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百合耽美 > 她不是潘金莲 > 60-70
    第61章  你敢打我?为了他,你敢打我!


    “什么?那是个重叠的伤口?!”


    西屏一脸骇然, 眼中的波光在太阳底下晃着,摇曳不定,显然是意料之外。如此细算, 姜俞生原来是给人捅了二十八刀,谁会恨他恨到这地步?


    “这一刀可不是为泄愤。”时修被那那泛白的太阳照得睁不开眼睛,皱着额头, 胳膊不嫌酸地一直横在她头顶, 打着折扇替她遮那毛毛躁躁的太阳。


    西屏却替他觉得手酸,拽下他的胳膊, 将他拽进旁边一条巷子里, “走这边, 这边到衙门近。你方才说那一刀不是为泄愤,那又是为什么?”


    她和他在庆丰街房子里吃过午饭, 又随他往衙门里去,因为不信南台有杀人的嫌疑, 非要亲自去听差役到城外打听回来的消息。


    “还能为什么, 就为了早点结果他的命。”时修收起扇子, “他先是身前中了二十二刀, 可那些刀口太浅,没能要他的命。后来遇见周童进了书房,他向周童求救, 周童并没有救他,反而怕他不死, 又在他身后捅了五刀,以为他死定了, 就丢下凶器走了。”


    一面说,一面嘲笑两声, “可这姜俞生真是皮糙肉厚命大得很,一时也没能断气。这时候,有人顺着周童在他后腰上捅的一处伤口,把刀插进去,狠狠这么一摁!刀刺穿了姜俞生的肠子,他这才死了。”


    西屏听得嘴巴微张,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喉咙,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鄙薄道:“大爷这命——还真大。”


    “这就叫跳水的青蛙,经得煮。”时修笑了笑,又道:“不过最后那一刀,不单是为了结他的性命,也是凶手有意要替自己开脱。”


    “这又怎么说?”


    “你想想看,凶手要结果姜俞生的性命,其实把他翻过来,对着他的心脏再刺一刀也就完了,为什么要费事去合一个已有的伤口?黑灯瞎火的,就算点上蜡烛也照不明,多费精神?”


    西屏低头沉吟,“这的确比翻他过来再捅上一刀费事多了。”


    “我想凶手是为以防万一,他怕将来有一天水落石出查到他头上,他可以认下那二十二刀,而那二十二刀并不致命,他以为罪不至死。凶手是要推给周童,凶手那天晚上一定看见了周童行凶的过程。”


    “你是说,周童进屋行凶的时候,凶手就躲在书房里,等周童行凶出去后,他又出来补了那致命的一刀?”


    时修点点头。


    西屏仍是不信,脚步有些迟疑下来,“就算你推论得都对,也不见得就是三叔做的。”


    “寻常百姓行凶,哪能想得如此周全?此人一定头脑灵活,性情沉稳得不得了,想必是看惯了生死的。”


    她斜起眼,“你这说法未免太牵强了。”


    渐渐把他辩得不耐烦起来,向旁斜下眼,“说到底,你就是相信姜南台。”


    “可你也得拿出证据来啊,三叔也许是真忘了,并不是刻意对你隐瞒伤口的事。”


    “这不正找证据嚜!一会听城外带回来的消息就能知道了。”


    西屏瘪着下巴点头,时修回首一看,已经望不见巷口了。这长巷湫窄蜿蜒,没别人走动,两面墙上酿着阴苦的太阳,方才一片碧天忽然汇来翳云,仓促像是马上要下雨,他赶忙牵起她的手朝前跑起来。


    跑到衙前,雨正好噼噼啪啪砸下来,街上行人只管埋头乱奔,一片急景凋零。时修正扑着衣裳上沾的雨水,臧志和已拿伞迎了出来,一把伞递给时修,一把伞替西屏打着。


    转进进内堂,那名往城外打听消息的差役早候在里头,见西屏也来了,认得她是姜家人,没好说,只看时修的脸色。


    时修没所谓地挥挥手,“你只管直说。”


    那差役禀道:“小的到城外凤泉驿问过,初一晚间姜仵作的确是在那里下榻,直到初四早上才走。”


    “初四早上?”时修原是低着头在听,到此节猝然抬起头,“他在那里歇了这么几日?”


    “对,凤泉驿的驿卒说,姜仵作并不像急着赶路的样子。还有,初三那日午间他就出了驿馆,直到半夜才回到驿馆内歇息。”


    时修蹙紧了眉头,掉身看西屏,她也是一脸诧异拔座起来,两人各自沉默着。


    臧志和在旁看着他二人,心里暗忖,这不叫人怀疑也难,那姜南台先隐瞒伤口之事,明该早就走出泰兴县辖地的,偏又无故在凤泉驿耽搁几天;初三日又离店而去,半夜才归,这大半日也足够他骑马赶回家中杀人;更何况听他自己说走前和姜俞生曾有过争执。既有动机,也有时间,眼下还有了人证——


    他不得向时修走近一步,“大人,您看——”


    时修只得道:“去姜家拿人。”


    那差役看一眼臧志和,拱手问:“敢问大人,怎么个拿法?是带枷,还是——”


    时修轻轻摇撼着手,“带枷就不必了,姜南台原是公门中人,我想他知例知法,不会跑的。”


    臧志和忙带着人出去,顷刻间内堂清静下来,西屏慢慢回神,跌坐回椅上,半晌低低地吭了声,“三叔不会杀人的。”


    那口气里仿佛满是担忧和笃定,蓦地使时修不痛快了,坐到对面椅上去,“这可不是我非得要怀疑他,你也是亲耳听见的。”


    她还是不信,“三叔根本不是那样凶恶的人。”


    “那他是什么样的人?”时修的嗓音不禁冷硬起来,“他可是骗过你,要不是他,你本不会嫁入姜家那个处处是算计的贼窝。这时候,你还替他说话,莫不是你心里真对他有些什么?”


    西屏不敢和他对看,将眼稍稍别开,“反正我不信三叔会杀人。”


    时修以为是说中了,她心虚才不敢看他,心下猝然窜起怒火,噌地拔座而起,“由不得你不信!王法公堂,岂容你以私情论断?!”


    她一生气,也站起身,“谁以私情论断?我看是你以私愤论断才是!你一向办案都是靠人证物证说话,怎么轮到三叔,就轻易断言他是凶手?!”


    原本时修没有断言,只是眼下的情况,按规矩就得先将人收监再说。可经她这么一说,他不免赌气,拍了下桌子,“凤泉驿的驿卒就是人证!况且他那些不合常理的言行又如何解释?他要不是心中有鬼,为什么不将验尸的情况如实禀明上峰?他要不是为行凶杀人,为什么故意在路上捱延,为什么初三日又不踏踏实实待在驿馆,外出到半夜才归?荒郊野外,你总不会告诉我,他是游山玩水去了吧?”


    西屏无话可驳,只得侧过身去,胸前怄得大起大伏。时修见她小脸气得通红,更来气了,两步窜到她旁边来,咬着牙低声道:“你还说对他没有私情,没有私情,你这么紧张他做什么?天底下的疑犯我都拿得问得,就只他我拿不得?”


    她错着牙根子回瞪他,“你这是强词夺理无理取闹!”


    “你这是做贼心虚气急败坏!”


    两个人红着眼瞪着彼此,西屏因见他气势凌厉,目中还有些控住不住的暴戾之气,心道,难道他还想打我不成?


    旋即先下手为强,抬手打了他一巴掌。


    打得时修一蒙,摸着脸难以置信,“你敢打我?为个姜南台,你敢打我!”


    她自己手心里也是火辣辣的,对着他红彤彤的眼睛也有些胆颤,却仍梗着脖子瞪着他。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说难听的话,可还是有一句管不住从嘴里跃出来,轻盈却掷地有声,“你既然喜欢他,我成全你们,你往后别来招我!”


    门外的雨不知几时停了,有一丝莫测迷离的凉意。等时修腔子里的火渐渐熄下来时,西屏已经走了。他懊悔地坐回椅上,不知想些什么,隔会自己又打了自己一巴掌,外头丧气地朝椅子后背仰去。


    雨停得恰是时候,瞧热闹的人可以肆无忌惮出来瞧,大家一路从二门里跟着差役们出来,向着南台指指搠搠。臧班头很给面子,连手镣也没给他上,只叫两个差役紧紧地随行左右,防备他逃跑。


    他自以为问心无愧,所以抬着头,听着众人对他“忘恩负义”的指认和批判。


    卢氏从二门内追到外头来了,于妈妈和丫头都架不住她,她像受了刺激的野兽,气势汹汹奔上前来,毫不留情地对南台又打又踹,“你个白眼狼!亏我们姜家养了你这么些年,供你吃供你喝供你念书,倒供出个天大的仇人来了!你大哥哪里得罪了你,你竟然下得了那样的狠手,你竟敢杀人,你竟敢杀我儿子你个贼囚烂根恩将仇报的王八蛋!”


    南台本能想分辩,可她发起疯来根本不给人机会,一个巴掌一个巴掌地甩在他脸上,嘴巴被打麻木了,也就有些张不开了。


    这倒好,时修这一通怀疑,倒令他看见了许多真相,郑晨说得不错,从前“骨肉至亲”的想法不过是自己骗自己。


    卢氏使尽浑身力气拳打脚踢,一面哭嚎,“要是没有我和老爷,当年你早就饿死了!你那没出息的爹娘给你留了什么?你个臭讨饭的,身上穿的那一样不是出自我们姜家?吃的哪粒米不是花的我们姜家的钱?你以为你杀了我我儿子,姜家的家业就会落到你头上?呸!我告诉你,你是做梦!轮不到你!”


    枝上的雨水给她振下来好些,稀稀疏疏浇在南台身上,只觉心寒。


    臧志和有些听不下去,横着胳膊将她挡开,“请太太不要耽搁我们的公务。”


    卢氏气不过,还要扑上去打,适逢西屏赶回来,忙去拉卢氏,“太太先不要急,眼下衙门只是怀疑而已,他们不过是按例带三叔去问一问,并没说三叔就一定是凶手。”


    “我看就是他!我早就瞧出他的狼子野心,他打量着姜家没了亲儿子,他就能撺掇着老爷把家业交给他!”


    西屏劝道:“三叔不是这样的人。”


    这话仿佛一点荧光,吸引着南台抬起头来,眼睛只看着她。从前为了避嫌是他躲着她,想不到如今真有了天大的嫌疑,却是她站出来替他说话。他此刻当然也知道,不是因为她对他怀着什么见不得人的感情,不过仍令他感到欣慰和依恋。


    可卢氏哪肯听劝,将一双恨红了的眼一下拔到西屏身上,“你替他说话?你还敢替他开脱?只怕你就是帮凶!当初潮平死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难道他就是你奸.夫?莫不是你们两个奸.夫.淫.妇合谋害死了我儿子!”


    说着后腿了两步,抬手点点西屏,又点点南台,一会就笑起来,“一定是你们两个奸.夫.淫.妇,一定是!你们杀死了我的潮平还不够,还要来害我的俞生,你们还要害谁?下一个是不是还要害我的女儿?!你说!”


    众人见她神情越来越不对,口里的话也越来越乱,忙上前搀她。她只把胳膊挥来挥去,甩开了那些伸过来的手,凑上前对着西屏阴仄仄地尖着嗓子笑,“我看出来了,你是索命的恶鬼,你想不到吧,我长着天眼呢,我长着天眼呢!”


    西屏不免有些心慌,却不退步,近近地看着她眼睛里逐寸逐寸烧得发狂的火,忽然想抬手打她一巴掌,然后更加猖狂地对她大笑,狂笑!


    可她脸上反而浮起紧张痛心的表情,忙招呼于妈妈,“快把太太搀回房去请大夫瞧瞧,太太好像有些失心疯了,去请四姑娘陪着太太。”


    众人觉得言之有理,再顾不上议论南台,又只忙卢氏去了。


    一时间鸟兽四散,西屏走到南台跟前去嘱咐,“三叔到了衙门,狸奴问你什么你就实话说什么,不要置气。等明日我再去瞧你。”


    南台扯动嘴角笑了下,“你真的相信我?”


    西屏稍垂眼皮,又抬起来看着他点头,随后让开了路,往里头去瞧卢氏。


    不敢懈怠,媳妇女儿三人皆在床前守着,都不敢走开,只等着丫头煎药。卢氏大闹了一场,精神不济,睡在床上恹恹的,于妈妈瞧她眼神有些呆滞,便坐在床沿上轻轻摇了她两下,她也是个没反应。


    于妈妈和袖蕊急得淌眼抹泪,鸾喜只好宽慰,“方才大夫不是说了么,只是暂时怒急攻心迷了心窍,等把安神的药吃了就能好了。”


    袖蕊斜了鸾喜一眼,眼泪浸冷了目光,“大嫂说得轻巧,那大夫还说有两成不能好呢,敢情她只是你的婆婆,不是你的亲娘。”


    西屏暗中拉一下鸾喜,叫她不要说话。鸾喜会意,也懒得说了,只管出去摧药。袖蕊见她一走,又冷言冷语两句,“这世上儿媳妇和婆婆都是不合的,我娘这回病着,只怕还衬了有些人的心。”


    这话自然也有说给西屏听的意思,不过西屏并不往心里去,她也不搭话,只静静窥着卢氏那张脸。因为睡着,那脸上的皮肤向四下摊开,显得更圆了,又白又亮,刮得下一层猪油似的。


    她眼睛里涣散的光忽然聚拢来,一下撑起身,先盯一眼西屏,旋即又睃众人,“你是恶鬼!你们都是鬼!我不怕、我不怕!老爷就要回来了,老爷要回来打鬼了!”


    鸾喜端着药进来,“太太是不是中邪了?我看要是吃了这药不管用,还是请章怀寺的法师来驱驱邪。”


    袖蕊接过药去,“大嫂也就这句话还算说得有理,于妈妈,你现就叫人去请,多请几个。”


    吃过药未多时,卢氏总算闭上眼睡了过去,众人方散。


    次日一早,西屏因记挂着案子,早早起来吩咐嫣儿去预备了些好饭好菜装在提篮盒里,套车送去衙门。正赶上早饭时候,臧班头见她提着饭菜来,还以为是专门送给时修的,就笑嘻嘻说时修还没来。


    西屏乜一眼道:“谁说是送给他吃的?”说完便后知后觉,“怪了,那猫一问案子就废寝忘食,昨日抓了三叔,怎么今日又不急着来问了?”


    “昨日将姜仵作带回监房,大人连夜就问了。”


    “问出什么了?”


    “姜仵作只说人不是他杀的,别的一概不说,两个人在牢房里吵了一架。”


    西屏睁大眼睛,“还吵架了?吵什么?”


    臧志和昨夜在监房外头伺候,听见只言片语,好像是和她有关,再联想到这些时候她和时修同进同出的样子,有些猜测,却不敢多话,只笑呵呵低下脑袋,“没听见,只见大人很生气,回家后还说,姜仵作既然不肯说,那他也不急,反正那监房里的老鼠跳蚤咬的又不是他。”


    说得西屏后脊骨一凉,“那监房里还有老鼠跳蚤啊?”


    “姨太太放心,轻易不会钻出来的。”臧志和想她的饭既然不是送给时修的,那就是送给姜南台的,便侧身请她,“我带您到监房里去。”


    监房设在衙门最里头,只七八间,暂时关押一些尚未核准的疑犯。西屏跟着进去,和江都县进去的监房也差不多,都是冷冷森森的,外头的太阳再大好像也照不进来。最前头一间关着周童,走到最里头,才是关押南台的监房。


    正是换班的时候,牢头带着钥匙出去了,臧志和自去寻牢头拿钥匙。西屏只好先把提篮盒放到地上,隔着木头阑干和南台说话:“昨日我不是叮嘱三叔不要和狸奴置气么,有什么就说什么,怎么又吵起来?”


    南台走到跟前,看见她两手紧紧抓在木头上,显出一种急迫。他忽然觉得遭此牢狱之灾,也没什么不好,“他既然怀疑我,我说什么都多余,我不想同他说。”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要是洗不清身上的嫌疑,就轻易出不去这大牢!”


    她把嗓音拔高了,像对着时修说话一样,再不是那永远平和的调子,脸上也终于不再是那冷淡的微笑。他忽然歪着嘴笑起来,“在大牢里和在家里没什么分别,在这大牢里,二嫂还肯来给我送饭。”


    西屏一口气怄上来,瞪着眼,“你当这是什么客店旅社么?回头一直找不到凶手,朝廷又催着结案,可就真拿你顶包了!那时候就是死罪!”


    “我不怕死。”他慢慢放平了嘴角,只噙着一点苦笑,“真的,我这会不怕死了。”


    “那也不能白白枉死啊。你既然不肯和他说,那我问你,你告诉我。”


    南台垂着眼皮,“在你问我之前,我也有句话想问你,请你如实回答我。”


    “什么?”


    “当初议亲的时候,是不是不论我出不出现,你其实都会答应这门亲事?”


    西屏焦急的脸色经他这一问,慢慢冷却下来,抓着阑干的手也放下去。他这样问,多半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为什么还要来为难人?她侧过身,半晌不说话。


    南台知道她是默认,心里有点悲哀,“原来我只是个局外人。”


    “做个局外人有什么不好的?”西屏转过脸来,掩去了眼底的冰冷,又浮出温柔来,“眼下要紧的不是这个,是要替你洗清嫌疑。”


    南台讽刺地笑了笑,“既然我只是个局外人,那我的死活对你又有什么要紧?”


    因为心怀愧疚的人是她,令他无故自责了许多年。而他又是个多么懂得进退的人,到这时候,除了这一句,多余的还是一样不问。


    当然她也看得到他眼中的失落,看得他笑容底下的遗憾。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只是无奈地低头一笑,“你没做错什么,你是个好人,不该死。”


    这答案显然不是他想听的,他抿着嘴点头,眼里渐渐有些泪光,“但和姚时修比起来,我还是不够好,是不是?”


    西屏听后笑出来,那笑声脆的冷清,她歪着脸,一样苦涩地道:“我和狸奴一样没可能有将来,这样说的话,你心里会不会好受些?”


    他听了一样不好受,另一种不好受,是别人的苦叠在自己的苦里,两种苦虽不能交融,份量却更重了。


    她把手伸进来握一下他的手,就松开了,“好了三叔,这时候不必要为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烦忧,同你的性命比起来,这些算得了什么?别看你成日家和尸首打交道,舞弄那些剖尸的小刀子,可你自己还没真正经历过生死呢,只有死里逃生,才晓得在这世上,性命比什么都金贵。”


    她的声音尽管很轻,却很有分量,带着她自有的经历。可砸在他腔子里,却使他刚刚的坠落的心又提起来一点。他不必要知道太多,此刻只肯定一点,这个女人绝不是他从前看到的样子,但无论她什么样子,都值得他爱。


    第62章  别动,再动一下看我不打你!


    在这阴气森森的监房里, 南台仿佛看见西屏脸上有冷的光辉,令他在短短一日间便死而复生,但那向生的目标, 他还是找不到,只好在心里寄托给了她。


    他想,倘或从前只是一场误会, 那么从此后, 寄希望误会也能成了真。但眼下,他要先给自己脱罪,


    “你要问我什么?”他抬起头。


    西屏欣慰地微笑着, “你何故在去宝应县的路上耽搁?”


    “初一前日我在街上碰见大哥, 为五妹妹的案子和他理论,起了争端, 次日周大人便派我到宝应县去,我知道一定是大哥撺掇, 所以就暂且在凤泉驿住下。衙门里头只有我和老李两个仵作, 老李年纪又大了, 我一走, 肯定有些支应不开,我想周大人敷衍大哥几日,必定还要招我回去。”


    “所以你是故意俄延不走?”


    南台点点头, “我等了几日,迟不见人来, 就只好启程慢慢往宝应县去。”


    “初三那日下雨,你不在驿馆歇着, 偏又出门去做什么?”


    “二嫂不知道,凤泉驿南边有座罗峰山, 我父母早年就是在那山上采药不慎摔死的,我想横竖无事,就往那山上去祭拜父母亡魂。不想拜完,天降暴雨,我就在山上避雨,那雨又一直断断续续下个不完,山路又难行,所以我就在路上耽搁了许久。”


    “那你在路上可遇到什么人不曾?可以为你作证的。”


    南台想着了片刻,只是摇头,“那罗峰山附近并没有人家。不过,我在凤泉驿附近的庄子里买了点纸蜡去祭拜,那罗峰山上肯定还有残余的证物。”


    只要能找到那些残留的祭品,就能证明当日他根本没有闲暇回城行凶。西屏笑起来,嘱咐他保重,便从监房中出来,欲去告诉臧志和。寻来寻去,听说臧志和在大人的值房之中,又走到那头去,不想在外头听见时修在骂人。


    她在门外支着耳朵听觑,原来是指桑骂槐,明着是怪臧志和放她去监房,暗里是抱怨她给南台送饭。她心中好笑,却板下脸色踅进门内,“怪臧班头做什么,就是死囚也没说不许人来送饭吧,何况三叔只是疑犯。”


    时修见她进来,漠然走去案后坐下,歪着身子低着眼翻案上的册子,看也不看她,“衙门没那么苛刻,短不了犯人一口饭吃,是不是啊臧班头?”


    西屏站在堂中,侧着身子也不看他,“可监房里头的伙食不好,跟猪食差不多,是不是啊臧班头?”


    臧志和立在当中,左右为难,只得傻笑,“都是,都是。大人,要没别的吩咐,我先出去了。”


    谁知西屏却将他叫住,“臧班头请留步,恐怕有事情要有劳你跑一趟。”


    “什么事?”


    西屏将南台那些话说了,不想时修听后却冷笑一声,“一个疑犯说得了什么老实话?这些话他昨日怎么不对我说?仔细人家哄你是个女人,耳根子软,故意编些话来蒙你。”


    “是真是假,去验证验证不就知道了么?”西屏狠狠乜他一眼,“你说这种话,也不像个刑狱官了。”


    时修心内对南台这些话的真伪本来不存偏颇,可因为她深信不疑,偏要和她唱反调,“我就是做了刑狱官,所以才不会轻信这些作奸犯科之人的话。”


    西屏不睬他,转头和臧志和道:“臧班头,你带着人往那罗峰山走一趟,要是果然有那些物证,就证明三叔没有说谎。”


    时修起身冷笑,“就算寻到些纸蜡残物,也不是什么有力的证据,倘或他是蓄谋杀人,必定也想了事后该如何替自己脱罪,那罗峰山就算残留些物证,只怕也是疑犯早就布好迷阵。”


    西屏一气之下,拂袖转过来,“那你说怎么办?你以坏心度人,自然觉得什么都不对,哪有你这样做推官的?”


    时修踅出案来同臧志和道:“我看我们一道出城,然后兵分两路,你带人往那罗峰山去,我到凤泉驿去再问问。”


    臧志和刚答应个“是”,西屏便冒到前头来,“我也去!”


    时修侧过身,一脸淡漠,“你去做什么?”


    “我怕你心里不正,判断有失公允。”


    时修本不肯答应,可沉默中心窍一动,冷笑一声,有意激她似的,“出城至凤泉驿,也有三四十里路,你又不会骑马,添什么乱?”


    果然西屏梗着脖子道:“我套了马车去,许你走得我就走不得么?”


    他笑着睨她一眼,“随你的便。”


    于是这般,西屏忙回家去套了车,也不带丫头,只带着个赶车的小厮,出城直奔那凤泉驿而去。随着金乌西去,赶到那驿馆,却是家不大的驿馆,因替朝廷减免负担,闲时也款待过往旅客,所以马上就有个眼尖的驿卒笑嘻嘻赶来牵马迎待,就和寻常客店也差不多。


    西屏理着裙子进门一瞧,时修早到了,堂中并没别人,只他一个占着张八仙桌在吃茶。西屏不想与他说话,只装看不见,自去了另一桌子,等着驿卒出来招呼。


    隔会时修却提着茶壶走过来,一脸松快地给西屏倒茶吃,“没曾想你还真来了。就这么放心不下?唯恐我诬陷那姜南台?”


    西屏怕那杯子不干净,将倒好的茶泼了,摸了帕子仔细搽那茶盅,低着头,不看也不睬。时修此刻却不觉尴尬,反而像是猎物落进他设的陷阱里,禁不住有点得意,盯着她半垂着的脸若有所思地发笑。


    她抬起头来见他笑得有两分鬼鬼祟祟的,心下疑惑,口气仍是淡淡的,“你笑什么?驿卒呢?”


    这驿馆并不大,拢共就两个驿卒,一个招呼西屏的马车和小厮去了,还有一个,时修朝后院那门望一眼,“在里头拾掇客房呢。”


    “还不快叫人出来问一问?问清楚了好回去。”


    “急什么,反正也是回不去了。”


    一看门外天色,不但太阳就快落山了,这头聚来一片黑云,像是赶着那太阳快走,少不得有一场雨。来的路上就费了两个时辰,再要回去,恐怕还走不到半道就得天黑,她此刻才有些后悔不该赌气跟来。


    时修悠闲地给她又倒了盅茶,“不怕,我已经命驿卒把客房好好打扫一遍,被褥枕头都是换新的。我还叫他们备了桌好饭,虽不比家里,也饿不着你苦不着你。”


    西屏扭回脸,怀疑地看着他,“你早就打算好了要在这里过夜?”


    “什么叫我早就打算好了?”时修瞪着眼,“我什么也没打算,你要是不怕天黑下雨山路难行,那只管走。”


    她觉得他是做贼心虚,故意佯装出来的诧异,可又没证据,只好将信将疑地收回眼,没奈何地叹气,“你叫他们提着水好好的把那些桌椅板凳还有床都搽洗几遍,还有,山野客店,那屋子里不会有什么蛇虫鼠蚁吧?这个时节正是蛇乱钻的时候。”


    “什么山野客店,看见没有,前面就有个村庄。”时修慢条条起身,“姜南台说是在那村庄里买的纸蜡,我去问问。差不多臧班头也该由罗峰山过来了,你告诉他一声我的去向。”


    西屏本想嘱咐他带伞,可眨眼记起来,他们此刻是在吵架,便抑住了没说,心道最好那雨赶紧下起来,淋死他才好!


    待他走后,驿卒从后院进了前厅来,她便招呼他来问询初三那日姜南台的行迹。这驿卒虽不清楚他离店去了哪里,但离去回来的时辰倒和南台说的不差。


    隔了半把时辰,听见门外一片急促的马蹄声,是臧志和并几个差役回来了,西屏忙迎出去,“可在罗峰山找到三叔说的那些东西了?”


    臧志和拧着包东西进门,打开净是些烧得半残的蜡烛纸钱,“和姜仵作说的都对得上,都是这几日新烧的,想是那日雨下得急,只焚了一半,还有好些残余。”


    西屏一颗心彻底落下来,“我就说三叔不会杀人的,他素日连鸡都不杀。”


    众人好笑,“姜仵作成日摆弄死人,还不敢杀鸡?”


    “不是呀,他是心肠软,好像你们,成日舞刀弄棒的,也不见得就喜欢和人斗殴啊。”


    众人皆笑着附和,臧志和呷了半碗水,笑道:“其实大人也不是十分怀疑他,大人做事一向讲证据,既然有疑点线索,就不能放着不问。也怨姜仵作嘴硬,非和大人斗什么气呢?到现在还不说为什么刻意隐瞒死者身上那重叠的伤口。”


    西屏一面坐下来,一面拂裙嘟囔,“你们大人就是心胸狭窄。猫都记仇!”


    众人听了都窃笑,适逢时修回来,进门问:“笑什么呢?”


    大家皆不敢笑了,散到后院去催促酒饭。时修窥见西屏面上还有得意散淡的笑意,猜到八成是在说他的坏话,便故意一本正经地咳嗽一声,“我问前头的村民,姜南台的确是在那里买过些祭拜死人的东西,不过——”


    西屏刹那提起心,“不过什么?”


    见他不紧不慢坐下来倒茶吃,急得她直捶桌子,“到底是怎么着?!”


    他冷笑两声,瞟她一眼,“你就这么紧张他?”


    想他一说到案子便向来是一本正经,眼下这神色分明松懈闲逸,应当没什么要紧的,恐怕是故意吓唬她。西屏暗一想,又憋住不问了,也不答话。


    时修反急起来,“你这是默认了?”


    她乜他一眼,仍是默不作声地端着茶吃。他一口气怄上来,起身往内院去。


    厨房里正咣咣铛铛烧饭,他踅进去查看,见灶上摆着若干鸡鸭鱼肉,近前细瞅,倒都新鲜。那驿卒跟着道:“遵大人吩咐,一律都是现宰现杀的,连那些菜蔬也都是下晌去地里现掐的。”


    时修点点头,“楼上屋子收拾停当了么?”


    “都停当了,大人放心。”


    时修转出来,见差役们都在院中,并玢儿和姜家来的小厮嘻嘻哈哈说笑,他想去和他们说话,又怕扫了人家的兴,没处可消磨,又只得慢悠悠踅回前厅。西屏却是个沉得住气的,还在那桌上吃茶。


    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那门前路底下的庄稼在细雨中抖抖索索,未几山里的凉意便袭进门内,西屏来时穿得单薄,有些发冷地抱着胳膊。


    时修犹犹豫豫的,还是把外头的碧色氅衣脱下来递给她,谁知她只看一眼,并不伸手接,“你这衣裳薄得很,能顶什么事?”


    他只得强行披在她肩上,“少啰嗦,吹病了谁伺候你?”


    “又不劳你伺候。”


    他心头恨了恨,“你再嘴硬!”


    西屏剜他一眼,不说话了。隔了会,放弃了和他斗气,心平气和道:“这回三叔的嫌疑是不是可以洗清了?”


    时修一听见“三叔”这称呼就没法平心静气,好容易给雨淋灭的火又烧起来,“他有没有杀人,和你什么相干?我看姜家那么些人你都不在意,怎么偏在意他?到底是他对不住你,还是你对不住他啊,我怎么瞅着好像是你觉得对不住他似的?”


    她只能说:“三叔是个好人,你怎么总和他为难呢?”


    “天下好人多了去了!”


    西屏沉默一晌,轻声道:“可我遇见的好人,并不算多。”


    姜家的确多半不是好人,时修想想,泄下气来,“既然已经证实了他说的那些话,他自然就没嫌疑了。何况,我专门快马加鞭从城中跑来,也耗了一个时辰,驿卒说他那晚是子时初回的驿馆,姜俞生是亥时初死的,那天山路难行,他一个文弱书生,就算骑马也跑不了那么快。”


    西屏明白过来,怪不得他要亲自来一趟,原来问驿卒是捎带的,探路程才是紧要,活人可以说谎,但那些死物没法说谎。他还是他,没有变,不轻信人言,只信证据。她心头欣慰,嘴角暗暗弯起来一点。


    下雨天黑得快,吃过饭不多时就有些不见亮了,差役小厮们吃酒没吃尽兴,又要了几样小菜并几坛子酒回房继续闹。时修与西屏占了楼上两间最大的客房,因为是官家,特享殊荣,屋子里熏着香。


    但怎么好比家里的屋子,家私是寻常的木料,红漆的,床架子没有雕饰,挂着蟹壳青的帐子,也是寻常的布料,那两扇支摘窗开得局促,小家子气,底下一张小几,两边各摆着不成套的两条椅子。却因为窗外下着雨,楼底下有饮酒谈笑的声气,在微凉中也能感到一点路途荒凉的温馨。


    西屏想起小时候在船上的傍晚,窝在她娘怀里打盹,思觉是朦朦胧胧的,耳朵倒敏锐,她娘和船家说话的声音都落在耳朵里,细声细语的,像哄睡的曲子。她娘轻轻拍着她的背和人家说:“她随我在路上跑惯了,哪里都睡得着。”却不知道小孩子也有一颗想安定下来的心,可命运是系在大人身上。


    有人敲门,西屏去开,时修拿着几只蜡烛站在门外,“我怕不够亮。”


    他不客气地挤进门,到处寻了烛台把蜡烛插了点上,一盏放在支摘窗底下的小方几上,要顺手替他取了撑窗户的杆子。


    “别关窗。”西屏款款走过来,“吹吹风不是很好?”


    他只好把烛台挪到大桌子上去,闲逸地在窗户旁下坐下来,“你不觉得冷?”


    “谁叫你让人点的那香?味道又重又俗,熏得人脑仁疼。”


    “这地方你就不要挑三拣四了,这都是难得的了,要不是看我是上司长官,他们还不舍得拿出来给你熏呢。”


    西屏乜他一眼,“那我还是托你的福了?”


    时修恨得心.痒,看不惯她居高临下站在跟前,一把将她捞到膝上来。她要挣,他不许,“别动,再动一下看我不打你!”


    西屏顿了会,偏把屁.股在他腿上动两下,“打啊,我借你八百个胆子。”


    只听“啪”一声,他真在她屁.股.上.打了一下,力道不重,但静中听起来,直叫人脸.红。西屏一时无措,心里七拐八拐地想到,今日他一定是故意把她激到这乡野地方来的!男人就是男人,本.性.一动,就跟多长出来一个脑子似的,那脑子里不装别的,专管装这些见不得光的念头!


    时修红着耳根子,偏还要仗势欺人地说:“你跑啊,再跑一个看看?”


    她马上放下脚就往那大桌旁跑,偏偏跑到床.前去了,带起的风吹灭了桌上的蜡烛。一明一暗间,他心一动,赶来拽她,顺势将她掣倒在铺上。被.褥还真是新的,像在太阳底下晒过,散着淡淡馨香,在屋子里凉幽幽的空气突兀对比之下,使人想往里头钻。


    西屏刚想爬起来,他却迎面.倾.压.下来了,“你上次说我将来会后悔,可我想过了,无论将来如何,我都不会后悔。”


    山风适时地卷进窗,接连把另外两盏灯也熄灭,雨不知道几时住了,那洗净的月光如同崭新的白缎子,从四面八方垂进屋。晦暗中西屏看着他的眼睛,借此而言他,“你不怕坏了你的名.节?”


    他也不挑破,“我的名.节值什么?你的名.节你都不怕。”


    她声音低下去,“可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又是一笑,倒说的是真话,“不到那地步,谁敢断定谁是什么样的人?”他的一只手抚在她头顶蓬松的头发上,声音沉得像叹息,“现今连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或是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西屏感到他一定是有了点觉察,不然不会说这样飘忽不定的话。好在他是说这样不确定的话,她比谁不知道,男人一旦翻了脸,说过什么都不作数。偏偏女人明知不作数,也还是爱听。不过她情愿就这样不肯定,越是捉摸不定的,越是迷人。


    漆黑中她微笑起来,手摸.上.他的脸,那下巴上竟有些蛰手的胡茬子,使人想到他小时候的模样,白的脸,圆的腮,浑身稚气,唯独一双炯炯的大眼睛带着天然的侵.略.性,把人盯着,就是把人钉死在哪里。但到底年幼时力.不.从.心,她还是跟随命运,从他眼皮底下.逃.脱.走了。


    这眼睛而今还是没变,她给他摄住了似的,迎着他的目光,抬上脸来亲.了他一下。


    时修错愕一下,立刻笑了,追逐着她温.润.的嘴巴埋首下去。层层叠叠的衣裳因为看不清,愈发觉得繁琐,他胡乱拉.扯,像在情急的夜里挖那掩在土里的珠宝,每刨开一点就更激.动一点,直到看见它柔.柔.的光辉与月辉融在一起,溶溶的,他知道前面的等待多么值得。


    他兴.奋.的气.息也感染了她,有种在夜晚重见天日的无措和混乱,所以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迷.迷.糊.糊地打开手,打开所有,就为迎.入.他。


    她咬着的嘴里泄露了一声,他便顿了一会,觉得自己有点不是自己了,先前对这个人分明是满腔怜爱,只想去呵护,而此刻像是心里的火烧坏了脑子,只想来破坏。


    “怎么办?”他抓起她的手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顾不得你.疼.了。”他小心翼翼地,借月光看见她轻敛轻展的眉头,韵节全由他掌握,他找到从未有过的乐趣,渐渐不管不顾起来。


    有雨滴打在翻出去的窗扉上,轻盈的噼啪声,像是有什么悄然在潮.乱的空气里绽放,有一点惶惑,有一点惊慌,附身在一片安全的感觉里。她的四肢仿佛化成了柔.软的枝藤,不由自己地向他生长.缠.绕。


    渐渐的,楼下豪情万丈的欢笑声也熄灭了,万懒俱静,雨滴也悄然了,欲言又止地,迟迟掉不下来。西屏伸手把它接下来,窗外的微风轻轻拂过她光.洁的胳膊,此刻凉得正好,可以让这一室灼.热的空气也慢慢凉下来。


    她胡乱裹着时修的氅衣,露着半边背,侧坐在他腿上向窗外欠着身。而时修在笑着亲.她的背,他要把她每片皮.肤都亲遍,在月光下看见这背上有些崎岖的伤疤,像是有火掠过,成了荒地。


    她感到他.吻.的停顿,却没说什么,所以他也不问。


    此刻他占据了她,反而明白了她是不可被占据的,她有她的经历,她的秘密,她是云中雾里的潘西屏,是若有还无,是似是而非,是耐人寻味,她给你看见的样子,就是她想让你看到的样子,他爱她,就得学着保持好奇,但忍住不去刨根问底。


    他把她向后扳来,一条胳膊兜住她在怀里,埋首下去,“胳膊伸在外头不冷么?”


    她把接来的雨滴弹在他脸上,和他笑作一片,笑声和月光融成一片,黑夜里的快乐,总是轻轻的,带着偷偷摸摸的情态。


    第63章  弄巧成拙。


    次日一早, 大家一同回城,时修并差役们骑着马,像护送西屏的卫队, 西屏独自坐在车内,有种金枝玉叶被捧在手上的错觉。听他们在帘外说笑,她也跟着笑, 悄悄的, 怕给人戳穿她一厢情愿的想象。


    一会听见臧志和问:“大人,您昨日那件外衣呢?是不是落在驿馆里头了, 要不卑职回去给您找找?”


    早上山风还凉, 时修却把那衣裳裹起来装个包袱皮里, 包袱皮塞在马鞍的兜子里,他拍了拍了马鞍道:“没丢, 在这里。”


    “怎的不穿上?这会还冷呢。”


    “脏了。”他慢洋洋地斜了臧志和一眼,怪他素日都是个大老粗, 偏这会细致起来了, 简直多余。


    那衣裳搽过西屏, 裹过西屏, 上面有他们共同的罪证,他得把它藏起来,像个不可理喻的杀人凶手, 往后暗地里,就要时不时地拿出来回味。


    西屏在沉默中也猜出点什么来, 躲在马车内红了脸,一声不敢吭。隔会马车突然停住了, 时修钻了进来,正好给他得了个“冷”的借口, 可以弃马不骑。不过仍然不好说话,外头赶车的小厮是姜家的人。


    他坐定下来,一双眼睛定在西屏身上,又随着马车的摇晃有点挹动,却总也挹不离她去。他有点懊悔昨晚没点灯,什么都看不真,现在想起来也还是朦胧混乱的。


    西屏给他看得脸上越来越红,不得不向垂下来的门帘子递一眼,警告他不许胡来。时修见她有些惧怕,反而肆无忌惮地去拉过她的手捏.弄,知道她不敢闹出动静。


    口里的却说着正经事,“臧班头都有些灰心了,才刚大家还商议要如何撬开那周童的嘴。”


    西屏抽了两下手抽不出来,又不敢骂他,只得忍着气瞪他,口气却也还好,“你说过,周童进屋行凶的时候,另外两个凶手也在屋里,只要找到那两个凶手,周童不就抵赖不了了?”


    时修好笑着看她,“你怎么也发起糊涂来了,要是找得到那两个凶手,周童招不招认都是铁证如山。”


    她趁他这松懈的间隙,把手抽了回来,两手握着防备地放在下巴底下,拿眼警告着他。可巧她腕子上戴着个绿油油的翡翠镯子,衣袖滑下去,那油亮温润的的光泽晃过时修的眼睛,在他脑子里一闪,令他倏地正色起来,又去拉她的手。


    这回一点不给她抗拒的余地,一把拖到眼前来,看着那只镯子静静沉思。西屏见他面色凝重,不像是在动什么花花念头,因此没再挣扎,老老实实地伸着胳膊,半晌胳膊举得酸了才歪着眼叫他,“嗳,你又傻了,想什么呢?”


    时修低声呢喃,“会是什么人戴那样的东西——”


    “什么东西?”


    时修抬起头来,“你还记不记得姜俞生耳下那块斑痕上有点状的挫伤?你这个镯子忽然叫我想到了,那挫伤应该是一串珠子。可一向只有女人才戴手串,但要是个女人,根本勒不住他。”


    西屏听见这话,也陷进沉默中,忽然脑子里浮起一个人的面目,眼睛陡然一亮,“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是他,一定是他!”西屏把胳膊伸回来,不肯给驾车的小厮听见,便把脑袋伸过去,嘁嘁唧唧地附耳和他说了一阵。


    午间及至衙内,时修甫进门便吩咐臧志和去监房放南台,南台走出来还纳罕,“这么快就要放了我?”


    “怎么,姜仵作在这里还没住够?”臧志和笑道:“大人和姨太太昨日就赶去凤泉驿去核查过了,你说的那些话都不假,罗峰山上找到了你祭拜父母的纸蜡,那庄子上也去问过,大人还亲自骑马检验了从城内跑到凤泉驿的时辰,你没有作案的时间。”


    别人怎么样南台全没听进去,只听见西屏为他劳碌奔波,心又像是从黑水中浮起来,姜家的人都不在意他没要紧,好歹她是信他念他的。


    走到内堂来,见时修和西屏对坐在椅上吃茶,两个人没有说话,不过仿佛又说着什么暗语。时修一改先前的态度,起身来把手拍在他肩上,“姜三爷,对不住,辛苦你受了两日的牢狱之苦,眼下没事了,你先回家去歇歇,往后还是一样当差。”


    南台动了下肩膀,把他的手挪下去,随便打了个拱,口中似有嘲讽之意,“多谢大人替卑职洗清这不白之冤。”


    时修却不和他计较,还睇着他别有得意地笑,“不客气,你我就算不是朋友,也还有同僚之谊嘛。”


    西屏在那椅上轻咳了声,放下茶碗走来,“三叔,你这会就坐了我的马车一起回家吧。”


    时修也不拦阻,经过昨夜,他对南台恰当的宽容起来,那份宽容里,未尝没有骄傲和得意,他吃尽了甜头,何苦再去寻南台的不痛快呢?倒显得他小肚鸡肠了。算了,他想,大方点,坐个马车而已,反正南台刚从监房里出来,沾灰带土的,她避还避不及呢,何况自己还有要紧事赶着去办。


    他大手一挥,豁达地准许他们走了,“赶紧回家洗个澡,仔细身上惹上跳蚤。”


    果然,在后头看见西屏不露痕迹地从南台身旁挪开一步。不过她同时也回过头来,狠狠剜了他一眼。


    这厢登舆,南台坐下来看见衣摆上的污渍,才想到自己身上的腌臜,忽然浑身不自在起来,想下车去。西屏看出他的窘迫,笑说:“不要紧的三叔,反正我也是刚由乡野之地回来,也弄了一身的泥灰。”


    南台沉声静气地说了句,“谢谢你。”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她桃红杏艳的脸,觉得她有些陌生。人还是那个人,不过像是突然刚从黑暗中破土而生一个灵魂,那熟悉的五官里透着诡谲叵测的艳冶,是他二嫂,又像从来不是。姜潮平同她过了这几年的日子,恐怕也并不认得她。


    “三叔,你总看着我做什么?”西屏转回脸,对着他笑了笑。


    他眨眨眼,又说:“谢谢你,替我东奔西走的。”


    西屏默了须臾,回以一笑,“也谢谢你,不把当初的事对别人说。”


    她真是聪明,说的不是“没有说”,而是笃定他将来也不会说,所以谢在前面,也叫他想说也不好意思再说。南台从知道的时候没问,就错过了问清楚的时机,他适时地缄默住,决定把话题转过。


    “也请二嫂替我谢过小姚大人。”


    西屏轻声问:“你不怨他关你进监房?”


    “他不过是在尽他的本分。”


    两个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西屏笑了,无声无息的,显得那笑底下有隐情似的,同时低着眉眼,大概是想到了时修,所以眼睛里有莹莹烁烁的光在流动。


    南台没敢再说关于时修的话,一路沉默着回了家。


    原该去给卢氏请安的,可他没去,因为觉得从前一厢情愿地“感恩”只不过是笑话,卢氏那天骂他的那些话,未必不是常日堆在心底里的实话,姜家不过顺手养了他,好像因为有剩饭,顺便养条看门狗一般。


    可回房不到两刻,袖蕊倒是代卢氏来了,一点尴尬罩在她傲慢惯了的眼神底下,实在很难看出有什么愧意来。她说:“原来是误会一场,那天太太说的话,三哥不要往心里去。太太那是急了呀,你不知道,她老人家已经急得有点神志不清了。”


    南台只是点点头,“都是一家人,我不会放在心上,你回去告诉太太,请她宽心,等我洗漱过就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小厮接连提着热水进来,袖蕊见他忙着要洗澡,横竖走过这过场,就算大家面上过得去了,便坐也没说坐,告辞回去了。


    南台这厢洗完澡换过衣裳,想着面上还是要敷衍,待往卢氏房中去,不想甫走出门,就撞上嫣儿急急忙忙走了来,“三爷,我们奶奶请您到坠月亭去。”


    “坠月亭?到哪里去做什么?”


    “您过去就知道了。”


    坠月亭在二门外头,平日也不大有人专门到那里去闲坐,周围倒是栽着些杜鹃花,这时节也早谢了,一片花影不见。昨日下过雨,泥地松软,地上有好些腐败的落叶。袖蕊鸾喜还有些个下人围在一簇杜鹃前头,在看什么稀奇似的,南台走过去,原来西屏也在人堆里。


    西屏一见他,就递了一把刀在他手上,刀把她用帕子包着,“三叔你看,这像不像杀死大爷的剔骨刀?”


    此刀长短样式都和姜俞生的伤口出奇相似,刀刃上还沾着泥土和一点血迹。他翻着看了看,“二嫂哪里得来的?”


    有个小厮忙站出来,“是我在这里挖出来的,才刚我来给这一片地除杂草,锄头刨着刨着就刨出这个来了,我听说杀死大爷的就是一把剔骨刀,又见上头带着血迹,所以就跑去回二奶奶了。”


    那袖蕊道:“一定是那周童杀人后将凶器埋在了这里!怪道官府在附近街巷都找遍了也找不到。”


    那夏烟道:“如今找到了,看他还怎么抵赖!”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咒骂声里,南台就着西屏的帕子小心把刀包裹起来,“我要回衙门和伤口仔细比对比对。”


    西屏点点头:“你只管去,要是衙门里看见狸奴,就和他说一声。”


    他一走,很快人群就散了,只剩西屏撩好裙子蹲下去看那块地。这坑刨得很浅,不过是闲挥两下花锄就能抛得出来,可见埋刀的人根本没想深藏它,甚至是盼着早点给人刨出来似的。


    “二奶奶,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西屏正蹲在地上发呆,听见人喊,抬头一瞧,原来鸾喜和夏烟竟还没走,鸾喜关切地看着她,又看看那地,“是有哪里不对么?”


    西屏心存疑虑,笑着答应,“没什么,我看看还没有埋什么别的东西。”


    鸾喜笑着点头,“二奶奶真是细心。凶器既然找到了,想必过不了几日就能结案了吧?”


    西屏随意地拍着手起身,脑袋里却想到头先做法事那日,就在她房中,曾说起过凶器之事。没想到要什么来什么,正愁找不到,今日它就自己冒出来了。哪有这样凑巧的事,可见她的怀疑并不是没道理。


    她朝坠月亭看一眼,笑道:“大奶奶,不如到亭子里坐一坐,今日天气爽快,不冷不热的,太阳也好。”见鸾喜似乎有点紧张,她又随口道:“要是大奶奶有事就先回房去好了,没什么,我自己去坐坐。我是嫌屋里不清静,昨日为三叔的事跑到城外去一趟,彻夜未归,裘妈妈那张嘴,进门就唠叨个没完。”


    鸾喜体谅地笑笑,“那我陪二奶奶坐一会,叫她们去拿些茶水点心来。”


    夏烟与嫣儿各自去预备茶果,西屏便和鸾喜走到亭子里,在石桌旁拂裙坐下。西屏暗暗窥着她的神色,没看出什么来,便故意松快地泄出口气,“这下好了,有了凶器,不怕那周童不认,大爷很快就能入土为安了,太太的病兴许就能好起来了,大奶奶心里的石头,想必也能落下去了。”


    “什么石头?”鸾喜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总觉得她话里暗示着什么。


    西屏微微一笑,“难道大奶奶不想大爷早日入土?虽然大爷生前花天酒地,可你们到底是夫妻一场,他被人害死,肯定你心里也不好受。”


    鸾喜僵着微笑一下,点了点头,“二奶奶说的怎么不是道理呢?我和他再不好,也是夫妻,生个儿子,也这么大了。”


    “玉哥的身子好全了么?”


    “啊,好全了。”鸾喜有些谨慎地半低着眼,“有劳二奶奶老是惦记着。”


    “我是他的婶娘,应当惦记的。”西屏目光幽幽地在她身上游移着,“我看家里马上就能为大爷治丧了,不知亲家他们来不来?”


    鸾喜小心看她一眼,又避开她的目光,“我父母都在仪真县,前几日我打发了人回去送信,他们就是来,估摸着也要晚两日才到,也帮不上什么。”


    “说到仪真县,我听说大奶奶在仪真县做姑娘的时节,也有好些人家上门说亲呢,怎么放着本县不嫁,要嫁到外乡来?要我说,这家里虽然富裕,可大奶奶娘家也做着不小的买卖,还不如在当地拣户差不多的人家,一家子骨肉离得近近的,遇到个什么烦难事,还有可说的人。你看这会,大爷一死,往后怎么办,大奶奶心里纵然有什么打算,又能和谁商议去?”


    这席话真是说到人肺腑里去了,鸾喜睇着她,像是初初相识,这才把她看得个真切。她想这小小女子真是聪明过人,平日里不爱吭声,突然说这么堆话,不会是没由来地和她道家常,想必是已经看出了什么。


    良久,她一颗心竟然慢慢安定下来,惴惴不安的情绪竟也变成了一种听天由命的冷静。


    她仰起脸苦笑一下,轻叹一声,又低回去,“你说的何尝不是道理,可我爹娘不是这样想,大概生意人眼里只有钱最要紧,也不会嫌钱多。不像我们女人家的心思,能同情投意合的人在一起,也不要多富贵的日子,够吃够喝就知足了。”


    倒是头回对人说这些话,也知道不该说,可对着西屏,有点同病相怜的感慨,同时也怀着种死到临头难躲过去的心情,笑脸上蒙着薄薄的惘惘的悲哀,“二奶奶既然这么问我,那我也问问你,你又为什么要嫁到这里来?”


    与其说这个疑问,不如说更像个嘲讽,嘲讽西屏那些话问得别有用心,也嘲讽自己的自作聪明。她知道她今日是弄巧成拙了。


    西屏只道:“我有我的道理。”一抬眼,她笑着将话头转过去,“我有个姐姐,就是狸奴的母亲,她做姑娘的时候也是一样,听我们张老爹爹说,那时候也有许多人家来说和,可我那姐姐就看中了一个穷书生,扬言非他不嫁,父女两个为此闹得很不愉快。我那大姐姐后来赌气,亲手绞了缕头发下来,和老爹爹说,古有割袍断义,她就效仿古人,割发断亲,不要老爹爹一文钱。”


    “后来呢?”


    “后来成亲,日子实在艰难,又回家来求老爹爹,老爹爹问她当初那份骨气呢,她说:‘饭都吃不起了我还要骨气做什么?您要是不给我,我就端着碗来您门前讨饭来,叫人家都看看,做生意的只认钱不认人,反正我是不要脸。’老爹爹拿她没办法,只好三朝五夕地给她点。”


    鸾喜笑笑,“这还是做爹的心软。”


    但她运气没那么好,遇上的是一对贪财心硬的父母,当初凭她闹着要生要死也眼都不眨一下,一样送她嫁到泰兴来。她是从启程的那一刻起,就觉得是孤立无援了。


    不过好在不到半月光景,邹岚就跟来了。


    “邹岚是他的俗家名字。”那章怀寺的老方丈对时修道:“既已出家,那在家的名字自然就不大记得了,要不是大人问,我只怕还想不起来呢。何况净空不是泰兴人氏,他原是仪真县人氏,自从皈依之后,也没有亲人来探望,所以他俗家的事,我们都不大清楚。”


    仪真县人氏!时修猛然想起来,大奶奶鸾喜也是仪真县人氏!他坐在方丈之中,将椅子扶手攥紧了。


    满室檀香,那门外的太阳去西大半,有个和尚端着茶从门外进来,老方丈趁势问他:“净空呢?”


    “净空在偏殿和众位师兄修晚课呢。”


    “去叫他来。”


    时修立刻抬手阻拦,“不必了老方丈,连我今日来问的话,也请守口如瓶。”


    那老方丈便忙打发了小和尚出去,凑过来道:“敢问大人,是不是净空做了什么有违法礼之事,惊动了官府?”说完又自叹一声,“我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的。”


    “老方丈何以这样讲?”


    “大人不知道,净空刚来的时候,身上有些残疾。约莫是六年前吧,一日我做法事回来的街上,看见有个人倒在街头,以为是个叫花子睡在那里,久看他一动不动的,我上前一摸脉,活是活着,只是气若游丝,命有险情,我就和几个弟子将他带回了寺里,请大夫给他医治。据那诊治的大夫说,他当时身上多处骨折,有条腿还折了,都是给人打的,我那时就想,他莫不是在哪里闯了不小的祸。可出家人慈悲为怀,我既然遇见他,就是缘分,总不能再把他丢回大街上。后来他好了,没有去处,我想事已至此,就许他留在寺里了。”


    时修点着头,“他是几时开始到姜家去走动的?”


    “这——”那老方丈仰着头回想,“我记得是三年前,从前姜家也常到寺里来进香,不过我们去得少。三年前姜家五小姐过世,传闻府里头常闹鬼,姜家二奶奶提议请和尚常去念经做法事,就去得勤了些,一个月总要去一二回。”


    自从时修到泰兴,就听说玉哥病了,他们又走得勤了些,一月里大概要去个五六回。此刻回想起来,先时住在姜家,是常见有和尚在姜家进出走动,原来那净空和鸾喜是前缘难断,借机私会,只怕连玉哥的病也有些蹊跷。


    “那这月初三,净空可有去过姜家?”


    老方丈想了一会,连连点头,“去过,初三那日姜家来了个人,说是他们家小公子又闹起头疼来了,请净空去诵经驱邪,是下晌的事了。净空走了没多久,我听看门的人说,又有人来催问过,我心里还犯嘀咕,他们家小公子前些日子才好了,怎么忽然又犯了急症。”


    “来催问的人又是谁?”


    老方丈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只是听门上的人说是个妇人,想必是姜家的丫头,在门上问过就走了。”


    “再敢问老方丈,净空法师在仪真县的事,您可知道些?”


    老方丈摇摇头,“不清楚,只听他说起家中贫寒,他好像是在哪户人家做些下人,我想他身上那伤,是不是就是偷了人家什么东西给人打的?不过我看他自从到了章怀寺,人倒老实,从没做过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潜心修行,比人都认真,所以他从前的事,我也不大去计较。”


    时修见问不到更多,便起身致谢告辞,一再嘱咐不要将今日问话之事透漏给旁人知道,那老方丈看出是要紧的大事,哪里敢说,连声答应着。


    这厢出了方丈,臧志和忙走上来,“怎么样大人,问到什么没有?”


    时修并他顺着石阶而下,一面吩咐,“你往仪真县快跑一趟,去姜大奶奶娘家打听一个叫邹岚的人,我想他从前大概是在他们家做下人。速去速回,不要耽搁。”


    “邹岚是谁?”


    “邹岚就是净空。”


    说话间,走到偏殿前来,正赶上里头散了晚课,和尚们纷纷走出来。时修先还认不得,此刻却一下在人群最尾看见一张有些眼熟的面孔,想必就是那净空,实在相貌不俗,他一定在姜家哪里碰见过他,所以脑子里还有一两分印象。


    此刻那净空一条胳膊里抱着好些经书,因为不便,便把另一只手上的持珠戴在腕上,也来抱着。行动间,他也看见了时修,虽然脸上有些惊诧,却没有慌乱。


    也不知是不是时修看错了,短促的慌乱之后,竟在他眼睛里看见一片凄怆的平静。待要细看时,他已随人群走下石阶,那翩翩的僧袍消失在远山的夕阳里了。


    第64章  二奶奶,你胆子真大。


    黄昏欲断, 那凌霄花却活了一些,像盆里的死灰复燃,稀稀疏疏的火光, 是劫后余生,是且待来日。南台噙着点笑意仰面看着那点点橙红的花,脑子里想的是头一回在这里见到西屏的情景。


    “姜三爷。”


    扭脸一瞧, 却是一脸戏谑的时修。


    红药听见声音, 忙从厨房里走出来,“二爷回来了。”向后一瞅, 有些失望地问:“臧班头呢?”


    “我有要紧事差他办去了, 恐怕得去个几日。”时修自顾自往正屋走, 到门口方回头招呼南台,“姜三爷站在那里做什么, 难道还要我请你么?”


    南台只得跟着进去,还未坐下, 先把怀里的刀掏出来放在桌上, “这是今日在姜家二门外头刨出来的, 我拿去衙门里和大哥身上的伤比对过, 严丝合缝,正是凶器。”


    “姜家?”时修对他这称呼感到点诧异,想来是因为先前他有嫌疑的事, 那卢氏对他翻了脸,他也对姜家感到失望了。


    他来了精神, 笑了笑,拿起刀来看, “你坐。”看了一会,若有所思地笑起来, “血迹都没搽,好像是怕我不知道这就是凶器。是谁刨出来的?”


    “是家里的一个花匠。”


    “这么久没找到,轻易就给个花匠刨出来了?”时修搁下刀,啧了声,“这才叫自作聪明,自投罗网。”


    南台看他的神情,揣测道:“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时修点点头,“不过不急着拿人,证据还不足。走,先去审那周童,我看他这回招是不招!”说什么便是什么,一刻也等不得,这就拔座起来。


    赶上红药端茶进来,忙道:“马上就要摆饭了。”


    他像没听见,带着南台就往外走,骑马赶到衙门,到值房拿了册子笔墨,一股脑塞给南台,“我问,你记录。”


    转到监房里,狱卒麻利地点上蜡烛,哗啦啦开了首一间监房,那周童还在石头砌的铺上睡觉,一听动静,一见烛光,便抬起胳膊盖在眼睛上头,身也不翻一个,只管懒洋洋地笑一声,“我说怎么还是这招,又大晚上的折腾人——不管你们怎么问,我还是那句话,我只偷了东西,没杀人。”


    时修钻进门去,朝狱卒递一眼,那狱卒便一把将周童从铺上拧起来掼在地上。周童慌乱中抬头,看见时修肃穆地站在跟前,忙规规矩矩地跪好了,“大,大人。”


    时修也不叫他起来,望着他的头顶冷笑,“你倒自在,不过你自在不了几日了。”说着,扭头对那狱卒吩咐,“明日就将他换到大牢里去,从此在那里睡,想来再没人会夜半三更搅扰到他的好梦。”


    这话不对,向来换去大牢中的,都是定下罪的犯人,可不再是嫌犯。周童马上挪动膝盖向着他抬起头,“敢问大人,小的,是要给小的定个什么罪名?”


    “你说呢?”时修笑着转过身。


    周童见他成竹在胸,不免心慌起来,“小的,小的读书少,不知,不知道偷盗该如何定罪定刑,还请大人讲明。”


    “你现今还只认偷盗?”时修向南台笑着叹气,“你看这人,本官见他可怜,一直等着他主动招认是如何行凶杀人,将来定刑的时候好能够从宽处置。可他不识好啊,以为耍无赖本官就拿他没办法。”


    南台阖上册子,笑着附和,“我看大人就不必怜悯这起脑子不开窍的小人了,有没有供状不要紧,横竖咱们有别的证据。”


    时修转去睇着周童,“周童,你是不是心里奇怪,当夜你明明把凶器就留在了那间书房,可早上发现尸首的时候,却没看见凶器?本官告诉你吧,当夜你入室行凶之时,那屋里还藏着别人,正是你进门之前捅伤的姜俞生的人。”


    周童面色大变,两只眼睛震恐得只顾乱转。


    “你走之后,这人才捡了凶器离开,我们已经拿住了此人,他不但交出了凶器,还交代了当晚看见你行凶的过程。”说着,时修将那把剔骨刀丢在周童膝前,“你好好瞧瞧,是不是这把刀?倘或认准了,我再给你一个机会,自己说出来,肯定比我说要占些便宜的。”


    叮咣一声,那刀砸在地上,吓得周童身子一抖,只看一眼便认出那刀,忙朝地上磕几个头,带着哭腔,“大人,小的说!小的说!只求大人开恩!”


    这一说,那行凶过程果然与那日西屏推论的分毫不差。只听见窸窸窣窣纸笔响,不多时说到最尾,那周童已泣不成声,拿额头狠狠在地上砸了两下,“大人,小的什么都说了,是不是能从轻发落?小的也是一时糊涂!小的原没想杀人,可,可看着大爷那双眼睛,小的当时就跟中邪了似的,小的不是故意的!”


    时修耐心静默了半晌,适才开口,“就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问你,那夜你进那屋里,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血腥味!”


    “除了血腥味呢?你再仔细想想。”


    周童抹一把泪,低头沉思一会,“还有一股香味!”


    “什么香?”


    “小的,小的说不出来,不过,就是庙里头那种味道。”


    时修了然地点点头,就撇下周童从监房里出来了。南台跟在一旁,还在琢磨那香味,走到门前才想到家里时常进出的和尚!怪不得,怪不得这凶器出现得如此可疑,原来是凶手盼着早日结案,所以故意为之!


    他空自在衙门门口站了会,时修已骑在马上,少不得喊他一声,“姜三爷,楞什么呢?还不回家?”


    辗转四日已去,这日晚间,臧志和总算由仪真县快马赶回来。时修原已睡下,听见门上动静,忙起来侯在廊下,眼巴巴望着他风尘仆仆地进院,一抬下巴,引进正屋里去。


    臧志和搁下刀,匆忙喝了口水便道:“大人猜得不错,那邹岚原是姜大奶奶娘家的下人,姜大奶奶娘家姓陈,他从前是替陈家看门的。”


    时修坐下道:“就这个?还有呢?”


    “卑职和陈家老爷太太打听,他们不肯说,嫌丢人,后来还是在他家下人嘴里打听出来的。原来当初姜大奶奶嫁到泰兴之前,就和那邹岚私定了终身,到给姜大奶奶议亲之年,陈家老爷太太才知道这事,这夫妇俩怫然大怒,把邹岚打了一顿,赶出了陈家。听说打得十分狠,当时都道那邹岚是活不成了。而后不久,陈家就和姜家定下了亲事,逼着姜大奶奶出了阁。”


    听章怀寺那老方丈所言,邹岚直到鸾喜出阁半月后跟来泰兴时,还是伤痕累累,可见陈家当初打人就是奔着要人命去的,亏得这邹岚命大。


    时修听后大为光火,“陈家竟敢滥用私刑草菅人命,简直目无王法!”


    臧志和冷笑都道:“何止那陈家,那邹岚的父母见儿子险些被打死,曾托人写状纸告到县衙,可县衙的汤大人收了陈家的好处,不但不理,还倒治了邹家一个拐带民女不成,诬告良民之罪,将那邹家父母当堂打了二十板子。老两口哪经得住这顿板子,不出两月先后就死了。”


    后来的事不用说,一定是那邹岚撑着病骨安葬了父母,追随鸾喜到了泰兴县来,险些命丧街头,被章怀寺所救,两个人从此以礼佛之由暗中来往,再续前缘。可纸终究包不住火,这事情被姜俞生察觉,所以那日他正是想捉.奸,又怕闹出来脸上挂不住,这才没有声张,而是悄悄潜回家中,这才有了这出惨剧。


    想不到查来查去,却是对苦命鸳鸯。时修不由得心有动容,陷在椅上久不说话,臧志和喊他也没听见。


    “你别叫他了。”红药站在门口,朝臧志和招招手,“我做了点宵夜,想必你急着赶回来,这一日还没怎么吃饭。来,跟我到厨房里吃去。”


    臧志和脸上一红,偷么窥时修,见他只管出他的神,便悄声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一盏孤灯昏昏照着,时修想到些尚不明朗的细微末节,譬如那鸾喜当日既是去亲戚家吃酒,又缘何把人净空约至家中?而姜俞生又是如何得知二人当日有约?再则鸾喜当日归家,怎么又没人察觉?


    于是隔日一早,便与西屏分作两路,西屏去往鸾喜那名亲戚家问鸾喜当日行迹,时修则吩咐差役去姜家带了姜俞生素日最常使唤的那小厮龙三到衙内问话。


    据龙三说,初三那日下晌,姜俞生出门前曾吩咐,要他去章怀寺请净空法师来家给玉哥诵经驱邪。


    时修听后眉头紧扣,“你是说,是你家大爷派你去请的,不是你家大奶奶?”


    “回小二爷,的确是大爷打发小的去请的,小的把人请到,天就快黑了,所以等净空法师念完经,小的就安排他在家住下,次日才打发他走。”


    “净空法师常在你们府上留宿?”


    龙三点头,“这也是常有的事,和尚们有时来家做法事做得晚了,就将他们安顿在二门外两间客房里住。”


    由此可见,当日姜俞生故意将净空请到家中,留他夜宿,算着鸾喜从亲戚家吃酒归家后,二人必定在家中幽会,所以他那日在大通街典当行里与人议完事后,并不急着归家,就是等着捉奸拿双。


    而鸾喜那头,据西屏在鸾喜那户亲戚家问回来的消息说,当日午间席上鸾喜便称吃多了酒,一直借他们的客房歇觉,直歇到晚饭也没出来,只是丫头秀筠守着。还是后来夜里客散了,才听见她说没吃晚饭,有些饿了,还讨了宵夜吃。


    南台因问,“照如此说,其实那日王家并没有人一直看见大奶奶?”


    西屏一壁在堂中转着,一壁拿个手指点在下巴上,娓娓道来,“当日是那王家娶亲,门户大开,来往的宾客繁多,主人和家下人都忙个不停,所以只知道她在客房里休息,瞧是没人真瞧见。我想,大奶奶是把丫头秀筠留在王家替她打掩护,秀筠是她陪嫁的丫头,知道她和净空的底细,所以是信得过的。而她自己则趁这个空档去了章怀寺,那章怀寺的老方丈说,当日有两个人曾去请过净空,先一个是龙三,后来那个去问的妇人,八成就是大奶奶自己。不过章怀寺门上的小和尚不大认得她,只把她当做了姜家去摧的丫头。鸾喜到了章怀寺,听说净空已被家里别的人请走了,心中起了疑,便先返回了家中。”


    南台眼睛跟着她转,赞同地点点头,“说得通,只是有一点疏漏,大嫂回家,怎么没人看见?”


    西屏想了一会,笑了,“这就是你说的疏漏了,家里的正门差不多是一更天关上,具体几刻这是不定的,当日有一阵没一阵的下雨,看门的小幺或是躲个懒,或是进出门房拿东西吃茶,总有个眼不见的时候,恰好大奶奶进去,他们没看见也是有的。也正是因为他们没看见,所以杀了人后,两个人一合计,趁着看门的小幺已歇下了,大奶奶又从门上出去,邹岚替她栓上门,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她又连夜回了亲戚家,有了当夜不在场的证明。而净空则在次日发现尸首前,就告辞回了章怀寺。”


    天下的事,总是无巧不成书,也是这诸多的巧合才凑成了这一宗迷案。时修想来想去,仍有一点疑惑,自己嘀咕,“那凶器是哪里来的呢?还有姜俞生那日在大通街典当行里,到底是接了谁的条子?”


    偏给西屏听见,心头一跳,走去他面前,特地躬下腰对着他一笑,“也许就是个朋友请他,他走到半道上,想着还是捉奸的事情要紧,所以就没去了,先折回了家。”


    他抬眼看见她笑容绚丽的脸,一下把脑子清空了,只想去搂她。可手刚伸出去一半,瞥见南台,又尴尬地收回来,放在扶手上,“你说得不无道理,天下的事,也不见得都是些阴谋诡计。”


    南台见他二人一个站一个坐,近近地相对着,目光交缠,使得那中间隔的一点点距离似有还无。他不由得咳了声,特地走上前去,“如今证据充分,是不是该拿人了?”


    时修瞟他一眼,不慌不忙地将背向椅上贴去,“今日天晚了,明日一早再派差役去章怀寺和姜家。”


    南台道:“就怕夜长梦多。”


    时修却笑了笑,“放心,我看那位净空法师是不会跑的,至于鸾喜,她想跑也没地方可跑。”


    他想到那日在章怀寺看见净空的情景,莫名的笃信。而门外正是日薄崦嵫了,远天的烟霞,恰如净空留在他心中那片淡泊的身影。


    晚饭时节,万家烟火,又说回姜家。只见那夏烟一面在炕桌上摆碗碟,一面和鸾喜说:“不知怎的,衙门今天把龙三那小幺带去了,大爷出事当日就没带着龙三出门,他能知道些什么?”


    但闻叮当一声,鸾喜手里的汤匙掉在炕桌上,夏烟回过头来,忙拿帕子来搽,见鸾喜面色发白,疑惑道:“奶奶怎么了?”


    “嗯?”鸾喜回过神来,惨然一笑,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不吃了,今日困乏得紧,想早些睡觉。”


    偏那玉哥由奶母牵着进来,吵吵嚷嚷的去缠鸾喜。鸾喜嘴里哄道:“娘身上有些不爽快,你乖乖的别闹,和奶妈妈外头玩去,快去。”


    说了几遍玉哥也不听,只管拉扯人,终于吃他缠不过,她一把推开他,“叫你外头玩去!”


    玉哥跌在地上,扯着嗓子大哭起来,益发哭得她心烦。夏烟见她十分不耐烦,忙将玉哥拉起来推给奶母,“快带他园子里逛逛去,奶奶累乏了,要早睡。”


    鸾喜也没再看他,由得奶母把他带出去。夏烟要搀她,也给她拂开了,自己踉踉跄跄进了卧房,独自放下帐子睡在床上。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她知道这回是逃不过去的,抬手摸着帐子上的一片夕阳,渐渐的,那光往后缩了,她呆呆盯着它缩到地上,窗户上,这一日就这么完了,一辈子也走到头了似的,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怅然。


    次日一早,西屏特地起了个大早,不知缘何,倚门望着那尚未分明的天色,心情格外好。衙门一会该要兴师动众地来拿人了,纸包不住火,今日一过堂,要不了几日,姜家的丑事就会传到街头巷尾。她回头望一眼姜潮平的灵位,想着什么,带着轻蔑的目光微笑起来,风把院外的树摇得簌簌哗哗响,仿佛是庆祝的铜铃,不由得让人的心也隐隐兴奋起来。


    算一算,姜丽华死了,姜潮平死了,如今姜俞生也死了,机缘巧合之下,敌人一个接一个地消弭了,而还存在的,也绝不能安稳。


    看见裘妈妈提着早饭进了门,她尾随在后,向那小饭厅里一面走一面问:“太太的病好些了么?”


    裘妈妈摆着碗碟叹气,“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的,吃了那大夫几副药也不管用,四姑娘张罗还大夫呢。”


    西屏坐下来,端着碗一笑,“心病还需心药医,还是为大爷的事没了结的缘故。我听狸奴说,已经问准了,今日就要捉拿凶手过堂。你去告诉四姑娘,不如请太太到衙门去听一听,她心里记挂的事情水落石出,兴许病就好了。”


    “不是早就捉了那周童么?”裘妈妈诧异。


    “周童只是其中一个,还有两个,今天一并捉拿。”


    “还有两个?”裘妈妈震恐地躬下腰来,“是谁啊?”


    西屏瞟她一眼,“今日过完堂你就知道了。”


    没曾想饭吃到一半,还没听见差役上门,倒是鸾喜先孤身一人走到她房里来了。天半昏,烛半昏,她站在罩屏底下,脱去了素服,特意穿了酱紫的衣裳,靛蓝的裙,脸上也仔细地施妆傅粉,丰靘的脸上挂着点飘忽不定的苦笑。


    她身上的颜色简直艳得凄丽,西屏暗暗惊讶,吃不下了,乔作澹然地搁下碗问:“大奶奶,这么早,你来做什么?”


    鸾喜却直接道明,“二奶奶,不必等人来了,你和衙门熟,你带我去吧。”


    西屏看了她好一会,点点头,打发蒙头蒙脑的裘妈妈去吩咐套车,然后起身朝她走去,“大奶奶,你想好了?”


    鸾喜垂下头去,沉默好一会,低声说,“走吧。”说着她又向下微微低了低头,像是个行礼的姿态,“劳烦你,二奶奶。”


    言讫她先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西屏反倒踟蹰了一步,只能跟上去,一路看着她萧瑟荏弱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些郁塞。


    走到门上,恰逢有个领头的差役带着一票人前来,带着镣铐,跑得哗啦啦直响,引来门房上的人围看。领头的西屏认得,她睐了鸾喜一眼,走下来和他交涉,“阿兴,不必带这些家伙了,大奶奶坐着我的车过去。”


    那阿兴为难地凑拢来,“这恐怕,有点不合规矩。”


    “没事的,大人要是怪罪,你只管推到我头上。”西屏抬手拨开他,走到马车前回望鸾喜,只等她先登舆,自己再钻进去。


    坐定下来,两颗心也像坠下来,加起来似有千斤重。压得车轮的嘎吱声格外闷沉。天太早,做买卖的人还没开门,走动的人也没几个,空寂的街头巷尾使得这声音听得更清楚了,有种不知即将去到哪里的茫然苍凉。


    鸾喜挑着帘子朝外头看一眼,吁了声,“这时候,去章怀寺的官差也快到了吧。”


    不像是个问句,像个叹息,所以西屏没答。


    鸾喜突然向她笑了下,“二奶奶,你胆子真大,竟敢和个杀人凶手同乘一车,就不怕我掏出刀子来杀了你逃跑?”


    西屏也似问非问地感慨一句,“你能跑到哪里?”


    鸾喜一听这话,眼皮一垂,掉下泪来。隔会她摇摇头,微笑着抬起脸,“不会的,我不会害二奶奶的,我还要谢你呢。”


    有点泪花摇在西屏手背上,灼得她冰冷的手弹动一下,“谢我什么?”


    “三年前,家里闹鬼,是你跟太太说不如请和尚常来家做做法事。要不是因为你,我与邹岚也不能常常相见。”


    真没想到,当初西屏因为对姜丽华的死怀着点愧意,所以提议请和尚多来超度,无意中却成全了这一对苦命鸳鸯。


    “不值当为这点小事说谢。”


    话音才落下,西屏就觉得这话太客气,干涩得像不带一点情意。于是她想真心对着她笑一笑,可一番努力之下,笑出来却像哭。


    第65章  阴司地狱,她也等他。


    红日照公堂, 那匾上“正大光明”四字返着刺眼的光,反倒叫人看不清了。时修并周大人皆穿青色补服端坐在案上,底下两排衙役站着, 文吏与南台均坐一旁。门口围的差不多都是姜家的人,卢氏给于妈妈搀着,一双眼睛只管死死盯着堂内跪着的三个背影。


    先问的那周童, 周童因见大势已去, 供认不讳。又问到鸾喜与邹岚,二人倒也不隐瞒, 如实将私情说来。那卢氏听了, 肝火大动, 按捺不住,一头扑到门槛里头, 对着鸾喜又打又踢又哭,“好你个没良心的淫.妇!我姜家锦衣玉食供着你, 你竟敢伙同奸.夫杀害我的儿子——”


    时修问过许多案子, 听惯了这类詈骂, 原没什么情绪, 可当看见那邹岚歪过身去挡在鸾喜背后,忽然满心厌恶,恨不能拉那卢氏出去打一顿。


    “公堂之上, 岂敢喧哗!”他狠狠一拍惊堂木,命左右将其拉出去。


    搀到门外来, 给西屏接了手去,扶住卢氏忙低声劝, “太太不要叫嚷,不然可就听不得了。”


    卢氏怎能不听, 只得竭力噤声,一副疲软的身子和精神给袖蕊和西屏左右架着。


    西屏暗睇她一眼,心里好笑,哪能不给她听呢?她得听啊,得亲耳听见她儿子是怎么一刀刀给人杀死的,得听见鸾喜是怎样厌恶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她得痛心疾首,得万念俱灰,就算不死,也得发疯!她死死架住卢氏的胳膊,不许她昏厥,不许她退缩,要她尽力去想象那切肤之痛,她相信她一定能体会得到,所谓母子连心,无非感同身受。


    那周大人也给卢氏闹得不耐烦,连拍了几下惊堂木,“陈氏,邹岚,当日你们如何合谋杀死姜俞生的,快快说来!”


    鸾喜挺直了背,平缓地道:“我们根本没想要杀他,何来合谋?是他要杀我们。”


    话说当日,鸾喜去往王家吃喜酒,因那王家宾客繁多,喧闹得紧,又嫌闲坐应酬无趣,心想不如拣这个空子到章怀寺见邹岚一面,便借故吃多了酒,借王家的客房歇息,命丫头秀筠留在客房内打掩护,自己换上秀筠的衣裳往章怀寺去。


    不想到章怀寺门前一问,那看门的小沙弥道:“净空已被贵府的小厮请去了,说是府上小公子身上不好,请他去念经做法,怎么姑娘不知道?”


    鸾喜忙改口笑称:“知道知道,只是久不见人到,家里打发我来催一催,嗯——想是在路上错过了。”原就要告辞,想了想,又旋裙来问:“敢问小法师,来请的小厮长什么样子?”


    那小沙弥形容一通,鸾喜当即想到是龙三,心头一跳,会不会是姜俞生察觉了什么,专门请了邹岚去?前一向姜俞生没在家,为了常与邹岚相会,特地喂了玉哥一些没大碍的药,叫他晚上睡不好,白天没精神,好说是邪气入体,方便请和尚来念经。可姜俞生回来前几日,就把那药断了,玉哥也恢复如常,能从他身上发现什么?


    不论如何,龙三今日单请了邹岚一人去,这就可疑,不如先回家去瞧瞧再说。于是这般,又由章怀寺转回家中,到门前天色大颓,又下着雨,一径进来,未及二门,瞧见素日留和尚夜宿的那间屋子亮着灯,鸾喜稍一踟蹰,便走去敲门。


    开门的果然是邹岚,鸾喜回首张望两眼,忙捉裙进去,“岚哥,龙三怎么请了你来?”


    邹岚一手擎着蜡烛,一手摸她臂膀,“说是玉哥有些不好,叫我来替他念念经。你身上淋湿了?怎么不打伞?”


    “我是从外头回来的。”


    邹岚又拿手揩她脸上的雨水,“我听说了,你今日到王家吃喜酒,我看老是下雨,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鸾喜正要说话,听见有人敲门,邹岚问是谁,原来是有个婆子来托些礼佛之事。打发去后,鸾喜只怕再有人打扰,拉着邹岚到前面不远那间外书房去说话。


    从前二人常在这屋里私会,因这屋子使用得少,寻常没人进来,又不上锁,屋子里又宽敞干净。进去屋里,一径踅入左边隔间,也不点灯,雨停了,借着月光也能看清彼此的眉眼。


    鸾喜胸中忐忑,倘或姜俞生真是另有目的将他叫来,她就不该回来。但心里总是放不下,怕撇下他一个人在这里,当初就是他一个人挨了打,还连累他爹娘也死了,如今怎能放他一人承担?


    她带着决心,一头扎进他怀里,“你今日来时,龙三可对你说了什么?”


    邹岚抬起她的脸,一面急切地亲着,一面道:“没说什么啊,怎么了?”


    她有点心不在焉,“那你来时,他在不在家?”


    “没在。到底怎么了?”


    鸾喜退开一点,摇着头,“我觉得有些不对,他好像知道些什么了。”


    邹岚也冷静下来,“你是说他今日是故意叫我来的?”


    她迟疑地点头,“早上我走时玉哥还是好好的,我想他是不是故意请你来,然后又专门躲出去,想拿咱们的现行?”


    邹岚遽然敛着眉,“那你还回来做什么?你不该回来的。”


    “可我放心不下你。”她也拿不准,只是一颗心跳得不安,“他这会回来了么?”


    邹岚摇头,“好像还没有。”


    鸾喜思索着背过身去,“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他沉默一会,在后面无声地苦笑起来,“怕什么,要是事情闹出来,姜家不要你,咱们就离开泰兴,到别处去谋生。不论做什么,我总是养活你。”


    鸾喜禁不住笑了,却满是苦意,她转回身面对他,“你不知道他那个人,要是真给他发现了,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才不会轻易放我们走。以姜家和衙门里的关系,暗暗把咱们打杀在哪里,衙门也不会细究。”


    “你怕死?”


    她想了想,望着窗外那枚模糊的月牙摇头,“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那你就是舍不得玉哥。”


    她仍是摇头,“玉哥是他的种,我才不会舍不得!”


    邹岚自身后抱住她,“能找到你,和你还有这几年,我虽死无憾。”


    可不是,鸾喜想着,常言道捉奸要拿双,倘或姜俞生真是察觉了什么,也要给他瞧瞧,她和她原就是一对!


    正说着,突然听见门被一把推开,两人惊跳开,朝罩屏外一望,姜俞生正站在门前,刚好一道闪电劈亮他狰狞愤怒的脸,颊上的肉正发狠地抖着,俨然是阴司里来的恶鬼凶煞。


    鸾喜眼尖,一下看见他手里握着把刀,发着森森然的光。慌张中她只想到邹岚,忙推他,“岚哥快跑!”


    不想姜俞生早有准备,一把将门拉拢来,笑道:“想跑?没那么容易,今日就叫你们这对奸夫□□死在这里!”


    他只想着自己人高马大,身材壮硕,对付这对狗男女不在话下,所以还笑得出来。旋即脸上一发狠,便一刀向邹岚刺去。邹岚闪身躲开,跑到门前,待要拉开门,又想不能撇下鸾喜。回头一瞧,姜俞生果然见刺他不成,又要踅入罩屏刺鸾喜。他忙跑回去,一把勒住他的胳膊,使劲将他往后扳。


    姜俞生踉踉跄跄给他勒到外厅,心道失了算,没想到这小子竟有这么大的力气!这时候要喊人也晚了,脖子给他勒住,根本喊不出声。


    那邹岚猛地一使力,将他扳倒在地,一脚踹开他手里的刀,两条腿绞住他胳膊喊鸾喜,“快!”


    鸾喜跑来拾起刀,抱在怀里正不知所措,不想那姜俞生瞪着她,尽管被勒得脸红脖子粗,眼睛里也含着轻蔑的笑意。他认准了她不敢,他以为只有她的命运握在他手里的份,没有他的命捏在别人手里的可能,他一向猖狂,一向自以为是——


    “这笔生意做成了,岳父大人少说要赚千把银子,你还敢给我摆脸色?”


    “叫他一声岳父大人算给他面子,生意场上去打听打听,你们陈家其实连给我提鞋也不配。”


    “什么大奶奶,要不是看你给我姜家生个儿子的份上,早把你休了!”


    她常在想,要是真给姜家休了倒又好了,即便金银财富没有,儿子她也不在乎,起码能落个自由身。可他不会的,他单是喜欢作.践人。他时常放着丫头不使唤,专叫她替他洗脚捶腿,揉肩捏背,闭着眼睛舒服地说一句,“讨媳妇也有好处,比丫头还会服侍人。”


    眼前这张被勒红的脸显得更圆更大了,比先前更讨厌!一股恨意涌上来,使她终于有勇气一刀插进他胸膛里!


    可惜插偏了,他又生得皮糙肉厚,除了痛令他挣得更厉害,并没能要他的命。再犹豫下去只怕邹岚揿不住他,她发了狠,壮足了胆坐到他身上,双手举着刀,卖力地向下插下去!到底捅了几刀她也忘了,只觉有些筋疲力尽,但是值得,他那两片厚嘴唇间吐出的终于不是恶心人的唾沫星子,而是鲜红的血。


    门外有脚步声!邹岚忙拉她起来,闪身藏到左边罩屏内。姜俞生竟然翻过身来,向着门口爬,鸾喜刚缓过神,又受了这惊吓,险些失控喊出来,幸而邹岚及时捂住了她的嘴。


    两个人屏息凝神地盯着门口,那门轻轻开了,进来个小厮,原来是去那边罩屏内偷东西的,他非但没救人,还拾起他们遗失在地上的刀又给了姜俞生几刀。


    可见他真是该死啊!


    不过邹岚往前一探他的鼻息,皱眉道:“还没死。”


    鸾喜素日连杀鸡都不敢看,可当时却顾不得了,一面抖着手要去翻姜俞生的身子,一面握紧了刀,预备再望他心口扎上一刀。


    邹岚却拦道:“我来。”


    她看着他,忽然落下泪。


    他却对她笑着,握住她的手,把刀拿了来,“无论做什么,都是咱们一起做下的。”


    言轻语薄,但在她心里,犹似千万斤的份量。眼下想起来,还是觉得心是饱胀的,连日的提心吊胆,这一刻反而觉得安定。


    她眼都没眨一下,平静坦然地道:“最后那一刀也是捅进去的,岚哥顶多算个从犯,请大人明察。”


    时修刚要张口,那邹岚就抢着道:“是我捅的!”


    鸾喜看他一眼,急着道:“不是他,是我!我做梦都想杀了姜俞生,美梦成真,我怎么会假手于人?我一定要亲手了结他,我那时就只有这么个念头!”说着说着,渐渐笑起来,“我以前连杀鸡都不敢看,没想到杀人也没那么难,捅他一刀,我心里就痛快一点,捅他一刀,我就痛快一点!见他睁着眼睛浑身是血的样子,我不知有多高兴,我不知有多高兴!”


    她越说调门拔得越高,声音简直凄厉。邹岚用戴着镣铐的手去握住她的手,她感到那热温,慢慢平复下来,心里的气泄去了,脸上也没了痴狂的笑容,只剩一双泪眼转过来,静静望着邹岚。


    堂中静得厉害,周大人不知怎的有点尴尬,拿起惊堂木待要往桌上拍下去,邹岚忽又沉声道:“那一刀就是我捅的,鸾喜胆小,手抖得厉害,根本连刀口都对不准。”他松开她的手,把自己那只手向前摊开,“大人要是不信,就请看我手里这根木刺,是刀把上的木刺扎进去的。”


    鸾喜诧异地哭喊一声,“岚哥!”


    南台忙上前来查看,果然见他虎口处插进去一根木刺,拿来凶器比对,那刀柄上的确有些不平滑,是把新的刀。他把刀呈给时修,朝时修和周大人点点头。


    时修看过,又递给周大人,眼睛只管耐人寻味地望着邹岚。一根木刺扎进手里,日日都疼,时隔几日,他却不拔出来,好像就是为了留到此刻为证,看来他是猜到了将来事发,鸾喜必定会把一切重罪都揽到她自己身上。


    这叫人怎么说好呢?时修沉默着,胸中叹着气,两个指节在案上笃笃笃地敲着。


    那周大人看完后,凑来道:“抵赖不掉,他要是一刀没捅,手里怎会插.进去木刺?想必用的力道还不小哩。”


    时修只略点点头,思量着如今既然二人已供认,该如何定罪?


    周大人又道:“现下人证物证口供皆在,依小姚大人指间,是不是将这奸夫邹岚奸妇陈氏二人除以极行?”


    虽只向着时修说,可声音却不低,堂下内外都听得见,不免一阵喧哗,议论纷纷。唯独鸾喜和邹岚一声不吭,也不讨情求饶,邹岚低着头跪得笔直,鸾喜脸上泪痕狼藉,却没有新的眼泪再落下来。


    时修看他们一会,不由得心生恻隐,和周大人道:“事发当日,那姜俞生持刀归家,可见心存杀人之意。”他清楚律法条例,也有些底气不足,不过仍然说得铿锵有力,“邹岚与陈氏当时命悬一线,情急之下与其搏斗——”


    “小姚大人,你不是一向熟读律法?律法上可是有明文规定,凡妻妾与人奸通,而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登时杀死者,勿论。”


    周大人忍不住打断,方才听时修的话越听越好笑,想今日终于逮住他一个错处,又可以卖姜家一个人情,何乐不为?继而理直气壮道:“姜俞生捉奸杀人,别说没杀死,就是杀死了这对奸夫奸妇,又何罪之有?更何况倒是他被人残杀了。二十几刀啊小姚大人,就算命悬一线情急之下,也不犯着捅人二十多刀,这不明摆着是要人命嚜。”


    说得时修一时哑口无言,看了看鸾喜邹岚,又攥着案卷侧首,“可是周大人,这陈氏与邹岚有情在先——”


    “什么情?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私通,本应受杖刑。后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陈氏嫁入姜家为妇,却不守妇道与人和奸。那邹岚,原已出家,不静心礼佛思过,反而秽乱佛法,奸人妻,与奸妇合杀人夫。这两个人的罪加起来,死两回都有富余的了。”


    时修无话可驳,权衡之下,只得说:“我看这样吧周大人,先将人押入大牢,至于论罪的事,咱们到内堂再议——”


    这头只管争议不休,谁知那鸾喜转脸向邹岚一笑,低声道:“岚哥,我先去,阴司地府,一样等你。”


    邹岚也向她一笑,“放心,就是砍了脑袋,我只靠双手双脚,也一样摸着去寻你。”


    有这话,她就安心了,她知道他说到做到,当年浑身骨头都折了,也一样摸爬滚打寻到了泰兴来,做了鬼,只怕他比做人的时候本事还大呢。她心一横,起身一头朝门下那高高的石基上碰去!


    咚地一声!满堂噤声,顷刻哗然。那血直溅到卢氏裙子上,她惊声一叫,登时昏厥过去,姜家众人又乱着搀她回去。


    那门槛外只剩西屏一人了,时光凝滞了似的,她只听见滴答滴答的滴血声,看着差役急着抬鸾喜出来去医治。她侧身让过,鸾喜的脸微微笑着,想到在姜家这些年,唯独对她印象最不深刻。


    但她这一碰,碰碎了她的心似的。


    “我看见你哭了。”隔两日在庆丰街的房子里,时修如是道:“倒是少见你哭。”


    西屏朝廊檐外望去,凌霄花越开越多,前些时还只是斑斑点点,现今已如火如荼了。空气里的热温一浪一浪地随风袭到面上来,腻腻的闷燥,她想躲到水里去,但想到那彻骨的冰冷,又有些怕。


    她穿着一身素服,是迫不得已替姜俞生戴孝,但脸上凄凉的笑意,只是为鸾喜和邹岚。她趴在阑珊上,手捶在阑干外头,一把纨扇在下头摇来荡去,“你告诉邹岚一声,大奶奶的尸首,我着人替他送回仪真县去了,和他的父母葬在一处。”


    时修一条腿支在吴王靠上,背欹柱子,歪着眼睇她,“陈家肯答应?”


    “他们家嫌女儿通奸杀人丢了体面,根本不肯接大奶奶的棺椁回去。”


    “那姜家呢?”


    “姜家——”西屏嘴角噙着点不易察觉的微笑,“太太得了失心疯,成日家疯疯癫癫的,不能理事,眼下老爷又还没回来,做主的就是袖蕊,不过她张罗不过来,所以我也说得上两句话。为这事,袖蕊还吵了我几句,她的意思自然是不能成全大奶奶,赌气说要把她的尸首丢到荒山野外,叫野兽分食,好在四姑爷帮着说了几句。”


    时修想到袖蕊那目中无人的性格,笑了笑,“她竟然肯听郑晨的话?”


    西屏偏着脸在臂上,“我早和你说过,女人其实比男人更容易上美色的当,四姑爷近来十分能干,她本来就瞧中他相貌好,如今见他才干不凡,愈发仰慕他,自然他说些话,她还是听的。”


    隔会她问:“邹岚呢,他的罪拟定了么?”


    不提还罢,一提时修便觉胸口闷着气,死的先死了,剩下的这个也没打算活,根本不替自己讨一句情,凭他如何违反律例同周大人诡辩,那邹岚倒像事不关己,每日只在狱中念经。


    西屏听了好笑,“你还会和人诡辩?”


    他沉默一会,莫名其妙地嘲讽性地一笑,“看他可怜。”像是嘲讽自己,竟然也于法不正,于例不公起来。落后他叹着气,“不过邹岚一心要死,我呢,也真是没别的办法。按周大人的意思原要判他凌迟,我好说歹说,改判他个绞刑,卷宗已上呈刑部复核去了。”


    过一会,又狡黠地笑起来,“顺便,我还写一本弹劾周大人的奏疏。”


    “弹劾周大人什么?”


    “渎职懒政。”


    西屏端起腰来,“朝廷会怎么罚他?”


    他向旁乜了一眼,忿忿道:“重则罢官革职,轻则——不管怎的,起码也得罚他一年的俸禄!”


    西屏好笑,“你打量他缺那几百两银子么?”


    “我知道他不缺,可好歹也要给他个警醒,身为一方父母官,竟敢怠惰如此!”


    西屏点点头,起身道:“我该回去了,快晚饭了,家里有许多来吊唁的客人,还得去应酬应酬。”


    时修只得送她出去,到洞门外便将其搂住,“我的姑奶奶,你可少累些,为那姜俞生不值当,他是什么东西?能偷闲就偷闲,待朝廷处置周大人的公文下来,我就带你回江都去。”


    西屏咯咯低笑,怕红药他们出来瞧见,给他抱一会,就推开了,“什么姑奶奶,我是你六姨!”


    他一定要看着她登舆,还像舍不得,一直看她的马车看到看不见。


    待要折身进去,却见街上跑来个人,“大人!大人!”那小子跑到跟前来,时修打量他一会,只觉面熟,却想不起是谁。他咧开嘴一笑,“是我啊,典当行的三包头!”


    “噢,是你啊。”时修剪起胳膊,“有事?”


    “您吩咐我盯的那辆驴车,今日总算给我碰着了!那赶车的被我们掌柜扣下了,现下就在典当行里,大人可要瞧瞧去?”


    时修不必忖度,马上名玢儿牵出马来,带着臧志和一并赶到大通街典当行。


    那赶驴车的原是个三十来岁的老实汉子,素日专管在这附近几条街上给人拉货。据他说,当日他是在前头街上遇见个男人,那男人拦下他,给了他二十个钱,又给了他张条子,托他送到前头姜家典当行里给一位姜大爷。


    时修因问:“那条子上写的什么?”


    那汉子苦哈哈地摇头,“不知道,小的不认得字啊。”


    臧志和那脾气,揪住他领子便骂:“怎么连你也不认得字?!”


    “小的,小的一个拉货的,非得认得字做什么?”那汉子惧怕之下,倒想起来一点,“对了,那纸条上有‘父女’二字,这两个字我还认得。”


    “就认得这两个?!”


    时修拦下臧志和的手,又问那汉子,“给你纸条的那人长什么样子?”


    那汉子还是怕兮兮地摇头,“那天下雨,他戴着斗笠,又低着脸,小的,小的没看清,只见他身材精瘦。”一面说,一面苦思冥想,“对了,他穿着蓑衣,挽着裤腿,穿的草鞋,像个庄稼汉。不过出手就是二十个钱,只为叫递张条子,又不像庄稼汉。要不,要不就是撑船的!”


    时修见他再没别的可说,嘱咐了他一句,就打发他走了。自己走到典当行门前来,招了掌柜出来,朝左边街上递了下下巴,“那天你们大爷得了条子,是往前面去了?”


    掌柜的十分肯定地点头,“正是,按说回家,应是走右边那头更近些。”


    时修跨下石蹬,走到街中,“那这左边,通不通码头?”


    那掌柜的在门前道:“通!前面走到百顺街,百顺街走到头,恰好就有个上货卸货的码头!那小运河直通城外大运河!”


    时修将折扇收起,双手握住,眼向人流迢迢的长街中凝望出去。刹那间,晴天变了阴霾,残阳化作暴雨,那汹汹人潮退去,街上只有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男人,侧身站在远处,那斗笠遮住他大半张脸,但他嘴角仿佛是向他笑了一下,旋即转身走了,脚步铿锵,筋骨有力——


    第66章  一样有些年头的疤痕。


    大通街走到头向右拐, 是百顺街,那百顺街上经济繁盛,两边都是铺子, 汇集了各行各业。时修看见家铁匠铺子,门前用板子搭了个摊,上头摆着各式刀具, 其中有一把剔骨尖刀一下跳入时修与臧志和眼中。


    臧志和走上前去拿起来看几眼, 递给时修,“大人请看, 这把刀无论形制和尺寸都与姜俞生案的凶器一模一样, 这刀把用的木料也是一样, 想来那把作案的刀,也是在这家铺子里买的。”


    语毕将铁匠叫出来, 问起初三那日下晌之事,那铁匠倒还记得, “那天老是有一会没一会地下雨, 街上人少, 生意不好, 我想着横竖快吃晚饭了,不如早点关门。这时候又下起雨来,有位穿戴金贵的大爷就在我这棚子底下站着避雨, 过一会雨停了,他买了把刀就走了。也是怪事, 瞧那么个体面人,哪像进厨房的人?偏买了这种剔骨尖刀。”


    时修搁下刀, 笑问:“你有没有看见他本来是要往哪个方向去?”


    铁匠朝左边指去,“是要往那头去。”


    “走的时候又是往哪头?”


    他又朝右边一指, “改走了这头。”


    时修点头道谢,接着与臧志和往左边走。臧志和道:“大人说得一点不错,可见当日姜俞生原是想去赴纸条之约,走到这里,又下起雨,他就在这铁匠铺前避雨,避着避着,看见那刀,起了杀心,于是就买了刀折回姜家捉奸,可是没想到却被邹岚陈氏还有周童三人杀死。”


    “你的脑袋终于也聪明起来了。”时修打趣道。


    臧志和摸着脑袋笑,“只是那张纸条到底写的什么呢,还有那穿蓑衣斗笠的人又是谁?到底和姜俞生被杀案有没有关系?”


    “也许无关。”


    “那大人还问什么?”


    时修反手拿扇子拍拍他的胸膛,“你又不是头一天和我相识,我这人就是好奇心重,凡事都想问个明白。你看前面。”


    前方路断,横水一脉,人称“一线春”,是蜿绕城中的一条小运河,连接着城外大运河,城内城外许多商户运送货物皆靠这一线春,不过因河道不够宽,行不了规模庞大的大船,多是些一二层的货船与客船,也有渔船。码头称作“断桥头”,成日家丛脞忙碌,正值此刻余晖照水香,船家游人散,时修临岸观望一阵,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


    不过以他猜想,当日邀约姜俞生的船家,绝非货船的船家,他堂堂姜家大爷,接货上货也不必亲到码头上来,何况原本有捉奸的要事在身,更无需为这起小事耽搁行程,连来也不必来。既然他当时是预备来了,可见那字条之约在他还有几分份量。


    归家已近天黑,门前挂着昏灯一盏,看见陈老丈在门前和个卖鱼翁拉扯。陈老丈不会说话,只管拿手一通比划,那卖鱼翁听不懂,赶着要走,偏生陈老丈拽着他不放。


    卖鱼翁极不耐烦,“你又不买,只管拉着我做什么?!”


    红药忙从门里赶出来,陈老丈又急着和她比划,她点着头,冲那卖鱼翁笑道:“买是买的,只是这会眼见着要宵禁了,您老也赶着回家,这两条鱼也不能再往别处卖去,留到明日兴许就死了,不如便宜点卖给我们,我们两条都要了。”


    那卖鱼翁乜着眼道:“胡说!我这两条鱼活蹦乱跳的,谁说明日就死了?”


    陈老丈又朝红药比划几下,红药领会,笑道:“您老别打量我们不懂,这鱼乍离了原水,是不好活的。您是晌午从河里捞起来的吧?瞧这会都有些没精神了,还能活到明日去呀?明日卖死鱼,可就不是这个价钱了。”


    没曾想遇见个懂行的,卖鱼翁一看天色,只得抱怨不迭地答应卖了。臧志和一瞧红药有些手忙脚乱,忙跑上前去,进院找了木盆来接鱼,和陈老丈一并进去。


    红药还在门外给那卖鱼翁数钱,时修慢慢走到跟前,待人走了,才和红药笑道:“你竟看得懂老陈叔比划的什么。”


    “和老陈叔在厨房里相处这些日子了,也能猜到些他的意思。二爷快进屋去歇会,瞧这一头汗。”


    次日一早,天色凄清,微雨迷蒙,平添了几缕凉意,倒是近秋色了。时修欲往姜家吊唁,临行给陈老丈拉住,将昨日买的鱼用草绳栓了递到玢儿手上,咿咿呀呀冲时修比划几句。


    还是红药由厨房里走出来解说:“老陈叔请二爷把这鱼带去给姨太太吃,姨太太喜欢吃鲈鱼。那鱼是今早上才死的,倒还新鲜。”


    时修笑着点头,叫玢儿拧着,打着伞出门。及至姜家,门上进出的人不算多,想必是为下着雨的缘故。时修先到灵堂里勉强烧了回纸,见在外头待客的只有南台与郑晨,因问西屏,说她同袖蕊在里头款待些女客。


    待他祭完,郑晨将他送至院外,“小二爷先到二嫂屋里去坐会吧,这里人来人往乱哄哄的,想必小二爷不喜欢。你认得路,我就不叫人替你引路了。”


    算一算姜俞生停灵已五日了,英年早逝,又是遭人所杀,按道士和尚们的说法,是该早入土为安的,所以姜家商议下来,只需停灵七日。可巧去追姜辛的管事回来传姜辛的话,也是这个意思。


    时修在门前站住脚问:“你们老爷还是没回来?”


    “山西那头的事拖不得,老爷还是得去,有好些个大人都等着呢。不过老爷不会在那头捱延,只等和官府敲定,余下的事就交给丁家,他就先赶回来。”


    时修轻轻蔑笑一声,“家中出了这么些大事,你们老爷还是以生意场上的事为重,可见是个大丈夫。”


    这“大丈夫”三字颇有些讽刺意味,郑晨听出来了,却未论是非,只陪着笑两声。


    “听说你们家太太患了失心疯?”


    郑晨微笑着点头,“成日不是笑就是哭,抱着枕头一会当是大哥,一会又当是二哥,也不认得人了。”


    “没请大夫瞧瞧?”


    “凡有些名气的大夫都请来瞧过,每日换着药方吃也不管用,想必是不能好了。”他说着叹了口气,却并不怎样沉痛,反而有种事不关己的轻盈,“如今只好多派几个下人小心服侍着,等老爷回来再看。”


    时修点头附和,又听他问:“我听说小二爷为给净空法师定罪的事伤神不已,净空法师却一心求死?”


    “是啊。”时修一脸没奈何,“他倒也免了我的烦难了,他犯的是死罪,我和周大人相争本来胜算就不大。”


    “既然如此,又何必虚费口舌?反而还得罪同僚。”


    时修鄙薄一笑,“我难道会怕得罪同僚么?官场上本就是明争暗斗尔虞我诈,谁能独善其身?”


    言讫,见那路上袖蕊过来,时修不好搅扰,便拱手自去。郑晨拱手还了礼,仍朝他背影望得出神,直听见袖蕊唤,适才回神,“你不在里头招呼女客,出来做什么?”


    袖蕊嗔道:“二嫂在里头应付着呢,我来问问你今日外面大约有多少人留下来吃午饭,厨房里好预备菜。”


    “约有三四十人吧。对了,玉哥怎么样了?”


    “还是那么着,吵着要娘。”提到鸾喜,袖蕊少不得又埋怨起来,“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竟赞成二嫂那法子,不但将那淫.妇的尸首送回仪真县,还埋到他们邹家的坟地里!如今好了,我姜家成了人眼中的笑话了!这几日客人问起来,我简直不知该如何说,真是丢尽了脸面!”


    郑晨笑道:“人都死了,还和死人为难做什么?”


    袖蕊两眼一瞪,红着眼道:“她是活该!一头碰死算便宜她了,就该等着衙门判她个凌迟之刑!你倒可怜起一个杀人凶手来了,我大哥难道不是你大哥?怎么没见你可怜可怜我大哥?”


    郑晨近来因为在外头办事得力,更得袖蕊倾慕,比先前也添些丈夫气魄。他稍板起脸色,虽不和她吵嚷,却也不肯再听她这些话自私傲慢的话,一转身折进门去。袖蕊不好追进去缠他,自己赌气在外头站了会,见他不出来哄她,只得跺跺脚,仍噘着嘴回去了。


    时修老远看了半晌,倒在那袖蕊脸上看出几分从前未见过的娇嗔服软之态。还真像西屏说的,看来男女都一样是贱皮子,如今郑晨这位上门女婿也算渐渐翻了身了。


    及至慈乌馆内坐到午晌,茶吃了一盅,还不见西屏,因未吃早饭,腹中饥饿,又懒得劳动姜家的下人,便走出街来,到对过要了碗馄饨吃。


    也是下雨的缘故,馄饨铺里有些冷清,时修望着姜家门上进出的人,和林掌柜道:“姜家办丧事,那么些人来来往往的,按理说妈妈这里的生意该好才是,怎的不见多少客人?”


    林掌柜端着热腾腾的馄饨过来,叹道:“别瞧来往人多,人家都是来做客的,府里头自有好酒好饭招待,做什么来我这小店里吃?”


    “客来自然带着随从,他们也不来吃?”


    林掌柜笑着拂裙坐下来,“那些小幺,跟着主人来做客,岂有老实的?还不到人家厨房里混些鱼肉吃去?倒是大人您,怎么不在那府里头要些好饭吃,巴巴跑出来吃什么?”


    时修揶揄了自己一句,“想他们家来客如此多,厨房必然忙碌,我懒得为口吃的去讨人嫌。”


    “咦,您说这种话,您是公门里的大人,于他们家又是有恩的,要没您,这姜大爷的案子只怕一时半刻还查不清呢,他们跪下来谢您还谢不及,敢嫌您?”林妈妈笑了一阵,又叹气,放低了声,“要说那大奶奶也真是可怜,不单丢了性命,连名节也丢了,娘家连她的尸首都不肯接回去,灰溜溜地来,又灰溜溜地走了。”


    “陈家的人已经回仪真县去了?”


    “前日就走了,留在这里面上也不好看,那么些人议论呢。”


    时修点点头,又望着她一笑,“妈妈和姜家对门,成日倒有不少热闹瞧,也不闷得慌了。”


    “街坊邻居的,谁不爱瞧热闹?”


    那边桌上来了两个人,她起去招呼,弯着腰搽桌子,襟口露出一块被烧伤的皮肤。时修看到那不平整的斑痕,想到西屏背上有一片疤,也是同样的灼伤,同样发白的颜色,像是都有些年头了。


    晚些进去,西屏仍未回房,还在小花厅上应酬宾客,只嫣儿一人留在房中看屋子。时修看着她端完茶又说要去拿点心果子,便道:“别忙了,我不吃点心,刚在外头吃了碗馄饨。”


    嫣儿适才坐下,拿起绣绷接着做活计,“小二爷饿了,才刚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到厨房里取些饭菜来,又到外头吃什么?”


    “没什么,我倒想吃林掌柜的馄饨了。”说着,慢条条搁下茶碗,“林掌柜那店开了多久了?”


    嫣儿摇头,“很多年了吧,我也不清楚,我随奶奶嫁过来时就见她那店开着了。”


    “六姨嫁到姜家也有五年了,我听说林掌柜有个女儿,嫁到外乡去了。看她的年纪,想必女儿也很年轻,五年前想必还没出阁,不知你见过没有?”


    嫣儿想想,仍是摇头,“好像没见过,她店里成日家不少人进进出出的,谁留意得到哪个是她女儿?我素日少到她店里去的,我又不爱吃馄饨啊面啊的。”


    时修点点头,一条胳膊撑在炕桌上,抵着额头有些瞌睡的样子,“你这点倒是随了六姨了,六姨怕不干净,想来也不大爱吃外头做的东西。”


    “奶奶倒是常吃的,何况林掌柜是个好干净的人,她店里也不脏。”


    “倒也是——”


    话说了半截,外头传来声音,“说什么呢?”是西屏回来了,她因累极了,进门便懒洋洋地喊了声,“倒茶。”


    时修忙起身去倒,支使嫣儿到厨房里盯着厨娘蒸鱼,“可别叫厨娘弄混,烧给你们家那些客人吃了。”


    西屏坐在榻上,歪着笑眼等他递上茶来,一看嫣儿出去了,便神色松懈地笑出来,“什么鱼呀?”


    她身穿素缟,髻鬟蓬松,未戴珠饰,不施妆粉,唯有天然的淡淡红唇点缀在素净的面庞上,让人不由得想亲一亲,“我早上来时老陈叔叫我捎了条鲈鱼来,叫蒸给你吃。”


    西屏接过茶盅,且不吃茶,先嗅了嗅,皱着眉乔作嫌弃,“怪道一股子鱼腥味。”


    时修捏着她的下巴,“又不是我拧来的。”


    “哼,那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鱼者腥!”


    他原要预备亲她的,腰已弯了下去,听见这话,又不亲了,只拿鼻尖蹭了下她的鼻尖,咬牙道:“好心没好报。”旋即走开了。


    西屏仰着面孔,鼻子给他蹭得毛毛痒痒的,听见外头微渺的雨像有点下大了,沥沥的,润得心里想要点热温,要点温存。偏他可恨!竟然走到那头去坐下。


    她噘着嘴,捧着茶小口小口地抿着,眼睛时不时地剜他一下,“又不是你拿来的,是老陈叔记挂我叫你拿来的,你自己才记不得这种小事。”


    他给她一眼一眼乜得心痒,那目光分明带着一丝欲求不满的幽怨,原来她是等着他去亲近呢。他偏享受这目光,假装不理会,端起茶来呷了一口,故作惆怅,“真是个没良心,在江都的时候,是谁常记着给你外头带酥饼吃?”


    西屏不屑道:“我才不稀得吃,那东西我又不是十分喜欢,是因为好容易回江都一趟,想起张老爹爹来,所以尝个意思。后头要不是看你辛辛苦苦带回来,不好拂了你的心意,我才不吃外头做的。”


    他将两个指头轮着敲在炕桌上,“不吃外头做的,怎么又总吃林掌柜家的馄饨呢?”


    这话好像隐含深意,她窥着他的表情,仍是闲逸的神色,又觉得像是自己多心。不管怎么样,他这个人,越是想在他面前藏头匿尾的,越是叫他起疑,不如坦坦荡荡的好。


    她把两眼轻翻,“你管我呢,我吃什么穿什么还得问你么?我和林掌柜谈得来,喜欢照顾她的生意,怎的?你要是不服,你也到门口摆个什么摊子,我也去照顾你的生意。”


    时修笑道:“那你看我适合做个什么买卖?”


    她轻挑月眉,咬着嘴笑,“你除了断案,什么也不会,浑身上下也就这副皮相还算过得去,不如卖笑囖。”


    话音甫落,时修便伸过胳膊要拉她,给她灵敏地躲开了,站到罩屏底下去,背着手朝他挑衅地笑着,“怎么,你怕生意难做啊?”


    时修干瞪着眼,“过来!”


    “我不!”可巧嫣儿提了午饭回来,她把脑袋一歪,得意洋洋地走去那头吃饭去了。


    时修在那边独坐片刻,只觉心痒难耐,又起身走到这头来,“你吃饭也不叫我?”


    “猫儿闻着鱼腥味自然就来了,还用请么?”


    他站在案旁,“哼,请我也不吃。”


    “你吃过了?”


    他绕着圆案踱起来,“天不亮就到了,到灵前给那野猪烧了回纸,到你屋里坐了会,见你久不回来,又去外头吃了碗馄饨。回来坐了一阵,这不,你就回来了。”


    “野猪?”西屏明知故问,“是说大爷?”


    “不是他还是谁?”时修满口不屑,“他也算走运了,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他也配我来吊?我看此人无耻至极,下辈子一准投生成个畜生,做不成人!”


    “哪有你这样的人,人家都死了你还刻薄他。”她衔着箸儿瞟他一眼,“你能不能不要走来走去的,好好坐着!”


    时修一屁股坐下,又不安分,双手搭在桌上,歪下脸笑道:“要不我这就去他灵前再烧回纸,祝愿他下辈子还投生到个富贵人家,接着当他不可一世的有钱大爷?”


    西屏端着碗,嗔道:“哼,我看你如此愤愤不平,一定是心怀嫉恨,是不是嫉妒人家生来比你有钱?”


    他坐直了哼一声,“为富不仁,要那么些钱又有何用?也没命花。这个姜俞生,也不知在外头得罪了多少人,我看他上回就是不死在鸾喜和净空手上,也会死在旁人手上。”


    西屏细细嚼着鲜美的鱼肉,箸儿点在嘴唇上,小心瞥他一眼,“什么意思?”


    “我也是猜的,没个准数。”


    她眼皮向下轻垂须臾,抬起来又作势生气,“要说你就直说好了,说一半藏一半的,弄得人心里好奇起来了。快说!”


    时修又拔座起来,绕案缓缓转着,“昨日你走后,大通街典当行里一个小伙计跑来找我,说是找到了初三那日给他扔字条那辆驴车,且将车夫给扣在了典当行里。我赶过去一瞧,就是个街上拉货的汉子,那汉子说,字条也不是他写的,是有个穿蓑衣戴斗笠的男人给他钱,叫他送给姜俞生的。”


    西屏捧着碗道:“这也稀松平常,花钱使人递给话嚜。”


    “怪却怪在按此人的穿着打扮来说,肯定不会是姜俞生的朋友,他那样嚣张傲慢的有钱公子,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朋友?”


    她微微弯着嘴角,“那,想必人家也是替主子传话的,也许他的主子就是大爷的哪位朋友。”


    “这就是第二怪,据赶驴车的说,此人拦下他时,就在大通街上,既然已经相隔那典当行不远了,他做什么不亲自去,反要多此一举花钱请个人去?我想,他必然是有意在防着给典当行里的人或是姜俞生看见,到底他想做什么怕被人看见呢?”


    他一壁说一壁走,两条胳膊怀抱着,那脚步声似咚咚响在西屏心里。忽然他转到跟前来了,抽出条胳膊在空中点了一点,“只有一种可能,当日他想做的是恶事,坏事,见不得人的事。”


    给他一指,西屏的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把嘴里嚼的东西吞咽下去,借此咽回一颗心,轻蔑地笑道:“你连那人是谁都还不知道,就有这些猜测,也太没道理了。那条子上写的什么你知道么?要是知道就不难猜了。”


    时修抱回手去摇头,“那赶驴车的也不认得字,该死该死,我看天底下的人多少都该读点书!”


    西屏有些放心下来,调侃道:“那你别做官了,做个教书先生,专在市井中设一私塾,也不要收人家的束脩,白教那些三教九流多识几个字,这样天下人都不用做睁眼瞎了。”


    第67章  长清河,长尾山。


    院外益发闹哄哄的, 是要开午席了,不过仿佛不与这屋里相干,西屏只管端着碗听, 时修只管毫无道理地猜测着。


    “要说识几个字,那赶车的倒认出字条的落款上写着‘父女’二字。我回去琢磨了一夜,到底是哪家父女二人都同姜俞生认得呢?你猜我想到了谁?”


    他又转到她身后去, 西屏没动脑袋, 眼梢向后斜了一斜,“还能有谁, 是不是焦盈盈父女?”


    “对! 我所知道的人中, 父女二人同时和姜俞生来往的, 就是这焦家父女。我想,那个穿蓑衣的男人, 是不是焦老爹?”


    西屏搁下碗来点头,“这也不无道理, 那焦家父女因五妹妹之事, 被大爷赶出了泰兴。也许他们在路上一想, 有些不划算, 所以又回来找大爷多讨些银子。大爷当日接了那条子,怕他们给五妹妹的案子作证,所以原想去打发了他们。可路上权衡一番, 还是觉得捉奸的事要紧,所以先回了家。”


    时修埋头沉默一阵, 又摇撼着手,“也不对, 要是焦老爹,他何必大费周章叫人传话, 他可以大大方方地进典当行找姜俞生。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是有人假借他们父女的名目。”


    西屏心中震荡,一向喜欢他如此聪明,此刻也怨怪他如此聪明。正不知该说什么好,又听他自言自语道:“单凭‘父女’二字也难断论,兴许只是我无端猜测罢了。”


    一时裘妈妈进来回,石涧轩午席散了,许多客人要走,西屏不得不去送一送,因说换了衣裳就过去,先打发了裘妈妈,趁势与时修转了谈锋,“这回大爷一死,太太和丁家的主意我看就打不成了。”


    可不!险些把这要紧的事情忘了。时修见嫣儿收拾残桌出去了,西屏又要漱口,便忙去倒了水来,殷勤地替她捧着痰盂,“丁家是不是被这案子给吓住了?”


    西屏笑道:“吓着了也有,还有一则,大爷一死,热孝又多添了一年,丁家太太哪还等得起?那丁大官人年纪可不小了,又是二婚。况且太太眼下得了失心疯,她和谁商议去?又不是非我不可,所以早上丁家太太来吊唁,我听她话里的意思,是打消了那个念头。”


    倒省了时修许多麻烦,他想着高兴起来,趁着嫣儿不在,去拉她的手,“你们这里乱得很,人多眼杂的也不方便,何况我也不想应酬那些人,这两日我就不过来了。你得空到庆丰街去,衙门里没什么事,我多半在家。”


    西屏把手抽出来,转过一边,“我去做什么?”


    时修看她那样子是在装傻,怄道:“去玩过家家!我扮爹,你扮娘!”


    她又臊又笑,正听见嫣儿的脚步声,她忙推他走,“快去吧,净在这里说些没皮没脸的话!”


    嫣儿进来,时修咳了两声,装模作势地打躬作揖,告辞而去。


    因天时尚早,没别处可逛,便往衙门里去转了圈,恰好工房里负责修缮堤口的两位主事也在,时修就问了问长清河修缮河堤的进程,那杨主事道:“还得有个把月才能竣工呢。”


    时修点头道:“那两处堤岸正在长清河急流之处,近来下雨下得多起来了,可不要延误。”


    “大人说得是,小的们也不敢延宕,看样子今年会有大汛,怎么也得赶在秋收前竣工,免得地里的粮食遭了灾,那些地有一多半都是京中几位王公贵族家的。”


    时修瞥着他,“听杨主事的意思,要是百姓家的地,就不急了是么?”


    “不敢不敢,卑职不是这个意思。”


    时修放心不下,待要亲自去瞧瞧,原想请周大人同去,谁知到内堂一问,那范文吏笑着周旋道:“周大人一早打发了个家下人来衙里问有没有什么要紧事,小的说没有,他就没来坐衙。想是阴天下雨,他老人家的膝盖又疼起来了。”


    自从姜俞生案后,周大人见时修上呈刑部的案卷上也写了他的名字,自以为劳苦功高,少不得要慰劳自己。何况今日阴雨绵绵,衙中又无紧急要务,哪是什么膝盖疼,无非是乐得在家躲懒呢。


    因想着已上本参他,朝廷处置他的公文还未下达,还是不要和他正面冲突的好,因此时修也不理论,只带着臧志和并工房的人自往长清河去。


    那两处堤皆在芙蓉庄附近,相隔不远,正是急流弯道的险要,因此遇大汛之年,常遇决口之灾。时修记得县志上说,正是这几场陆陆续续的水灾,百姓颗粒无收,不能担负各项赋税,才在十年间递嬗将田地贱卖给了姜家,而后姜家又巧立名目,将地投献给了好些朝廷要员或是王孙贵胄,再后来,田地换了主人就跟换了运道似的,后头些年决口之事竟少发了。


    时修虽涉足官场不多久,只是个推官,可最擅长联系推论。这些事情的先后顺序不得不使他想到,只怕那十年间的水灾并不全是天灾,因想着,这些猜测别人不知道就罢了,定要写信告知他爹才是,他爹毕竟是一府长官。


    忖度间,已走到下面个堤口来了,一望修堤的工人只二十来个,便攒眉,“人手不够,多请些人来,务必要抢在十月前完工。”


    杨主事凑上来,“是有些人手不够,咱们县上大大小小工程诸多,小的正要请示大人,是不是到别县抽调些役犯?”


    时修回头看他一眼,侧身望向远处那些豆子大小的村舍,“何必舍近求远,这时候离秋收还有个把月,想必芙蓉庄的农户们都闲着,就在里头请些懂修筑的壮力,每日算钱给他们。”


    “这,这可有些花费了。”杨主事勉强笑道:“放着不要钱的役犯不用——”


    “役犯虽不要钱,难道就不用管吃喝?何况从别县借来,你有那么多牢房预备给他们住么?别处征集屋舍,又要派差役看守,这些本钱你怎么不算?我看不单是请那些农户,就连每日的饭食也包给他们家里,自家人做给自家人吃,才不会克扣工人的粮米,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这道理你懂不懂?”


    那杨主事不住点头称事,心下却替衙内一干管事的道声不好,头一个就属周大人,这下可少了个盘剥进项。


    一行说着,一行沿着堤岸往上走,见对岸地势渐渐拔高,相连着一座石壁山崖,倒是个天然屏障。臧志和因问:“对面那山可有路?”


    “那山叫长尾山,连着河堤,自然有路。”杨主事指着对面石壁上头,“那崖上就是路,只是咱们在矮处看不见,长尾山不高,不过长,绵延十几里,所以得了这个名字。前面半山腰有条下路下来,过河到这岸,可以到陆三集。”


    “陆三集?”


    杨主事收回胳膊,又向这岸右前方指去,“就是前面陆三山里头,给三座大山围着,那集上有二百多户人家,有一二千人口,多是姓陆,所以山叫陆三山,集叫陆三集,城外七.八个集市,就属这陆三集最繁盛,和城里差不多。”


    臧志和笑道:“那这河堤还方便城内城外走动的百姓了。”


    “是这话。”杨主事点点头,“就是下雨时候路滑,就这里,十数丈高二三里长的山崖,底下又是河流,所以雨天走起来,要格外小心。姜家的姜二爷就是去年秋天从这一处摔下来淹死的,尸首冲到下游才被人打捞起来。”


    时修不由得回首,“你是说姜潮平?”


    “对,就是他,大人不是在他们府上住过些日子嚜,不知道这事?”


    “知道他是意外死的,竟不知他是死在了这里。”


    臧志和知道他的性格,凑来问:“大人可要过去看看?”


    时修没作声,那杨主事又赶着道:“过去也不难,前头有座石桥,可以涉到对岸,有条小路可以爬到山路上去。”


    既然机缘巧合走到了这里,就是眼前了,不去瞧又忍不得,时修便点点头,“那就逛逛去。”


    再往前走二里,果然看见处可以过河的地方,却不是什么石桥,不过是一块一块的大石头连接成了条可行之路,大约是附近百姓为方便过河搬运过来的。不知搬来多久了,石头底下那一半早是浓苔遍布。


    涉过石桥,时修回首道:“既然百姓在这里搬设了这些大石用于过河,想必此处过河的人最多。”


    杨主事道:“正是,芙蓉庄和陆三集的人,多半都由此过,下头七.八里处也有一座桥,不过他们嫌远。”


    “既如此,我看不如趁这次修堤,就在此处搭一座桥。”


    杨主事面上一惊,“这,这还待商议吧?”


    “商议什么?你看这些石头,若遇湍水急流,如何过得?那边又有市集,又有村庄,加起来四五百户人家数千人口,难道修座桥还不值当?”


    臧志和接嘴道:“就是,衙门公人不就是为百姓民生?何况此处河道又不宽,桥建在这里最便宜不过。”说着向身后一徐徐攀高的蜿蜒小路一指,“顺便把这条路也好好挖一挖,挖得宽些,能走驴车走马车,更好。”


    时修回头一看,这小路正是爬到上头半山腰去的,很是赞同,“臧班头这话不错。”


    那杨主事忙道:“这可得花费好几千银子呢,咱们衙门今年可没这些钱了,姜家的粮米钱都是拖着年关底下才能结。何况,何况这事还得周大人做主,我说句话大人可别生气,您到底是推官,府里派您来,只叫您管那两处河堤,别的——”


    臧志和一把揪住他的襟口,向上一提,“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们大人多管闲事囖?”


    吓得杨主事连连摇手,“不敢不敢,小的哪敢有这个意思!”


    时修向臧志和递一眼,示意他撒开手,笑道:“杨主事说得不错,这本不是我分内之责,不过既然为官,看不见就罢了,看见了,少不得要说两句。皇上在朝中还不拘何官何职广纳良策呢,我出个主意,不为过吧?还是我这个主意出得不好?”


    杨主事陪尽笑脸,“好是好,只是还是得请周大人示下。”


    “那是自然,周大人才是一县之长嘛。”时修领头朝那小路上攀去,“此事回头再议,先去上头路上看看去。”


    未几爬到半山腰来,这路也有半丈宽,车轿虽不能通,牵驴走马却不成问题。时修反剪着手往回的方向走,“那姜潮平当日是骑马?”


    杨主事道:“是骑的马,人和马都跌到河里去了,不过马没事,马天生会水,那马自己游上了岸,自己跑回了姜家,要不然还不知姜二爷出了事。可惜姜二爷不会水,而且人从上面跌下去,撞到了石壁,身上好些伤,所以没能游上岸。”


    “那时也是汛期?”


    “还未到汛期,要是汛期,只怕连尸首也捞不上来,那时水流就和现在一样。”说着,前方正是个拐弯之处,杨主事指去,“姜二爷就是从那里摔下去的。”


    时修走过去查看,虽是个急弯,却不窄,只要稍加小心就能避免那场意外。往底下一瞧,河虽宽阔,水深无底,却无湍流激浪,静得像湖泊。


    “那天是下着雨么?”


    杨主事尴尬笑道:“卑职不大记得了,卑职本不管这些事,只是听衙门里的人议论。”


    时修点点头,往弯前弯后看,临崖接长着好些树木,唯独这一块地方没有树,只有些杂草。他特地往崖前走去,臧志和谨慎地拉了他一下,“大人小心,早上下过雨,恐怕地滑。”


    “不妨碍。”他跺了跺脚,土地因下过雨的缘故,有些松软。蹲下来细看,路就是路,草便是草,并没什么不妥,大概当日那姜潮平急着赶路,快马加鞭,马拐弯的时候太急,蹄子打了滑才摔下去的。


    他站起身来拍手,“走吧,回头移几棵树到这路旁来,当个栅栏,免得将来再生什么意外。”


    这都是现成的,不是什么难事,杨主事便连声答应着下来。


    转眼三日已过,姜俞生下了葬,姜家总算清静下来。得了闲,便又忙着遍寻大夫给卢氏医治,一日进来两三个大夫,都拿卢氏的疯症没办法,不过还是吃些安神静气的药罢了,由西屏与袖蕊每日替换早晚服侍汤药。


    这日早上轮到西屏,因昨夜睡得早,便起来得早些,不等嫣儿裘妈妈进来,自己梳洗了过那边屋里,没曾想这屋里的门还未开。


    想必是她来早了,卢氏和值夜的丫头都还没起,就要去那隔间外头敲窗户,一向值夜的丫头都是睡在着榻上。谁知走近了,隔着窗只听见里头两个值夜的丫头在相互推诿着。这一个说:“她醒了,你去,我再睡会。”


    那一个道:“我也还要睡会,怎么不是你去?回回都推我。”


    这一个说:“小蹄子,你再不起去,一会端水的人来,看见咱们在这里你推我我推你的,少不得告诉于妈妈卖好,到时候咱俩都得倒霉!”


    那一个道:“你既知道,怎么你不去?”


    二人还在说,就听见卧房倒盅摔壶的声音。这一个丫头说:“又把茶壶摔了,你快进去看看。”


    那一个道:“摔就摔了吧,一个茶壶值什么?”


    这一个没办法,只得嘀咕着起来,“要是她割破了手,给于妈妈或是四姑娘瞧见,那还得了。”


    那一个也不耐烦地爬起来,“真是烦人!大清早的吵得人不得安宁!”


    再听,好像两个人都进去了,不知怎的,却听见卢氏叫唤了两声,那声音显然是吃着了疼。西屏站在窗户外头微笑起来,看来自从卢氏疯了,连这屋里的丫头都不耐烦,暗里造了反,如今只怕只有于妈妈和袖蕊两个还待她和从前一样。


    不知她们怎样折磨卢氏呢,想必专挑些看不见摸不到的地方撮弄,只听见她闷闷的哭声,大概给她们捂住了嘴。西屏一面想,一面走出院外去,心道可别不识趣地撞破了她们,难得不费吹灰就合了她的心。


    只好打着灯笼先到园中来逛逛,等那些打水洗漱的丫头进去了她再去。走着走着,走到南台院前来了,可巧南台也打着灯笼正要出门,迎面碰上,都道彼此起得好早。


    西屏道:“原是要去太太屋里请安,可太太还没起来呢,我就在外头逛逛再进去。三叔呢,这么早做什么去?”


    “今日衙门里有集议,所以要去早些。”


    西屏并他慢慢往外走着,“又议什么要紧事呢?”


    “没什么,是衙里的旧例了,每月这一天上上下下都要集议。不过听说小姚大人想在长清河上修一座石桥,就在芙蓉庄和陆三集中间,大概今日会议这事。”


    她稍稍疑惑,“怎么狸奴忽然提这事?又不是他分内之事。”


    “小姚大人到泰兴来,原是为长清河水利之事,听臧班头说他们前几日走到长清河去监工,看见那陆三集和芙蓉庄一带要过河只有些巨石可行,小姚大人便起了这个提议。不过还得看周大人的意思,所以今日集议,大概要议这事。”南台睐着她,“怎么这事情小姚大人没跟二嫂说起过?”


    昏暝中只见西屏暗暗敛着眉头,勉强笑了笑,“大爷的事前日才完,我还不得空去瞧他呢。”


    南台微微一笑,“似乎这几日也不见他来家。”


    西屏像是有些出神,南台又喊了一声她才听见,笑道:“是啊,他嫌家里头客人多,咱们家这些亲戚,多半都是生意人势利眼,碰着他就要拉着他不放,他哪里应酬得了他们?所以自那日来吊过一回就没再来了。”


    说完便沉默了下去,亏得天色不够亮,她可以放心地出神。


    原来他们也有好几日不见了,南台听后不由得隐隐高兴,即便知道这高兴是种自我安慰,也悄无声息地笑着,“小姚大人昨日还问起我二哥的事,他前几日巡长清河河堤的时候,走到了二哥出事的地方。”


    还是一阵安静,他不得不睐她,“二嫂在想什么呢?”


    西屏回神,抬头看他一眼,笑了笑,“噢没什么,我在想太太现吃的那副药方。”


    如今南台对卢氏的病并不大关心,倒觉得她是罪有应得,老天的报应。他顿住脚,“这会想必大伯母起来了,二嫂快进去吧。”


    西屏也顿住了脚,“三叔,你二哥的死,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么?”


    南台别着眼珠子回想一阵,摇摇头,“没有啊,二嫂问这个做什么?”


    “噢,我听你说狸奴在问,所以就想是不是你二哥的死有什么蹊跷。”


    “没有,小姚大人只是偶然走到了那里,听工房的杨主事说起来,所以问问。”


    西屏点点头,特地向他笑笑,把手里的灯笼一并给了他,“三叔把我这盏也拿去,路上不好走。”


    言讫折身往回走,路上想着姜潮平去年落水之事。那时候重阳节刚过没几天,姜潮平和人到陆三集去看处房子,原是预备在那里开一家酒楼客店,可那日去后,到傍晚也不见归家,直到二更天过了才见他骑去的那匹白马独自跑回家,家里就猜他在外头出了什么事,卢氏忙派了二十几个家丁连夜沿途去找,乱忙了一夜也没找着,第二天去报官,下晌才由长清河里打捞起尸首。


    后来沿途查访几日,才发现他是从长尾山前段山路上坠河而死。尸首抬回衙门检验,倒是在身上发现了好些伤痕,不过那坠河处有山崖,那些伤是在石壁上跌撞出来的。别的,再没什么可疑之处,就将尸首接回来安葬了。


    再过两三月,渐渐就起了谣言,说是西屏那日撺掇奸.夫尾随着姜潮平,等他行经长尾山时趁势将他推下山崖。可笑的是谣言传得风生水起,却说不出个奸夫的姓名来。时日一久,西屏慢慢看穿,那些谣言就是卢氏私下叫于妈妈等人散布的,为的就是断她将来自行改嫁的念头,因为他们替她相中了丁家。


    不过卢氏忙来忙去,竟是白忙一场,如今她疯疯癫癫,脑子里什么事都想不起来。


    西屏进屋去,就看见她抱着个枕头在榻上拍着摇着,嘴里嘀嘀咕咕,“二哥,你怎么不说话啊?怎么不叫娘啊?你怎么又病了,老天爷,把这些病都过到我身上,叫我儿子早点好起来吧!”


    姜潮平自幼体弱多病,大家都说,他后来长不高,就是小时候药吃得太多的缘故。


    第68章  咱们先静观其变。


    话说西屏服侍卢氏吃药, 吃了半碗,那卢氏突然一扬手,把药碗打翻在地, 一溜烟跑进了卧房里。三个丫头一壁拿笤帚来收拾,一壁摸了帕子给西屏搽裙子,一壁安慰西屏。


    西屏神色如常, 弹着裙子进卧房里寻卢氏, 只见卢氏瑟瑟缩缩蹲在那梳妆台底下,眼睛防备地盯着她, 嘴里一阵嘀咕, “你想下毒害我, 你想下毒害我是不是?你是鬼!来找我寻仇的是不是?我才不吃你喂的东西,我不吃!”


    疯话竟也说得人心中忐忑, 西屏拉开梅花凳,蹲下去看她, 她却双手抱膝, 把整张脸恐惧地藏进手臂里。


    有个丫头进来道:“太太成日家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 鬼啊神啊的, 要不然就说又人要害她的命,有时候吃饭正吃得好好的,忽巴巴地又说那饭菜里下了毒, 砸桌子摔碟子的又闹起来。”


    西屏回首,“四姑娘来服侍时也是这样?”


    那丫头点头, “谁服侍都一样,昨下晌吃晚饭, 还浇了于妈妈一裙子的热汤。”


    西屏放心了,就怕她这些疯言疯语专对着她说的, 时日一久,不免惹人多心。她起身让开,“把太太拉出来吧,还有半碗药没吃呢。”


    那丫头忙笑着答应,一面拉了卢氏出来,安抚在榻上,又端了一碗药,还是西屏亲手喂,一汤匙一汤匙的,耐心十足的样子。


    喂完药又叫来丫头们嘱咐,“你们素日多添点耐心,我看太太这一阵都有些瘦了,她要是摔了碗,你们别嫌烦,再叫厨房里端来喂给她吃。省得饿瘦了太太,老爷回来,从我这个做媳妇的起,上上下下,大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还有,三姨娘和四姨娘都是太太房里的人,叫她们也常来服侍着,别人也罢了,后边屋里三姨娘我看她素日就伶俐能干,房中许多事,问不着于妈妈的,倒可以多问问她。”


    那三姨娘一向会来事,从前服侍奉承卢氏就十分在行,这屋里的丫头也都巴结得好,连惯来爱刻薄爱挑事的于妈妈对她也有几句称赞。丫头们乐得高兴,又想着过阵子老爷回来,家务事必然还是没空理会,少不得三姨娘也要出来帮着主持,何不这时候大家都把关系处得更融洽些?故此都点头称是。


    却说西屏服侍完汤药出来,回房洗过澡,又转去袖蕊房中商议中秋之事。今年流年不利,家中不顺,又是热孝,不宜太热闹,因此两厢商议下来,家里头不过应景吃个团圆饭,只是外头亲友们的人情客礼不能亏。于是按门按户分配下来,按旧例各自往亲友家中走动送礼。


    若论亲友,西屏也没旁的亲友,头一份想到姚家,回房便拟了张单子交给裘妈妈,“你到库里,叫他们按单子上的预备好了,码头上托个往江都去的船家送去,还有这封信一并捎过去。”


    裘妈妈一看礼不少,又细碎,口生抱怨,“从前从未给这姚家送过礼,头一回送就送这么繁琐,又是外乡,有些麻烦吧。”


    “又没叫妈妈去送,您嫌什么麻烦?”西屏冷哼一声,“妈妈这么大年纪,怎么越来越不省事?从前不送,是因为没有联络,如今我既然和他们联络上了,哪有不礼尚往来的道理?何况我姐夫还是扬州府台,这点子东西,妈妈就替老爷太太心疼起钱来了?”


    嫣儿听了直捂嘴笑,催她下去,“妈妈,不是我说您老人家,您的心眼子就是比不上于妈妈活泛,都这时候了,还来和奶奶为难,您当这家里还是从前的光景啊?”


    裘妈妈会悟过来,如今早翻了天了,就剩个袖蕊还是和从前一副心肠,却是个外强中干,太太不能主事了,她近来也多听着郑晨的话,而郑晨为人大方,许多意思倒与西屏不谋而同。


    思及种种,裘妈妈不敢话多,反还巴着问:“小二爷那头呢?他一个人在泰兴,缝此团圆佳节,恐怕孤单,奶奶看怎么处?”


    西屏淡淡一笑,“他倒不要紧,到中秋那日,送些好酒好菜过去,我过去陪他吃饭,就混过去了。”


    亏得她提醒,西屏想着该去庆丰街看看,吃过午饭便坐轿去了那边房子里。自从那日下过雨,便不似先前那般热了,日头晴得恰到好处,三姑娘也肯在太阳底下卧着睡觉,乍看去黑漆漆的一团,西屏走去摸它一把,它悚然一惊,睁开眼见是西屏,又歪下脑袋睡了过去。


    适逢时修从正屋里出来,便怀抱双臂斜靠着廊柱看她逗猫,只不出声,直到西屏和三姑娘闹着闹着怄了气,撑着腿站起来骂它,“没良心的,还想挠我!”


    他才笑了,“它不过虚抬爪子比划两下,哪里就挠着你了?”


    西屏意有所指,狠道:“最好是虚比划,要是真挠着我,我倒要看看谁厉害!”


    时修觉得她有点指桑骂槐,一看四下无人,忙笑着来拉她,“又不是我要挠你,你对我凶什么?快随我进屋,太阳底下也不怕晒。”


    西屏把身子一别,“不怕!”


    他嘿嘿一笑,“你不怕我怕,把你晒伤了我岂不心疼?进屋坐着,给外甥个孝顺的您的机会,让外甥亲自给您瀹碗好茶吃。”


    “哼,你这里能有什么好茶?你那点茶叶还是我叫人给你送来的。”


    “有的有的,你也太瞧不起我了。”


    死拉硬拽地将西屏拽去东屋坐着,往厨房里去瀹茶,可巧红药已在里头生火烧水了,时修偏嘴欠问一句:“你在厨房里,怎么听见六姨的声音不出去和她招呼?”


    红药没奈何地笑了笑,“我真去招呼,你们脸上会好看么?二爷去吧,您又不会这些烧水烧茶的事,就别在这里添乱了。”


    时修只得笑呵呵过去,西屏一看满院都没人,因逐一问起。时修道:“臧班头我派他跟着工房的人到芙蓉庄招工去了,老陈叔和玢儿出门采买,红药在厨房里呢。”


    西屏脸上一红,隔着窗屉朝对过望去,“红药在厨房里啊?那她才刚一声不吭的。”


    “她怕我们面上不好看。”


    她益发臊了,“我们面上会有什么不好看的——”


    “你说呢?”时修说着,将炕桌顺到墙根底下,朝她扑来,“你最会装模作样了,脸上虽没画油彩,却比唱戏的都来得。”


    西屏望着他的眼睛,“你觉得我在你面前也是假装的?”


    时修一面把手伸进她斜襟里去,一面嘿嘿笑,“那谁知道。”


    不想西屏真生了气似的,一把推翻他,背身坐起来,“你这话真叫人伤心。”


    “我随口说笑的。”时修怔一下,手抚到她小小的肩头上握着,“怎么忽然不禁逗了?”一面将她搂在怀里,隔会见她面色虽缓和了些,还鼓着腮帮子,他捏过她的下巴,一点一点亲着,“我知道你在我跟前使性子是因为喜欢我。”


    西屏笑了,捶了他一下,“少自作多情!”


    他握住她的拳头,“难道不是?越是你喜欢的你脾气才越坏,不喜欢的才是通情达理,你小时候就这样,常和我过不去。”


    “谁和你过不去了?分明是你爱找我麻烦。”


    时修不否认,没皮没脸地笑着,握着她的手摩挲一阵,又把她的手握下去。她感到手背上碰到块烙铁似的,忙把手蜷起来要抽回去,他却拽着不放,贴着她耳根子低声说:“给你个机会报复回来,小命交在你手里,好不好?”


    西屏从脖子红到脸,狠狠剜他一眼,“怎么说得像是我占了便宜似的?”


    他在耳边轻轻笑着,潮.热的气.息.呼在她脸上,“你这还不占便宜啊?只要你不高兴了,使劲一捏,我下半辈子就交代在你手上了。你可是握着生杀大权哩,握不握?”


    她仍死死攥着拳头,“我才不要!”


    成吧,这也不是时候,时修只得松开她的腕子,手却留恋难舍地抚.着她的背。隔着薄薄的衣衫,仍能摸到那片凹凸不平的疤痕,他忍不住问:“这到底是怎么弄的?”


    西屏眼梢轻斜,没所谓地道:“那年冬天和姜潮平吵架,他推了我一把,我恰好跌在炭盆上,就给烫了。”


    原来如此,他一时只知痛心,低头亲.在她背上。


    有人轻轻敲门,西屏去开,红药端着茶进来,一看他二人倒是衣衫齐整,应当没做什么叫大家难为情的事,心头蓦地松了口气,笑盈盈把茶端去炕桌上。


    西屏浅抿了一口,果真是好茶,却不是她送来的,因问哪里来的。红药道:“是周大人打发家下人送来的。”


    “周大人?”西屏欹墙站着,背着手,不由得好笑,“周大人怎么想起给你送茶了?我一向听说他们周家只有进没有出。往年节下,姜家不论送去多少礼,你知道他们家还什么?”


    时修歪在榻上睇着她,“还什么?”


    “两碟荤菜,还有他夫人亲手做的一双鞋垫。”


    红药噗嗤笑出声,“姜家原有那么多人口,她做的鞋垫到底是给谁穿?”


    “自然是给太太,太太每回当面千恩万谢收下,转背就扔了。”她缓缓走回来坐,“所以他舍得把这样好的茶送你,只怕是别有用心,是不是你上疏参他的事情给他知道了?”


    时修细想想,“我那奏疏是在家中写的,私下叫臧志和送去馆驿里,他怎么会知道?就算是他在京中有什么人脉要转告他,也为时尚早,这会奏疏都还在路上呢。我也觉得奇怪,前些时我们分明还为给邹岚定罪之事争论不休,我还以为我得罪了他,倒想着给我送茶叶。”


    “你也别想了,反正他总不会在茶叶罐子里掺毒。过几日我要到他府上去送中秋节的节礼,到时候我替你打听打听。”


    正说着,见臧志和回来了,一脑袋汗,匆匆在院中打过招呼,便钻进厨房里打水洗脸。西屏递了个眼色给红药,“你还不去帮忙?”


    红药原要去的,给她一说,倒不好意思动弹了,就在那凳上坐着,“我又不是臧班头家的丫头。”


    “你自然不是臧家的丫头,你要做,就做臧家的主人了。”


    红药脸上一红,背过身去不理她,未几臧志和进来,她又借故出去了。


    臧志和自凳上坐下来回禀时修,“今日在芙蓉庄找了六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和他们说好了,明日就分派他们去那两处堤上帮忙。”


    时修点着头,“叫工房的人和他们说,这回要是干得好了,明年修桥的事,还用他们。”


    “修桥的事定下了?”


    “早上集议,周大人马上就答应了。”


    臧志和道:“他答应得倒爽快,只是我在府里听账房说过,这两年库里的银子吃紧,难道县上有钱?”


    时修瞥了西屏一眼,笑道:“周大人倒替府库里想得周全,他说做出账来,看看要多少钱,到时候请府里拨一半,另一半,他出门找县上的乡绅们商议,请他们捐些。亏周大人想得出来这赚钱的法子,哄着有钱的豪绅们多多捐了,剩余的自然落进他荷包里去。只怕豪绅们出了钱,陆三集和芙蓉庄的百姓,也少不得也要出钱。如此一来,既不必花费朝廷的银子,自己又赚足了,连牵头的豪绅也能跟着赚些。他早上私下里同我商议的时候,我就听出他这意思了。”


    那牵头的“豪绅”自然是指姜家,西屏事不关己地笑了笑,“噢,怪不得他给你送茶叶,原来是要你装聋作哑,反正朝廷没亏钱,劝你往后就是看出什么来,也不要多事。”


    时修点头叹了声,“从他这意思里,我倒想起来,只怕姜家低价让赈灾粮的事,也不过是笔官商合谋的生意。”


    西屏渐渐正色,“就算如此,这也不该你管的,我劝你不要多事,免得惹祸,连姐夫和你大哥也跟着倒霉。”


    他只得悻悻然一笑,又转头问臧志和,“对了,我让移栽几棵树到那山崖边上,可移了么?”


    臧志和点点头,“按大人的吩咐,在林子里挖了几棵树去那地方,他们挖坑的时候发现那里原本就长着几棵树,不过只剩点烂根埋在土里,像是原来的树死了,他们怕移过去的树也不能活。”


    倏然似一道闪电劈过西屏心里,窥看时修,他也突然正色端坐起来,“你说那土里埋着些烂根?”


    “是啊。”


    “就是姜潮平摔下山崖那拐弯的地方?”


    臧志和仍是点头,“对啊。怎么了大人?”


    西屏咽了咽喉咙,也奇怪地盯着他,“怎么了?有哪里不对么?”


    时修拿不准,忙站起身,“快牵马,咱们到长清河去一趟。”


    说着就要走,西屏忙站起来劝说:“这会出城,只怕走去天都要黑了,明早上再去不成么?”


    这也是,只怕跑到那地方也是什么都看不清,便作罢了,仍坐回榻上思索。


    西屏歪下脸瞅他,“到底有什么不对之处?”


    时修空张着嘴片刻,方道:“可能姜潮平不是死于意外。”


    西屏与臧志和皆吃了一惊,一齐问道:“为什么?”


    “前几日我们查看看那处地方的时候,那路旁都长着树,只那拐弯的路旁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些杂草。本来这山野之地,树木自然而生,一处长一处不长的也没什么奇怪,可臧班头方才说,那土里有树的烂根,可见原来是长着树的。”


    臧志和想了想道:“可能是长了,又死了,这有什么稀罕的?”


    “所以我说要去查看查看。”语毕沉默片刻,时修又笑了笑,“什么树会死得那么彻底,连个枯木杆子也没留下,还真是耐人寻味。”


    西屏不则一言,听见外头“咿咿呀呀”的声音,想必是玢儿和陈老丈回来了,她抻直了背朝窗外看一眼,果然见陈老丈背着一篓子菜蔬进了厨房。


    隔会红药便从厨房转到这屋里来,在门口站着道:“老陈叔在街上买了只野兔,姨太太今日留下来吃饭吧。”


    “好啊,好些时候没吃过野味了。”西屏拔座起来,“我去瞧瞧兔子去。”


    跟着红药过去,看见厨房角落里有个大竹筐倒扣着,里头困着只灰色的兔子。西屏蹲在地上看,笑说:“看这样子是有几斤肉,怎么吃好呢?”


    红药瞥一眼道:“我看就卤炖兔肉好了。唷,家里缺几味料。”说着解下围布搁在灶上,“隔壁不远就有家药铺,我去买,姨太太,您帮我看看火。”


    待她一走,西屏便走去灶洞前坐下,闲散地捏住钳子,一根一根添着柴火,“狸奴对姜潮平的死起了疑心。”


    那陈老丈舀水的手稍稍一顿,朝窗户对过哨探着,对面不知几时阖上了窗,这倒好,他开口也不怕给人看见了,“怎么会忽然起疑?”


    那嗓子嘶哑得紧,像是很费力才发出的声音,西屏听了也有些不习惯,不由得看他一眼,顺便扭头看看窗外,“狸奴到长清河去查看河堤,走到长尾山,原本没觉察什么,可他叫人移栽几棵树到那路边作栅栏,今日挖坑的人发现地里有些烂根。”


    陈老丈拧着眉,“如此他就起了疑?”


    “您不知道,他这个人心细如尘,一点点不对他都能看得出来。他方才就急着要去查看,被我劝了下来。”


    陈老丈走去揪出那兔子,拧着它的耳朵摁在灶上,手起刀落,一刀便抹了兔子脖子,“我今夜去把那里收拾干净。”


    西屏想了想,却摇头,“这个时候做得越多,露出的马脚就越多。咱们还是先静观其变,好在他发现什么都会对我说。”


    陈老丈的目光穿透浓浓的水蒸气,在她脸上凝了片刻,轻轻点头。西屏耳力好,听见红药回来的脚步声,眼神一变,横起胳膊捂着嘴直咳嗽。


    红药忙赶进来接手,“姨太太让我来,省得飞您一头柴火灰。”


    西屏起身走开,却不出去,就看陈老丈给兔子放血,看得直攒眉,又禁不住要看。


    透过蒙蒙窗屉,时修看见她背着手欹在门板上的侧影,穿着素净的衣裳,挽着头,脖子伸着朝里看,又嫌弃又好奇的势态,似静似动的风韵。


    他面上不禁笑起来,却沉声静气地吩咐臧志和,“一会吃完晚饭,你还是到姜潮平摔死的地方看一看。”


    臧志和搁下茶碗,“大人不是说明早上再去么?”


    “我有些不放心。”时修暗暗扣眉,“你嫌麻烦?”


    臧志和忙笑,“怎么会呢,只是大人要我去看什么?那些烂在地里的树根?”


    时修扭过头来,勉强笑了一笑,“树根有什么好看的?我是要辛苦你在那里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待什么兔?”


    他又摇手道:“算了,别去了,大晚上怪折腾人的。”


    弄得臧志和满头雾水,“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啊?”


    他却空张着嘴,半晌不答,咬住了嘴皮子。其实自己也说不清,只是一种感觉。很奇怪,他一直不靠感觉办案,可这回不知怎的,一切莫名其妙的感觉都像是一条线拉扯着他。从前抽丝剥茧只为求证“是”,这回好像是为求证“非”。他希望姜潮平的死和西屏没什么牵连,所以试着排除一切疑惑。


    最后他吁了口气,漫不经意地道:“你还是去一趟吧,碰碰运气。别和一个人提起。”


    臧志和莫名其妙笑起来,“大人到底要我去看什么?”


    时修没奈何地吊高了眉,“随便看看,就随便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打那里经过。”


    大晚上的,谁会经过?臧志和不明白,可问来问去,见他也似乎说不明白,也就不问了,反正照他的话去办就是,便稀里糊涂地点头答应。吃完了茶,说往厨房去帮手,就走开了。


    一会就看见西屏绕廊走来,还未进得门,时修先提起懒洋洋的调子问她:“杀兔子好看么?”


    “怪恶心的。”她鼓着腮帮子进来,懊悔着摇头,“早知道不看了,只怕一会一吃那兔子,就想起那血淋淋的场面。”


    他提起手朝她招招,“谁叫你好奇心重?来,吃口茶压压惊。”她那茶碗早空了,他把自己的半碗送到她嘴边,“你不嫌弃的话,吃我的,刚放凉了。”


    她攒着眉假装嫌弃地摇摇头,时修便瞪圆了眼,威逼着她喝到嘴里,还未等她咽下去,他又凑上来,把她嘴里的茶汲了过去。


    西屏恶狠狠拧了他胳膊一下,他不以为耻,也不知悔改,反而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仰着脸,他伸出.舌.尖,一点一点地在她唇上蘸着零星茶水。


    第69章  不孝男!


    流光入窗, 隐隐月色,西屏情迷意乱中清醒过来,吓了一跳, 忙爬起来穿衣裳。要死!也不知这会几时了,在这里一耽搁就耽搁到夜里,回去还不知如何和人说呢!


    穿好衣裳去推窗, 月明星亮, 只怕有二更了。她回头向床上剜一眼,坐在榻上穿鞋袜, “都怨你, 都这时候了, 街上连车轿也雇不到!”


    时修穿着袴子,袒裼上身从床上下来, “怕什么,没有车轿我骑马送你。”不急不忙地在炕桌上倒了盅茶吃, 一笑, “干脆你别回去了, 就说在这里吃完饭天都黑了, 没雇着车轿,所以就留下来过夜。反正如今卢氏疯了,谁还管你在亲戚家歇一夜?”


    “太太虽然不能管, 可家里那些人那么些嘴呢,我说我在庆丰街房子里, 人家可不会信,没准还以为我借故去哪里和人厮混了呢。我虽不怕他们议论, 可又何必多一事找一事?何况住在这里,成什么样子, 叫红药玢儿他们瞧见也不好。”


    “他们不会乱说的。”


    西屏皱了下鼻子,“就是不乱说,他们瞧我的眼神也不对,我还要脸不要?”


    时修只得走去捡衣裳,各自穿戴齐整,到洞门外头来,敲开门房叫玢儿套马。时修先将西屏扶上马,又交代玢儿两句,拉过缰绳往街上走。西屏在马上打着灯笼,朝前照着,四下里乱望,街上一个人没有,不过有些人家门缝里隐隐透着点烛光。


    时修在前面扭头,鄙夷地笑了声,“你怕啊?”


    西屏收回胳膊乜一眼,“怕大晚上的遇上什么强盗贼寇。”


    “这时候才二更天,纵有强人要出来,也嫌早了些。”


    大户人家不怕费灯油,睡得稍晚些,小户人家倒睡得早,却又没什么好偷好抢的。时修笑道:“不过有一种例外,就是小户人家里也有像你这样美貌的年轻妇人,可以抢去做压寨夫人。”


    西屏反过来拿灯笼杆子打他肩膀一下,“专会吓人!”隔会又道:“明日要到长清河去,你先来接我,咱们一道去。”


    “你去做什么?”


    “你不是说姜潮平死得可疑?我也觉得可疑,他又是我的丈夫,难道我不该去?”


    时修意外地扭头,昏暗中看不清她的神情,“你也觉得他死得可疑?”


    西屏也看不见他的脸色,不过棋行险招,越是闪躲越是引他疑心,不如迎头而上。


    她点点头,“起初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疑的,不过那时三叔验尸,发现他身上有许多斑痕划伤——”


    “这倒没什么奇怪的,他跌下去的地方是十几丈凹凸不平的山壁,可能是在山壁上头刮的撞的。”


    “三叔当时也这么说。不过你不是说那些烂在土里的树根很可疑嚜,所以我就又提起疑心来了。”


    时修转回头去,有些翛然地轻笑,“我也只是怀疑,明日去看看再说。”


    拐过街口,蓦地迎面撞凡个人,借月光一瞧,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满头是汗,火急火燎的情态,不知哪里跑来的。只见他着急忙慌从地上爬来,不由分说就去拉扯西屏,“你给我下来!快下来!”一面拉拽,还一面朝街上望。


    “你是谁?你想做什么?!”吓了西屏一跳,死死抓住马鞍,半身伏在马上,死活不下来。


    情急之下,时修绕过去将那人踹翻在地,不给他可乘之机,马上撩开袍子,一脚踩住他的脖子,“小贼,你就没看见我?!”


    黑暗中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西屏向前一看,很快有几个巡夜的官兵跑过来,领头的一招手,“拿住!”后面三个官兵先将那男人揪起来,领头的照着他肚子就是一拳,“还想跑?!”


    打得人龇牙咧嘴毫无挣扎之力后,他又回首打量时修,又仰头打量西屏,“你们是什么人,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街上走动?!莫不是哪家里私奔的男女?”


    西屏一听这话便板下脸,乜了他一眼。


    给这人看见,也有些脾气,嘿嘿一笑道:“我看是一对奸夫淫.妇,一起拿了送到衙门去!”


    还未及时修开口,有个得闲的官兵就去拉拽西屏,谁知西屏不客气,一巴掌就掴在他脸上,“谁许你来拉扯我的?”


    时修笑了声,双眼威慑着那领头的,“我是府衙推官姚时修,现在泰兴县公干,因天色已晚,雇不到车轿,亲自送我姨妈归家,怎么就成了奸夫淫.妇了?”


    说着将带在身上的路引递去,那领头的看过,忙打拱行礼,“原来是大人,请恕小的们不识之罪。”


    “既然不识,何罪之有?”又望向被押的那男人,“此人犯了什么事?”


    “回大人,方才咱们弟兄巡夜,碰见他扛着个麻袋鬼鬼祟祟的,拦下他问话,谁知他丢下袋子就跑。小的打开袋子一看,见是满满一袋子的白面和黄豆,想必是他夜盗了哪家粮米店,所以兄弟们就来追拿他。”


    问那少年,倒还承认,见时修就是衙门里的大人,想来要就地发落,便忙跪下央求,“求大人绕了贱民这一回!下次再不敢了!贱民,贱民这也是穷得没法,才起了这么个蠢念头!贱民不敢了,贱民不敢了!”


    一行说,一行朝自己脸上扇巴掌,个个扇得响亮。


    那领头官兵唾了他一口,“还说没办法?你偷东西不就是办法么?!”


    时修却笑问:“好手好脚的,怎么会没办法?”


    少年住下手来,慢慢哭诉,“贱民家中没有田地,上山打猎,被野兽伤了条胳膊,想到城里来讨份差事,又没人要。这一阵子实在艰难得很,家中还有个老母亲等着吃饭,因此——这是头一回,就给抓住了。”


    官兵又啐,“呸!什么头一回,我看你是个惯偷!”


    时修笑着摇手,“他倒不是个惯偷,哪有惯偷眼神那么差的。”


    “他眼力差?”


    “方才他跑过来,慌得只看见了马和我姨妈,却没看见我,这不是眼神不好是什么?想必是吓破了胆,什么也顾不上看,惯偷没有这么慌乱的。”说着叹了口气,“这小子,倘若你说的是真的,又是头一回,倒可酌情饶恕。你伤了的胳膊给我看看。”


    那少年立刻想抬胳膊,却抬不起来,时修上前一摸他的胳膊肘,早就骨折了,可怜道:“要是早点瞧大夫还能接回去,这会骨头都了错位了。不过也不是全没希望,回头多花点钱,去请个好的能接骨正位的大夫,用板子多夹一段日子,兴许还能长回去。几位兄弟,我看就绕了他,下回他也不敢了。”


    少年忙跪下去磕头,时修叫他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我叫葛飞,家住芙蓉庄。”


    “芙蓉庄?”时修扭头和西屏相看一眼,笑道:“你既然能扛得动一袋粮米,想来好的那条胳膊很有些力气,跑得又快。这样吧,衙门在芙蓉庄附近有水利的工程,这几日正招工,你明日去河堤上找工房的人,就说小姚大人说的,派你个背运沙石的差事。”


    那葛飞因祸得福,喜得咚咚嗑了好几个响头,因记挂家中母亲,不敢逗留,忙不迭地出城归家。


    却说葛家妈在家中久等儿子不归,正是焦心,听见有人敲门,忙走到院中开门,眼前却是位人高马大的挎刀男子,以为是哪里来的强人,吓得她跌在地上,迭声喊饶命。


    臧志和忙上前扶她起来,“大娘别怕,我不是强盗,我是官差。”


    葛家妈迎面细看,是有些面熟,慢慢想起来,早上有衙门的人在庄子里招工,她还替儿子去问过,可惜人家不要手脚残疾的。当时问的,好像就是这个人。


    “原来是官爷,大晚上的,认不出了,官爷到我们家来做什么?”


    臧志和笑着拱手,“我原是到前面长清河一段公干的,天色晚了,回城不便,就想到庄里借宿一夜。里长家中早上倒是走过,可到夜里,又不认得路了,所以不拘哪家,想借个床铺睡一夜。”


    “原来是这样。”葛家妈点点头,忙让他进来,“老爷不弃嫌,就在我家中歇一夜吧。”


    说着进屋去,却是黄泥砌的房子,中间是堂屋,左右通两间卧房。葛家妈请他在堂屋中坐下,倒了水来,“老爷吃过饭没有?”


    臧志和虽是吃了晚饭出来的,可奔劳一夜,腹中早觉饥饿。不过一看这家徒四壁的样子,不敢再要人家吃的,只推说不饿。


    葛家妈不听,非去厨房里寻了些野菜,搀了点粗玉米,蒸成两个馍馍端来,“老爷请将就用些。”


    那馍馍糙得难下咽,臧志和囫囵就着水吃了,心道粗面恐怕也是这等人家难得的细粮,因而摸出几个钱来放在桌上,“叨劳这一夜,又吃了您家的饭,不好白吃,敬请收下这点意思,若要推辞,我可就住不得了。”


    见如此说,葛家妈只得千恩万谢收下,去屋里收拾床铺。一时她儿子葛飞回来,出来说明,那葛飞大喜,磕下头去,“正好晚夕我在县里撞见小姚大人,他要我去堤上做活,还不知明日去找谁呢,这就碰见老爷了。”


    臧志和问完前因后果,答应明日一早引着他去堤上做工,这便两厢歇下。


    次日起来,一并往堤上去,路上闲谈,说到去年有人落水之事,那葛飞便啐了一口道:“那人就是我们泰兴县首富姜家的二爷。哼,也是老天开眼,叫他们姜家遭了报应!”


    臧志和瞟他一眼,笑问:“你和这姜家有仇?”


    葛飞一挥胳膊,“只要是我们芙蓉庄的人,除了里长,都和他们姜家有仇!”


    “此话怎讲?”


    “老爷是外乡来的,您不知道,我们芙蓉庄原来家家有地,别看我家穷得这样,我爹在世的时候,家里也有两亩良田,后来,都被那姜家算计了去!”


    “他们怎么算计的?”


    “他们以低价逼着我们庄子上的人卖地。”


    “逼?这买卖自由,要嫌价钱低,可以不卖嚜。”


    那葛飞闷头一想,道理是这道理,可稀里糊涂的,就是不卖不行了。他挠着头道:“我也不大清楚里头的门道,只知道大水淹了田,没有了收成,非但衙门的钱粮交不上,自己家里吃饭也成问题,只能卖。想卖给出价高的,可听里长说,朝廷有规定,不许异地买卖田地,那些价钱出得高外乡人,我们不敢卖,就只能卖给了姜家。后来地成了姜家的,又雇我们去种,可一年到头,只给一旦粮食,人口多壮力少的人家,连吃也不够吃,根本没有余粮,我们芙蓉庄就这样渐渐穷了。”


    原来如此,臧志和点头,“所以那姜家二爷死了,你们芙蓉庄的人倒高兴了。”


    “去年他的尸体从河里捞上来,我们还来看哩!身子肿得像头猪,白花花的,个头却不高。”


    “尸体是在哪里捞上来的你知道么?”


    二人已走到河滩上,葛飞远远朝下游指去,“在前头小丰村,听衙门的人说,是从上面飘下去的。”


    臧志和因见他对这一带的事情清楚,忙问:“我问你一件事,看你记性如何。那姜家二爷死的前几日,可有人到对面长尾山砍过树?”


    葛飞想着,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我说不清,我们庄上和陆三集还有下头小丰村的人,常上山砍树,谁去了哪座山,几时去的,这可说不准。”


    二人走到那处堤口,可巧时修和西屏也刚到了,二人一见葛飞,皆觉意外,臧志和便说了昨夜在葛家借宿之事。


    西屏一双眼疑惑地在臧志和身上扫量,“昨日下晌你还在家吃的晚饭,怎么又跑到芙蓉庄借宿去了?你是几时出门的?”


    臧志和谨记时修吩咐,连对红药也没说,只道:“噢,我昨日在芙蓉庄招工,把刀落在庄子上了,放心不下,所以就回来找了。我昨日晚饭后出门,姨太太和大人在屋里关着门说话,所以我就没说。”


    关着门说话?西屏想起来,那时候他们正关着门做别的呢。她自己也心虚,所以没再问。何况这臧志和是个不大会扯谎的人,一扯起谎来便抓耳挠腮,眼睛不敢看人,西屏一看他这样子也能猜到,想必是时修不放心,连夜打发他来查看长尾山那路段。亏得她早有提防,不然昨日老陈叔一来,岂不给臧志和抓个正着?


    她瞅时修一眼,顺着河堤往前走,“咱们也别在这里站着了,还是上长尾山吧。”


    时修并臧志和走在后头,悄声问:“昨夜可有什么发现?”


    “没有,卑职在山林中守到三更天,也没见什么人,也没什么奇怪的事。就是,就是有点冷。”


    时修心中大松了口气,笑起来,向前望去,堤岸上堆着好些乱石,西屏走的踉踉跄跄,他忙上前去扶她的胳膊。


    西屏甩开他的手,瞥他一眼,“你们鬼鬼祟祟在后头说什么呢?”


    时修嘿嘿一笑,“没什么,说点不相干的公事。”


    对付他,越是直接坦诚点越是好,西屏乜一下眼,撇一下嘴角,“哼,我猜也猜着了,臧班头昨晚上才不是为找什么刀,是奉你之命,到这里来查看什么的吧?你以为我昨天下晌劝你不要来,是心里有鬼?”


    说得时修亏心不已,挺直了腰板,“我没有啊,我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你呀。”


    “呸、”西屏朝他脚下啐了一口,“你我还不知道么?你见我急着劝你,就以为我是怕你发现什么,所以才拦着你不许来。”


    “这可冤枉我!我平白无故的,就因为你劝我在家吃晚饭,就怀疑你?那我一年到头不知怀疑多少人呢,连红药也值得怀疑,连我娘也也也,也不清白!”


    “少拉人做挡箭牌!我知道,姜家那些闲话你是听进心里去了的,先前我还在江都的时候你就挂着疑心,常常问你姨父的死因,如今一看他死得果然有些蹊跷,你自然第一个想到我囖。人家议论的是我和奸夫同谋,那你说我的奸夫是谁?!”说话站住脚,叉起腰,直勾勾瞪过去。


    她聪明着呢,时修见诡辩无用,忙改了策略,一股脑先归咎到自己身上,“我该死!我怎么能疑心你呢?不过我也是寻常人,闲话听久了,不免会记在脑子里,所以我想到你,也不是我故意要想到你。其实要说动机,我才是最有动机杀人的那个!”说着两手一摊,“不过他死得太早了。”


    西屏狠狠打下他两条胳膊,凶巴巴剜他一眼,旋裙疾步朝前走,“你不许碰着我!”


    越快越走不稳,又都是石头,走一段便崴了脚。时修忙跑上来搀,她赌气将他推开,自己吃着疼一瘸一拐地向坡上爬。时修又两步跨上来,还没伸手,她便扭头瞪他,“说了不要你搀!”


    “好好好不要我搀,我不搀,你先坐下来看看崴得厉不厉害,要是错了根节可是大事!”


    她犹豫一会,拣了块大石头,垫了帕子坐下,脱下鞋袜查看。


    时修顾不得,一把抢过她的脚转了转,“这样疼不疼?”


    西屏要抽回脚去,他抓着不放,“这不是置气的时候!”


    “不怎么疼。”她别着脸。


    他又摁了摁,“那这样呢?”


    她嘶了口气。


    那臧志和不好看人家的脚,背着向河面站着道:“大概只是扭着了筋,大人给按按,一会就好了。”


    时修蹲在地上,把她的脚放在腿上,一面按着,一面向坡上看,“你就别跟着上去了,在这里歇会,我和臧班头上去看一看就下来。”


    西屏道:“不行!”


    时修知道这时候只能顺着她,越和她对着来她越要生气,没奈何,按了一会后,给她套上鞋袜,就转过去要背她。


    她仍说:“不要你背!”


    “不背你怎么上去?”


    “我跳着去,我爬着去,我杵着棍子我蹦上去!反正不要你这个不孝男背!”


    两厢争持不下,臧志和平白听见时修挨了好些骂,什么不孝不义的罪名,一股脑都按在了他头上,偏时修还不敢反驳,只在那里点头“认罪”。


    他背身暗笑一阵,只得转过来,“要不,我背姨太太上去?”


    西屏马上答应下来,伏在臧志和背上往山路上爬。臧志和笑道:“姨太太非要跟来看什么?”


    她故意提着嗓门道:“我不亲来看看,只怕有的人栽赃陷害我!”


    他这才会悟过来,原来昨日时修派他来,是为防她的。从前是听见些谣言,说是她和姜潮平夫妻久来不睦,有谋害亲夫之嫌。可她是怎么知道的?这女人真是会猜人的心,亏时修还谨谨慎慎地吩咐他不许对一个人提起,看来是白瞒了。


    只得道:“姨太太一定是误会了,谁敢诬陷您?您可是衙门的亲戚。”


    时修忙凑来赌咒发誓,“谁有此心,叫他死后投生猪,投生狗,投生牛马畜生,总之永世不得为人!”


    西屏不依不饶道:“倒不是故意要诬陷我,可有的就是这样子,他心里只要已经这么想过了,往后的想法思路,就都奔着这头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就叫先入为主。”


    时修又凑来,“我不会的,我若如此,叫我万箭穿心!”


    西屏乜了他一眼,不说话了,把脑袋歪到那边去。心里却替他这誓言担忧,他本没有错,将来应了誓,可怎么好?


    心下替他乞求:老天爷,他说的这些话都不算数,您可别往心里去。


    不一时走到那拐弯路段来,西屏小心翼翼下了地,拂裙蹲在路边,看着时修找了截木棍刨那些挖好的坑。臧志和在一旁说:“原本树已经栽下去了,大人说可疑,我就叫他们又拔走了。”


    刨着刨着,果然刨出些老树的根须来,在底下盘根错节,死是死了,不过还没来得及腐坏。时修费力拔出几根粗的,看那断截处,“也是被人拔断的,从前那几棵树应当长得很粗壮,不知谁有这么大的气力,竟然可以将如此粗壮的树推倒。”


    “推倒?”西屏蹙着眉问:“你怎么就知道是推倒的呢,会不会有人拔去家里做家具了?”


    “要是寻常伐树,不会连根推断,樵夫都知道,有的树砍掉是还能再生的,这些人靠树吃饭,岂会如此狠心?何况又麻烦,又没什么额外的好处。”


    西屏暗悔,当初就怕从中砍去,露着树桩,很容易给人察觉是有人故意砍去了这几棵可以做围栏的树木,因此故意叫老陈叔不能用刀砍斧劈,令他推倒,不曾想百密一疏,竟叫他从这些断须上推测出来。


    第70章  “穷”得不够养老婆。


    林间零星有人过路, 河上偶有扁舟,都是附近的村民。山间眺望出去,老远还能看见芙蓉庄与陆三集的房舍, 真是山野平川,丹青无限。


    时修渐渐从远到近收回眼,伸出脖子望向崖下清河绿水, “先前的几棵树应该就是给人推到河里去了, 刻意把这几棵能做围栏的树除去,是为了确保姜潮平必死无疑。”


    臧志和也向崖下望去, “可凶手怎么知道姜潮平会从此处跌下去呢?”


    西屏拍着裙子笑起来, 一面撑着膝盖起身, “这还不简单,因为凶手正是要他从此处跌下去。”


    时修绕过臧志和来搀她, 给她打了手,却不退缩, 任她的镯子磕得他手腕疼也不理睬, 强行揽住她的腰将她拧到靠林中的路边, 叫她坐在块大石头上, 自己钻进林子去了。


    “不知道又发现了什么。”西屏扭着脖子向林中追寻他的身影,隐隐担忧。


    谁知他一会出来,手里拿了窝野草, “这叫毛蕨,可以治扭伤, 消肿止痛的。”说着在地上想找石头将野草捣烂,一时没找着, 干脆塞进嘴里去嚼。


    西屏想到那草叶上不免有泥灰,便歪咧着嘴, 一脸嫌弃。


    须臾他把野草嚼成烂烂的一团,脱下她的鞋袜贴上去,又找了根软藤捣得软些,绑在罗袜上固定,“一会就不疼了。”


    西屏微微鄙薄,“你还懂这些?”


    “我大哥教给我的。”时修也在一旁矮石头上坐下,歪起头问:“当日姜潮平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你知不知道?”


    她点头,“他说有个朋友约他到陆三集去看房子,陆三集往下头走就是常州,商人游人很多,所以陆三集才那么繁荣。不过集上只有些小客店,屋子窄,也不大干净,他想开间大的,装潢得富丽些,做那些有钱商人或是文人墨客的生意。”


    “那他一定不止一次到这里来了?”


    “前头也来过两三回,都是为看那处房子。”


    时修点头,“后来那客店开起来了么?”


    西屏笑笑,“他人都死了,还怎么开?这是他自己想做的生意,老爷对这种赚钱有限的买卖没兴致,所以是由他,他没了,无人问,自然就搁置了。”


    “咱们一会到前面陆三集去看看。”他试着揉了揉她的脚踝,“还疼么?”


    西屏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笑起来,“好像不疼勒。”


    “走动两步看看。”


    她小心站起来,慢慢走了两步,虽隐隐还有点疼,却能忍,便道:“没什么妨碍了。”


    时修仍不放心,命臧志和去将他栓在堤岸后面山路的马牵来,“这路不能走马车,你就骑马好了。”


    二人在路旁坐等了一阵,待臧志和回来,方扶西屏上了马,时修在底下牵着,沿着小路下去,涉河过岸,向陆三集而去。看着近在眼前,也走了大半个时辰,西屏嫌晒,用披帛包住了脸,只露着一对水盈盈的眼睛向陆三集眺望。


    时修因问:“姜潮平找到的那所房子你知道是谁家的么?”


    西屏想了许久摇头,“我只听他说起过,原是谁家的祖宅,占地在陆三集是最大的,只是屋舍都荒废不能用了,他是想买那块地,把房子推了重盖。”


    臧志和笑道:“想必要花费不少本钱了。”


    “他算下来,前前后后预备投下一千两的本钱。”


    时修问:“钱从哪里来?”


    “自然是家里出囖,老爷虽没兴趣,倒不反对。老爷常说,论做生意,他比大爷要强点,大爷性子急,脾气暴,好面子,生意场上经不住人家几句好话,常哄得他亏钱。你姨父稳重些,心里会算,只是性子阴沉,心眼小些,倒不怎么吃亏。”


    “如此说来,姜辛还更看重姜潮平些囖?”


    西屏轻轻乜笑,“你以为大爷管那些事是以前就管的么?那是你姨父死了才将他管的事也交给他的。”


    臧志和插话进来,“这姜老爷也是倒霉,两个儿子接连死了,如今这么大的家业,只能落在外姓女婿手中。挣那么些钱有什么用?”


    “你可别说这话,”时修好笑着摇手,“我看他是宝刀不老,儿子嚜,还可以再生,钱是一定要赚的,你看姜俞生死了到现在,他一时也丢不开山西的买卖。况且生意做到他这个地步,许多事情是由不得他不做的,纵然他赚够了,他背后那些人哪个是轻易知足的?”


    臧志和点点头,“还是大人想得深。”


    时修疏疏落落笑了几声,“都说穷人身不由己,这有钱的人太有钱,其实也是身不由己。”


    说话间及至陆三集,却是个锦绣繁华之乡,比城中不差在哪里,只见房舍鳞次,楼阁峥嵘,绣幕风帘,粉墙相接。真不亏此地交通便利,四通八达,人烟凑集中细听得江南各地口音,也有些北方人,蜀地人,不是文人墨客就是跑商作贾之人。


    时修牵着马在街上慢慢转,使臧志和去打听集上最大的房子在何处,不一时臧志和便打听来回,“说的是一位陆昆老爷家,这老爷早年迁到常州去了,留下那祖宅。去年秋天,给一位姓娄的大官人买了去,如今改做了酒楼客店。”


    时修嗤笑一声,仰着头望向西屏,“谁说这生意没做成?只是不是你们姜家做的。”


    西屏敛着眉想,“这姓娄的有些耳熟,好像就是去年你姨父约着看房子的那个朋友,起码姓是一样姓娄。”


    “你见没见过这姓娄的?”


    她翻了个白眼,“我见他做什么?你姨父外头认得的人那么多,不见得我个个都要认得。”


    时修笑了笑,命臧志和前头引路,不一时便走到那客店前来,一看果然是新盖的房子,门前匾额上提着“锦玉关”三字,意为来往客人,不论是商人文人,想出人头地的,到这门下一过,便是闯进了锦绣繁荣之关。


    进门一瞧,不是饭时也是宾客满座,好些伙计丛脞奔走,门旁便是柜案,柜后有个四十来岁的掌柜,眉开眼笑地迎出来,“敢问三位贵客是打尖还是住店?”


    西屏与臧志和都望着时修,时修笑道:“先吃饭,不过掌柜的,你替我找个清静之所,这厅里我坐不得。”


    那掌柜的忙叫了两个伙计来,一个牵了马去安顿,一个引着他们穿过大厅,走过一方天井,进了后院,却是个花园,园中花草林木蓊薆繁茂,掩着些青砖绿瓦,原来那些屋舍就是栈房,布局不似客店,倒似大户人家的宅子,真格给人宾至如归之感。


    时修笑道:“伙计,你们这栈房住一夜,价钱可不低吧?”


    那伙计骄傲道:“那是,我们最便宜的一间客房是三两银子一宿。”


    臧志和听来咂舌,“三两银子?你们这是神仙洞府啊?城中好的客店也不过一两银子住一夜。”


    “老爷这怎么能比得?那些客店不过是让客人歇歇脚,客人去住也只图个睡觉的床铺,说不准走时还带上一身跳蚤呢。我们锦玉关的栈房可是大不一样,屋里的装潢都是比着大户人家的屋子来的,帐子是熟罗帐,桌椅板凳都是上好的木头,用的器皿也是有名的窑里烧制的,虽说是客店,只怕许多人一辈子还只有在我们这里才住得上这样好的房子呢!”


    臧志和闷头嘀咕,“我一月的俸禄也才三两银子,一月节衣缩食,方住得起一晚上。”


    那伙计将三人引上座假山,假山上有座八角亭,里头摆着圆案。三人坐下,随便要了几个菜,一问价钱,竟要二两多银子。别怪臧志和,连时修也咂舌,“这是我半辈子在外头吃得最贵的一顿饭。”


    西屏笑了笑,吩咐伙计再将店中的好酒上一壶,待那伙计去后,和二人说道:“他这里卖的并不是栈房酒菜,卖的是一份尊荣,大富大贵的人不缺这几两银子,出门在外,但求吃得好些住得好些。那些寻常跑商文人呢,虽然心疼,可也觉得物有所值。”


    臧志和道:“这有什么值的?方才听那伙计说的菜,名字倒是稀奇得很,可一问食材,都是寻常东西,难道换个好听响亮的名字,就金贵了?”


    “你不是做生意的人难怪你不懂里头的行情,才刚我们从大堂进来,你看堂中坐的那些客人穿着如何?”


    “穿得自然是好,寻常人等也在他们这里吃不起住不起啊。”


    西屏瘪嘴一笑,“这就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陆三集来来往往的异乡人太多,往下是常州无锡苏州,往上是泰州,这何尝不是真正的水陆要津,咽喉据郡?许多南下北上的官员都要由此经过,他们又在乎花这几两银子么?南来北往的官人商人文人在此稍作客居,想发财的,想做官的,想成名的,各自在此结交,从此各曾门路,这样算,你还觉得那几两银子贵么?”


    臧志和恍然大悟,“噢噢噢,我明白了,这卖的不是酒菜客房,卖的是人脉关系。”


    “对了。”说着一看时修,满面不屑,她便斜他一眼,“你觉得我说错了?”


    时修叹着摇头,“正是因为你说对了,我才觉可悲。”


    “哼,你以为谁都像你,不求升官发财,只安于做个小小推官么?这世上,向来是有钱的想更有钱,有名的想流芳百世,做官的想做最大的官,你借我的名,我借他的势,他借你的利,捆成一团,这就是烈火烹油的人世间。”


    时修半晌无言,起身到亭边吴王靠上坐着,眼睛朝四下里眺望,忽觉这园子有些眼熟,竟像是缩小了一些的姜家花园。


    他忙向西屏招手,“你过来看,这亭台楼阁的布局,像不像姜家的府宅?只是地方不及姜家宅子大,紧促了许多。”


    怪不得才刚跟着进来时就有些熟悉之感,西屏忙绕着亭子往下看,“布局还真是一样!方才说这位老板姓娄,是不是他沿了你姨父生前的思路造了这店?”


    “这还要问你呀。”


    “我不知道,你姨父生意上的事,极少对我说的。不过我早年曾听他提过一嘴,说想建一个销金窟,笼络尽天下人才。难道就是这个?”


    时修一脚踩在吴王靠上,欹着柱子打开折扇,“想不到姜潮平虽然死了,想法倒是有人替他落实了下来。如此看来,他果然是个做生意的人才,这客店不单生意红火,趁着这些人脉,将来做什么不成?奇怪,姜辛怎么会对他这生意没兴致?”


    西屏走回来道:“他没跟老爷说过这个法,你姨父虽然生意做得比大爷好,可他个子不高,相貌不好,老爷太太暗地里觉得他撑不起姜家的门面,所以也没有说格外重用他,兄弟两个都是一样的。他也知道是这个缘故,别人背地里如何嘲笑他,他心里也有数,所以越是想什么都做到顶好。兴许他是想彻底做成了再告诉老爷,这样老爷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


    什么都要顶好?时修打量着西屏,心下鄙薄,他也不看他自己配不配!能想得出这起投机倒把的买卖,又能有几分大义?


    正想着,只见伙计从石蹬下攀上来上菜了,时修只要了四个菜,上来的却是五道,多出来一道烩鳝鱼,说是掌柜的叫送的。


    臧志和因问:“为什么送我们?”


    那伙计笑着朝时修打拱,“这位大人初临我们小店,这是我们东家的一份心意,我们老板早就定下的规矩,只要是官场的大人头回来,我们都会多送一壶酒一道菜,所以今日这酒是不要钱的。”


    “你们掌柜的就是东家?”


    话音甫落,就见那掌柜的攀登赶来,“失敬失敬,小人本来才刚就要来给大人请安的,可通政司杨大人的家仆忽然来传话,说杨大人还有个把时辰就到,要小店预备好饭食客房,小人这一忙,就耽搁到了这会。”


    想必是路过的大人,时修无心过问无关的人,只剪起手来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朝廷命官?”


    “不瞒大人说,小人这店里一月来往的人无数,什么人什么气度小人如今也能猜个八.九,大人方才虽然牵着马,可一瞧您的气度就知道不是凡人,必定是位年轻有为的大人。”


    “这么说,你还长了双慧眼囖?”


    “不敢不敢,小人也就是看得多。大人快请坐,尝尝我们店里的酒菜。”


    只等众人落座,这掌柜亲自绕案筛酒,臧志和呷了一口酒,一捶桌子道:“好酒!”吃了口菜,又连声赞道:“好吃!”


    也难怪,敢吃这样高价酒菜的客人,想必都是些挑嘴的,敢卖到这个价钱的,自然也不怕人挑嘴,倒有些真本事。


    掌柜的捧着酒壶眯眼笑道:“小店的酒菜是不差的,要不然也不敢开这个店。这酒都是自家酿的,老爷吃得好就再吃些。”


    时修笑道:“掌柜的不必这么殷勤,我可是吃饭从不给赏钱的。”


    “您肯赏脸这就是最大恩赐了。”


    果然会说话,时修斜上眼,“敢问掌柜的尊姓是娄?”


    “小人姓夏,小人的东家才是姓娄。”


    时修因道:“你们娄东家呢?请他出来觌见。”


    “唷,真是对不住大人,东家早上到长清河泛舟钓鱼去了,不在家。”


    “他是住在这里?”


    夏掌柜提着酒壶向后指去,“这园子前面都是客店,那里有道仪门,仪门里有三间房舍,就是我们东家的住处。他素来不爱在店里坐着,爱出去逛。”


    西屏心道,只怕是见时修年轻,想必官做得不大,所以不必亲自迎待。倘或是什么厉害的官,只怕早就沐浴焚香出来应酬了。


    时修也不计较,仍问:“那他都是什么时候肯在家?”


    那掌柜一看好像这些人是冲着东家来的,而且有些来者不善,便胡乱混了两句,“一般午前都在,可明日一早他要往常州老家去一趟,大概要有个两三日才得回来。”


    “那好,我四日后再来,你告诉他,届时叫他不许出门,府衙推官姚时修要来寻他问话。若他还是不在,那我可要请他到衙门去说话了。”


    夏掌柜听这口气有些硬,又是推官,难道是东家惹了什么官司?不敢懈怠,忙答应下来。只等晚些时候见东家娄城归来,忙迎到门外禀报了这话。


    这娄城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听这话反剪着手笑了笑,“原来是他。”


    “东家认得他?”


    “不认得,听说过,前些日子县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姜家大爷被杀案就是他办的。”


    “那他来,是想问东家什么?”


    娄城把眼一斜,冷着脸道:“你怎么也多事起来了?”


    那夏掌柜忙低下头,隔会又道:“要不要和周大人通个气?”


    娄城转脸看他一眼,沉默须臾,摇了摇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何况周大人和他同级,他父亲是府台,我真要犯了什么事落在他手里,周大人管什么用?”


    话虽说得坦荡,可脸上还是不由得挂起一丝疑虑担忧,翛然大步进了后院去。


    金乌西跃,西屏等人转回堤口,又转乘马车回城,走了半日路,时修有些累了,歪在那车壁角落打瞌睡。太阳从帘缝中透进来,斜长的一条掠在他眼皮上,致使他睡不安稳,浓密的睫毛总是一跳一跳的。


    西屏虽然疲乏,却睡不着,便扭着身子挑开这面的窗帘,趴在窗口看短促的山野风光。心想着,这姓娄的是什么人?突然冒出来,正是时候,合该他倒霉,这回就叫他做个替死鬼!


    她心里虽有点过不去,可转念一想,这人按着姜潮平的法子做生意,网罗那些南来北往的有钱有势之人,成全了多少贿官乱政的勾当,这里头,又不知有多少冤死的鬼。可见他也不算什么好人,死了也不冤枉。


    时修被太阳晃得睁开眼,恰好看见她冷冷清清无情无绪的侧脸,像是在生闷气。他以为还是为早上得罪了她的事情,忙坐到这边来,“你还和我生气呢?”


    “嗯?”西屏先一楞,旋即领会过来,在臂弯上剜他一眼,“可不是,一辈子都生气!”


    “真要有一辈子跟我生气,我倒高兴了。”他笑笑,向前挪了些,理她耳前的几缕鬓发。


    她打了他的手一下,“别碰我!”


    “嘿,看这细条条的腰身,怎么装得下这么大的气性?”他说着又去捏她的腰。


    西屏假装恼了,把脸转向外头,再不理他。


    他又转来咯吱她,见她还是不笑不言语,急得抓耳挠腮,“真不理我了?你要打要骂,怎么着都行,可别不理我啊!”


    她反正也是装的,装了这一日,也有些乏了,便乜他一眼,“你有根有据怀疑我,没什么说的,这是你做官的本分,可你不该私底下叫臧班头去访我,你以为我半夜三更会去那路上动什么手脚么?有什么话,你尽管明着来问,我不瞒你一句,我要是扯谎,就让老天爷——”


    一面说,一面把胳膊举出了窗外。时修见状,不等她说完,忙把她胳膊握回来,“还犯得上和我赌咒发誓啊?”


    “不然你以为我骗你哩!”


    他握着她的手温柔地捏着,“你权当我昨天是脑子里糊了屎了,大人不记小人过,如何?”


    西屏憋不住笑了,须臾又敛了笑横他一眼,“好吧,我可不像有的人,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一时讲和,她便问:“你是不是怀疑这位娄老板为了抢你姨父这桩买卖做,所以杀了他?”


    时修点着头,牵动唇角一笑,“难道不值得怀疑么?你想,这桩生意明明是姜潮平想的,看房子也是一道和他去看的,况且——”


    “况且什么?”


    时修灵光一动,“姜潮平死的那天,可在他身上发现银子?”


    西屏想了一会摇头,“没听见说,要是有银子,衙门的人就交还给姜家了。”


    “那他那日出门,可曾带着银子?”


    “这我不知道,他带不带银子出门,也不必和我打招呼,我不过每月领几个月例银子,那些钱还不够我花的呢,难道还要攒下来给他做生意么?他要大项的银子,要么在家中的库房去支取,要么在典当行的账上领,不会告诉我的。”


    时修攒着眉问:“你每月的月例是多少?”


    她轻描淡写道:“二十两。”


    “啧!”他满面作难,直拍手心,“这可怎么好,我们姚家每月每人的用度不过十两银子,连我娘也只有十五两。”


    西屏反问:“你每月的薪奉是多少?”


    “十两银子。”


    “咦,仅够我里里外外做两身衣裳的——”


图片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