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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庙会


    平山岛上的海湾内停满了木船, 岛上更是人头攒动,这处海娘娘庙是附近十里八乡唯一一座,不仅是附近村澳里的水上人, 但凡居于临海处,甭管城里还是村户, 大多都信海娘娘,一日之内, 尽聚与此, 哪能不人挤人。


    钟洺直接把小弟背在身后, 免得挤丢或是被人踩伤,同时嘱咐苏乙抓紧了自己的胳膊,人再多也不能松。


    “你不知这里挤得多厉害, 早年里有人被踩倒后爬不起来,就这么没了命的也有, 你个子小, 人也瘦,挤不过他们,要紧跟住了我。”


    钟洺靠着人高马大的身形在人群中穿梭,好容易到了海娘娘庙的庙门处, 三人发觉衣裳都挤出了褶子。


    “头发都乱了,好在簪子没挤掉。”


    苏乙抬手摸了一把,后怕道:“下次就知道了,该把头面收起来, 到了再戴上。”


    过去逢庙会, 他也是来过的,只是那时候浑身上下没什么值钱东西,挤就挤了, 不怕什么。


    “我也没想到,你说的是,好在没丢。”


    钟洺朝上看一眼庙门,待苏乙好衣衫与头发,一家子沿着台阶向上走。


    平山岛并非一马平川,岛上有小山,庙正修在山上。


    海娘娘可保海上风波不起,海船出行顺利,渔民平安得返,在水上人的习俗里,即使是在行船过程中远远经过海娘娘庙,也要停船叩拜,方可继续前进。


    除去这些,赶上病痛灾祸,乃至婚嫁求子,水上人亦会来求海娘娘保佑。


    钟洺重生后曾独自来过一回,那是在与苏乙定亲后,上了香,捐了香油,许了愿,这次是第二回。


    人实在太多,香火旺盛,青烟四起,皆是檀香的味道,想要进殿还需排队,不过没人着急,在海娘娘面前,脾气最急的也要耐心地静静等。


    轮到他们后,一人一个蒲团,规规矩矩叩首,便是钟涵也认认真真学着哥嫂的模样下拜。


    结束后出得大殿,望得头顶蓝天白云,远处波涛碧海,只觉周身一轻,神清气朗。


    “走,逛庙会去。”


    钟洺再度一把将小弟抱起,牵起夫郎的手,说笑间路过殿外候着的长队,全然没注意到队伍中都有什么人。


    卢雨站在抱着卢风的刘兰草身后,将钟洺与苏乙手牵手的模样看了个真切,苏乙身上的新衣,发间的银簪,一样样俱刺着他的眼。


    为何这样的好日子偏偏是他得了,卢雨至今也想不透,想不通。


    思及自己,明明是说亲的岁数,给荣娘子送了不少好礼,可那媒婆子压根不上心,送上门来的均是些歪瓜裂枣,彩礼也给得寒酸。


    他和他娘表露不满,荣娘子反倒一嘴歪。


    “兰草,不是我不上心,实在是……哎呀,想来你也清楚,你家现今在村澳里是个什么名声,我看实在不行,还是往外找找。”


    若非无奈,刘兰草当然不想让卢雨往远了嫁,一年到头见不着几回,出了什么事也没有娘家能撑腰。


    后来被迫答应,也是无可奈何,嫁得远,总比嫁不出去,剩在家里成了个老哥儿强得多。


    只要嫁得好,卢雨不怕远嫁,他如今铆足了劲,打定主意要趁今日给海娘娘好生上香祈愿,让海娘娘护佑他寻得一门如意郎君,要能把钟洺都比下去才好,借此扬眉吐气。


    另一厢,钟洺一行来到可逛庙会的街上,前后一望,直把人瞧花了眼。


    早上出门走得急,没吃什么像样的早食,没走几步,钟洺已买了一份炸丸子、两碗甜凉粉、萝卜糕和桔红糕各一包。


    又拿从家里带来的竹筒打了一竹筒米酒,一竹筒酸梅饮子。


    吃喝之外,眼睛也没闲着。


    庙会盛大,杂耍班子来了不止一个,有那舞火的、吞刀的、顶碗的、走索的、弄丸的,尽是熙攘。


    杂耍平日里少见,这会子无论男女老少都爱看,钟洺带着苏乙挤到前头去,抓了一把铜板给他和钟涵。


    “觉得好就往那铜锣里抛。”


    好日子里,大家都喜气洋洋,饶是苏乙也没吝啬手里的几文钱。


    待杂耍班子里的英气女郎举着铜锣路过,他叫上钟涵一起,丢了几个铜板进去,听得对方高声道谢,送上吉祥话,后方的杂耍伶人顺势连翻三个跟头,一时高兴极了,也跟着拍手鼓掌。


    杂耍看罢,去戏台的路上遇见游神的队伍,再度为之驻足片刻。


    等到自人海里挤到唱戏的台子前,三遍锣鼓敲毕,大戏已经开场。


    钟洺叫住路过的一个卖干果的小子,买一包花生,一包桂圆,带着小弟和夫郎寻了个视野好的高处石头上安坐,剥着打发时间,边吃边看戏。


    社戏都是折子戏,一般唱一场最少也是三折,钟涵听不太懂,也就看个气氛,跟着台上人手舞足蹈,相对而言,苏乙就看着投入多了,甚至钟洺和他说话都没听见,反应过来后脸颊微红。


    “相公刚刚说什么?”


    钟洺浅浅摇头,将一把花生仁放到他手里,“不是什么要紧的,没听见就没听见。”


    苏乙抬了抬唇角,他攥着沾了钟洺掌心温度的花生,往嘴里含了一粒,又喂钟洺和钟涵各吃一粒,继而在锣鼓喧天的乐声里,再度含笑看向远处的戏台。


    待大戏落幕,周围的人半点不见少,冲淡了看戏人心头的丁点怅然若失。


    由于尚且惦记着,还要去找五姑伯一家打听修水栏的事,他们预备沿着庙会的一条街再逛回去,到家里船上等。


    年年他们钟家的船都停在一处,钟春竹逛完庙会便去寻,好趁着这个机会见见娘家人,说上几句话。


    找船比找人容易,虽家家船头都画着鱼眼,但做的记号不一样,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辨认出。


    今年也不例外,回到船上大约两刻多钟,钟涵吃饱喝足又听了好半天咿咿呀呀的戏,上了船就打起盹,这时不远处钟春霞在船上喊他俩过去,说是钟春竹一家子到了。


    “姑伯好,姑父好。”


    进舱问了好,钟春竹满脸笑意,招呼他俩坐下,特地说明让苏乙坐在自己旁边。


    他拉过苏乙的手,亲切道:“乙哥儿的气色愈发好了,看来阿洺是个会疼人的。”


    苏乙有几分腼腆地抿唇笑,钟洺提着茶壶来,他主动接过来给桌上长辈们添茶,给孩子们分吃食。


    钟洺见桌上吃食不多,又上岸一趟,买了几样糖果子和鲜果子来。


    听闻钟洺想在白水澳修个水栏,钟春竹有些意外,他上次回娘家说修水栏一事,实则是顺口一提,因着孩子他爹想修,只是还需攒攒银钱,等手里头宽裕点再办。


    白水澳尚无水栏,他没想到钟洺要做这头一个,可非要说的话,这头一个让他钟家人做了,传出去也是给族里长脸增光的事。


    “我听去鱼山澳走亲戚的人说了,道是你在清浦乡赁了摊子做生意,出息大得很,不愧是咱们钟家的小子。”


    钟春竹示意话不多的齐勇,跟他侄儿两口子说说水栏的事,“这上头的事我只知个大概,不如你姑父懂得多,让他同你们讲。”


    齐勇便讲起这水栏要修在什么样的地方,该用何样的木头,水下的木桩怎么打,上面的屋子如何盖,当真是说得头头是道。


    “要说修一处需花多少银钱,实际也说不准,有多有少,不过我们鱼山澳里的水栏,最便宜的也要四十两上下,毕竟买现成的木头就是一笔银钱,多了的,花六七十两的也有,盖的更大,用的木头不就更多。”


    他喝一口水,继续道:“村澳里盖的时候,我也常去看,发觉里面是有门道在的,修不好只怕一阵风来就要晃,住不踏实,故而不好自己上手,现今要修的,都是去更远的虾蟆澳请人,最早水栏这东西,也是从那边传来的。”


    “请人的钱也算在那几十两里?”


    钟洺听到此处,问道。


    齐勇点头,“算在里面了,盖房的木头是他们去找船匠买的,说是保管和咱们的船一样结实,冲不散泡不烂,你只说你想要什么样的,他们算出银钱来,帮你买木头,再帮你盖起来。”


    唐大强不禁插话道:“那村澳里的人是有脑子的,竟是得了这门好营生。”


    齐勇笑道:“可不是,自我们澳里兴起盖水栏,人人都羡慕虾蟆澳的人,还有不少人家想把孩子嫁过去,或是娶那边的姐儿或哥儿。”


    术业有专攻,盖房这事钟洺是真不会,也不敢托大逞能,既手里不愁银钱花用,有些钱合该让懂行的人去赚。


    只是听了这么多,他们到底没真正见过水栏屋长什么样,总不能两眼一抹黑,就花几十两请人来做事。


    钟春竹低头掰果子分给两个孩子,还告诉他俩果子是表哥给买的,“要谢谢表哥,知不知道?”


    哄完孩子,他闻声开口:“这事多好办,阿洺你们只管抽空去鱼山澳一趟,看一眼不就知晓了,鱼山澳也不远,来回花不了一天工夫。”


    想来只好如此,去看一眼是必要的,钟春霞让他们只管去,“摊子上我帮你们支应着,耽误不了生意。”


    钟春竹本还想让他二姐也带上孩子跟着去,看看鱼山澳的风光,闻言便暂且作罢。


    也是,如今不同往日,摊子交着赁钱呢,耽误一日钱就白花,是该留人顾着。


    可惜他离清浦乡太远,不然也想去帮着看摊子,做点小生意,还能和娘家亲戚凑在一处说说话,想想就开怀。


    “那就这么定了,你们什么时候去都行,我大伯家中正修着水栏,到时带你们去他家里看。”


    齐勇主动与钟洺议定,又与他说了好些水栏的式样。


    听说还可以在屋外多修一块平台出来,围上栏杆,那般能供人走动的地方便更是宽敞,不单钟洺,就是钟春霞都心动了。


    她靠近钟春竹,与其道:“等阿洺家里的修起来,要真是好,我届时和你姐夫商量,也咬牙掏钱修一个,家里有这么间屋子,谁不高看一眼?还能凭此给莺姐儿说个好人家。”


    她自己素日过得俭省,唯有给孩子舍得花钱,不然赚一辈子银钱图什么。


    膝下没有小子,只一姐儿,一哥儿,更要好好选人家,万不能让孩子吃了亏。


    而要想在这事上不吃亏,头一桩就是娘家的腰杆子足够硬,让人不敢欺侮、低看。


    第62章 鱼骨风铃


    去鱼山澳的前一日, 钟洺和苏乙在石屋上点算家里囤的酱。


    “几样酱咱们都各做了小二十斤出来,虾酱最多,光没启坛的就有五十斤。”


    虾酱、沙蟹酱耐放, 后面几样刚摆摊那会儿,他们是不敢做这么多的, 现在渐渐发现自家东西在市面上行情不错,若是做得不够, 恐让来买的主顾白跑一趟, 不如多备些出来。


    “过去觉得五十斤听着多, 现在一算,光四海食肆、八方食肆两家一个月就能吃下二十斤。”


    先前这两家食肆是各要四坛子,一坛二斤, 近日里又添一坛,一个月给二钱半银子, 两家加起来是五钱。


    比起他们现在一罐子能卖百八十文的酱, 听起来是少了些,但做生意不就是如此,积少方能成多。


    一个月五钱,一年下来就是六两, 哪里是小数目。


    延续最早和辛掌柜的约定,后来与闵掌柜也签了文书,都是写着苏乙的名,按着他的手印, 每月的银钱也都是给到他的。


    钟洺让苏乙把这笔钱存成自己的私房钱, 不和家里的花用混在一处,不管哥儿有没有嫁人,手里都不能没有银钱用。


    不说有了钱就一定要花出去, 而是想到兜里有,心里就有底气。


    再者说,虾酱本就是苏乙自己的方子,家里摊子上卖出去的,所得混在一处分不开,卖给食肆的是单独算账,分出来也是应该。


    苏乙拗不过钟洺,让他单独放,他也就单独缝了个钱袋装了,一并搁在衣箱的暗格里,想着再多攒几个月,到年节里他也给钟洺买样东西。


    “这边的三坛子虾酱是我之前留出来的,一坛子是五斤,想试试放久些滋味会不会更好,当中一坛已经满了一月,不如搬下去开了回家尝尝,要是好的话,咱们也给姑伯家送点去。”


    因要去鱼山澳,他们已提前在乡里买了一只腊鸡、二十个鸡蛋、一包冰糖,有这些在,再添一样虾酱就差不多了。


    为着修水栏一事,之后要麻烦五姑伯一家的地方还多,况且他们去那边,人家肯定也要张罗招待,总得带点像样的上门。


    钟春霞也拿来两双小孩的鞋子,是给小弟家里的两个外甥做的,上次去海娘娘庙时鞋子还没彻底完工,回来赶工做了几日,正好让钟洺他们捎过去。


    “颜色更深了,吃着味道更浓些。”


    晚上为了尝虾酱,钟洺把买来的菜豆切成丁,虾酱混入打散的鸡蛋,搅成蛋液后和焯过水的菜豆一起炒。


    他也是突然想到这么个做法,没成想出来的口味还怪不错。


    虾酱本身就咸,这道菜炒时不额外放盐,筷子夹不起来,要用勺子舀着吃,菜豆平衡了虾酱的海腥气和咸滋味,配上鸡蛋,满满一口香喷喷。


    “好吃的话,以后常做。”


    钟洺舀一勺子放在白粥上佐着吃,没两下就把一碗粥扒进嘴里。


    桌子另一侧,钟涵在咔嚓咔嚓啃螃蟹,桌下的多多盘着尾巴坐好,等着钟涵分它一个螃蟹腿。


    苏乙给他俩一人夹一个白灼望潮,望潮是一种小八带,过水煮熟后个头更是玲珑。


    蘸上酱醋汁,先用牙齿扯去下面的好多条腿,再将望朝的墨囊整个填进嘴里,绝对不能在碗里时咬破,不然里面的墨汁全都跑了,只剩外皮,吃着没多少意思。


    苏乙单独挑一点虾酱细品,半晌后道:“只是一个月,差别不那么大,如果想要卖更贵些,多放些时日更好。”


    后面还有两坛,索性等满三个月的时候再开。


    “二姑,我们走啦!”


    “走吧,路上小心!”


    钟涵站在船尾朝唐大强和钟春霞使劲挥手,等船走远了,他才乖乖回到船舱。


    “就是去趟鱼山澳,晚上就回来了,看这架势和要出去好几日一般。”


    钟洺指着舱内同小弟道:“之后一路上你乖乖坐好,前面船走远了,水深得很,不是停船的岸边,掉下去可不是开玩笑的。”


    “去一趟就是一个多时辰,也算得上出远门了,小仔你说是不是?”


    苏乙笑言,他拉过小仔,让他和自己坐在一起。


    “是!”钟涵回答地响亮。


    难得闲暇一日,在船上的时间长,苏乙本想做点针线活,钟洺却拦着他不让他动手。


    “说歇一日就歇一日,做针线难道不是干活?”


    苏乙只好收了针线筐,看钟洺找出一包之前洗干净后晒干的鱼骨头,说要趁今日没事做,拼个鱼骨风铃出来。


    面前的鱼骨头是从鳓鱼鱼头里剔出来的,用鳓鱼骨头拼仙鹤,是每个水上人都会的小把戏,多拼几个用鱼线拴在一起,就是个能挂在船上的鱼骨风铃。


    鳓鱼刺多,吃起来费劲,鲜活的时候吃的人反而少,多是做成鳓鱼鲞,腌过后鱼肉更易脱骨。


    之前钟洺抓了几条,家里也做成了鲞,丢鱼头之前想起这档子事,特地留下。


    平日太忙,苏乙都把这事忘了,倒是钟洺还记得。


    要拼仙鹤,先要把用得上的骨头挑出来,哪一块是仙鹤身子,哪一块是翅膀,哪一块是脖子和脚,都很是清楚。


    晒过的鱼骨微微泛黄,平添一层温润的光泽。


    “咱们一人拼一个,看谁拼得快。”


    一共五个鱼头,剔下来的骨头可以拼五只仙鹤,钟洺拿起最大的一块,充当鹤身子。


    之所以说鳓鱼骨可以拼仙鹤,是因它鱼头里有一块大骨头,天生长了几个孔,左右的插翅膀,前面的插脖子和头,后面的可以插仙鹤腿。


    苏乙压根没怎么玩过拼仙鹤,以前在舅家,哪有这等闲耍的时间,可以让他慢慢悠悠地玩鱼骨头。


    但他曾看别人玩过几次,大概知道要怎么拼,不过要从一堆混在一起的骨头里挑出来用得上的,想必是难题一桩。森*晚*整*


    钟涵则是以前玩过几次,也还记得,听到要比谁快,他立刻拿了一块骨头到手里,伴随钟洺说的“开始”,三个人一本正经地摆弄起来。


    要说快,肯定是钟洺最快,不过他有意放慢了速度,暗中观察着夫郎和小弟。


    本以为钟涵该是最慢的那个,没想到事实上好像苏乙才是最慢的。


    钟涵手里的那只已经有了身子、翅膀和脖子,苏乙还在埋头寻找可以当脖子的鱼骨。


    钟洺有意让了让小弟,让他得了第一。


    “是我最快!”


    钟涵果真很是开心,他把手里的仙鹤小心捧起,给钟洺和苏乙看。


    鱼骨纤细修长,拼做仙鹤后当真有仙鹤凌空的姿态,优美极了。


    在他之后,钟洺也做好了手里的第二只仙鹤,兄弟俩转而一起帮苏乙拼第三只。


    “原来该用这块骨头,我说怎么也对不上。”


    苏乙拿着钟洺挑出来的骨头当仙鹤脖子,准确无误地插进孔中,一下子笑出来。


    “还有这个小小的骨头,是仙鹤的脑袋。”


    钟涵献宝似的捏了一小块鱼骨给苏乙看,“嫂嫂你看,这一块要用骨胶黏住才行的。”


    “好,谢谢小仔。”


    苏乙伸手接过,暂时放到一旁,接着又给仙鹤装上长腿,总算大功告成。


    三人做了五只鱼骨仙鹤,末了苏乙拿出绣花针蘸骨胶,一点点的固定黏合,这一步他最仔细,不像小仔,一激动就把仙鹤脑袋给黏歪了,只得趁着胶没干,拆掉重新黏。


    五只黏好晾干,用细线穿起,最上面放一个倒扣过来的贝壳当顶,四角打孔,多出来的细线穿过贝壳在上面打结,挂在头顶的船舱正中,风吹来,鱼骨轻荡,仿若仙鹤翩翩,展翅而飞。


    “真漂亮。”


    苏乙仰头看了片刻,看向钟洺感慨道:“第一个琢磨出鱼骨能拼仙鹤的人,一定很聪明。”


    拼骨头、抹骨胶、穿鱼线,风铃做好,鱼山澳也快到了。


    鱼山澳和白水澳一样,都是依山的海湾,远看之下和白水澳没太多不同,离近了发现他们背靠的山势更低,山上的石头屋成排林立,看得更清楚。


    更远处的湾内,修筑了一排整齐的木制水栏,十分醒目。


    “阿伯,我们是白水澳来走亲戚的,问问您齐家的船停在哪一处?”


    钟洺撑船拐了个弯,就近问一个蹲在船板上晒咸鱼的老夫郎。


    对方上下瞧他们几眼,各个村澳都一样,来张生面孔是稀奇事,少不得被打量。


    “齐家亲戚?是齐家哪一房的?”


    钟洺解释道:“齐勇家的,我姑伯是钟春竹,我是他大侄子,船舱里是我夫郎和小弟。”


    “哦,我晓得了,钟家的人。”


    老夫郎慢吞吞地放下手里的咸鱼,直起有些佝偻的腰,语气颇为和善,他眯着眼看了看钟洺,点头道:“都说外甥似舅侄子随姑,你和竹哥儿长得是有几分像。”


    他指了指一个方向,“你往前走,经过个十四五艘船就差不多了。”


    钟洺道声谢,暗暗在心里数着数,过了十几艘船,见着钟春竹腰上栓根绳,另一头系着小儿子,正盘腿坐着洗菜。


    “姑伯!”


    钟洺喊一嗓子,那头的钟春竹听见后循声看来,高兴得把菜往盆里一丢,飞快站起来。


    苏乙也出了船舱,两家船靠近,船头碰船头,钟洺先侧过船身,让苏乙和钟涵先上齐家船,他另找地方停船。


    “想着都好几日过去了,你们也该来了,没想到正是今日!”


    钟春竹顺着腰上的绳子把小儿子拽回来,一把抱起,让出地方好令苏乙和钟涵进船里坐。


    水上人都是如此,小娃娃两三岁时不懂事,大人要干活,为防孩子掉下水不知道,都在腰上栓绳,这样就算掉下去了也能及时捞上来,且绳子短,孩子个子小,到不了溺水的程度。


    “你们姑父一早出海打紫菜去了,不过也快回来了。”


    娘家亲戚来了,钟春竹的嘴角咧上去后就没落下来,他搬出小桌,苏乙帮他看着孩子,他则又是冲糖水,又是拿吃食。


    钟洺暂停好了船,拎着礼进了舱,把东西放下笑道:“姑伯,这是我和阿乙一点心意,正好给家里添个菜。”


    第63章 【加更】


    又是肉又是鸡又是糖, 三样东西没一样拿不出手的,钟春竹既高兴钟洺懂事,晓得人情往来, 又替他们小两口心疼钱。


    “哪有上自己亲姑家还带东西的,今天的这些个中午添菜, 下回再这样我可不许你们上船。”


    钟春竹将腊鸡挂去灶旁,鸡蛋放好, 省的让齐泽那个不省心的小子一脚踩上去踢碎了。


    “咪咪!”


    齐泽到了会说话的年纪, 见到跟着上船的多多, 迈着步子就去追,多多灵巧地左右闪躲,三两下绕出船舱, 跳上船外的棚顶,居高临下地看着齐泽。


    “你别去招惹咪咪, 你那手上没轻没重的。”


    钟春竹重新把小儿子薅到身边, 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棚顶的猫,之前回白水澳时他见过这猫一回,比起那次明显胖了一圈。


    没过多久,出去玩的浩哥儿得了信回来, 兴高采烈地冲到船上。


    小孩子家家,最是喜欢亲戚上门做客,只要不是烦人的亲戚,但凡有客, 就意味着能吃好吃的。


    苏乙拿出钟春霞拜托他们捎来的鞋子, “这是你们二姨做的,试试看合不合脚。”


    钟春竹见他二姐还带了东西来,暖到心坎上, 他拿起鞋子看了看道:“还是二姐针线好,我不及她。”


    苏乙也惭愧道:“二姑针线是好,我前阵子也做了鞋,拿出来一比真是没法看。”


    说罢他帮着钟春竹给大小两个孩子套上鞋,喊他们四下走两圈,怕小孩子说不明白挤不挤,将人唤到身边来捏捏鞋头,用手指往鞋后跟塞一塞试试。


    “大了点,塞双鞋垫子就正好,还能多穿一年。”


    钟春竹得出结论,完事后重新把鞋收好,“今年过年,你们就穿二姨送的新鞋。”


    齐浩喜得和什么似的,他二姨疼他,因他是小哥儿,还给他在鞋面上绣了小花。


    眼看快到饭点,齐勇还没回,钟春竹起身开始张罗饭食。


    家里人手少,不拘是主是客,钟洺也去帮忙,齐浩已能跟着做事打下手,只一个齐泽太小不能不管,见他乐意让苏乙饱,钟春竹干脆偷闲,把儿子交给苏乙照看。


    “姑伯,家里有没有菜豆,我昨日新试了一道菜,菜豆炒虾酱,阿乙和小仔都说好,也给你们炒一碟尝尝。”


    他笑道:“虾酱是阿乙做的,味道香。”


    “真是长大了,都会掌勺做菜了,先前听你二姑说我还不信。”


    钟春竹笑吟吟,在围裙上擦把手,“家里没有,我给你去借一把,姑伯不和你客气,今天定要吃上你的手艺。”


    村澳中邻里相熟,借把菜还不容易,钟春竹出去转一圈,回来手里就多了一把菜豆。


    苏乙听闻钟洺要做菜,说自己不妨也做一道,“我虽没个拿手菜,治个家常菜还使得。”


    钟春竹不答应,“没有让你们俩挨个做的道,这要是在你们家船上,我自是脸皮厚好意思,但来了鱼山澳,阿洺是我侄子,非要做就做了,你是嫁进我们钟家的夫郎,哪能让你干活。”


    又道:“你替我看好阿泽,我已经谢天谢地了,这小子闹人得很。”


    苏乙盘腿坐在舱内席子上,将齐泽圈在怀中,钟涵也在旁边,看他翻来覆去玩一个大海螺。


    他闻言莞尔道:“我看他倒是性子好,不怕生,说来我和他没见几回,以为我抱他要哭,却也没有。”


    钟春竹道:“他这性子估计是随了我,从小就是个傻大胆,且他这是一偏头能看见我,所以不哭,你要是抱他走,估计也要闹。”


    钟洺拿了个盆子对着择菜豆,听见姑伯和自家夫郎你一言我一语,抬头看去,见齐泽的小手向上伸,看起来是想抓苏乙的头发,苏乙笑着给他轻轻按下去。


    过一会儿,又用指肚揉了揉齐泽的小脸蛋。


    钟洺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恍惚了一下子。


    往日看苏乙带小仔,他没什么多深的感触,现今换成更小的齐泽,反而令他不由设想,以后自己和苏乙有了孩子会如何。


    五姑伯两个孩子,哥儿更像姑父齐勇,这个小儿子却是更随他们钟家人,不知以后自家的孩子会像自己多些,还是像苏乙多些。


    要是生个小子,或许能随了他家阿乙的大眼睛。


    “想什么美事呢,择个豆子还在这傻乐。”


    钟春竹旋过身来煮腊鸡,回头看钟洺对着手里的菜豆唇角直往上勾,忍不住打趣。


    钟洺哪里能把心里话说出来,他打个哈哈混过去,却仍时不时地往船舱里看一眼。


    期间有一次与苏乙撞上视线,小哥儿或许觉得他有事寻自己,目光流露出探询之意。


    钟洺却只是冲他单眨了眨一边的眼,惹得小哥儿愈发怔愣。


    钟涵日日长大,逐渐能晓些事,而今在旁偷看哥嫂的“眉眼官司”,小大人一样地叹口气,觉得他大哥坏坏的,总是像逗自己一样逗嫂嫂。


    齐勇跟着族里的船出去打紫菜,回来时听说住家船上来了客。


    “好似是你夫郎娘家亲戚,一对小两口,还带了个半大娃娃。”


    “我晓得了,那是我舅哥家的侄子和侄夫郎。”


    他跟船去卸了紫菜后,方才匆匆回到家里船上,着急忙慌道:“对不住,回来晚了,一出海就没个时辰。”


    “都是自家人,姑父客气什么,我可没把自己当外人,姑父也别把我们当外人才是。”


    钟洺接茬,笑容满面,语气轻松。


    “好,来了这就当是自己家。”


    齐勇笑着喝了碗水,问家里煮饭的柴够不够了,“不够的话我再去石头屋里抱些过来。”


    “够用。”


    钟春竹看一眼灶里的火,先把钟洺推走,让他最后再来炒虾酱,换齐勇过来帮着做饭。


    “阿洺他们拎了鸡蛋来,一会儿用紫菜滚个蛋花汤喝。”


    齐勇得知钟洺他们上船带了好些东西,也说下次别再这般,另外接着道:“我们鱼山澳附近几个小岛的紫菜最是好,你们走时带一些去,现在这批是头水紫菜,口感最嫩,再过一阵就吃不上了。”


    紫菜之所以说“打”而不是“捞”,是因为紫菜多成片密集生在海岛的石头上,需用特制的刷子从石头上刷下来,这样做不会损了紫菜的根。


    过十天再去,紫菜重新长出来,这就是二水紫菜,再往后还有三水、四水。


    一年里打紫菜的时候,多是秋末起,能一直忙到冬日里。


    鱼山澳的紫菜确是有名,南下的走商要收干紫菜,多是直接往鱼山澳来,给的价钱也最高,所以鱼山澳的水上人习惯这个时节打紫菜,晒成紫菜饼后存放,和白水澳的人大量捕蛰是一个道。


    午间吃蒸腊鸡、烧鲈鱼、芹菜鲍片、生腌虾蛄、菜豆炒虾酱、紫菜蛋花汤,待客上桌的菜不能是单数,五菜一汤正好。


    腊鸡过水去了咸味,倒一圈酱油和豆豉清蒸,肉质紧而不散,所谓的腊香则是咸中带甜,甜中还暗藏了一星半点淡淡的酒糟味,这是因为腊鸡晒干前腌制时抹了酒的缘故。


    不过这酒味已经非常淡了,哪怕是小孩子也吃得。


    一只腊鸡一对翅膀两个鸡腿,分别给了钟涵和齐浩,最小的齐泽得了些鸡胸脯肉的肉丝,没多少咸滋味,放到面前的贝壳里,让他自己抓着吃。


    鲍片就是鲍鱼切片,鲍片容易熟,在锅里烫一下就卷了边,和芹菜配在一处吃,也和只要不炒过头,也和芹菜一样脆。


    生腌虾蛄是钟春竹做的,汤汁闻着就流口水,钟洺把筷子从虾蛄的一头插进去,轻轻一撇就将壳子全数揭下来,一连剥两个,分别给了夫郎和小弟,第三个才是他自己吃的,对面的齐勇也是一样。


    菜豆炒虾酱得了齐家人的齐齐称赞,就连最小的齐泽,钟春竹都给他拌进粥里尝了个味,直接吃太咸,小孩子容易上火。


    最后一人一碗紫菜汤给肚子填个缝,一桌菜下肚,真是坐着八分饱,起身十分撑。


    “我去溜溜食,正好过去跟大伯家说一声,下午带着阿洺他们去他家看水栏。”


    齐勇吃得最多,实在是撑得不行了,完全坐不住,迫不及待下船走走。


    等他走后,钟春竹一边收拾桌子一边道:“大伯和伯娘人都不错,年岁都不小,是有福气的,人也想得开,听说有这么个新东西,非说要修一个,带着伯娘进去养老,说什么黄土埋脖子了,也该试试新玩意,不然活一辈子多亏。”


    在水上人眼里,能一辈子平安到老的都是寿星、福星。


    钟洺和苏乙听得直点头,这是真想得开,估计也是儿孙都长大了,足够争气,老两口不必再费心攒钱顾这个娶妻,那个嫁人,轮到自己享清福了。


    齐勇来回一趟两刻钟,他一回来,一船人都起身准备走。


    钟洺和苏乙并肩下船,齐浩和钟涵两个哥儿牵着手在前面蹦蹦跳跳,原本钟春竹不想去了,省的还要带着小儿子,想想就心累。


    然而估计是船里人多热闹,齐泽又是个人来疯,一看人都走了,爹爹和哥哥也不在,扁嘴哭喊着要跟上。


    “好好好,都去!”


    钟春竹被他叫得脑子疼,只好锁了船舱出门,齐勇接走小儿子抱着,把他架在自己脖子上骑大马,钟春竹乐得清闲,落在后面和苏乙说话。


    钟洺见自己插不进嘴,往前跑两步跟上齐勇,继续打听水栏的事,一行人走了没多远,成排的水栏即映入眼帘。


    其中有一座修好大半,还没封屋顶的水栏就是齐勇大伯家的,几个人坐在没顶的屋子里歇息,钟洺问罢齐勇,得知这些就是虾蟆澳来的匠人。


    第64章 修房匠


    因是一家子亲戚, 房子还没盖好,什么都没有,进去看看又如何, 齐家大伯得知齐勇要领夫郎娘家侄子去看水栏,只让他直接去就是, 压根没派人跟着。


    屋里歇息的匠人见来了人,纷纷站起来, 本还脸上有些微不耐, 觉得扰了他们休息, 得知原是来了新生意,打头的汉子立刻打起精神,进进出出忙着介绍。


    “若是家里人不多, 盖个横竖各一丈五的便足够宽敞,我们能给用木板隔出四间屋。”


    他站在外墙边上比划道:“这间是一丈二的, 若是一丈五的, 还能比这大出一圈去。”


    一般水上人的住家船分大小,最窄小的宽不过三尺,长不过一丈,似孙阿奶自己住的那艘便是如此, 钟洺家的略大些,宽约六尺,长约一丈五。


    若是长宽皆能足一丈五,屋顶架高, 在其中行走不必弯腰弓背, 对于住惯了狭窄拥挤船舱的水上人来说,已经是过去不敢想的好居所了。


    “这边做两间东屋,对面一间西屋, 旁边隔出灶房,茅厕占一角,中间空出来的地方还能摆张桌摆只柜,当做堂屋使。”


    汉子讲完,再去看钟洺的意思。


    自打他们开始做起盖屋营生,已在外面的村澳接了十几门生意,钟洺是里面最年轻的,他有些不确定对方能不能掏出盖屋的银子。


    “若是盖长宽一丈五的,什么价钱?”


    汉子回过神,答话道:“五十两上下足够了,我们用的都是好木头,不比造船的差,水下也扎得深,稳当得很,六月起龙气时,我们村澳里的水栏屋都没倒,只三间屋顶给吹漏雨了。”


    在海边,无论是什么样的屋子,房顶最上面那层都是毡结的干海草,遇见大风天,吹落是常事。


    钟洺闻言有些好奇:“飓风来时,水栏屋里也不敢住人吧?”


    汉子笑笑,实在道:“确是如此,一般的风雨无碍,不会和在船上似的左摇右晃,赶上六月那等的,还是躲石头屋里最安生。”


    想看的和想问的都打听得差不多,钟洺点点头,他出了尚未装门的空门框,沿着已经搭好的楼梯走下去,下面连着成片的木板桥。


    可以预见伴随着潮起潮落,这里的水势高度会有所不同。


    走到底后,他先转身看着苏乙安稳下来,又伸出手让小弟扶着,以免摔倒。


    “姑父,水底下长什么样,你们有人下去看过么?”


    钟洺对于水栏如何固定在海水中颇为好奇,想来应该和木板桥差不多,但他们水上人修在岸边的联排木桥都算是浮桥,不讲究多稳,真要被海水冲散了,再捡几块木板子拼上就是。


    “怎么没去过,水栏屋是个新鲜物,村里第一处是里正家盖的,建好后好些人潜下去看,我也下去过,都是碗口粗的木头柱。”


    苏乙见钟洺不住朝水中看,猜到他的想法,小声问:“你是不是想下去瞧瞧?”


    钟洺轻咳一声,“是有些想。”


    不过这里好些人,还有姑伯一家子在,他湿淋淋地上来不像话。


    “等咱家盖时再说,不差这一会儿。”


    按说盖房是大事,本该回去细细商量再定,大几十两不是银子不是谁家都能一下子掏得起的,像是齐勇也早就想盖,不也还在攒钱。


    对于钟洺和苏乙而言,银钱够,盖房的想法也坚定,趁此机会当场和虾蟆澳的匠人说好是最省事的,来都来了,何必改日还要再多跑一趟。


    那打头介绍的汉子没想到钟洺大方得很,仅仅是上来转一圈,即已决定付定钱。


    “我们收一成银子做定钱,提前先去你们村澳选好地方,丈量完后您再给四成定钱,我们好去买木头,最后一半定钱,盖好再给。”


    “我现在给定钱,你们多久能去白水澳?”


    汉子算了算道:“至多再过个四五日,这边完事了我们就能去。”


    “几十两的生意,该写个契书,不然我不放心。”


    五两银子他们是有的,只是不能轻易给出去。


    汉子连连称是道:“是要写,我们虾蟆澳老里正识得些字,皆是请他老人家写,只这会儿身上没现成的,不如下回去白水澳时给您带着。”


    他说罢,主动道:“既如此,您先给一两银子定钱也使得。我叫林阿南,在鱼山澳盖了一排屋,跑是跑不了的。”


    五两银子也不是小数了,他怕钟洺因没有契书不肯给,若至少拿到手一两银,好歹能保住这单生意。


    “都好说。”


    出门前钟洺和苏乙就料想到今天用得上银钱,所以在身上装了点碎银铜板。


    水上人之间本就天生多些信任,这姓林的匠人又是给齐家大伯修屋的,真出什么岔子,的确不怕找不到人。


    一两银子到手,林阿南揣进怀中,两方人一边赚了银钱,一边将有新居,俱是欢喜,只待手上的活计干完后白水澳再见。


    “总觉得才刚来,就要走了。”


    水栏屋的事定下,钟洺和苏乙也该带着钟涵往回走,深秋白日短,按着今日风向,回去的船速不如来时快,为免天暗后赶路,他们没多留,在齐家船上略坐了一个时辰便说要告辞。


    钟春竹满脸舍不得,弯腰收拾着要让他们带回去的东西,口中道:“别看我都嫁过来小十年了,每回从娘家走、或是送娘家人从这里走,都后悔嫁这么远。”


    他回头看一眼齐勇,玩笑道:“早知道该硬气点,招个赘婿上门去。”


    齐勇抱着小儿子,听了这话道:“这话你说迟了,当年你要是这么说,我还能努努力。”


    钟春竹笑着“啧”一声,“你就这时候嘴巴巧。”


    他摇摇头,递上一小坛自己做的生腌、一包晒干的头水紫菜、一包红色的大海米,另还有一叠闲时绣的帕子。


    “本想着过年时带回去的,算来还有好几个月。”


    他指着帕子道:“这六条帕子,乙哥儿你和涵哥儿一人一条,给我二姐一条,他家莺姐儿、雀哥儿各一条,余一条给我三嫂。”


    他不喜郭氏,当初他还没出嫁,郭氏刚过门时两个哥儿就没少呛嘴,后来他出门子时几个哥哥姐姐凑嫁妆,郭氏曾还嫌钟老四拿出来的太多。


    也不想想,当初他们爹娘走了,余下的东西各家不都分了,且非要说谁占便宜,肯定还是当儿子的占得多,姐儿哥儿,总是要嫁出去的。


    所以不仅是这次,以前除非是过年的日子里实在抹不开面子,不得不做做样子外,其余时候,钟春竹和郭氏都是明摆着的互不搭,连似钟春霞与郭氏之间那般的表面功夫都懒怠做。


    帕子是给到苏乙手里的,他知晓钟春竹和郭氏不睦,故而也没讨人嫌地问怎么给了三婶而不给四婶伯。


    “这些帕子我一定都给送到。”


    钟涵听到也有自己的,亦甜甜地仰头说声“谢谢姑伯”。


    钟春竹弯腰用两只手揉揉他脸蛋,不舍的情绪愈浓。


    “我的乖仔,得了空还来姑伯家玩。”


    临走时齐浩送了钟涵一把从岸边采的小野花,不常见面的表兄弟之间关系处得好不容易,大家见了都高兴。


    钟洺让钟涵拿好了花,“一会儿到船上,给你找个瓶子插起来,能开好些天。”


    话再多也有离别时,船帆张起,随风鼓动,鱼山澳的风景在身后渐行渐远。


    舱内,鱼骨风铃还在随风轻旋,多多凑近闻了闻野花,皱皱鼻子后找个地方坐下舔爪子。


    刚才它估计是去鱼山澳的岸边转了一圈,爪子都湿了,闻着嘴巴里还有鱼腥味,定是去打野食了。


    钟涵对着小猫念念有词,问它是白水澳的鱼好吃,还是鱼山澳的鱼更好吃。


    多多听不懂,不过钟涵说一句,它耳朵就动一下。


    苏乙戴着藤笠遮阳,在船头陪钟洺,大海无际,望得人心胸宽阔,水面清澈,时不时还能看见游过的鱼影。


    “又少了桩心事,要是一切顺利,再过一个月咱们就能住进屋子里。”


    钟洺跟夫郎在一处时,总是话多起来,“趁这个月咱们好生再赚些银钱,给水栏屋里多添几样家具,不然不像个样。”


    苏乙没见识过陆上人住的屋子,不知道一间屋里该有什么,总觉得现在船上的家具足够用。


    “家具添不添的,不急于一时,等以后住进去,觉得缺什么再买也来得及。”


    “说的也是。”


    钟洺话锋一转,“说起来,床是最要紧的,要打好的。”


    苏乙默默瞧他,总觉得眼前人意有所指,他不得不轻掐他胳膊一下,力道太轻,要不是亲眼看见了,钟洺都感觉不到。


    “你小心早晚把小仔带坏。”


    钟洺笑起来,故意道:“我可什么都没说,是你想歪了。”


    “且他才多大,不懂事。”


    苏乙坚持道:“小孩子懂得比咱们想得多,他四五岁,又不是一两岁。”


    钟洺一副“你说的有道”的神情,继而凑近些认真道:“那等咱们住进屋子里,关起门再说。”


    苏乙:……


    他默默起身,预备进船舱去陪小仔,暂不这满嘴跑船的汉子了。


    说又说不过,打又打不得。


    奈何没走成,刚站起来不久,钟洺就喊他和钟涵看远处。


    “那边有片红树林,来时涨水咱们没留意,这会儿潮水退了就全数露出来了。”


    白水澳附近没有离得太近的红树林,上次他进红树林还是受黄府所雇出海时,抓了好多青蟹出来,回家后和苏乙与钟涵说起,见两哥儿向往的小眼神,便想着以后怎么也要寻个机会,带他们去林子里玩。


    他麻利地去寻船桨,令木船原地改道。


    “咱们走得早,时辰来得及,机会难得,我撑船过去,咱们往林子里转一圈,泥巴里藏着的螃蟹多得很,运气好了还能抓海鸭子,捡海鸭蛋。”


    第65章 红树林


    红树林是个神奇的地方, 潮头最高时低矮处的树冠只能露出一个绿色的顶,眼神不好的人远远看去,怕会以为那是海面上飘的大片水草。


    退潮时全部树干显露, 虬结的枝条向四周蔓延,发达坚固的树根从湿润的泥地里向上探出, 周围栖息着成片的海鸟,在此嬉戏觅食, 船一靠近, 它们原地扑棱起飞, 映下成片翩然的羽影。


    “裤腿挽高些,咱们要直接下去走,船只能停在这里了, 再往前容易卡住。”


    找地方砸好船锚后,钟洺率先跳下船, 扶下夫郎和小弟后, 三人各自背着背篓,手拿网兜和赶海工具进了林中。


    多多这个爱凑热闹的猫当然也跟着,它聪明得很,见下面水深还有沙子泥巴, 果断安稳地趴在钟涵身后的背篓里,扒着边缘往外看,耳朵尖尖,眼睛圆圆。


    钟涵这个背篓原本就小得很, 螃蟹都放不了几只, 带下来就是为了装猫的。


    “小心点,别扎了脚。”


    纵然退潮了,靠近红树林的地方仍是水面, 一步踩下去能没过小腿,略往前走一些后积水渐少,已有胆子大的海鸟重新落回原处,在泥滩上时不时低头啄食里面的小鱼小虾。


    大批的海鸭子从未离开,纵使海浪起伏也浑然不惧,抖着屁股毛在水面上周游,若是水下有鱼,它们直接下潜捕食。


    “那里好像有个蛋。”


    苏乙进了红树林后就专注地低头寻找,很快在一团打结的树根空隙中,发现一枚蛋壳微微泛青的滚圆鸭蛋。


    “原来海鸭子真是到处乱下蛋。”


    苏乙笑着捡起那枚蛋给兄弟俩看,“这蛋下在这里,鸭子怕是也不记得要回来孵。”


    “多捡些,拿着回去腌一坛子咸蛋,早上配粥吃。”


    钟洺见苏乙一脸开心模样,小弟也兴高采烈,心道果然来红树林里转转是对的。


    “大哥,我怎么找不到螃蟹?”


    过了一会儿,眼看钟洺已经抓到两只青蟹,钟涵着急地用铁夹子到处翻,没翻到螃蟹,倒是不小心戳到一条躺在泥巴里的翻肚子鱼。


    见鱼还没死透,不是臭鱼,钟涵夹住鱼就近找水涮了涮,拎起来看多多吃不吃。


    多多在鱼山澳已经填饱了肚子,此时哪里还吃得下,它闻了闻撇过头,钟涵便又把鱼丢回原处,不然拿着也是浪费。


    抓螃蟹和找海鸭蛋虽没有太难,可也并非遍地都是,好在他们也不是为了拿去卖的,不赶时间,慢悠悠地转,权当玩乐。


    红树林里除了树外还有各色草木,被咸水淹没也不会死掉,当中有一种叫老鼠簕的叶子可以入药,咳嗽或者肚子疼都能拿来煎水,苏乙看见后认出,随手拔了几株放进背篓。


    虽然钟洺主张哪里不舒服就去医馆看病,他自己渐渐也认可,知道花钱抓药是管用的,不是浪费钱。


    同时却也觉得,好些水上人的土方子亦有它的道,像是这等药草,见到了不摘实在怪可惜,带回去晒干了放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钟洺且走且停,时不时地夹只螃蟹,提醒两个哥儿自己新看见的鸭蛋在何处,其余时间都在小心警戒。


    红树林这么深,实际不止能吃的东西多,有时候一抬头,就会看见树枝上垂着一条长蛇,但大多没有毒。


    胆子大的水上人还会捉蛇回家炖一锅,钟洺不好这一口,也懒得招惹那些滑溜溜的长虫,吃蛇肉不如逮只肥鸭吃鸭肉。


    说干就干,手里的网兜第一次变了用途,不用来捉鱼,而用来捉鸭子。


    一只海鸭被钟洺眼疾手快地扣于网中,苏乙上前帮忙,四只手将鸭子狠狠按住。


    可能是红树林里能吃的实在太多,各种鱼虾蟹外还有不少生活在林中的大虫小虫,这里的海鸭比乡里卖的家养肉鸭长得更大。


    苏乙用力反剪住鸭子翅膀,钟洺捞几根水草系住鸭脚,连带网兜一起倒着拎在手里。


    “之前买的毛芋头还剩几个,回去做个芋头焖鸭吃。”


    钟洺一句话给鸭子定了结局,苏乙回忆着刚刚捉鸭子时的手感,“这鸭子肥,估计还能煎出鸭油,拿着单独炒个青菜更香。”


    钟涵默默咽一下口水,明明中午吃得那么饱,这会子听着又有点饿。


    ……


    “相公,这里有个海鸭窝,里面好多蛋。”


    苏乙喊钟洺过去,给他指着看,只见所站的地方斜前方,泥沙向下凹陷,当中有足足八枚海鸭蛋。


    他们蹲下只拿走一半,也就是四个,剩下四个留给海鸭子,反正也不差这一口吃的,森*晚*整*懂得在窝里下蛋的海鸭已经是聪明鸭子了,总不好给人一窝端。


    到这时苏乙背篓里的鸭蛋加起来已经有十四五个,够腌一小坛子,掐指算算,进来的时间并不长,潮水一时半会儿也涨不上来,三人皆是有些流连忘返,并不想走,索性继续在林中打转。


    “这里有好多蜡烛果。”


    钟涵伸长手臂,压下一丛结了结满果子的树枝,上面的果子生得弯曲细长,俗名叫蜡烛果,不过并不能吃。


    这种果子的树枝是好柴火,晒干后耐烧还少烟,不呛人,不过这里离家太远,白水澳靠着冠子山,山上也有这种树,不必为几捆柴费劲奔波。


    见钟涵想要,他扯两串下来让小弟拿着玩。


    前方不远处穿来一片密集嘈杂的鸟叫声,三人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见树枝当中落了好多鸟,正在互相对着叽叽喳喳。


    这几棵树大概是它们的老家,树干上落了一层白灰色的鸟粪。


    “小鸟在吵架呢。”


    钟涵仰头看得津津有味,身后的多多见了鸟,也张开嘴学鸟叫。


    为了防止它冲出去扑鸟沾一身泥,钟涵把背篓换到身前来,两手抱着它不许它跑。


    片刻后,钟洺发现举着钳子的大青蟹横着自眼皮子下路过,他举着铁夹追上去,将其毫不留情地夹起拿下。


    装螃蟹的竹篓上面盖了盖子,过一阵就要抖一抖,免得螃蟹顶开盖子爬出来。


    好运气一来就挡不住,除了螃蟹还捉到三只小青龙,鸭蛋接连捡到好几个,凑到二十多个,三人沿着来路返程,再好玩也要避免孤帆在海上赶夜路。


    回到船上,三人打两桶海水上来冲干净腿脚,苏乙烧起火煮了一点姜汤,各自分着喝了。


    之后还要走至少半个时辰的水路,钟涵玩累了,在船舱里打瞌睡,苏乙让钟洺也进去睡一觉。


    “你成日从早忙到晚的,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船我看着,你进去躺下歇歇。”


    钟洺不放心,苏乙笑道:“又不是只有你们汉子会撑船,你要是睡不着,那也躺下,我给你按按头。”


    他早就发现,虽说钟洺强壮得很,唯独有个头疼的毛病,有时夜里多梦,睡不好就会犯,去找黎郎中看过,老郎中说不算病,让他睡觉前泡点酸枣仁喝,又说了几个穴位,道是不舒服地时候可以按一按,舒缓精神。


    苏乙学得认真,回来练了机会,已经颇熟练了。


    钟洺深知每次自己头疼,都起自于前一晚在梦中梦见了上辈子的事。


    死亡的滋味令人心生忧惧,夜半睁开眼,看到枕畔熟睡的夫郎,隔着竹帘听到小弟嘟嘟囔囔说梦话、踢被子的声音,方能松一口气。


    他是活着的,有了新的家人,过上了和前世截然不同的好日子。


    死后重生的真相何其匪夷所思,哪怕是面对最亲近的人,钟洺也说不出口,早已决定一辈子烂在心里。


    他最早不舒服时也没有主动提过,还是苏乙眼尖看出,风水轮流转,自己反被他拉着去医馆诊脉。


    钟洺没再坚持,乖乖躺在小哥儿膝头,指腹轻柔地按过额角,说是不困,但按着按着,苏乙就听见了膝上传来的,和缓下去的平稳呼吸声。


    船伴风前进,两刻多钟后,船底似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发出“咚”地闷响,钟洺打个激灵,瞬间醒来,有些茫然道:“刚刚什么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大鱼撞船了?”


    苏乙本还想让钟洺再睡一会儿,哪成想出了这档子事,他眉头皱紧,和钟洺一同起身去查看。


    船在海中,要是被撞破了船底可不是小事,钟洺脱了衣服预备下海看一眼,钟涵也醒了,跑过来问苏乙怎么回事。


    苏乙把他揽到身边,不让他乱走动,


    “刚刚有大东西撞船底,你大哥下海去瞧瞧。”


    钟洺潜入水中后直接游去船底,用手细细摸了一遍,除了摸到好多藤壶之外,没有破损处。


    “没事,估计就是被鱼或是龟撞了一下。”


    钟洺重新爬上船,接过苏乙递来的布巾擦头擦身,


    “船底的藤壶长得太快,看起来又该清了。”


    上回清藤壶还是七月底,和苏乙成亲前的事,那次把船从里到外修整了一遍,藤壶也撬得干干净净,重新刷了漆。


    水上人都知不能藤壶任由长多,不然时日长了,它们能把船底的木头顶坏。


    小两口正说着,身后传来钟涵的小小惊呼。


    “大哥,嫂嫂,你们看!”


    趴在船边看水下的钟涵很是激动,他指着水面里的深色影子问钟洺,“那是不是大海龟?是不是就是它撞了咱们的船?”


    钟洺没想到还能看见罪魁祸首,他走过去瞧一眼,海龟前面还有个半透明的大水母。


    “该是它,龟壳硬,动静比鱼搞出来的大多了,估计是海龟追水母,追着追着就撞了咱们的船底。”


    他们饶有兴致地盯着海龟,视线随它而转,等到见它终于吃到水母,钟涵还拍了拍手,好似看了场大戏,心满意足。


    抵达白水澳时已是傍晚,钟春霞见他们平安入了海湾,站在船头相迎。


    “我都在这扯着脖子看好半天了,怎么这个时辰才回?”


    随着木船靠近,她一眼看见船板上趴在网兜里的海鸭子,喜道:“这是去哪了,怎么还有只活鸭子?”


    “大哥带我们去红树林了,捉了鸭子和螃蟹,还捡了好多鸭蛋!”


    钟涵手舞足蹈地同钟春霞讲,苏乙跟着笑道:“从姑伯家出来本还尚早,结果半路停了停,给耽搁了。姑伯还托我们带了东西回来,一会儿收拾好我就送过去。”


    “老五回回都是这样,你说说,一家人客气什么。”


    嘴上这么说,钟春霞心里还是高兴的,毕竟不在一个村澳,不常见面,有个物件在手还能多个念想,下回见面也多个说头。


    “晚食你们别张罗了,来我家船上吃,你姑父打了好些扇贝。”


    那厢钟洺停好船,闻言看一眼船板上发蔫的海鸭道:“那鸭子在我们船上做,做好了端过去。”


    钟春霞嘱咐道:“咱们自己杀鸭子,鸭血别浪费了,撒点盐还能多盘菜。”


    苏乙若有所思道:“还真忘了鸭血也能吃,却是没有菜配。”


    他忽而记得以前舅家做过韭菜炒鸭血,舅舅很是爱吃,遂道:“正好家里野葱吃完了,一会儿我去山上挖两棵,再找找有没有野韭菜。”


    鸭血怕是会带点腥气,拿韭菜压一压,该是味道不差。


    第66章 【加更】


    晚食满桌菜, 芋头焖鸭子、韭菜炒鸭血、清蒸扇贝一大盆,外加蛎黄煎、海米酿水瓜,自鱼山澳带回来的生腌一碗。


    唐莺和唐雀没怎么吃过鸭血, 对着血糊糊的东西不敢下筷,一味吃别的菜, 钟涵倒没有不肯吃,只是不甚爱吃, 吃了一块就转去啃鸭子, 吃芋头。


    到头来还是四个大人吃得最多, 苏乙见钟洺爱吃,在心里记下,他记着乡里肉铺是能单独买鸭血的, 改日有机会再做一碗。


    这么想了一顿饭的工夫,到了夜里他却又改了主意, 韭菜加蛎黄大约是把钟洺补过了头, 没完没了地横冲直撞,中途还改换姿势。


    天旋地转一阵,苏乙发觉自己坐在了钟洺腿上,他正愣神不解其意, 却见钟洺没有离开的意思,竟是要就这般姿势接着摆弄。


    他不得不紧紧攀住钟洺肩膀,生生给摇出晕船的错觉,从初次到今日, 头回难耐至此, 惹出一身淋漓汗水,顾不得深究对方究竟是从何处习来那么多花样。


    ……


    钟洺吃了个饱,第二天天刚亮就拎着网兜和鱼枪去下海, 回来时网兜里兜了两条青鳞、两条黑棘、一条大的红吉鱼,算上昨日捉回来没吃的青蟹和青龙,今天摊上不怕没东西卖。


    进舱看一眼,见大小哥儿都没醒,他有些心虚,眼下早过了苏乙习惯起床的点,没起成果然是昨晚闹得太狠,遂默默煮上粥,把三个番薯放进蒸笼。


    苏乙醒来时一度怀疑自己腰断了,不然怎么会酸痛至此,起身时他动作迟缓,低头看见身上搭的布单子已不是昨晚盖的那块,脸上顿是一红。


    再低头仔细看席子,幸好没留下什么痕迹,或许是钟洺时候擦得及时。


    没想到自己成亲后最大的烦恼竟会是担心这等事,苏乙慢慢呼出一口气,揉揉同样发酸的小肚子,爬起来出舱洗漱。


    一刻多钟后,钟涵也起了,顶着一脑袋乱发蹲在船头刷牙,漱口的水直接吐进海里。


    周围的船上渐次都开始忙碌,有的刚开始吃早食,有的已经三两成伴准备出海,相比之下他们家今日算是很迟的。


    “你们去乡里出摊,留下小仔跟我们去赶海。”


    今天是个大潮日,家家都等着趁此丰收,钟洺已经听见不远处徐家夫郎跟家里汉子说要去挖沙虫。


    挖沙虫虽然累,可价钱实在是好,现在上圩集虽然要交鱼税,东西越值钱交得就越多些,但总不能为了这个就当真不做生意了。


    那些个当官的正是看准这一条,方才那般肆无忌惮地添鱼税。


    兴许等上辈子听闻的那位,给九越带来新稻种的父母官上任,这些个没谱的盘剥能减去些。


    那也是几年后的事了,现在想未免太遥远。


    太阳升起,是个晴朗的好天,船在清浦乡码头靠岸,钟洺和苏乙挑着一应酱坛子和鱼获去南街,已有心急的主顾在摊前等着。


    买鱼获买的就是一个新鲜,因而起得早的都想赶在旁人前头先挑,这样的主顾他们识得好几个,有当家的妇人或夫郎,也有在小富人家做事的婢子或哥儿。


    每日的生意好坏差不太多,午间闲时詹九送来一篓子莲藕及一大捆水芹,又问什么时候能去他家吃酒。


    “我实在快让我娘念叨地耳朵起茧,请恩公、嫂嫂开恩,往我那走一趟。”


    他话里卖乖,惹得钟洺和苏乙莞尔,且这事拒一次两次是客气,多了是不识抬举。


    “本是不想上门麻烦阿婶,哪有让长辈招待小辈的道,谁让你是个不会治菜的,若是你下厨张罗,我和你嫂嫂早就去了。”


    “我娘说了,若不是恩公那日出手,她都没儿子了,一顿饭算不上要紧,再者说我虽不会治菜,却晓得乡里哪家的酒最好,恩公只说哪日去,若是方便,将涵哥儿也带着。”


    詹九见这回有戏,非让钟洺定了日子不可,钟洺只好道:“这几日都不成,待家里修水栏的事定下,我们再登门打扰。”


    詹九多问了几句关于水栏的事,只觉新鲜,苏乙主动道:“到时修好,定要请詹兄弟去坐的。”


    来人走后,摊子上留下藕和水芹,钟洺一样拿一些过了接给他三叔送去,今日钟四叔也在,见了钟洺打了个招呼,神情有些尴尬。


    钟洺分他两大只藕,一把水芹,“四叔也拿回去尝个鲜。”


    钟四叔摆手道:“不必给我了,我回去也不会做,拿了也是糟蹋东西。”


    他一个汉子带着儿子,哪里会有心思开火,最近都是去三哥家里蹭饭吃。


    当着钟洺的面,钟三叔不好说他,总不能让侄子看叔叔的笑话,便把东西收下,说回去时他再和老四分。


    “这些水芹真嫩,你听这声音,一掐都带响的。”


    钟洺回来后,见苏乙已经开始勤快地择水芹,脸上笑盈盈。


    “这会儿生意少,闲着也是闲着,收拾好了回家也省力气。”


    水芹比旱芹更细,独属于芹菜的香味更浓,苏乙喜欢吃芹菜,对这种味道有些着迷的喜欢。


    “你想怎么吃?我刚才想了想,可以买几块香干回去炒,也能腌泡菜。”


    钟洺自然而然地帮他一起收拾水芹,叶子掐掉,可以单独做个汤,要是跟着芹菜茎一起炒,炒不好就容易发苦。


    “都好,你想怎么吃咱们就怎么做。”


    他语气温和,手上动作快,和苏乙一般利索。


    哥儿闻言笑了笑道:“那就炒香干,再分出些来剁馅,下次给你包馄饨。再多的不收拾了,只收拾出今晚炒着吃的和腌泡菜的就好。”


    又道:“去詹兄弟家里时咱们买点什么好,不说他帮过的忙,就是次次送来的吃食加起来也不少银钱了,反过来给他鱼给他蟹,或是给酱,总是不要,跑得比谁都快。”


    就是乡里人,想吃鲜藕嫩芹也要花钱从村户人手里买,谁家有池塘种这些东西,他们水上人更是如此,入秋以来,先是柿子荸荠,又是莲藕水芹,实在教人过意不去。


    “想着该买些他娘能吃用得上的东西,我也拿不准,不如回去问问二姑。”


    他俩到底是年轻了些,给同辈送东西心里还有数,给不相熟的长辈送,只怕掉了礼数。


    这样你来我往听着累人,实则无非是常见的人情世故,亲朋之间总要走动,不然长久下来,关系总要冷淡,立足于世,多识得一个人,便是多一条路,只要双方皆是赤诚相待,不是那等虚情假意的应酬,便不算是负担。


    晚上回去问起,钟春霞确是比他俩想得深些。


    “知你俩手上宽绰,然则太重的礼显得生分,不若到时提上新鲜的好鱼好虾,去乡里挑甜糯好看的点心装上一匣,漂亮的应季果子捡两样足矣。”


    水上人互相走动不送鱼虾,因为谁家还缺这点东西,反倒更爱送些荤肉鸡蛋与盐糖,而和住在乡里的陆上人走动,这规矩就得改。


    小两口心里有了章程,暂把这事搁下,等到第五日,先迎了林阿南,在村澳转上一圈,寻找适合修水栏的地界。


    “实则当这头一个修屋的是最好的,大把的地界随便挑,总能选到最合适的那处,越是后面的人,能选的就越少。”


    好的地方,既要涨潮时淹不到屋里,又要大风时能就近借岩壁挡风,水不能太浅,那样不易在屋旁停船,水也不能太深,那样木柱在水里的部分长,楔入海底沙地中的部分短,修好容易摇晃,不够稳当。


    三挑四选,最后选定的地方靠近白水澳的南端,这里有一片水域尚且未有住家船停靠,林阿南遣人下水,一左一右举起长一丈五的麻绳,给钟洺示意将来屋子的大小。


    他自己则道:“这地方好,加上门前平台和楼梯也足够,只是木板桥还没修过来,您看到时候是自己修,还是加点钱让我们修。”


    把手艺做成一门生意的人,嘴边都不缺生意经,修房子的钱都出了,钟洺也不差修木板桥的钱。


    随即林阿南拿出契书,本以为钟洺估计和自己一样大字不识,两边按了手印就罢,没想到钟洺竟是认认真真,一板一眼地看了一遍,之后才道:“这契书没问题,只是按手印之前,你还要随我去见我们白水澳的里正。”


    这是钟洺之前几番考虑的结果,他们的这位里正是个糊涂人,想想之前的冯宝就知。


    人家当里正都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他是沙子多了不怕疼,为应付这么一号人,钟洺实在不想和他扯皮,干脆带着工匠,拿着虾蟆澳里正亲手写的契书上门。


    有了这两样,里正很快松口,还拉着林阿南等人打听地仔细,明显是也对这水栏屋起了意,同时心里还有些别扭,心说他家哪里缺这点银子,怎叫钟洺这个后生抢了先,若他是第一个,面子上该多好看?


    偏生钟洺是个惹不得的,拳头硬、路子广,只得暗自叫悔。


    钟洺这头得了里正的允,半点不耽误,即刻回船给林阿南补足了一成定钱,又付总价的四成。


    这下只等木头买回,翻黄历寻个好日子开始打桩。


    第67章 做客


    家里连着吃了几日水芹和莲藕, 炒菜、做汤、包馄饨,到了多少有些吃腻的时候,干脆将余下的全都做成泡菜, 封了满满一坛子。


    坛口浇清水,这样脏东西进不去, 泡菜怎么放也不会坏。


    一日傍晚,钟洺和苏乙收了摊子, 提上准备好的鱼虾, 买了几样礼, 往詹家做客。


    詹九娘又是杀鸡又是宰鸭,四人吃的饭足足做了八个菜,让小两口好生受宠若惊, 又问他们怎么没带钟涵过来。


    “听我家这混小子说起过,你还有个小弟, 是个极乖巧的哥儿, 本想着今日能见着。我过去生了他,也还想再要个姐儿或是哥儿,那才是贴心暖肠的,哪里像这个, 成日只恨不得活活气死我。”


    詹九娘面对詹九没点好脸色,说话时指头恨不得戳到詹九脑门上去,害得他端着碗一路躲。


    “我的亲娘,我不是都已学好了, 生意也愈发像个样, 外人面前,您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


    钟洺听罢他们母子俩的“官司”,忍着笑道:“我那小弟岁数小, 和我性子不一样,总有些怕生,今日便没带他来,下回有机会,定要领他来和阿婶问声好。”


    来前他和苏乙实则商量过要不要带小仔,思来想去,多是不妥,纵然是个小娃娃,去了也是多张嘴吃饭,不像那么回事。


    再问钟涵,他和詹九不那么熟,听到要去对方家里,也着实有些扭捏,既如此,他俩便作罢,只两人提了礼上门。


    那么多菜,实在是拼命吃也吃不完,临走时詹九娘把没人动的糯米饭装进竹篮,倒扣一碗挡尘保温,让他俩拎着带走。


    “这东西小孩子爱吃,本就是想着你小弟会来所以才做的,你们不嫌弃,拿回去热热,和刚出锅的一样,只是夜里别吃多了,恐克化不动。”


    当地常做的糯米饭是咸口,里面放香蕈、干贝、虾米,因詹九的外婆当初是北边嫁过来的,厨艺传给了詹九娘,她做出来的则是甜口。


    甜饭当中搁了红枣莲子花生,里面还填了一层豆沙,米粒晶亮,是加了荤油的缘故,听着就知拿去食肆,一份得花个几钱银,不然都对不起里面满当当的料。


    除却糯米饭,篮子里还有一包詹家自晒的柿饼,加一包桂圆、一包枸杞子。


    见钟洺和苏乙要推拒,詹九娘坚持道:“又不是什么值钱物,桂圆和枸杞是詹九去村里老乡家收的,比去铺子里买来划算,这两样都是补物,乙哥儿你拿回去记得闲时洗干净吃一把,或是泡水都好。”


    又同钟洺玩笑道:“你们汉子就不用补了,当心吃多了留鼻血。”


    苏乙刚在这上面吃过亏,深知其中道,他被詹九娘拉着手又说几句话,末了谢过对方好意,提了东西与钟洺告辞离开。


    詹九一路把他们送到巷子口,钟洺好说歹说才把人打发回去,改日再见。


    秋末的九越,太阳底下仍然燥热,只早晚生出几分清凉,除此之外,唯有风中送来的湿漉漉、咸滋滋的味道不变。


    在海边呆久了的人,不特意提及已经闻不到,因着睁眼闭眼都泡在这滋味里,不比外来的走商,常听他们说清浦乡的风是蛤蜊味的,闻多了吃饭都不用放盐。


    这个时辰,夜色朦胧,街上大多摊子都歇了业,尚在经营的基本都是食肆、茶肆等地方,另还有寻欢作乐之处,远远将丝竹管弦织就的靡靡软音,遥遥送入路人耳中。


    苏乙的目光略过街旁铺面门前挑起的各色灯笼,或明或暗,或高或低,单手挎在钟洺的臂弯间,两人慢慢朝前走。


    因说好了晚上来詹家用饭,早上他们是跟着二姑家的船来的,这会儿要去码头搭艇子回去。


    为着防止回去时码头没有载客的船,他们也未在詹家逗留太久,钟洺吃的酒不多,身上酒意淡淡。


    他们续上方才与詹九聊及的话题,对方在桌上提起,有意进些酱去村户里贩卖。


    就算不为支持詹九生意,单是多一个卖酱的路子,钟洺和苏乙定也是乐意配合的,一斤酱让出一点利,两边皆有得赚。


    “村户里也并非都是穷人,好些人只是祖祖辈辈住在那处,轻易迁不了根,但你说舍不舍得花几文钱、十几文钱打一碗酱吃,那指定还是有人舍得的。”


    钟洺认可詹九的看法,答应后续回家定个价出来,既做生意,就在开始之前把话都说明白,省的到时候暗生龃龉,坏了情分。


    “我过去小瞧了詹九,而今觉得他是真有几分本事。”


    钟洺同苏乙道:“他跑的村子不少,一个村澳里但凡来个卖东西的,常常是大家伙全都一窝蜂凑热闹,买不买的都看一眼,看罢常常是不买的也意动,改了主意想买,除非是手里真没钱。所以我估算着,他往后从咱们手里拿的酱不会少。”


    苏乙跟着点头。


    “幸而买了石磨,不然光靠咱们这几双手,不睡觉也做不出这些酱。”


    他以前卖虾酱,一天不过卖出一二斤,现在一个月五十斤都好似不够卖,再加上往后供给詹九的,更是令他掰起指头,一时半刻算不明白。


    算不明白,干脆先不算了。


    “只那鱼酱、贝柱酱用不得石磨,纯要人上手炒,比不得能用石磨的方便。”苏乙轻轻捏着钟洺的胳膊,有些心疼道。


    他也学着炒了许久的酱,味道总不如人,虽也不确定主顾能不能吃出来,可为了自家摊子的口碑,钟洺仍是此次都亲自炒酱。


    做吃食就是这样,你百日好千日好,主顾说不准不会怎么夸,因都吃惯了,只觉平常,你若有一日不好,且等着遭殃。


    钟洺默了默,忽而笑道:“咱俩又钻牛角尖了。”


    苏乙不解地看他,听其道:“你想,这事其实简单得很,现在炒得慢,皆是因为船上那口铁锅太小,炒一次酱要架好几次锅,可不就麻烦。先前不换大铁锅,是为了船上没有地方摆,现在咱家有了石屋,大不了在外头垒个石灶,不怕烟熏火燎,到时只管去铁匠铺子打口大铁锅来用,一锅顶现在三四锅。”


    “好像也是。”苏乙短暂地怔住,继而很快想通,跟着笑道:“虽说铁锅不便宜,可买一口能用好些年,这个钱怎么也赚得回来。”


    自跟了钟洺,他自觉眼界比以前广了许多,不再总拘泥于眼前的几文铜子,做生意哪有不投本钱的,想多了,也就不觉得为即将出手的二三十两心疼。


    钟洺讲过一句话,叫做有舍才有得,他深以为然。


    在码头登上艇子,船头的风灯映亮小小的一方海面,船家路遇熟人,远远打一声招呼。


    浪声阵阵,有些惹人生困。


    这趟艇子只他们和另一对白沙澳的兄弟俩,听闻白沙澳三个字,钟洺久违地想起那个嫁去白沙澳的吴家香姐儿。


    在那之后,钟虎好像就对找媳妇歇了心思,再没听他提过对谁家的姐儿或是哥儿有意。


    一个钟虎,一个唐莺,都已到了嫁娶的年纪,二姑也好,三叔也好,愁完了钟洺的婚事,转而又愁起自家孩子。


    幸而他家涵哥儿还小,还得等个十年,才需为他的婚事发愁。


    回到船上,热好的糯米饭分成两半,这东西用料太扎实,都是吃了晚食的人,多半舀两口就饱,自家是决计吃不完的。


    另一半送去唐家船,钟春霞见是甜糯米饭,也嘱咐他俩少给钟涵吃。


    “吃完了也别紧跟着喝水,水一下肚把米都泡胀了,肯定肚子疼。”


    钟涵闻着香喷喷甜糯糯的滋味,就差和多多一样长出条尾巴左右摇了,一听不能吃太多还有些不高兴,然而真吃起来,他也根本没吃多少就搁了勺。


    “别眼巴巴地看了,下回想吃再给你做。”


    钟洺推他去洗脸刷牙,把剩下的糯米饭和苏乙一人一口地分干净,碗暂泡进水里,不然不好刷净,改日还要还给詹九。


    入夜安睡,钟洺没多做什么,自上回不小心多用了些花样,惹得小哥儿像缩回壳里的蜗牛,他一凑近就浑身戒备,生怕还有更多难以启齿的事等着。


    又小心翼翼地商量,能不能等搬进水栏屋再说。


    “现在这样,我总提心吊胆。”


    对于床笫之事,他并不抗拒,只是脸皮太薄。


    钟洺只能怪自己之前一时“得意忘形”,他答应苏乙,现下遂为了到时候能关上门好生“卖力”而忍耐。


    睡前衔了下哥儿的唇,好似还能尝到糯米饭的香甜,苏乙有些紧张地靠在他臂弯间,察觉到他只是亲了亲自己,并无别的打算,方松快下来,任由钟洺搂着自己,沉沉入梦。


    ——


    “阿洺,晚上去不去捕墨鱼?”


    和苏乙一起从山上石屋下来,隔着一段距离,钟洺听见钟守财招呼自己。


    捕墨鱼最好的时候就是在夜里,一群汉子打着火把去,墨鱼见光便至,大网一兜,收获少不了。


    他们这里墨鱼最多的季节其实已经过了,但不至于捕不到。


    “打上几网子,做成干货好换钱,眼看再过几个月就是年根下了。”


    说话前钟守财已经走到跟前,朝苏乙点头打了个招呼,朝钟洺挤眼道:“你小子自成了亲,是愈发难叫出来,你要是舍不得夫郎,今晚带着乙哥儿一起去,也让他看个热闹,你嫂子也去呢,你俩正好做个伴。”


    钟洺“啧”一声,反应飞快。


    “我听出来了,你怕不是冲我来的,是冲阿乙来的,为的是让他去和嫂子作伴,我就是个添头。”


    钟守财也不掩饰,朗声笑道:“你看看,这人太聪明也不好。”


    捕墨鱼都是汉子的事,黑灯瞎火没什么好看的,不过偶尔也会有汉子带着媳妇或是夫郎去瞧个热闹。


    钟洺问苏乙以前有没有离近了看过捕墨鱼,哥儿摇摇头。


    他不再犹豫,答应下来问道:“晚上几时,在哪见,可定了?”


    “肯定是晚食后,你只在家等着,到时我路过你们家船,喊上你一起走。”


    第68章 夜捕墨鱼


    四下张开的大网接连入水, 成排的火把在船上亮起,黑蓝色的水面波浪起伏,一想到即将到手的收获, 所有人皆是满脸雀跃。


    钟守财的媳妇白雁和苏乙站在一处,钟守财家的船停去另一头扯网了, 白雁便上了钟洺他们家的船,好拉着苏乙作伴。


    钟涵不在船上, 怕人多了忙起来顾不上他, 白雁还是第一次过来, 她笑眯眯地朝内打量一眼,瞥见舱顶垂下来的鱼骨风铃,赞道:“好漂亮的风铃, 是你们自己做的?”


    苏乙本想请白雁进去坐坐,白雁只说来了是看捕墨鱼的, 让他别忙, 在船头上站站就是,一旦进去了,还是摆桌铺席,端茶倒水的, 多麻烦人。


    眼下听她这般问,苏乙莞尔道:“先前打了几条鳓鱼上来,把骨头留下了,后来一日里得空, 打发时间做的。”


    白雁抿了一下被风吹散的碎头发, 含笑道:“我小时候也做过,后来长大了便没了这心思,现在看来还是喜欢, 赶明我也回家做一个。”


    她望着面前的弟夫郎,过去在村澳里,她和苏乙没打过交道,只听说过几句关于对方的传言。


    因她也是打小没了爹的,所以对于苏乙她说不出刻薄话,如今见着,多了一层亲戚关系,更觉亲切。


    小哥儿比她想象中的拘谨少言些,幸而她性子大方,便引着对方多说些话,没多久便比最初熟络多了。


    “我这几日不知怎的了,特别想吃一口墨鱼膘肠,想得抓心挠肝,晚上都睡不着,家里先前做的全教我吃完了,这不趁这日多捕些,回去再腌上一桶。”


    墨鱼膘肠就是墨鱼的内脏,像是墨鱼蛋、墨鱼肝、墨鱼白,一并掏出来后抹上多多的盐,吃时拿出蒸一蒸,红红白白的一盘,乃下饭好菜。


    这东西有点像海蜇脑子,除非是渔家水上人,不然轻易吃不上。


    “我家倒是没有,经嫂子这么一说,回头我也制一些存着。”


    他安静听罢,浅笑着接话。


    “是了,除了膘肠,也多制些鱼鲞出来,酒糟墨鱼鲞,我家守财吃一口就停不下筷,你家钟洺定森*晚*整*也喜欢。”


    “你家钟洺”四个字听得苏乙有些满足,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融入钟家族中,除却公婆一房的长辈、弟妹们,也能和白雁这样的堂亲家妯娌来往。


    无论忙时、闲时,除了钟洺和小仔,他已有了许多可以说上话的人。


    白雁的热情多少感染了苏乙,他转而询问这位小堂嫂,该如何做酒糟墨鱼鲞,白雁毫不藏私,同他细细说来。


    钟洺举着火把,站在钟守财的船上,随船往外行了一段距离,好用火光多引些墨鱼到近岸处入网。


    “我记得以前有几次夜里点火捕墨鱼,还引来过鱼狸,咱俩当初还趁乱摸了一把,就记得滑溜溜的。”


    鱼狸是海里的一种大鱼,除却这个叫法,老一辈爱喊它们“海猪仔”,更显亲切,因常有渔民落水为它们所救的故事流传,大家皆深信不疑。


    鱼狸以墨鱼为食,极聪明,墨鱼毕至,如果它们看见了定会尾随来吃。


    钟洺朝水下看一眼,显然也记得这事,“不知今日能不能遇上,也好让阿乙看一眼。”


    钟守财摇头道:“以前只我成了亲,你们天天说我三句话不离媳妇,现在我瞧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说罢使胳膊撞他一下,笑道:“你小子从前还说不乐意成亲,现在可知道了成亲的好处?”


    在钟洺看来,并非人人成亲都有好处,像他四叔那样孩子都那么大了,仍三天一吵五天一闹,满地鸡毛的并不少见,要说好处,得是娶对了人才有的。


    心里念着他的小哥儿,他将目光放远,船行渐进,船头上的姐儿和哥儿一同注意到自家汉子的身影,白雁率先举起手用力挥起来。


    苏乙紧跟着望向钟洺,同样抬起手,四目相对,俱是弯起眸子,笑意直达眼底。


    白雁注意到,忍不住打趣,“怪不得说新婚燕尔,看你俩这模样,眨眼的工夫没见,贴在一起能比蜜甜,我和守财都是老夫老妻了,和你们比不得。”


    苏乙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嫂嫂说笑了,守财哥也常提起你。”


    他其实有些羡慕白雁这样的性子,可是他以这副模样活了十几年,想改也难了,幸而钟洺没有因自己沉闷无趣而生厌弃。


    “一、三、三,起网咯!”


    说话间,今晚的第一批网随着整齐的号子声,在数个汉子的手下齐齐拖拽出水,每一个网中都兜住了满满一网沉甸甸的墨鱼。


    钟洺跟着钟守财捞完一网,复跳回自家船上,再起一网。


    船头打开一片船板,下面的蓄水格里已提前装了海水,墨鱼尽数倾倒入内,大大的脑袋里喷出黑色的墨汁,很快将里面的清水染浑。


    “今晚一共要下几次网?”


    苏乙看着挤在一起的墨鱼,就近问钟洺。


    “下个四五次就差不多了,不然太晚,带回去也收拾不过来。”


    苏乙点头,确实,这么多墨鱼拾掇起来也要花时间,不赶紧掏出内脏,该腌的腌上,该晒干的晒干,放到明日就不如今日新鲜,腥味一大,再腌起来味道也要变。


    水上人的鼻子和舌头都灵着呢,但凡有一点不新鲜都绝不会吃。


    趁几步之外,钟守财和白雁说话,没注意这边,钟洺低头轻声道:“你和嫂子可还说得来?”


    他之前说钟涵怕生,其实苏乙也有些怕,只是每日做生意时显不出来,除此之外,在家里船上时,甚至不常去寻二姑或是莺姐儿他们说话,更乐意自己安静做事。


    白雁的性格和苏乙截然不同,今晚说是让他俩作伴,钟洺估计还是白雁说得更多些。


    “说得来,嫂嫂人好,拉着我说话,还教我怎么腌墨鱼膘肠。”


    苏乙小声跟钟洺讲,“我本还想请嫂嫂去舱里坐,她大概不想麻烦我,怎么也不进去,我俩便只在船头上站着看你们撒网,对了,她还夸鱼骨风铃好看。”


    听他这般说,钟洺放心下来,他忍不住牵了下夫郎的手,却忘了自己满手是海水,也蹭去了苏乙的指缝掌间。


    “咳!”


    钟守财回身见此一幕,偏要咳嗽一声去扰人,苏乙下意识想抽回自己的手,钟洺却攥得严实,故意问钟守财,“守财哥是害了风寒?我家有老鼠簕的叶子,不如给你拿几根去煮水喝。”


    钟守财被他气笑,抬手指他道:“好你个小子,我可记着了。”


    笑闹一阵,那头有人喊他俩过去下第二网,两人这才换了船。


    四网过后,亥时已过,各船载着自家分到的几十斤墨鱼,乘着月色返回。


    “相公你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自家船缀在最后几艘当中,苏乙本蹲在船头,和钟洺一起估量墨鱼的斤两,忽然耳闻一阵细碎的鸣叫,有些像鸟鸣,可分明是从海里传来的。


    “该是以前听过,又有些想不起来。”


    钟洺侧耳去听,在他反应过来前,一抹银灰色的影子猝然自水中跃起,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紧跟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月光大盛,如梦似幻。


    他猛地想起那叫声的来处。


    “是鱼狸。”


    伴随着数只鱼狸出水击浪,附近船上的人都留意到这一幕,喧嚣顿起,有人吹起口哨,有人欢呼鼓掌。


    鱼狸成群结队,不知是吃饱了墨鱼太高兴还是怎样,听到人声并不惧怕,反而越发兴奋似的,不住出水,借此嬉戏玩乐。


    一群鱼狸的叫声叠在一起,细听还有不同的高低节奏。


    “也不知它们是在说话,还是在唱曲。”


    苏乙被钟洺护着,站在船头眺望,以前鱼狸也曾来过白水澳的海湾中好几次,只是没有一次离得这么近,仿佛伸手就能摸到。


    他不由扯住钟洺衣袖,“咱们快些回去,也带小仔和二姑他们来看看。”


    当夜,白水澳的水上人全都撑船聚在水面上,远远将鱼狸击浪拍水的一幕看了个过瘾,往后数日都有了谈资,翻来覆去说也不觉无趣。


    ——


    秋冬的日头不如夏日里长,比起穿在绳子上晒干,水上人更喜用风干,取一只竹筐,将掏干内脏的墨鱼一层一层叠放,中间撒上大粒粗盐相隔。


    白天将竹筐放在通风处,入夜收起来,上面压上大石头,可让其中的盐水渗出,顺着竹筐的孔洞漏下,就算是下雨,也能一筐一筐直接收回,省下不少力气。


    而内脏做的膘肠,皆被苏乙学着白雁教的法子放入坛中单独腌制,搁在泡菜坛子旁边。


    说起泡菜,之前制的水芹和藕片泡菜已经能吃了,这几日无论早晚家里都会捞出来一碟,酸味入里,生津爽口。


    钟洺喝完一碗米粥,碗底干干净净,他放下筷子道:“今日去乡里把铁锅买回来,石头灶晒了几日该干了,锅放上就能用。”


    村户家用的大铁锅不必提前找铁匠做,铺子里都有现成的,挑一口回来放上就是。


    苏乙闻言,几口吃完饭,搁下碗筷,去屋里开钱匣取银子,“拿个三十两,怎么也够了。”


    家里散银这阵子花了不少出去,石屋石磨,修水栏付定钱,现今又要添置铁锅。


    好在同时也有出有进,现今剩的差不多正是三十几两,苏乙数出其中一部分,全数拿布裹了。


    要么说好锅都是能传家的,即使破了也只是补一补,没几个舍得就此换新的,因着要买一口不是小钱。


    “早买回来早心安,这几日天不好,怕是又要起风。”


    过去一说龙气要来,苏乙只觉得害怕,现在却想着,哪怕在石屋里躲飓风,他们也有事做,守着石磨多磨几斤虾酱出来也好。


    家里石屋坚固,房顶是刚补的,定能安稳顺当地度过。


    碗筷收拢,矮桌撤下,钟涵也拍了拍饱了的小肚子,提起小桶去喊雀哥儿,两人一起再去钟三叔叫找钟豹和钟苗,同去沙滩上挖蛤蜊捉沙蟹,拿回来好卖给他大哥大嫂,换了铜板去乡里买糖球。


    清晨里,一家子无论大小都有事做,没半个闲人。


    待二人到了南街,新一日里的新生意便又开始了。


    第69章 【加更】


    铁锅讲价讲到二十五两, 沉甸甸的一口,苏乙试了试,压根抱不动, 还是钟洺两手抱起,一路带回了摊子上。


    对面钟三叔家的摊子今日是三婶梁氏看摊, 她见了大铁锅,过来摸两圈, 屈指敲两下道:“确是口好锅, 用料足呢, 养好了能用许多年。”


    铁锅养好了不会生红锈,怎么做饭菜也不会糊锅,要是养不好, 再赶上那等不会做饭的人去用,把锅底烧漏的事也不是没有过, 坊间常有这等笑话。


    眼看钟洺和苏乙的小日子蒸蒸日上, 她也跟着高兴,钟洺还是个半大小子时就没了爹娘,虽说自家不比二姐家,就近看顾着当半个儿子养, 可到底也是一点点看着长大的孩子,见其成家立业了,怎能不欣慰。


    把铁锅放在摊位后,瞅着这个时辰没太多生意, 钟洺拿出褡裢往肩头一甩, 里面的铜板跟着碰撞,哗啦作响。


    “三婶,让阿乙陪着你坐会儿说说话, 我去打些酱油来,有没有什么要捎带的?”


    梁氏想了想,暂未想出,现今因在南街摆摊的缘故,有什么东西想到后起身就去买了,不再像从前那样总是缺东少西。


    不过她还是想到一事,同钟洺道:“你要是顺路,去粮铺扎一头,问问现在粝米和白米各卖几钱了,家里的米缸子快见底,要是价钱合适,明日喊你三叔去多称些来挑回家去。”


    吃米是水上人的大事,卖鱼换米,乃安身立命之本,故而对粮价最是关心。


    钟洺得了梁氏吩咐,提起酱油壶,拐个弯先进粮铺,省的一会儿拎着酱油还怕洒了。


    进门问粮价,得知白米三十六文一升,粝米十七文一升,伙计拍着胸脯说都是今年新米。


    钟洺记下价钱,另要了一斤红豆,二斤红皮花生,家里还有上次詹家给的枸杞,这三样配上红糖、红枣,可以煮五红粥补血,现今六七日里他就给夫郎与小弟炖一盅,吃得两人脸上红扑扑。


    每年过年前后九越都会冷上一段时日,早些补起来,到时就不会受寒生病。


    打好酱油,钟洺两只手都占上了,他沿来路返回,途中经过黎氏医馆,竟看见钟守财扶着白雁从里面出来。


    嫂子生病了?


    钟洺顿住步子,一时没急着上前,他曾跟家里人提过黎氏医馆,说那里的郎中要价不贵,医术甚好,虽是这么说,可也不盼着真有人来。


    再细看去,发觉无论是钟守财还是白雁,脸上都是乐呵呵的,不像是查出什么病症的模样,若是没病症,谁闲着没事跑医馆来?


    他一时想不通,待前面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方抬步朝前走,一路回了摊子前。


    梁氏没和苏乙坐一处,正在对面摊子上称蛤蜊。


    他家摊子上剩的东西本就不多了,几斤蛤蜊和青口,放在海水里就是活的,蛤蜊尚在卖力吐沙,不怕不新鲜,卖完就能回,不像钟洺和苏乙这边,为卖酱要守到黄昏时。


    钟洺去跟梁氏说了米价,着实称不上便宜,梁氏叹口气,未曾多言,小老百姓搵食不易,况且他们还是水户贱籍,自称百姓都算高攀。


    话说回来也亏得有这么个摊子,做叔婶的托了侄儿的福,不然光交出去的鱼税就抵多少米,想想就心疼。


    梁氏想及此处,对钟洺和善笑道:“家里做了芋头糕,蒸着吃煎着吃都好,晚上我喊阿豹给你们送些去,赶着今天吃完便不会浪费。”


    “谢三婶,那我就不客气了,小仔前几天还说想吃芋头糕,我和阿乙太忙,空不出手给他做。”


    “再想吃,尽管和我说,我素来爱在家做这些打发家里几个馋嘴娃娃的,你又不是不知。”


    梁氏怪他和自己客气,打定主意晚上回去多装几块糕。


    在医馆门口遇见钟守财夫妻俩的事,钟洺没和三婶多嘴,只在傍晚回家的路上和苏乙提及。


    他想不通的事,苏乙却是一下子就想通了,猜测道:“能从医馆里得的好消息可不多,你说……会不会是嫂嫂有喜了?”


    刘兰草的儿子卢风得的晚,从刘兰草有孕起苏乙都在舅家住着,既眼见过一遭,知道的就比钟洺这个愣头汉子多。


    “我怎没想到这一茬,他们成亲都一年多了,倒还真有可能。”


    只是这等事上有讲究,要等满三月胎像坐稳方可四处讲,因此他俩虽有所猜测,却也佯装不知,没再同旁人多言。


    几日后,钟春霞这个当长辈的估计是听到了风声,旁敲侧击地叮嘱钟洺和苏乙,平日里多上点心。


    尤其是哥儿不比姑娘家,也没个月信可算,别再因此耽搁了,还傻呵呵地成日做活,上山下海的,伤了孩子后悔都来不及。


    苏乙在翻竹篓里的墨鱼干,听着听着脸都快埋进篓子里,只剩一片红红的耳朵在发间露着,钟洺知他脸皮薄,拉着二姑胳膊往船尾走几步低声道:“二姑,我和阿乙才成亲几个月,说这些还太早。”


    钟春霞三两下把自己的胳膊挣回来,“哪里早,孩子这事全凭缘分,有的来得早,有的来得晚,难道来之前还跟你们打招呼?”


    钟洺摸摸鼻子,总不能说因之前答应了苏乙搬去水栏屋后再行“正事”,最近他们夜里多是安安分分,没怎么卖力。


    娃娃来是凭缘分不假,但也不是无中生有。


    面对钟春霞,他不得不含糊道:“我们心里有数,二姑你就别操心了。”


    实则钟春霞心知苏乙身子骨有亏,嫁过来几个月看着没长几斤肉,当是没那么容易生养,多养养再怀也是好事,对大人孩子都稳妥。


    想当初她大嫂就是怀小仔时伤了身,赶上大哥离世悲伤过度,没多久就害病走了。


    思虑深了,徒惹伤怀,钟春霞又去船头看了两眼墨鱼干,她晒干货的经验足,提起来捏两下笃定道:“别急着收,再多晒两天,这还有些湿,不彻底晒透了容易生霉。”


    怎奈这批墨鱼还是没赶上好时候,彻底晒干前飓风还是来了,不得不暂且收进石屋存放。


    天阴欲雨,龙气将至,渔船全数上岸。


    在临海的村澳中,蚂蚁搬家似的场景一年里总要来上几回,家家户户任劳任怨,谁让若是不勤快些,一场风过后可能就是家财尽失的下场,哪个敢赌。


    “今晚就要落雨了,都关好门窗,夜间警醒些,家里汉子莫睡太实沉!”


    里正孙子敲着铜锣满山边转边喊,属于钟家的小石屋一片安然。


    他们家里所有的家当都堆在屋角,连大铁锅都搬了回来,正中间石磨压阵,再铺上睡觉的席子,着实没再有多少走动的空间,却正因如此,挤在一起心里更踏实。


    “被子都在这,咱们身下铺一床,身上盖一床都足够了,夜里不会冷。”


    雨夜湿寒,钟洺还记得上回飓风天苏乙生病的事,当时那可怜劲,现在想起来他还想骂刘兰草。


    “晚上咱们也不去三叔那边凑热闹了,用陶灶开火,蒸个鱼饭,煮锅鱼汤,热乎乎地吃了就是。”


    有好铺盖、好汤饭,比起几月前的另一场飓风,苏乙过的日子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他心中感念甚多,顺着钟洺的话,垂眸想了想道:“家里还有鸡蛋,多蒸道墨鱼膘肠吃。”


    有个做法是捞一碟膘肠,在中间打个蛋,出锅后带着汁水,一勺子挖下去能尝到好几种滋味,软的软,脆的脆,是老少皆宜的下饭菜。


    钟洺自是说好。


    赶在黄昏里,三道菜接连出锅,鱼饭用的是大眼鱼,盘中鱼肉雪白成堆,鲜香细嫩,苏乙和钟涵一人吃一条,钟洺一人吃两条。


    煲汤用的是九肚鱼,除了鱼头有些骇人外,肉似豆腐,光滑无鳞,炖出奶白色的浓浓鱼汤,苏乙还往里斩了一个大白萝卜,喝下去出身汗,从头到脚都是暖的。


    多多啃完属于自己的小九肚鱼,洗洗脸纵身蹬腿跳上石磨,那里是屋里的最高处,显然被它看上,打算今晚守着睡觉。


    屋内墙面上凿一根木钉,挂一盏风灯,打水洗漱过后钟洺先把小弟塞进被窝。


    九越再冷也冷不到哪里去,棉花价贵,水上人的被子多是用芦花填的,他成亲时却买了棉花做了两床新棉被,虽然没有多厚,摸着仍是蓬松温暖。


    这一年里钟涵还没睡过棉被,钻进去没多久就打起小呼噜。


    多多的尾巴从石磨边缘垂下,轻轻地左右摇摆,苏乙盘腿坐在席子一端,对着摆在衣箱上的铜镜拆头发。


    钟洺过去帮他,布条解下,束了一日的长发微卷,如瀑散落。


    教他不由伸出手,轻轻摸了摸。


    “晚上我守夜,你和小仔安心睡觉。”


    苏乙不甚赞同,拧过头道:“我陪你一起。”


    钟洺揉两下他的耳垂,小夫郎实在哪里都软。


    “不用,说是守夜,我也不会傻呵呵地干坐一夜,不过是等着雨下一阵,瞧瞧门窗屋顶有没有事,要是没事我也就睡了。”


    “那我更该陪你。”


    苏乙见他交叠的衣领有些翘起,伸手替他压下抚平,钟洺顺势捉起他的手,一根根指头亲过去,最后落在第六根小指上。


    那处小指动了动,惹人唇畔发痒,钟洺借着自己的身形作遮挡,低头吻向另一处更柔软的地方。


    半晌后他们无声分开,小哥儿默默抬手揉了揉酸麻的嘴唇,有些杂乱的呼吸片刻后才回归原本的节奏。


    谁都没再多说关于守夜的事,在夫郎把自己也拽进被子里时,钟洺格外顺从。


    子时前,大雨落下,雷声轰然响起,闪电劈开夜幕,包括钟涵在内都自睡梦中惊醒。


    钟洺和苏乙让他躺好,自己起身查看了门窗屋顶,确定没有地方漏雨漏风,重新回去躺下。


    给小弟掖好被角,转而将夫郎窄瘦的身躯揽入怀中,倦意袭来,钟洺半阖了眸。


    “没事了,都睡吧。”


    石屋中就此重归宁静,一夜无事。


    第70章 新家(小修)


    又一场飓风离开眼前的这片海, 人们抱着劫后余生的心情将家里的船再次拖行入海,里里外外检查着有无破损。


    沙滩一片狼藉,上面躺满了被狂风刮上来, 或是被大浪卷上来的死鱼烂虾,这些东西不能留在岸边, 时间长了有味道,蝇虫嗡嗡飞, 飓风过后, 家家都会一起收拾, 一家拎几桶,就近倒进海里。


    虽是人不能吃,海里的大鱼小虾却不嫌, 从哪来的送回到哪里去,是水上人心里的自然之道。


    “好一条大石斑, 可惜死了太久, 不然还能自家吃。”


    钟春霞从沙坑里铲出一条鱼,遗憾地摇摇头,顺着铲子丢进桶里。


    不过来回转几圈,倒是也能挑拣出几样能吃的东西。


    被冲上来的一条长麻绳, 算不清何年何月泡进海水里的,现今上面早就缠满海菜,海菜当中又生出成串的青口,如同葡萄, 捋下来装一盆, 足够家里三四口人吃一顿。


    脚尖提到一只破瓦罐,弯腰可见团团黑墨,从中掉出黏糊糊的长脚八爪。


    埋在浅沙里的海葵, 或细长或短粗,戳一下还能动,回去切碎,能做菜能烧汤。


    礁石之间的水洼里有跳跳鱼在蹦跶,和梭子鱼一样香煎最妙,滩涂之上几只寄居蟹凑在一处,互相交换着身上的空螺壳,你出来,我进去,也不知是图个什么,难不成就是单纯住腻了?


    钟洺招呼夫郎和小弟过来看,见有只寄居蟹挑挑拣拣,连续舍掉两个空螺壳,选了个最花哨的住进去,随后螺壳长出小细腿,蹭蹭几下跑远了。


    “大哥,我想要只大海螺。”钟涵边说边比划。


    “要大海螺做什么?多大的?”


    钟洺问他,小哥儿答道:“我想做螺号,吹起来呜呜呜,可威风啦。”


    “这还不容易,等我下海时给你捞几个,随你挑。”


    ——


    因风雨耽搁了的修水栏一事,在飓风离岸后很快提上日程。


    林阿南用了三艘船,浩浩荡荡运来堆成小山的木头,以钟洺和苏乙为首,对着海娘娘像拜了拜,上了三炷香,宣告正式动工。


    白水澳的不少人尚不知水栏为何物,听闻钟洺家要修一个架在海面上的房子,从此不再住船,反而搬去木屋里住,好些人觉得荒唐。


    再往细里打听,得知修这么个屋子居然要五十两银,原本挑三拣四的目光里又多了酸意。


    “水上人就是该住船上的,这木屋不伦不类,像什么样子,当心飓风来了给刮塌了。”


    “这钟洺虽成了亲,但还是和以前一样花钱大手大脚,有了银子不晓得买新船,在这些地方浪费,钟老二钟老三也不知管管,早晚挣多少败多少。 ”


    围观的人群里总有那等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


    一段距离之外,站着的是钟三叔一家。


    他今日带着媳妇和孩子一起来看水栏屋奠基,听说用的木头和造船的木头一样,这么看来,水上的木屋无非就是一艘不会挪动的木船罢了,却能花更少的钱,得到更宽敞的居处,想想着实划算。


    但也要是他侄儿家这等有闲钱花用的才拿得出,不然肯定还是买船更重要,船能打鱼换米,水栏屋只能劈了烧柴。


    钟三叔复将视线移向大儿子钟虎,看那憨憨的面相,叹息愈沉,怎么看都不是和钟洺一般心思活络的模样,估计想有大出息是难了。


    他暗忖着究竟应不应该给虎子说个机灵聪慧些的姐儿或哥儿,性子互补下不是坏事,就怕虎子太憨,反倒被人家拿捏住,闹得家宅不宁,最后落的老四那样,家不是家,岂非要追悔莫及。


    钟虎浑然不清楚自己老爹在眉头紧锁地愁什么,他嫌此地人多,想着往前走几步看得更清楚,路过人堆时耳朵竖起,恰巧听见几句嘴碎的混账话,眼珠子一蹬就看过去,粗声粗气道:“说哪个不伦不类?我哥家又不是没有船,修个屋咋了,花你家钱了?”


    说罢又道:“村澳里也不止我大哥一家修屋,连里正家也要修嘞,你们有本事去跟里正说,咒里正的屋子被风刮!”


    他突突一顿说完,害得那头好几人没脸,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同时心里犯嘀咕,里正也要修水栏,真的假的?


    难不成这水栏屋还真是个好东西。


    接下来的事佐证了钟虎的话,几日后林阿南带着人,转而开始在钟洺家水栏附近的水域重新量屋,不过显然里正不愿和钟洺比邻而居,中间愣是隔出好长一段水面。


    钟洺看在眼里,乐得如此,他跟苏乙道:“咱们到底是白水澳第一桩生意,给钱也给的痛快,林阿南总要卖咱们两个面子,到时我和他说,让他引着别家也莫在咱们旁边择址,到时好把这地方留给二姑家,到时咱两家还做邻居。”


    要说修水栏搬新家确是千好万好,唯一的遗憾就是和二姑家的船隔得远了,不能如以前似的抬腿就能去。


    两家向来亲厚,这么一分开,总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


    “我看二姑和姑父都有这意思,只是钱上有些周转不开,那日同我提起,想等年前家里囤的干货出了手,看看价格再定,另一桩就是明年的春税,还不知会不会又添杂项。”


    苏乙说话间用木梳一下下梳着刚洗好,晾到半干的头发,身后钟洺也披散着长发,被舱门外荡进来的海风吹起发梢。


    今天为着水栏屋开工,他们没去乡里摆摊,难得有空,趁天黑前早早沐浴洗发,这样到晚上睡觉时也该干了。


    “我替你也梳几下,通一通头皮上的经络,晚上睡得好。”


    苏乙撇去几根梳齿带下来的头发,扔进旁边的水盆里,示意钟洺过来坐。


    他以前头发细软枯黄,一扯就断,现在有韧劲了许多,掉的少了,颜色也变得黑亮。


    钟洺任由夫郎摆弄自己的脑袋,两眼舒服地闭上。


    “每年年底卖干货都是个大进项,还有夏日里捕的海蜇,往年我都没跟着族里出海,今年还是头一回能跟着分利。”


    两人一边折腾头发,一边简单算了笔账,到了年底,家里的小银库该是多少能再添个二十两。


    舱里的平淡却没持续很久,伴随着呜呜的螺号声越来越近,在贝壳窝里睡大觉的多多烦得团成一个球,用爪子把耳朵捂上。


    苏乙动作一顿,钟洺暗暗磨牙,无奈道:“早知就不给他做这个螺号。”


    “大哥,嫂嫂!”


    钟涵举着大海螺跑上船,神气道:“今天我和他们比螺号,我的最大,声音最响!”


    说完又想架起来吹,钟洺眼疾手快,一把给他按住,“多多在睡觉,以后你只准在岸上吹,不准到船上吹。”


    螺号声音可以传很远,水上人出海时各船分散常借此传信,长长短短各有含义。


    那等浑厚悠长的声音闷在小小的船舱里,能把人震得耳朵疼。


    “好吧,小仔听话。”


    钟涵吹了一天实则已经过足了瘾,闲下来时腮帮子都酸疼,这会儿不觉得大哥扫兴,乖乖收起螺号,跑去贝壳窝旁边摸多多。


    小猫伴随着他的抚摸从一个球变成一个长条,伸懒腰时胡子都在轻轻抖。


    苏乙收起木梳,把飘着碎发的水倒进海中,回头时钟洺已经用布条松松系住头发,省的碍事,也能慢慢晾干。


    这模样的钟洺少见,和以往把头发尽束在头顶时不同,更衬出称得上鹤立鸡群的英俊来。


    苏乙掠过一眼,没有看够,一时间看了又看,说不出的情愫塞满胸膛,在钟洺未曾注意到的地方,他脸颊粉得似桃。


    最后用沾了凉水的手掌拍了好几下方消。


    木头就位后,只要天气好,水栏屋盖起来是很快的,六七日过去,已可窥得雏形。


    既屋子盖好就能搬入,空荡荡的总不好看,钟洺和苏乙马不停蹄,往竹具店和木匠铺定做家具。


    新屋里的床榻用竹,木头的太沉,若不用好木头,离水太近还易朽坏,做一张价钱低不了,相较之下竹床也不差,照样能做得结实轻巧还轻便。


    他们定了一宽一窄两张竹床,上面另设架子,可以支起床帐挡蚊子,另外又要一套八仙竹桌配四张竹凳,能吃饭待客,或是钟洺教夫郎小弟认个字,也有地方铺展笔墨。


    出门转向木匠铺,钟洺开口让打一个妆台、一只圆凳、一个脸盆架,妆台配圆凳放在他和苏乙的卧房,不梳妆时台面也能当桌子用,安置些日用物件,脸盆架放在堂屋一角,可供早晚洗漱。


    因和庞家木匠成日打照面,他们要的更算得上大件,庞木匠主动多送他们一只带铜锁的木匣,放首饰或是放银钱都能用,单买也要几钱银子。


    苏乙捧在怀里,爱不释手。


    这些个东西定好,光是定钱就花了八两银,苏乙只觉得跟着钟洺好日子过多了,渐渐也觉得钱不是钱,花八两和八文一样,水似的从钱袋里流出去。


    他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这些都是买一次能用许多年的东西。


    不算贵,不算贵。


    水栏屋是十月中旬开始建,到入冬月时眼看将要完工,屋顶封成那日,他们在岸上点了一把爆竹。


    钟洺与林阿南结清了另外五成工钱,这批匠人将回虾蟆澳休整几日,到时再回来继续修里正家的新屋。


    新屋落成,家具终于可以运回,之前哪怕做好了也不能取,毕竟没有地方搁置。


    床柜桌椅挤在一起,凑满一船拉到屋下,沿岸惹得不少人翘首张望,眼底艳羡不已。


    家里人手不够,钟虎和钟石头几人都来帮忙,来回搬运将其送入屋内,一一安置,全都收拾好后,一群人端着水碗在堂屋站着休息,左右看一圈,都觉水栏屋比住家船不知好了多少。


    真真是宽敞透亮,窗明几净,多高大的汉子在屋下都能站直,腰杆硬了,气也顺了。


    怪不得这玩意能从虾蟆澳一路传出来,或许再过个十几年、几十年,这一代没钱就留给下一代修,总有一日岸边会筑满水栏屋。


    他们的儿孙总有一日能在自己家里挺起胸抬起头,不被陆上人蔑称为“曲蹄子”。


    转过一日,家中设宴,庆祝迁得新居。


    除去亲戚外,詹九也大老远从清浦乡提着礼赶来,共是二斤猪肉、一只鸡、森*晚*整*一只鸭、一匣四色干果。


    钟洺怪他破费,上门暖房罢了,怎还带这么多的礼,詹九笑道:“些许吃食罢了,鸡鸭是我自己下乡收的,划算得很,现在天略凉些,一日吃不完也不怕坏。路过肉铺瞧着猪肉新鲜,顺手割一条,不然你们买肉多不方便,干果一人抓一把,一会儿也就吃完了。”


    他语气随意,现在手头松快,钟洺对他可是有不止一重恩情,他既有买得起,别说几样吃食,拿出再多也是应该的。


    安顿好几样礼,詹九和钟家亲戚打一圈招呼,他现今有正经生意,浑身上下没了那副流里流气的气质,加上穿戴板正,料子也好,本身模样说得过去,瞧着竟有几分一表人才。


    因只有他是第一次来,钟洺引他四下转一圈,好全了他的念想,里外仔细看看水栏屋究竟长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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