的。”
他们无意一口吃成个胖子,不可能倾尽家财在这上面押宝,拿出一百两,到时挣个一二成利,能尝到甜头就算成功。
拿钟洺来说,若是冬日不下海,只靠卖酱和撒网打鱼,想赚个五两银子怎么也要苦哈哈忙上半个月,故而这桩生意上,他只求不赔本,不怕赚得少。
苏乙眉心微蹙,他不懂太多生意事,只知道按照钟洺的说法,投入的本钱越多,挣钱的机会就越大。
“我手里钱不多,不过加在一起也有五两左右。”
这五两里有过去在舅家辛苦攒下的一点碎银,以及钟洺当初给他的彩礼,和后来食肆给的虾酱钱。
“家里有钱花用,吃喝不愁,我这笔暂且用不上,到时你也拿去。”
钟洺望向夫郎,眉眼温柔带笑。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小银库给赔光了。”
苏乙摇头,“相公要做的事,自是有把握的。”
他信钟洺有分寸,不会一时冲动拿着好不容易攒下的几十两银子打水漂,更信钟洺有赚钱的本事和眼光,有法子让钱生钱。
“别的我不懂,只知做生意本钱越多越有底气,况且这五两银子里,非要说的话,只一点散碎零头是我带来的,其余都是因你才得的。”
苏乙话说得坚定,看那架势恨不得现在就去把银子送到钟洺面前,搞得钟洺心软又无奈。
“我尚且给家里留了散银花用,又哪里舍得动你的钱袋。”
六十两听起来是少了些,所以刚刚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可以多凑一笔本钱。
只需寻个天晴的好日子,再下一次海。
第82章 海参丰收
正午时分, 一艘渔船静静停泊于空旷的海面,船上无人,只有时不时落下的海鸟在船篷停驻, 抖抖羽毛,眺望远处, 再在某个时刻突然振翅起飞,掠过海面捉走一条倒霉的小鱼, 直接生吞入腹。
船下数丈, 钟洺正手足并用地在海床上转挪, 认真寻找海参的踪迹。
若说想要下海捕捞赚笔快钱,捉什么既安稳又卖得上价格,绝对是海参无疑。
除了受黄府雇佣, 出海寻梅花参那次,平日里钟洺没怎么专门捕过海参去卖, 是因海参对水深要求高些, 三四丈深的海森*晚*整*下几乎遍寻不着,非要潜到五六丈才能见到。
而他经常在潜到这个深度之前,就已凑齐了足够赚一笔的海货,犯不着继续深潜冒险。
不过这次是个例外, 钟洺之前虽决定冬日里不再轻易下海,省得冻坏筋骨,但挣钱的机会摆在眼前,果然还是难以拒绝。
这趟出来他甚至没敢告诉苏乙, 打算来个先斩后奏。
海参喜群聚, 只要能寻到一只,周围必定有更多,而白水澳这片海域之中, 海参足有好几种。
最常见的是花刺参,颜色黄中带灰,细看还有些褐绿色的斑纹,最大的堪比手掌,偶尔也会随着潮水上涨被冲到海滩上,赶海时运气好也能捡到活的。
比花刺参更值钱的是红海参和石海参,前者体型小巧,褐中泛红,做菜煲汤口感更佳,后者颜色和形状和花刺参差不多,但身上会的斑纹多是灰白色。
石海参值钱在肚子里的参花,海边有一道菜叫做参花汤,当中最好的食材便是石参参花,据说配上一盅炖石参下肚,壮阳之效远胜寻常海参。
单这两个字足够好些人掏几两银子去吃,所以石参的卖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海底光线不足,鱼群路过或是海风转向,还会激得视野浑浊,钟洺捉海参时不会太过在意它们的品种,反正只要能带上岸,通通可以卖钱,只要瞧见个头差不多的,全部一概丢进网兜。
海参握在手里滑溜溜的,按一下还会弹回去,如果想长期保存可以晒干,晒干后的海参会小上好几圈,坚硬如石头,吃前泡发,看起来与新鲜海参无异,送去远离海滨的内陆之中,可不就成了人人趋之若鹜的海珍。
其实在水上人眼里,这东西长得丑,入口没滋没味,要不是有滋补的作用在,简直想不通为何有人乐意吃。
网兜渐沉,因为海参要卖贵价钱,他没有捉别的东西一通放进去,以免损了品相,哪怕看见了不少肥蟹和龙虾,都尽数放过,这种东西若想吃浅海也有许多。
虽说赶着正午下海,为的就是这时候天暖水暖,钟洺依旧不敢太过冒险,他拎着网兜爬上船,把兜里的海参倒进水桶中拨弄两下,随后趴在船板上晒后背,等到晒得四肢回温,才又第二次下海。
未时过半,风和水随之转凉,钟洺第五次从海里冒出头。
这片海下的海参估计被他捉得差不多了,第五兜只有前四兜一半的量,而他也已经冷得有些受不了。
他用发软的手攀上船舷,奋力一跃把自己甩上船板,像条离了水的鱼,躺下半天不愿动。
湿漉漉的头发散落在身下,海水流入眼睛里,蜇得他眼眶火辣辣地疼。
他搓两把脸,弯腰进了船舱,拿大块的布巾擦干净头脸,给冷了的陶灶添把火,待上面的姜汤咕咕冒泡,他倒出一大碗,慢慢喝完。
缓过来后,他打起精神去清点今天的收获。
花刺参最多,大概有个十五斤,各个肥硕如小号的茄子,红海参个头小,凑不上斤两,不过价钱是花刺身的一倍,估量着有三斤左右。
另外尚有五斤石海参,还有一种通体纯黑的黑海参,别名黑狗参,钟洺遇见几条,一并捉走。
这种海参体型细长,最长的可达一尺七八,最小的也有七八寸,趴在泥沙中时,要不是摸到了外皮凸起的肉刺,钟洺都没认出是海参。
大个头的东西向来值钱,这几条黑狗参算是额外的收获。
最便宜的花刺参,一斤也能卖到八钱银子,红参甚至能叫价二两,这些海参如果能换得不少于四十两的银钱,他就没白忙活,加上手里能动用的六十两,凑个一百两本钱,接下来收购干货时不会束手束脚。
钟洺晌午前托辞要下海撬鲍鱼送去食肆,留了苏乙在乡里看摊,钟涵的风寒已好了大半,今天一早又精神抖擞地去沙滩上挖蛤蜊捉沙蟹了。
事实上他带到乡里的东西里没有半只鲍鱼,几样海参分在不同的网兜中放进水桶,钟洺特意绕路而行,避开自家摊子所在的南街一角,穿过小巷来到怡香楼后门。
海参这等卖得贵,还能和壮阳二字挂上钩的吃食,要问乡中何处日日供不应求,那地方绝不是食肆,而是花楼。
以前钟洺常在乡里胡混时也来过此处,那时就嫌小曲咿咿呀呀无甚意思,来往之人传出的阵阵香风更是闻着就腻,不过多亏了过去长过见识,他因此知晓此处恩客最喜点的饭食,乃是各种做法的海参与参花汤。
愣头青一样的直接上门肯定没人会,所以来之前钟洺已经托詹九出面,帮自己和花楼中过去相熟的人打了个招呼,说是有一批鲜活海参可售。
赶着约好的时辰到地方,自报家门后果然很快有人自门后现身。
来人姓裘,不知有没有正经的名字,识得他的都直接叫他裘大头,也有喊他“花和尚”的。
因他年纪轻轻就头顶稀疏,后来索性用刮胡子的小刀全部剃了,成了个与庙里和尚有一拼的秃瓢,偏偏又在花楼做事,可不就是“花和尚”。
花楼之中素来只有两种男人,一种是来寻欢的,一种是龟公,有些负责端茶送菜,有些负责充当打手,解决闹事的恩客,或是教训不服管教的楼内姐儿或哥儿。
过去钟洺和裘大头有过几面之缘,坐在一张桌上喝过酒,这回有詹九这个两边都认识的在当中居间,再见面时裘大头对钟洺也算客气,没看不起这个底下村澳来的水上人。
而钟洺这回要托人办事,便客客气气喊一句“裘老大”,给裘大头喊得满面春风。
“昨日听詹九说你要送海参来,今日就得了,过去都说你水性奇佳,看来是不假。”
需知下海捕捞都是讲究天时地利的,又不是地里收菜,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有。
裘大头示意钟洺跟自己进门,见他步下犹疑,裘大头笑一声道:“听詹九说你成亲了,莫非是家有悍妻?你又不是没来花楼吃过花酒,怎如今还连个后厨院子都不敢进。”
不少汉子都以能出入花楼为荣,借此标榜自己有钱有闲,钟洺过去就不屑于此,遑论现在。
只是当着裘大头的面,有些事不好说得太直白。
见钟洺不接茬,裘大头也赶时间,没多在这上面计较,复道:“这里平日里也多有送菜送肉的来往,还有楼里雇来的各种杂使婆子在,即便有人瞧见你在此出入,料也误会不得。”
说到这份上,钟洺也就没什么顾虑,他挑着扁担侧身入内,跟着裘大头到灶房外一处树下略等片刻。
裘大头打发一个小子去里面喊人,趁人没来,他低声同钟洺道:“你带来多少海参,都是什么品相,预备叫价多少,你同我交个底,我定不会叫你吃亏。”
既托了裘大头的人情,少不得要给他点好处,钟洺知晓花楼这地方每日入内的金银如流水,最是不差钱的,索性全数按照偏高的市价报。
“十五斤花刺参,五斤石参,三斤红参,花刺参九钱银子一斤,石参一两八钱一斤,红参二两一斤。”
裘大头掰指头算算,心里有数。
“你既信得过我,又是咱们兄弟合伙发财,我自会帮你,一会儿我让你开口时你再搭腔。”
怡香楼是裘大头地盘,听他意思,钟洺知道对方是想向上抬价,价抬越高,他能得的好处也就越多。
钟洺表示自己听他安排,随即又提起一只压在底下的网兜,招手示意裘大头来看,后者在花楼做事,也是见过世面的,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这是黑狗参?你小子厉害,从哪里捞到这东西!”
不知最早是谁管黑海参叫黑狗参,总之这名字起得好。
公狗腰,黑狗参,这两个词摆在一起,便会让人觉得黑狗参吃了能让人雄风勃发,金枪不倒。
而且有道是以形补形,这黑狗参素来是越大的越金贵,卖多少钱都有人抢着要。
钟洺对黑狗参的功效半信半疑,却不妨碍他要凭此狠赚一笔。
“也是运气好,第一回见到,裘老大你看,这东西能卖什么价?”
裘大头原地转了三圈,让钟洺在原地稍候,之后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小桶,从大桶里倒了点海水进去,把黑狗参小心翼翼放入其中。
这哪里是海参,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别的不说,这个咱们先别声张,我有法子帮你另寻主顾出手,卖给后厨那就亏大了。”
两人藏好黑狗参,继续在树下说闲话等待,随后先出来的是怡香楼后厨灶头。
此人生得膀大腰圆,脖子上挂一汗巾,看着已有些泛黄,不甚干净。
听说是海参送来了,他直接蹲下拎出网兜查看品相,这里面只有花刺参、红参和石参。
按照商定好的,钟洺任由裘大头往上喊价,自己则负责适时开口帮腔,佐证这批海参的新鲜程度与来之不易。
中间裘大头又和这灶头走到一边,不知暗中说好了什么,最后灶头给出的价钱比钟洺的要价高出不少。
花刺参给到一两三钱一斤,石参二两五钱,红参直接按照三两算,这就是整整四十一两。
银子到手后,裘大头拿走十两,留给钟洺三十一两,已经比他预料的要多一两。
钟洺掂量着银子,心下满意的同时不忘问裘大头,打算将那几只黑狗参卖予谁。
裘大头只说现在天还太早,“花楼都是做晚上生意,真正的大主顾入夜才来,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把这事交给我,明日白天再来,只等分账。”
他借袖子遮挡,给钟洺比划了一个数。
“我按这个数卖,只会多不会少,你下水一趟不容易,我不多要,到时你七我三,不仅如此,以后你但凡得了海参,尽管往楼里送,无论多少,我都能给你高价出手。”
第83章 【加更】
钟洺捉到了五只黑狗参, 按他原本的想法,能卖个十几两就不错,这东西单是长得大了点, 实际没什么特别的。
要他说,之前黄府中人想找的梅花参, 估计也就是在海底长了几十年的特大号海参而已,八成没什么包治百病的功效。
怎料裘大头比出的数却是五十两, 怪不得那么多人会在花楼一掷千金, 人一旦进到这里, 就被脂粉红颜迷了眼,钱都不是钱了。
而且他心知肚明,这只是裘大头给自己报的价, 对方说不准能卖得更高,最后分出来多少全凭良心。
花楼水深, 自己插不上手, 也不想插手,能有五十两的七成保底已是不错。
将到手的三十五两加上已到手的三十一两,总共六十六两,钟洺忖度半晌, 应下裘大头的话。
不管日后如何,暂且把这个来钱路子留住总没坏处。
“只是捕参需深潜,冬日天寒,若非急着用钱, 今日我也不会来这一遭, 下回再有,估计要是年后开春,天暖些的时候了。”
裘大头闻言有点遗憾, 不过这一回他也没少赚,再者算一算日子,离开春也没多久,今日所得足够两月花用,还能小存一笔老婆本,哪有什么不能等的。
只需笼络住钟洺,以后不愁进账,他这般想着,对钟洺越发热情,一路把他送出门。
“下回喊上詹九,咱们哥仨一起吃酒。”
钟洺朝他拱拱手,揣着银子,挑着轻飘飘的扁担离开小巷。
回到摊子前时,远远瞧着苏乙正忙得团团转,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放下东西,接过打酱的竹勺。
“阿乙你收钱,这边的三罐子酱我来装。”
腊月里来摊子上买酱的人比之前更多,算做了备年货的一环,除却自家吃的,还会多买一些,好正月里提着走亲戚送礼用。
他们家的酱花样多,鱼酱和贝柱酱更是清浦乡独一份,最早还有人嫌贵,现在这么说的人几乎见不到了。
一分钱一分货的道总是有人懂的。
有了钟洺帮忙,苏乙得以低头数清楚刚收的铜板,确定无误后放进腰间的钱袋中。
摆摊做生意就是这样,有时候守半个时辰连个人影都无,有时一刻钟里恨不得十个人挤在一处,忙乱一阵,卖得一大把铜板和一小块碎银,数一数有七钱多。
“卖了两罐贝柱酱,三罐鱼酱,这就是将近五钱了。”
年根底下,舍得花钱打牙祭的人也跟着多起来,勒紧裤腰带过了整年,赶上年节咬牙松一松。
算算存货,怕是又该架锅炒酱。
苏乙把钱袋重新系好,这里面装再多铜板他也不嫌沉。
“现在看,多亏相公当初想出鱼酱和贝柱酱的方子。”
不然只靠卖虾酱,三文一勺五文两勺的,猴年马月才能卖到这么多。
“也是因为你最早做出虾酱来,咱家才会做酱摊子生意,你想,在这之前我虽是会炒菜,也从没想过炒酱去卖。”
很多事都是如此,一环扣一环,哪一环都缺不得。
“所以二姑他们都说多亏我娶了你。”
钟洺趁机笑道。
白日里大街上,他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搞得苏乙左看右看,他脸皮薄,生怕被人听见。
“你惯会哄我。”
小哥儿小声嘀咕一句,实际心里和涂了蜜似的,唇角上扬。
凑到钟洺跟前踮起脚,想要帮钟洺把褡裢取下,里面看着鼓鼓囊囊,该是放了东西,一直挂着也怪沉的,时间久了肩膀要痛。
钟洺见他动作,故意不说里面有银子,只等人上前一扯,手中沉得下坠。
苏乙朝内摸了摸,又惊又喜。
“怎有这么多银子?”
单靠卖鲍鱼,怕不是要上百斤。
“我在海底得了别的值钱货。”
钟洺没直说自己出海捕海参,反正他总会遇上运气好的时候。
“这里面有三十多两,明天还有一笔,我打算凑出一百两作本钱去进货,余下的还是放在家里不动用。”
这样不仅自己有钱周转生意,家里的存银也能再添一笔,两不耽误,心里更踏实。
苏乙想不到卖什么能赚这么多,他心底生疑,反过来在钟洺的手上摸几下,揉半天不见热乎气。
“这时节浅海能有什么值钱货,你是不是撑船出去下海了?”
他语气有些急,“你不是上回说,冬日里再不下深海了,不然长久下来身子骨肯定受不住,哪天犯腿疼,有你后悔的时候。”
小哥儿面对钟洺难得说一次重话,胸口起伏不定,眉间沟壑深深。
“你同我说去撬鲍鱼,现在想来本就不是实话,你是怕同我说了,我不让你去是不是?”
他很快想通当中关窍,看向钟洺,求个答案。
钟洺:……
他是想好了要先斩后奏,却没想到怎么应对坦白之后的境况,本想说如果苏乙不细究,这件事就此糊弄过去就罢,可惜他夫郎小脑瓜也灵光,不是那么好骗的。
“我不是故意骗你,确是怕你担心。”
他摸摸鼻子实话实说,“我下海捞了些海参去卖,你也知道,冬日里海参值钱。”
苏乙把自己的手从钟洺的掌心里抽出来,钟洺去抓,他又躲,直到第三次才终于被钟洺抓了个正着。
面对钟洺,他又有哪一次是真的有脾气,对方再辛苦,也是为了给这个家赚银钱,让他如何能真的生恼,如若那样,岂不是寒了人心。
前有桌子遮挡,两人的十指交缠。
苏乙沉默几息后道:“我虽知自己管不得你,但还是要劝你,你也知冷天里泡冷水不是好事,今日就罢,天暖前万万别再下去了。”
“你是我夫郎,怎么管不得,当然管得。”
钟洺表态,一口答应,苏乙看他一眼,像是不知该不该相信。
在他想来,若是不添新船,家里存银已是三五年都花不完,在这个基础上慢慢积攒,总有一日既买得起新船,也养得起孩子,还能给小仔出一笔丰厚嫁妆。
然而钟洺明显没有因此停步,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赚钱的机遇,哪怕已经离开窄小的木船,登上了宽敞的水栏屋,这样的日子似也不是眼前人所求的终点。
自己只是一个生在海边村澳里,没长过多少见识的哥儿,在志向一事上比不得钟洺,能做的仅有担好夫郎之责,让对方没有后顾之忧。
苏乙终究没有细问,得知身边人乖乖在船上喝了姜汤,眉宇间的神色明显放松了不少。
“今晚回去烫脚时加些姜片进去,好驱寒的,对了,等收摊以后路过肉铺,咱们去问问有没有猪肚,要是有,煲个墨鱼猪肚汤吃,暖暖胃肠。”
晚上一煲墨鱼猪肚加胡椒,果真是吃的人头顶和脚心一齐冒汗,驱寒又祛湿。
墨鱼切手指粗的厚条,下锅炒到微微打卷,猪肚反复洗干净后切丝,略浇一勺黄酒,倒入水后小火慢熬,汤色奶白,味道却浓。
墨鱼和猪肚口感相近,只要把握好火候,都是爽滑筋道的,吃起来很有嚼头,自家煲汤舍得放料,一个大猪肚加一只大墨鱼,盛到碗里都冒尖,不用吃别的,光吃这个下肚就能混个五分饱。
这之外还用蛎黄和鸡蛋混在一起,煎了八张蛎黄蛋饼,高高摞起,吃起来既有蛎黄的鲜又有鸡蛋的香,钟洺一个人就吃了四张,苏乙和钟涵各分了两张,已是撑到快要打嗝。
煎饼时锅底抹了不少油,为了不浪费,收尾时苏乙洗了把蕹菜,切了几瓣蒜丢进去炒,直把锅底的油全都吸进菜叶子里,事后往小铁锅里倒一瓢水就能刷干净。
人一吃饱,就有闲心想别的。
晚上熄了灯,苏乙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却察觉到一双手熟门熟路地探进自己贴身的衣裳。
汉子的掌心并不光滑,而是生着薄茧的粗粝,苏乙的呼吸很快被打乱,继而眼前一暗,覆上来的身躯遮住了窗外泄进的月光。
亲吻深而重,苏乙有些笨拙地回应,抬手拥住对方的臂膀,感受着绷紧的肌肉下暗蕴的力量,他轻轻发抖,却并非因为抗拒和害怕。
夜色灼烫,垂落的床帐遮住了榻上的景致,即使留心去看,也只能看见其下微微摇晃的床角。
……
钟洺昨晚身体力行,证明了自己远没有到需要特意吃海参的年纪。
白日里陪夫郎出了半天摊子,买了两碗馄饨配油饼打发了午食,他说一句“有事要办”,离了南街来到怡香楼。
裘大头看起来刚睡醒不久,外衣披在肩头,一只鞋还没套上后跟,两眼惺忪,脸上水肿,一看就知昨晚没少吃酒。
因这回的分账和昨日不同,昨天是走的楼里公账,今天却是他俩私底下的小生意,合该避着点人。
于是裘大头喊上钟洺,要他跟自己进后院,随即七拐八拐,把钟洺带到了自己住的小屋中。
这里一排灰瓦平房,供花楼中的各类杂使仆役们住,大的其中是通铺,挤一挤能睡七八个人,像裘大头这等资历长的,大小算个领头的,早就搬进了两人间,相对清净许多。
清净归清净,这等夜里不睡白日不起的汉子,他们住的地方注定齐整不了。
钟洺甫一进门,就闻到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活像有两条发霉的臭咸鱼被人塞在了被窝里,又闷了四五日,掀开后怼到他眼前,差点把他给熏个倒仰。
看在银子的面子上,他强装镇定地忍着。
“和我同屋的人现在估计还在楼里相好的床上,一时半会来不了,咱们不用管他。”
裘大头浑然不觉,他交代一句,反手关了门,屋里味道更浓,钟洺庆幸自己有憋气的本事,索性暂时不喘气了,这决定令他看起来很是气定神闲。
裘大头背对着钟洺,很快翻出一包银子倒在桌上。
“咱们是要做长久生意的,我不诓你,昨天那五只黑狗参我卖了七十两。拿出十两给了帮着说话的楼内哥儿,没有他,那富老爷不会如此痛快掏钱,更抬不到七十两的价。”
钟洺点头,对此没什么异议。
这么一来剩下的就是六十两,按照七三分账,钟洺得四十二两,裘大头得剩下的十八两。
银子推到钟洺面前,他没有犹豫太多,分出二两还给裘大头。
“这两桩生意能这般顺利,全靠老大你帮衬,这二两给你凑个整,虽是不多,也够打斤酒吃。”
裘大头没说自己和那哥儿其实都多拿了,那小哥儿不愧是怡香楼最近的红人,着实生了张甜嘴,把那老爷哄得是五迷三道,当场拍出一张百两银票,买下五只黑狗参,说是每次来时都要吃一只。
能在花楼里出头的哥儿哪个是省油的灯?他也坚持要和裘大头三七分,直接留下三十两揣进袖,裘大头有样学样,额外截下十两,面对钟洺时只拿出六十两。
现今钟洺多分出二两,倒让他有些惭愧,细想来他压根没干什么,两天之内就净赚几十两银,不能再不知足。
“我光棍一条不怕什么,你还要养家糊口,别跟我客气。”
钟洺听他这般说,知晓裘大头定是没吃亏的,遂顺坡下驴,拿出一块布把银子裹好,塞进怀里。
临要把钟洺送走时,裘大头又神神秘秘地给他塞了个红布包的小盒子,套近乎道:“你先前成亲,我也没来得及送份礼,这可是别处寻不到的好东西,用的都是上乘药材与香料,助兴不伤身。”
身在花楼后院,都是经过人事的汉子,钟洺哪还有不懂的,他想说不要,裘大头却一把塞他怀里,挑眉道:“这东西寻常人家也有不少用的,药铺、香铺里,你跟伙计打个招呼都买得到,别因是从花楼出去的就觉不正经,若是回头觉得好,再来找我,我这还有,给你个实在价。”
钟洺算是看明白了,这类似香膏的玩意估计也是裘大头的一桩私人生意,赠给自己,也是盼着自己改日能成回头客。
且裘大头说得也没错,正经两口子不也有凑一起翻秘戏图之流看的,偶尔用一次,应当也不算出格?
他心思微动,最终仍是收了下来。
第84章 两种香膏(小修)
这厢钟洺自怡香楼后院出来, 先行去了家沿路开的药铺,进去后见一伙计趴在柜台后打瞌睡,他屈指敲了两下, 把人叫醒后道:“你们这里可卖搽手的油膏?”
先前出海捕带鱼时就想着给苏乙买,后来忙乱之中总是忘, 今天裘大头给他的香膏却成了个提醒,趁还记得赶紧买下, 不然冬天都要过完了。
油膏多用草药做, 胭脂铺或是药铺都会卖, 论好用与否,钟洺更信药铺里所做。
“有的有的,客官您稍候, 小的这就取来。”
伙计打起精神做生意,很快拿出两样瓷瓶, 打开盖子给钟洺看。
钟洺问区别, 伙计道:“这两样的底子都是猪油膏,左边的二钱银子一罐,加了白芷、黄芪,抹手抹脸, 一年四季都嫩滑不皲裂,这贵些的是五钱银子一罐,里面加了磨碎的贝珠粉和几味香料,味道更好闻, 还有养容驻颜之效。”
一长串词听得钟洺犯晕, 拿起来闻了闻,果然前一种只有淡淡药香,后者还多了一层馥郁花香, 他下决定道:“要两罐五钱银的,你给算便宜些。”
他出手大方归大方,讲价还是不能省的,伙计照例搬出以“小本生意”为开头的套话说辞,可钟洺自己就是做生意的,哪里会入了他的道。
伙计后来见自己不松口,钟洺也不掏钱,只好摆出一副为难模样道:“给您便宜一钱银,算九钱就够,再少了小的可没法跟掌柜的交差。”
钟洺嫌九钱也太贵,只愿给八钱,耽误半晌,选择各让一步,按八钱半给。
他身上没铜钱,拿出刚刚裘大头给的二两碎银零头,伙计收走去寻戥子称重,多了的绞掉还回。
等待的工夫里,钟洺在不大的药铺转了转,忽然想到裘大头还曾说,那等夜里行事用的香膏,药铺也能买到。
既都来了,自己不妨问个价,心里也好有数,裘大头虽从自己这里赚了居中的好处,但赠的东西却是额外给的,一码归一码,他得知道这人情值几文几两。
钟洺斟酌着开口,用词委婉,称银子的伙计立时明了,眨眨眼道:“您若要那物,咱们铺子里也有,皆是上好的,价钱公道,八钱一罐。”
“一罐有多少?”他厚着脸皮问。
伙计常做买卖,面不改色,指了指装油膏的罐子道:“和这个差不多一般大,只是更精致漂亮些,上面还有画呢。”
钟洺没问具体是什么画,总归不会是花鸟鱼虫,他以前见过一相识的汉子,随身带着相好姐儿给的香囊,里面装的香药就是助兴玩意。
香囊上画的小图,饶是他看一眼就觉得耳热。
钟洺问出价钱,点点头,没说要,伙计也习以为常。
香膏价不便宜,要是赶上精力足的汉子,用不了半月就要添新的,何等人家经得起这么耗?
多有人好奇来问,问后却不买。
“收您八钱半银,余下的您收好。”
伙计拈着一小块碎银予了钟洺,又将两罐油膏递上,钟洺分别检查了一番,见无误后当场往怀里一揣,抬步离开。
两罐油膏,他打算给二姑家送一罐,不止二姑,莺姐儿和雀哥儿也用得上,另一罐给苏乙,也能分点给小仔用。
凡是姐儿哥儿,肯定都喜欢香喷喷的东西,那便宜的油膏一股子药味,家里大小哥儿本就烦了喝药汤子,想来不会喜,索性便不买。
钟洺自药铺的方向转回南街口,却不知自己从怡香楼后巷出来的身影,入了旁人的眼,这会儿正在自家摊子前说给苏乙听。
“别信汉子在床头说的话,那会儿他们为哄你快活,什么鬼话说不出口?”
金阿婆是钟家酱摊的熟客,每隔一日雷打不动地来打二两虾酱,逢人就说苏乙的虾酱做得好,给他们揽了不少客。
是以每回他们见了金阿婆都觉得亲切,偶尔钟春霞和苏乙还会搬了杌子,和她坐着聊聊家常。
此时她正张着缺了两颗牙的嘴,扯着苏乙的手,一脸语重心长。
“你嫁的汉子不错,模样好,也能赚银钱,越是如此越要提防着!阿婆告诉你,这汉子但凡兜里有了钱,高兴了再灌二两黄汤,便没几个能管得住挡下那块肉的!”
苏乙还是第一次听长辈当着自己面,说出如此直白生猛的话,他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实在是不清楚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应对。
尤其是片刻前金阿婆还告诉他,说自己瞅见钟洺从乡里花楼那条街出来。
“我看得真真的,错不了,就是你家汉子。”
苏乙听后自是心下震动,不过他不信钟洺会去那等地方,再者说,谁会赶着晌午去花楼?
他是没见识,可也知道花楼做的都是晚间生意,天一黑就亮灯唱曲,彻夜不休。
钟洺就算是真的去了,肯定也有缘由。
他思及卖了大价钱的海参,略有一番猜测。
“有劳阿婆提醒,等我家相公回来,我定与他问个分明。”
苏乙道声谢,几句话后起身送走这位热心肠的阿婆,才刚准备坐下,就见钟洺回来了。
有金阿婆说的话在前,他再看钟洺,神色难免没那么自然。
钟洺察觉到这一点,心里也犯嘀咕,要不是确信自己只在怡香楼后院停了停,而裘大头的住处内只有死了八十天的咸鱼味,他都要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沾了胭脂香粉,让小哥儿闻见了。
“事情办完了?”
听得苏乙这么问,钟洺摘下自己的褡裢拍了拍,“办完了,银子也取回来了,依着昨晚跟你说的,额外的五只黑狗参,我托的那熟人趁昨夜卖了出去,我俩分了账。”
他比划一个数字给苏乙看,难掩喜色,小哥儿很是惊讶。
“这么多?”
钟洺笑道:“我也没想到,那熟人尝了甜头,还要和我长线生意,我说冬日天寒水冷,只下水这一趟,再不会多了,下回且等开春。”
苏乙拿布巾一下下擦着跟前的酱坛子,他当下已觉得,这么大手笔的主顾八成就是来自花楼里,过去钟洺常在乡里走动,有熟人在花楼里做事,似也不是很稀奇。
就是不知汉子只是识得对方,还是也进过花楼。
按说都是过去的事,他不该计较,但一想到或许曾有别人和钟洺有过肌肤之亲,心里不免有些不森*晚*整*好受。
钟洺眼见苏乙快把酱坛子擦出火星子,再迟钝也该看出不对劲,何况他在这等事上素来不算多迟钝。
会是因为什么?
他脑筋飞转,想到自家现在南街摆摊,来往识得他这张脸的怕是不少,自怡香楼的巷子出来就是熙攘南街,难不成有人瞧见了?
遂干脆乱猜一记道:“方才是不是有人过来,同你说了什么?”
苏乙手上动作一顿,布巾啪地一下落到桌面上,被他慌张抓起。
钟洺了然。
“看来是被我说准了。”
苏乙转身去洗布巾,留了个背影给钟洺,低头道:“你既猜得到这个,可猜得到人家来同我说的究竟是什么?”
他要看看钟洺会不会同自己坦白,若是会,那花楼之行多半真没猫腻,单是为了生意。
至于为何能想到去花楼……
他不愿细想,不给自己寻不痛快。
钟洺凑过去帮夫郎干活,在水里抢走布巾,涮了两下。
“我猜猜,左不过是说,我瞧见钟洺去了花楼……”
他声音没有刻意压低,苏乙差点用擦桌的布巾堵他嘴,去花楼是什么光彩事不成!
“你小点声。”
钟洺挑眉,“看来我猜对了,那你怎不问我是不是真的去了,就这么放心?”
苏乙甩了甩手上的水,垂眸敛眉道:“我知你无论去哪里,都是为着谈生意的就够,一家人过日子,不该胡乱猜疑。”
小哥儿话音落下,起身欲走,后面的钟洺两下拧干布巾追上来,自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瓷罐。
“刚刚手沾了凉水,你擦干了试试这个。”
苏乙茫然接过,打开后登时鼻间幽香萦绕。
其中的油膏雪白细腻,依着钟洺所说,他用小指挑出一点涂在手背上,用搓热的掌心捂化,抹匀后一双手都是香香软软的。
“这东西定然便宜不了。”
一听五钱银子,他咋舌道:“我猜二三钱,没想到还要贵。”
这么巴掌大的一丁点,都能买四罐子贝柱酱了!
苏乙活了十几年,从没用过这么金贵的东西,他握着瓷罐,“怎么突然想起买这个?”
“早就想买了,只是总忘。”
钟洺道:“日日用得上的东西,贵就贵些,总归是划算的,这一罐就是和小仔一起用,也能用上一个多月。”
苏乙面上含笑,口中却道:“这么算也没多划算,一天也要十几文。”
“你相公买得起。”
钟洺执起夫郎的手握了握,“总之你别不舍得用,用完了咱们再买。”
金阿婆来递的话成了夫夫这一日里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苏乙没有过多纠结钟洺与花楼的渊源,他信钟洺不会辜负自己。
钟洺若是喜容貌佳、腰肢软的,那么当初何必娶自己过门。
以他的各色条件,哪怕成亲那会儿家中暂买不起新船,也能寻到更好的。
苏乙给自己喂了颗定心丸,傍晚收摊回家,再到吃完晚食,几个时辰过去心绪早已平静。
到睡前洗漱时,苏乙想到新买回的油膏,他进屋去寻,好拿来给小仔抹一抹。
钟洺在门口处坐着扎虾网,家中做虾酱时用到的小虾,要用竹竿扎的虾网来捕,这样的虾网有好几只,里面最旧的一个是苏乙当初从舅家带来的,今天不小心挂在礁石上扯了个大洞,念及竹竿也老旧了,有修补的时间,还不如重新做一个。
白日里忙,想做点什么只能趁晚上在家时,扎虾网不难,吃完晚食钟洺就出去砍了竹子回来,巧手之下,这会儿新虾网已初见雏形。
苏乙没打扰他,直接进屋取油膏,他先翻找褡裢,见里面没有,随即想到可能在妆台的抽屉里,过去一看,果然见到了熟悉的小罐。
拿出来时,他却注意到小罐旁边还有另一只罐子,外面白瓷如玉,剔透生光,竟比卖五钱银子的油膏还精致。
钟洺半句没提,单是悄悄放在了这里。
苏乙心跳快几拍,疑心是自家相公准备的另一重惊喜。
他没动那瓷罐,默不作声地合上抽屉离开卧房,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到入夜熄灯。
大被一掀,他借着月光,还真见到钟洺手里多了那只白色瓷罐。
只是什么东西,要在这种时候拿出来?
没等苏乙想明白,瓷罐已经被钟洺单手打开,当中的香气与搽手的油膏截然不同,同样是花香,却更浓烈,更甜腻,在合拢的床帐中兜头罩下,令人无处躲藏。
接下来他眼睁睁见钟洺将罐中的膏脂挑在指间,借着被子的遮掩,送去了意想不到地方。
小哥儿浑身一抖,扯起被子盖住自己,连双眼睛都不露。
怎会如此,他早该知道钟洺不正经!
不仅晓得各种奇怪的花样,把他颠来倒去地摆弄,现下还拿出这等玩意……
说不准过去不止去过花楼,还是那处常客!
小哥儿羞恼之际,开始不讲道的胡思乱想,偏又抵不过香膏的效用,在浓到几乎醉人的香气中,他一次次含着泪花,依偎在钟洺怀中,被送上颠簸的浪头最高处。
第85章 家底
“阿乙, 我打了水过来,你从被子里出来擦擦身再睡。”
钟洺企图将裹在被子中的夫郎唤出来,后者却打定主意当个撬不开缝的贝壳, 死活不肯松手,只有闷闷的声音自里头传出。
“那你先出去, 把门关上。”
钟洺心知是自己今晚太得意忘形了,没和小哥儿商量就用了裘大头给的香膏, 以至于后来苏乙哭得枕头与身下的床褥一样湿乎乎, 一个劲说“不要”。
如今更是彻底生恼, 躲在被子里不他了。
怕苏乙一直不穿衣裳着凉,钟洺满口答应。
“好,那我出去, 你早些下来洗,水多放一会儿就不热了。”
被子卷动了动, 黑暗之中有些看不清, 钟洺疑心这是苏乙探出半只眼睛看自己走没走。
他只得顶着心虚暂且离开。
卧房的木门关合,苏乙慢慢放下被子,露出脑袋,他浑身上下没有半片布, 有些地方还凉飕飕的,不擦洗确实没法睡。
只是稍微一动,难以言喻的酸疼就在四肢蔓延开来,尤其是大腿根, 几乎要不会动了。
他红着眼睛艰难下床, 披了件上衣,凑到水盆前撩水洗起来,边洗边在心里想, 一会儿等钟洺进来,自己定要问个清楚,搞明白汉子的这些花样子都是自哪里学来的。
还有那香膏,以后绝不能再用,虽说自己也得了趣,可实在是……实在是难以启齿!
苏乙费劲把自己洗干净,再拿布巾擦干,套上贴身的小衣小裤。
他想端着水送出去,一弯腰发现后腰也有些难受,试了两回,情绪上头,他干脆不管了,退回床边坐了片刻,刚想赌气躺下,又顾及到床单上的狼藉,不得不再次爬起来。
房间中浓香未散,当中还混杂着有些腥膻的味道,搅得人头昏脑涨。
苏乙撤去床单后想去箱子里拿条新的,半路忘记地上还有水盆,脚趾狠狠撞了上去,疼得他“嘶”一声,眼角重新窜出泪花。
“咣当!”
水盆被踢到时发出的声响,在暗夜中尤其明显,坐在冷清堂屋里的钟洺原地弹起,直接推门而入。
进去时他就见苏乙蹲在地上,单薄的背影看起来委屈极了。
“怎不叫我进来倒水,放在这可不是要绊脚。”
他举着灯盏过来,查看夫郎撞疼的脚趾,苏乙将双足往后缩了缩,吸了两下鼻子道:“你先把盆端走。”
这时候就算是苏乙要海里的月亮,钟洺也要跳下去给他捞,倒一盆水算什么,他把木盆端走,回来时不忘蹲下擦干地板上的水渍,接着又任劳任怨地抱走脏了的床单,拿出新的铺上。
因要铺床,苏乙坐去了妆台前,圆凳上面没铺垫子,平日里坐着不觉有什么,这会子却怎么坐都难受。
他端着水碗站起,喝了几口水,好歹觉得嗓子舒服了些。
那头的钟洺在折被子,展开抖落时当中掉出一物,一路向房间另一端滚去,苏乙眼疾手快地将其捡起,对着光一看,不是那香膏又是什么。
这东西拿在手里简直烫人,盖子还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里面被挖走不少,属实是没少用。
小哥儿因此脸皮热得很,硬着头皮不松手,直对上钟洺的视线。
“这东西,是不是你从花楼里得来的?”
坏了,这是要秋后算账。
有些事可以隐瞒一时,有些事钟洺却不想说谎,况且东西都用了,他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讲的。
“是裘大头给的,他该是在做这门生意。”
“裘大头,是那个在怡香楼做事的?”
钟洺点头,“正是他。”
苏乙沉默半晌,小声道:“所以还是从花楼里得来的。”
钟洺:……
非要这么说,好像确实也没错。
但他紧跟着道:“只是裘大头得了些货在卖,实际东西是正经的,我去药铺问过,药铺也有这东西,里面都是些草药和香料,和抹手的油膏差不离。”
他服软道:“你若不喜,咱们以后再不用了。”
苏乙抿了抿唇,钟洺说的这话倒是正中他下怀。
“话是你说的,那这东西我收起来。”
钟洺略松口气,然则这一口气还没顺到底,听得小哥儿又问:“……你怎么知道这东西怎么用,还会……还会那么多。”
他说是想问,真开口时却厚不起脸皮,支吾半晌,他下定决心道:“你以前是不是也去过花楼,才晓得那些个乱七八糟的。”
苍天可鉴,钟洺心道,别的他都认,这个可是真没有!
“我是去过花楼,但只是过去不懂事,跟着去看热闹,实际进去后什么也没干,更没碰里面的人。”
钟洺很想拉个能作证的出来,想来想去,过去那些个狐朋狗友早已断了联系,也只有两个人能推出来用。
“你不信,可以问詹九,或是裘大头,因我不乐意进去找乐子,他们可没少笑话我。”
苏乙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你既没进去过,那你怎么什么都懂。”
钟洺挠挠脸,有些尴尬道:“这不是以前胡混时,身边什么不正经的人都有,汉子聚在一起,还能说什么,几口酒下肚便爱说些不入流的,也翻过些书,总之就晓得了。”
苏乙头一回听说,惊奇道:“什么书?还有教这个的书?”
他以为书都是读书人看的,里面都是正经学问!
钟洺咳两嗓道:“也不算正经书,就是带画的小册子。”
他解释一句,又闭了嘴,发觉还是别说太多,否则有越描越黑的意思。
别的姐儿哥儿出嫁,家里娘亲或小爹据说还会私底下教导一二,苏乙过门时纯是白纸一张,怎么做都算是自己欺负人。
哪怕是自己夫郎,他也不好得了便宜还卖乖。
得了答案,苏乙心头的那点别扭散去不少,他绕开钟洺在床上东摸西找的寻回盖子,扣上后把汉子赶出去,将香膏藏好才肯放人进来。
要让他直接丢,他也舍不得,外面的罐子这么漂亮,东西肯定不便宜,但只有放在一个钟洺找不见的地方自己才放心。
不然要是隔三差五来这么一回,他怕是会在肚里揣娃娃前先散了架。
没想到这一茬还好,念头冒出,苏乙躺下时摸着自己平平的肚皮还有些惆怅。
他过门半年了,肚子还没动静,虽然无论钟洺还是二姑他们瞧着都不急,族里识得的人里,像是白雁嫂子,也是成亲一年后才怀上的,可搁在自己身上,谁不盼着孩子早些来。
钟洺见小哥儿闷声不吭地摸肚子,以为是自己害的那里不舒服,他搓热手掌搭上去轻轻揉。
“睡吧,明早我去摆摊,你不用早起,在家陪陪小仔。”
苏乙本还想和钟洺说几句话,但肚子上的温度着实太舒服,加上夜里所做之事,脑袋一沾枕头就觉困乏得很,几句听不清的字词变成唇边呓语,没多久就睡沉了。
钟洺揉了半晌,替身边人扯下衣服盖好肚脐,也跟着闭上眼睛。
——
卖海参净赚七十三两,钟洺按照原本的打算,拿走一百两做本钱,剩下的三十三两在家中交给苏乙存起。
这么一算,家里仍是有近二百两的家底。
“快过年了,咱家的年货还没备,我和小仔以前都是跟着二姑过,今年乍一单独当家,心里也没个章程,你想想都缺些什么,等我忙完这阵,咱们去乡里一并买来。”
钟洺已和詹九约好时间,明日就去清浦乡码头接人,两人打算先在白水澳收一批货,假如钱还没用完,再去白沙澳,估计走两个村澳就差不多了。
他能拿一百两,詹九是五十两,一百五十两听着多,换成货后数量有限,再多了他们两个也吃不下。
这件事还不知能不能和设想中一般顺利,开始忙活之前,钟洺也没忘了家中事。
苏乙听他说完,应下道:“你去忙你的生意,过年的事不用操心,我遇上不懂的,去问二姑或是三婶她们就是。”
钟洺点头。
“忙也忙不了几日,这几天乡里摊子辛苦你多费心,跟着二姑他们家的船去,等把先前做好的酱卖完,咱们也收摊,出了十五再说。”
做生意是挣钱,可也不能从年头到年尾没个消停时候,且说是歇到十五,其实为了备下开张时卖的酱,估计过了初七就要开始做事。
他们这些个升斗小民,年节里能得几日不影响生计的清闲,已足够快活了。
“你同我说这些客气话作甚。”
苏乙佯怪他一句,随即叠着手上的衣服浅笑道:“一想到快过年了,心里还怪高兴的。”
今年的年节势必和往年不同,他一想到可以和钟洺与小仔坐在桌边吃团圆饭,就觉得满心暖呼呼的。
他也是有家的人了。
“别的我都暂且想不到,只想着到时多买两盏灯笼回来,船上和屋前都挂上,还有春联也买两对,船上贴一对,大门贴一对,过年这些东西不能省,热闹喜庆些,来年日子更顺当。”
钟洺听罢笑道:“是该如此,再买些红纸剪些窗花,两头都贴上。”
这么想想,要买的东西是真不少,还没算上家里人要添置的新衣以及各色吃食。
他扫一眼夫郎的发间,觉得上面还是有些素净了,这半年里自己没少赚银钱,多了不说,一年添一样头面绝对添得起。
除了头面,还有手腕上也太空。
之前虽得了刘兰草那只银镯,因是刘兰草用过的,苏乙只是收起,不曾多看两眼。
钟洺想,不如趁过年时拿出来,寻个银匠给融了,自己再添些银进去,打个更沉更漂亮的式样戴着。
过年走动时,也好让那些从前看不上自己夫郎的人好好瞧瞧。
第86章 【加更】
自北地南下的路上闹了雪患, 以至走商前路受阻,迟迟没到九越县一事早就在村澳里传开,六叔公替族人解惑的同时, 也帮钟洺把他要做的生意传了出去。
他早知钟洺的性子,必不会一辈子安安分分当个打鱼的渔夫, 你瞧瞧,这才几个月的光景, 又是在乡里张罗摊子, 又是在海边修水栏屋, 现在又要插一脚干货买卖生意。
他是老了,只盼着下面的小辈都能和钟洺似的有所长进,将来有机会, 白水澳的里正未尝不可换一家当。
起先他看钟洺这小子就不错,现在又想, 人家说不准志不在此。
小小一个白水澳, 怕是困不住他。
到了说定的日子,早就有好几个钟家族人在他家的水栏屋附近转悠,想着钟洺一回来,就先把人领到自家船上去, 能卖多少算多少,年前谁不想兜里有点银子好过年。
往年卖给走商他们还要精打细算怕被人坑,今年要是和钟洺做生意,他们反而还放心了, 都是一族亲戚, 低头不见抬头见,谅钟洺也不敢骗人。
钟洺尚不知村澳里阵仗,他撑船将詹九接回, 本想先引人回家坐坐,谁知根本没机会,人刚一上岸就被围住,七嘴八舌的动静自四面响起。
钟洺不得不抬手往下压了压,才寻到自己说话的空档。
他喊了詹九上前,同村里族人介绍道:“这是乡里来的詹掌柜,此番生意乃是我们二人合伙,想必缘由大家伙也都已清楚。”
见众人纷纷点头,他接着道:“但有一说一,我们是小本买卖,本钱不多,能收的货有限,只能尽可能多照顾到几家,咱们一起过个安稳年。”
他们是为一个“利”字而来,不是当冤大头的,东西不好的、价太廉故而利薄的尽数不会要,话先说在前头,省的到时有人挑,背后说道。
詹九做了几个月灰头土脸的生意,除了下面村子里的那些个农户,还有哪个会称他一句掌柜。
现今这三个字从钟洺口中说出,他虽知是为了摆身份撑场面,仍格外受用,当即扯扯衣裳,负手而立,一脸正经相。
这副模样在乡里算不得什么人物,进了白水澳足以唬人,钟洺是不少人看着长大的,不当回事,反倒对着詹九很是恭敬客气。
钟洺在旁看着,笑而不语,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若是两人都一团和气,进货时怎好压价。
由于奔着拿好价去,家里二姑三叔乃至四叔,几家日子都不错,不缺年前这笔银,钟洺劝他们留到年后直接卖给走商,自己和詹九则揣着钱袋子,先专挑急用钱的人家出手。
很多在海边不值钱的东西,运到北边皆身价翻倍,这里人人吃厌的咸鱼能系上红布当好礼送,甚么瑶柱、虾干、蛤蜊干,皆都盛入锦盒,平头百姓俱都吃不起。
再往上,还有鱼翅、鱼胶等珍物。
鱼翅要从鲨鱼身上取,没人会不要命地招惹鲨鱼,所以鱼翅得来全凭运气,至于鱼胶倒是不少人家或多或少都有些。
所谓鱼胶,其实海中几类黄鱼的鱼泡子,以黄唇鱼胶最贵,大黄鱼、米鱼次之,鱼的体格越大,效用就越好。
黄唇鱼胶又叫金钱胶,可给病重之人吊命,堪比老山参,妇人与夫郎生产时若血崩,喂下去有奇效,再奢侈些,亦可当月子里的滋补。
海边人打鱼多年,哪个没捕过几条像样的黄鱼,鱼胶多剖出自留,轻易不卖,谁也难保自家人会不会有一天用上,到时若手头没有,再向外寻,价钱就不好说了。
但也有攒得多了,想换成钱使的。
鱼胶不比别的干货,买下不怕出不了手,遇上有意卖鱼胶的人家,钟洺和詹九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嘴皮子磨破,总算以不错的价钱东拼西凑,收满了一匣子。
里面约是二十条鱼胶,最大的足有一两多,小些的半两上下,看着轻飘飘,实则泡发后可以炖一锅。
光这二十条鱼胶就花去三十两,但假使能寻到好买主,转一手少说能净赚二十两。
钟洺这会儿开始后悔,自己怎么过去年年黄鱼汛都不乐意动弹,家里半条鱼胶也无。
以前爹娘倒是存过不少好鱼胶,娘亲生病时全给她煎了药。
如今想来,来年就是不为卖钱,他也该下海捕几条像样的黄唇鱼,剖出鱼胶备着,以供苏乙月子里吃。
两人在村澳里奔走大半日,于船与船之间来回穿梭,凑在一起的一百五十两已花去一半。
便宜的十几文、几十文一斤,贵的不过一二钱,几十两能换得逾百斤的货。
凡是付了钱的,都直接送去船上暂放,他们商量好,把货都运回乡里,搁在詹九家中囤下,届时若能寻到合适的走商,看货算账都方便,省了往白水澳跑一趟。
傍晚时苏乙收摊回来,留詹九在家里吃了顿饭,饭后钟洺把詹九连人带货送回乡里,到了码头便有詹九的小兄弟赶着车来帮忙运送。
钟洺对詹九没什么不放心的,便说自己不跟着去,直接调转船头回了家。
次日詹九现身时,身上却多了三十两银子,道是他那两个族兄弟也想跟着小赚一笔。
“你只当这笔银钱也是我掏的,到时无论是赔是赚,我去和他们算账,不额外添麻烦。”
有他居中作保,钟洺不再多言,手上多了三十两,加上在白水澳进完货剩的零头,两人分出一日去了趟白沙澳。
村澳之间沾亲带故,寻个能说得上话的亲戚容易得很,钟洺带着二堂叔去混脸熟,因二堂伯的娘家就是白沙澳。
靠着这层关系,他们在白沙澳花完了剩下的三十几两。
一百八十两的本钱花销一空,换来满满一屋子的货,这日钟洺来詹家,和詹九一道点算清楚,连带进货时的价钱,全数记在纸上,随后一式两份,两人各执一份。
詹九娘路过看了一眼,笑道:“你俩这生意做得像模像样,我看定是亏不了。”
詹九头回一下子扔出这么多银子,现今还没听见响,说不忐忑是假的,哪怕打心底相信这单生意能挣,在见到回头钱之前总是难免多想。
钟洺见他如此,便说请他出去吃酒,詹九娘哪里肯依。
“都进了家门,没有出去花钱吃饭的道,若想吃酒,打二斤来家里吃就是。”
又让钟洺去摊子上把苏乙喊来。
“你们两个汉子吃酒,我好和乙哥儿说体己话。”
见这顿饭是如何都要吃,钟洺只得应下,离了詹家去接夫郎,二次登门时提了半只烧鹅和一包点心。
苏乙挽了袖,硬是跟进灶房帮忙打下手,被分了个剥花生的活计,道是晚上做道花生汤来喝。
屋内,詹九正和钟洺说起另一桩新鲜事。
“恩公可记得,早几个月前你劝我万万不能沾珍珠生意,因其中说不准有盗采的官珠,一旦沾上,轻则流放,重则掉脑袋。”
钟洺眉心一跳,他上辈子在这上面栽了跟头,吃了大亏,怎会忘记,只是这一世他所做之事与前世截然不同,那当初害自己的外地走商更是从未瞧见。
渐渐地,他也松了戒备,却不知詹九缘何会在这时提起,难不成那伙人还在清浦乡游荡?
钟洺抿一口茶,“记得是记得,莫非有人寻上了你要做这营生?”
詹九摆手,“倒不是寻我,而是我前些日子听人说,还真有人着了道!”
他当时听了个开头,就想到钟洺提醒过自己的话,清浦乡以珍珠闻名,真论起来,这里的人哪个不知盗采官珠是重罪,本想着不会有人敢豁出小命铤而走险。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今次可是信了。”
詹九同钟洺道,此案还涉及水上人,已被抓了下狱。
“不知是哪个村澳的,总归是个年轻汉子,私自帮人下珠池采珠,结果呢,正赶上卫所兵士巡防,一伙人被官船逮了个正着。 ”
钟洺听到这里,已觉出事态和自己上一世经历的截然不同,或许压根不是同一伙人。
詹九说了半天,喝口茶润润嗓,末了道:“现在卫所的人正和县衙捕快一起,四处搜寻那水上人的同伙。”
到这里他忽然一顿,“不过恩公为何知道有人专做这门营生,我在清浦乡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听说。”
钟洺眨眨眼,淡定道:“珠池那么大,守卫总有疏忽的时候,以前怎可能没有,我也是曾听人说起过。”
詹九不疑有他,“想想也是,珠池大如湖泊,靠官船巡防哪里巡得过来,我看被抓的也是倒霉,定有在眼皮子底下成功躲过的。”
他事先早就得过钟洺提醒,说起这事时只觉离自己甚远,八竿子打不着,讲完便抛去脑后。
钟洺被勾起前世回忆,晚上这顿饭吃得略为心不在焉,詹九母子二人未有所觉,只苏乙看出钟洺的不寻常,但也只当他是为生意挂心。
晚间苏乙有意安慰,私房话说着说着两人却拥到一起去,小哥儿半推半就,又让钟洺成了一回事。
转过数天,已是腊月廿四,离除夕没几日了。
水上人没有过小年一说,也没甚么灶王爷可拜,即便如此,街上还是一日比一日冷清,像是对面的三叔、四叔家,早几日前便不再出摊,二姑家也是如此。
年前的水上人多是如此,因要趁年节在家歇息时撤下船帆修补,请船匠修整用了一年的渔船,出不得海,自也就没有鱼获卖。
钟洺今年年中,成亲时已请过船匠,年前省了事。
他和苏乙在街上多耗了几日,不止卖酱,也卖些网捕的鱼获,待到一排酱坛子依次见底,家中也没了存货,方撤去桌椅,在棚子外挂了写着十五后开张的木牌,收摊回家,专心忙年。
第87章 买年货
“记得除了灯笼和对联, 姜、糖、红纸三样定要买的,还有祭拜用的香烛。”
钟洺、苏乙领着小仔,准备去乡里买年货, 钟春霞昨日就买齐了,这会儿站在船头叮嘱他们一家。
依照习俗, 除夕夜要供一盘姜、一盘糖、一条鱼,寓意新年红火顺利, 富贵有余。
“年糕你们不用买, 到时族里打出来的各家都能分, 其余点心和干果,喜欢什么就看着买些,正月里好待客, 走动时手里不空。”
她说完又怕年轻人乱花钱,补一句道:“也不好买太多, 给钱时记得饶价, 年根子上什么都贵。”
钟洺听得揉揉耳朵,“二姑,我都晓得,且有阿乙在, 我不会没数。”
钟春霞瞥他一眼,“别拿阿乙出来挡我的话,他在你面前是个没脾气的,当我不知。”
这让钟洺无法反驳, 再看苏乙正噙一抹笑意, 垂眸不语。
“好了好了,我不啰嗦,你们去吧, 早去早回。”
钟春霞说到后面自己都忍不住笑,摆摆手打发人走。
往乡里去的一路上,钟涵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比起苏乙过门前,他性子明显活泼了不少。
过去钟洺总不着家,钟涵常跟着唐莺和唐雀玩耍,虽也亲近得很,可毕竟不是真正的一家人。
苏乙就不同,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他打小没了爹娘,和钟洺差的年岁又大,得了好嫂嫂,多了个人宠惯他,怎能不开心,连带话也变多。
“大哥,嫂嫂,我们先去买什么?”
船靠码头,钟涵便问道。
他知晓今天来乡里是为了买年货,从前过年时大哥就很大方,给他买糖买肉,买衣服买玩具,所以他一年到头最喜欢的就是过年。
今年家里多了嫂嫂,肯定更热闹!
“不急,且先逛着,瞧见喜欢的就买,午间咱们在乡里吃饭,下午再回也来得及。”
虑及要买的东西不少,钟洺和苏乙都背了个大背篓,另外还提了个空的竹篮子,上面盖了块干净棉布,放些怕压坏的东西。
钟涵则一身轻,很快目光就被卖糖球的吸引过去,钟洺上去买了两串,回来道:“见了就要吃,你也是吃不腻。”
一串糖球上没几个山楂,再加上山楂有开胃之效,吃进肚里不占地方,哪怕晚些还要吃好的,钟洺也还是去买了。
钟涵平常确实没少吃,一个月少说也能吃上两三回,他喜滋滋地接过糖球舔一口。
“谢谢大哥!”
钟洺懒得他,转而将另一串递给夫郎。
冬日里天凉些,糖球外面的冰糖壳子不容易化,结得更硬更结实,瞧着亮晶晶的,很是漂亮,苏乙转着圈看了看,没上嘴,先让钟洺吃头一个。
钟涵见嫂嫂给大哥分,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吃得太着急,便也扭扭捏捏地上前扯钟洺衣裳,教他弯腰道:“大哥,我也分给你吃。”
“大哥吃一个不够,要吃两个,你舍不舍得?”
钟洺故意逗他,钟涵果断道:“糖球是大哥给小仔买的,大哥想吃几个都行。”
“乖小仔。”
钟洺深觉这个小弟没白养,欣慰道:“你吃吧,大哥吃一个就够了。”
他其实不多么爱吃糖球,外面太甜,里面太酸,不过是因为夫郎喂的,不愿拒绝罢了。
丢掉吃光的竹签,一家人先进粮铺,年前米粮贵,家里早买足了粝米和白米,这回来主要是少买些黏米和豆子一类,回家炸几箩油饼,做个红糖糕、糯米糕等甜甜嘴。
这几样吃食都是放不住的,刚做好的时候滋味才佳,正月里没法来乡里买着吃,得了空当然还是自家做来最好。
除却米豆,还要买几色干果,粮铺里的花生没炒熟,吃着不美,遂转道干果铺,尝了几样,要了花生、瓜子、核桃和枣子。
回到街上,一股带着焦气的甜香传来,钟涵动动鼻子,两眼放光。
“大哥,是糖炒栗子!”
“就你鼻子灵。”
钟洺一手牵小弟,一手揽过苏乙肩头,将来人带去香气来源的方向,远远见森*晚*整*一口铁锅,里面满是被木铲大力翻动着的深褐色栗子。
正如南橘北枳,南北的栗子长相也不尽相同,九越当地的栗子个头小,一头圆一头尖,皮只薄薄一层。
快过年了,炒栗子也涨价,卖十文钱一包,以往才八文。
钟洺称了两斤,家里一斤,给二姑家一斤。
“这东西要趁热,凉了就不好吃,要是有卖生栗子的倒是能买些,回去放灶上烤一烤,或是煮粥做菜也能用。”
两斤栗子到手,一斤放进背篓,另一包钟洺搁在怀里,拿出一个,用指甲一压,单手捏开,完整的栗子肉现出真容,黄澄澄,香喷喷。
第一个给小弟,第二个给夫郎。
轮到第三个,他丢到自己嘴里嚼了嚼。
“味道不错。”
栗子刚离了铁锅,外面的皮有些烫手,因沾了糖,还有些发粘,里面的栗子肉入口绵而粉糯,有着本身的栗子香和焦糖的甜。
接下来的一路,三人都在剥栗子吃,钟涵学不来正确的法子,只会用牙咬,连续几个都吃得坑坑洼洼。
苏乙手劲不如钟洺,往往要试几次才能顺利捏开,掌握技巧后他开始专心给钟洺和小仔剥栗子,一会儿投喂大的,一会儿投喂小的,着实忙得不轻。
“先不吃了,留点肚子吃午食。”
一斤栗子下去一小半,钟洺收了纸包丢进背篓。
半个时辰后,背篓里已几乎装满,最底下的米豆粮食,往上摞了几条腊肉、两挂腊肠、腊鸡和板鸭各三只。
另有干果、果脯、点心各数包,除却自家吃的,还有走动时送礼用的。
从香烛店出来,蜡烛、线香和黄纸也有了,这些放进了苏乙的背篓里。
东西太多,他们寻了个街角停下,把竹篓摘下来一遍,顺便想想还有什么没买到。
“姜还没买,一会儿寻个菜摊,多买些放得住的鲜菜,冰糖也买几包,过年摆一盘,送礼也拿得出手。”
钟洺想起一事,问苏乙,“鸡蛋还买不买,家里的够不够吃?”
“够了,昨日做早食时我数了数,还有三十多个。”
他们如今吃的蛋都是从詹九处买的,他给的价钱便宜,所以钟洺往往一买就是几十个,装满一篮子。
住在海上什么都不好存放,也就鸡蛋能多存一阵子不会坏。
乡里或是村里,不少人家在后院打井,就算是大热天,把鲜肉吊在井里也能放一两日,因井内寒凉。
以后他要是能带着家里人搬进乡里,定要也寻个有井水的房子。
东西买齐,走得肚子也饿,于是决定没买的几样等饭后再说,暂先寻间食肆落座,此处伙计和掌柜也认得钟洺,从他手里买过龙虾等鱼获。
知这水上人卖一回货就是几两、十几两,兜里富裕着呢,必然吃得起好菜,特地给辟了个雅座,端上一壶好茶。
“你们看看,想吃什么。”
钟洺这几个月里时不时教苏乙和小弟识字,现在不说认得多少,至少不是睁眼瞎。
食肆墙上挂了菜牌,一大一小两个哥儿看去,半蒙半猜。
如高汤鲍鱼、鸡汁海蚌、香糟鱼、炒螺片,凡是海里有的他们都不点,来了这里花大钱吃,不如回船上现捞现做。
伙计也晓得水上人爱吃些地上跑的,报一串菜名道:“几位点上四个菜足够,可安排上两荤两素,另添两个凉菜也可,或是甜食点心,小店也有拿手的几样,哥儿姐儿都爱吃。”
闻言,钟洺问过夫郎和小弟,都是爱吃肉的,便把素菜减一道,从一串菜名里挑了糟鸡、荔枝肉、烧蹄筋、金丝焖笋四样,额外加一道五香豆腐素卷,一碗红豆芋泥。
“六个菜有些多了,我和小仔吃不了两口。”
苏乙有心让钟洺少点一道,钟洺道:“难得出来一躺,多点一样就能多尝一样,有我在,不怕吃不完。”
苏乙端起茶壶给他们兄弟俩添茶,闻言悠悠道:“看来二姑说得不错。”
钟洺愣了一下才想起苏乙所指为何,咳一嗓笑道:“一道菜才几个钱,咱们也不是日日来食肆打牙祭,其余事上我可都听你的。”
苏乙莞尔,却也不接茬,钟涵捧着小茶杯,左看看,右看看,果断选择闭嘴不说话。
反正看起来,他的哥哥嫂嫂也没有吵架的意思,可惜他没听闻过“打情骂俏”这四个字,不然会觉得眼前一幕再合适不过。
清浦乡因常有客商来往,食肆里能尝到南北之味,凡是能开长久的,味道没有差的,随便进一家都不会觉得饭钱白花。
三人围着热气腾腾的好菜吃了个心满意足,只觉这顿油水下肚,能一气撑到年三十的晚上,当中绝不会再馋荤肉。
糟鸡酥烂,鸡肉咸香入味,连骨头都能嚼,荔枝肉色泽红亮,酸甜下饭,钟涵吃到嘴角沾了酱汁都顾不得擦。
蹄筋这东西水上人基本不吃,买来不易,更不晓得怎么做,苏乙是第一次吃,惊讶于它的口感,思来想去,觉得海里好似没什么可以与这个相近。
最后端上来的红豆芋泥是道甜点心,钟洺尝了一勺就没再吃,看苏乙和钟涵喜欢,他研究一番道:“这看着也不难,咱们过年时也学着做一碗,摆在桌上好看。”
一家人围坐一桌,谈的都是家常,吃得舒服自在。
饭后伙计来给茶壶续上水,三人各拿一盏淡茶小口啜饮,钟洺坐了坐,放下茶盏起身道:“我去解个手,等我回来结账。”
食肆的茅房都设在后院,钟洺虽是朝后院走去不假,却没进茅房,而是抬腿自后院到了大街上,迈入离食肆不远的银铺。
今天中午选在这间食肆吃饭,也正是为了这桩事。
进门后,迎客的还是熟悉的伙计,他掏出怀中布包的银镯放在柜台上。
“我要将这镯子熔了,重新换个样式,若是不够,可以再添银钱。”
又拿出一节棉线,“这是我夫郎手腕的尺寸。”
伙计接过棉线绕成圈看了看,他们干这行的,瞥一眼就知尺寸大小,估量着道:“这只现成的镯子,拿来打个圈口合适的足够,不必再添。”
钟洺却道:“这个旧的太细,戴上都瞧不见,你且给我拿几个更大气些的镯子式样出来,我选选再说。”
第88章 鱼皮手套
银铺伙计在这家店干了三年, 见多了挑挑拣拣,恨不得从一排镯子里选个最轻最细的人,像钟洺这样大方的还真不多见。
感慨完再看钟洺, 只觉眼熟,他不由问道:“郎君是不是从前来过?”
钟洺颇为意外, “你们店生意好,成日里那么多客, 你竟还记得?”
伙计一听自己猜对了, 笑道:“怎能记不得, 郎君的气质瞧一眼就知不一般。”
他暗自高兴,开店的就喜这等钱多但废话不多的主顾,自己年前多卖两件首饰, 回家过年前也好从掌柜手里多讨一串赏钱。
伙计转身取来三样银镯,在衬布上摆开给钟洺看样式。
头一只是圆条, 次之是泥鳅背, 还有一对叮当镯。
“您拿来的那只旧镯子是只圆条,份量不够便显得细,若喜欢宽些的,可以打只泥鳅背。另外有些年轻哥儿也喜来买叮当镯, 戴在手上叮当作响,好听又好看。”
首饰这东西忒多说法,钟洺头回知晓镯子还能和泥鳅扯上关系,且原来那成对的细镯, 两只挨在一起就能得个“叮当”之名。
确实听名字就招人喜欢。
他挨个拿在手里看了看, 仍是摆不定主意。
其实让苏乙自己来挑最好,可他有心瞒着夫郎,等初一那日掏出来当个惊喜, 只能自己做主了。
因想要个宽些的,思索半晌还是定下泥鳅背,又嫌纯银的素面镯子不好看,择了个上面刻鱼纹的,刚好和先前在此处买的小鱼簪子凑一对。
在这之外,他还有心给二姑添一样首饰,二姑过去睁眼闭眼都是为自家操心,今年他挣的银钱不少,孝敬她是应当的。
二姑父也不能忘,待他去酒坊打几斤好酒。
告知伙计后,伙计给他挑了个福字纹的银插梳,钟洺见过乡里妇人戴这个,插入发间后只露出一节梳背,有的还缠几圈红绳,怪是别致。
福字纹端庄喜庆,正适合上了些年纪的妇人。
东西选完算账,因是熔了旧镯打新镯,价钱比直接买一个新的来得便宜许多,加上银插梳,收了钟洺三两五钱银子,说好明日就能取。
“您要是明日赶不及来,最晚也要后日上午,下午铺子就关张,年后才开。”
“放心,我明日得空就来。”
只是还需回去后找个明日出门的由。
下午继续在乡里采买,撇去鲜菜等不提,尚有春联两对,灯笼四只,红纸一叠,在灯笼铺额外给钟涵买了只拎在手里的金鱼灯。
小金鱼胖滚滚的,连一截木头柄提在手里,钟洺说等过年时再给他点上。
他问苏乙要不要,小哥儿摇摇头腼腆道:“我都多大的人了,哪还能拎这个耍。”
自己幼时虽没有小仔的好福气,想吃糖球就吃,喜欢灯笼就买,但因现在日子已过得足够丰盛,他半点没有想要一一补足过去缺憾的想法。
钟洺道:灯笼可以不买,烟花却不能少。
“我前年和去年都买了花在船上放,村澳里好多人出来看,你可曾看见过?”
听得钟洺这么问,苏乙突然有了印象,他弯了弯眸子道:“看过呢,是不是有那种飞到天上又炸开的花?”
“是,那种飞得高,站在哪里都看得见,价钱也贵些,我一年就买一个,还要被二姑揪着耳朵骂败家。”
水上人和陆上习俗有异,过年时几乎没有放炮的,钟洺以前兜里有钱就乱花,不买成挂的爆竹,只买各式各样的烟花。
他挑眉笑道:“今年赚得银钱够,我打算买两个,其余的也多买,你过去没玩过,今年玩个够。”
苏乙轻声提醒,“这东西毕竟不能吃不能喝,别买太多。”
不然放的时候是开心了,结束时怕是会肉痛。
钟洺一顿,意识到自己老毛病又犯了,改口顺从道:“听你的,咱们就捡差不多的买一些,过个瘾就是。”
一听要买烟花了,钟涵高兴得像只小猴,上蹿下跳。
“大哥,我想要盒子花,还有小泥炮。”
“买,这两样都买。”钟洺满口答应。
钟涵胆子小,动静大的不敢点,也就敢摔个小泥炮,瞧见人家点二踢脚、震天雷都捂耳朵躲着走。
盒子花是放在地上的呲花,没有声音,看着漂亮华丽,最得这小哥儿喜欢。
苏乙不懂烟花的名堂,被兄弟俩带到摊子前,着实看花一双眼。
“今年咱们算是住进房子了,年三十晚上也点挂爆竹听个响。”
随后又买几盒小泥炮,盒子花、竹筒花、金盘花等各一个,以及大的飞天响、天地灯,地老鼠、震天雷和二踢脚也要了。
这些加起来足要一两多银子,而且还是点了火炸上天就没了的,苏乙掏钱时有些心疼,但看着钟洺和钟涵一脸期待地商量着先放什么,再放什么,又觉过年就该如此。
辛苦一年,不就为了过年这几日什么都不想的快活。
把这一堆也放进背篓,里面已是满当当,多一点也塞不进去了,掐指一算,仍有酒坊没去。
“咱家备两坛,一坛屠苏酒,一坛米酒,还只是过节时喝的,正月里上门拜年,少不得也要提一坛,二姑、三叔、四叔三家,守财哥一家、六叔公一家……这就是五家了。”
酒坛不用放背篓,可以拎手上,他们手上却已有了灯笼,恰好钟洺惦记着明日还要来乡里,便道:“今天先回去,明日我再来一趟就是,几坛酒一个人也拿得了。”
即使苏乙不愿再累得钟洺跑一趟,眼下却只有这一个办法。
复朝前行,他摸了摸自己怀里的小荷包,里面装了自己小银库里的银子,早就说想存下来,趁年节里给钟洺添点什么。
看了一圈,都没太合适的。
天色不早,他们也该乘船回了,苏乙还是第一次为钱花不出去而犯愁。
街上买年货的人不少,即使都快到傍晚了,依旧有许多摊贩来往叫卖,街上人来人往。
“卖红头绳——花布头——”
路过一个卖头绳的摊子,钟洺停下来打算给钟涵扯几尺新的。
小孩子戴不得多少漂亮头面,也就能换着样子的绑头绳,最多再簪朵布花或是鲜花。
驻足挑选时,苏乙瞥见摊子上放了几只样式奇怪的手套,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摆摊的老夫郎把手揣在袖子里,“那是鱼皮手套,沾水也不怕坏,你们是一家子水上人吧?拿两双回去准没错。”
“鱼皮也能做手套?”
苏乙诧异道。
钟洺觉得稀奇,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看道:“真是头一回见。”
老夫郎笑道:“我家那口子年轻时是猎户,会鞣皮子,鱼皮不也是兽皮子的一种,照样能鞣,铺子卖的匕首,套子不就有鱼皮的?”
这么说好像就说得通,水上人日日和鱼打交道,却不见得懂鞣皮子的手艺,这等手艺多是在猎户里代代相传的。
苏乙一听这手套不怕水,就想到钟洺出海拉网时被磨破的手掌。
摆摊的老夫郎还在道:“你且去找,整个清浦乡只有我会这手艺。就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如以前好,许久没做了,攒了两个月,好不容易得了这几双。”
钟洺和钟涵两个脑袋凑一起,看了个新鲜后就打算把手套放回去,没成想却听苏乙问那摆摊的夫郎,“这手套什么价?”
惹得两兄弟齐齐看他。
“这东西做起来费劲,只余下摆出来的三双,你们谁要用,且试试能不能戴得上,要是能戴,一双八钱,不讲价。”
鱼皮得来是不麻烦的,麻烦在鞣制与缝制。
苏乙凑近细看,又把内衬翻出来摸,针脚密实,内里用的也是柔软细布,缝了两层,细细锁边,东西是不错。
八钱不便宜,因是独一份的,确是有要这个价的底气。
苏乙果断拿出当中最大的一双,扯过钟洺的比划道:“相公你试试。”
钟洺刚回过神来,“你要买这个给我?”
小哥儿果断点头。
“戴着这个出海打鱼,就不怕渔网磨手掌了。”
鱼皮手套没做成包五指的样子,而是半指手套,能护住手掌和指根,这样戴上去足够灵巧,不耽误干活。
钟洺当场表演了一个嘴角咧到耳根子,他没说太贵了不要,而是乖乖地任由苏乙把手套往自己手上套。
“竟还合适。”
最大的一双正合钟洺的尺寸,那老夫郎也称奇。
“真是巧了,这是做到最后还剩一整块大皮子,做小些,剩下的边角也不够做别的,我索性就缝了副足够大的,你个子高,手长脚长,倒是刚刚好。”
钟洺动了动手指头,苏乙见他神情是满意的样子,便转身跟那老夫郎说价。
既他不肯让价,就让他送几尺头绳,一捆布头,还挑了一对布攒的小花。
添头的价钱不算贵,好处是都用得上,也哄得钟涵开开心心。
过年嘛,就图个开心。
从怀里的荷包中数出银子递去,苏乙拿到手套,转而交给钟洺。
钟洺接过,垂首道一句“谢谢夫郎”,呼吸温热,吹红了小哥儿的耳朵。
老夫郎数铜子数得见牙不见眼,拨弄明白后抬头见这小两口黏糊糊的样子,笑着同钟洺道:“你得了个好夫郎,处处念着你。”
“阿伯说的是,这是我两辈子修来的福气。”
苏乙见这话越说越没边了,揉了揉脸起身道:“咱们走吧,再晚些回去都要天黑了。”
说罢率先走在前面。
钟洺伸手拉起抱着头绳和头花的小弟,看一眼人流中夫郎的背影。
只他知晓,方才那句话半点不作假。
自己可不正是活了两辈子,才遇上眼前的人么。
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这么看来他和苏乙的缘分着实不浅。
钟洺这般想着,牵着小弟快步追上去。
察觉到身边多了道高大的影子,苏乙的肩头挨着钟洺的胳膊,他本来双手握着背篓的背绳,这会儿垂下其中一只,无声间与钟洺的握在一处。
夫夫彼此之间都未说话,可这等寻常的举动,胜过千言万语。
第89章 【加更】
翌日, 钟洺独自撑船去了趟乡里。
在银铺取了银镯,对着光查看,游鱼衔尾, 冷光流动。
苏乙手腕细,这镯子拿在钟洺手里显得小巧玲珑, 他想着这物戴在夫郎手腕上的样子,笑着揣进怀。
酒坊里的屠苏酒卖得只剩最后十坛, 钟洺庆幸自己来得早, 往年不当家, 不知这东西拖到最后还容易买不到。
屠苏酒又叫辞岁酒,只在除夕之夜饮,当中加了好些药材, 有养身滋补之效,他要上一坛让伙计单取出来。
“再取一坛米酒, 六坛高粱酒, 还要一坛陈年的老酒,定要拿好的。”
要这么多,一听就是年节里走亲访友用,两个伙计忙前忙后, 半晌总算凑齐一排。
见钟洺要的多,趁势问他喜不喜梅子酿。
“乃是清明后取咱们当地的青梅子酿的,加了冰糖封坛,回味酸甜, 半点梅子的涩味都无, 您家里若是有哥儿姐儿的,保准喜欢。”
钟洺问这酒醉不醉人,伙计笑答:“比起米酒, 酒气是要浓些,比黄酒、高粱酒那是差远了。”
说得人心动,他颔首道:“那也要上一坛。”
过年喝不完不怕,酒又放不坏,陈放越久越香醇,偶尔得空和夫郎两人对饮一盏,亦是美事。
一堆酒坛子压得两肩沉沉,他站在街头细思,把两侧铺面看过一遍,反复确认有没有什么漏买的。
“恩公!”
能这么叫自己的只有詹九,钟洺无奈回头,注意到不少路人因这二字抬眼来看。
换个脸皮薄的人,早就顺着地缝钻出二里地。
钟洺却已经习惯了,只因跟詹九说了好几次他都不肯改。
“恩公来乡里买年货?怎不见嫂夫郎和小仔。”
詹九大步生风地走过来,腰杆挺得笔直,自打有了正经营生,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钟洺瞥见他手上提了一对鸡鸭,都还是活的,分别塞在单个的竹笼中。
“昨日我们三个一道来的,东西太多,再买酒拿不回,我便今天单独跑一趟。”
他看眼鸡鸭,问詹九,“你这是往哪里去?”
詹九嘿笑道:“这不巧了,我正被我娘打发出来,想去码头雇个艇子给恩公送去。”
钟洺眼睛睁大,“给我送?”
詹九眼看他要说拒绝的话,不由分说把人往前推,“恩公是撑船来的?正好,我给你送到船上去,这对鸡鸭虽是蔫巴些,养到年三十不是问题,到那日正好杀了吃肉。”
钟洺手上都是酒坛,竟是一时拿詹九没办法。
“家里年货备齐了,鸡鸭肉都齐全,哪能再收你的,赶紧带回家去留着吃。”
他和苏乙商量好了正月里往詹家拜年,却没预料到詹九年前还要送东西。
“你们买也买的是腊肉,哪比得上新鲜的好吃,快别与我客气,我要是敢原样带回去,必要挨我娘一顿骂。”
詹九愣是把咕咕嘎嘎一路的鸡鸭送到船上,告诉钟洺道:“现今船上不住人,正好将这毛畜牲养两日,给鸡剁些菜叶子,鸭子就丢点杂鱼虾米,饿不死就成。”
钟洺是真没养过这东西,却也念詹九一番心意,硬着头皮道:“等我回家试试。”
詹九见钟洺一脸如临大敌,笑了笑,语气轻松道:“真不是难事,又不是鸡雏鸭雏,好养得很,就算是不小心养死了也不怕,反正过两天就下锅。”
确实已到腊月廿六,还有三日就是除夕,三日总归是能活的。
钟洺心头微松,道两声谢,弯腰把酒坛和竹笼等一概安顿好,同詹九说好正月里再上门拜会,就此离岸回程。
活鸡活鸭到家,引得苏乙和钟涵从水栏屋下来,到船上围观,一听还要喂食,苏乙回家里找菜叶子,钟涵提着小桶去海滩捡杂鱼和贝壳。
不过颠簸一路,鸡鸭都吓掉魂了,给了东西也不吃,钟洺觉得有些头大,只好先放在那里,盼着它俩别今晚就蹬腿。
“咱们这里离红树林有些远,不然想吃鸭子时去捉海鸭也够了。”
苏乙从笼子的缝隙处捡了几根掉下来的鸡毛和鸭毛,预备做个毽子陪小仔玩。
“其实想想,养鸡的话不好找东西喂,养鸭却到处都有鸭子能吃的,就是鸭子一放到海上全成了野鸭,没法圈出一块地。”
水上人过久了什么都要拿鱼获卖钱换的日子,难免会想着种点什么、养点什么。
以前一家人都住船上,人尚且挤不开,何况这些,现在船空出来,水栏屋的屋后也有围栏圈出的空地,惹得他心思活络。
钟洺被他提醒,觉得此事有戏,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赶海打鱼咱们在行,种菜养鸡则全是门外汉,还是别想了,回头去詹家时,倒可以问问詹九他娘。”
苏乙点头,他们确实是门外汉,连菜种子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更不知要什么时节下地,如何浇水,如何施肥。
除夕前三日转瞬即过,年三十当天,哪怕昨晚没少和钟洺在床上折腾,苏乙依旧揉着后腰起了个早。
他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下床,揉揉眼睛出了卧房,就见钟洺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出门,而钟涵还在睡。
“怎么不多睡会儿。”
钟洺看苏乙睡眼惺忪的模样,心头柔软。
“一堆活计要做,不睡了。”
苏乙迎着晨光伸个懒腰,虽然有些腰酸腿痛,但一想到今天过年,所有疲累都可以一扫而空。
钟洺俯身啄一口夫郎脸颊,没多耽搁,下去准备出海打鱼。
今天出门打的鱼获是年饭桌上的菜色,只在近处撒网,来回都快,不会有什么风险。
要不是答应过夫郎开春前不再下海,他倒更乐意潜去水下捞些好货尝尝,今日便暂且只能打到什么算什么。
“早去早回!”
苏乙站在门口朝他挥手,钟洺应一声,撑船行远。
相隔不远处,趁年前已建起好几间水栏屋,当中也有一家的船赶在这时候出海,见了钟洺,两边汉子遥遥打声招呼。
苏乙目送钟洺远去,回身进屋打水洗漱,过了大约两刻钟钟涵也醒了,套上衣服出来洗脸刷牙。
“多多,今天要过年啦!”
他举着小猫在空中转两圈,停下时自己有点晕头转向,猫却泰然自若地跳回地上,低头舔了舔被搞乱的毛。
苏乙端出早食,进灶房时见得粥和米糕等都热好了,想也知道是钟洺起早准备,吃完才走。
“晚上要吃好吃的,白日里简单吃些垫垫肚。”
钟涵很懂这个道,点头如小鸡啄米,他要空着肚皮,晚上吃大鱼大肉!
及至午间,钟洺回了家,上来时单独拎了两条鱼,一条灰突突的黑毛,有个二斤沉,算是黑毛里长得大的,另一条红灿灿的红方头鱼,鱼如其名,脑壳又方又扁,有近一尺长。
还有网兜里大小不一的棍子鱼、海乌鱼、大眼鱼,一大一小两只鱿鱼,五只乱爬的螃蟹,海胆、海星、扇贝等零儿八碎,挂在网上一起上来的也有若干,只是都凑不成一盘。
“这条方头好,正好做今晚的主菜,红红火火。”
系着围裙的苏乙闻声出来,见了鱼获欣喜道:“这是你使网捞的还是下杆钓的?”
“下杆钓的,黑毛和鱿鱼也是这么来的。”
钟洺也觉这条方头来得好,年节当日,格外应景。
东西七七八八,全都倒入盆中端进灶房,苏乙让钟洺坐下歇着,他里外忙碌道:“你回来得巧,正好一锅油饼出锅,尝尝味道如何。”
他用筷子捡一竹箩,搁在堂屋饭桌上,钟洺洗了手,掰开一个吹一吹,一半给小弟,另一半两个角,他和苏乙各咬一口。
“嘶,好烫。”
三个人都被烫得吐舌头,吸口凉气继续吃,外壳金黄,内里有米香,带着恰到好处的咸味,不配菜空口吃也可顶一顿饭。
苏乙还是第一次在家炸油饼,以前在舅家他看刘兰草做过,舅舅在时他过年还能分到一个尝,舅舅走后刘兰草仍会做,但看得很紧,生怕他偷吃,他索性也不去打下手,今日做来,倒觉得有几分生疏。
好在他慢慢地做,出来的第一锅也没炸糊,已是万幸。
“好吃么?”
他自己尝着味道平平,钟洺却连声夸赞,“好吃得很,比乡里卖得还好吃。”
钟涵也两个手捧着,吃着小嘴和小脸都油乎乎。
“嫂嫂还会炸油饼,嫂嫂好厉害!”
苏乙让他俩哄得眯眼笑,“那你们先吃着,我趁油还热,再炸一锅,还要煎些蛎黄饼,中午就吃这个了。”
他旋身回灶前,钟洺跟上去,喂他一个吹凉的油饼。
填饱肚子,下午烧一锅热水,钟洺挥刀霍霍向鸡鸭。
钟涵不敢看,他拎着去木板桥上杀,烫下来的毛一股子冲鼻的腥味,钟洺很是闻不惯。
他们水上人能头顶咸鱼睡大觉,换成这些个地上跑的反倒受不了,赶紧一把倒进海里,几个浪头后卷得了无影踪。
年饭吃得早,哪怕冬日里天黑得早,也成功赶在天还亮时上桌。
当中一条清蒸方头,左一道萝卜炖鸭,右一煲鸡汁捞海贝。
鸡鸭都只做了一半,另一半抹了盐挂在外面竹竿上,放一晚不会坏。
蒸熟的螃蟹转青为红,摞在一处,一人一只,三个海胆挖出来蒸蛋羹,上面还放了拇指肚大的嫩虾仁。
买回来的腊肉切片和蒜苗同炒,冬笋和冬菇烩为一碟,另一盘凉拌裙带菜算是桌上唯一的绿色。
最后两个菜,一是在乡里食肆吃过的红豆芋泥,二是过年必不可少的腌血蛤。
十个菜摆满桌面,听起来多,其实除了鸡鸭鱼外做的量都不太大,也给多多留了年菜,除了鱼虾,还有鸡肉鸭肉各一小块,一起开开荤。
吃饭前先祭祖,水上人不像陆上宗族有宗祠,仅各家在船上拜一拜亲故牌位便罢。
这该是苏乙双亲第一次尝到儿子与儿婿,在大年夜供上的香火,和钟老大夫妻的牌位前一样,皆放了热腾腾的饭菜和点心。
三人分别上香磕头,苏乙本以为自己会掉眼泪,实际上并没有。
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就算爹爹们看见了也只会为自己由衷高兴。
桌边,钟洺早已提起温好的酒壶,给自己和夫郎各倒一盏屠苏酒,钟涵则喝甜丝丝的蜜水。
“年年如意,岁岁安康!”
三只酒盏当空碰到一处。
新年到了。
第90章 梅子酿
说实话, 屠苏酒这东西并不太好喝,苏乙喝的时候想到跌打损伤时涂的药酒,只觉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复杂味道。
但因里面添了药材, 一口下肚,确实从头暖到脚。
钟涵本还为只有自己喝不了屠苏酒而遗憾, 这会儿一看嫂嫂的模样就知不是甚么好喝的东西,遂也不惦记, 捧着一样的酒盏美滋滋喝蜜水。
“不爱喝就不多喝, 只喝这一盏应个景, 过后给你换成梅子酿。”
钟洺对于屠苏酒的味道倒是颇能接受,据说可以祛风散寒,多喝一些, 就当驱一驱体内的湿寒气。
开席的酒水饮罢,一家人举筷吃菜, 鸡鸭鱼肉样样齐全, 一样夹一筷子都觉混了个两分饱。
钟洺和钟涵以前跟着唐家过年,桌上也是有这么多菜,和今年的区别只是桌上少了人。
苏乙却是第一次如此轻松自在地坐在年饭桌旁,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一筷雪白的清蒸鱼肚肉落在碗中, 不消说也知是钟洺给夹的,正想吃掉,另一边却又伸来一双筷,上面是一块颤巍巍的鸭肉。
“嫂嫂, 吃肉。”
钟涵把大块的鸭肉放进苏乙的碗里, 苏乙刚刚对着爹爹牌位没落下的眼泪,险些在这一刻掉下来。
“谢谢小仔。”
苏乙绽出一双梨涡,他摸了把钟涵的小脸, 又觉不能谢了弟弟不谢哥哥,瞧眼钟洺,同样道:“也谢谢相公。”
“你谢我,我谢你,这顿饭怕是要吃到明早去了。”
钟洺眉眼一弯,在碗盘里分别找到一只鸭腿和一只鸡腿,分别给了夫郎和小弟。
炖鸭里的萝卜吸饱了汤汁,带出一丝清爽的甜味,鸡汁里的鸡肉伴着海贝,也给海贝添了一层鸡肉的油香。
用筷子把贝壳夹起,当中攒了一点鸡汤,对唇喝下,鲜香满口。
这几道菜都不算复杂,只要食材本身足够新鲜,做出来的滋味便差不了。
如此看来,还要多亏詹九送来的鲜活鸡鸭,不然换做腊鸡腊鸭,这两森*晚*整*道菜就做不成。
一人挖一小碗蛋羹,虾仁肉不松散,多汁微弹,蛋羹细腻无渣,比起食肆买的也不遑多让,如今已称得上是钟洺的拿手菜了。
“别光吃肉,也吃些素菜。”
钟洺把冬笋烩冬菇的盘子换到小弟面前,免得离得远这小子就不知道吃,到时候填满肚子荤肉,怕是容易积食不消化。
冬笋脆,冬菇滑,若是还觉不够爽口,就捞一口拌海菜尝尝,其中放了香醋和一点点辣椒,还洒了芝麻点缀,堪称色香味俱全。
以及大年夜家家都会备一盆的腌血蛤,在饭吃得差不多时也被端到了近前。
在水上人眼里,吃这个就像磕瓜子剥花生,不算是正经饭,可以当一家人说话时打发时间的东西。
血蛤是白日里腌就的,做法家家都会,先投入水中,开锅后煮到浅浅开壳,动作需快,若是晚几分里面的肉就要被烫老,不复脆鲜。
腌时放盐、酱油和切碎的蒜头,末了丢一把芫荽,在汤汁里泡到晚上即成,因血蛤的肉就那么一点,极容易入味。
三人守着盆子你一个我一个吃得起兴,连吃不少后说话时一咧嘴,见得牙齿上皆染了些丝丝缕缕的红。
钟涵用舌头舔了舔牙齿,又拿手擦了擦,害怕道:“大哥,嫂嫂,我的嘴巴好像流血了。”
“那是血蛤的汁水,不怕。”
钟洺看一眼安慰他道:“你是水上人的孩子,怎还担心这个。”
钟涵忧心忡忡,他暗自用牙顶牙齿,戳得腮帮鼓起,苏乙暗中瞧着,总觉不对,和钟洺交换个眼神。
后者跟着观察半晌,恍然道:“小仔,你是不是嘴里有牙齿在晃,所以流血了?”
钟涵没想到大哥一猜就对,他扁了嘴快哭了。
“是不是我吃了太多糖,所以牙齿坏掉了。”
他的小牙那日去乡里买年货吃糖球时,被山楂核硌了一下,之后就有些打晃,但他不敢告诉大哥和嫂嫂。
因大哥素来管着他,不让他多吃糖,告诉他糖吃多了牙齿会痛,但他有时候会偷偷地去摸糖罐子,或是舀一点蜂蜜舔着吃。
苏乙展颜道:“不是牙齿坏掉了,是小仔要长大了。”
钟涵惊慌地捂住嘴,“长大就要掉牙齿么?”
可大人们都有牙齿,只有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们才没有牙!
“傻小仔,小娃娃长到五六岁都会开始掉牙,掉了之后会长出新的,新的更结实。”
钟洺拿起一条刚刚拆下来的蟹腿,“咔嚓”咬下,“就像这样,以后小仔也能长出这么厉害的牙。”
苏乙也道:“我也是和你这么大时换的牙,第一次不知道,差点吓得吞进肚子里,后来知道了就不怕了。”
两人一通安慰,总算让钟涵不再担心自己变成缺牙老阿公,他乖乖张嘴让哥哥嫂嫂看牙,得知暂时还掉不了后,继续吃血蛤,一点不耽误。
多多喵喵叫着跳上一张空板凳,看起来也想吃血蛤。
“这里面加了调料,你不能吃。”
钟洺避开小猫的抢夺,苏乙见状,拆一点蟹肉下来喂它,莞尔道:“你都吃那么多了,怎还犯馋,不该吃饱了去睡觉?”
这句话提醒了钟洺,他叮嘱小弟,“一会儿放爆竹时你看好多多,别让它受了惊。”
一盆血蛤很快没了一半,钟洺时不时抿一口酒,也给苏乙添些梅子酿。
这算是苏乙喝过最好喝的酒,几乎尝不到酒的辣味,只有丝丝绵绵的酸甜,惹他喝了一杯又一杯。
钟洺本还想劝他少喝些免得醉倒,但想及酒坊伙计说的,这东西不容易醉人,闻着酒气很淡,而且喝了不少的苏乙看着也与平常无异,该是没有醉,他便没有多嘴。
过年这等事一年就一回,怎么尽兴怎么来。
吃完的血蛤壳子在桌上堆成一座小山,见底后苏乙起身,将壳子扫入一个当盆用的大贝壳,放到门口摆着,摆过一夜,明早再收起丢掉。
习俗如此,细究起来很难说明白到底为何,想来也是“年年有余”的寓意。
“嗝。”
今晚实在吃了不少,钟涵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坐在桌边拿根鸭子毛逗多多。
奈何多多也吃饱了犯困,回应得有一搭没一搭。
桌上的菜还剩一些,没有撤掉,晚上还要守岁,到时若是饿了还能热热再动两筷。
简单收拾完,离午夜还有一段时间,钟涵早就等不及要出去放花放炮。
他们把一堆烟花分了分,各自拎了出门,钟洺将多多塞进背篓背着,点三盏灯笼提在手里照亮,额外还有几根线香。
钟涵手中自然是早前买的金鱼灯,里面填了蜡烛后比白日里看着更漂亮,纸为皮竹为骨,金红二色,团团喜人。
多多趴在背篓边沿好奇地看,灯火倒映在它的猫儿眼里,和星星一样,一下下地晶莹闪烁。
“二姑、姑父过年好!去不去放烟花?”
钟洺知道今年不止自己,二姑、三叔几家也或多或少买了些,比起往年,今年攒的干货虽没能在年前顺利卖掉,但因多了个摊子,进账稳定,手里的余钱仍比较可观。
拿出几钱银子热闹热闹还是舍得的,总不能年年都让自家孩子看着别人家的犯馋。
钟春霞听见声音,从船舱里探出身,笑着喊他们上船坐。
“过年好,过年好,你们这就吃完了?进来再吃些。”
“不吃了,在家吃撑了,继续坐下窝着更不克化。”
钟洺摆摆手,往前一指道:“那我们先去沙滩上找地方。”
“好,那你们先去。”
钟春霞见状不再强留。
今年是她这大侄子成亲后小家过的第一个年,她乐意让小两口多凑在一处亲近。
苏乙这孩子人多时还是有些拘谨少话,单独跟钟洺或小仔一处时才有活泼模样,一家人就是一家人
钟春霞坐回自家桌前,乐呵呵地又和孩他爹对饮两口酒,与他说到,今年做的最对的事,便是催着钟洺成亲,寻到这么一门合适的夫郎,来年势必更顺更好。
唐大强喝得熏熏然,一个劲点头。
夜晚的海岸空旷无人,今天退小潮,成片湿润的滩涂露出,侧耳细听能闻得各类细碎的声响。
脚下的沙子一会儿这里鼓一下,一会儿那里冒个泡,好不热闹。
他们寻到个合适的开阔处,把烟花放下等人,为了打发时间,提着灯照海滩,遇见什么就摸什么。
“大哥你看,好大的蛏子!”
水上人家的孩子都是赶海好手,没有带铲子出来,钟涵靠徒手挖也抓到了一只蛏王,赶上手指粗。
“确实够大,小仔真厉害。”
钟洺夸他一句,脚踩到一个鼓包,用手掏两下便得了个肚脐螺。
用力一握,螺肉里喷出好多海水,几滴溅到了多多身上,它立刻甩甩脑袋,缩回背篓舔毛。
“这里成片的海瓜子,要是带了竹筛就好了。”
苏乙将灯笼靠近沙滩,示意兄弟俩过来蹲下细看,可以见到掺杂在湿沙里的点点白色。
“你要是想吃,过两天退大潮来筛一些回去。”
苏乙莞尔,“倒没有多想吃,这个吃起来太费时间。”
他们平日忙得很,实在少有磕海瓜子的工夫。
海滩上东西不少,不过因都吃饱了,捡到什么都不馋,挖来挖去,最后都丢回了原处,想带回去也没东西装。
大小潮水一般都连着,要想赶海捡个过瘾,还是要等过两天退大潮,到时再来也不迟。
过了一阵,另一头闪起几点逐渐走近的亮光,钟洺高声喊一句,那头的光得了方向,齐齐涌来。
凑在一起后举灯一看,果然都是自家人。
寻背风处擦亮火石,丢一团从家里拿来的干草引火,凑几根线香上去点燃。
青烟升起,钟洺给几个半大孩子一人分一根,在大人的看顾下他们可以自己点几个小的盒子花玩,大的就不能让他们点了,担心惹出什么意外。
很快海滩上响起一片欢声,渐渐也有村澳中的其他人听见声音聚过来,想趁机看点不要钱的烟花,饱饱眼福。
因钟洺的缘故,他们年年有花看,说给别处亲戚听,人家都羡慕得紧。
还有人私下里念叨,说里正家日子过得也好,家里还有二层大船,身为一村之长,年年却也不知掏钱买点烟花好给大家伙看个新鲜,实在抠门。
还是阿洺这后生像样,当初在乡里的那些个摊子,不单给了自己族人,也有好几处给了外人,且这半年来因做酱,自他们手里收走了多少从前只能丢回海里的小杂鱼。
更别提年前还自掏腰包,叫了乡里的掌柜来买了些干货走,不少人家因而才有了富裕的过年钱。
钟洺连打两个喷嚏,暗道不知谁在念叨自己,他将手中留一根线香递给苏乙,另拿一个金盘花放在地上,鼓励道:“阿乙,这个给你,你来点一个试试。”
旁边钟涵闻声,也和钟苗他们跑回来,站在一起拍手,“嫂嫂快点,这个好看呢。”
顶着好多道视线,苏乙上前弯腰把线香一头凑近引线,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点烟花,不由屏住呼吸,又紧张又期待。
细细的引线亮了亮,开始飞快燃烧,他连忙后退,被钟洺一把揽到身前。
“刺啦——”
待引线烧到头,圆筒之上猝然冒出一圈金色焰火,细碎的焰光到达一定高度,复向下落,恍如一朵盛放的花。
直到结束,苏乙仍呆望着那处,久久未能回神。
钟洺揉两下他的手指,笑道:“后面还有好多,够玩好一阵子。”
苏乙赧然抿唇,他有些解为何钟洺坚持要买好多样烟花了,亲手点燃的那份惊喜属实独一无二。
按说他已是嫁了人的哥儿,不该和小娃娃似的贪玩,被人听到岂不招笑,可钟洺这般说了,他心中的雀跃也按捺不下,越蹦越高。
点了金盘花,又点竹筒花,还有二姑家买的,可以拿在手里举着看的竹签花,都是声音不大,看着却好看的。
本分到他面前时,他还摆手说不要,二姑硬塞给他。
“你们在我们眼里,哪怕生了娃娃当了爹娘也还是孩子,只管拿着玩去。”
海岸边的热闹持续了许久,一群小子聚在一起点二踢脚和震天雷,炸了一个又一个,大人们只觉头痛,纷纷说自己快被吵到耳朵聋。
最大的飞天响和天地灯留到了最后,钟洺往四下看一圈,选择将其就近搬到了悬浮海面的木板桥上,放稳后再以火引燃。
飞去空中后才炸开的冷焰夺目至极,结束后徐徐下坠,没入海面,盛大而华美。
苏乙与钟洺并肩而立,仰头看得认真极了。
过去这样好看的烟花,他只能站在船上远远看一眼,而今日却在最好最近的位置,仿佛再往前一步,就可以走入那片绚烂的火光中。
哪怕烟花尚未结束,他仍控制不住地收回视线,转而望向钟洺的侧颜。
“怎么?”
钟洺似有所感,因烟花盛放的声音有些大,他开口时不由低头靠近了苏乙的耳旁。
“没什么,就……看看你。”
突如其来的靠近让小哥儿心跳加快,他疑心自己是不是喝多了梅子酿,竟生出几分像是醉酒的感觉。
钟洺得了这样的回答,忍不住扬起唇角,此刻苏乙似欲言又止,他又何尝不是,只是各自藏在心中,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小弟在远处蹦跳笑闹,近处夫郎看向自己的眼神柔而多情,他已拥有自己前世到死时都未曾得到的。
钟洺心中感慨,轻握住苏乙的手,两人再度一同看向天幕中未尽的烟花。
这场热闹足足快一个时辰才彻底落幕,来此的人意犹未尽地散开,钟洺抱起有些犯困的小弟,多多的背篓转移到了苏乙身上,和二姑他们同行一路,说说笑笑回了家。
看着时辰不早,苏乙端着几盘菜回灶前热了热,钟洺打了水给小弟洗脸擦手换衣裳,省得他不小心睡过去,脏兮兮地怎么上床。
“大哥,爆竹还没放。”
钟涵困得两眼搓泪花,却还没忘记他们买的红纸鞭炮。
“现在放太早,子夜时再放,到时喊你起来瞧。”
钟洺拍拍他脑袋,“自己去擦身洗脚,别带一身沙子进被窝。”
拾掇完小弟,回到堂屋时只有苏乙在,小哥儿放上几盘热腾腾的菜,手里举着刚从温水里拿出的酒壶。
“你我再饮些?”
钟洺见他又温了酒,扬了下眉毛问道。
苏乙带着点被看破的不好意思,“总归无事,我便又热了一壶。”
今夜之前,他竟不知自己也会爱上吃酒。
“好,那我仍旧吃高粱酒,你倒那梅子酿。”
梅子酿不太适合温过再喝,味道会发酸。
钟洺看出苏乙确实是喜欢喝这坛梅酒,他记下来,等喝完了再去买。
没了钟涵,夫夫二人挨着坐在桌子一边,吃两口菜,喝两口酒,时不时酒盏轻碰。
梅子酒实在清冽酸甜,苏乙吃酒少,不晓得喝酒会越喝越渴,渴的时候他也喝酒润喉,一来二去,喝得更多。
渐渐地,他看桌上灯盏,都觉那上面多了两圈光。
他撑着额角往旁边倒,听见钟洺的轻笑。
“我还当你也酒量深,却已偷偷吃醉了。”
苏乙心想,原来这就是醉酒么?
他却感到自己还清醒着,半边身子依在钟洺身上,口中仍一本正经道:“相公,我没醉。”
“好,你没醉,但也不能再多饮。”
钟洺和哄小弟似的哄道。
转而倾身给他倒一杯蜜水,喂到唇边,无奈笑道:“喝两口蜜水散散酒气,早前不是还盼着要守岁?”
结果成了醉猫,怕是一会儿要比小仔睡得还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