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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琵琶鱼


    立冬后, 海水明显比之前更为寒凉,尤其是下潜到三丈以下的区域,钟洺时常因为手脚冻得略微发僵, 到不了一刻钟就匆匆上返,到不那么冷的浅水层缓一缓后再回去。


    上岸后活动半晌, 热度蔓延到手指尖,他揉搓着膝盖, 怀疑自己再这么不分季节的潜水, 老了说不定要害痹症, 早晚变成瘸腿阿公。


    好在这样的时候不长,从冬月起,出不了正月, 立春后便会渐渐回温。


    其实九越压根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冬天,这里一年里最冷的时候, 也比钟洺记忆里北地的料峭春寒还要温暖。


    钟洺打算在冬日里减少下水的次数, 除非有掌柜或是谁家老爷打发人来雇他去寻足够值钱的大货,否则换来的银子还不够以后上了年纪抓药的。


    现今家里挣钱的路子多,有了卖酱的生意不说,冬至前后的带鱼汛期也快到了, 现今家里住上水栏屋,原本住家船空出来,正适合跟着族里出海捕带鱼,赶在年前略发一笔小财。


    想通之后, 他吹了声口哨, 弯腰捡起丢在一旁石头上的网兜,里面东西少得可怜,看着却都不一般。


    其中一条是看起来就肥得流油, 和童臂一般粗的大花鳗,另一条则是长相麻麻赖赖,俗称虾蟆鱼的琵琶鱼。


    这两样鱼里花鳗凶得很,一不留神能被咬掉一根手指头,琵琶鱼体格大,为防失手,钟洺用了鱼枪,都没留命,现在琵琶鱼身上一个洞,花鳗身上两个洞,咽气多时。


    他得赶着新鲜时送去乡里,顺便接苏乙回来。


    “大哥,我要和你一起去接嫂嫂!”


    木船路过岸边,被撅屁股挖蛤蜊的钟涵看见,当即不管小桶,一边蹦一边朝他挥手。


    “上来吧。”


    钟洺朝他抬了抬下巴,将船靠向岸边,搭一块木板好借道,唐雀、钟豹和钟苗三个孩子也在,他想了想,把四个都带上,就当是去乡里玩了。


    一大家子同气连枝,自己这个当大哥的,不仅是钟涵一个人的大哥,再加上靠这几个孩子,他们如今做蛤蜊酱和沙蟹酱再没为食材不够犯过愁,别看这两样小海鲜看似遍地都是,真挖起来想要一天凑够好几斤,绝非易事。


    今天赶巧带的鱼获不多,来去应当都快,不如当回孩子王,让大家都高兴高兴。


    为防二姑和三叔家找不见孩子担心,钟洺特地在码头附近停了停,见到熟人后托对方给二姑带个话。


    二姑知道了,自也会跟三叔三婶说一声。


    “好丑的鱼!”


    几个孩子很快发现了网兜里的死鱼,钟豹俯身凑近看了一眼,皱着眉头后退喊道。


    唐雀和钟涵也看得起鸡皮疙瘩,搓着胳膊既嫌弃又好奇,居然是钟苗一个姐儿胆最大,隔着渔网的网眼摸了一把鱼皮道:“阿洺哥,这是什么鱼?”


    海里的鱼实在太多,见多识广的老水上人能不喘气地列出百八十种,像钟苗这个岁数的孩子不会跟船出海,一些少见的鱼便还分不清叫法。


    “虾蟆鱼,城里人都叫琵琶鱼,不是吃的那个枇杷果,是弹曲用的琵琶。”


    几个孩子都一脸茫然,他们没见过弹曲的琵琶,水上人只会唱曲,不会弹曲,张嘴就能来,不用任何伴奏。


    钟洺给他们解释何为琵琶,又讲琵琶鱼如何用自带的灯笼在海里钓小鱼。


    好些鱼出水就已经半死,不到它们栖身的海底,是窥不见真正习性的,像是鱼钓鱼的这个说法,他们都还是第一次听说。


    得知眼前的大鱼居然和人一样,会用“钓竿”吸引小鱼来吃掉,包括年纪最大的唐雀在内,孩子们一概因为过分惊讶而微微张开嘴。


    然后也不嫌琵琶鱼长得丑了,一窝蜂挤上前,扒拉着鱼头看“钓竿”长在哪里。


    钟涵揣着小手叹气,都是一家兄弟,自己怎么就没得来一副好身板和好水性?


    他也想和大哥一样去海里抓大鱼,听着就比挖蛤蜊有趣。


    带着四个孩子到了清浦乡码头,钟洺让他们手牵手连成串走在自己前面,自己提着网兜断后,一路送至摊位前,见了个熟人在等苏乙打酱。


    “尚管事?”


    来人正是黄府二房的管事之一,尚管事尚安,自那次受雇出海之事后,对方偶尔会来钟洺这里采买鱼获,近来又爱上了吃他们家的鱼酱和贝柱酱,能就二两鱼酱喝一壶老酒。


    他是个不差钱的主顾,最贵的贝柱酱一买就是好几斤,定然不只是自己吃,估计也送出去了不少。


    尚安负手看来,瞧见一串孩子先是有些不解,转而注意到网兜里的鱼获后,顿时两眼放光。


    “你这是又得了什么稀罕物?”


    苏乙也搞不懂为何不止钟涵来了,雀哥儿几人也来了,他手脚麻利地装好尚安要的两罐鱼酱、两罐贝柱酱,示意孩子们到桌子后面待着,大街上人来人往,免得被冲撞。


    那头钟洺心情不错,尚安在此,他这两条鱼必定能直接出手。


    “一条花鳗,一条琵琶鱼,都是不到半个时辰前刚出水的,冬日里的鳗鱼最是肥美,煎两下能出一汪油,琵琶鱼不多见,里面的鱼肝可是上上珍品,若不是遇见尚管事您,我本是打算去乡里食肆问一圈的。”


    为了不伤鱼肝,他使鱼枪时还挑了角度,亏得琵琶鱼这种鱼懒得很,基本就是在海底泥沙中趴窝,行动迟缓,换了那等游速极快的,还真不一定这么好得手。


    尚安捋一把小胡子,庆幸自己赶得巧。


    “去食肆做什么,这琵琶鱼肝在咱们这等小地方,上了席也没几人吃得起,那等食肆厨子不及我黄府私厨多矣,给了他们烹治,只怕暴殄天物。”


    琵琶鱼轻易不得见,贵主们多嫌它容貌丑陋,不喜吃其肉,独嗜其肝。


    鱼肝一来稀少,几斤的大鱼只有几两的肝,衬得起身份,二来当真是细腻醇厚,入口即化。


    而多出来的肉,自然可以便宜他们这些在底下做事的人。


    他当即道:“过个秤,我全要了,一会儿打发人拿银子来取。”


    花鳗足有十五斤,二百文一斤,共三两银,琵琶鱼六斤八两,三百二十文一斤,共二两余一钱多。


    钟洺给抹了零头,来取鱼的小厮乐得牙不见眼,这多余的钱不消说,肯定转头就进了他自己的荷包。


    整五两的碎银搁在掌心,钟洺递给苏乙,后者擦布巾擦擦手,笑着接过,轻轻掂了两下后收进钱袋,里面多是铜子,哗啦作响,最上面一串是尚安单独付的四百文酱钱。


    因是个整没有抹零的余地,每一样酱苏乙都多给他装了二两算是添头。


    “你今日下海的收成好,上来后喝姜汤了没?”


    苏乙收好钱,抬头问钟洺,同时观察他的脸色。


    钟洺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他赶着来乡里,那里急得喝姜汤,苏乙见他移开视线不说话,心知他定是没喝,无奈道:“就怕你懒,早上便连汤带水的煮好放在灶上,你添把火滚一滚就成。”


    他想到什么,从身上摸出一块姜糖来塞给汉子,这也是之前钟洺买回家,让他和小仔常吃的。


    不过小孩子只乐意含化外面一层糖霜,等吃到里面的姜块就喊辣,要吐不吐,最后苦着脸咽下去,说嗓子着火,猛猛喝水,后来就再也不肯吃。


    苏乙不想浪费,也怕自己东忙西忙地忘了吃,放坏了浪费东西,往往随身揣上一点。


    “你吃两块这个,也是驱寒的。”


    又问唐雀几个孩子吃不吃,钟涵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其余三人一人拿了一块。


    结果钟涵看别人动嘴,自己也馋了,又颠颠去找苏乙,挑了一块小的走。


    “这小子,鬼精鬼精,挑走的那块没多少姜,差不多全是糖。”


    钟洺说完便把两块姜汤丢进自己嘴里,直接两下嚼碎,姜的辣意弥漫开来,害他眯了眯眼,好歹咽下去后,真是从嗓子眼到肚脐眼都发起热,连呼出来的气都带姜味。


    “来时小仔非要跟着,我就把他们都带来了,总不能天天一睁眼就是在村澳里挖蛤蜊捉螃蟹,咱们收了摊,逛一圈买点东西再回。”


    苏乙盘算一番道:“盐、糖、菜油都该买了,尤其是盐,用的是越来越快。”


    虽说九越产海盐,盐价却并不比别的地方便宜多少,因都是官盐,价钱是定死的,私盐便宜,屡禁不绝,可要是铤而走险,里面吃出沙子或是口感发苦都是小事,要是被抓,还得去衙门挨板子。


    “用得快说明咱们生意好,做吃食哪有不投本钱的。”


    他们三两下收了摊,挑着扁担去买油盐,路过卖饧糖的摊子,给四个孩子一人要了一份,饧糖就是糖稀,可以拿两根竹棍搅来搅去,边玩边吃。


    半路遇詹九一行刚赶着骡车从村里回来,板车上几个摞成两层的大笼子,里面关满鸡鸭,还有几个大竹筐,一个里面是堆到冒尖的秋梨,一个则是晒干的柚皮。


    钟洺知道柚皮可以入药,估计詹九是要转手卖去医馆,果然如先前所料,只要舍得下精力淘换,转一手能赚几分利的东西多了去了。


    骡车上,詹九是负责赶车的那个,两个跟班小兄弟看起来更风尘仆仆一点,两人各抱着一篮鸡蛋和鸭蛋,免得颠簸撞碎,看得出受累不轻。


    见詹九停车打招呼,他们赶紧趁机跳下来蹬蹬腿甩甩胳膊,一齐问钟洺和苏乙的好。


    上回去过水栏屋吃暖房宴,詹九认得这几个孩子,他抓来梨子,一人发一个。


    孩子们得了大哥的首肯接过,抱着大梨开心道谢。


    钟洺见詹九喜笑颜开,不禁问:“这回带去的酱卖得如何?”


    前日詹九第一次从自家进了酱去卖,虾酱五斤和沙蟹酱各五斤,蛤蜊酱、螃蟹酱、鱼酱各五罐,贝柱酱太贵,想着村户里舍得吃的人少,头回便没要。


    除去虾酱、沙蟹酱价廉利薄,一斤只能比着给食肆的价钱再让五文的利外,其余每样在价钱上都比现下的售价低三成。


    “好得很,若不遇见我也要去摊子上同恩公和嫂嫂说,在下面走村串户,没反应过来呢就卖光了,里面虾酱、沙蟹酱卖得最快,看着都有些不够,剩下几样里尤其鱼酱,尝了的都说好。”


    进了村,半斤一罐的酱也被他拆开卖,不然一下几十文,那些个村户人掏得心疼,如此下来,一两又能多挣一文钱。


    他搓搓手,心里火热。


    “走了一回就知道了,下次去村里是三日后,今日卖的估计还没吃完,还是下下回,七日后,劳烦恩公和嫂嫂再给我备些酱,成罐的数量不变,虾酱和沙蟹酱一样再多二斤,贝柱酱也要一罐,虽是贵,可万一呢,我瞧着有几个村的里正住着砖瓦房,说不定买得起。”


    钟洺应下,快速在心里算了笔账,第一次詹九进货共拿了一两银子的酱,这次又多二钱,一个月要是能进四次货,少说也有四两银,确是好销路。


    冬日里就是不下海,家里一样吃喝不愁。


    第72章 【加更】


    “咚咚”两声, 房门被敲响,外面传来钟涵隐约带着哭腔的声音,“大哥, 嫂嫂,我怕黑, 我要和你们一起睡。”


    屋内。


    竹床上隆起的薄被覆住二人的身形,有谁动作被迫顿住, 无奈地叹口气。


    手指滑过夫郎的肩头, 将其被片刻前被扯落的衣衫拽回原处, 钟洺俯身啄了一下苏乙的唇。


    幸好还不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情形,他们刚躺下没多久,钟洺平息住满身躁意, 片刻后掀开被子下床。


    “你先睡,我去哄哄他。”


    苏乙裹着薄被眨眨眼, “要么我再去陪他睡一晚……”


    钟洺果断否决, “不行,那样的话永远分不了床,他年纪也不小了,纵然是个哥儿, 也没有小叔子总和嫂子赖一张床的道。”


    钟洺扯过搭在旁边的上衣和裤子囫囵套好,匆匆一把拉开门,钟涵小小一只,赤脚立在门口, 满脸薄薄的晶亮泪痕。


    “呜, 大哥……”


    他张开手扑到钟洺怀里,钟洺把他接住,摸摸他的脑袋瓜, “做噩梦了?”


    钟涵缓缓摇头,“没有,睡不着,一闭眼就觉得屋里好黑。”


    他不好意思说自己总觉得床底有东西会钻出来。


    钟洺转身将房门半掩,牵起小弟的手,示意他领自己回小房间,“你嫂嫂睡了,大哥陪你。”


    钟涵有些愧疚地低下头,他也知道不能总是打扰哥哥嫂嫂睡觉,可是除了最初搬了新家,新鲜兴奋的几日外,习惯了同睡在狭小船舱的半大孩子,总是难以适应骤然开始的独居夜晚。


    钟洺没怪他,还没过五岁生辰的孩子,晚上怕黑是正常的,只是借此养成自己睡一个房间的习惯也是必要的。


    他把小弟重新安顿在床上,出去取一盏船上用的风灯挂在墙上,如同在石屋躲飓风的那夜,这样灯火可以燃许久不灭,也不怕多多乱跑撞到油灯走水。


    “以后晚上给你留灯,屋里有亮光你就不害怕了。”


    前几夜他曾经想过给小弟留灯,又觉只是不适应,再过几日就好了,现在看来暂时是好不了了,不如别心疼多费的那几支蜡烛。


    钟涵躺在床上,看着昏黄灯光下大哥忙碌一圈,最后在自己床边坐定。


    “除了怕黑,还怕什么?屋子就这么大,堂屋供着海娘娘,我和你嫂嫂就在对面,还有多多给咱们站岗,什么妖魔鬼怪都进不来。”


    钟涵听他这么说,心里略安定了些,继而支支吾吾,最后憋出一句,说害怕床底。


    “大哥,能不能把衣箱拖过来,放在床底下?”


    如果床底有东西,不是空的,他或许就不怕了。


    钟洺二话不说,按照他讲得做,两口衣箱横着填入床底,钟涵趴在床边伸手还能摸到箱子上的锁头。


    折腾一番,钟洺也忍不住打个哈欠,之后隔着被子拍了小弟半晌,总算把这个小娃娃哄到睡着。


    他没急着走,又等大约一刻钟,见小弟彻底睡熟,方才轻轻起身,放下另外半片床帐,踮脚离开。


    回到有夫郎在的被窝,苏乙也已沉沉入睡,白天都不清闲,晚上若是不做点什么,脑袋沾了枕头实在撑不住多久。


    钟洺没有什么遗憾的情绪,他不是那等急色鬼,不在乎多一次少一次,只是夫郎太可口,每每送到眼前就忍不住多尝几回。


    全家睡了个好觉,这夜过后,钟涵的小房间每每入睡留灯,总算治好了他怕黑的毛病,再没闹过要和哥嫂同睡。


    减去这份顾虑后,夫夫俩好生过了几天没节制的日子,便到了钟洺要随族里出海捕带鱼的时候。


    捕带鱼一事,说成“钓”带鱼更恰当,只是用的并非传统的普通鱼竿,而是能沉入深水区的延绳钓钩。


    六叔公拿着钥匙打开公中石屋的大门,汉子们结伴而入,从屋内拖出盘在一起,有日子没启用过的钓具,趁着天气好,在石屋前的空地上铺开检查。


    延绳钓用的钓具主体乃是长达数十丈的长麻绳,称作干绳,干绳上每隔一段距离,系一节向下垂落,固定鱼钩的支绳。


    干绳两头再连一段浮绳,浮绳上端与竹筒制成的浮标相扣,筒插小旗,以此标记钓具所在的位置。


    用延绳钓捕捞带鱼时,长长的干绳下沉入海底,两艘船各执浮标一端,隔开一段距离后方可令其入水。


    干绳连接的足足百来个鱼钩,就此在海底一字排开,好似一堵无形的墙,带鱼群路过时为饵料所吸引,咬钩后便难以甩脱。


    每收一次绳可得带鱼百条,冬日里忙上一月,光一个白水澳就有上万鲜鱼入舱。


    同样的钓具,也可以捕冬鳗鱼,全看用什么钩,什么饵。


    检查钓具,看的就是麻绳有没有破损断裂,鱼钩有没有缺失少件,毕竟每少一个钩,就可能因此少捕一条鱼,少赚一份银。


    十几个汉子或蹲或坐,把五根大长绳来回查一遍,直盯得眼睛发直,肩背发僵,少了的鱼钩加起来有几十个,还有不少支绳有损,剪断后挨个换上新的。


    处完钓具,一整天过去,这还仅仅是带鱼汛的筹备之一。


    次日开始,数船齐发,撒网专捕九肚鱼,好用作第一批钓带鱼的饵。


    不过九肚鱼并不是带鱼最喜欢的食物,待有带鱼上钩,届时会斩带鱼肉做饵,原因无他,实在是因为带鱼这种鱼并不讲什么情分,最爱吃的就是自己同类,甚至会在出水的过程中攀咬同类的尾巴,死到临头也要做条“饱死鱼”。


    几大网数百斤的九肚鱼入网,由汉子们拖回家,家里的老爹老娘也好,媳妇夫郎也罢,全都一人一把小刀,把鱼肉切段倒入桶中。


    钓带鱼时船行得远,当日回不来白水澳,往往都是挑着天气晴好的时日里出发,一出去少说两三日,多说四五日,就近停靠海岛,夜宿船上。


    和二姑两家人凑一起,简单吃顿晚食垫肚子,切完各自分到的几十斤九肚鱼,苏乙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从箱子里翻出包袱布,好给钟洺收拾未来几日出海的行李。


    现下家里的渔船空下来不住人,上面的东西差不多都搬空了,这次搬回去一只陶灶烧水热饭,再添一卷席子一条被子当铺盖,之外再加一身换洗衣裳、一套洗漱用具 ,能当零嘴的各色干货包上些,以及到哪里都缺不了的小罐虾酱。


    “还有这个罐子里面是泡菜,出海吃不上青菜,捡两根泡菜也算清口,省的嘴上长疮,鸡蛋也给你装五个,每天至少煮一个吃,顶饱的。”


    钟洺接过装鸡蛋的小竹篮放到一旁,“不用那么担心,只是几日工夫,且不是还有族里的几个嫂嫂跟着料船去做饭。”


    料船的叫法是为和捕鱼的船区别,海上航行几日,甭管捕到什么鱼获,出了水都不再新鲜,需要尽快抹盐腌制。


    所以往往是汉子们在前捕鱼,后面再跟好几个媳妇或是夫郎随行于料船上腌鱼,饭点还能操持饭食。


    因为一旦出海就是好几日,从早到晚忙不停,所以跟出去的家眷要么是没生养过,不用照顾孩子的,要么是孩子岁数足够大,可以大的拉扯小的,哪怕双亲都不在家也无妨。


    苏乙闻言抿了抿唇,心头有些沉闷。


    其实原本这次他是想跟着去的,但他们家虽没有孩子,却有幼弟,也缺不得人。


    加上这次族中人去得多,选几个合乎条件的媳妇夫郎不是难事,就没添上他的名字。


    水上人一旦出海,便是与风险随行,一想到明日天不亮钟洺就要出发,苏乙目露不舍。


    钟涵也嘟着嘴巴,一会儿戳戳包袱皮,一会儿戳戳铺盖卷。


    “大哥,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跟着你出海?”


    钟洺轻抚他的后脑勺,“等你长到和嫂嫂这么高就可以了。”


    钟涵遂跑来,拉着苏乙的手要和他比个头。


    “我倒是想出一个法子,小仔你过来,靠着门框站。”


    钟洺灵光一闪,拿了一把小刀在手,待小弟站直,他比着头顶处在门框上画一条短杠,又让苏乙过来,在更高处同样画一条长杠。


    “你看,这条是你,这条是嫂嫂,以后你半年量一次个头,看看什么时候能追上。”


    钟涵仰头看着二者之间的距离,愈发苦闷,“还有好久,我想明天就长大。”


    转念又想,幸好是长到和嫂嫂一样高,要是需要长到和大哥一样高,那才真是没盼头。


    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钟洺和苏乙就见小豆丁一会儿不高兴,一会儿又好像想开了,摇头晃脑地扬起唇角。


    比完身高后眨眼的光景,便跑去房间里找出上次买回来的布老虎和泥娃娃玩。


    他俩相视一笑,钟洺正待说什么,屋外传来钟虎喊哥的声音。


    他几步跨出去,站在门前走廊朝下看,“虎子,这天都黑了,可是有什么事?”


    钟虎一五一十道:“刚刚二堂伯来我家说,他儿媳妇晚上切饵时切到了指头,切得怪深,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这样实在出不得海了,族里再挑不出人,我爹去问了六叔公,商量一圈,多半只能换嫂夫郎去,所以打发我来问问,嫂夫郎方不方便跟船跑一趟。”


    第73章 结伴出海


    钟虎走后没多久, 家里的包袱又要多收拾一个,苏乙跟随出海,没人照顾钟涵, 只能把他送去唐家船上住。


    以前两家船挨着船,缺什么东西能直接过来拿, 现在隔得远了,总得为此考虑周全, 至少衣裳要多带两件, 省的不小心弄脏了没得换。


    “多多也跟着你过去, 明早让你大哥搬着它的贝壳床还有吃饭喝水的碗。”


    苏乙抬手拍了拍额头,总怕自己忘了什么,他转头见钟涵还抱着泥娃娃和布老虎, 遂问道:“玩具要不要带?你选自己喜欢的放进来。”


    钟涵闷声不说话,抱着玩具原地蹲下, 手指在水栏屋的地板上抠来抠去。


    他想不通事情怎么变得这么快, 本是大哥出海,自己和嫂嫂守家,结果转眼之间就变成哥哥嫂嫂都要走,自己扛着包袱卷去跟二姑住。


    “这是闹脾气呢。”


    钟洺凑到苏乙面前低声道:“从小就这样, 真闹脾气时不哭也不闹,只是不说话,像只河豚似的气鼓鼓。”


    苏乙无言地看他一眼,哪有说自己弟弟像河豚的, 那种鱼浑身长刺还有毒。


    钟洺轻轻挑眉, 示意苏乙继续做事,上前学着小弟的姿势蹲到地上,“不愿意去二姑家?”


    钟涵摇摇头, 他明白自己不是不喜欢二姑家,只是比起二姑家的船更喜欢自己的家。


    同时他也知道这是非去不可,更改不了的事,只得抠了半天地板,揉揉酸涩的眼睛,一头撞进大哥怀里,语调瓮声瓮气。


    “那大哥你和嫂嫂要早点回来,回来的时候给我带好看的贝壳和海星,我要挂在房间里的墙上。”


    “你房间墙上都好几串了,还挂。”


    钟洺捏捏他脸蛋,接收到小弟带着怨气的目光后飞快改口,“给你带给你带,墙上空着也是空着,多挂些好看。”


    钟涵闻言皱皱鼻子,从鼻孔里往外喷一口气表达不满,他脸颊肉还被钟洺捏着,这副模样惹得钟洺直乐。


    钟涵更生气,一下站起来跑去找苏乙告状,“大哥总是欺负人,大哥坏!”


    苏乙把刚刚兄弟俩的对话听在耳中,早已悄悄笑过,这会儿故意板着脸,配合钟涵道:“对,咱们不他。”


    说罢又无奈地朝钟洺使个眼色,意思是让他见好就收。


    晚上收拾停当回了屋,只留一盏蜡烛在台面上,苏乙躬身入床帐,弯腰铺床,同钟洺道:“你说你总是逗小仔,逗生气了还要哄,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他扯过叠好的被子,抖开展平,话赶话道:“当大哥都是这性子,等当了爹,怕是也要天天惹娃娃哭。”


    话音落下,身后多了一个人,温热的手伸向前,交叠按住他的小腹,苏乙不得不松开被子直起身,他有些后悔嘴太快,几乎能猜到汉子要说什么。


    “我日日盼着当爹,夫郎什么时候能让我如愿?”


    苏乙偏过头,小一圈的手掌挨上钟洺的手背,轻轻往下推,小声道:“明天要起大早。”


    他怕钟洺又被勾起兴致,但凡来一回,这人多半还能精神抖擞,自己只有头昏脑涨,腰酸背痛的份。


    能劝住还是劝住。


    “我不做什么,就是想抱抱你。”钟洺安静地抱了小哥儿一会儿,缓缓松开,搬了家后他可很是卖力,却不知家里的小小仔什么时候才能住进苏乙的肚子里。


    早晚都好,只要愿意来,他定会铆足了劲头当个好爹爹。


    ——


    寅时过半,岸边唯一一座水栏屋里亮起了灯。


    因时间紧,来不及慢吞吞地煮粥喝,钟洺烧开水后抓捆米粉进去,捞出来后盖上自家做的贝柱酱拌一拌就能吃。


    睡眼惺忪的苏乙捧凉水洗脸,清醒后边挽头发边到小屋里叫醒钟涵。


    出来时身边多了个顶着鸟窝头,连打好几个哈欠的娃娃,苏乙领小哥儿去洗脸,趁刷牙时给他梳好头发。


    实在起得太早,三人胃口都一般,平常一锅粉不够吃,今天刚刚好。


    填满肚子,提上包袱,钟洺先下去撑船,苏乙带着小仔给家里大门上锁。


    片刻后,他们的船头挨上二姑家的船头,钟春霞也赶早起了,接过人和猫,让小两口只管放心。


    “你们俩都是头回去钓带鱼,凡事多看看别人怎么干的,跟着学上半日也就会了。”


    钟洺以前不去是因为不务正业,苏乙则是没机会,两人齐齐点头如小鸡啄米,钟春霞对着钟洺打趣道:“你今日倒是乖觉,出海能带夫郎,怕是心里正美着,记得照顾好阿乙,海上风餐露宿的,生了病可不好受。”


    苏乙不好意思说自己或许是心里更美的那一个,是人都有私心,他也有,小仔不愿和大哥分开,他也不愿和相公分开。


    这些话若是说出口当真要羞死人,他藏在心里暗自雀跃,同时清楚自己能有这机会,全靠二姑能帮忙照顾小仔。


    几句谢反让钟春霞怪他见外,见时辰快到,妇人催他们撑船去和族里汇合。


    “早去早回,一路平安!”


    钟涵抱着自己的小包袱送走哥嫂,回了船舱后啪嗒掉了几滴眼泪,晚些时候因为太困,往席子上一倒又睡着了。


    钟春霞任由他睡,家里汉子都出海了,乡里摊子上的鲜货生意不得不暂停,她半掩了船舱门,同样回来和衣躺下补个觉。


    “站在船头的那个是四堂婶,穿靛蓝衫子的是六堂嫂,和你同是哥儿的是存富堂弟家的夫郎,今年年初过门,比你我结亲早,但年岁比你小。”


    说完这三个,后面另有两个,这次各家总共派了六人负责料船事务,四个妇人两个夫郎。


    远远见到族中船,钟洺这个当相公的称职,偷偷给夫郎“开小灶”,这几门亲戚日常走动不多,对苏乙来说也就是成亲那日敬过酒,钟洺怕他认不出人。


    苏乙对他们确实只有浅浅的印象,钟家是个人丁兴旺的大族,别看都是堂亲表亲,实际就和老话说的一样,有些亲戚“一表三千里”,路上撞见都认不出。


    当然眼前几位关系没那么远,毕竟都是一个村澳里的,只是比起钟守财与白雁夫妻俩那样的堂亲关系更远些,排行更是混乱,听得他云里雾里。


    钟洺感叹自己也搞不懂,之所以这么叫,也都是二姑三叔他们教的,他照葫芦画瓢。


    “忘了叫什么也不怕,反正只一个比你小,其余的喊嫂子准没错。”


    苏乙细细听完记住,心下稍定,和钟洺就此分开,几步跨上料船,挨个问了好,船上几人看着都颇好相与,言笑晏晏,一口一个“乙哥儿”喊得亲切。


    苏乙不深想这几人过去心里怎么看自己,他无疑算得上命好,相公说是村澳里最有出息的汉子也不为过,而今出了家门,谁也不会给他们一家人脸色看。


    对于不那么熟稔的亲戚,把手头琐事做好,互相不添乱足矣,人行海上都辛苦,愿意出来的至少都不是爱躲懒偷闲的。


    当然,要是能遇上和白雁嫂子那样聊得来的更好。


    钟洺送走夫郎,朝料船张望片刻森*晚*整*,方才收回视线。


    不多时,未褪的夜色中传来几声长短不一的螺号,十几艘渔船分散开来,彼此相隔不远,紧跟着钟家六叔公所在的头船,朝着同一个方向驶往远方海面。


    天边渐泛起鱼肚白时,船队到了合适下钩的海域,鱼饵已经在来时路上提前挂好,钟洺和二姑父所在的船搭档,各自扯起浮标放长绳沉水。


    带鱼有自己取食的时辰,太早太晚都不行,六叔公是钟家一族的定海神针,有他在凡事错不了。


    延绳钓下水后每过一个时辰起一次绳,等待的时间里各船也不闲着,来都来了,换个方向撒个小网多少会有些收获。


    当下水中不是渔网就是鱼钩,加上天寒,钟洺也没了下水的心思,撒了一张手抛网等着收,天彻底亮起来后,又和钟虎、钟石头凑在一艘船上,举起钓竿钓鱿鱼打发时间。


    钓鱿鱼又叫“抽鱿鱼”,用木头雕刻的假虾子当饵,时不时抽一下杆子让木饵摆动,看起来更像活虾,以此吸引鱿鱼捕食,一旦鱼线被拉直,就说明有鱿鱼上钩,行情好时,靠着船边坐一刻钟,桶里就能有十几条。


    钟洺钓了一会儿,找到了手感,很是想带着夫郎一起玩,只是他朝料船眺望一眼,见船上人影来去,全都在忙,甚至没能和苏乙对上半个眼神,遂无奈作罢。


    抽了二十条鱿鱼上来,钟洺收了渔网,里面有两只兰花蟹,十几条乱七八糟的大鱼小鱼,可见只要不潜水下海,全靠看天吃饭,凭撒网打鱼赚钱有多难。


    他把小杂鱼分出来,到时腌上可以带回家做鱼酱,两只兰花蟹单独放,之后在带鱼钩出水前一直重复着撒网和抽鱿鱼这两件事,收获颇丰。


    到了该起绳时,螺号声再次响起,两边的船各自收起浮标,缓缓靠近,顺着两头慢慢将长绳牵拽上岸。


    带鱼生得细长,身扁头尖,鱼如其名,像一条宽薄的衣带,浑身光滑无鳞,表皮银亮如镜面。


    它们刚出水时波光粼粼,可以和镜子一般照出人影,瑰丽不似凡间物,与躺在鱼摊上时的那副伤痕累累,黯淡无光的模样截然不同。


    钓带鱼无异是冬日的海上一景,随着鱼钩被挨个收起,整片海上处处闪烁着抖动的银光,像冷霜,像白刃。


    苏乙和同船的滨哥儿都是头一次瞧见这等壮观场景,一时停下手中活计看入了迷。


    第74章 海岛野炊


    看风景的闲暇时光很快结束, 第一批带鱼上岸,留一半切作饵料,剩下一半送上料船。


    苏乙和滨哥儿不比其他几个嫂子熟练, 慢慢跟着学,逐渐上手后动作也快起来。


    在带鱼外皮抹上粗盐粒, 一层层盘在竹筐之中,一批刚收拾好, 下一批又送了来。


    到了中午, 日头炽烈, 打鱼仍不能停,这顿饭一切从简,能糊弄肚子就成。


    料船上的人遂暂停了腌鱼一事, 空出手蒸一批粝米糕,往每艘船上送一些, 大家就着冷水嚼糕下肚, 有那嫌没滋没味的,嚼几个鱼干就罢。


    一个时辰一批鱼,从辰时起到酉时终,共是六批, 几千条带鱼把料船占满,若是从侧面看船舷,能看出船的吃水都变深。


    临近天黑,船队在名为狗牙岛的小岛上停靠, 周遭海域风平浪静, 晴天的夜空满是星子,像是洒了一把芝麻粒。


    汉子们抛下船锚,先行下船到料船上卸货, 把满当当的鱼筐分散到各个船上去,然后搬下船上的泥炉陶罐,在岛上寻处空地摆成一堆,方便接下来的扎营做饭。


    钟洺和几个兄弟在岛上寻到两块大石板,合力抬过来,浇海水洗干净,两侧用石头垫起,下面生火,用这个法子可以直接做石板烤海鲜。


    今天捕带鱼的间隙里人人都得了好些别的鱼获,想吃什么就自己拿去石板上烤,最是省事。


    半路上钟洺还看见几丛食茱萸,果断揪了几把叶子走,这东西是一味好调料,烤鱿鱼的时候用得上。


    回来时见苏乙在用大盆淘米,泛白的淘米水也不浪费,最后一水几乎没有什么杂质的留下,倒回锅里一起煮粥。


    小哥儿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戳自己后背,他打个激灵,拧身看去,见钟洺手里捧了一把草,味道辛香。


    “吓我一跳,我还当是什么。”


    他弹两下手上的水,含笑道:“是茱萸叶?岛上还有这个?”


    “岛上没有人全是杂树杂草,想找什么估计都有,也就是最近几日没下雨,不然还能采菌子。”


    他抖两下食茱萸,“我钓了好多鱿鱼,一会儿烤给你吃。”


    满打满算,两人一整天没说上话,钟洺忙里偷闲,在夫郎面前蹲下来。


    “今日累不累?我什么时候往料船上看,你们都在忙得团团转,本还想带你抽鱿鱼试试的。”


    他道:“我看料船上的人手还是太少了,下回该派两艘才是。”


    “我们就是腌一腌鱼罢了,不像你们还要费力气,干习惯就好了,一点不累。”


    苏乙垂眸看到钟洺的手,一日过去上门多了几道红通通的勒痕和新鲜的细小伤口,他心疼地摸了摸,小声道:“晚上回船给你擦药。”


    钟洺趁势反握住夫郎的手揉了揉,一天下来他的手变糙了,苏乙的手也差不多,被盐水泡得指头肚都起皱。


    他眉头蹙起,以前没有夫郎很多事想不到,现下突然忆起乡里铺子有卖可以搽脸搽手的油膏,好似底子是猪油熬的,细腻雪白,乡里人几乎家家都有,看样子是该买起来用上。


    两人拉拉扯扯说了两句悄悄话,奈何大庭广众之下总不好太腻歪,于是没多久就再次分开,各自忙碌。


    晚食不消说,肯定是要吃带鱼。


    带鱼饵主要用鱼肚子上的肉,切成细段挂上鱼钩,鱼头和鱼尾都不要,故而一天下来剩了许多。


    可不要以为这两样上面没有肉,实则鱼肉被切下来时还连着一大块肚边肉,鱼尾也是不短的一截。


    好不容易打上来的带鱼是要卖钱的,大家都不舍得吃,吃切饵剩下来的头尾就已很满足。


    新鲜带鱼只需上锅清蒸,四个妇人和两个夫郎守着一圈锅灶,在上面架起笼屉,将带鱼挨个放入,其上略淋一圈酱油,到时间后,掀开笼屉盖时但见白雾腾起。


    一阵海风吹过,雾气散去,里面成盘的鱼肉散发出独一无二的鲜味。


    “滋啦”一声,钟洺把几条大鱿鱼和十几只螃蟹放到烧烫的石板上,之后在上方撒下一把茱萸叶,鱿鱼内里的汁水缓缓溢出,肉开始向内卷曲。


    过了半晌,见火候差不多了,他用赶海的夹子给鱿鱼翻面,两面借烤熟后用刀将鱿鱼切碎,装进海岛上找来的干净贝壳,端到船上去等苏乙一起吃。


    从开始到结束大约半个时辰,三十几号人的晚食总算备好,粝米粥和蒸带鱼先后出锅。


    一人一碗粝米粥,一份蒸带鱼,这是人人都有的吃食,其中米从公中出。


    年年缴完春税,族中各家也要给族里缴米,这部分米会用作像今日这样族里出海打渔时的吃用,也会被分给族里没了双亲的孤儿娃娃,或是没了孩子的孤寡老人。


    当初六叔公本也要分给钟洺和钟涵两兄弟,但二姑和三叔、四叔家都表了态,直言有他们在不会饿着大哥的孩子,因此替公中省下了口粮。


    岛上没什么能坐的地方,石头滩上都是水,坐下湿屁股,大多数人还是回船上吃饭。


    苏乙忙完做饭的事,刷好锅,灭了灶,和其余几人打个招呼准备离开。


    他把自己和钟洺的两份粥都倒进同一个瓦罐中,罐子口刚好还能卡住一个大碗,里面是两份蒸好的带鱼。


    隔着防烫的布巾,他双手抱着瓦罐往船上走,半路遇上钟洺,后者端走上面的碗,苏乙便不再需要小心翼翼,直接提着瓦罐上的把手就好。


    石板那边还有不少人在制吃食,各色香气交杂在一起,勾得人口水直冒,忙了一天,各个饿得前心贴后背,两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走路的速度。


    早一会儿上船,就能早一会儿吃饭。


    上到船上,苏乙一眼注意到贝壳里的鱿鱼肉和螃蟹,眼前一亮。


    “怎么拿回来这么多,不用给姑父和三叔他们分一分?”


    钟洺放下装带鱼的碗,他回来得早,所以已经布好了筷,坐下就能开饭。


    “鱿鱼咱们几家都钓了好多,不用分,螃蟹我已分过了,咱们留四只,一人两只就够吃。”


    四只都是兰花蟹,个头不小,确是够吃了。


    两人盘腿在矮桌旁落座,先灌几口米汤下肚垫个底缓口气,再举起筷子去挟带鱼肉。


    鱼眼睛下方的一片形似月牙的肉最是美味不过,今天鱼够多,钟洺和苏乙一人吃一块,只觉特别入味。


    “有时候觉得当水上人就这一点好,任它什么海货,最新鲜的一口都是被咱们尝了,那些个离海千里的贵人再有钱,不也只能吃咸鱼干。”


    苏乙听得直点头,抿着筷子尖若有所思道:“咱们能吃刚出水的鲜鱼,哪怕海参鲍鱼,只要不图卖钱,咬咬牙亦舍得吃,总归都是天生地养,得来是不花钱的。”


    除此之外,缸里有米粮,嘴馋了还能去乡里买鸡蛋、猪肉和鸡鸭……


    不说还好,一说他简直觉得恍惚,自己如今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


    “正是这个。”


    钟洺觉得自家夫郎说得半点不错,若不是自己执着于脱贱籍上岸一事,眼下的日子当真是足够好了。


    但有些事上他可以知足,有些事上却做不到。


    吃完今年最鲜的一盘带鱼,接着叨一块鱿鱼入口,肉厚弹牙,咬下爆汁,齿间除了鲜美,还有来自食茱萸的微辣与独特的清香,怎一个“爽”字了得 。


    两样吃完才轮得到拆螃蟹,天略冷些后的螃蟹比秋季更肥,三两下拆出白花花的蟹肉,鲜到极致后生出甜味,口感扎实,再吃多少也不腻。


    把一桌饭菜以风卷残云地速度吃净,两人一时都有些懒得动,早上起太早,到这时吃饱后困倦袭来,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


    苏乙揉揉眼角挤出的泪花,他抬手抹两下,牵扯出眼尾的红晕,和孕痣连成一片。


    钟洺看得心头发痒,一想到出海时夜宿海上也能和夫郎同寝,心情好到用口哨吹小调。


    至入夜时分,人人吃饱喝足,却并非可以就此躺下睡大觉,在那之前还有事要做。


    用了一日的延绳钓钩少不得检查一遍,同时还需准备好第二天早上要用的饵料。


    一排船上灯火接连亮起,挂在船尾一侧,汉子们在海岛的岸上铺开长绳检查,苏乙他们也加入其中,帮着提灯递钩。


    一直忙到亥时才能歇下,今晚轮不到钟洺守夜,他抱着夫郎,久违地在自家船上睡了个好觉。


    ——


    一晃眼就到了出海第三日,钟洺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肩头,大力往船上拖拽长绳。


    人要是一直做同样的枯燥事,做久了也就慢慢寻不到乐子,比起头一日的干劲十足,而今放眼望一圈,大多数人都是倦色满脸。


    起码在等起绳的间隙里,钟洺连鱿鱼都不想钓了,要不是和料船隔得太远,他宁愿去帮夫郎腌咸鱼。


    这一批百来个鱼钩每五六个里就要空一个,上面的鱼肉都没了,不知道是入水的时候被水流冲掉了,还是海里的鱼被连捕了两日也学聪明了,习得了吃饵不上钩的办法。


    把带鱼从鱼钩上拆下来丢上船板,钟洺眯着眼抬头看了看天,海风变得比早晨大了一些,不过看空中的云彩,并没有下雨的征兆。


    他觉得有些渴,想着等绳子拽到头就去舱里倒碗水喝,东想西想之际,余光突然瞥见海底窜过一道巨大的黑影。


    刹那间,属于水上人的本能令他浑身汗毛倒竖,遍体生凉。


    眨眼的工夫,水下黑影已略过钟洺和唐大强的船,直直朝前掠去,而前方不远处正是钟三叔和钟四叔两家的船。


    钟虎和钟石头不知危险临近,正分别在船边往上拽绳,其中钟石头还因为在跟钟虎说话,一只脚踩在船边上,上本身几乎倾出船舷。


    钟洺瞳孔一缩,当即大喝道:“石头,往后退!”


    然而人的反应速度终不及鱼的速度,几乎是同一时间,水中的黑影跃出水面,一口叼住钟石头的小腿,将人猛地拖入海中。


    那赫然是一条腰身粗壮,足有丈长,据说可把人咬死后分而食之的狗头鳗。


    第75章 宰杀巨鳗


    在场所有人里, 钟洺第一个反应过来,高声喊道:“远离船边,都抄家伙, 找长的东西,船桨, 木棍,竹竿, 越长越好!在水面上对着鱼打, 狠狠往下捅!”


    其实鳗鱼再凶, 除非一口咬到人的要害,不然短时间内绝无法夺人性命,怕的是人因为受伤沉在海底上不来, 最后生生憋死。


    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外力攻击巨鳗,让它吃痛暂时放过猎物, 好给钟石头挣到一线生机。


    钟三叔也跟着一哆嗦, 被震惊和害怕的情绪堵住的脑子顿时清醒,“找铁耙,菜刀,什么东西都好, 往水里扔,要是石头能抓住,至少手里有家伙!”


    他们这些汉子出海半辈子,不是第一回遇见狗头鳗, 多少有些应对经验。


    这种鳗鱼长到个头足够大时, 平常的小鱼小虾已经满足不了它们的胃口,时常会被渔民下饵引来的鱼群所吸引,游到渔船附近, 偏又性情凶悍,十分嗜血,一时不慎就会暴起伤人。


    在海上行走,一是鲨鱼,二是巨鳗,都是能夺人性命的狠物。


    数人当即发了疯似的用船桨往下捅,同时和钟四叔一起大喊钟石头的名字。


    狗头鳗拖着人下潜得不深,加之身长,几乎堪比一艘木船,用船桨和竹竿还真能接触到滑腻的鱼身,当下几艘船之间水流激烈,从那水花的大小和范围,钟洺再次震惊于这条鳗鱼的巨大。


    “是石头!石头还活着!”


    钟虎突然惊喜大喊,众人循声望去,见先是一双手,紧接着脑袋在水面上冒出,沉浮不定。


    “把竹竿递过去,让他抓住!”


    钟四叔红着眼睛大喊:“石头,快!快上来!”


    可钟石头并没有如人所愿抓住竹竿,他只在海面上冒了几下头就不见了踪影,不知是不是伤重脱力。


    钟三叔狠狠跺脚,忽而茅塞顿开,嘶吼道:“撒网,往水里撒网!把石头捞上来!”


    渔船用的渔网足够大和结实,一网百来斤的鱼不再话下,捞个大活人又有何难。


    顿时几人开始手忙脚乱地扯渔网往水里撒,而钟洺眼看海底的巨鳗在几艘船底打了个转,显然没有放弃在此捕猎。


    所有人把心提在嗓子眼,生怕在捞到人之前,巨鳗杀个回马枪。


    “狗头鳗过来了!都往后退!”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离得近的船上所人当即手持船桨和各种杂七杂八能充作武器的工具,屏息以待,皆不知这条大鱼下一个目标是哪艘船,哪个人。


    “哗啦!”


    只见水中的狗头鳗一个摆尾,布满密密麻麻的斑点花纹,看得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的鳗鱼头再次出水,朝着钟洺所在的方向张开大嘴。


    周遭惊呼四起,说时迟那时快,钟洺当机立断,咬牙把木船桨直直捅进鱼嘴!


    成功后就连钟洺自己都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可以捅得那么准,或许是因为常在海底追打大鱼,导致面对堪比船长的狗头鳗时,钟洺要比其他人冷静得多。


    这要是条鲨鱼,足够一口咬碎船桨,可鳗鱼的牙口终究不及鲨鱼,船桨脱手,木头卡在鳗鱼嘴里吐也吐不出,而且因为足够长,必定已经伤到了它的脏腑。


    狗头鳗就此被牵制住,下一刻喊声传来:“网沉了,有东西进来了,快起网!”


    钟三叔船上撒下的网成功网住了东西,他和钟虎还有另一个族里的小子扯着渔网往上拽,因在船上,暂时看不到出水的渔网里有什么。


    反而是对面船上的钟四叔看到网里的儿子,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弯跪倒在船板之上。


    再说另一头,被船桨捅了个正着的鳗鱼剧烈摆尾,海水高高溅起,扑了钟洺满面,随即飞速消失在海面。


    钟洺却不肯放过它,钟石头生死未卜,不解决这条尝过人血的巨鳗,他晚上睡觉都不踏实,当下手持鱼枪,紧跟着翻身入水。


    来到水面之下,眼前的景象比在船上看到的要清晰许多,狗头鳗痛苦地抖动身躯,不住下沉,等到它一路沉到海床上时,钟洺手持鱼枪,换上最大的铁箭头,对准它的尾巴射出一箭。


    之所以射尾巴,是因为这条鳗鱼太过粗壮,若是射身子,怕是铁箭都不够长。


    凭这一箭,狗头鳗的半边身子被钉死在原地,动弹不得,因听闻即使斩掉鳗鱼头,鳗鱼依然能活,可以仅靠鱼头跃起咬人喉咙,钟洺没有贸然上前,而是在海底转了一圈,成功找到了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头。


    他抱着石头接近侧躺在沙地上的巨鳗,举起双手,对着那丑陋的鱼头用力砸下。


    等到鱼头几乎被砸烂成一团血肉烂泥,钟洺这才丢掉石头,用脚踹了下鳗鱼,确定它是真的死透了,方俯下身抽出它身体里卡的船桨,抽走钉住尾巴的箭头,两手环抱住没了脑袋的巨大鱼身往上拽,结果被压手的重量狠狠惊了一下。


    需知东西在海水中比在陆地上更轻,以他的力气扛起百来斤的东西轻轻松松,居然有点拽不动一条狗头鳗。


    转念一想,上次他逮的小花鳗一条都有十五斤,这只狗头鳗怕是能顶那个几十条,难不成有二百斤往上?


    钟洺没办法,只好抽出腰间匕首,费了半天劲把狗头鳗从中间割成两半,因为匕首太小,他割得坑坑洼洼,然后先提起当中一半,游去海面。


    “是阿洺上来了!”


    唐大强是第一个发现钟洺下水的人,如今看见他安然出水,差点也险些站不稳。


    “你小子往海里跳什么,不要命了!”


    唐大强气得也想拿船桨拍他,“快上来!石头命大,只是小腿被咬烂了,要赶紧送回去看郎中!”


    钟石头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听见了,接着大声喊道:“撒张网下来,我抱不动!”


    “什么?”


    唐大强第一下没听清,还是钟守财在另一艘船上又问一句,“阿洺,你说什么,撒网?”


    “对,撒网,我把那条狗头鳗杀了,身子带上来了!”


    没过多久,一网分两次打捞起肥硕的鳗鱼尸身,结束后钟洺没回自己的船,而是游到钟三叔的船边爬了上去。


    船板之上,钟石头已经醒了,他刚刚昏迷不是因为伤势,而是因为呛水,现今看着仍然虚弱,一条腿的膝盖以下血肉模糊。


    钟四叔正跪坐在儿子身边,搂着儿子的上半身嚎啕大哭。


    钟三叔给他一巴掌,“人又没死,你个老小子嚎什么丧!”


    说罢注意到湿淋淋的钟洺,又是一巴掌甩到他背上,“没一个省心的!石头刚救上来,你又上赶着下去,你看我不打死你!”


    钟洺躲闪不及,硬挨了这一下,他赶紧辩解道:“那狗头鳗被我用船桨捅了肚子,本来就活不成了。”


    “它活不成,我也快被气得活不成了!”


    钟三叔原地跳脚,钟洺赶紧上前两步,冲到钟石头身边蹲下查看。


    他上辈子在军营见过伤兵无数,清楚什么样的伤势能活,什么样的伤势必死无疑。


    从海里捞上来的人,伤口都被海水冲得发白,上面涌出了新的鲜血,但流速很慢,看来没有伤及要害。


    几眼看过,他确信钟石头能保住小命,也能保住这条腿,心下安定。


    钟石头看向钟洺,嘴唇惨白,声音发颤,“阿洺哥,你把那条大鱼宰了?”


    钟洺轻拍他的肩膀,“对,宰了,回头你多吃点它的肉,狠狠补回来。”


    钟石头吸了吸鼻子,庆幸不已又感慨不已,用力点头。


    出海在外,船上都或多或少放着止血的草药,他们把捣碎的大蓟根敷在钟石头的伤口之上,处好后,其它本来相隔颇远的船也都听见了风声,处好了钓钩,得以调转方向,纷纷靠近。


    “刚刚出什么事了?石头落水了?有没有事?”


    “狗头鳗?狗头鳗把石头叼海里去了?”


    “等等,说什么?我没听错?你们把人救了,还把狗头鳗给宰了?”


    听到这故事的人纷纷瞪大眼睛,一时难以置信,要不是远远能看见受伤的钟石头和死鳗鱼,他们都怀疑这帮人是在编故事。


    其中有个人相隔不远,虽然没出得多少力,可看到了全程,小嘴叭叭宣扬道:“还是阿洺反应快!他让我们用船桨和竹竿捅狗头鳗,把它惹急了后好趁机救人,然后他又潜到水里,把狗头鳗给宰了!”


    这番话说得简略,少了许多细节,外围的人不由在脑内勾勒出一幅钟洺大战狗头鳗的激烈场景,等料船上的几人听说时,故事已经添油加醋到令人心惊胆战的程度,连海面上都是血都说出来了。


    苏乙听罢当即脚下一晃,差点栽倒。


    “乙哥儿!”


    方滨就近将他搀住,身边的六堂嫂生得富态些,力气大,跟着撑了一把。


    “这些汉子在海上动不动就搏命,哪里知晓咱们的苦处!”


    四堂婶也听了全程,长叹一口气道:“不管怎么说,现下两个人都没事,已是万幸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知狗头鳗的厉害,以前我听我在家时听我爹讲……”


    四堂婶说了个她老家村澳里的水上人,出海时被狗头鳗咬死的故事。


    “……当时就扯着人胳膊直接进了海,船上人想救,哪知水里不止一条……总之到最后连个衣服片子都不剩,人就那么没了。”


    六堂嫂嘴角抽了抽,心说这婶子真会说话,光长岁数不长脑子。


    人家小哥儿刚听说自家汉子下海宰鳗鱼,吓丢了半条魂,让她这么一讲,岂不是另外半条魂也要没了。


    她岔开话题,安慰苏乙道:“你家钟洺的水性好,咱们白水澳哪个不知,想来下水前心里头是有分寸的,你别听刚刚那小子胡咧咧,等见了人再着急也不迟。”


    又双手合十拜了拜道:“海娘娘在上,保佑我们钟家一族,无论是谁,都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滨哥儿也摸摸他冰凉的手,去给他倒一碗热水压惊。


    两口水入喉,几人见苏乙终于慢半拍地定了定神,喃喃道:“是,总归人没事就好。”


    虽是出来第三天,原定后日一早才回白水澳,可眼下差点出了人命,已经有部分人没了捕鱼的兴头。


    他们跟六叔公打声招呼,跟着钟三叔和钟四叔家的两艘船先行返航,顺便带回一批鱼获。


    离开的人里,有一个人的媳妇也在料船上,她被接走后船上还剩五个人,但捕鱼的船也少了三分之一,是以接下来送上船的鱼获,靠着余下五人也忙得过来。


    算过来这笔账,五人便都没有反对,走就走了,有人胆子大,就得允许同样有人胆子小。


    但退一步讲,水上人的日子生来如此,与天争,与海争,祖祖辈辈,风浪里沉浮来去,注定养不出贪生怕死的孩子。


    其实今日提前回程的这些,下回出海照样会跟着,因为生计注定都从鱼口来,现在回去,无非是暂时过不去眼皮子底下的这个坎。


    一批船走后,船队的规模骤缩,方才缀在后面的料船向前靠近船队,隔着一片海水,苏乙总算见到了全须全尾的钟洺。


    钟洺哪知传话的人在胡编乱造什么,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下水扛上来一条本来就半死的鳗鱼罢了,说是宰杀,不如说是收尸。


    他久违地见到夫郎,赶紧走到船边想说两句话,奈何对上的却是夫郎一双泛红眼眶,立时有些慌了。


    “这是怎的了?”


    他以为对方担心钟石头,忙道:“石头没事,已经送回去了,我让三叔和四叔送他去黎氏医馆找黎老郎中,估计好生养上个把月,伤口就能好全了。”


    六堂嫂诧异地看钟洺一眼,心道素来听说这小子挣钱的心思活络得很,没成想在这事上像根木头,忍不住道:“我们知晓石头没事,你夫郎又哪里是担心石头。”


    钟洺看她冲自己挤眉弄眼,初时不解,片刻后顿悟。


    “我也没事!”


    他急切道:“你别听人乱讲,我下水的时候那条狗头鳗都快没气了,我想着要彻底绝后患,这才跟了去。”


    本以为解释完,小夫郎就该对自己笑笑,至多皱眉嗔怪几句,这事便可以就此揭过。


    孰料小哥儿头一回对着他不发一语,默默听完,默默一抹眼睛,垂眸扭身回了船舱。


    六堂嫂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对着滨哥儿悄悄努嘴,后者是弟夫郎,不比六堂嫂,哪怕心里想得一样,面上如何敢有显露,遂只是抬脚快步跟上苏乙,若真生气了,也好劝劝,夫夫哪有隔夜仇。


    而钟洺站在原处,一脸茫然。


    这是……


    生气了?


    第76章 警钟(小修)


    螺号响起, 这是就此收工的意思。


    船上还有最后一批带鱼没送去料船,钟洺和钟虎不顾脚下一片银亮,刨了个地方出来坐下歇口气。


    钟三叔把自家船撑走, 陪着钟四叔一道送钟石头去看郎中,因返程用不上那么多人手, 于是走前把钟虎留下,让他去钟洺船上待着。


    “这个时辰, 也不知我爹和四叔他们回去了没。”


    人在忙碌时脑子被眼前的活计塞满, 顾不上想别的, 一旦想下来,千头万绪重新浮现。


    钟虎有些苦恼地抬手狠狠搓搓脸,对着茫茫大海自言自语。


    过去只听长辈们说出海的凶险, 自己从未真正见识过,现下一闭眼, 就仿佛看到了钟石头血肉模糊的小腿。


    亏的是鳗鱼, 这要是鲨鱼,说不准捞上来时一条腿都被扯没了。


    想想就后怕。


    “石头运道好,今天回程是顺风,天黑前怎么也能到了。”


    钟洺看出钟虎的魂不守舍, 他自己镇定,也无非是有上辈子上过战场的缘故在,去战场上清扫时,常能踩到死去士兵的残肢, 初时大家都不习惯, 吐得翻江倒海,后来看多了,就能面不改色地捡起来一并掩埋。


    不过即使如此, 今天钟石头的遭遇仍是给他敲响了一记警钟,海上风险重重,譬如上次出海时遇见的龙吸水,再譬如这次的狗头鳗,若是运气差一些、反应慢一些,纵有一身好水性也没有用武之地。


    人在大海面前实在太过渺小,虾米再不起眼,尚且能被人所看到,然大海之大,莫说一人,就是十人、百人……


    任它是朝廷的官船还是富商的宝船,沉入其中照样了无痕迹。


    一阵海风拂过,一阵浪头打过,什么都剩不下。


    他因前世客死他乡,这辈子对大海生出更多探索的意头,一心想补回从前的缺憾,恨不得日日下水,流连忘返。


    在海底时他只觉自在,仿若游鱼翩然来去,现在想来,还是少了警惕与敬畏。


    思及苏乙的双亲都是死在出海途中,钟洺揣测是自己习以为常的“冒险”吓到了小哥儿,他开始思索该怎么把人哄回来。


    在这件事上钟虎帮不上半点忙,待船队在狗牙岛靠岸,他们搬运鱼获送去料船,因着收工早,六叔公打发所有人都去帮着腌鱼。


    虽说帮忙,仍是分开做事,料船上的几人已培养出默契,再加进人来反而要拖慢速度。


    于是海滩上一群人四五成群,面前一堆带鱼,身边是大袋粗盐,水桶里是满满的盐水,两人负责腌鱼,一人负责接过后放入竹筐压紧,各个肚子直叫,都盼着早忙完早吃饭。


    一筐到顶,钟虎自告奋勇地上前提起送去船上,留下来的钟洺抖了抖空盐袋,把袋子丢到一旁,拆一袋新的来用。


    这种腌鱼的粗盐比吃的细盐便宜得多,不能直接入口,所以腌制的干活在吃之前也要清洗泡水去除盐味,不然影响口感。


    钟守财看他半晌,略带狐疑道:“你不对劲。”


    钟洺瞥他一眼,抬头看天,面色平淡道:“我瞧着天还没黑,你怎还说起梦话了。”


    钟守财失笑,咂嘴道:“反正就是不对劲,平日里你和乙哥儿黏糊得很,前日从森*晚*整*山上下来片刻工夫,都得举着野草去献宝,昨日也是,人家做饭,你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转,今日怎么不去寻你夫郎,在这和我大眼瞪小眼。”


    钟洺給带鱼翻面,鱼尾拍到下面垫的大片蕉叶,啪啪直响,“这会儿人太多,都还聚在一处,阿乙他脸皮薄。”


    钟守财上下打量他,冷不丁道:“在这装相,当你能骗过我?我好歹也比你成亲早,眼看是都要当爹的人,你这幅垂头耷脑的模样,我猜猜……是不是和乙哥儿吵架了?”


    见钟洺没肯定也没否定,钟守财惊讶道:“……还真是?”


    天地可鉴,他原本只是随口乱猜,毕竟苏乙看着寡言少语,性子软和,哪里像是会和钟洺吵架的模样。


    钟洺见瞒不过,想着若是想寻个人出主意,那个人多半也只能是钟守财了,犹豫半晌,他坦白前因后果。


    “他定是怪我下海逞能。”


    钟守财听过,方知自己想多了,这哪是吵架,人家哥儿半句重话都没说。


    “我当是多大的事。”


    他老神在在道:“既你都想通了缘由,这事就不难解决,嫁给咱们水上汉子的姐儿哥儿最怕什么,说句难听的,最怕的无非是咱们哪日出海死在海上,孩子没爹,自己守寡。你又是个胆子大的,别说乙哥儿,我们听了都要提心吊胆。”


    钟守财抬起手指戳戳钟洺的肩膀,意有所指,“阿洺,你有水性,有血性,敢下深海,比我们都强,可是不能忘了,天大地大,人命最大,钱再多,也是有命才能花,像今日这等事,别再来第二回了。”


    他望着钟洺,正经道:“别找由,你只问问自己,当时是不是一时热血上头,太过冲动,水性和血性,说到底都不是用在这上面的。有句话讲,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你自己琢磨是不是这个道。”


    钟守财的一番话如同拨云去雾的那双手,令钟洺陷入沉思。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之前还是想得太过浅显,他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杀过蛮子,砍过人头,故而现在觉得杀鱼宰鱼不过尔尔,却忘了自己上辈子的结局是惨死战场。


    他总觉得万事尽在掌握,与之相对的,是忽略了一旦事情脱出掌控,自己会为之付出多大的代价。


    钟洺长久无言,钟守财知晓这是对方听进去的表现,等钟虎回来,他们三人合力处了面前小山一样的带鱼,一人一筐,跑了两趟,连鱼带框送回船上放好。


    临下船前,钟守财拍钟虎一把,“虎子,今晚你到我船上睡。”


    钟虎憨归憨,有些事上也不傻,他张了张嘴,问出为什么之前就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我听守财哥的。”


    晚食有鳗鱼,钟洺捞起来的那条巨鳗,其中大部分丢到钟三叔的船上让他带回,另又斩了一段下来,有个几十斤的份量,想着今晚就做了吃掉,新鲜鳗鱼的口感是鳗鲞比不了的。


    “阿洺,这鱼算是你一个人捉的,一斤可不便宜,给我们吃多浪费,不如还是抹盐腌了,带回去换银子。”


    听说钟洺把狗头鳗分出来,要做成晚食请大家伙吃,当即有人劝他道。


    鳗鱼价值几何众人心里有数,对于钟洺水下的本事,他们也都没话说,白日里要不是钟洺宰了巨鳗,说不准还要有别的人倒霉被咬。


    鳗鱼肉一斤能卖二钱银,真说分给他们吃,他们也吃得不踏实。


    “我捉鱼宰鱼不过是巧合而已,一口新鲜鱼肉难得,吃了两天带鱼,咱们也换换口味。”


    钟洺执意要分,是真不在意这笔银钱,且还能借此卖个人情给族里众人,长远来看没坏处。


    大家便也不扭捏,纷纷谢过,直言吃了两天带鱼,还真有点吃腻了。


    “鳗鱼赛肥肉,要是今天有酒就好了。”


    “出海时你还惦记喝酒,一会儿让六叔公听见,当心他来抽你。”


    钟洺没参与嘈嘈切切的议论,先前在岛上找到的石板尚在,他以石板为砧板,和其余几人一起抄刀将鳗鱼剁块,收拾好后装进大桶,提去料船附近。


    “堂婶、堂嫂。”


    钟洺喊了一圈人,没看见苏乙,收了视线后客气道:“石板烤起来太慢,也不好撒料,我想着这鳗鱼肉还是直接用酱烧,只是估计要多占几个陶罐。”


    出海时没想到会有这一遭,要是铁锅带出来,这些就能一锅出了。


    “好,酱烧鳗鱼最下饭,我们沾你光,都跟着长长口福。”


    六堂嫂嘴皮子最利落,率先接话,她笑着说完,见钟洺的眼珠子总往船上瞟,焉能不知对方在想什么,遂提醒道:“乙哥儿和滨哥儿在后面淘米准备煮粥。”


    钟洺心思被看穿,咳了一嗓道:“我晓得了,谢婶子。”


    最终他还是没去后面寻苏乙,担心小哥儿还在生气,不想见自己。


    若只他两人就罢了,还有旁人在,有些话怎么说都不自在。


    为此耐着性子等到晚食出锅,他抢先去提了粥罐,盛了一大碗鳗鱼,还有一屉米糕回来。


    苏乙去水边洗完几只陶罐,送回来时想取饭,被堂婶告知已被钟洺取走了。


    “快些回船上去吃吧,这个时辰都饿极了。”


    苏乙没想到会这般,他愣了愣,轻声应下,快步离开。


    上到自家船,见船舱里果然已摆出桌,布好饭。


    钟洺本盘腿靠在舱壁,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后一下子坐起。


    打了半天的腹稿,嘴边塞满字句,这会儿终于看到人,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原来太在意一个人时,心里是这样的感觉,无论话重话轻,都会怕对方伤心。


    苏乙察觉到钟洺的踌躇,他上前两步,在桌边缓缓坐下,最终选择自己来打破这份沉默。


    “白日里我不该不你就走,对不起。”


    他开头一句话就打了钟洺一个措手不及,后者抬头看来,见小哥儿望着自己,嘴唇抿成一线。


    “你救了人,杀了狗头鳗绝了后患,大家都夸你,我也觉得你很厉害。”


    小哥儿的神态瞧着有些焦灼,他转而盯着面前的桌子,不看钟洺,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整整大半日,他强装冷静,他听着旁人称赞钟洺的话,打心底赞同,面上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搞得料船上的几人都以为他在同钟洺置气,还来劝他。


    只有他知晓,那不是生气,而是逃避。


    繁杂的思绪令苏乙觉得喉头发堵,嗓子里像塞了一团泡了水的棉花,而到了此刻,回到熟悉的船中,面对最亲近的枕边人,裹在外面的壳子层层溃散……


    他忽然想通了困扰自己一整日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我只是太害怕了。”


    害怕在失去爹爹们后,会再一次失去钟洺。


    这句话终于带出一丝压抑的哽咽,苏乙面上无泪,可看起来却仿佛整个人被悲伤浸透。


    钟洺眼皮狠狠一跳,同时再也无法忽视苏乙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两只手,它们相握的力道看起来并不寻常。


    他扑上去强行把那双手扯到跟前查看,霎时间心神俱震。


    原来那多出来的,软软的,小小的手指,被钟洺视作珍宝,噙在唇边吻过无数次的手指……


    不知自何时起,已被小哥儿掐得血迹斑斑。


    第77章 回家真好


    “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


    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夫郎被泪意打湿的睫毛,钟洺亲亲苏乙的额头,认真承诺。


    “二姑父、三叔, 甚至守财哥都教训过我了,我承认自己的确是太容易冲动, 今天这么顺利,其实不仅是石头命大, 也是我命大。”


    在大鱼看来, 渔船四周全是食物, 能吸引来一条狗头鳗,自然也有可能吸引来第二条,要真是如此, 且下水后才发现,只怕后悔也晚了。


    而今眼看夫郎为自己担忧至此, 钟洺愈发自责起来。


    ……


    苏乙伏在钟洺怀中, 小小一团,被臂膀环绕,好半晌才平复心绪。


    他揉揉眼睛,因自己先前的失态而心生窘促, 最重要的是相公没有责怪他。


    “饭都冷了。”


    苏乙看一眼饭桌上的鳗鱼和米粥,当即起身道:“船上还有干柴,我烧火热一热再吃。”


    钟洺有些舍不得地松开怀抱,想拦下苏乙换成自己去, 也没成功, 小哥儿步子飞快,一眨眼就已蹲去了陶灶前。


    他无奈叹口气,回过神来, 发现舱内已无半点光线,在他俩为心事纠结时,黄昏早就为夜色吞没。


    点起两盏灯挂在船头,灶前蹲着的苏乙刚刚打亮火石,以干草引火,丢进塞了干柴的陶灶灶膛,火焰腾地燃起。


    这时海上起了风,正对着海岸的方向吹来,他正觉得有点冷,那股风便被一道高大的身形挡了个严实。


    “手伸过来,我也给你抹点药。”


    钟洺刻意把“也”字说得重,苏乙知晓他为何如此,默默低下头,伸出手。


    药膏是紫草膏,先前在黎氏医馆买的,可生肌止痛,平日里干活总会有点磕碰,这个药性温和,用起来讲究不多,抹一抹总比放在那不管好得更快。


    第一日他手掌被渔网长绳磨破了几处,还是苏乙给他上的药,后两日他掌握了技巧,没再伤到手,结果需要上药的却换了个人。


    苏乙手指上这些伤口,显然都是他自己用指甲掐出来的,远看甚至看不真切,只有近看才能发觉有多严重。


    十指连心,在料船上还要碰盐水,不敢想又多痛。


    钟洺一边抹药,一边感同身受似的暗暗吸凉气。


    “下次你只管掐我打我,别伤了自己。”


    “下次不会了。”


    苏乙顶着有些发红的鼻头,小声说道:“我也向你保证。”


    钟洺的动作一顿,随即浅浅扬起唇角,片刻后他收起药膏,伸出自己右手的小指,递到苏乙面前,“咱们来拉钩,保证今天说的话都不会反悔。”


    苏乙愣了愣,拉钩这种事,也就小仔那个年岁的孩子会做,要是被别人看到,定要说他们小两口胡闹。


    可是那又如何。


    苏乙被钟洺所感染,精神一振,有样学样地伸出小指,和钟洺的勾在一起,后者寻着乐趣一般左右晃了晃。


    奇怪的是,明明只是一个玩笑似的动作,做完后却真的使人心平气和。


    热饭比煮饭快,两人把二次上锅的饭菜端出,重新坐回桌边吃起来,鳗鱼少刺,肉厚而嫩,滋味丰腴,肥而不腻。


    上面酱汁红亮,钟洺觉得配粥可惜了,该蒸一锅香喷喷的干饭来配,能香人一个跟头。


    他打算回家后便这么做一顿,狠狠吃它个痛快。


    因鳗鱼肉足够多,钟洺又是逮鳗鱼的功臣,给他们家的这一碗份量十足,若非是刚刚耽误了一会儿导致两人肚里更饿,说不准都吃不完。


    “那条狗头鳗你没见到,估计连着内脏和骨头,至少有二百斤,今天留下的这一块约是五十斤,还剩一百五十斤,到时都晒干制成鲞,咱们几家一家分一些年节里好做了吃,剩下的都卖掉。”


    钟洺问苏乙还喝不喝粥,见夫郎摇摇头,他把剩下的都倒在自己碗里。


    饭菜的香味中夹杂着一丁点紫草膏的药香,苏乙把剩下的米糕也推给钟洺。


    “我吃饱了,剩下的你吃。”


    钟洺笑了笑道:“好,你要是吃不了就放在那,我还吃得下,浪费不了。”


    苏乙又去倒两碗水,搁在一旁晾凉,吃完饭就能喝。


    “鳗鱼鲞是要卖去乡里,还是等着行商上门来收?”


    每年冬日都是行商南下的时候,夏日里炎热,哪怕是干货,在路上耽误了时日,保存不当也会变质影响销路,若是冬日就没这个困扰。


    虽说经常为此耽误回家过年,可出门在外的商贾对此早就习惯,三五年里能有一两年回家过年就属实不错,谁让吃的就是这碗饭。


    “看看价格,我偏向卖给走商,咱们海边人都清楚,鳗鱼长得再大,也还是那个味道罢了,冬日里正是鳗鱼季,想吃新鲜的哪里没有,食肆也好,黄府那等富户人家也好,都犯不着囤鱼鲞,若是能有个走商来一齐收了,价钱合适,不如就卖了。”


    几口喝完碗底粥,钟洺吃掉最后三块米糕,钟守财路过,喊他和苏乙出去干活,长绳和钓钩每日都要检查一遍,免得次日出什么差错。


    方滨和自家相公钟存富站在一处,远看苏乙和钟洺一并下船,脸上又有了笑模样,方知不管是不是真吵架,两人定然也是和好了,他不再替苏乙揪心,扯着钟存富加入人群中忙碌。


    出海第五日一早,一众渔船载着沉甸甸的鱼获顺利返航。


    岸边不少人翘首以盼,终于在苍茫海色中瞧见成片船帆时,多少人心中大石落地。


    “总算是平安回来了。”


    钟春霞带着唐莺唐雀,手里牵着钟涵,同在人群中,跟身边人感叹。


    “还是在近海撒撒网,当天来去不让人挂心,这等一出去好几日的,真是觉都睡不踏实。”


    她联想到两日前送回村澳的钟石头,心脏突突直跳,一条腿被狗头鳗咬得不成样子,幸好没伤到骨头,不然石头那小子才多大岁数,以后可怎么办才好。


    “阿莺,你带着他们在这迎一迎,我先去你舅家船上做饭去。”


    钟石头没有性命之忧,犯不着一家人都愁云惨淡,钟三叔和钟四叔早就商量好,要在钟洺他们返程这日,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个饭。


    钟春霞赶到钟老三船上,不止梁氏在,郭氏也在,钟石头受伤,站着出海,躺着回来,钟老四和郭氏这对鸡飞狗跳,闹了几个月不消停的夫夫总算暂时忘记争吵。


    为了照顾儿子,郭氏抱着钟平安回了家里船上住,且他再拎不清,也清楚钟洺在救人一事上出了力。


    钟石头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肉,为这个缘故,他愿意在钟洺面前低头,给这个侄子道个谢,也道个歉。


    钟三叔此前得知郭氏和老四有此意,最是欣慰不过,在他看来一家人闹成这等模样实在难看,徒惹别人看笑话。


    今晚这顿饭,实则也是给老四夫夫俩一个机会,既能坐在一起,就没什么开不了口的。


    那厢,随船靠岸的钟洺得知晚上要去三叔船上吃饭,而四叔夫夫俩也都在,当下就有所猜测。


    他不欲和四叔一家结什么深仇大恨,若是这回郭氏真的诚心道歉,以后见了面还是能打个招呼的,犯不着紧抓不放。


    不过也仅仅止步于此,再多的亲近是不会有了。


    “大哥,嫂嫂,你们回来都不我。”


    钟涵坐在船板上,扁着嘴道。


    刚才他在岸边见了人,就踩着木板桥跳上了自家船,里里外外转来转去,高兴得不行。


    只是上了船后,他就听大哥和嫂嫂一直在说四叔家的事情,当下就觉得热情教一桶凉水浇灭。


    “哪有不小仔,过来我看看,长高了没。”


    三两句和苏乙商量罢晚上的事,钟洺赶紧去哄嘴巴上能挂油瓶子的小弟。


    只是孩子长大了,实在没那么好骗了。


    “这才几天,养条小鱼都长不大,小仔怎么会长高。”


    不过虽然嘴上这么说,实际被大哥一把抱起来的时候,他还是咯咯直乐。


    苏乙也笑着道:“一会儿回家去,给你看贝壳和海星。”


    说来惭愧,这趟出海,前两日大家都没怎么适应,晚间忙完已经累得像狗,第三日又出了狗头鳗伤人的事。


    直到回来前一天晚上,钟洺和苏乙才一拍脑袋,想起答应过钟涵的话。


    正好当晚轮到钟洺守夜,苏乙和他提着灯一起,在海岛上翻找许久贝壳和海星,好歹凑出几个像样的,能回来交差,不然岂不成了小仔眼里的骗子,以后说什么都不好使了。


    钟涵闻得此话,开心地原地蹦两下,等不及回家,迫不及待地去船舱里找贝壳和海星藏在了何处。


    时隔数日,三人重回水栏屋,上了锁的屋门推开,阳光自窗外洒入,多多迈着轻巧的猫步第一个窜进去,尾巴高高竖起,开始四下巡逻。


    “终于回来了。”


    以前从村澳外面回到船上就算是回家,现在换作从船上来到屋子里,回家的感受更加明显。


    有间不会四处飘的房子就是不一样。


    赶巧卖水的艇子还在白水澳没走,因钟洺家常买水,又搬进了水栏屋,卖水的汉子也知道过来转一圈,问一嘴。


    “还是老样子。”


    钟洺站在门前朝下喊一声,打发钟涵进屋去拿钱。


    淡水五文钱两桶,以前钟洺和小仔两个人,一天买一次就够了,现在家里用水多,又新添了大水缸,方便每日洗澡,两口缸填满要十桶水,买一次便是二十五文,差不多每两日买一回。


    除非涨大潮,不然水栏屋比水面要高出不少,为了买水,钟洺特地准备了一根粗麻绳,一头荡下去,卖水的汉子把水桶固定好,他扯着绳子提上来,省时也省力。


    又是洗头洗澡,又是换衣换衫,到家时是下午,待收拾停当,到钟三叔船上时则踩着晚食饭点,每个人都饥肠辘辘。


    岸边的渔船上灯火明亮,熟悉的人声自内传出,船尾陶灶上的一锅烧鳗鱼还未熄火,不等揭开锅盖,已能嗅见四溢的香气。


    试问哪个在海上漂泊数日的人,见了此情此景不觉浑身轻松。


    回家真好。


    第78章 四叔夫夫


    钟家这顿家宴称得上丰盛, 除却酱烧鳗鱼,主菜乃一套石斑三吃,鱼肉清蒸, 鱼头盐焗,鱼骨煲粥, 旁边是一盆冬笋野菌鸡汤,汤色金黄油润, 鲜美扑鼻。


    另有河口捕回的土鲮鱼, 切做晶莹剔透, 薄可柔光的鱼生,若是蘸着料汁入口,必定滑爽脆生, 神清气爽。


    咸鱼蒸肉饼一上桌更是惹得孩子们齐齐欢呼,这道菜里肉多咸鱼少, 连蒸出来的汤汁都极有滋味, 素来家家户户只在年节里常做,平日里很少见到。


    一问之下,方知无论石斑还是鲮鱼,乃至猪肉和母鸡, 都是钟四叔准备的。


    钟洺问起钟石头,钟四叔道:“他没有大碍,现下在船上养伤,因伤口深, 郎中不让他吃鱼虾, 方才让虎子给他送了一碗鸡汤米粉。”


    “这就好,改日我与阿乙带着小仔去船上看他。”


    叔侄俩的对话结束得很快,钟洺余光觑见郭氏, 虽知今晚这对夫夫势必有话对自己和苏乙说,眼下没人递话头,他也就当不知道,故作没看见似的转身进了船舱。


    若是以往,郭氏早就私底下阴阳怪气地骂起来,这会儿见钟洺分明是故意不自己,他面上却老实得很,灰溜溜地端着洗菜盆继续避到一旁做事,瞧着像是没脸见钟洺这个大侄子。


    钟四叔看看舱门,又看看这个夫郎,默默叹口气,郭氏没脸,他其实也一样。


    这些日子他三哥时常耳提面命,念叨得他脑袋较之以往清醒不少。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一把岁数,和郭氏孩子都生两个了,这个家能不散还是不散得好,只盼今日与侄儿家的芥蒂能顺利解开,以后不求两家多亲近,不结仇就是万幸。


    不然真要应了当初他二姐那句,等来日钟洺有了更大的出息,他们只能暗暗叫悔。


    几张矮桌拼起,其上饭菜齐全,琳琅满目,桌旁挤满了人,除却年纪最小的钟平安还要大人照料,其它的都能自己拿筷端碗吃饭,故而都挤在一起坐。


    钟三叔端来一壶烫好的酒,先给他姐夫唐大强斟上,之后换做钟虎起身转着圈倒酒,酒壶到苏乙面前时,他犹豫了一下,也点点头,说可以喝一点。


    钟三叔笑道:“这是去乡里买的好黄酒,喝了明天不头疼的,你这回初次跟着料船出的海,辛苦得很,喝一点暖暖胃,夜里睡个好觉。”


    之后喝酒的提了杯,各自啜饮一口,便正式开席动筷,吃着吃着,桌边的人就分别就近聊起在意的事。


    那头钟三叔和钟四叔问钟洺、钟虎和唐大强,后面这两日海上的情形,旁边是凑热闹的钟豹钟苗两兄妹。


    这头钟春霞和大女儿坐一处,同梁氏拉着苏乙,问料船上遇见了谁,都好不好打交道,桌边唐雀和钟涵两个哥儿一门心思埋头吃,对两边的话题都不感兴趣。


    郭氏正坐在梁氏的一侧,但先前回娘家,连带与妯娌也疏远,就连从前关系近的梁氏亦少打交道,再脸皮厚,这会儿也不好凑上去插话,于是只得揽着儿子,做出给他剥虾喂饭的姿态来。


    苏乙未多往郭氏的方向看,这位四叔夫郎对他而言太过陌生,初时在喜宴上就没见过,后来更是全然没打过交道。


    他挨个数过料船上的人,含笑道:“大家人都好,干活时没有偷懒的,做事也齐心,到底是一族亲戚,当中倒是和六堂嫂与滨哥儿两人说得多些,尤其是滨哥儿。”


    “我晓得这个滨哥儿,存富小子的夫郎,对谁都笑脸相迎的,该是个好相与的,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梁氏说罢,又提起那“六堂嫂”,和钟春霞回忆了一番,方想起是谁来,说是姓倪,和做横水渡生意的倪娘子倪五妹是本家亲戚。


    “以前你和村澳里的人走动少,也没几个能亲近说话的人,我们到底年岁大了,也知好些时候和你们年轻的哥儿姐儿说不到一起去。”


    钟春霞给苏乙夹一筷子豆腐,语重心长道:“既觉得投缘,以后有机会就常走动。”


    梁氏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苏乙颔首,表示自己听进去了,清楚面前的长辈都是为自己着想。


    只是他没多少与旁人相交的经验,性子内敛,私底下寡言少语,只恐人家觉得自己无趣。


    左思右想,想不出该如何走动,钟春霞和梁氏遂给他出了好些主意,苏乙听得认真,一一记下。


    酒水喝了一壶又一壶,他们说了半晌话看向桌旁的汉子们,果然各个酒酣耳热,钟虎早就第一个不胜酒力,倒在席子上呼呼大睡,钟豹和钟苗这两个不省心的,正手蘸墨鱼汁在他脸上画猫胡子。


    当中唯有钟洺双目清明,他打量舱内一圈,和自己夫郎对上视线,无声地眨眨眼,又笑了笑。


    一桌菜吃到还剩了些,因好吃的太多,像是平日里总吃的香螺、蛤蜊、扇贝便没能光盘。


    这些都是带壳子白灼的,费水费柴煮了,吃不完也可惜,梁氏去寻了个大盘过来,把几样倒在一起,喊孩子们道:“给你们安排个活计,找地方把这些里面的肉剥出来喂猫。”


    家里养猫的无非就是钟三叔和钟洺两家,钟豹和钟苗举着被墨鱼汁染得黑乎乎的小手,拉着钟涵一起去剥肉。


    唐莺对今晚要发生什么心里有数,一边是四舅,一边是表哥,她即使岁数不算孩子了也不方便听,便主动找了个由,也把小弟唐雀领走了。


    这么一来,舱里只剩个醉过去的钟虎,以及尚不懂事的钟平安。


    钟三叔把酒量差劲的儿子往角落里一推,接着就不管了,余下的人全都在桌边安静围坐,等钟三叔起话头。


    钟三叔清清嗓子,把酒盏底在桌上轻磕一下,将里面的残酒喝罢,直接点了钟四叔和郭氏的名。


    “老四,老四夫郎,你俩先前说有话要同阿洺夫夫两个讲,不如就趁现在,把该讲的都讲明白,今晚上是家宴,都别给我再打马虎眼。”


    说完他盘腿端坐,再不出声。


    两家矛盾归结到底是因郭氏而起,他把小儿子暂交给梁氏照看,自己扯扯衣裳,面朝钟洺和苏乙的方向低头开口,“阿洺,这次我家石头能捡回一条命,多亏有你在,我和你四叔都该谢你,以后你就是我们一家的恩人。”


    他说罢,钟老四也连连称是。


    “等石头伤好,他也该上门道谢。”


    钟洺摆摆手,“并非我客气,只是这件事确实称不上什么恩情。”


    和昔日救詹九那次不同,詹九是个旱鸭子不会水,自己要是不出手把人拎上来,对方真就只有淹死的份。


    钟石头被狗头鳗叼住落水,自己未曾鱼口夺人,只是急中生智加歪打正着,想出的法子恰好引走了巨鳗。


    “最后把石头救上来的是三叔和虎子,并非是我。”


    钟三叔插话,肯定道:“不是你想出的主意,我们也不会有捞人的机会。”


    事后他冷静下来回想,深觉自己和老四虚长好多岁,到头来还不如钟洺镇定,实在老脸没处放,惭愧得很。


    道谢归道谢,道歉归道歉,谢的是钟洺,等到道歉时,对象就变成了钟洺和苏乙两人。


    反正面子已经丢尽,郭氏索性坦言,喜宴那日自己是故意不去,而非托辞说的身体不适。


    “过去我眼皮子浅,爱背后嚼人舌根子,还总听风就是雨,厚着脸皮称一句长辈,实则做的事样样拿不出手。”


    曾经他一口咬定苏乙是灾星,娶进门来钟家定要家门不幸,可小半年过去,人家小两口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银钱大把赚,还抢在里正前面住进了敞亮的水栏屋。


    乡里市金涨价,添了堵人生计的鱼税,也是钟洺想法子搞来摊位,自家同样跟着沾光。


    种种事由,一桩一件,哪个摆出来不是在打他的脸?


    他瞧不起的灾星小哥儿,现下走在村澳里怕是多了去的人想巴结。


    得罪过他们家的人,只有名声扫地一条路,没看刘兰草家那个雨哥儿至今说不上像样的亲,苏家、卢家两族没混上半个乡里摊位,成日苦哈哈地在圩集摆摊交鱼税。


    郭氏这回惊闻自己儿子险些命丧大海,大哭一场后有些事也想通了,面子算什么,又不能当饭吃,舍了就舍了,就算是为以后钟洺发财时能记得拉他家石头一把,自己也定要低这个头。


    他字字句句,语气倒是诚恳,钟洺和苏乙来前就已商量好,论迹不论心,只要郭氏看着是诚心实意,他们愿意顺着台阶下。


    这一家人里,不说还没长大的安哥儿,至少还有钟石头这个明事的,钟洺不愿他继续夹在自家与亲爹之间难做。


    眼看钟四叔夫夫俩快把口水说干,钟洺举起酒壶,先给他们斟满酒,又给自己和苏乙添了些,坐回原处后道:“四叔和四婶伯言重了,过去是有些误会在,而今解开了就是好事,喝完这杯酒,都还是一家人。”


    他话说得漂亮,钟老四和郭氏在心里松口气,庆幸钟洺是个体面的,没再多给自家难堪,至少面上这杯酒下肚,恩怨就能一把揭过。


    两人忙抢先举杯,复客气两句,先干为敬。


    座上的钟三叔已经是笑容满面,觉得自己今日攒得这桌席实在再对不过,一家人和乐融融,当真是好,下回去给爹娘上坟,他也不怕二老托梦拧他耳朵。


    第79章 煞风景的人


    回来的第二日, 夫夫俩没急着去乡里出摊,在海上吃不好睡不好,回来若是再马不停蹄地早起往乡里赶, 只恐伤了身。


    只是说要休整一天,到头来仍是闲不住, 起床后钟洺拎了柴刀去山上砍柴,苏乙留在家中把里外打扫了一遍, 之后抱起装满脏衣裳的洗衣盆, 打了两桶海水上来, 蹲在门前的平台上浣衣。


    钟涵也煞有介事地和他蹲在一起,说是要帮忙。


    淡水需省着用,除了贴身的小衣, 大多数人都是用海水洗外衣,只是如果单用海水, 衣服晒干后往往会留下盐壳子。


    现今家里三口穿的衣裳基本都是细布裁的, 只他和钟洺偶尔去石屋干活磨酱时才换回旧麻衣,细布衣裳不如麻布耐磨,苏乙洗时都十分小心,生怕搓坏, 更不敢只用海水搓洗。


    后来苏乙便想了个法子,先用海水洗净,最后再用淡水淘洗,这样既能省下淡水, 也不怕洗不净。


    钟洺高大壮实, 一件衣裳用的料子比得上别人两件加起来,苏乙先把他的两套洗出来晾上,衣服出水, 钟涵仰头看来,张开嘴巴,“大哥的衣服好大。”


    衣服太大,拧起来也费劲,苏乙森*晚*整*让钟涵帮他拎着另一头,自己慢慢分了几段拧罢,抖开后挂上竹竿。


    风一吹,衣服随风摆动,多多闻到了皂角的香气,小鼻子跟着动来动去。


    “你的衣裳都不脏,不用费劲搓,在皂角水泡一泡,揉几个来回就好。”


    苏乙见钟涵洗衣裳洗得卖力,提醒他道:“一会儿你把贴身的小衣裳也拿出来,咱们另打一盆淡水洗。”


    钟涵点点头,从小二姑就教育他小哥儿要爱干净,贴身的小裤要常换。


    现在他长大了,这些事就不太好意思和大哥讲,好在有了嫂嫂。


    以前在船上时,贴身的衣裳为了不让别人看去,都是晾在船舱里,显得凌乱不说,还很不方便。


    现在他们在屋里牵了一根麻绳,挂上去风吹两日就干了,因绳子牵在卧房里,外人来家中也不会贸然进去瞧,不用费心收起,省事许多。


    一堆衣裳洗好挂起,把屋外的平台占去一半,另一半则挂着风干的鳗鱼肉。


    钟涵在衣服下面钻来钻去,和多多玩躲猫猫的游戏,再一次从大哥的衣裳下钻出来时,他瞥见自远处岸上走来的熟悉身影。


    “嫂嫂,大哥回来了!”


    说罢他两步蹦到围栏边,举手喊道:“大哥!”


    钟洺遥遥听见小弟喊自己,他因身上架着两担柴,不好抬手,便吹了声口哨回应。


    苏乙出来看一眼,见果然是钟洺回来了,便笑道:“有干柴用了,一会儿烧上火,咱们中午蒸顿干饭吃。”


    以前总是听人说,那些个富贵人家闲来无事,成日里或是喝茶听曲、或是钻研吃喝,过去苏乙不懂,现今发觉,自家不短吃用,不缺银钱后,就会自然而然地开始琢磨,一日三餐里都该吃些什么好的。


    昨天在三叔家吃了烧鳗鱼,回来路上钟洺同他说想吃鳗鱼配干饭,把酱汁浇到米上吃,想想就馋人。


    两人盘算着,等去乡里摆起摊子,白天夜里又忙起来,怕是没这个闲心烧鱼蒸饭,不如就趁今日,赶着还没吃腻鳗鱼肉的时候,吃上一顿过了瘾,往后没了心事也就不惦记了。


    钟洺踩着木板桥,一路走到自家水栏屋前,柴火担太大,他不急着送上去,而是把大部分放在屋旁的船上,留下小部分或砍断,或劈折,变成适合塞进炉膛里的大小后,再抱着送去屋里灶房角落堆放,用完再下去取新的。


    不然什么东西都堆在屋里,难免和以前住在船上时一样,四下看着乱糟糟的。


    他们自搬进水栏屋,偏爱屋里宽敞亮堂的样子,摆在外面的物件很少,能收进箱笼、柜子、抽屉里的都尽量收了。


    见苏乙已经准备蒸干饭做鳗鱼,他想想道:“家里没青菜了,只吃鱼肉八成腻口,不如我去海滩上转一圈,捞几把海菜或是海葡萄回来拌一盘。”


    “不用忙,家里有干海带,也有裙带菜干,想吃泡一把就是了,你刚从山上下来,何必再去花那个力气。”


    钟洺一想,说的也是,海菜干泡发了以后也新鲜的差不了多少。


    “那就直接用裙带菜做个汤吧,比拌菜简单。”


    苏乙莞尔道:“好,我再打个蛋花,滴点香油,上次这么做,见小仔爱喝得很。”


    “就这么做,鸡蛋和香油都是好东西,多吃些补一补。”


    香油比菜油还贵,打上二两就要十五文了,幸好用得慢,蒸鸡蛋或是做汤时倒上几滴,就很有滋味了。


    钟洺走去脸盆架前,捞两把里面的水洗脸,拾掇干净后去灶房,苏乙正在切鳗鱼肉,他顺手拿一个竹箩淘米。


    “相公,中间几道淘米水也留下。”


    钟洺倒水的动作停下,“是要做泡菜?”


    在穷人家,淘米水也是好东西,留下烧开了当水喝,现在米汤都喝不完,他们家从不留淘米水,除非偶尔要做泡菜吃,便留一些出来,淘米水泡芥菜,放上几日就是爽口的腌菜。


    垂下的碎发扫得脸颊有点痒,苏乙抬起胳膊用手臂蹭了蹭,笑了笑道:“不做泡菜,之前做的还剩下不少,是之前在料船上听滨哥儿说淘米水洗头发好,我也想试试。”


    “那就留着,淘米水多呢,天天洗也供得上。”


    钟洺没细问,哥儿姐儿之间常有些话题是他们汉子不懂的,总之夫郎让他留着,他便留着。


    把米淘好下锅后,他洗了洗手,待手指沾湿后,上前帮夫郎抿了几下鬓边的碎发。


    没了恼人的头发丝,苏乙几刀把剩下的鳗鱼切完,又拍几瓣大蒜放进去。


    灶房不大,挤了两人就有些转不开身,不过彼此都已习惯。


    钟洺本身会下厨,不是那等只在船上当甩手掌柜的汉子,而一个人做饭时,另一个人只要手上没什么要紧事,总会进来打下手,聊几句闲话,时间轻而易举就打发了。


    两个陶灶都架了锅,一个蒸饭,一个炖鱼,手上暂闲下来,他们没急着出去,钟洺拿个梨子在手用小刀削,同苏乙道:“我从山上下来时遇见林阿南,同我打听一人,你猜是谁?”


    苏乙闻声转头,想了想道:“找你打听,自是咱们村澳里的人了,是又有人找他修水栏屋?”


    只是修屋这事,人家给钱,他们做活就是了,好似也没什么可打听的。


    钟洺摇摇头,“你定是猜不到。”


    他小小卖了个关子,见夫郎一脸好奇地望着自己,杏眼桃腮,心下实在喜欢得很。


    若非小弟随时可能从灶房门前路过,他怕是要忍不住凑上前亲近半刻。


    “这人说起来倒是有些煞风景了,是你舅家的那个哥儿。”


    苏乙确实很是意外,关于刘兰草和卢雨的事他有日子没听过,这会儿乍一听说,心里却也无多少波澜,权当听个热闹。


    “他一个外村汉子,打听一个未嫁小哥儿作甚,难不成……”


    苏乙疑惑道:“可是林阿南不是早就成亲,连孩子都有了。”


    “我一听他提起卢雨,也想到多半和婚嫁有关,林阿南早有家室,所以自然不是为他自己打听,而是为一个和他一起离家,眼下在咱们澳里干活的堂兄弟。”


    钟洺削下梨皮,切下一块递给苏乙,后者接过后先喂钟洺,钟洺摇头不吃,小哥儿方把梨肉凑到唇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咬,听钟洺继续讲。


    原来自从林阿南一行人开始替村长家修水栏屋后,村澳里动心的又多出几家,估计都是想趁过年前住进去,所以林阿南又从虾蟆澳多叫来一队匠人,还又喊了几个族里的汉子来当帮工。


    “具体我也不知,他只说自己那族兄弟看上了卢雨,托他出面寻人打听一二,若是成的话,他就回家告知双亲,请个媒人来提亲。”


    苏乙手里的梨子险些掉下去,本想说是不是太快了,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是和钟洺没相识多久就谈婚论嫁,好像也说不得别人。


    他低头咳一嗓掩饰,把最后一块梨子填进嘴,“倒是听二姑提起过,说卢雨一直没说上好亲事,八成是要外嫁了。”


    村澳里外嫁的姐儿哥儿不少,多半是门当户对、两情相悦,哪怕家里再不舍,也知是好事。


    卢雨却不同,他外嫁是因在白水澳乃至最近的白沙澳都坏了名声,被逼无奈,只得在更远的村澳里选,这等哥儿,哪怕外嫁也嫁不到多好的门户里,日后任谁提起都永远是个笑话。


    于钟洺而言,既然林阿南问到自己,说明是信得过自己的人品,他遂有什么说什么,不添油加醋,也没刻意隐瞒。


    “我同林阿南讲了咱家与卢家的渊源,以及刘兰草的行事,让他自己去掂量,不过听他那意思,他那族兄弟年岁也不小,这些年一直未说亲,八成也有什么缘故在,倒是不求能挑个多好的,能一起过日子,能干活能生养足矣。”


    钟洺没见到那个林家汉子,不知详情,只是从林阿南的言辞里推断,那汉子的亲事似也和过去的自己一样,是族里的一桩老大难。


    他说出心里话道:“那哥儿心术不正,指不定何时又要惹事端,真能外嫁的话,日后难见到面,咱们也能落个清净。”


    看一眼就闹心的人,自是走得越远越好,不然若是卢雨真同白水澳的哪家汉子结了亲,日后出海,钟洺怕是要连那家汉子的船也要防着。


    谁知他会不会偷摸吹枕边风,哄人背后捅刀子。


    第80章 天灾人祸


    一百五十斤的鳗鱼肉, 风干了数日制成鱼鲞,也就剩下了五十斤左右的重量。


    钟洺给自家留了五斤,二姑、三叔、四叔家各送两斤, 另还留出一份同样份量的,预备给过年时会回娘家的五姑伯钟春竹。


    去乡里时, 不忘给詹九也包了两斤尝鲜。


    这么一来,手里余下三十五斤, 别看重量少了, 倘若卖给南下的走商, 反倒比新鲜的更值钱,三斤鱼晒干后只得一斤鱼干,浓缩才是精华。


    除了鳗鱼鲞, 家里还有其余许多样干货,加起来有个几十斤。


    包括各色干鱼、干瑶柱、墨鱼干、鱿鱼干, 蛤蜊肉、扇贝肉等, 有的多有的少,都是苏乙过门后抽空晒制收起来的。


    北地靠种田吃饭的农户有猫冬一说,因入冬后天寒地冻,莫说粮食, 山里连野菜都没有,所以要早早囤下吃食,譬如各种干菜等,如此才能扛过一冬, 不然怕是只能啃树皮。


    他们九越县便是最冷的时候, 地里仍能长出青菜,更别提水上人靠海吃饭,所以家里的这些干货, 往往是想吃了就抓一把,剩下的年关底下一股脑卖了,省的占地方。


    近来家家户户都在山上与船上来回,清点过去一年积攒的干货,算着能在过年节入账多少银钱。


    除却家里各自有的,还有族里组织一道出海打的各色鱼获,都存在公中石屋内。


    像是春日里的大小黄鱼,夏日里的鲳鱼、墨鱼,夏末的海蜇,冬日里的带鱼和鳗鱼。


    凡是族里出过力的,待鱼获卖出后都能分一杯羹。


    大家盼着盼着,从冬月盼到腊月,眼看乡里街头都开始有卖桃符与春联的了,往年这时候早就该下到各村澳收购干货的走商却是一个也未见。


    走商不来,干货如何出手,干货不出手,哪里来的银钱过年,明年的春税岂非也要没着落。


    原本入了腊月都该是喜气洋洋忙年的时候,现下无人有这个心情,想去乡里打听消息,又苦于不认识什么像样的人。


    这等时候,自然有人想到钟洺。


    六叔公代表钟家一族寻到钟洺,想让他帮帮忙。


    “阿洺,你在城里路子广,看看能不能寻人打听打听,今年为何没有走商来村澳里收货?是晚来了,还是不来了,若真是不来了,大家总要另寻活路,免得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此事不仅关乎一族生计,也关乎自家腰包,钟洺没有推脱,实则他冬月下旬时见不到走商踪影,就已觉事有蹊跷。


    上辈子这时他已蹲了大牢,对外界事一概不知,不能借此把握先机,遂在送鳗鱼那日,托了恰好要去县城一趟的詹九打听。


    算算日子,对方想必也该回了。


    一入冬,乡里食肆新添了围炉锅子,当中一尊红泥小火炉,旁边是鱼片生虾、肉片肉丸、青菜菌菇,随吃随涮。


    翻腾的热气中,钟洺和詹九相对而坐,瞧着锅中和盘中,显然自打菜色上桌后就没吃多少,一味光说话去了。


    “……我能打听到的就这么多了,只能说天灾加人祸,今年这批走商实在点子背,水路上不太平,转走陆路,哪知陆路还不如水路。”


    钟洺抬手揉了两下眉心,实在没想到事态这般严重。


    听詹九的意思,不仅是清浦乡不见走商踪影,他去到九越县,方知就是县城里也没几个,凭这少数几个北地商贾透出的口风,总算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


    从北边来九越县,无非是走内河水路入海,或是走陆路官道,相较而言,前者能快许多。


    然而近几年里这条水路上多了几个水匪帮派,渐成气候,要么拦路索要钱财,要么直接杀人越货,除非官船或是养得起练家子护卫的大族商船,不然没几个逃得过。


    走商们吃了亏,只得转而走陆路,慢是慢了些,但一路都是官道,隔不了多久就有城镇,总比在水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好。


    现在问题就出在陆路上,北地今年年景不好,一入冬就大雪纷飞,积雪层层累积,无论人或车皆是寸步难行。


    “现如今县城里的那些个走商,多是有门路,跟着大商船走水路抵达的,他们能吃下的货本就有限,只怕轮不到咱们这小地方。”


    詹九见钟洺迟迟不动筷,给他舀一勺鱼片搁碗里。


    “那些个走陆路的全都给堵在了半路,来是肯定要来的,毕竟要是走回头路,他们亏得更多,只是慢得很,算算路程,怕不是要等到正月了。”


    他举起酒盏和钟洺碰一下,闷掉当中余下的半盏酒,感慨道:“怨不得都说走商风险大,一年年下来,鞋底子磨破不知多少双,运道不好的连命都要丢。”


    不得不说,闻听此事后他想走南闯北的心气被打消不少,他是家里独子,总不能让好不容易盼得儿子走上正道的娘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但除却这条路,只靠现在的小打小闹,怕是几年内都攒不下多少像样的家底。


    他吃了几筷子菜,见钟洺小口抿酒出了神,只当对方是在为眼下的事发愁,并未打扰,而是打量桌上一圈,往锅里倒了一盘鱼丸、一盘鸡肉圆。


    锅内汤水咕噜冒泡,顶得其中食材上下翻滚浮沉,不多时,肉眼可见两样丸子都大了一圈,在汤面静静漂浮,便是里外都熟了。


    迟迟不语的钟洺总算开口,“我方才想了想,倒觉得此事于你我,说不准是个机会。”


    詹九一下来了精神,坐直了问:“恩公此话怎讲?”


    钟洺始终觉得,别看士农工商里商排最末,可要论做什么来钱最快,那必定还是从商。


    他们水上人贱籍加身,出不得远门,当不了走商,也在乡里赁不到铺面,当不得坐贾,在这条路上,能有个固定摊位卖卖鱼获,便好似已是到头了。


    钟洺也想得明白,他暂且不求长远的固定生意,能得个机缘,小挣一笔足矣,在他看来,走商迟来一事,正是能插手分利的机缘。


    两人凑在一处,低声细说,詹九越听越觉得有,眼神愈亮,心潮澎湃。


    钟洺所说的机缘,乃是抢在晚至的走商之前,去到村澳里收一批干货,囤在手中,到时待走商一来,转手卖出。


    “年前家家都缺趁手银钱,哪怕明知正月里走商仍会来,都抵不过落袋为安四字的诱惑。”


    往日这门生意,哪有门外汉说话的份,走商直接来到村澳里挨家挨户收购,大走商吃得下一族大几百斤,乃至上千斤的货,小走商东拼西凑,也要凑够个二三百斤,方不算是白忙活一趟。


    “你也说了,走商哪怕困于半路,也绝不会走回头路,不然一路上的盘缠都算是打了水漂,只有继续南下将货物寻买到手,转卖回北边方有回本的可能。”


    上面的詹九不了解,但最后这段的道他却是懂的。


    见他点头,钟洺继续道:“单以我一人为例,我手里本钱有限,吃不下一族囤货,能赚的,也只有那些零散小走商的钱。”


    借两滴茶水蘸在指间,钟洺以指为笔在桌面涂抹示意。


    “一头是急着赶在年前把干货卖出的水上人,一头是千辛万苦抵达此处,务必要把货物买到手,好从中牟利的走商。”


    一根线将两边相连,钟洺在当中点了点,画了个圈。


    “你设想,若是能抢先把一批品相好的干货囤买到手,待小走商们到了地方,发现量大的货他们吃不下,也抢不过大商贾,而家家户户手里零散的存货也已卖空,到了你我手上,如果你是小走商,你会如何做?”


    詹九恍然大悟,“那当然是谁手里有货就找谁,还能省了挨家挨户跑腿的工夫,毕竟他们本到的就迟,启程之日势必要比往年更早。”


    说罢他眼珠一转,反应过来,“总有水上人急着将干货出手,买货的时候可以谋个好价,而走商也急着买货入手离开,卖货的时候价钱同样有的商量!”


    届时两边高低加减,之间的价差便是他们能到手的利。


    钟洺笑道:“我正是这么想的,好说来烦你参详。现今你来往贩货也有了些日子,算是个中行家了。”


    詹九忙摆手道:“我算什么行家,不过就是个走村串户卖鸡蛋的。”


    不过钟洺所言,越细想越觉可行。


    “还是恩公你的脑子灵光,我怎就想不到?”


    “因你不是水上人,所以一时想不到那么多。”


    他自己也是因挣钱心切,素日里没少动脑子,因此当事情发生,机会送到时,反应才能这么快。


    钟洺举起酒盏,两人浅碰一下,各自饮净,随后挟两个丸子吃,酒菜下肚,詹九满足地喟叹一声。


    “这生意最次就是少赚,无论如何也赔不了,哪怕一百两的货里能挤出一成的利,也是十两银子了。”


    他算明白之后当场拍板,决定和钟洺一道合伙,两人各拿存银凑笔本钱,赶在腊月里把事情办妥。


    只是具体拿出多少,还需回家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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