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落空。
从日暮到入夜, 西屏那张脸上始终都挂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这笑容和以往那客气有礼的笑容不同,是充满特别的青春朝气的。嫣儿偷么窥了好几回,觉得谁把她奶奶换了个人?从前一枝冷白的玉兰不觉间成了月下的一束桃花。
她自己躬着腰在床前铺被子, 也不要嫣儿帮手,只叫嫣儿去睡。
嫣儿一步三回头,似乎听见她喉咙里还哼着调子, 兴兴头头的, 仿佛怀着什么秘密的喜事。嫣儿左右有些不放心,站在帘子底下问:“奶奶, 你,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了?”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 西屏想起下晌在那边房子里的事,脸上不觉一红, 有些心虚,不敢回头, 忙用往日淡淡的语调说:“我能有什么高兴?你只管出去睡你的。”
自从姜潮平死后, 这屋里再不用人上夜, 活在谎言中的人总不习惯有眼睛盯着她。但只有一个人是意料之外, 他的眼睛危险是危险,却总在望着她的时候,带着点柔软的私情。
她此刻想起来, 还觉得他潮.热的呼吸就在脸上,吹得人.痒.痒.的, 心扑通扑通跳,夜深人静的时候格外听得清晰。
她像是久违人世, 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因为陌生, 所以兴奋。
实在睡不着,只好起来走走了,从卧房走到外间,停在姜潮平的牌位前,她擎着灯去照那个白描的名字,对着它轻蔑快乐地发笑,像要永远和他告别了似的。
次日想起来,那日同时修在馄饨铺子里吃冰酥山,钱还没给那林掌柜呢。因要到四姨娘屋里去,她便亲自拿了钱出去给她,脚步都有点飘飘然。
红日当头,馄饨铺子里刚过去了早饭的热闹,里里外外几张八仙桌遽然寂寥下来,在晴岚中散着和暖的烟火气。令西屏想起江上的早晨,金波潋滟,绿水生烟,在昨日之前,她都以为那种寂寞会是永恒。
林掌柜正忙着搽洗桌儿,旋过身来看见西屏,脸上便有一丝温情的笑,“唷,二奶奶,这么早就起来了?”
西屏笑着点头,走进凉棚内,往桌上搁下些钱,“上回的账说是让丫头给您送出来,也忘了。再要一碗馄饨装起来,一起结。”
林掌柜进去将馄饨下了锅,又走出来,欹着身子撑着桌子一角歪着脸看她,“二奶奶昨晚上没睡好?怎么瞧着眼睛有些红了?——不过脸上红扑扑的,气色倒好。”
西屏不好意思地垂下脸去,隔定须臾又抬起来睇她一眼。
她就笑了,“昨日傍晚我看见您那外甥了,还送了他一碗扁食。”
西屏楞了楞,有些羞赧地嘟囔,“为什么要白送他?便宜他了。”
“嗨,一碗吃的,计较那些做什么?”林掌柜那手上握着抹布,闲着把桌面扫一扫,“人说碰见就是有缘,我也没什么好招待他的,送他碗吃的,他不嫌弃就是给了我脸面。”
西屏听她话语中有缥缈的情绪,心里也不禁感到些飘忽。也不知道姜俞生奸.污亲妹的罪名落不落得下来,倘或能够坐得实了,她总算可以靠得了岸,似乎也还能有一份看得见的未来。
想到此节,她脸上渐渐浮起一片坚毅果决,提着那碗馄饨转进大门,一径送到四姨娘那边去。
那四姨娘自从被减了菜例,早上不过只有一碗白粥配一小碟酱菜,见西屏提了碗馄饨来,感激不尽,吃了一半便潸潸掉下泪来,“是不是丽华的死查出什么结果了?”
西屏不忍告诉她姜丽华是自作自受,反正人已经死了,何必再叫做娘的跟着懊恼那些于事无补的事?所以说起前因后果,隐去了姜丽华给她下药那一段。
四姨娘听完满面骇然,泪珠挂在沧桑的脸上,半日才发着怔道:“那可是他的亲妹子——”
“那天五妹妹到我房里和我吃饭,她吃了两杯酒吃醉了,我就搀她在我卧房里睡着,不想那夜起火,我出去了,大爷潜进我房里,大概是把五妹妹错认成是我。”
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宽慰。
但显然这宽慰没效用,四姨娘要紧了牙关,把眼一闭,眼泪成串地滚下来。隔了许久,她下定了决心,抬起一潭死水的眼睛睇住西屏,“那眼下怎么办?小二爷怎么说?”
“他说请您放心,既然有人犯了王法,他就不会放着不管,只是五妹妹已经死了三年了,没有人替她喊冤,叫我问姨娘敢不敢过几日到衙门去喊冤?您喊了,他才好把案子摆在台面上去查,给您和五妹妹讨公道。”
说话间,她为难地笑笑,“我也是等老爷走了才敢来告诉您,就怕您顾及着和老爷夫妻情分犹豫。趁老爷这些日子不在家,您要告的话,也不用看他的脸面;不告的话,也犯不着给他知道,倒弄得家犬不宁。”
四姨娘把心一横,“告!为什么不告?我就这么个女儿,可怜给他们这样凌.辱死了,我的女儿丢了命,我岂能眼睁睁瞧着他们逍遥自在!”
西屏点头道:“那好,既如此,请姨娘耐心等几日,您也知道,周大人同咱们家关系匪浅,就怕此刻闹起来他在中间使绊子。等我姐夫发了公函过来,把案子交给狸奴办,那问起来就名正言顺了。”
四姨娘忙问:“得多少日子?”
“姨娘别心急,这几年都等下来了,不在乎多这几日,江都那边来信也快的。”西屏交代完,起身告辞,“我不好在您这里久坐,先告辞了,您千万要耐住性子,别张扬。”
不承望事情如此诡谲多变,隔日一早,江都的信没等来,时修倒等来另一封信。
也不知是谁,天不亮就在外头叩门,玢儿去开,见是个挑柴卖的老翁,二话不说,摸出封信来递给他,指名道姓要他交给姓姚的。
时修迷迷瞪瞪醒来,借着蜡烛一看那信,登时醒了瞌睡,“谁送来的?”
“是个卖柴火的老头,不认得。”
时修再看那信,原来是焦盈盈写的,信上只寥寥几语,说她随她老爹搬到外乡去了,未说缘故,未说去处,只留下个姓名。无非是要告诉他,当日应承出堂作证的事,不能兑现了。
这信来得奇怪,要走为什么不悄悄走,偏要给他留下句话?时修慢慢将信纸攥成一团,“那老头是怎么和你说的?”
玢儿道:“那老头子忒无礼,说是给姓姚的!”
时修将纸团丢在地上,掀了薄被下床,在屋里踱来踱去,显然是气得不轻。
玢儿一双眼睛跟着他打转,“二爷,怎么了?”
“一定是姜俞生得了消息,连夜送走了焦盈盈!他还要特地知会我一声,分明不把我放在眼里!”他陡地顿下脚步,“走,上焦家去瞧瞧。”
及至那元宝街,天刚刚蒙蒙亮,见有人从焦家那巷子里出来,搬抬着些家具。玢儿拉着个人问缘故,那人道:“焦家这房子要退,家具是租赁我们的,我们自然是要抬走囖。”
“那焦家父女呢?”
“谁知道,听说昨日下晌就走了。现今姜大爷在里头,你们有事找焦家,只管问他去。”
甫进院,正碰见那姜俞生腆着粗壮的腰身从正屋里蹒出来,反剪着手,看见时修也不惊讶,仿佛在他预料之中。
他带着洋洋得意的一点笑朝时修走过来,不端不正地打了个拱手,“小二爷,这是什么样的天上缘分,大清早的,竟然在这里看见你。不知你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找焦家父女的?倘或是找焦家父女,那可真不凑巧,他们父女昨日就走了。”
时修盯着他,嘴上笑着,眼睛却似黑漆漆的冰窟窿,“敢问姜大爷一句,他们父女往哪里去了?”
“啧,这我就不得知道了。”姜俞生仰着脑袋慢慢摇一摇,“跑江湖卖艺的嘛,自然哪里都去得。小二爷找他们有事?难不成你也喜欢听些小调?不妨事,我还认得两个小曲唱得好的姑娘,改日送去庆丰街给你解闷子。”
看他这轻慢自傲的态度,大概是知道事情败露了,故意赶走了焦盈盈。
时修耐住脾气打拱,“多谢大爷,我先告辞了。”
不想姜俞生在背后又说:“我们家马厩里有个小丫头,听说小二爷对她也有些兴致,小二爷的口味真是——不如把她也送去庆丰街伺候你?”
时修回头,他嘿嘿笑了两声,愈发得意了,看来对时修知道他些什么他是了如指掌了。
这消息到底是谁走漏给他的?也许是周大人?可那周大人并不知道他们找过焦盈盈。要不就是姜南台!除了西屏,就只他最清楚始末。
“三叔?”西屏不敢置信,脚步在廊下迟疑地踱着,“你是说,三叔暗地里告诉他这些,叫他好提早防备着?”
时修歪在吴王靠上,眼睛跟随她慢慢转,面上挂着丝颓败,“否则还能有谁?你们家里那些人,都是知道一些不知道一些的,连周大人也不清楚我们到底查到了什么地步,只有姜南台最是清楚。”
西屏想了想道:“可三叔有心要提醒他们,应当早就告诉老爷太太了,也不会等到今日才去告诉大爷。”
他当她又维护南台,脸上挂起冷笑,“你这么了解他,当初怎么还会受他的骗?”
又说气话,西屏想要和往常一样,嗔怪着打他一下。可掉过身来,却忽然发现没力气。她仿佛陡然落空了一切希望,任由自己的身子沉坐下去,久不吭声。
沉默了许久,她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笑笑,“那眼下该如何是好,没有这些人的口供,岂不是任由大爷逍遥法外?”
“只能先等我爹信到,我才支使得动衙门里的人去找那焦家父女。否则现在即便我开口,只要周大人稍加拦阻,他们也不见得会听我的。四姨娘那头,你先不要告诉她咱们遇到的难处。”他横着眼,有些不情愿地道:“你回去问问那姜南台,到底是不是他走漏的消息。不许同他再说别的!”
那“别的”也包含那些没用的废话,西屏不则一言,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她哪还顾得上品味他话中的酸意,又兜来满腔的失望。并且越失望,越愤恨。
其实早该想到的,即便没出这遭意外,将来闹到公堂上,也未见得会顺利。姜俞生毕竟是姜家现今唯一的血脉,以姜辛的性子,不会放他沦落成个死囚,否则姜家后继无人。所以没今日这难处,将来还会有别的难处。
总之民不与官斗,穷不与富斗,真格叫姜辛动用起朝廷里那些关系,以时修的脾气,不免要得罪许多人,于他的前程也无益。
她睐着他,忽然心生不忍,觉得不该牵连他搅进这滩浑水里来,朝他有气无力地笑了笑,“要不,这事就算了——你回江都去吧。”
时修拧起眉,“好端端的说这话做什么?”
她勉强弯起嘴角,“反正这件事,阴差阳错的,我也没吃什么亏,你不必强要替我讨公道。”
他倏地起身,冷眼睨着她,“哼,你是没吃什么亏,那姜丽华死得也不算无辜,可难道只因为事情没什么太坏的结果,作恶的人就不必受什么惩罚?这样看来,天道不公,律法不正,人人皆有理行恶!”
西屏心头一个振动,沉默了半晌。
隔会她站起来,用仓促的生气掩饰心里的慌张,“你跟我说得这样正儿八经的做什么?我又不是当官的,又不是那行凶的,和我说得着么?!”
他见她生气,又忙嬉皮笑脸来拉她。她不依,嚷着要回家去,他只管左挡一步右挡一步。她看他这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又忍不住心酸。
当下回去,已是下晌了,对过的馄饨店正预备着关门,那林掌柜忙着在凉棚底下收拾筷筒,西屏隔得老远地看着她,她仿佛察觉,也望过来。
半晌,两个人在各自早有预料的失望中笑了笑。
因要问问南台到底是不是他泄露了消息,西屏特地寻到那边房里去,却不见人,只有个小丫头在廊下打瞌睡。
她走到阑干外喊醒那丫头,“三叔不在家?”
那小丫头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三爷今日午间给衙门派往宝应县去了,说是那边出了桩人命案子,要请他去检验。”
“这么急?”
“可不是,午晌连家也没回,是衙门里一个差役来传的话,叫我赶紧替他收拾行李。这会只怕马都出了城了。”
“几时回来呢?”
那丫头摇头,“不知道,少说得一个来月吧。”
西屏静下来想,是确有其事,还是真是他泄露了消息给姜俞生,怕她知道责怪,所以借故躲出去了?又或是太太和大爷故意将他支开?
她赶着出了院,原想去告诉时修,可转念间一想,这时候就去告诉他也没用,人都走了,何况在姜丽华的案子上,南台又做不了什么证人。
如此一想,仍旧掉身回房去,不想园中碰见姜俞生,像是赶着出门的样子。以为他既已知道他们知情了,看见西屏多少会有些愧疚和尴尬,谁知他竟像个没事人,还特地和西屏打拱,“弟妹哪里去?”
西屏望着他那对癞蛤蟆似的肿眼泡,拼命按捺着一阵厌恶,微微福身还礼,“我正要回房去。”
姜俞生笑着直起腰来,看她来的方向,猜她是由南台那边过来的,便咂了咂嘴,“这家里弟妹和谁都不大愿意走动,江都一趟回来,倒和三弟走得近了些。三弟被派到宝应县去了,你知道么?午晌才刚走。”
“刚听他屋里的丫头说了。”
“看来弟妹真是从他屋里出来的——弟妹还是和三弟有话说,我们这些人,你都懒得理的,难怪三弟成日家替你抱不平。”姜俞生抿着一双厚嘴唇,故意笑出点可怜相,好像只是在打趣。眼珠子却在西屏面上转来转去,不觉间近前了一步,“对了,我送弟妹的那两匹料子弟妹觉得好不好?我特地给你挑的。”
西屏忙退后一步,恰好听见有两个婆子说着话过来,她忙借故走开了。
径至房中,回想着姜俞生方才那嚣张得不可一世的态度,她恨得可以咬碎牙。
隔日去告诉时修,时修竟不知道南台到宝应县去的事,他这些日子因看不惯南台,到了衙门里也不找他。眼下想起来,才嘀咕,“怪不得这两日我在衙门没碰见过他。”
倏地一声雷响,惊得西屏手里的茶水抖出来两滴,一看门外,天色不觉中暗了下来。
接连雷鸣电闪,狂风大作,雨却迟迟不下,黑云底下鸦雀乱飞,晾在院中的衣裳有两件给吹在地上。西屏帮着红药去收捡,乱了一阵,回正屋里刚点上灯,就像听见有人在敲门,敲得又急又重,怕人听不见。
这时候不知会是谁,三人都走到廊下去瞧,未几见玢儿引着个穿靛青直裰背包袱皮的男人进院,皮肤黝黑,看模样不到三十的年纪。
西屏不认得,正疑惑,只听时修喊他:“臧班头!”
那臧志和忙迎来打拱,爽爽利利地笑了几声,“小姚大人,我到衙门去找您,他们告诉我您住在这里,我就一路问过来了,还好走得快,没下雨!”
话音甫落,那雨夹着雹子噼里啪啦打下来,溅进廊内。时修忙邀他进屋,因算着这时不过午后,他一路寻来,想必还未吃饭,便吩咐红药去叫陈老丈随便煮碗面,一头笑问:“是我爹叫你来的?”
那臧志和掣下包袱皮,从里头拿出封信函呈来,“这是大人批允您复查姜家命案的公文,另外,”他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人不放心您在泰兴独自办案,特调卑职来给您差遣,我才刚已在衙门里勾过案了。”
时修只顾看公文,抬眼间见他正好奇地打量西屏,便随口引介,“噢,这是我六姨。”
“是潘姨太太?”
西屏笑着和他点点头,他忙又从包袱皮里拿出封信递去,“这是夫人叫我捎给姨太太的。”
“我娘?”时修凑来看,西屏偏不把信打开,自己拿着信走到门上来了。
借着外头阴阴的天色,打开信,都是些家长里短的话,多半是在抱怨姚淳。好像是乍失了可谈天说地的人,顾儿这封信足足写了十篇纸,西屏一面笑一面看,手将纸张攥得紧紧的,像攥着那遥远岸上的和煦的一束太阳。
而眼前,她却只能继续朝浓雾里走去。
等看完后,听见时修正在安顿臧志和的住处。那臧志和道:“衙门里有值房。”
时修只怕随时要差遣他,摇手道:“你就住在我这里,好歹有个吃饭的地方,睡在衙门,上哪吃去?这是六姨家的房子,不妨碍,是不是六姨?”
西屏听见喊,从门上掉身回来,折着信点头,也跟着款留几句。臧志和推辞不过,只得留在此处安顿,恰逢红药端茶进来,他那炯炯有神的黑眼珠子一亮,跟着她转到近前。
红药弯着腰搁茶碗,向他笑着点头,“您吃茶。”
“嗳,多谢姑娘。”臧志和忙拔座起来,一时窘得不知该怎样行礼是好。
时修在上首歪着眼看他好笑,一面吩咐,“厨房旁边那间屋子给臧志和住,红药,你哪里寻床被褥来,把床铺上,臧志和的行李你也替他一并归置了。”
红药答应着,顺势要取他放在桌上的包袱皮。臧志和黑脸一红,忙摁住包袱皮连声迭声地摇手,“不敢劳动,不敢劳动姑娘,我自己来。”
红药掩着嘴一笑,“我来吧,您只管和二爷说话。”
说着夺了包袱出去,臧志和只得不好意思地笑笑,一双眼睛不由自主追着她望出去。
忽然时修在上首咳了声,“我正好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办,姜家五小姐这桩案子,走失了一个证人,是个女子,叫焦盈盈。据人说她三日前坐船去了外乡,去了哪里不知道,你在衙门里调几个人手去打听打听,切实知道她的去处后,务必着人将她带回泰兴。”
臧志和起身拱手,“卑职这就去办!”
外头雹子虽停了,却仍旧大雨滂沱,西屏看着这人,觉得有些可笑。这也是个当差的料,风雨无阻,得令便行,和时修一样,一身拼劲和执着。当下这情形,她都已经对将姜俞生绳之以法不抱什么希望了,他们竟还斗志昂扬。
“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时修特地看了西屏一眼,仿佛向她炫耀他手底下的人,转头又说:“你先吃了饭安顿好,明日再同我一道去衙门点人手。”
臧志和只得又呵呵笑着坐回去,这时那陈老丈把煮好的面端进来,在他面前搁下,“啊啊啊”招呼他两声。他的眼睛便不觉地跟着他转出去,笑意凝滞在脸上,神情若有所思。
“这是给六姨家看房子的陈老丈,是个聋哑之人,素日也担个厨子。”
听时修如此一说,他回过头来,走神地点头答应着。
第52章 他死了。
隔一阵又说回正题, 臧志和因问起那焦盈盈的体貌特征,好便于查访。这倒问住了时修,在他眼里天下女人的体貌, 不是胖就是瘦,不是高就是矮,不是美就是丑, 哪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蹙额想着了半日, “嘶,大概二十上下的年纪——”
西屏横他一眼, 接了嘴, “二十岁, 和我一般高,比我稍微丰腴些, 左边眉梢有颗痣,是个弹琵琶唱曲的, 常穿些鲜亮衣裳。她和她爹在一起, 她爹约莫四十岁上下, 是个瘦瘸子, 好赌钱吃酒,会拉胡琴。他们往外乡去,吃饭的家伙一定会带在身上。”
臧志和朗声阔气地笑起来, “听姨太太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数了。”
时修身为推官, 一时失职,有些不好意思, 暗中把鼻梁骨摸了摸。转念想着,这回既得了府里的令, 不管几个证人如何,先将姜俞生押来审问一番,以他那狂妄自负的样子,兴许经不住诈,能捉住他们什么马脚也未可知。
这一晌,便细细将案情同臧志和说明,直说到晚饭时候。此刻雨才住了,天却未明朗,仍是云翳遍布。那边饭厅内掌了灯,陈老丈和红药进进出出地在摆碗碟,臧志和一双眼睛又不觉地跟着陈老丈转。
那头时修招呼着他进去吃饭,“明日你另带几个人,先到姜家羁拿姜俞生,就以强.奸之罪,不必给他留什么面子。”
臧志和不免担忧,“您捎回去的信上说,这周大人和姜家有些利益往来,万一周大人出面阻挠,这如何说?”
“我量他不敢。”时修一撩衣摆,翛然坐下,“先前我没有名目,不好和他强争,如今府里头点我复查此案,他不敢明目张胆拦我。”
西屏尊坐在八仙桌上首,撇着嘴笑了笑,“他明着不敢,私下里还不敢么?”
时修哼笑一声,“他不会的,顶多是通个风报个信。我和他打过这么一阵子交道,也算看出来了,这是个老泥鳅,虽赚了姜家些钱,也不会为姜家明出头得罪府里。”
臧志和听后呵呵笑两声,“大人还担心小姚大人行事鲁莽,想不到来泰兴一阵子,又老成不少。”
当着西屏的面给他这么一说,时修登时觉得有些没脸,少不得斜他一眼,他忙敛了笑,再不敢作声。
饭毕,臧志和十分自觉地和红药抢着收拾碗碟进厨房,一看厨房里摆着张桌子,玢儿红药及陈老丈是在这里吃的饭,登时闹他个脸红,笑道:“我也忒不知规矩,竟还在上房里和大人姨太太吃饭。”
玢儿还在那桌上吃酒,提着箸儿招呼他,“你老哥是客,我们是家下人,比不得。你也来吃一杯?”
臧志和本没吃饱,却没好意思答应。红药在旁瞧出来,又替他另取了副碗筷摆上,“您只管坐着吃吧。”忙完又到灶上帮着陈老丈洗碗。
臧志和坐是坐下来,眼睛却追着她看,只道哪里来的这样一个温柔和善的美人,不知许了人家没有。
“还没许人家呢。”恰好玢儿凑来他耳边说了句。
又闹得他脸上一红,幸而皮肤黝黑,不大看得出来。他没好意思再看红药,只得把眼睛挪去那陈老丈背上。越看这老丈越觉得不对,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看了一会,忽地知道是哪里不对了!此人瞧着年纪虽大,却瘦而不弱,老而未衰,那袖子挽起来,可见胳膊上的筋肉张弛有力,走路也不似一般老汉颤颤巍巍。正想问缘故,偏玢儿举杯敬来,将他思路打断。
这边厢热热闹闹,那边厢时修正换了衣裳从东屋出来,又走去正屋,预备送西屏归家。西屏正扒着窗户听厨房里吃酒洗碗的声音,磕磕碰碰,叮叮当当,廊檐上又在滴着水,滴答滴答,天慢慢放出一缕晴光来,时修正绕廊而来。
他走到窗户外,见她别别扭扭地坐在榻上,两手扒着窗台,两只眼睛清澈地扇动着,难得三姑娘就在她裙边窝着,她却没嫌它。
他弯下腰,把胳膊搭在窗台上,向她裙边递了下下巴,“你怎么不赶它了?”
西屏扭头斜一眼,“赶它它不走,我又什么办法?”
他觉得这话有丝隐意,心下不服,“你这人就是口是心非,分明是喜欢的,偏不承认。”
她也听出他话里别有意思,咬着嘴嗔一眼,“勉勉强强,马马虎虎吧,说不上多喜欢。”
“那你还给它亲近,是不是——太不矜持了?”
她乜一眼,“你管我呢!”
听见敲门声,红药从厨房里转去开,原来是雇的轿子到了。时修直起腰,等西屏从屋里出来,两个人才要往门上去。
时修忽然想起什么来,绕去厨房里,又拿了个提篮盒出来,“上回送你回去,对过馄饨店那林妈妈非要送我碗扁食吃,险些忘了把盒子给她捎回去。”
西屏一脸不以为意,转过身朝前走,“她为什么非要送你吃的?”
“不知道。”时修也懒得去琢磨这些没要紧的小事,“兴许这就是会做买卖的人,拉长线嘛,一来二去的,你也不好不到她店里去照顾她的买卖。”
她在前面点点头,“那你可要多谢人家。”
“我是那么无礼的人么?我晓得常去光顾她。”
西屏没再说话,出门抢过提篮盒,自己提进轿子里。时修并不骑马,只跟在轿子旁边走,她打着帘子看他,经过谁家的墙根底下,风一吹,恰好把墙头的树摇下来许多水珠,他避闪不及,淋了一身。
她忙摸了帕子从小窗口递出去,“你在想什么,也不看路。”
他揩着脸上的水,无所谓地笑笑,“我在想姜家到底通着什么不得了的关系,那姜俞生如此猖狂,还敢向我挑衅。”
“据我所知,老爷每年单是打点送京的节礼都要花费七八万两银子,其实那周大人,不过因他是地方官,不然老爷根本瞧不上他。”
他缄默须臾便道:“管他有多神通广大,犯了法,我就要查他!”
虽然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孩子气的傲慢,可听下来,西屏仍觉感动。她颤颤巍巍伸出胳膊,把他被风拂乱的头发理了理。
时修面上诧异,正好轿子转进巷子里,巷中又无人,他便凑过去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而后鬼鬼祟祟地前后张望,亏得几个轿夫只留意着脚下,不曾看到他们的举动。
到姜家门前,见那馄饨铺已关门上了板,又听见打雷,西屏拿了提篮盒道:“明日我替你还给林妈妈,你就坐这轿子回去,免得路上下雨。”
时修点点头,“你先进去我再走。”
西屏只得先走,到门上又回头看他一眼,见他摆手,就弯着眼睛笑一笑。
回房没一会果然又下起雨来,一会大一会小,跟浇花似的,一瓢一瓢地撒下来,没个规律,全随老天爷的兴致。雨就是天做的屏障,将人困在屋里,逛不得,乐不得。
园子里早早就关了门,屋里早早掌上灯,大家早早就歇下了。嫣儿本来要回下人房去睡,可这雨下得太没准,大起来时伞也遮不住,这不,她刚要出去,那雨又陡如一盆水泼下来,阻了她的脚步,
西屏看见,勉强留她在屋里上夜,叫她铺了外间的榻来睡。
次日起来,天清云淡,那扫洗屋子的两个婆子一路走一路说着话道:“看样子又有一阵热了。”
“可不是嚜,这才刚进八月,不过中秋且凉不下来呢。”
“我看不过重阳也凉不下来,年年都是这样。”
说话间推门进去,不知是谁的水桶砸地,咣当一声,犹似金锣,那水哗啦啦泼了一地。不知又是谁一声大叫,惊得鸟散莺飞,人仰马翻。
时修得了消息赶来姜家时,身上穿着青色补服,西屏迎在大门上,从没见过他穿补服的样子,乍见他骑马而来,格外器宇轩昂,气度凛然。
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她只得捉着裙碎步小跑地跟在他旁边,“你是从衙门里过来的?”
“刚到衙门里,正要和臧班头点人来拿姜俞生呢,想不到——”时修陡地顿住脚步,眉心紧扣,“他是怎么死的?”
西屏忙不迭摇头,“不知道!我还没到那书房去看过呢,是晨起两个打扫屋子的婆子发现的。”
时修朝后喊一声,“臧班头!”
那臧志和忙近前问:“那间书房在哪里?”
西屏便朝前引路,“走这边。”
臧志和胳膊一挥,招呼几个差役跟上,“快!去将现场围起来,不许闲杂人等胡乱走动!”
及至那间书房,只见人头攒动,臧志和挎着刀大呵一声,吆喝出条道来,几个差役便冲进屋里,将几个胆大的小厮扯将出来。为首的一个管事还撇着脑袋嚷,“我们大爷!我们大爷还没抬出来呢!”
那扯他的差役道:“抬什么?!这会不许乱动尸首,等大人看过再说!”说话将那人朝石蹬底下一推,挎刀守在门上道:“从此刻起,没有大人应允,谁也不许踏进房内!”
连西屏也只在门口伸着脖子张望,因嗅到股呛鼻的血腥味,她不得那帕子掩紧了口鼻,心里害怕,又经不住要看。好些个仆妇也和她一样,在外头张头张脑,看一眼躲一眼的,指指搠搠,低声谈论。
槛内撒了一地的水,往屋里随意淌去,渐渐与血渍相融。那红因融于水,先是一片淡淡的粉色,越往后颜色越重,越乱。只见那姜俞生趴在地上,身子有一半压着地毯,头朝着门,脸却偏向右边,眼睛微张,血正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
臧志和蹲下身,顺着尸首往屋里瞧,那地毯中间皱起来好几处,有给人蹬揣过的迹象,上头一大片血迹,因是大红猩猩毡毯子,不大容易看得出来,瞧着是黑了一大片,从那头直黑到这头。
“好像给人拖拽过。”
说话间,他将姜俞生的尸体慢慢翻过来,只见胸膛腹部被扎得全是刀眼,身上的袍子似墨染过一般,一摸上去黏糊糊的,蹭得满手血。
时修撩开衣摆蹲下来,一数,前胸后背竟有二十七处伤口,粗以伤口看来,是同一利器所为。像是刀,不过刀具种类繁多,一时还不能确定是那一种刀。
他站起来,沿着尸首脚下那片剐蹭的血迹往正墙底下走,看见墙下那套桌椅,以及下首左右两边桌椅上皆有些血迹,又蹲下来细看,“不是被人拖拽的,是他自己爬过去的,他是在这里中的刀,然后向门口爬了一截。”
臧志和也走过来,一同蹲在地上看,没看明白。
时修从地板看到桌子腿,语调平淡,“血迹是由下往上溅过去,他是倒在地上被人捅的刀。仵作呢?!”
陡地吓得臧志和一激灵,“随周大人在后头,大概一会就到。”
时修起身再环顾周围,这是间宽敞明亮的书房,脚下站的是中厅,几套桌椅后头各有罩屏,左边隔间里摆着书案书架,右边隔间里也有两架多宝阁,陈设着些精致的瓷器。
这中厅脚印遍布,左右隔间内却没有,脚印泥的血的皆有,大概是才刚那些下人乱踩出来的。臧志和道:“昨夜下雨,那些带泥的脚印大概是早上闯进来的下人,实在太乱了。”
时修赞同地点了点头,踅入右边隔间查看,里头有两架多宝阁,没有书,专管陈设些精致顽器,不过架子上却空出来两个位置。他高声问:“这两处位置,本来就是空的么?”
门外有个婆子啻啻磕磕道:“不,不是,平日都是摆得满满当当的。”
他向架子上随便拿了只汝窑瓷瓶来看,隔会又放下走到外间来,转头对那婆子说:“一会尸体抬走后,叫人细细查看整个宅子里都少了些什么,是哪一处少了,拟个单子出来给我。”
那臧志和跟在后头问:“是不是劫财杀人?”
时修沉默着,向门口问:“是谁头一个发现的?”
还是才刚那婆子和另一个婆子站出来,“是我们两个。我们,我们早上提水进来打扫,一开门就,就看见这场面,吓得我们忙去喊了人。”
“这是谁的书房?”
“这是我们老爷的外书房,平日里会见外客用的。”
原来是姜辛的外书房,时修又踅入左边里间,这隔间里放着对屏门摆着张偌大的书案,书案后头便是满墙的书,不过走过去翻看一会,发现好些书都是崭新的,是充门面之用。想必姜辛平日也并不是个诗情画意之人,只是在这里迎待些客人,怪不得这书房的装潢得有些华丽。
他走回外间,“姜俞生也用这间书房?”
西屏从门外歪出个脑袋,“大爷有自己的外书房,这间屋子是老爷自己专用的。不过这也没准,大爷要进来,谁还会拦他不成?”
“这屋子素日上锁么?”
“不上。”
时修朝她招招手,示意她可以进来。她才不进去!里头脏得简直没个下脚的地方。
他便罢了,反剪起手往门口走去,“都有谁常在这书房里出入?”
门外乌泱泱的人头你看我我看你,要说在这里出入,也没什么限制,大家都可出入,管东西的,扫洗的,端茶送水的。大家嘁嘁唧唧说不出个确切来,还是西屏道:“这屋子大家都进得,只是除了每日来扫洗的人,平日里人没事,也少到这里来。”
时修望着她,眼色不由得软和些,“就不怕丢东西?”
西屏摇头,“这家里,哪间屋子摆了什么都是有造册登记的,除了各房各院里有管事的老妈妈,外头这些书房厅室也都有管事的。何况每日有人打扫,要是当日发现少了什么,就和负责管这间屋子的人问,迟早能查对出来,没人会偷。”
时修正点着头,听见人堆后头有人嚷着“让一让”,原来是那周大人乘轿姗姗来迟,还跟着个上年纪的老仵作。那仵作胡须花白,也不知眼神还好不好,时修有些不放心,一面盯着他进去,一面跨出门来迎周大人。
周大人朝屋里瞥一眼,看见满地又是水又是血又到处是脚印,呼啦啦乱了一地,两排桌椅上也溅了好些血迹,一片狼藉,简直懒得进去看。
时修怕人听见惊怪,只低声和他说,“身中二十七刀。”
他只在外头将手赶一赶,示意差役将围看的人赶得再远些后,便和失修咂舌摇头,“不知什么深仇大恨,下如此毒手。”
时修瞟他一眼,反剪起手来笑了,“大人怎么就断定是仇杀?”
“难道不是?”周大人心生疑惑,“不是仇杀,犯得着捅二十七刀?”
“这可说不准,兴许是凶手受惊后慌张,胡乱扎了一通;也或者凶手没有经验,”他一面说一面比划,“你看,刀扎在了肋骨上,捅不进去,所以又拔出来!多捅了几刀。”
周大人见他这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由得把脑袋一偏,嘴一咧,“这还不是深仇大恨是什么?看样子是一定要他死!”
时修又道:“丢了些顽器陈设。”
“是谋财害命?”
时修笑着摇头,“还不知道。”
周大人看看他的脸色,又扭头看看屋里,那血腥味冲得他直皱眉,要动脑筋又懒得,便笑着朝时修打拱,“真是巧了,小姚大人才得了府里的令要你复查姜家五小姐的案子,这会姜家大爷又死了,我看,这两桩案子间恐怕有什么关系,要有劳小姚大人费心了。”
时修心知肚明,拱手道:“有周大人从旁协查,本官一定尽心竭力。”
周大人一看脱不了干系,尴尬地笑两声,“小姚大人放心,我自当全力协助。”
说话间那老仵作走出来回话,“卑职验过了,身前身后共有二十七处刀伤,其中有五处在后背,伤口较深,其余的皆在前胸,最深的是在左后腰上那一处,扎穿了肠子。”
忽地沉默下来,时修耐心等着,不想等来等去还是那片沉默,便斜睨他一眼,“就没了?”
那老仵作瞄一眼周大人,周大人只管事不关己地扭过脸去,他只得绞尽脑汁再想些说法,“噢,从伤口的形状看,是同一把凶器,应该是刀。”
时修登时垮下脸,“我难道还看不出是刀!是什么刀?!”
“大,大约是一把长七寸,宽三寸的尖刀。”
“可听见了?”时修扭头问臧志和,又说:“你分两队人马出来,一队在姜家宅内搜查,一队在姜家周围街巷中搜,看看找不找得到凶器和别的线索。”
臧志和领命,先叫了几个人进去抬姜俞生的尸首。
几个差役刚把尸首抬至廊下,就见卢氏被几个丫头婆子又搀又挽地簇着从那小路上哭奔过来。卢氏一看板子上抬的人,便撒开众人扑在上头喊:“你们要把我儿抬到哪里去?!不许你们动他!我的儿,我的儿啊——”
她哭得撼天动地,一把嗓子几乎嚎破,喊了几声,忽然卡住了,向天上仰着脖子,仿佛要断气。须臾缓过气来,又低头嚎啕大哭,“我的命怎么这么苦,老.二死了才多久,老大——我的儿啊!——”
她才刚在屋里听见这消息就当场昏死过去一回,这会哭着哭着翻了白眼,只怕又是要哭昏过去。西屏忙上前和于妈妈说:“你老人家先拉太太回房要紧,再由她哭下去只怕要断气了!先回去,请大夫来瞧瞧要紧!”
那于妈妈也吓得个半死,又招呼着众人搀起卢氏往外拉拽,卢氏嚎哭这一阵,已没了力气,随人拽了去。
时修人堆里一瞧,奇怪,除了西屏,再不见姜家其他主子,因走到西屏身边,“怎么不见大奶奶?”
西屏正要开口,人堆里钻出个大奶奶房里的婆子,道:“我们大奶奶昨日到亲戚家吃席,已经派人给她传话去了。”
“那姜袖蕊和郑晨呢?”
未及说,那周大人又走过来道:“小姚大人,衙门里还有别的要事,我得先回去。这一摊子,只好先交给你顾着了,你查问到什么,回衙我们再细说,啊。”
这老泥鳅是嫌太阳晒起来了,血腥味又重,所以恨不得马上溜。时修懒得和他周旋,只好打拱,“那周大人先去,我若得了什么线索再去和大人商议。”
那周大人先行了一步,时修向个差役吩咐,“把这屋子锁起来,叫人守着,没我的话,不许人随便进出。”
差役答应着,叫了个管家细细交代一番,那管家便吆喝着众人散开。却有几只苍蝇循着血腥味而来,嗡嗡扑在西屏耳边,她嫌恶心,忙晃着脑袋闪躲,那苍蝇偏和她作对,围着她打转。
时修见状好笑,捏着袖管子来替她赶,一面拉着她往慈乌馆回去。
天因给昨日的暴雨洗过,干净得一片云也不见,西屏不由得蹙紧了额心,“这么大的天气,那书房几时才能许人收拾?只怕血气太冲,招出许多苍蝇蚊子,恶心死了。”
“招苍蝇怕什么,那么远,又飞不到你房中去。”时修知道她这毛病,只得好脾气劝说:“好歹忍两天,容我再细细查看两遍,实在不能在屋里发现别的线索,就可以叫人扫洗了。”
“你才刚还没查完?”
“看是看完了,就怕有粗心大意的时候。”时修想起那些乱七八糟的脚印,仍有些舍不得,想着先静一静,这头问完话再去看一遍。
第53章 他才不承认是吃醋!
时修又问及袖蕊郑晨夫妇, 西屏待要说,可巧撞见两个婆子引着大夫在路上奔走。她原不想问的,可想着这时候家里这样乱, 不问又不好,便拦下那几人,“太太和四姑娘眼下是谁守着?”
婆子道:“是四姑爷在看着。”
西屏点点头, 乔作一脸的沉痛, “你告诉四姑爷,请他多费心, 我这里要回衙门的话, 有些顾不上家里的事了。”
待那两个婆子去后, 她扭头和时修撇嘴,“四妹妹早上看见书房那情形, 当时就吓晕了过去,四姑爷只好先背她回了房。眼下家里一团乱, 大奶奶还没回来呢, 回来不知又是怎么样。”
偏姜辛不在家, 南台初一也往宝应县去了, 姜俞生突然这一死,连个能撑事的人都没有。西屏因和时修有亲,别的她帮不上, 和衙门这头接洽倒是她能顶,因此都推她出来, 这倒合了她的心意。
这厢走回慈乌馆,西屏借故吩咐嫣儿去瀹茶, 那裘妈妈偏还要凑在跟前听,给西屏看了一眼, “衙门里问话,不相干的人都要避开的,妈妈不懂?你出去吧,有话问你自然会喊你进来,不然人家当你故意在这里窃听消息呢,仔细把你当凶手拿了!”
吓得那裘妈妈忙走了。西屏直望着她出了院门,和别人一样,装了一早上的伤心,这会才急吼吼地拽着时修进里间,“昨日你才说今日要将大爷收监,想不到他今日就死了,也真是怪了。”
时修正想得出神,冷不丁给她这一拽,把魂硬生生给他拽了回来,脸上还有些呆滞,“你说什么?”
西屏猜他又没听见,反正也是不要紧的话,懒得再说,旋去榻上坐下,托着脸攒着眉头嘀咕,“我说奇怪,大爷怎么会死在家里——”
这话有些意思,时修登时来振奋精神,拽了圆案前的凳子和她面对面坐下,“死在家里有什么奇怪的?”
“早上我们一堆人围在那里看的时候,我听见他房里的人说,大爷昨天下晌出门去了,一直没回家来,怎么又会死在那书房里?总不见得他是回来了,却不回房,跑到老爷外书房里点灯熬油地看书吧?他才没那么勤奋!也向来不爱看书。”
“他昨天确切是几时离家的?”
西屏瞪着眼,“我昨天也没在家,我在你那里呢你忘了?就是在家我也不能知道啊,我也是早上听他房里的人说的。”
时修不知扯着了哪根筋,陡地将话锋一转,“你早上和那些人在那里看,怎么不拦拦他们不许他们进屋去踩?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规矩。”
忽地教训得西屏语塞,只把两眼朝天上一翻,“我也是听见他们嚷起来才赶过去的!”
时修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你把姜俞生房里的人叫来,我有话要问。”
西屏心道:你倒会支使人,我又不是你手底下的差役!正懒得理他,那嫣儿端茶进来,便打发嫣儿去,“你走一趟,去把大奶奶屋里的夏烟请来。”
嫣儿忙答应着出去,少时请了那夏烟来,是个年轻媳妇,不过姿色平平,身段也大好,怪不得姜俞生舍得放她去配了人。
她朝上首椅上二人福身,西屏忙叫她起来,“你们大奶奶回来了么?”
夏烟脸色淹淡,估摸着也是给吓的,迟缓地摇着头,“还没有,已经打发人去叫了,大约这会在回来的路上。”
因看她有些忐忑不安,西屏便笑了笑,“你不要怕,大人只是按例问你几句,问什么你只管照实说就是了,不是扯谎也不会牵连你。”
那夏烟点两下头,“小二爷是不是要问昨日大爷的情形?我多的不知道,只晓得大爷是昨天睡了中觉起来,申时初刻出的门,听他说是要到大通街典当行里去一趟,也没跟着人,自己去的。”
“大通街典当行?”
西屏转过脸和时修解说:“那间典当行其实是我们家的总商号,凡是生意上有事要商议,都是在那典当行里,各家铺子的掌柜,商号的管事一般都是到那里去回事,老爷不在家,自然凡事是大爷在问。”
“他素日出门也总不带人?”
夏烟道:“有时带有时不带的。”
时修点点头,又问:“那你们大奶奶又是几时离家的?”
“大奶奶前日得了亲戚家的帖子,昨日天不亮就起来换衣裳梳妆,天刚蒙蒙亮她就出门去了。”
“可有人陪着?”
“是秀筠陪着去的。”
西屏又解说:“秀筠是大奶奶陪嫁来的丫头。”
时修接着问:“昨晚确切没听见你们大爷回家来过?”
夏烟想了想,仍是摇头,“昨夜屋里是我上夜,大爷出门的时候也没说回不回来,大约戌时三刻,我看天下着雨,想着大爷大概是不会回来了,他从前就常歇在外头,所以我没派人出去找,就关了院门,和玉哥的奶妈妈交代了几句,就熄灯睡下了。”
说到玉哥,西屏想起来问一嘴:“玉哥的病大好了么?”
“劳二奶奶惦记,已经好了许多了。”
“那就好了,这时候家里一乱,只怕顾不到他,你们要多费心。”
问时修还有没有什么要问的,时修摇摇头,西屏便打发了夏烟出去。时修随即拔座起来,跟着慢慢朝门上走了几步,烈日如火,顷刻就将夏烟的背影吞噬了。他又掉身回来,在厅上反剪着手,漫无目的慢慢打转。
西屏在椅上,和他一样奇怪,“这就真是见了鬼了,大爷出门去,大家都是知道,可他到底什么时候回家来的,却没人知道。难道——他也是和三年前一样,是悄悄回家来的?可这回又是为什么?”
她把时修肚子里的疑问全问出来了,倒叫他无话可问,笑道:“要是这些我都知道,就破案了,我还在这里瞎转个什么?”
顷刻又进来人回话,说卢氏和袖蕊都转醒了,袖蕊尚可,就是卢氏醒来后还是哭得厉害,痛心得肝肠寸断。西屏忖度着少不得要去瞧瞧,因此叫了嫣儿来吩咐,“一会记得去厨房里提午饭过来,叫小二爷在这里吃,不必等我。”
“奶奶不吃么?”
“我不吃了,我去瞧瞧太太和四妹妹。”
这时候想必卢氏一定吃不下,她怎好光明正大按时按晌地吃饭?少不得要装装样子。时修暂且也顾不上,追随她一道出门,“我再回那书房去看看。”
西屏无法,只得又扭头和嫣儿说:“那算了,晚些时候再说,反正人家也不领情。”一面把时修斜着横一眼,哼了声。
前头的话时修没听见,只听见最尾她哼的那一声,像是个指令似的,他本能地紧张起来,歪着脸瞅她,“怎么又不高兴了?我又有哪里不好?”
她没作声,瞪他一回,心怨他一碰上死人又废寝忘食了。恰走到岔路上,她自顾仰着下巴去了。时修在那小路上怔了怔,垂头看一眼自己,也没有哪里不整洁,不知道又碍了她哪只眼。
正是个无奈,那臧志和急匆匆跟着个小厮跑过来,向他摊开手,手心里是个孔雀蓝的小盖子,“大人,这是在对街一条巷子里发现的,看着值些钱,我看不像是谁随手丢在那巷子里,所以给大人瞧瞧。”
时修拿起来看,像是个酒壶盖子,“当然不会是谁故意丢的,这是珐华彩器,寻常人家谁用得起这个?”说着递给那小厮,“去问问你们家管器皿的人,到底都丢了些什么东西,单子快拟来给我。”
一壁叫上臧志和,和他往宅子外头走,及至门上,略站了站,叫来门房上的人问昨夜是否看见姜俞生回来过,门房的管事再三打保票,昨日自打姜俞生下晌出门后,角门和正门上都没瞧见他回来。
时修暂且对姜俞生如何归家的事没头绪,仍到对街不远那巷子里查看。
这巷子逼仄,铺的青石板,不过年头太久,有些石板陷下去,泥土露出来,前头已有两个差役弯着腰在查看,见时修进来,便迎来打拱,“禀大人,发现了好几个不同的脚印,都是男人的脚,朝前头方向过去的。”
那臧志和在时修身后呵呵傻笑,“我从前看大人总是查看脚印,因想着昨夜下雨,地上还未干透,假使凶手杀了人从姜家出来,怕被人看见,必定择小路走,所以命他们在附近各条巷子里追踪。果然在这里发现了那个盖子,又发现了这些脚印。”
时修转头一笑,“你也长进了。前头出去是哪里?”
“是条大街。”
时修点点头,蹲下身细看了那些脚印,倒奇怪,那脚印都是溜着墙根走的,路中间反倒没有。循着巷子出去,那正街上甚是热闹,看行人走动也能看得出,街上串联着好些小巷,必定四通八达。
因吩咐臧志和,“问问昨夜巡夜打更之人,有没有碰见些什么可疑的人。”
那臧志和答应着,为发现这排脚印洋溢一脸自信的笑意。时修回头看他一眼,也笑了笑。
话分两头,却说西屏到了卢氏房中,那卢氏一见她便连来拉拽她的胳膊,捶胸顿足地哭喊儿子死得冤,“查案的大人是你的外甥,你去告诉他,一定要查出凶手给大哥报仇!他要多少银子我都出得起!”
西屏见她钗亸髻斜,发丝凌乱,上下眼睑早哭肿了,一双眼睛真格只剩了条缝,忙和于妈妈一齐将她搀回椅上,“太太放心,追凶拿盗是狸奴分内之事,不用太太嘱咐他也不敢懒怠。只是少不得要讨太太一个示下,查案期间,准许他和他手下的人在宅中出入。”
卢氏还有什么不依的,一面点头一面掉泪,“只要他抓得住杀害老大的凶手,别说出入我家,就是出入库房也不要紧!去年二哥才死了,今年大哥也没了,如今我还要钱做什么,只等抓住了那伤天害理的恶人,我也随儿子去了算了!”
西屏心里冷静从容,半点体会不到她那份伤心,实在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同于妈妈将她又搀进卧房里,任她哭去,悄悄拉着于妈妈出来,“四姑爷呢?”
于妈妈不耐烦的甩开手,“四姑娘也是又害怕又伤心,他在屋里陪着她呢。”
说谁谁就来得巧,只见郑晨急匆匆从院中走来,还未进门,先情真意切地问:“听说太太这里也醒了?”
那于妈妈倒会来事,心想如今家里只得这么个男人,一时间非得依靠他不可,便一改往日态度,热辣辣地来拉他进屋,“醒了醒了,好在大夫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急火攻心,不知四姑娘怎么样?”
“她也是急火攻心,现吃了点安神的药,没事了,只是为大哥哭得厉害。”
于妈妈一抹眼泪一拍腿,又不敢大声嚷嚷,“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四姑爷,眼下老爷不在家,太太和姑娘又是这样,你可得把这摊子撑起来啊。”
郑晨勉强点头,“我是这家的女婿,就不劳妈妈嘱咐,也理应为老爷太太分忧。”
西屏在旁和他相看一眼,转头提醒于妈妈,“家里的事还可,太太和四妹妹歇两日就能缓过来,要紧是外头的事。大爷冷不防没了,就怕商号里那些掌柜管事的,趁咱们这个乱,钻什么空子。”
于妈妈思来有理,狠狠点头道:“等明日太太精神好些,我就和她说,不管怎么样,外头的场面上需有个男人镇着。”
正说着,忽听见屋外有人哭喊:“太太——!”
转头一瞧,是大奶奶鸾喜赶了回来,由个丫头搀扶着,脚软力竭,跌跌撞撞,哭着闯进门来,一径闯进卧房,到卢氏床前扑通跪下,满脸是泪地唤一声,“太太!”
没曾想那卢氏劈手就甩了一巴掌在她脸上,“你死到哪里去了?!你汉子被人杀死了,你还有闲心在外头吃酒坐席!我看你是高兴他死!你这个没良心的短命贱人!”
这卢氏想必也是气昏了头,前后关系不分,只顾着逮着她做媳妇的撒气。鸾喜挨了打也不理论,只是哭,哭得也像要断气的架势。西屏在旁瞧着,忙叫丫头把她搀回房去。
那卢氏哭得发昏,又一头栽在枕头上,连连摆脑袋,撒了一枕头的眼泪,“都是娶了这些丧门星——”
这一骂,似乎连西屏也骂在里头。不过她倒不往心里去,看顾了一会,并郑晨一齐从院中出来。两个人在静默中共行了一截,到分路的时候,西屏看四下无人,才微微一笑道:“四姑爷,你的机会来了。”
郑晨朝她打了个拱,“全托赖二嫂成全。”
西屏陡地月眉轻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急不躁地笑着,“才刚你替我在于妈妈跟前说话。”
原来是说这个,她微笑道:“这不值什么,从前你也帮过我一回。何况我不过是略提一嘴,我说的话又没什么分量。”
“不论怎样,还是要多谢二嫂。”
言讫各行其路,西屏晓得时修此刻必定还在外书房查看,便一径走到外头去。那书房是独独的一间,掩在一片苍翠中,顺着两排篱笆穿出去,就听见嗡嗡嗡地好些苍蝇。天气大,才不过两个时辰,那血腥味更重了,迎头熏得西屏直反胃。
她撑在书房外头那太湖石假山上打了几个干呕,看见门前左右立定的两个差役,真是打心底里佩服,这样恶心人的场面,亏他们站得住不说,竟还面不改色,可见官家的饭碗也不是好端的。
“你们大人可在里头?”
“我在这里。”却见时修是从后头路上走了来,穿着件白底碧纱的袍子,反剪着条胳膊在假山旁笑她,“我一听这打呕的声音就是你。”
西屏马上站直了身,忍住恶心,乔作一副从容模样,“你几时回去的?”
时修稍微张开胳膊,低头看自己身上,“穿着官服实在不便,就赶着骑马回去换了身衣裳。”
西屏知道这是借口,无非是怕她嫌他身上沾着血腥味。她心里觉得甜丝丝的,仰着下巴从他面前倨傲地走过去,“走,吃饭去。”
二人商议着府里这时候乱糟糟的,又早错过了午饭时候,懒得再吩咐来吩咐去,不如就到对过馄饨店里将就吃一碗罢了。
谁知臧志和也在那凉棚底下吃面,见他二人过来,起身让一让,“看来大人和卑职猜的一样,还真是谋财害命。”
时修朝林掌柜要了两碗馄饨,转头一笑,“我可没说是谋财害命。”
臧志和楞了楞,“咦?这不是明摆着的嚜,那外书房的架子上丢了东西,在前面那巷子里,又发现了什么珐华彩盖子,还有那么两排脚印,”这话说了半截就丢下,又笑起来,“大人您猜,那脚印为什么只在两边墙根底下?”
时修在筷筒里拣了两双箸儿,摸出帕子来,细细地搽过一双,递给西屏,“瞧,臧班头也考起我来了。好,我猜——想是几个盗贼抬着个什么从那巷子里走过去,大约是块板子,所以不走中间,只得溜着墙走。”
“嘿!大人真是料事如神!”
逗得西屏一笑,时修反而不好意思起来,面露尴尬,“什么神不神的,少拍马屁!”
“卑职可不是拍马屁。”臧志和兴兴地向着西屏说:“真和大人说的一样!我到班上找到昨夜街上巡夜的人,那两个说,昨夜他们在那街上撞见四个人抬着块板子,那板子上抬着个人,上前询问,他们说是家里有人得了痨病,急着抬他去瞧大夫。巡夜的人怕染上病,没多管就放行了。”
时修乜他一眼,“但凡宵禁后还在街上走动的,不是勤着抓药,就是急着瞧大夫,再不然,就是家里老婆要生了,赶着请产婆。那几个贼人盗取了财物,怕被搜查,抬着板子装病,正可以把东西藏在铺盖底下糊弄过去。”
臧志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西屏道:“因为你老实啊,想不到这些鬼头鬼脑的点子。”
这话似乎暗有所指,时修瞪她一眼,她却挑衅地歪着脸,大有就是说他的意思。他也不敢如何,眼皮一松,只得扭头朝屋里催馄饨。
不一时林掌柜端了出来,急头白脸地问:“敢是里头出什么事了?我听见议论说,姜大爷给人杀死了,是不是真的?”
西屏敛了笑点头,“是真的。您昨晚上可瞧见什么没有?”
林掌柜唬得脸色一变,直摇头,“昨日下晌到晚上断断续续地下着雨,我这里生意不好,早早就关门睡下了,什么也不知道。早上起来见那么些穿官差服色的人进来出去的,我心想八成是您家里出事了!有两个小厮才刚到我这里吃饭才听他们说起,是姜大爷死了,我还有些不信呢!是谁杀的?”
时修笑道:“这不是正在查嚜。”
林掌柜满脸困惑,见进来客人,又忙着招呼去了。
“大人,要不要张贴告示缉拿那五个贼人?我已命那两个巡夜的到衙里画像去了。”臧班头满面振奋,“只要抓着他们,案子就算破了!少不得一定是这几个人趁夜潜入姜家行窃,给那姜俞生撞见,于是他们便杀人灭口。”
时修只缓缓点点头,“既是贼,自然是要拿的,下晌就叫人把告示贴出去。”
西屏看他有些漫不经心,因问:“怎么,你觉得那几个贼匪不是杀害大爷的真凶?”
时修囫囵吃了个馄饨,烫得直咧嘴,呜哇哇说的什么叫人听不懂。她马上垮下脸皱起鼻子,嫌弃地睇住他,“你就不能咽下去再说话么!”
“我是说,要是五个贼匪杀的姜俞生,犯得着把书房里那张地毯弄得那样?那地毯一看就是因剧烈挣扎蹬揣得皱起来好几处,五个大男人,竟弄不住姜俞生一个?”
西屏早上只在门外头看,倒未留意。
臧志和却是看清楚了的,只是粗心忘了,这时经时修一提,脸色立时变得悻悻然,“大人说得是,那姜俞生虽然人高马大,可还不至于五个汉子还制他不住。既如此,那几个人贼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难道是巧合?可那间书房里分明丢了东西,这又怎么说?”
时修一时也想不明白,只得先吃饭,“吃过饭后,你遣人回衙去,叫那仵作再把姜俞生的尸首细细验一遍。”
此刻他不由得想起南台的好处,朝西屏挑着眉峰笑了下,“要是姜南台在,兴许还能验出什么别的东西。今日那仵作老眼昏花的,我看他未必验得明白。”
西屏撇了下嘴,“三叔这会都不知道走多远了。”
时修默了片刻,忽想到什么,脸色一变,郑重其事地搁下箸儿吩咐臧志和,“你派人去路上把那姜南台追回来。”
西屏骤然语塞,不知他什么一会变张脸,到底什么用意,是为案子还是赌气?
这厢吃过饭进去,路上问起来,他不说缘故,反问起她来:“你还记不记得,先前我们怀疑,是你那三叔将我们已查明的姜丽华死因的消息透露给了姜俞生。我在想,如果我们怀疑得真,那他为什么要透露给他?”
西屏手上捏着朵月季花,一下一下地往地上掷地着花瓣,“你不是说他是有心要提醒大爷,叫有所防备嚜。”
他转过脸来,眼睛朝天上斜去,喉间含混地滚了一句过去,“我当时那是怄气的话。”
她不知真没听清还是假没听清,仰着面孔笑,“你说什么?”
他当时是含着酸意,所以才说南台是有意透露的消息,眼下想来也没道理,姜南台要是成心,早就该说了。不过要他承认是吃醋污蔑,简直有损英明。他才不认!便一拂袖,不大耐烦地往前走了。
第54章 是外贼?
西屏小步跑上去, 隔会憋不住笑出了声。时修听了益发气恼,转头瞪她一眼,“你笑什么?!”
她把嘴一歪, “我笑不论多英明的人,原来吃起醋来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就把罪名往人头上扣。”
噎得他无话可说。她说得不错, 无论多英明决断的人, 也有情关难过。他悲哀地在心里叹气,反剪起手来, 故意恶狠狠地瞪她一眼, “我还要给姜南台扣个更大的罪名呢, 没准行凶杀人的就是他!”
“这话怎么说?”
“你想想看,如果他不是有意想要姜俞生知道消息后防范, 那走漏消息的事,就是他的无心之失。却是怎么个无心法?”
西屏思忖片刻, 迷糊地摇头, “你说呢?”
“我说?”他懒得说, 可又不得不说, 因为这推测关乎着姜俞生的死因,“要我说,也许他是气不过, 私下去找姜俞生替你打抱不平,争执中说漏了嘴。所以姜俞生才连夜打发了相关证人, 串通着周大人把他也急忙调去宝应县,否则他不会走得那样急。”
这倒极有可能, 否则早不早晚不晚的,南台没道理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向姜俞生。西屏思虑间, 不觉掐断了花梗,随手丢在一旁,疾步走上去,“没了?”
时修瞥她一眼,“为你,他对姜俞生怀恨在前,又与姜俞生争执在后,这难道还不够成为杀人的动机?”
西屏当他还是在吃醋,骄傲地歪着脸,“照你这么说,我还是那个罪魁祸首囖?”
那叶间射下来的光斑在她面颊上晃荡,他看她一会,渐渐敛了笑容,转过身朝前走了。
过一会,又把手剪到背后来,朝她勾一勾。
西屏咯咯笑着跑上去,四下无人,只见翠色逼匝中,遍地金齑,周遭的花草林木就是天然的屏障,隔绝了所有的眼睛,她放心地把手放在他背后的手里。
时修一握住她的手,就改了口,“或许是我多疑,姜南台没有空暇作案,姜俞生死的时候,他大概已经歇在城外的驿馆里了。”
西屏点头道:“照你这思路,其实四姨娘最有嫌疑,连我也有嫌疑了。”
时修有些听不得这话,把眉一皱,“还是先顺着谋财害命这条线索查吧,那屋里现成丢了东西,总不能明摆着的不先去问,只做这些无凭无证的推断。”
西屏想来也是这道理,跟着点头。
从那一截树荫中走出来,她收回了手,脸上带着赧红,自己把手交握在前头,“那些贼是怎么进来的呢?我们那角门常日都是从里头拴着的,大门一更后也关上了。”
“贼要进来还不容易?翻墙就进来了。”
“可夜里门房上有人上夜,隔半个时辰也有人打着灯笼四处巡夜。”西屏自说着,眉头渐渐扣拢来,“难不成出了家贼了?里应外合,使那些贼避开了巡夜的人。”
时修道:“走,咱们循着这外墙走走看。”
姜家这外墙修得又高又长,将所有屋舍包围其中,慢慢走了半日,走得西屏腿酸,她这一半日也没停过,窜来窜去的,实在有些累了,便在墙下草堆里拣了块太湖石,铺上帕子坐下去捶腿,“我歇会,脚都走麻了,你自己往前转吧,我在这里等你。”
时修也抱怨,“怪谁?还不是怪姜家这房子大。也不知那姜辛到底赚了多少,竟修了这么大一处宅子,简直比得上王公贵族家的庄园。”
累得西屏仰起脸,又被那太阳晒得垂下去。他见状走到跟前来,抖开折扇遮在她头上,“你去对面那亭子里坐着。”
她一步也懒得再走,歪声丧气道:“实在走不动了。”
他只得替她挡着太阳,一面四处张望。疲乏中看见不远处有棵粗壮的松柏,正挨着墙,那墙头似乎缺了几片瓦。他忽然精神一振,把扇子塞到她手上,“我过去瞧瞧,你自己举着。”
她见他走过去蹲在树底下看了一会,经不住好奇,也走过去,看见地上有几片碎瓦,不由得仰头看那墙头,“那起贼人是从这里翻进来的?”
“恐怕是,你看,”时修直起腰朝墙头指上去,“那里缺了几片瓦,应当是有人搭着梯子翻过墙,走的时候,再顺着这树爬到墙上翻过去。那梯子,正好逃走的时候,乔作抬病人的板子。”
他一撩衣摆别在腰上,作势要爬树。西屏忙在后头发急,“你行不行呀?”
他回头瞪她一眼,“说什么胡话,我不行谁行?!你不信试试看。”
西屏脸上一红,拿扇子打他一下。眼看着他上去钻研半晌,才顺着往下爬,爬到中间一跳,稳稳当当落在地上,给西屏看一块碎布片,“这是刮在树杈上的。”
就是姜俞生身上穿的玄青软缎料子,西屏豁然明白,“大爷也是从这里翻进来的!”旋即又糊涂了,“不过他回自己家,为什么要翻墙?难道又是为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时修摇头,“暂且只有天知地知,还有他自己知道。”
反正那五个贼人是从此处进来的。难道这几个人是和姜俞生里应外合?就为偷点东西?实在说不通,姜俞生要家里的什么,还犯的着伙同外人来偷么?姜家如今只他一个儿子,什么不是他的?除非他另有目的。
越晒越热,一丝风也没有,两个人脸上都挂着汗,只得先回慈乌馆去。及至院中,早有个姓雷的管事侯在屋里,将宅子里丢失的东西拟出张单子来,交给时修。
单子上哪间屋里丢失了什么都写得一清二楚,时修看了一会,把单子弹一弹,笑道:“你们府上丢失的财物可不少啊,这些都是昨夜遗失的?”
雷.管事点头道:“按小二爷的吩咐,早上我就叫管各处扫洗的人将各屋里的东西细细清点了一遍,他们原就每日都点的,所以很清楚哪些是昨日才丢的。小的自作主张,怕混淆了,只记了昨日不见的。”
“你倒聪明。”时修又垂眼看单子,胳膊歪搭在椅子扶手上。昨夜失窃的屋子共有两处,一处是那姜辛的外书房,只丢了一对刻画石壁,还有一处却丢了六.七件东西。
“这石涧轩是做什么的?”
西屏够着脖子来看,“石涧轩是外院的一间厅室,素日不怎样用它,只摆席请客的时候在这厅里,它宽敞,摆得下七八桌呢,家里有人做生日摆酒也是在那屋里。”
原来是间设宴摆席的屋子,时修再看底下罗列的丢失的器物,“既如此,肯定是少不得富丽装潢,奢侈陈设了?”
那雷.管事忙点头,“是,是!这厅上为体面,摆了些精致的瓷器顽器,有的也值不少钱呢,早上一清点,竟然少了许多小件,大概昨夜家里果然是进了贼了。”
“这石涧轩也从来不锁?”
“锁!这厅因用得少,所以都是锁着的。”
“这厅在哪里?”
西屏接话道:“在宅子西南边,就是二门墙外头不远。”
时修立起身,“带我去瞧瞧。”
西屏才回来坐定,茶只吃了半盅,只好不大情愿地放下茶起身。时修因见她有点懒懒的,便说:“你歇你的,叫雷.管事陪我去。”
言讫又精神抖擞地出门去了,永远不会疲惫似的。一径跟着雷.管事到了那石涧轩,门外落着锁,雷.管事从袖里翻出一把钥匙来开了门。
时修望着他那锁头,绝没有被撬的痕迹,可见他和西屏猜得不错,真是这家里有人勾结外贼。
“这钥匙一直在你身上?”
那雷.管事唯恐牵连自己,忙摆手,“怎会呢?家里的钥匙都是在管库房的老何手里,我是想着这屋里丢了这么些东西,小二爷一定是要来瞧瞧的,所以回话前就找老何要了钥匙来。”
时修点着头进门去,屋里装潢得果然富丽闳崇,连那架大理石六折围屏瞧着也值不少钱,不过这东西搬起来太费事,自然贼人不会偷它。他绕着屋子慢慢看,在长供案上发现一只兽耳鸟篆文的鎏金小香炉,拿起来细瞧,却是汉代的物件。
这东西同那些精致的瓷器相较起来,是很不起眼,怪不得还剩在这里。他回首对那雷.管事笑了笑,“看来是些有眼无珠的土贼,不识好货。”一面搁下那香炉,拍了拍手,“领我去库房见见那位何管事。”
那何管事别瞧他五十来岁的年纪,头发斑白,却硬朗精明,时修进去那库房时,听见他正和账房在那里扳嘴,“你这账做得不对,老爷走的时候只支了八百两银子的使用,我点的银子,我会不清楚么?你不要来糊弄我,多出的那五十两,谁支的就记谁的账。”
那账房先生满面无奈,“您老这是做什么,四姑娘素日见着您,一向待您亲切,您不好一点面子也不给她。再说挂老爷的账,就算老爷知道也不会多说什么,您何苦多事呢?”
“那不成!既然叫我管着库里的银子,出入账目在我这里就乱不得,免得我这张老脸挂不住。”
“您,您老真是——”
大概是要说他过分顽固。时修猜着,回头和那雷.管事笑笑,踅进门去,“要是我们衙门里的库吏也像何管事一般丁是丁卯是卯的就好了,就不会有许多对不齐的账了。”
那何管事挺着胸膛捋着胡子,傲慢地笑两声,“不敢,老朽不过是个下人,哪里敢和衙门的公人相提并论,小二爷抬举了。”
时修向他打了一拱,“何管事自谦了,您管着这家里的库房和钥匙,想必每日都是仔仔细细,出入有数,我想请教,昨日石涧轩的钥匙有谁来拿了去?”
那何管事一听这话脸色大变,拂袖道:“我晓得晚上出了人命,又丢了东西,嫌疑最大的可不就是我这个管着钥匙的老头子,不问我问谁去!”
这老头一把年纪了竟还如此要强,问也问不得?时修只好和那雷.管事笑笑。
那雷.管事忙去掣他,“您老多心了,出了这天大的事,问一句总没有什么不对嘛。我和小二爷说了,您老在姜家管了这么久的库房,一两银子没短过,肯定不会是您,小二爷是怕这钥匙有没有落在什么不老实的人手上过。”
何管事人带着气把一个本子翻出来,丢在那桌上,“自己看,谁从我这里取走了钥匙,几时取的,几时归还,都有记录。连你雷.管事的早上从我这里拿去的钥匙,我也记着。”
本子上记着那石涧轩的钥匙日日早上有个“李氏”来领取,个把时辰便归还。雷.管事道:“是管扫洗婆子们的李妈妈,应当没什么问题,每日早上都是她拿了钥匙去把那些锁着的闲置的屋子打开,等扫洗完后,又亲自去锁上。要坏在她身上,早就坏了,不会等到今日。”
何管事在旁怒目横眉,冷笑一声,“不相干的人,我才不会轻易把钥匙给他,除非是主子们特地派人来取。今日要不是小二爷问案子,这钥匙我也不会轻易给雷.管事。我照管着的东西,断不会出错!”
这老东西口气还不小!时修瞥他一眼,笑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谁偷了这钥匙去另配了一把呢?石涧轩的锁我看过,一定不是给人撬开的,是用钥匙打开的。”
“偷?”何管事哼了声,“谁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偷东西?就连这屋子,闲杂人等我也不许他进!”
此人傲上矜下,时修见和他说不通,只得点着头出来。偏在廊庑下撞见个面生得很的男人,三十出头的年纪,走路腆着个肚皮,两条胳膊在后头甩着,向雷.管事略一扬下巴,就算打过了招呼,大摇大摆进了门去。
记得先前在姜家好像没这么个人,时修回头去看,“不是说闲杂人等不许进么,这个人是管哪一处的?”
雷.管事凑来道:“哪一处都不管,他是何管事的儿子,叫何韬。”
“他就没在你们府上谋个什么差事?”
雷.管事笑笑,“他不是服侍人的命,身上有个受不得累的毛病,一累就喘不上气。何管事就只他一个儿子,哪舍得叫他当什么差事?三十来岁了,一力靠何管事养活着,闲在家里倒闲出些烂德行,喜欢赌钱,还总是输。”
“他常进出姜家?”
“隔三岔五就来,问何管事要银子。这老何要强了一辈子,偏有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
时修心道,姜家现有的下人都是些旧年老人,若要行窃,不必等到今日。和这些老人相较,似乎这何韬更值得推敲,此人虽不是姜家的人,可有何管事这么个爹,能在姜家随意出入,不是没有机会盗配到钥匙,必定也了解姜家值钱的东西放在何处。更兼是个赌徒,有理由也有胆量偷盗。
因此找了个差役来,遣他去衙门告诉臧志和一声,盯着这何韬,兴许顺藤摸瓜,能摸到那伙盗贼。一面又走回慈乌馆稍作歇息。
脚步声唤醒花前梦,西屏由卧房里出来,就看见时修在屋里慢慢踱步,那碧色的轻纱外氅给风吹拂起来,神似野鹤展翅。看样子他还在想案子,并没有留意到她在身后。
她朝窗外一看天色,差不多要晚饭时候了,“怎么样,里里外外查了这一日,可查出什么结果了?”
时修叹着气回头,“有了点眉目,要看臧班头的了。”
西屏眼睛一亮,刚睡醒起来,格外有神,像才从水里捞出来的一对晶莹剔透的黑玛瑙,“抓住那伙贼人了?”
时修不由得心神悸动,笑了起来,“我看你不如做个女推官好了,一听案子有进展,比我还兴.奋。”
她却倏地垮下脸,一径走过他身边,往屋外去,“你明知我做不了官,偏要说这种话来讽刺我。”
他忙追出去,她在吴王靠上坐了下来,原来是出来纳凉。他也走过去坐,“你怎么好赖话不分?你瞧我是讽刺你的意思么?我是真心敬服你哩!”
谁看得穿谁的心?她将信不信,用怀疑的目光睇他一会,又将眼一乜,转到别处,看见嫣儿端着茶从廊下转过来。
嫣儿走到跟前放茶,顺便问一句:“小二爷在这里吃晚饭么?”
时修只管把西屏望着,两只桃花眼可怜兮兮的,像只讨饭吃的猫。西屏狠狠剜他一眼,勉强道:“就赏你口饭吃好了,免得以后回去,大姐姐怪我把你饿瘦了。”
嫣儿便去招呼小丫头往厨房里去提饭,回来摆饭时说起,卢氏和袖蕊这一日都不曾进过食。西屏不在她们跟前,根本懒得装样子,只问了问鸾喜,“那大奶奶呢?”
“大奶奶那头倒传了饭,她不吃,玉哥总要吃的啊。”
“玉哥还不知道他爹死了吧?”
“小孩子家,就是说给他听,他也不大明白。”
那倒未必,西屏心道,也五.六岁了,不算小了。
时修听见鸾喜回来了,就想去向她打听姜俞生的事。他们是夫妻,到底比旁人多些了解,或许她能知道姜俞生连夜归家却不回房的缘故。
一看他放下碗,西屏便猜到他的心思,出言阻止道:“明日再去问好了,大奶奶才死了丈夫,又给太太骂过,哪还有力气应酬你?”
“卢氏为什么骂她?”
“还能为什么?反正男人死了,做老婆的在婆婆跟前都要担个不是。”
时修复端起碗来,“所以当初姜潮平死的时候,他们也怪你?”
西屏倒看得开,“怪就怪吧,说我与人私.通谋杀亲夫,也说不出个和我私通的人来,这种没根据的闲话,我还犯得上去和他们分辩么?”
他一颗心像被人左右拉拽着,一头想趁势追问姜潮平的死因,一头又像怕问。拉来拽去没输赢,便端着碗扒饭吃,狼吞虎咽的,全没了读书公子的斯文气。
西屏只好安慰自己,他还擅长骑射呢,勉强算半个武夫,不斯文也是应当应分的。
想到武夫,不免旧话重提,“到底那伙人抓住了没有?”
时修丢下碗道:“哪有这样快,不过是有了点线索。”
“什么线索?”
他将何韬这人说给她听,西屏虽没见过,也像听底下人议论过,说他好赌,何管事一辈子要强,偏生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败了他许多钱不说,成日没个正经事,专和一班三教九流鬼混。
果然这何韬因赌钱结识了几个匪类,平日同他们称兄道弟,臧志和暗里跟了他一日,终于在隔日下晌,看见他钻进条巷子里,敲开一家破落户的院门。那院墙不高,臧志和同一班差役打个手势,独自先翻院墙进去,溜到那荜窗底下,听见里头正在商议着“销赃”。
有人道:“外面风声紧得很,这时候拿着这些东西出去,不是等着叫人抓现行么?!我看,等躲过这阵子再说。”
“不知几时风声才过,我方才上街,看见咱们兄弟的画像贴得到处都是。亏得那晚上天黑,巡夜的人没看清咱们的相貌,画得不大像。”
“真是倒霉,这些东西看得,吃不得,叫人好生难忍呐!”
看来果然是这些人夜盗了姜家,臧志和低着身子,蹑手蹑脚地走去开院门,放人手进来。
只听“吱嘎”一声,屋里登时警觉起来,“谁?!”房门一开,出来个人,一看园子涌入二三十个差役,忙朝屋里大呵,“他娘的,有官差!”
说时迟那时快,臧班头一脚将那门上之人踹进屋内,举着刀领头往屋里冲,里头的人有手脚快的,握着刀迎面朝他劈砍过来,他避闪不及,胳膊上挨了一刀,马上将人踹倒,“抓活的!”
恶斗一场,擒获了贼人,臧班头忙赶回衙门。时修早和西屏并那周大人在内堂等着了,周大人原午晌就要归家的,谁知时修拉着他不放,非说有了贼匪的消息,叫他一并等着审问。他因当着西屏的面,不好给姜家人知道他对此案不上心,只得勉强留下。
他窝在那椅上正打哈欠,看了看西屏,少不得坐正了些,笑道:“为这案子,二奶奶抛头露面跑来跑去的,也是辛苦。”
西屏在旁边椅上坐着微笑,“太太食无味寝不安,天不亮就叫我来打听有没有结果,我们大奶奶哭得眼睛都肿了,我怎好在家干坐着?早日拿住凶手,我们大爷才能早日入土为安。”
周大人连连点头,“姜老爷知道了么?”
“已经派人往山西去了。”
他叹了声,“这时候连大爷都——那商号里岂不是要乱了?”
西屏缓缓转过微笑的脸,“那也不至于,家里还有四姑爷呢,他从前就是商号里的伙计,生意上的事,他多少懂一些,人又年轻,又读过书,学什么都不是难事,上手自然也快。”
时修在门前好像等得焦躁,踱来踱去的,却本能地分出心来听他们说话。一时看见臧班头跑进场院中,道“抓住了”,他马上笑着回头看周大人,“周大人,升堂吧。”
不一会那五人连带何韬被押上公堂,逐一跪下,报了姓名。西屏充个证人,也上堂前认了那几件贼赃,“回大人,这些正是小妇人家中失窃的东西。”
时修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使差役仍旧领她出去。西屏朝廊下走了没几步,又掉身回去,那差役忙低声拦她,“嗳,没大人传,奶奶不可擅入公堂!”
西屏把住他胳膊道:“哎呀我不进去,我就这里听一听。”
“这有什么可听的?您还是回内堂等着吧。”
“我要听!”西屏央求他一眼,“我就在这里悄悄的,保证不出声。”
那差役一看她的脸,简直无法,只得陪她守在门外。
第55章 或是家贼。
按说公堂之上, 一拍惊堂木,只听时修大呵一声,“鲁大!尔等是如何潜入姜家偷盗行凶, 从实招来!”
那姓鲁的见上头高坐着两位大人,又是人赃并获,不敢抵赖。便看一眼那何韬, 忙道:“大人, 都是这个何韬撺掇我们干的!我们兄弟是一时猪油蒙了心,不过是从犯, 主谋之人是他!”
那何韬脸色一变, 急急抬手指着他, “你你你,你胡说!大人, 此人专管做这些入室行窃的勾当,是惯犯了!都是他们的主意!我, 我是受他们胁迫!”
鲁大咬紧了腮帮子, “好啊你, 要不是你, 我们哪来的钥匙?要不是你,我们怎么知道避开姜家巡夜的人?!”
时修在上头抱起胳膊发笑,“不急不急, 一个一个说,我看谁说得清楚, 说得最清楚的,便能法外开恩, 从宽处置,是不是啊周大人?”
周大人笑着捋一捋胡须, “是,是有这个规矩。”
底下人便争先恐后说起来,公堂一时像口烧滚了的锅。时修不得不轻轻拍几下惊堂木,“一个一个慢慢说!谁起的主意谁先说。”
众人住声下去,只那何韬踊跃道:“我说,我来说!”
于是说到八月初二那日,何韬因在赌坊大输了一笔,更兼从前输的,好大个窟窿堵不上,那赌坊摧得又紧,限他十日内将所借赌资还上,否则要卸他一条胳膊。他怕得急了,不及他老爹归家,先寻到姜家库房里去。
不想何管事早横下心要规训他一番,想着叫他给外头那些人吓唬吓唬也好,只说没那些钱。
那何韬见屋里没人,便鬼鬼祟祟撺掇道:“老爹何必说这种话,您老人家现守着姜家这库,还怕拿不出五十两银子来?也是您老不会做,替姜家守了这些年,那地缝扫一扫,只怕五百两也有。”
不说这话还罢,越说何管事越是目瞠口怒,“亏你说得出这种话?!你自小我就教导你,为人要行得端做得正,谁曾想竟白费了这几十年的口舌,养出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孽障!”
“爹也太较真了,您不过是姜家的下人,又不是他们家的亲戚,替他把得这么严做什么?反正他们姜家也不见得是赚的什么干净钱。再说了,也就是您老实,他们那些下人,谁不做点私账抠点银子?”
何管事一甩袖子,“别人是别人,咱们是咱们,你少在这里同我歪缠,有话等我回家去再说!”
这何韬也知道他爹一向是个老古板的性子,要他拿五十两银子必然也拿得出,可心里却替自家不服,想他爹兢兢业业在姜家做了几十年,因那犟脾气,根本没捞到什么额外的油水。姜家那些做主子的也是欺负老实人,越是守规矩的,反而在他家越是赚得少!
思及此,便有意要赚他姜家一笔,想到他家厅上那些陈设还值些钱,不如偷出一些来,既是替他老爹抱个不平,又能发笔财,何乐不为?因而次日一早和鲁大这几个惯贼商议定了,又走到姜家,假意有话和他爹商量,趁其不备,用泥印了钥匙模子,配了钥匙交给鲁大等人。
说到此节,时修将目光转到那鲁大等人身上,“你们又是如何潜入的姜家?细细说明。”
鲁大一脸倒霉相,“初三那日下晌,小的们看天在下雨,想着下雨都睡得早,少有人走动,倒便宜。所以,所以择日不如撞日,就趁夜搬着梯子到那巷子里,从姜家院墙内翻了进去,按何韬说下的路线,摸到了那间厅上。”
他说到此处便垂下了脑袋,周大人等了一会,拍了下惊堂木,“怎么不说了?!”
鲁大抬起头来,“底下的事,大人就都知道了,这不,偷出来的东西还都在这里呢。”
周大人重重哼了一声,“避重就轻!怎么不说你们杀人之事?!”
这两日街上已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姜家大爷于初三晚给人杀害在家中,鲁大知道少不得会牵连到他们头上,所以不敢急着销赃。这会果然牵扯到他们身上来,急得他忙伸长了脖子分辩,“大人,小的们只是行窃,可不敢杀人呐!”
时修冷笑道:“谦虚了,方才官差拿你们的时候,你们砍杀起人来可是胆气十足,那刀上还沾着血呢。”
周大人接嘴道:“人证物证俱在,还敢抵赖!我看不用刑,尔等宵小岂会认罪,来人!”
左右差役得令,将几人摁在堂上,每人打了二十板子,打得堂上哀声一片。待打完了,时修踅下案来,走去拾起地上一尺多长的翘首砍刀来看,“当夜你们所携的是什么凶器?”
那几人挨了打,又老实许多,都道:“就是大人手上拿的这刀。”
时修打量几人一番,将刀丢回原处,“你们还偷了什么?”
鲁大趴在地上摇头,“这还敢欺瞒大人?东西都在这里,一件不少。大人想想看,闹得满城风雨的,我们就是再不要命,也不敢顶着这个风头出货啊。”
“真的就这些?”
“大人就是打死我们,我们也再交不出别的来了。”
时修慢慢转过身,朝差役摆摆手,“先押下去。”
这厢退了堂,那周大人从案上走下来问:“小姚大人怎的不趁热打铁叫他们招认?这时将他们押入牢中,只怕给他们逮着空子又编出什么话来抵赖。”
“人不是他们杀的。”
周大人一怔,“什么?”
西屏适时捉裙进来,蹲在地上翻了翻那几件赃物,起身走到时修身边来道:“这里头只有石涧轩的东西,外书房里丢的那两件没看见。”
那周大人有些糊涂了,“怎么,赃物还不全?”
电光火石间,时修脑中闪过那外书房的情形。姜俞生死时,脸是冲着右边隔间的,而那隔间里,少的是一对劈做两半的圆形大理石石璧。那对石璧本不值什么钱,只是上头的雕画出自京城名匠之手,在市面上约摸能估到六七十两的高价。
而鲁大等人,连石涧轩里的汉代香炉都不认得,又怎会放着外书房那几件光鲜亮丽的瓷器不拿,却瞧得上两块石头?
因此时修断言,“外书房丢的那两件石壁刻画,并不是鲁大等人偷的。”
周大人一愣,“还有别的盗贼?我说小姚大人,你多心了吧,不可轻信这等惯匪抵赖,要不是他们,还会有谁?”
西屏本来疑惑,一看着地上几把砍刀,登时明白过来,“的确不是他们,连凶器都不一样,杀害大爷的刀,不是这样的长刀。”
经她一说,周大人也想起来,据老仵作说,凶器是一把长七寸,宽三寸的尖刀。他恍然点头,“是是是,是和这几把刀不大一样。”
“是很不一样。”西屏蹙着眉道:“那刀,像是寻常人家厨房里用的刀。”
时修继而道:“鲁大等人既是惯匪,打家劫舍,自然要选这些趁手的兵器,不会随便拿着厨房里宰肉剔骨的刀去行凶。”
要按那周大人的脾气,现有贼赃贼人在这里,才懒得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偏遇上这爱较真的姚时修,这下不能草草结案了,他便有些不耐烦,笑着催促,“哎呀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既然凶手另有其人,那就明日再查,干耗在衙门里,那凶手也不会自己跳出来。”
果然已到晚饭时候,时修雇了马车,先领着西屏回了庆丰街房子里。臧志和因受了伤,先一步回来了,红药正在廊下给他包扎手上的伤,只管低着头,包得很是认真,连他一直盯着她看她也像没发现。
时修老远在那洞门底下咳了声,臧志和马上吓得站起来,看见是他二人,呵呵直笑,笑得脸上通红。
西屏抢在时修前头走过去,两只眼睛在他和红药脸上睃来睃去,咂了咂舌道:“臧班头真是辛苦,为抓几个贼,不单胳膊上受了刀伤,好像连脸也晒伤了。啧啧,扬州的太阳真是毒辣,红药,快找冰来给他敷一敷。”
连红药面上也红起来,低着头嘀咕一句,“哪里来的冰呢。”旋即只管钻进厨房里。
臧班头忙把那些剪子碎布收了,跟着他二人踅进正屋,“大人,那起贼人可招认了?”
时修叹着气,“招了。”
臧班头窥着他脸色,“既招了,怎么大人还这副样子?”
西屏坐去那边椅上,也长叹一声,“东西是他们偷的,可人不是他们杀的。”
“人不是他们杀的?”他不信,咬着牙道:“一定是他们有意抵赖!”
时修摇头道:“凶器对不上,而且那外书房里丢的两样东西也不是他们偷的。”
说得臧志和直犯糊涂,“这话怎么说的?难道当夜姜家进了两拨贼,一拨盗取石涧轩,一拨偷了那外书房?”
时修将目光凝滞在虚空中的某一处,笑了笑,“非但有两拨贼,那另一拨贼,还是家贼。”
西屏的眼睛骇然圆睁,“你怎么知道是家贼?”
他站起身来道:“一般的宵小匪类,就像今日抓的那几个一样,哪里识得那对石壁的贵重?只会盗取些看着光鲜亮丽的东西。偷取石壁之人,想必事先就知道它值钱,如果不是姜家的人,谁会知道?不过姜家的主子们又不缺那几十两银子使用,只有下面的人。”
“可下人们都是家里几年的老人了,要偷早就偷了,为什么偏在那晚上下手?何况既是家里的人,都知道每日各屋都有人打扫清点,就不怕查到他?”
时修转过头来,目光停在她面上,却不知穿透到哪里去了,若有所思,呆呆地出神。
臧志和正要喊他,给西屏低声拦下,“他想事情呢,别理他。”
说话那红药端了茶进来,西屏帮手接,见她脸上还透着点红,便叹着气和她逗趣,“嗳,今年泰兴的桃花开得晚,这都是盛夏时节了才赶着开起来。”
红药疑惑,“哪里看见开桃花了?”
西屏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的脸,“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不过好花开给赏花人看,不拘什么时候,只要看见了,就是缘分。”
那臧志和还不知也是在调侃他,只望着红药傻笑,笑两声,看见红药睇他,又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
红药少不得嗔怪西屏,“姨太太也学得贫嘴贫舌的了。”旋即忙躲了出去。
时修正好听见西屏“缘分”那一句,忽地灵光乍现,笑出来。西屏以为他是为红药说她的那一句在笑,板下脸来,“你也觉得我贫嘴贫舌?”
他脸上发蒙,“啊?”
看来不是笑这话,西屏一撇嘴,旋裙坐下,“那你就是想明白什么了?”
时修点着头,“我想明白了你方才说的那些问题,那偷石壁的下人为何会等到那夜才偷。”
“为什么?”
“他不是等到的,他是碰到的。”
臧志和满头雾水,“大人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西屏却是听明白了,微张着嘴,抬起手来连连点着,“我知道了!你是说,那个家贼那夜看见了鲁大那伙贼人,这才激起他的歪念。他想着,既然家里进了贼,他趁机去偷个什么,就算报官追查下来,也会把账都记在外贼头上。”
时修指着臧志和大笑几声,“你看你,在衙门缉凶拿盗这么些年,还比不上我六姨脑子转得快哩!”
那夸张的笑声和表情却令西屏受用不尽,知道他是当她孩子一样哄,她明知道,但也禁不住真成了个孩子,骄傲地嗔他一眼。有一块太阳正落在她略略抬起来的下巴颏上,仿佛水上的流金。
他看着她高兴得意的样子,好像小时候她刻意骂他贬低他后那种可爱的得意,使他的心很柔软,笑嘻嘻朝她递了个眼风过去。
却在那笑脸底下,生出一丝惆怅,他忽然有点惧怕日后再看到她别的模样。连想到“日后”,他都有些抗拒。
适逢那陈老丈进来摆饭,看见西屏活泼的样子,也“啊啊啊”地连声比划起来,沧桑的脸上有一点慈爱的神色。
“他在说什么?”时修因问。
他在说要她就这样多笑笑。西屏不好意思地低下脸,咬着嘴巴没说,只道:“吃饭吧。”
时修亦不再追问,却禁不住本能地斜着眼,瞟了瞟那陈老丈。
饭毕天还大亮着,却是金乌渐敛,细风清凉。时修便未雇车轿,说要步行送西屏归家。西屏故意当着红药等人的面嘀咕给他听,“瞧这人,也学会省检了,我又不是一定要花他的钱。”
时修和她理论不清,只得在耳边小声要挟,“你再挑我的理,我就告诉他们,是舍不得你太快回去所以才要走路。”
西屏怕他真敢说,只得偷么剜他一眼。
行到街上,日在遥山,花飞街前,倒惬意凉快起来了,西屏脸上始终带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安安静静走在时修身边,想到先前在江都和他上街的情形。如今又和他走在泰兴街上,不知还能走多久,多远。
沉默中时修总忍不住想问她许多话,可他自己也在躲避那一份冲动。头一回,他对探明真相的慾望有些抗拒。他晓得他是完了,既害怕,又兴奋。百感交集地想起他爹说过的话——有时候愚钝点,未必是件坏事。此刻他相信了。
他怕马上抑制不住要问她的冲动,便挑起别的话说:“明日我到大通街典当行里去打听姜俞生当日的行迹,你在家查一查初三夜都有哪些下人在家当班。”
西屏睐着眼,“既然你说有家贼,真凶就应当是此人,只要把这人找出来就行了,还去问大爷的行踪做什么?”
“我还是觉得奇怪,姜俞生既然当夜回了家,为什么不回房去?反而大晚上跑去那外书房里。”
她也觉得奇怪,那外书房里根本没什么紧要的东西,就算找什么,或可次日去找,或可打发下人去找,怎么劳动他亲自跑一趟?
不过她仍劝,“我看犯不着白费这个力,他回家以后的事,外头的人怎么会知道?门上的小厮你不是也问过了嚜,连他们也没看见他是几时回家的。”
“这也是奇怪的地方——”
见他又出神去了,西屏心下明白,这人执拗得很,劝是劝不住的,不如随他去。她在心里叹了声,睐着他的眼睛,有丝害怕和悲哀的情绪。
次日一早,西屏还未过问那夜当班的人有哪些,便给卢氏先招去追问案子的进程。卢氏的精神头愈发不好,眼睛还是红肿,像发了怒的野兽,随时预备张嘴乱咬人,不过杀伤力不大,西屏并不怕她。
却也不得不装出和别人一样的急色,“昨日下晌抓住了几个偷东西的贼,拿到公堂上,却不是杀死大爷的真凶。”
卢氏急火攻心,顾不得许多,连西屏和时修也骂,“我看你们都是怠惰!衙门的做派我还不知道?不使钱根本不上心,这都两天了还拿不住凶手!你也是,那是你外甥,你怎么不催着他点?!”
西屏满心厌烦,更不愿告诉她另有家贼之事,照她此刻的脾气,听见有家贼,还不把所有下人都拿来拷打?反而打草惊蛇。转头又想,她这邪火散不出去,一样四下找茬,不如把何韬的事情说给她听。
一说自然何管事倒了霉,当时就给赶出姜家,下晌于妈妈提醒卢氏才回过神来,眼下派谁去管库房?
于是叫了袖蕊商议,袖蕊一时也没个主意,回去和郑晨说,郑晨倒拿出个人选。此人姓柴,也是姜家的老人了,先前管着田庄上的账目,没出过什么岔子。袖蕊也没有别的人选,只好听他的,来与卢氏说。卢氏此刻心思全不在这上头,自然也依了她。
西屏听说了这事,特地走到二门外去“碰一碰”郑晨。真格碰见他从典当行归家,穿着白袍黑靴,不过两日,已有了些当家人的气度和派头,正和跟前那小厮吩咐:“你去和田大掌柜说,不是我要翻旧账,我查什么呢?我不过是代管几日。是衙门那边疑心大爷的死是不是和他在生意场上与人结仇有关,凡是咱们家的生意,都要查查看。”
那小厮答应着去了,郑晨一径往这头走来。西屏忙躲回花墙内,缓缓朝里头走,一面想着,这人也是厉害,竟借查凶案之名翻姜家的旧账目,只怕他一开始入赘姜家,就是别有居心,所以三年前他才帮了她。不过他那时说“同舟共济”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也觉得她是别有用心?
眼下看来,姜俞生一死,他是受益最大的人,那会不会姜俞生就是他杀的?
“二嫂。”
西屏听见他在后头喊了声,忙顿住脚,转过头对着他笑了笑,等他走上前来,料他必有话说。
“听说衙门里抓住了几个贼人,可结案了么?”他好像是盼着早点结案。西屏将原委告诉他,他听了又是一脸的澹然,眼睛琢磨到西屏脸上,“看来不是他们,那可有别的线索?”
西屏暗中也琢磨着他的目光,笑着摇头,“暂且没有。”她试探道:“我倒听说,库房今日交给柴管事了,是不是原先那个管田产账目的?”
郑晨弯起一抹笑,不闪不避的神色,“怎么,除了他,二嫂还有更好的人选?”
她垂了垂眼皮,“我向来不问家里的事的,哪有什么人选。不过我听说,你和柴管事早就认得,这个时候,大爷刚死,你才顶了事,又急着提携一个认得的人,就不怕惹人非议么?”
“这有什么可非议的?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家原就是姜家田上的雇农,和柴管事早就认得不是情理之中?何况是太太和袖蕊拿不定主意我才略提一句,成不成还不是她们说了算。”
他表现得光明磊落,西屏却还是信不及,进一步探道:“我听衙门那头的意思,大爷死的那天晚上,家里是进了两拨贼,一拨就是给拿住的那几个,还有一拨,好像是家贼。”
郑晨睇住她的眼睛,顷刻会悟了,便呵呵笑起来,“二嫂怀疑是我杀了大爷?”
西屏没说话,反而四下里看看,怕给人听见。
他笑完之后,反而用晦涩的目光来看她,“即便是家贼,这家里的人口多得很,连二嫂不也是么?”
看来他们彼此都在怀疑着对方,西屏反而放心下来。他怀疑却不多嘴,可见他们对待姜家的态度上,也如她想的一样,尽管细节上莫衷一是,大体上却不谋而同。
她笑说:“四姑爷真会开玩笑。”便告辞走了。
第56章 她嘴里的葡萄就是香!
从郑晨口气里的坦然可见, 姜俞生多半不是死在他手上,若是他杀的,他没有必要反过来怀疑她。西屏一路低着脖子忖度, 那么果然是哪个见财起意的下人运气不好给大爷撞破了?这家里上百号的下人,真要找起来,形同大海捞针。
按时修的说法, 那家贼是瞧见了外贼进来才临时起意, 而那晚上雨落一阵停一阵的,除了巡夜的人, 当差的人只管在房里当差, 不当差的人要么回家去, 要么在下人房里睡觉,谁有闲工夫湿哒哒黑魆魆地在外头逛?除非——是出来解手!
可巧鲁大他们翻进来那附近就有间茅房!西屏本要走去查看, 可想到是茅房,先把脸瘪住, 嫌腌臜, 还是回头告诉时修, 推他去查看好了。反正他只要是查案子, 别说茅房,粪坑只怕也肯去钻。
如此一想,便拣了个干净的活计, 先回房去和裘妈妈打听那夜在家的下人有哪些。
时修这会却同臧志和走到了大通街典当行里,去问姜俞生当日的行迹。听典当里的掌柜说, 姜俞生当日下晌是在此处召集了几个商号里的掌柜汇账,不过晚饭前就散了。
时修呷了口茶问:“散场后, 他有没有说他要去哪里?”
那掌柜立在旁边摇头,“没有。大爷去哪里, 也不会和我们这些人交代。那时候快到饭点了,我想大约是回家吃饭吧。”
那姜俞生因常在外头应酬,说吃饭也不定是回家吃,满城的酒楼饭馆,或是哪个相好家,都去得,否则要是回家吃饭,更没道理不从门里进去。时修正这般忖度着,就有个小伙计端着瓯点心进了内堂,在天井对过便喊起来,“不是回家不是回家!”
时修一下将眼钉到他身上去,“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回家?”
那伙计忙跑过来,把点心放在时修椅边,退了一步行礼,“回大人的话,那日大爷过来,都是小的在伺候茶水。散场后,雨刚好停了,大爷却不急着走,在这内堂坐了好一会,好像在等什么人。可又没见他吩咐什么事,小的当时心里还犹豫呢,要不要问问大爷是不是在这里吃饭,我好到隔壁馆子里去叫。”
时修觉出点不对,拧着眉,“后来呢?”
“还没等小的问,三包头就进来递了个条子给大爷,大爷接了,脸色有些不对,这才急着走了。”
“走了?往哪头去了?”
那伙计朝侧面墙上一指,“出门往左边去了。”
那掌柜的倒伶俐,不等时修开口便道:“左边纵有些巷道可以绕回家去,可走右边才是最近的。”
臧志和问那伙计:“三包头又是谁?”
那掌柜接嘴道:“是打杂的伙计,小的去叫他来。”
不一时那三包头进来,说及初三日给姜俞生递条子的事,他却说没这回事。才刚那伙计提醒他,“怎么没有?那时你递了条子,大爷一看,问你是哪来的,你结结巴巴说不清楚,大爷还踢了你一脚!”
那三包头摸着脑袋恍然张大嘴,“噢噢噢,是有这么个事!那会我在门口蹲着,街上有辆驴车驶过来,那赶车的扔给我张条子,叫我交给大爷。”
“那赶车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赶车的就是赶车的,还能是什么人?反正他既不下车,也不停车,只管扔了条子就走了。我见那车跑远了,想问也问不着,就把条子送进去给大爷了。”
时修又问才刚那伙计:“你说姜俞生看了条子,脸色不大好?”
那伙计点了点头,掌柜的又忽然想起来,“其实那天大爷从进门脸上就不大好看,和几个商号的掌柜汇账的时候,我还听见他骂了几句。大爷素日虽也骂人,可那天的脾气好像格外大。”
再问便是摇头三不知了,时修只得拔座起身,朝那三包头招招手,“你往后就多在门前盯着,看看还遇不遇得到那赶车的,要是遇到了把他拦下来,往衙门告诉一声。”
那三包头正点着头呢,又被臧志和一把揪了过去,“你可要留心,要是错漏了嫌犯,便问你个有意包庇之罪!”
唬得那三包头当下就跑到典当行外头去站着,一双眼睛只管把人来人往的街面死死盯住。
这厢交代完后,时修又与臧志和告辞往姜家去,先到外书房瞧了瞧,推开门,险些给那浓烈的臭气熏倒在地,时修忙摸了张帕子捂住口鼻,进屋查检了一遍。
实在找不到新的线索,只得出来吩咐臧志和,“叫守在这里的兄弟们撤了吧,叫姜家下人来打扫。”
转去慈乌馆,西屏听见可以清扫外书房,忙呼“阿弥陀佛”,摇头叹气地道:“我怀疑那股味道都飘到我这里来了,熏得我简直没胃口。还有那些苍蝇,也飞到我这院里来了!”
“那是你自己心里疑神疑鬼,隔得那么远,苍蝇才飞不到这里来。”时修笑着在榻上坐下,忽又神色端正地睇她,“你还没吃午饭?”
她对这关心受用得很,愈发不觉得饿了,“没胃口,又没什么好吃的。你在典当行里问到什么了?”
“一问更奇怪了。”时修吁了口气,把典当行的人说的话原样说给她听。
西屏听得皱眉,“那赶驴车的到底是什么人呢?”
他只是摇头。
“你没问问看那条子上写的什么?”
他满面没奈何地哼笑一声,“那三包头不认得字。”
西屏只得把脸支颐着,跟着叹了口气。问她这边如何,她倒有些进展呢,忙忙地和时修说了她的推测,又将自己记下的一张名单给他看,那上头几个几个的名字被朱笔圈了起来。
“这是我让裘妈妈去问的,当夜在家的人共有这些,二门里巡夜的妈妈是这几个,这些是各房当班的丫头,这两个是看守二门的妈妈。其余这些,都是二门外头当差的小厮。”
时修看着单子道:“二门天一黑便栓了起来,要开门进出,势必会惊动看门的婆子,不像是二门内的丫头婆子。何况寻常妇人,哪是姜俞生的对手?”
西屏点点头,“所以只剩外头这些小厮和巡夜的人,除巡夜的人以外,最有嫌疑的是这四个。鲁大他们翻进来的地方不远有间茅厕,那茅厕走过去一截,就是这四个人睡觉的屋子。”
“你可问过他们了?”
“没有,”西屏抿着嘴摇头,“我一点根据也没有,平白去问他们他们也不会承认,可别惊着那人叫他跑了怎么办?”
时修把舌头在口腔里打着转,思忖一会,单子折起来,翛然笑道:“不怕,这会偏要惊一惊他。”
说话起身,欲到那间茅厕和下人房去瞧瞧。行至门前,听见西屏没跟上来,便回头问她。她把额心夹得死紧,连连摇头,“让我跟你去看茅厕?休想!”
“又不进去瞧。”
她把脸向着窗户一偏,“那我也不要去!”
他只好自己去走了一趟,回来看见西屏在榻上剥石榴,剥在个玛瑙碗里,像是盛了无数细碎的红宝石,在阳光下莹莹烁烁地发着亮。她剥得认真,侧影呈一条单薄柔美的弧线,窗上的太阳压在她背上,好像要压断她的骨头。
他隐隐地有种疼惜的情绪,这情绪也真是来得莫名其妙。“你不吃饭,就吃这个?”他笑着进去。
西屏没所谓道:“吃这个也能吃饱。”
“我才刚到那——”
她忙出声打断,“不要说!你再说,我连这个也吃不下去了。”
时修只得咽下话,抿着嘴干坐了会,见她在那头用银汤匙舀着石榴吃,吃得津津有味,他忽又动了坏心眼,“那茅厕——”话音未断,额头上便挨了西屏一汤匙。
她打完便丢下汤匙,“不吃了!你专来倒人胃口!”
脸上怄出一层薄薄毛毛的细汗,蒙在白嫩的脸上,烟笼寒月一般。他觉得自己真是有些贱皮子,给她打了,不觉得痛,倒觉得通体舒畅了许多。他去把圆案上的大果碟端来,歪着脸讨好地笑着,“那我剥葡萄给你吃?”
西屏嘟囔着嘴巴乜他,“你洗手没有?”
“没有,刚在茅厕还顺便尿了一泡。”
她两眼一翻,“这还有顺便的么?”
“都走到那里了,还不顺便?你不知道,男人的尿,说来就来。”语毕没皮没脸地笑着,见她的目光很防范地从他脸上落在他手上,他便举着手在她眼前翻一翻,“洗了洗了!我敢不洗么?进你这门,我都要先沐浴焚香!你要是不放心,我挨个把手指头唆一遍给你看?”
真是恶心!西屏跳起来,到廊下叫嫣儿打水来给他洗手,非盯着他用胰子仔仔细细又搓了一遍,这才皇恩浩荡地准许,“你剥吧。”
他撕皮撕得极认真,“你推断得不错,那茅厕离那处院墙很近,那夜地上湿漉漉的,只有起夜的人才肯出来走动。如此看来,连着巡夜的人,就有七个嫌犯,要从这七个人里找出一个人来——”
“你怎么知道是一个人?怎么就不能是两个人或者三个呢?”
“啧!两个三个会只拿那一对石壁么?你见过如此不贪财的贼?”
西屏咬了咬嘴,好吧,按常理看,这种贼还真是少见。不过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一说到案子就有些不近人情,口气又不大耐烦起来了。
他也会悟过来,怕惹她生气,忙送上张笑脸,陪着点小心,把刚剥好的一颗葡萄递到她嘴边,哄小孩子似的,“啊——”
西屏剜他一眼,然而也经不住哄,马上就转着眼睛原谅了他,伸着脖子去接。他那手是穿越了光阴的温柔,送来的果子也是熟得过了头,甜出了一点苦意。
“你说吧,怎么从这七个人里把人找出来?”她嚼着葡萄,口齿不清。
时修成略在胸地朝她眨一下一边眼睛,“得请你帮我个忙。”
“什么忙?”
“你不是会画鞋样子么,替我画一个鞋印。”他又递过来一颗葡萄,神秘地一笑,“谁说不能打草惊蛇,不打它它怎么自己溜出来?”
西屏将信将疑地睇着他,把脑袋凑过去咬葡萄,刚咬到嘴里,脖子还没来得及撤回去呢,就被他伸着脖子过来,把她衔在唇间的葡萄叼走了。她错愕地扇两下眼睛,这才叫在人嘴里抢食吃呢!
她想起来,他打小就有了这毛病,那时候街上买了包梅干请她吃,她勉强吃一颗在嘴里,不屑地说“甜得发齁”。他一个生气,掐住她的下巴又把那梅干从她嘴里抠出来,“还给我!”然后丢进自己嘴里吃了。
更加深了她觉得他“邋遢”的印象。
然而眼下又不觉得这是种邋遢,却觉得应该要生气,但脸竟先红起来。她嗔怪地瞪他一眼,瞪也瞪得没气势。
不过时修仍怕她打他,把她摆在炕桌上的手先扼住了,又凑过去亲.她。
太久了,西屏渐渐提心吊胆,怕有人走进来看见,便退开了,沾了一嘴的葡萄汁,晶莹剔透的,她不由得抿两下嘴。
他的手钻进她袖子里轻轻捏着她的小臂,缱.绻.迷.离地望着她,一时都没话说。
下晌西屏把鞋印画出来,画了种极普通的,很符合小厮们常穿的那种平底黑布鞋。时修从廊下叫了臧志和进来,吩咐将那七人叫到慈乌馆场院中并排站着。
臧志和在旁黑着脸,把那几个小厮吓得不敢抬头,只盯着地上时修的脚在他们跟前散漫地踱着,“姜俞生死的那夜,你们都在何处?”
三个巡夜的都道是在按时按点地查夜,未曾懈怠。时修瞟一眼另外四个,低头笑道:“你们家里闯进来这么些贼,竟还说未曾懈怠?只怕你们就是贼也难说。”
七人忙异口同声分辩,有个说:“那五个贼不是都拿住了么?连那合谋的何韬也都给扣在大牢里,大人怎么还说我们是贼?”
“贼可不单只他们几个,我比对过外书房的脚印,没有他们的。”
说话间,只见其中一人脸上乍露一丝慌张。时修眼睛从他脸上掠过,故意把画着鞋印的纸在手上扬一扬,“这枚脚印是我在外书房右隔间里拓下来的,当日发现姜俞生的尸首的时候,虽有许多人进去过那间屋子,可都是冲着看姜俞生去的,所以脚印多是在尸首周围,怎么会有人得空往右隔间里去?我想,一定是在早上发现尸首之前,就有别的人进过那右隔间。他很小心,特地把地上的脚印搽过,可慌乱间还是不够仔细,留下了这一枚脚印。”
几人的眼睛皆追着那张纸看,面色迥异,各有各疑惑。时修审度着他们各人的脸色,又道:“一旦比对下来,不单是鞋印相符,我想那个人鞋底上,想必还会沾着些血迹。恐怕不止是鞋上,连他偷的那对石壁上,也会沾上些血迹。我现在不把他揪出来,是体谅他家道艰难卖身为奴,还想给他个主动投案的机会。他虽进屋偷盗,可不见得人就是他杀的,要是肯自己说出来,或可免于刑罚。”
一排人面面相觑着,嘁嘁唧唧嘀咕半晌,不像有人要主动站出来的样子。时修也不着急,剪着胳膊笑起来,十分宽宏大量地道:“我给你们想一夜,想好了,明早还到这里来找我,下去吧。”
待人都散了,臧志和跟在他背后问:“大人怕是小看他们了,这人明知杀人的嫌疑难以洗清,怎么会轻易站出来?”
时修扭头瞟他一眼,朝廊上走去。
臧志和跟上来,一脸着急,看见西屏坐在那吴王靠上掩着嘴笑,忙去请教,“姨太太想必知道大人的用意了?”
西屏摇着纨扇,“你们大人本来就不指望那人会自己站出来,他是要吓唬吓唬他,让他自乱阵脚。你还不快去盯着他们,看看他们谁有异常的举动?”
臧志和出来,一径到对过馄饨铺子里坐下,要了碗汤面,只管把姜家角门出来巷子口盯着,一盯便是大半日。因他未穿差役服色,那林掌柜一时还没认出来,到他又要了碗肉丸子汤时才看清,原来是时修手下的差人,怪道在这里吃了一碗又一碗的,敢情是办案子呢。
趁店里没客,她也走来坐下,“杀姜家大爷的凶手抓着了么?”
“您老当缉凶查案是那么容易的事?”臧志和笑笑,把那凳上放的刀拿到别处,请她坐,“怎么,您老人家也喜欢打听这些事?”
林掌柜笑着拂裙坐下,嗔道:“我哪是喜欢,光听都怕死人了。可死的是邻居,怎能不问一声?我听姜家的小幺门议论,不是抓住了几个人?说又不是杀人的真凶?”
“他们不过是潜入姜家偷东西的。”
“噢——”林掌柜点着头,眼睛朝对过望着,“那也真是巧,他们跑去姜家偷东西那晚上,偏大爷就给人杀死了,这怎么撇得清?”
臧志和笑笑,“追凶办案,看的可不是机缘巧合,要看证据的,总不能因为凑巧,就把屎盆子胡乱往人头上扣。”
林掌柜连声道是,又叹气,“也不知姜家太太眼下怎么样,只怕伤心得很哩。”
“怎能不伤心呢?两个儿子先后都死了。”
林掌柜咂了咂舌,摇着脑袋,“真是可怜,姜老爷还不知道呢,要是知道,也不知要怎样心痛,本来姜家就剩了大爷这么一个指望。”
他正要搭话,倏听见身后那帘子里面“咣当”一声,把两个人都惊一下。林掌柜忙打帘子进去,隔会又笑着出来,“耗子把锅弄掉了。”
臧志和趁势玩笑了一句,“耗子不会在您煮东西的锅里滚过吧?”
“哪会呢?不信你捞捞看你碗里有没有耗子烫掉的皮?”她也和他打趣,一调眼看街对过,忽变了脸色,急着提醒,“嗳!那巷子里有人出来了!”
可算等着了!臧志和忙往墙根底下避一避,定睛朝那巷子口望去,走出来的果然是方才询问的那几个小厮中的一个,名叫周童。但见他出了巷子,畏畏缩缩地左右看看,便一径往街右边去了。
臧志和马上拿了刀,“我回头再把钱给您送来。”
那林掌柜自然不计较,忙催着他,“好好好,你快去办你事!”
他走到街上,隔得老远跟着那周童,心里忽觉有点不对,林掌柜怎晓得他是在盯人?他追凶缉盗多年,少不得常有乔装追凶的时候,早练得不露声色的本事,方才进那铺子里,也没和林掌柜提及是在盯梢,怎么她反来提醒他?
正想着,看见周童拐进条巷子里,只怕那里头岔路多,他忙敛回心神紧追上去,这一跟便跟到日暮低垂。
遥山悬日,那周童家原来住在城北近郊处,家中只一圈篱笆围着间破土房。甫进家门,他便急着去那裂开的墙缝里找东西,他娘走进来问找什么,急得他大呵一声:“我放在墙里的东西呢?!”
他娘吓得一哆嗦,“什么东西啊?”
他急得直比划,“就是两块薄薄的石头!合起来是个圆盘,上面还刻着画!”
他娘弹着衣裙道:“噢,那两块石头啊,我拿出去垫磨了。那磨架子使得久了,有条腿——”
周童哪等她说完,忙跑到院中,奔着院角那石磨走去,果然看见那木头腿底下垫着偷来的石壁。费七八力取出来,蹲在地上细细翻看,不见血迹。
可不嘛,他分明记得当时是连脚印带石壁,都擦拭得干干净净的。
当下正庆幸着起身,却不料那篱笆外头猛地跳进来一个人,照着他膝盖上踹了一脚。他扑倒在地,抬起头一看,眼跟前正赫然站着午晌那位黑面阎罗!
这两三日便抓住了两伙贼,周大人赞叹之余,心道可别小觑了这年纪轻轻的姚时修,还真像外界传闻有些真本事,往后少不得要对他加以防范,免得落个什么把柄在他手上,那可不妙了。
外头进来个传话的差役,“小姚大人说,先不升堂了,将犯人提到内堂来审,问大人好不好?”
可恨这姚时修,案子分明是他在办,非得拉着他做个从审官,当着一干差役屡次说得他哑口无言,扫他的面子不说,还常累得他起早贪黑,不得清闲!他吊着眉毛不耐烦地瞟那差役一眼,有气无力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好,有什么不好,他是主办官,他愿意在哪里问就在哪里问。”
不一时时修并差役带着那周童一齐进来,先不阴不阳地调侃一句,“周大人今日来得早啊。”
周大人不接他这话,上前看了那周童一眼,捋着胡子道:“这人好像是在姜家见过,那夜盗书房的家贼就是他?”
时修转过头望着周童冷笑,“周童,你自己说呢?”
那周童跪在地上,早就思虑好了,偷东西的事无可抵赖,便痛快承认下来,“回两位大人,小的,小的因母亲这一年身体不好,寻医问药花光了银子,家里着实艰难了,才,才一时财迷心窍。”
时修轻哼一声,“臧班头在你家拿住你时,分明见你母亲身强体健。公堂之上,你还敢扯谎!”
“我没有扯谎!我没有扯谎啊大人,确实是家道艰难呀。”
但凡偷盗的,都能说得出个难处,时修意不在问他偷盗之罪,本来也是人赃并获,眼下待问的是他杀人之罪。可这小子一开口就扯上他老娘来讨同情,可想而知是个难缠的。因而需得震慑他一番,便捏住个错,向旁边差役摆摆手,“犯人不说实话,藐视王法公堂,带下去先打他十板子再说。”
第57章 你是我命里的煞星!
按说这周童挨了十板子才肯说了实话, 原来是因看中了姜家的一个丫头,想求人家为妻,可那丫头的父母在姜家大小是个管事, 瞧不上他,便故意刁难,要他拿六十两银子做聘金。周童家中贫寒, 平日又好吃喝, 并没有个积攒,这一急, 就惦记起外书房里的顽器。
时修手指地上龇牙咧嘴跪着的周童, 和周大人笑道:“您看, 打十板子就会说实话了。”
周大人瞥一眼周童,满脸厌嫌, “这些贱民大都如此,不见棺材不掉泪。”
“本来是我顶不喜欢用刑的, 不过周大人所言极是。但愿你能一直说实话才好啊周童。”时修走到周童面前, 居高临下望着他。
那周童忙磕头道:“我说实话, 我说实话!”
“好, 那我问你,初三那夜你是如何临时起意潜入书房行窃?”
周童垂下脸,“那天晚上, 我本来已经睡下了,后来起来解手, 在茅房里听见瓦片掉下来的声音,我以为是什么野猫野狗踩塌了墙头的瓦, 躲在茅房里看,竟看见几个人影鬼鬼祟祟的从那树上跳下来。我想十有八九是进了贼, 见他们人多,怕是什么亡命之徒,因此就没敢嚷,悄悄先回了房去。我原想去告诉巡夜的人,可睡床上想了半日,觉得,觉得不如趁着这伙贼闯进来,我也去偷点东西,就是明日被人察觉少了什么,也可推到他们头上,所以——”
时修一头思忖着,一头问:“你回去后,在屋里待了多久才去的书房?”
他心下算了算,“大约不到两刻。”
“那你进去的时候,书房里可有别人?”
他立刻摇头,“没有。”
“还敢扯谎!”时修震呵道:“据鲁大等人招认,他们是亥时整潜入姜家,随后不到两刻钟你去了外书房,而姜俞生死的时辰,经仵作检验,正是在亥时至亥时三刻之间,你怎会在书房没看见他?!”
周童一张脸登时拧起来,“我没有杀人!我只是去书房里偷东西,拿了东西我就出来了,人是那伙贼人杀的!”
时修和周大人相看一眼,慢慢笑着点头,“这么说,你是在书房里看见了姜俞生的,是么?”
那周童眼皮一阵乱眨,慌张之下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我什么也没看见!人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人!”
“那他是怎么死的呢?”时修又扭头和周大人笑笑,“难不成,姜家当夜还有第三伙贼?”
那周大人亦笑着摇手,“无稽之谈,哪有这么巧的事,我看这小幺还是不老实,再拖下去打他二十板子。”
“我冤枉啊大人!我真的没有杀大爷!您就是把小的打死了,小的也不能认没做过的事啊!”
时修见他喊得声嘶坚毅,一时难辨真伪,便抬手阻止,“慢来慢来,周大人,今日他已受了十个板子,先等他将息将息再打不迟,免得打死了,我们再问谁去?”
周大人自是没所谓,扬扬手使差役先将人押去监房,不疾不徐地要了两碗茶,便和时修坐下来说话。时修辨其意思,大概是懒得折腾,只想着早日结案,对朝廷对姜家都好早有交代。
他呷着茶,眼睛不看周大人,周大人倒窥着他的脸色,“怎么,难道小姚大人信了这小子的话?嗨,这些人都是死鸭子嘴硬,他知道认了就是个死,不认虽受些刑,好歹留着条命在。小姚大人可不要轻易给这些人蒙过去,不是他还有谁?时辰都对得上!”
时修搁下茶碗,“那杀人的动机呢?”
“这还用想么?那周童趁夜摸到书房行窃,被主人家姜俞生撞见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反正可以一概推到鲁大那伙头上。”
想着推到鲁大等人头上,倒免了一些后顾之忧,也说得过去,可时修仍是踟蹰,“周大人说得原有些道理,可为了两块只值六七十两银子的石壁刻画行凶杀人,这风险冒得未免有些大了。”
周大人“啧”了一声道:“他原也不是冲着杀人去的嘛,他是被那姜俞生撞破了,才铤而走险杀的人。那时候惊怕起来,哪还顾得上算这笔账?他要是会算,又何必去偷盗呢。”
“不,我看这人倒很会算账。”时修笑着拔座起来,“周大人您看,他是因为看见了鲁大一伙入宅行窃,他想着有了替他背黑锅的,才去偷盗,这还不会算么?再则,还是一个最大的疑点,他被姜俞生撞破了才杀人灭口,那姜俞生为什么大晚上不由大门归家,归家后也不回房睡觉,反而去了书房之中?”
周大人挤了满额的不耐烦,“那是他的家,他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想从哪里进就从哪里进,这有什么奇怪的?”
“据我所知,姜家有两处门,一道是开在街前的正门,一道是开在巷中的角门,姜家的主子出入,一向都是走正门。我记得上一回那姜俞生走角门的时候,姜家就出了件大事。”
“什么大事?”
时修扭着头看他,似笑非笑的神气,“姜家失火——”
周大人神色稍变,坐得端正了些,“小姚大人的意思是,姜俞生死的那晚,姜家也发生了一桩大事?什么大事?”
“这我暂且就不知道了。”
周大人按捺不住乜了他一眼,“我还有一事不明,姜俞生既然没从门上走,那他是怎么回家的呢?”
“说来也巧,姜俞生也和那周童一样,也来了个借风使船。”
“此话怎说?”
时修走到案上,在案卷中翻出一小片玄青色碎布,递给周大人,“这是我在鲁大等人翻进姜家的那棵树上找到的,据鲁大等人招认,姜家的外墙高,所以他们那夜特地搬了梯子到那巷子里,踩着梯子凳上墙头,再从墙内那棵树上借力翻下去。我想,在他们进去后不久,姜俞生就借他们竖在墙外的梯子也翻回了家中。”
“嘶——”周大人百思不解,“这还真是奇怪,姜俞生放着好好的门不走,为什么要翻墙呢?”
“可不是嘛周大人,这就是这本案最大的谜团。”
周大人歪在椅上想来想去,横竖想不明白,便咂嘴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这姜俞生走到书房里,撞破了周童,所以周童杀人灭口,这一点是跑不了的。至于姜俞生为什么要如此鬼鬼祟祟的归家,只要找到了凶手,就与本案无关了。”
“恐怕不是那么简单。”时修摇摇头,“何况既是周童杀人,那凶器呢?眼下凶器还没找到,没有铁证,正如周大人所说,就是打他一百个板子他也不会认,他会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周大人无法,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吩咐几个差役往周童家中搜查凶器。
那几人刚领命出去,即见另一个差役进来回禀,说是把南台追了回来。周大人听后,面露尴尬,当初正是那姜俞生授意他将南台调以外任。好在姜俞生现已死了,他回来也不怕,反正姜俞生那头已犯不着去敷衍了。
因此站起来向时修笑道:“小姚大人把姜仵作请回来也好,我看这里用得上他,叫他重新检验姜俞生的尸首,没准会有什么别的发现。”
时修因问那差役:“姜仵作人呢?”
那差役道:“姜仵作先回家安顿去了。”
却说南台归至家中,先去给卢氏请安,卢氏看见他少不得又是一场大哭。虽说当初撺掇着周大人打发他到宝应县是另有目的,不过此刻因姜俞生一死,一切问题都不成了问题,眼下要紧的是抓出凶手替她儿子报仇,反而又希望他留在泰兴帮得上忙了。
南台早对她没了从前那种感恩敬重之心,是硬着头皮宽慰了半晌,直到她哭累了,他才自回房去换衣裳。
原想拾掇拾掇再往西屏房中去告诉,不想西屏却先闻讯来。几日不见,恍如隔世,西屏见他凭空长出来好些胡茬子,满面疲态,一身风尘,像去逃命似的,不禁想起先前怀疑他走的原因。
她没进隔间里去,只把手扶在碧纱橱上,隔着些距离和他打招呼,“三叔想是还没走到宝应县就给差役追上了?看这风尘劳顿的样子。”
南台一听她的声气便心生悸动,转过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日正在驿馆内歇息,衙门就来人了,我又只好连夜赶回来。这不刚换了衣裳,正待梳洗后去告诉二嫂一声,没曾想二嫂倒先过来了。”
一面说,一面打发了丫头出去,请西屏榻上坐。屋里没了别的耳目,西屏便坦言相问:“三叔怎么忽然急着到宝应县去?走时都没来得及和我说一声。”
说到这话,他的笑意就有些勉强了,“那日周大人催得急得很。”脸上仿佛有一丝愧疚掩不住,不大敢看她,显然是清楚调他去宝应县的真正原因。
看来时修猜得不错,那桩案子的风声,真像是从他这里走漏出去的。西屏大为失望,唇边挂起一丝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微笑,“周大人是受了太太和大爷所托,所以才催你催得紧,他们不想你留在泰兴,是因为他们怕你搅合进五妹妹的案子里头,和他们作对。你自己也知道的,是不是?”
南台眼中闪过去慌乱,急着要张嘴抱歉,她又道:“狸奴怀疑是你有意告诉大爷那些事,好叫他加以防范。我不大相信,所以来问问你。”
“我不是有意的。”南台忙站起来,“我那天在外头碰见大哥,说着说着说到这事,我一时情急,就说漏了嘴。二嫂,你要信我,我恨他还恨不及,怎么会有意提醒他?”
刚好说到这里,门外传来一声冷笑,“你恨他?”二人朝门前望去,但见一只黑靴带着一片湖色衣摆跨进门来,原来是时修。
西屏朝他迎过去,“你怎么来了?”
时修漠然瞥她一眼,一径朝罩屏走进去,“姜南台,你方才说你恨姜俞生,是么?姜俞生死了,我想你已知道了,你就不怕说出这种话,引来什么不好的嫌疑?”
南台不耐烦地乜过一眼,“难道就凭我憎恨他,就成了杀人的动机了么?那四姨娘岂不是更有作案动机,姚二爷怎么不怀疑她?”
要说四姨娘,时修也不是没怀疑过,只不过老早就问过了看二门的婆子,当夜二门内并没有人出入,而姜俞生是死在二门外的书房里头。
南台见他走神,又道:“姚二爷可不要随随便便把杀人的罪名往我头上推,谁不知道初一那日不到中午我就启程往宝应县去了,大哥是死在初三夜,就算我和他有什么仇怨,哪里有时间行凶杀人?”
他这副样子,时修倒觉得比先前假客套的时候顺眼得多,自然他也不犯着和他装模作样地客气了,便以一副上峰大人的态度吩咐,“既然姜仵作回来了,就请赶紧到衙门里检验尸首,这样大的天气你也知道,拖一日便麻烦一日。论私,早抓住凶手,你也好和你恩重如山的伯父伯母交差。”
当着西屏在这里说如此阴阳怪气的话,南台不信他没有挑拨离间的意思,双眼愤懑道:“小姚大人,请你说话留神。”
时修往屋顶上望去,“我哪句话说得不对?”
西屏怕他二人吵起来,忙拽着时修出去,“三叔,你快收拾好先到衙门检验吧,先前那老仵作验得不细,大爷尸体上大概还能找出别的线索。”
一壁拉着时修出来,时修自是不肯当着南台的面和她吵,不过一出院门,便把膀子甩开,迈着步子只管朝前走,一句话不同她说。她在后头赶他两步,赶不上,便把脚步放缓下来,懒得再赶。
蝉声密匝,叫得人心头闷塞,时修回头一瞥,见她倒在后头不慌不忙地走着,好像是她在怄气一般。他心下更烦躁了,又不得顿住脚步等她,又不是情愿,所以脸色格外冷。
倘或衙门里的人见他这副样子,早该吓得怂头搭脑的了。可西屏却不怕他,走过他身边时,还气势昂扬地哼了一声,瞟他一眼,仍旧往前走。
时修只觉腔子里烧着一团火,浇又不浇不灭,烧又烧不穿皮肉,简直是种无端的煎熬。他两步跨上去,拉她的手一下,将她拽停,“怎么一听见姜南台回来,你就急不可耐地往他屋里钻?”
西屏丢开手,乜着眼道:“你哪只眼睛见我往他屋里钻了?”
“你还抵赖!我才刚难道不是在他屋里撞见的你?难道拉我出来的是鬼?!”
西屏别开脸,“就是鬼!怎的?”
他咬着牙,气得原地打转,“好好好,你就是我前世的冤家,这辈子碰见你,也是我的命,我的命!”
西屏吊着眼梢,“怎的,你嫌这命不好啊?”
“好,好!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他咬牙笑道:“你就是老天爷派来收拾我的,你是我命中的煞星,我早晚不让你克死,也得让你给气死!”
她见他气得发笑,自己也好笑起来。对着笑了一会,他的心就软化了,深深叹了口气。
西屏此刻不知怎的反思起来,也觉得自己有些气人,便低下脸去撇着嘴,“有什么好和我恼的,我不过是来问他,为什么要那时要走漏消息给姜俞生知道。”
时修顷刻原谅了她,“那他怎么说?”
“就跟你猜的一样,他说他不是有意的,就是和姜俞生说漏了嘴。”
“你信他的话么?”
西屏想一想,卖乖讨巧地朝他一笑,“我不信他,还能不信你的推测么?你那么聪明,什么都算得到,还算不透他?”
“少拍马屁!”时修冷漠地转过脸去,旋即又忍不住笑了,“不过,我还就吃你这套。”
言讫便朝门上去,西屏见他要走,忙笑吟吟跟上,“你要到哪里去啊?”
“自然是回衙门。”
“你不是刚从衙门那头过来?难道就为来催三叔去检验?犯不着亲自跑一趟嚜,打发个当差的人来传话就是了。”
时修顿住脚,有些没好气,“我为什么亲自跑来你不知道?”
难道专门为来见她的?西屏咬住嘴瘪着笑,“我跟你一块去瞧瞧,看看会不会真让三叔新查出什么来。”
时修板着脸,眼色略显鄙夷,“你是迫不及待想知道线索,还是想借机和那姜南台混在一处?”
西屏见他总揪着不放,也垮下脸,还未开口,时修又转了张笑脸,“好好好,姑奶奶,这就走吧。”
“什么姑奶奶,我是你六姨!”
于是到门上吩咐了一顶软轿,时修骑着马,一并往衙门去。霁云明媚,西屏趴在那小窗口上,晃晃悠悠地望着时修,他骑在马上,高出去一大截去,单手挽着缰绳,随着马蹄的节律顿挫着上半身,别有种潇洒神气。
西屏看得眼睛不觉弯起来,脸给太阳照着,显得清透活泼。给他瞥见,特意弯下腰来低声问:“是不是看我看得入迷了?”
她断不会承认,故意目光探入长街,“谁稀得看你?”
“口是心非。”他端正了身姿,“女人都是天生的骗子。”
“哼,你知道几个女人?”
“这是我娘说的。我娘是女人,她说的,总有些准头。”他遽然俯下身,又凑到眼前来,“你可曾骗过什么?最好早日向我坦白,我或可从轻发落。”
西屏陡然心虚,把帘子放下来,隔在轿子里头闷声闷气地说:“我能骗你什么?疑心生暗鬼!”
时修在外头笑笑,没再多说。
隔会西屏又挑起帘子问及周童,他便将早上审他的事都说了,末尾自己也满是疑惑,“在他家里没搜出凶器。这个人别看他只是个小厮,心思倒还缜密,不单凶器没找到,除了那两块石壁,就连当日他穿的衣裳鞋袜都没找到。据他自己说,是怕当夜偷盗时被人瞧见,怕给人认出来,为以防万一,就将那夜所穿的衣裳鞋袜都烧了。”
西屏轻哼一声,“这谎扯得真不高明,认得出他的人,会因为换件衣裳就不认得他了么?我看分明是他那日所穿的衣裳鞋袜上沾了血迹,所以他才烧了。怪不得你叫我假造了那枚鞋印,他看了也不着急,倒记着跑回家去查看那对石壁上有没有血迹。”
“我也知道他所说的话半真半假,可没有物证,更没有人证,他就是不认,我也不能真打死他。”
她噘着嘴,“他就是赌你不会和那些当官的一样真格刑讯逼供,所以就用半真半假的话来糊弄你。依我看,就算人真是他杀的,他也早不知将凶器扔到哪里去了。”
时修笑叹道:“所以暂且只能将他押在监房里,别的,要等找到证据再说。”
及至衙门,走到仵作房那头,时修先没推门进去,回头问西屏:“你真要进去瞧?不怕了?”
西屏抬着下巴颏,“怕什么?那日大爷的死状我又不是没看见。”
“谁在那里吐来着?”
“我那是给血腥味熏的,都死了这几日了,总不会还在流血。”
时修瞧好戏似的浅浅笑着,转头推开门,西屏忙藏在他身后,躲躲闪闪地跟着进去。只觉须臾间一股寒意袭到身上来,伴随着一股轻微腐臭味道。一看四甃堆满了偌大的冰砖,为了延缓尸体腐坏,屋子里摆着好几张木板,前头几张都空着,只姜俞生赤.条.条.睡在最里那张木板上,通体白得发青。
西屏还未叫出声,时修便转身捂住她的眼睛,“我都忘了,验尸得把衣裳扒光。”
南台正在那墙下低着头对着尸首钻研,听见有人说话便抬起头,旋即惊讶,“二嫂,你怎么进这里来了?”
西屏犹豫着把时修的手拿开,“不就是具尸首嚜,有什么看不得的?从前许玲珑没穿衣裳的尸体我也看过。”一壁推着他朝南台走过去,“我特地来瞧瞧。”
“许玲珑是女人。”时修嘀咕了一句。
大家都听见了,只是装没听见,总觉得在尸首跟前谈论什么男女之别有些怪异。西屏乔作大大方方地围过去,看见姜俞生那张脸,仍然有些不小的震荡。姜俞生平静的五官甚至比他活着做出表情时的样子更令人厌恶,那对肿眼泡闭着,显得眼球突了,粗犷发达的四肢没有衣裳包裹,益发像只死了的癞蛤蟆,浑身散着恶臭。
第58章 凶手是三个人!
南台将盖的白布拉到尸首腹部, 只把受伤的上半身露在外头,那些伤口不再流血,像猪肉的切口。
他没看时修, 只指着那些伤口道:“身前这些刀伤都不深,捅刺的力度不够大,且从伤口的形状看, 刃朝死者下部, 刀背朝上,没有明显的倾斜, 凶器是一把厨房所用的较大的剔骨尖刀。”
时修也懒得看他, 只绕着床板盯着姜俞生细看, “他身上除刀伤以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痕迹?”
西屏仍有些怕, 一手用帕子捂住口鼻,一手揪住他背上一点衣料, 跟在他后头转, 一双眼望着南台。
“二嫂, 你受不了这味道, 快出去吧。”南台看她一眼。
她又经不住好奇,连连摇头。
南台没奈何,只得看向时修, “身上有多处与人搏斗的痕迹,”说着, 将姜俞生的脑袋向右边转过去,指着他耳下那片皮肤, “脖子这一处也有片淤伤,不过很奇怪, 这淤斑不大,上头却又有些点状的挫伤,不知道是用什么不平整的物件勒过他。”
西屏道:“是绳子?”
南台摇头,“要是绳子带子一类,淤斑应该是条状,可这是一片。”
西屏一时想不出别的缘故,撇着嘴抱怨那老仵作,“也不知先时那位老仵作是怎么验的,这么些打斗痕迹也没验出来。”
他略微斜了时修一眼,“老李是验出来了的,只是以为小姚大人应当想得到,身中二十七刀,自然是与人搏斗过。”
时修冷冷淡淡回他一眼,“我想不想得到是我的事,仵作的本分是什么?若全凭我想,又要仵作做什么?回头看我不问他个渎职之罪。”
南台咽了口气,继而看姜俞生的耳下那片斑痕,“或许是因为这里被头发盖住了,所以老李一时没留意得到。”
还是不仔细,时修脸上满是厌烦,慢慢转到姜俞生头顶来,盯着他的脑袋出了片刻神。忽然头脑中闪过一条胳膊,那胳膊弯在姜俞生的脖子上,死死地向后圈着他。他眼睛凌厉地一亮,又望到尸体有些突出来的肚皮上。果然,他转到前方一看,身前的刀伤多半都在胸膛处。
凶手不止一个人。
“你在看什么?”西屏拽了拽他。
时修恍过神,接连眨了几下眼,望向南台,“背后的伤呢?”
南台旋即大力将尸体翻过去,依旧把那块弄乱的白布扯上来盖住尸体的屁股,“后面只有五处伤口,刀子同样是垂直而入,不过力道比前面的大得多,可以推断前后的刀伤是同一把凶器,但却是两个人所为。”
西屏乍惊,“两个人?难道那周童当夜还有帮手?”
时修平静却笃定地道:“周童没有帮手,当夜他是一个人进的书房。”
“凭什么这么说?”
“你想想看,他要是多个帮手,怎么会只拿那一对石壁?分赃下来钱可就不够他做聘金了。而且按常理,若是两个人,为防身,各自都会带凶器,可这些刀伤都是同一把凶器所为,我想,连他当晚也没有带凶器进去。”
这下南台也糊涂了,“要是他没带凶器,凶器又是哪里来的?要是他没帮手,可两种力道完全不一样的伤口又是怎么弄成的?”
西屏绕到他跟前去,“会不会是周童先在背后捅了大爷五刀,大爷转过来和他搏斗,把他打伤了,所以他没了力气,扎他身前的那二十二刀,就扎得浅了?”
南台思忖着,本来很是犹豫,不过看见她亮晶晶的眼睛,不想拂她的意思,便轻轻点了点头,“也有这种可能,不过身前身后伤口的深浅悬殊太大——”
“没这种可能。”时修掉过身来看他二人一眼,不露声色地将西屏往回拽了一步,“不单是伤口深浅悬殊太大的缘故——”
说着,他四下一看,在旁边床板上看见南台的仵作箱子,忙从里头寻出一把小一些的剔骨尖刀递给西屏,“拿着。”
西屏楞着没接,“做什么?”
“叫你拿着就拿着!”一壁说,一壁仰面躺到地上去,“来,坐到我身上来。”
西屏两眼瞪得溜圆,“这又是做什么?”
“叫你坐你就坐!”
她不知怎的,对他这威严凛然的命令总不由自主地屈服,好像人天生就对正义带着畏惧心。于是红着脸,嗔怨地盯着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跨出一条腿,很是难为情地坐到他肚皮上,咕哝一句,“然后呢,还待怎的?”
南台明知道他二人不可能大庭广众之下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也禁不住兜着一腔幽愤,把眼低垂到一边不看他们。
偏时修还要喊他,“姜三爷,你来。”他朝自己头上指着,“来勒住我的脖子。”
南台倒没推迟,绕到头顶去,坐在地上,本来要扯板子上的白布来勒,可忽然灵光一动,想到姜俞生脖子上的斑痕,便什么器物也没用,只用条胳膊圈住他的脖子。
时修道:“用力。”
南台逐渐把胳膊勒紧。
他又向骑在他身上的西屏道:“你扎我,二十二刀。”
西屏双手握住刀,果然是刀刃向着自己,刀尖比划着扎向他的胸膛,口里数着,“一,二,三,四——”
脖子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大,时修本能地要抬受抵抗,可胳膊却给南台两条腿绞压着,他要抬腿,西屏感觉他的力道,忙死死坐在他腿上,心一急,手只管胡乱地朝他胸膛上扎,“七,八,九,十!十一!——”
她越数心越紧,手忙脚乱,他在底下挣扎,那颠浮的感觉,又像令她回到惝恍的水上。恍惚中她看见刀上是沾着血,那血在昏暗的光晕中红得发黑,黑暗中只感到窒息,惧和恨刹那间一颗心逐渐膨大了,要胀破了似的,她陡地大喊起来,“十五!十六!十七!——”
那窗户上的光忽然折进她眼底,她猛然醒过神来,看见刀尖底下是时修的脸,悚然一惊,忙把刀丢开,扑上前去对着南台的胳膊又拽又打,“你要把他勒死了!快松开!快松开!”
南台一下撒开手,反手撑在地上,呆愣须臾,后知后觉地往后挪开。
时修躺在地上接连咳嗽,大喘了几口气,听见西屏在他身上哭起来,忙坐起来抱住她,“我没事我没事——”他搂着她,听见她在他肩膀上哭得厉害,自己也吓一跳。
他的手一下一下轻抚在她背上,笑起来,“不过是做做样子,又不是真杀我,怎么就吓得这样。”
西屏也顾不得眼下这姿势如何不该,只把下巴墩在他肩膀上,泪涔涔的眼睛在散下来的几缕发丝中,向南台狠狠地射去。
南台此刻慢慢醒觉,好像才刚中了邪,真想杀了他似的。不过他不敢。他心下猛地一酸,不敢对着西屏的眼睛,虽是做戏,但他知道,她眼睛里的焦急和愤怒是真的。
这一刻他知道了,她爱时修。真是叫人绝望的消息。
他从地上爬起来,咳了声,避开去看姜俞生的尸体。
西屏这才急着由时修身上起来,随便抹了眼泪去拾起那刀。时修也跟着站起来了,从她手上拿过刀去,依旧放回那匣子里。
回过头,他眼睛里满是复杂又温柔的目光,歪下脸对她笑着,用手揩去她没抹干的眼泪,“你还是不要拿刀的好,原就脾气坏,握着刀,更吓人了。”
西屏楞着神,眼眶里还闪着婆婆娑娑的泪光,“谁脾气坏了?”
“我脾气坏,我脾气坏好了吧。”他不管不顾,又搂她在怀里玩笑,“不哭了,让外头听见,还以为你是给这尸体吓哭的呢,仔细小瞧了你。”
那头南头背着身又咳了声,西屏回过神,脸上后知后觉地红起来,低着头满是尴尬。时修匆忙间歪下去亲一下她眼泪打湿的嘴巴,朝南台那头走去,冷静地道:“可见,当日在书房行凶的,是三个人。”
南台陡地扭脸,“三个人?!”
西屏也惊得追过来,“怎么又是三个人了?你到底有没有个准数?”
时修平和地笑起来,“方才我们演练的,有两个人,一个勒住姜俞生的脖子,辖制住他的双臂,另一个骑在他身上用刀捅他,顺便辖制着他的腿,他的脚只能乱蹬着,所以书房那张地毯才被蹬得皱乱不堪。可你们别忘了,他背后还中了五刀,是哪里来的?倘或是你们两个,会在身前捅了他二十几刀后,又把他翻过来,在后头补那五刀么?这是不是有些多此一举?”
西屏恍然大悟,“噢,所以你才断定,身前和身后的刀伤不是一个人弄的。”
“不止如此,”时修看着西屏,“你还记不记得发现姜俞生尸体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
西屏吸吸哭红的鼻子,低着眼回想。
时修却忽道:“走,回姜家!”
三人便转回家中,一径到书房里。地上早已扫洗干净了,几套桌椅也都搽洗得不见血迹,地毯换了一张玉白底大红蝠团纹的,还是一样的好兆头,一样的铺满半间中厅。左右隔间有灰尘在光线里轻慢地舞蹈,连空气也遗忘了死人的事,半点血腥味也嗅不见。
西屏小心翼翼放下捂在口鼻上的帕子,咕哝道:“倒扫得干净。”不过她眼尖,环顾一圈,见两边罩屏后头挂的帘子却没换,她走过去查看,想必帘子隔得远,没溅上血,所以婆子们偷懒没换。
她又走回门槛那里,向前略微一指,“我记得发现大爷尸体的时候,他是趴在这里的,下半身压在地毯上,上半身在外头,脑袋冲着门,脸冲着右边。”
时修笑睇她一眼,“记性真不错。”
她脸上泪痕早干了,眼睛亮得像雨洗过的星辰,“我还记得你说过,大爷是从地毯那头爬过来的。他是不是想爬过来求救?!”
“有道理!”南台也走到门前来,“小姚大人,方才你说,凶手没可能在身前捅他二十二刀后,又在背后捅他五刀,我看你说错了,是有可能的。你看,凶手先在前头捅了胸膛,然后他翻过身,想爬出门去求救,凶手又追上来,在他背上补了五刀。”
时修嗤地笑起来,“你要是凶手,你会眼睁睁看着他爬得这么远,再来补这五刀?看不出姜三爷够耐得住性子的嘛。”
南台想起仵作间的事,原就幽愤难平,此刻莫名其妙受他几句嘲讽,实在忍无可忍,“那你说是怎么回事,我请教你高见!”
时修偏不说,看见西屏渐渐通透的神情,便走到西屏旁边鼓励地睇住她,“六姨说,我看六姨一定是想明白了。”
西屏眨眨眼,一看南台,也想到在仵作间的时候曾对他发过狠,知道他那时也是鬼迷心窍,并不是有意的,便对他和软地笑一笑,“三叔,你说错了,大爷当时并不是想爬到门外去求救,是因为他听见门外好像有人要进来,所以才往这里爬的。但是那人进来后,并没有管他,而是奔着右边隔间里去了,所以他的脸追着那人转向了右边。”
时修陡地拍起掌来,一脸夸张的自豪,“说得好!说得好啊,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得呢,一点即透,就是比人强。”
她难堪得在他胳膊拧了一下,“你疯了!好好说话不行?”
他揉着胳膊龇牙咧嘴地笑,“我不是夸你嚜,这还不喜欢?”
西屏懒得理他,低着头看着脚下的位置,仿佛有一片血正慢慢向脚下蔓延过来,眼前这一双男人的脚,在一簇飘飘忽忽的烛火中不由自主向后跌了两步。
倏地电闪雷鸣,周童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场面,姜俞生正趴在血泊里,手妄图伸来抓他的脚,“救——救——”他吓得目瞪口呆,却本能地将脚向后缩,抖着手把蜡烛向前面的虚空中照一照,没看见屋里还有别人。
八成是刚才进来的那伙强盗,他们来这屋里偷东西,被大爷撞见了,所以杀人灭口。可他们走得太匆忙,大爷还没断气。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殊不知钱也能壮胆,他想到想聘的那丫头,她长得真是好看,要是没钱,她爹妈断不会答应。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难得今晚上有贼潜入姜家,这是老天爷行善,帮他发财,要是这时候退缩,恐怕那丫头就要定给别人了。
他阖上门,一面朝右边隔间里走,一面在心里给给自己鼓劲。总算给他找到那对石壁,紧紧抱在怀内,正要掉身出来,忽然看见有一行脚印从那门前一直延了进来。
遭了!他忙将石壁藏进胸膛里,脱下外衫,跪在地上一路搽出去,搽到姜俞生面前,他竟两眼森森地盯着他,还在喘气!
他知道不能救,大爷的脾气实在坏,若真救活了他,非但不会感激他,还要问他盗窃之罪,这家里的主子,哪个是宽怀大度的?可若是走了,被别人救起来,更是罪加一等。
心慌意乱间,他看见地毯上有把银晃晃的剔骨尖刀,想必是才刚那伙贼人遗失的。忽然他拿定主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连大爷死了这笔账也会算到他们头上,怕什么?!
“所以,那周童一横心,提起刀,照着大爷的后背上又捅了五刀。”西屏蹲在地上,仰面看时修,“我推测得对不对?”
时修连连点头,得意地看向南台,“依我看,就和六姨说的差不多,三爷仔细想一想有没有道理?”
南台慢慢也点头,“怪道是同一把凶器,前后伤口的深浅悬殊却会如此大。可在前面捅他二十二刀的人,又会是谁呢?”
“这得看能不能从周童口里问出什么来了。毕竟当夜他看见的,有可能就是要紧的线索。”
西屏起身道:“你不是说,那周童只承认偷东西,不承认杀人么?他就是看见了什么,也不会说实话的,一旦说了实话,必定破绽百出,他杀人的嫌疑就洗不清了。”
时修眼色一冷,“我不信他能嘴硬一辈子。”
阳光移了位置,西斜而入,是下晌了,三人只好从书房先出来。
时修跨过门槛便吩咐,“姜三爷,你还得多费心,再看看尸体上的线索,活人不开口,就只好多问问死人了。”
走到园中,西屏原要回房去,可时修却要她随他回庆丰街房子里吃晚饭,说是红药特地学了道南京菜,要她吃吃看正不正宗。西屏一看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就知道,这不过是借口,倒也答应下来。
南台只得自己往二门里头去,没走几步,听见时修在后头嘱咐,“姜三爷,案情尚未明朗,那些细枝末节的事,你可别又说走了嘴。”
南台没回头,只冷着嗓门答应他,“小姚大人放心。”
他走进二门内,回头去看时,西屏和时修双双没了影,其实他早该明白的,西屏原本就不属于姜家,是错投了这里,迟早有一天,她会哪里来回哪里去。
他想起她在仵作间里哭泣的脸,忽然发现,在姜家从没见她哭过,连他二哥死的时候也没见她掉多少眼泪。她今日失控的眼睛里泄露出对他有恨意,他拿那恨意来安慰自己,她起码是对他有一种特别的情感的。
到如今这地步,也只好自己骗自己了。
及至房中,尚未坐得安稳,卢氏便打发了丫头来叫,还是打听案子的事。这是第几天了?她被无主的恨熬得两眼通红,也不像先时那般精心打扮,随便挽着头,头上系着抹额巾,动不动哪根筋就牵得头痛。
她仍然咬着牙,凝着眉问:“听说那个叫周童的小幺没招认?”
南台不愿把细节说给她听,只点头道:“暂且还没查着凶器,也没有十分紧要的证据说明他杀了人,他只认了偷东西的事。”
卢氏猛捶了炕桌几下,“证据证据证据!还要什么证据?!既是他潜入书房里,还跑得了么?!那小二爷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那周童是他哪门子的亲戚,他既认了做贼,就是杀了他也不冤枉!”
底下还坐着大奶奶鸾喜与袖蕊两个,鸾喜见大家不言,便出头宽慰卢氏,“太太放心,小二爷不过几日就抓住了两伙贼,相信他过不了多久也能找出证据来定那周童的罪,咱们少不得耐心等一等。”
卢氏恨道:“没见你这样的媳妇,丈夫死了,你竟还有耐心等得起!我等不起!一日不替我儿报仇,我就一日睁着眼睛睡不着觉!我现在拼着这口气不死,就是要看着那些丧天良的先死!衙门要看证据,我不看!”
说着,朝于妈妈一使眼色,那于妈妈便去拿了一包银子出来放在炕桌上。卢氏也是气昏了头,更兼使钱使惯了,当着南台就说:“把这钱送去衙门,告诉周大人,今晚上我就要那两伙贼人的命!”
无人去拿那钱,卢氏睃他们一眼,顿时涌起一片心酸。如今剩下这些人,没一个可靠,有个袖蕊虽贴心,却是个女儿家。她想到辛辛苦苦二十几年,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一下又捶胸顿足哭将起来。
一时怒一时哭,这几日都是如此,众人习惯了,趁于妈妈劝的功夫,悄悄退出房中。
走到园中,鸾喜不由得担忧道:“看太太那样子,怒一阵哭一阵的,浑浑噩噩,昨日竟还问丫头,怎么两日没见大爷。依我说,是不是该找个大夫好好瞧瞧?”
袖蕊是亲女儿,自然着急,忙不迭点头,“先找个大夫看看,要想好,还是得等到把案子查明。”便问及南台,“今日听说小二爷进来了,是为什么?”
“来复查现场,也没查出什么要紧的来。”南台想着时修走时的叮嘱,像是话里有话,难道另外两个凶手也是家里的人?
他也有点疑神疑鬼起来了,眼睛睐到袖蕊身上,“ 怎的不见妹夫?”
袖蕊这时脸色才见好些,甚至有点骄傲的神气,“广州有批货到了,他在大通街典当行和管事的点货。从前因他是女婿,爹和娘不给他管家里的生意,连我也没看出来,他还有料理生意的本事。这几日把外头的事打理得妥妥帖帖的,就跟大哥在时一样,一点岔子也没出。”
听见这话,南台不能不想到,如今大哥死了,家里的担子只能落到女婿郑晨身上,倘或他在这段日子内做出个样子,将来姜辛只能把许多生意托付给他。会不会郑晨就是其中一个凶手?
第59章 我是怕你将来后悔。
眼下既然还有另外两个凶手, 西屏不得不想到袖蕊和郑晨夫妇,虽然袖蕊与姜俞生是同胞兄妹,可在姜家, 一切看似紧密的关系似乎都不是那么可靠,因为人本身就不可靠。
她心里想着姜家,身子却在庆丰街的房子里, 更感到一种牢笼之外片刻的松懈。她趴在吴王靠上, 一条胳膊握着扇子垂到阑干外头,用扇子挑.逗着地上香樟树的碎影, 像挑逗着水面上微小的波澜。这下晌的太阳与厨房里的饭香, 在平静中透着温存, 这温存使人思觉迟钝,犯懒犯困。
时修从对过厨房里出来, 绕廊而行,那三姑娘围在他脚边打转, 左蹭他一下, 右蹭他一下, 跟着他一路走到这头, 一跃跳在吴王靠上,扇在阳光里一些毛。西屏忙坐直了那扇子赶。
时修拿了块烧鹅喂给西屏,西屏嫌弃地摇头, 他便捏住她的下巴,强塞进她嘴里, 眼睛泛起点别样的意味,似水的波光, 故意把自己那两个手指头放在嘴里咂一咂。
西屏登时把眉头皱紧了,假装出一脸的嫌弃, 要吐掉那块肉,又没地方可吐,只好勉为其难咽了下去,“腌臜死了!去洗手!”
“谁腌臜?”他把舔过的两个手指头故意比在她脸旁边,作势要把口水和油光蹭在她脸上。
她不敢说了,忙摸出条帕子丢在他手上。他拿了帕子,还是起身转到厨房里去洗手。
那陈老丈先他一步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左肩挑着水桶,像是往前头香樟树底下打水去。时修后面出来,走回东厢门前,对西屏问了句:“陈老丈是伤着了右肩?”
才问完就有些后悔,怎么又打听起来了?所以对着她无所谓地笑着,骗她也骗自己是随口的闲谈。
所以见西屏只是点头,他竭力按捺着自己的好奇心不再去多问。做刑狱官一定要有颗好奇心,不过这时候又嫌自己这好奇心多余,譬如对于今日西屏在仵作间里表现出的异样,他也劝自己不要多思多想,她只是握着刀吓到了,没有哪个女人是不怕这些刀光剑影的。
他情愿只记住她的眼泪,而刻意遗忘她眼睛里失常的凶戾。无论如何,她表现出的过分的紧张都令他大为受用。他散漫地走到门下,回头朝西屏努了下嘴,晦涩地微笑着,示意她进屋。
西屏坐着没动,知道进去后就是危险,但那危险又十分吸引人,所以扭扭捏捏地别开眼。
他走回来,一把拽她起来,“你真当我是请你来吃晚饭的?”
说得她又羞又怄,被他拉进房里,关上门来,她在门后跺了跺脚,“你!”
“我怎么样?”他心急地踅进罩屏关窗,见她没跟进来,又走回罩屏底下,“过来啊。”
“呸!你不安好心!”西屏向地上啐了口。
“知道我不安好心你还肯跟着来,难道不是心甘情愿上我的当?”他特地把屋子睃了一遍,没见三姑娘溜进来,适才放心地走来拉她。轻拽两下拽不动,便咬着牙笑,“识时务者为俊杰,别逼我使.强啊。”
西屏斜着眼干瞪着他,就是半步不挪动,也有点故意,看他待要如何使.强。
他盯着她的眼睛看,那羞.涩.怯懦里头好像有一丝挑衅的意味,既矜贵又放.浪,是白瓷碗里的水,稍不留意就要撒出来的端庄。他觉得她实在难得,她灵魂的美是静的,欲拒还迎,引人入胜,和她外貌流动的美恰恰相反,完全是不相干的两种美,却相得益彰,是日与月,不论如何更迭,都在同一片天空里。
他此刻不得不承认,她隐秘的不为人知地方令他抗拒,也令他着迷。他不由自主地跌进她黑不见底的眼睛,身.子.朝前一贴,把她紧紧贴在了门上,“你故意逼着我使坏呢。”
他口齿含混不清,黏.黏.糊.糊的,把人隐秘的想法揭穿,那想法也是黏.黏.糊.糊,见不得光的,不能承认的。
“谁逼你了?”她别着脸道。
为了洗清自己,她得适宜地推拒他一下。把他推开了小半步,他却不再上前了,只歪着笑眼睇她,也不说话。
蓦然空出来的这点距离,使她觉得像是刚刚从他血肉里剥离出来,接触到陌生的空气,那不规矩的边缘微微瑟缩着,还想躲避回主体。
时修似乎看出来了,又贴近,追望她的眼睛,你追我躲地,干脆他一下咬.住她的嘴巴。
她忽然有些理解了她娘为什么一生执迷于男.女间的关系,因为这世上没有一种关系如同这关系,黏糊,混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此不纯粹,这般分不清,有被吞.噬.融.合的危险,结果或是丧失自我,或是灵魂丰.腴,都是不能预料的。此刻她觉得自己是没有形状,随他捏.弄.塑.造。
时修何尝不觉得她是一汪水,有恰到好处的温.度,向他坚冷的骨头包裹过来,他感到昏.沉.迷.乱的快.乐,但是不够,还不够,忍不住想找个缝隙钻进她柔.软.温.暖的血.肉里。
他突然将她横.抱起来,经过罩屏时,西屏两手慌张地抠在罩屏镂空的冰裂纹里,连连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回来?!”时修有点气恼。
她只管用一双无辜的眼睛盯着他,说不出个所以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愿不愿意,本能地害怕一旦相融,不能抽身。
她死不撒手,时修只得将她放下了,独自坐到床上去怄气。
隔会抬头看她,见她还是不知所措地站那罩屏前,垂着胳膊,反手把那罩屏抠得死死的,像是既不舍得后退,又不敢前进,带着愧疚的神色偷偷在看他。
他一下气散了,起身来拉她,“就坐一会,我不做什么。站在这里不累?”
西屏半信半疑地跟他坐到床上来,他没奈何地笑了,“你可真会折磨人。”
连她身上气味此刻都是种折磨,但他一样既不能抽身,也不能前进。只好宽慰自己,真和她怎么样了,他未必有能力承担他所不知道的那部分责任。
西屏问心有愧,不能反驳,陪他干坐了一会,把脑袋依恋地搭去他肩上,“我不是不愿意,我只是怕,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这语调虽然轻,却很肯定。
他把手胳膊环去搂住她,没说话,自己也不能判断她的预料对不对。倘或不是她,他知道自己只要有一点怀疑就会谨慎起来,根本谈不到后悔那地步。可因为是她,所以他连自己的理智也有些不自信了。
太阳光在窗户上明明灭灭,西屏目不转睛地盯着,觉得下一刻的光又比上一刻的暗了,好时光经不住数似的,一点一滴的流逝都看得到,一点一滴的流逝都让人难舍。
时修还是没说话,但把她的手扣紧了。
她觉得指节都给他夹疼了,那疼意外的让人感到欣慰和安心,她知道了,他虽然自己也是茫然,但对她的感情却是一种本能,连他自己也不可控。
她记得她娘讲过的,爱是身不由己。这就足够了。
她笑了笑,把脑袋从他肩上抬起来,轻盈地转了话锋,“你觉得另两个凶手会是谁?”
时修转过脸来,眼睛有些发红,“你说呢?”
“你是不是怀疑也是姜家的人?所以今日才叮嘱三叔那两句话。”
“你果然聪明。”他笑了,把她的手抬起来,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揉.捏着,发.泄.着身体里.燥.塞的情绪,“你说说看,谁最有可能。”
“你是不是怀疑四姑爷?”
时修反问:“为什么这样以为?”
她鼓了鼓腮帮子,“眼下看来,大爷一死,四姑爷接手生意上的事,虽说老爷没在家,还不曾定下来将来如何,可只要他做得好,哪还有别的人选,这副家业将来少不得是要交给他了。”
“怎么没别的人选,姜南台不是?一个侄儿,一个女婿,我看亲疏远近都差不多。”
西屏笑着摇头,“三叔不是做生意的料,老爷也是清楚的。”
时修一听她嘴里说出“三叔”两个字眼,心里就不痛快,这几乎要成了一种本能了。他咬一下她的嘴巴,用了力道捏她的手,“以后别管他叫什么三叔,我听不惯。”
她手上一疼,便反口咬回去,比他更用力,“人家本来就是三叔嚜!”
“嘶——”他下嘴皮给她咬破了一点,渗出一丝血,他抿了抿,皱了皱眉,带着警告意味,“他没名字?三叔三叔的,不知道的还当你们是多亲的亲戚呢。”
这还不亲?西屏近近地睇着他好笑,“要论亲疏远近,自然是我和你们姚家亲。”
“嗳,这话我爱听,算你识趣。”他点了下她的鼻尖,“照你这么说,郑晨这些日子倒做得不错?”
西屏站起来,缓缓朝榻前走去,“是不错,照眼下的局面看,他的确是有不小的嫌疑。可他也没有作案的时间,我暗里打听过了,大爷死的那天晚上,他没出过二门。”
“这倒是和四姨娘一样。”他也慢慢踱步过来,“不过你怎么会暗里问他的行迹,难不成你也早就怀疑过他?”
叫他说准了,西屏早知道郑晨这人不简单,少不得疑心是他,所以特地向看守二门的婆子问过。
他却走到跟前来一笑,“你记不记得初十那小丫头当初到晚凤居装神弄鬼时,是怎么进的二门?”
差点忘了,那二门墙下有个洞!
难道真是郑晨?她心里怙惙着,想要为郑晨开脱,不管郑晨是怀着怎么样的目的,到底也帮过她,某种程度上,他们是同道中人。可却不知该怎么样替他分辩才好,匆匆思忖间,一垂眼皮,却看见时修腰.下.膨起来了一点,她一下就忘了想说什么,脸刹那间涨红起来,忙别过脸去。
时修见状,跟着往下头看,自己霎时也闹得耳根子通红。
少顷,他偏在她脸那边坐下去,不避忌地盯着她,意味深长地道:“倘或有一天把我逼急了,我可就礼.义.廉.耻一概都顾不得了。”
可西屏知道,他是个是非分明的人,连他父亲母亲兄嫂也都是百里挑一的正直善良的人,这话不过是他自己在和自己赌气。她不能冒这个险,也不能害了他。
这夜里两处难眠,时修睡在枕上,几番纠葛权衡,最后又觉好笑,为些根本只还不确定的疑点去忧虑,简直没道理,也全没那个必要。
他从床上起来,拉开门,那婆娑的花架之上,悬着半个清透的月亮,像是回忆里的月亮,那月光也是从前的月光,是旧得发白的颜色。他只能明确一点,假如从未和她重逢,他根本不会流连叹息,任它春悲秋愁,这世间一切爱和恨都和他没关系。可到底是重逢了,尽管从前那种无动于衷会免却许多不必要的烦恼,但这时候又觉得,烦恼才能令生命更生动。
他懒得再去杞人忧天,只管把一切没有答案的问题都丢给上天。他想,既然是老天爷将她又送回他身边,那他可不能轻易撒手。那许多繁杂的思绪里,拨云见日,又只看得见西屏的脸了。
他迫不及待,已经想要她出现在面前。
所以次日天刚蒙蒙亮,西屏刚一推开窗,就看见时修站在窗外的竹影前,穿着水色的软纱袍,那颜色在昏暝的天色里不大真切,那月亮也还爬在对面的廊顶上,她怀疑是在做梦。
她跪在榻上揉了揉眼睛,他的微笑还在,闻得到竹夜上冷露的清香,天际一丝晦暗橙红的颜色,都像是等待的情绪,安静的,寂寞的,又似乎饱含一片希望。
她来不及把鞋穿好,踢踢踏踏地开门跑出去,反正没人,她毫不顾忌地飞去他怀里,“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时修故意勉强道:“我来查看二门墙下那个洞。”
这话犹如一盆凉水浇到西屏心上,她陡地垮下脸,退开了些。
他却翻脸一笑,抱着她旋了个圈,“要紧还是赶着来见你,昨夜我想你想得睡不好!”
西屏又咯咯笑起来,她拉着他进了门里,自忙着去掌灯。那灯还没亮起来,朦朦胧胧地可以看见对面供桌上的牌位,时修走过去,假模假式地捻了三炷香拜了拜,唇齿翕合着。
西屏把灯放在罩屏里头的炕桌上,扭着脸问:“你在那里嘀咕些什么?”
他把香插.在香炉里头,逶迤走进来,“我说谢谢六姨父。”
西屏嗤了声,“有什么好谢的?”
“谢他知情识趣,死得早。”
逗得她咯咯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脸色一变,“不对啊,谁给你开的院门?”
她这屋里因不要人上夜,所以从没仆妇睡在这院里,晚上都是她自己栓上院门睡觉。难道还是做梦?她睁着半信不信的眼睛,使劲在他脸上掐了一把,听见他痛叫了一声,才确定不是做梦。
时修搓着脸没好气,“我爬树进来的!”
墙外是有棵高得搭在墙头的树,西屏吐了下舌头,想着自己还没梳头呢,愈发不好意思,便丢下他钻进卧房。一时他走进来,使这间黑漆漆的卧室生了光辉。
她望着镜子赶他,“你先出去,一会儿丫头就要进来了。”
真格没一会嫣儿就和小丫头端着水进屋了,遽然看见罩屏里头坐着个男人的身影,差点以为是撞破了什么奸.情。进来一看是时修,又没关系了,只是奇怪,“小二爷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有时候他们的姨甥关系倒是种便宜,起码可以让他堂而皇之地坐在她屋里。他攒着眉道:“有个疑点想了一夜想不明白,所以早早就过来了。”
嫣儿也未疑心,照旧端着水进去服侍洗漱。西屏换了衣裳出来,已见晨曦,两个走去那二门墙下瞧那洞,却令人失望,那洞只能容得下初十那样的身材钻过去。郑晨虽然斯斯文文的,可也是个身量高大的男人,根本没可能从这里过去。
其实时修记得当日初十就说过,这洞只能容下她那样畸形的身量,不过他一定赶着来,一是眼睛为实,二是等不及来见西屏。
西屏心下替郑晨松了口气,“看来不是四姑爷。会不会是四姨娘?”
“四姨娘那身材也钻不过去。”时修退后几步,遥望着墙头。
正说着,不经意间看见四姨娘在那绿荫密匝的小路上走来,西屏朝时修使了记眼色,有意迎到小路上去,“四姨娘,您这么早就出门?”
四姨娘面色好了许多,自然姜俞生死了,她该高兴的。不过心照不宣,她捧着本册子对西屏笑着,“我亲手写了些《往生咒》,想打发个人送去章怀寺,请和尚们在佛前持诵持诵,烧给丽华。小二爷怎么一早就在这里?”
时修慢慢走过来,“我自然是来问案子。”
四姨娘了然点头,“小二爷真是辛劳,二奶奶也跟着劳苦了。”
西屏笑了笑,低头看她的经,“我替您找人送去吧。”
她稍微犹豫一下,把经文递来,“那就有劳二奶奶,我先回房去了。”
西屏和时修在小路上凝望她的背影,以她丰.腴的身段,的确也没可能从那洞里钻得出去。
二人只得捧着经文并时修出了二门,时修瞥一眼那经文道:“姜俞生一死,她也算了无挂碍了。”
走到门房上来寻小厮,小厮却道:“章怀寺的和尚午晌到家来,奶奶何不直接交给他们带去?”
西屏因问:“和尚来做什么?玉哥的病还没好全?”
那小厮道:“这不是大爷不明不白地死了嚜,过了这几日还没抓住凶手,昨日大奶奶和太太一合计,眼下大爷的尸首还在衙门里,又不能料理丧事,怕大爷冤魂难安,就先请和尚来做做法事。”
如此一说,仿佛在怪衙门不济事,时修心下不大痛快,漠然地往门上出去,说是要到对过吃馄饨。西屏只得跟着出去,好在对面铺子开了门。
未几看见臧志和从街上一径走了来,笑呵呵坐下来,“我回去不见大人,听红药说大人天不亮就出了门,我一猜大人准是往到姜家来了。”
时修因问:“审得如何,可招了?”
不说还罢,一说起来臧志和便满面愁色,“那周童的嘴简直不知什么铁打的!我亲自问了他一夜,他硬是只认偷盗,不认杀人,还咬定了进书房时并没有看见姜俞生!这小子,也真是能熬,把几个兄弟都熬瞌睡了,他竟连哈欠都不打一个。”
西屏也走进去替他要了碗面,笑着拂裙坐下来,“这案子都还没往府里递呢,又不急,怎么大半夜的还审犯人?”
结果全在时修预料之中,他倒不气也不恼,面色从容,“这是审问犯人的一种法子,不叫他睡觉,熬得他精神萎靡头脑昏胀,也许一个迷糊就会说漏点什么,只要逮着这空子穷追猛打,他就招了。”
西屏一脸不以为意,“还有这种法子?我看,不如打他些板子好了,或是饿他几天,这样还不招么?”
这事臧志和有经验,忙道:“您不知道,有的犯人皮糙肉厚,能挺得住酷刑,这时候只能试试这种软一些的法子。比方有的女犯人,一直给她喝水,却不让她如厕,就让她尿在袴子里。还比方——”
话音未落,时修便用箸儿连敲桌子几下,“说些什么胡话?大清早屎啊尿啊的。”
他暗里瞟一眼西屏,知道她一定不喜欢听这些。好在她倒没什么异样,只是蹙着眉,一脸不可思议的厌恶的表情。
可巧那林掌柜正端了两碗馄饨来,听见这些话,手有些颤抖,脸上也有些发白,搭着腔,“说什么呢这么吓人。”
臧志和看看她二人,自知失言,忙赔笑道:“瞧我大清早就在这里胡说,妇人家哪里听得这些话。”
时修心下纳罕,行若无事地瞄着那林掌柜下去,一会转过脸来向臧志和道:“我看没有证据,他是断不会招的,还得想个别的法子——”
正说着话,见那郑晨从大门里出来,想必是为生意上的事出门,穿戴格外端庄体面,眉宇间透着点凝重狡黠之气,不似先前全然的文弱气质。
时修因从前对他印象不错,并未十分贬低,只笑着嘀咕,“这位四姑爷,还真是日新月异今非昔比啊。”
西屏一面笑道:“你还是怀疑他?”一面跟着望过去,见小厮牵着匹马绕到郑晨跟前,郑晨骑上马,朝他们这边望过来,向他们微笑着点了下头。
时修向他点头回了礼,笑道:“我谁都怀疑,不过怀疑没用,要靠证据,他不是没有作案时间嚜。”心里却想着,可惜了这么个年轻人,该以科举入仕的,却因家道艰难耽搁了他。
饭毕时修打发了臧志和先回庆丰街补觉,自己则与西屏相辞,“我到衙门里去一趟。”
西屏想着他早上来得这样早,又说昨夜里没睡好,便悄声咕哝一句,“案子又没什么进展,还到衙门里去做什么?那衙门里又不是只你一个大人。”
时修听见,凑过脸来,她又假装什么都没说过的样子。他知道她要面子,不肯表现得过于关心他,他也不怎么计较,反正她的心是挂在他身上了,从昨日到今朝,他可以清清楚楚听见她挨近他时的心跳声。
第60章 致命一刀。
太阳尽从鳞次栉比的屋顶露出来了, 在时修肩头活泼地倏露倏藏,像在挤眼睛。青石板路上返着红的光,慢慢从四面八方涌出人流来。他心里盘算着下晌还要接西屏到庆丰街房子里去吃饭, 那卢氏中了邪,下了个令要姜家上下戒荤食素,以求菩萨保佑早日捉拿真凶。
真是没道理!带累西屏竟然也替那姜俞生吃起斋来, 倘或饿瘦了她一丁半点, 将来他就是投到阎罗殿里,也少不得要寻那姜俞生算总账!
这厢走到衙门里, 恰好在门内碰见先前验尸那仵作老李。那老李因听说南台回来了, 还验出些他没验明的细节, 生怕长官责难,忙殷勤打拱, “小姚大人今日怎的来得这样晚?想是在哪里有要紧事耽搁了?”
时修随口道:“到姜家查看了一番。”
“我说呢,您大人最是勤政爱民, 不是有事绊了脚, 不会这时候才到, 周大人都赶着回家吃午饭去了。”
时修心中冷哼, 周大人别的都慢慢吞吞的,唯独吃饭跑得急,顿顿落不下!他瞥一眼这老仵作, 一面往里走,一面道:“你也快回家吃饭去吧, 仔细家里的饭菜要冷了。”
老李听话里有些讽刺之意,急着表现自己并不是个怠惰之人, 没话也寻些话来说,“嗳!小姚大人慢去, 我还有个事要禀报您,就是不知道姜仵作说了没有。”
时修停住脚,反剪着手睨他,“什么事你说吧。”
“大人还记不记得要了姜俞生那致命的一刀,是在后边腰下,扎穿了肠子,记不记得?”
他面色郑重起来,“记得,怎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据小人后来细细查验,那处伤口,其实是两刀。”
“两刀?”时修乍然拧起眉。
老李一看他不知情的样子,不免张扬起来,捋着胡子道:“是这样的,那一处伤口开得比别的伤口开得略厚一点,而且两头有轻微的参差不齐,极难被人发现,要不是卑职几番查看——”
时修懒得听他那些自夸的话,截断问:“姜仵作知道么?”
“姜仵作一回来,大人命他复检,卑职就和他说过,他肯定是知道的。”
可这么要紧的事,姜南台却一句没提。时修沉吟着往内堂进去,经过差役值房,见里头几个当班的正在吃饭。饭菜都是各家里送来的,拼成一桌,也不分彼此,一齐吃个热闹。
有个端着饭碗在门上,看见时修,少不得问一声:“大人吃过午饭没有?”
“你们吃得倒热闹。也好,吃饱了才有力气当差。”时修也玩笑一句,眼睛望进屋里,看见那天追南台回来的那个差役也在里头坐着,便朝他招招手,“你出来,我有话要问你。”
那差役忙搁下碗抹了嘴出来,随时修往廊角走了几步,“大人要问小的什么?”
“你是在哪里追上姜仵作的?”
“在小杨庄上头。怎么了大人?”
时修看过县志,这小杨庄还属泰兴县所辖,照理说南台初一午晌启程,骑马行路,即便朝行夜宿间,三四日就应当跑出了泰兴县的辖地,怎么行了六日才行至小杨庄?除非他在途中耽搁了一阵。
倘或先前说他有杀姜俞生的嫌疑多半是怄气,那此刻又生怀疑,却是深思熟虑的判断。
不过南台毕竟是公门中人,应当慎之又慎,故而当着差役的面,时修没好直说什么,只吩咐:“吃过饭你快马加鞭跑一趟,沿着往宝应县的方向,到最近的一家驿馆问一问,姜仵作是不是在那里落过脚。”
“小的这就去。”
时修点点头,顺便一问:“对了,今日瞧见姜仵作了么?”
“不知道,这一早上也没见他。”
这就奇怪了,早上在姜家也没看见他。谨慎起见,时修又下令,“叫他们吃过饭上街去寻一寻姜仵作,就说我在衙门等他,有要事与他相商。”他稍微顿住,又补一句,“要是他不肯来,你们就强拿他来。”
却不知南台此刻是在大通街典当行外,侯了多时,在对街看见回事的掌柜从典当行里出来,估摸着郑晨此刻该是闲暇下来了,方才走进去。
和柜上打过招呼,踅进内堂,看见郑晨在椅上翻看厚厚一摞账本,扣眉凝目,神情严肃。他在天井那头和他招呼,“四妹夫好认真呐,人进来也听不见。”
郑晨抬头看见他绕着天井过来,不慌不躁地阖上账本,推至里头,起身迎着他微笑,“三爷怎么到这里来了?难不成是太太有什么吩咐?”
“大伯母有吩咐也不会打发我来,我是来问案子的。”走到跟前,他一双眼睛便扎在郑晨脸上,总觉这张隽美的面庞底下藏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郑晨略微一笑,“还是问大哥的案子?”
“除了大哥的案子,难道还有别的案子?”
郑晨笑出了一点声,表情却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很是客气地请他在上首坐,“大哥的案子怎么会来问我?该问的当日衙门的差役早就问过了。”
南台见他如此泰然自若,总觉同他先时在袖蕊面前唯唯诺诺的笑脸发生了些变化,他理所当然想到是因为如今他得了势的缘故,益发认为他有作案嫌疑。
他凝着目光从头到尾打量着他,似乎不能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变化,“初三那天傍晚到晚上,你在做什么?”
“我?”郑晨无奈地摊开手,“这我也早就和衙役说过了。”
“说过了就不能再说?”南台也笑,“还是你怕前后说辞对不上?”
郑晨笑意冷淡不少,“三爷觉得我对差役说的是假话?”
“真假自有衙门来判断。”
“那也该是小二爷去断吧?”
话音一落,南台便咬硬了腮角,看神情好像有些不服气。郑晨想到他在姜家的这些年,也不过是寄人篱下而已,虽是老爷的亲侄儿,生意上的事姜家却不放心他,在衙门有个差事,却不入流。俗话说少年意气,在他身上似乎没有这东西,他是个灵魂轻得容易被人忽略的人,没有个性,所有情绪都显得没有多少分量。
他不由得对他心生恻隐,吁出口气道:“好,你要问,我不妨再告诉你一遍。那天从下午开始就变了天,断断续续地下雨,所以吃过晚饭,我在房里看了一会书,天一黑就睡下了,屋里的丫头和袖蕊皆可为我作证。”
南台在对过思索着,好像一心要找出他什么破绽。
他万般无奈,半晌翘起条腿来,语调温和地提醒他,“三爷,我说句实在话,你有你的聪明,小二爷有小二爷的才智,何必与人比?”
说得南台满面惊悚,他却平静坦然地笑着,“你放心,你们这些男男女女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原就与我不相干。”
南台一颗心又从嗓子眼落回腔子里,“你凭什么说我是在和小姚大人较劲?”
“难道不是因为和他较劲,所以才私下跑来问我?”他扣着手,欹在椅背上毫不避讳,“你们都怀疑我,不过小二爷就不来问我,他是个重证实据的人,所以才做得了断狱高手,而你太相信自己的感觉了。可你怎么知道你的感觉是对的?别在我身上白费工夫了,人不是我杀的,我也根本不想要姜家的家业。”
既如此,又为什么要入赘姜家?南台却没问出口,心道即便问了,只怕人家也能有说辞敷衍过去。想到此节,便没由来地对自己感到沮丧,连在这个毫无权势的乡野小子跟前也碰了壁,如何又能比得了时修?
这一趟算是白跑,他只好起身告辞。
没想到走到天井前,郑晨又喊住他,“三爷,有句话我想劝你。”他缓缓走过来,在旁边轻轻笑着,“你有没有想过,你以为的那些恩情愧意,老爷太太根本不在意,二嫂也不在意。”
南台不解其意,“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根本没必要提醒,不过郑晨是这样,遇见不平事,总想出一点声。反正也知道南台即便猜到什么,也是往自己肚子里咽,他习惯了缄默,缄默得久了,就像没他这个人,很让人放心。
“三爷总以为是受了老爷太太的养育天恩,其实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添副碗筷,姜家有那么多田产,多张嘴吃饭算得了什么?你以为是你助纣为虐才使二嫂身陷姜家,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她是心甘情愿投到姜家来的?有没有你,现今这局面又能有多大的差别?”
南台初听这话不大放在心上,等走到街上来,才开始后知后觉。脑中遽然想到西屏曾说过许多遍的话,她总说“不怪你”,而今她的脸又浮现出来,那脸上的微笑,他才看清,是一种坦诚的笑,那句“不怪你”,似乎也是全然发自真心。
忽然他感到脚下是虚浮着,一副身子遽然间失去了重量,太阳也有些恍惚。不断有人和他擦身而过,肩头臂膀磕磕碰碰,却没人当回事,也不曾有人扭头看他骂他。他这才惊觉,郑晨最尾那轻声的叹息,是带着残忍的怜悯的。
人流中又浮出来两张熟悉的面孔,朝南台打拱,“找了姜仵作大半日,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您快回衙门去吧,大人有请呢。”
他空张着嘴一阵,慢慢才找回神思,“哪位大人?”
“小姚大人。”
姚时修找他做什么?大概又是为案子的事,可这会他不得空,满脑子只想去问问西屏。他没说话,有些踉踉跄跄地朝前走,两个差役看他神情不对,以为他是病了,忙来搀扶。他拂开他们的手,又朝前趔趄了两步,干脆跑起来。
两个差役不约而同想到时修的叮嘱,忙也跑上去,强行搀住他的胳膊,他挣扎两下,“我有事,放开我!”
他们益发搀得紧了,像羁押犯人,将他一路稀里糊涂带去衙门。
却说西屏那头,自和时修在对过铺子里吃了早饭回来,依旧拿着四姨娘的《往生咒》回到房中,坐到午饭时候,便有卢氏房中的丫头来传话,说是法事开场,要着家人去跪拜。
法事是在大奶奶鸾喜屋里做,进院一看,场院中早已摆上了香案贡品,请了尊佛像来,十几个和尚穿站在两边,案前放着蒲团,要家人跪拜。卢氏是头一个,一面哭一面由于妈妈搀扶着叩拜,拜过起来,又是鸾喜,西屏,袖蕊三个。
卢氏唯恐心不诚,同和尚们商议下来,要西屏鸾喜袖蕊三个女眷阴人在案前诵经十遍,她自己因头昏脑胀支撑不住,只诵了五遍就先回房去了。
走前不放心,用那双眯缝眼几乎是恶毒地睃一眼众人,“不许偷奸躲懒!”
袖蕊是姜俞生的同胞妹子,哪会躲懒?自然这话是专门对西屏和鸾喜说的。她如今简直有点疑神疑鬼,不是抱怨官府对姜俞生的案子不上心,就是怀疑家里的人已经忘了姜俞生的死。弄这场法事,也是有意要折腾人,她看不得那一张张逐渐平静下来的脸,她要他们都陪着伤心陪着哭,陪着体会她的丧子之痛。
别人不知道怎样,反正西屏是断然做不到,她看着卢氏神经兮兮的熬红的眼睛,憔悴苍白的大圆脸,以及回过身去那臃肿萧索的背影,都令她心中汇起来无限的痛快和兴奋。
她静默地望着卢氏从院门走出去,忽然鸾喜来拉她,“二奶奶进屋吃杯茶。”
原来各自诵完经了,袖蕊早不见了,只剩下一群和尚还在念经超度,一时男人低沉的吟诵声并做一片,闷闷嗡嗡的,给人一种既嘈杂又祥和的感觉。那玉哥的病像是全然好了,还和从前一样调皮,跑来跳去不是扯和尚的袈裟,就是抢和尚的木鱼。丫头夏烟追了好几圈才把他追上,仍将他交给奶母牵回西厢睡午觉。
鸾喜引着西屏进屋,一面打发丫头去上茶,一面问及案子的事,“昨日听三叔说那周童不肯招供,这可怎么办,衙门里可有什么法子没有?”
西屏轻轻摇头。
“用刑呐,用刑还怕他不招?”
“他知道招了就是个死,所以硬撑着。”
隔会夏烟搭着腔进来,“他要是一直不认,难道这案子就一直不能结?大爷摆明就是他杀的,一定要口供?那要如此说,我要是犯了案我也不认,衙门是不是就拿我没办法?”
西屏笑道:“话不是这样说的,没有口供,有人证物证也行,可眼下只有一对石壁可以证明那周童的确是偷了东西,可没有人证物证能证明他杀了人,连凶器都还没找到。”
“凶器——”夏烟转头把案上的点心碟子端来,笑问:“可就算找到了凶器,又如何证明是周童用那把凶器杀的人呢?”
西屏一时也想不到,只得宽慰,“狸奴总是有办法的,他是刑狱官,最擅长对付这些人,就怕没有证据。”
鸾喜虽然点头,脸上的神情却还是放心不下的神情。西屏只得转过话头分她的心,“大奶奶这像是瘦了一大圈,大爷虽然没了,你也该多保重才是。”
她摸着自己的脸,勉强笑道:“瘦点好,太太看见我瘦了,反而高兴。”
要不是西屏这一向为案子的事忙碌着,少不得卢氏也要寻她的麻烦,这时候稍微一点笑声都能刺激到她的心。
偏又听见玉哥在笑,西屏隔着薄薄的窗纱往外看,玉哥在屋子待不住,又跳出来了,拉着和尚闹来闹去的。
鸾喜忙吩咐夏烟,“你快去把玉哥带进来,法师们念经呢。”
夏烟忙出去拉了玉哥进来,带到榻前,推他喊西屏,“喊婶娘。”
玉哥还不到六岁的年纪,西屏记得是她刚嫁到姜家那年出生的,继承了姜俞生的大圆脸,好在五官更似鸾喜那般秀美。卢氏把玉哥的相貌全归功到她自己身上,逢人就说玉哥像她小时候,人家自然奉承说孙儿像祖母,她便有种一雪前耻的得意。
西屏在碟子里拣了块点心给他,俯下腰笑着逗他,“玉哥,你怎么不睡中觉呢?”
玉哥还没吃点心,先吧嗒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婶娘真好看!”
她心里陡地有点不舒服,因为想起姜俞生。不过玉哥到底是小孩子家,何况又像鸾喜多一些,所以很快掩过了那一丝不愉悦,接着逗他,“婶娘好看,难道你娘就不好看?”
“娘也好看!”他在榻前蹦蹦跳跳,又说:“净空师父也好看!”
倏地“叮”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滚到地上,夏烟忙蹲在地上拾,原来是手上戴的金戒指滑落下来。西屏扭头朝窗外望去,那班和尚里是有个人才格外出众的,朦胧的窗纱使他的身影像烟月,出尘淡漠的,轻飘飘的。
倒也是熟面孔了,西屏想起来,常到家来送些经文讨些供奉,家里的大小佛事也少不了他,原来是叫净空。
因看到和尚倒叫西屏想起来了,“四姨娘抄了些经,原托我打发下人送去章怀寺,眼下和尚就在这里,我去拿来给他们顺道带回去。”
暂且告辞出来,在场院中一看那净空,高大修长的身材,穿着青灰色的纱袍,和众僧一起绕着香案唱诵。西屏从他身边走过,别的和尚都少不得看她一眼,唯独他半垂着眼皮,不为所动。倒是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水绿的裙从门槛上掠过去,把太阳碾一碾,那光一折,折去衙门内堂中。
灰尘恹恹地跳跃着,时修窝在宽大的太师椅上打瞌睡,听见差役叫,适才清醒过来,还有些迷迷瞪瞪的,眼睛忙着在四下里找茶吃。
那差役赶忙倒上一盅,近前说:“在大通街上碰见了姜仵作,小的两个请他他不回,还想跑,所以小的们只好押他回来了。”
“想跑?”时修神魂清醒过来,冷着脸站起身,“带他进来。”
南台进门就看见时修的背影,背罩着一片光,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有些压迫的气势。他感到气氛有点过于肃穆,脸色也不由得凝重起来,“小姚大人急着找我什么事?”
时修走过来,在他身边慢慢踱着,眼神冰冷地打量着他,笑容显得陌生,“是有件小事,我听老李说,姜俞生后腰上有一处重叠的伤口,怎么倒没听你提过?”
南台脸色晦淡,睐他一眼,“我怕他先前验得不实,就没说。”
“那你自己就没验出来?”
“验出来了。”南台垂着眼皮,凭他在绕着他打转,“忘了说。”
“忘了说?”时修哼笑一声,“这都能忘?可不像你姜三爷素日小心仔细的做派。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是有意要瞒着我?”
南台蓦地心虚,“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时修答非所问,“我听那日往宝应县去追你的差役说,是在小杨庄赶上的你。奇怪了,你怎么走了五六天,才走到小杨庄?按说你骑着马,脚程不该这样慢吧?”
怎么说到这个?南台一双眼随他慢慢转动,“你问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先答我的话。”
南台见他神情不对,迟疑片刻方道:“因下雨,道路难行,所以走得慢。”随后便是一片沉静,只听见时修慢吞吞的脚步声,慢得叫人烦躁不安, “你到底想问什么?”
“不急。”时修回首看他一眼,慢慢走到门前,“你说下雨,可我记得自你启程到回来,只初三那日下过雨,会耽搁你这么久?”
南台一听“初三”这日子,忽地明白过来,“你还在怀疑是我杀了大哥?”
时修笑了笑,“不是我想怀疑你,是你这些举动不得不令人生疑,不然你给我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你为什么刻意隐瞒姜俞生后腰上那处致命的重叠伤口?”
南台如何说得出口,其实没别的缘故,就为想先他一步找出真凶,好叫西屏对自己刮目相看。可大通街走一趟,非但没能有所作为,反而白在郑晨那头费了半日精神。
时修见他不则声,只好笑了笑,“好,权当你是粗心忘了说,你且先回去吧。”
南台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你又不疑心了?”
“疑心还是一样的疑心,只是眼下还没什么证据证明是你做的,但凡找到证据,我不会给你面子,照样将你收监。”
往日他和他唇枪舌战不饶人,今日这么好的时机,偏又饶了他。按说南台该高兴才是,可心里却难高兴得起来。想郑晨说得果然不错,他的确是个公私分明正义凛然的好官,不怪西屏会爱他。
怎么比?他的光明磊落令他自尊受挫,所以他走出去时,背影显出些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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