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1 章 叶家裔
“阿姊说得极是。”她说。
“我终南修士也,少时得道,面容不老,与你所说叶家女有什么干系?”
我根本就不是叶蔓,你挂两坛骨灰上去有什么用?
你就算真当风扬了它,也只是你第五煜又蠢又不修阴德罢了!嬴寒山更尴尬了,也是,她一个锤修,跑去自创阵法,确实有点不合理哈。
她想了想:“师姐你听我说,锤修是梦想,而阵法,是我实现梦想的手段。”
成玺没听懂,这句话,属实难理解。
她拉回了正题:“能把画面放大的幻术有的,但是师姐修为有限,我只能放大画面,不能将阵法的威力一同放大。”
嬴寒山听言点头:“没事,等下我拿着锤子用力一锤,然后丢个阵法出去,师姐施展幻术,然后我们就跑。”
跑?
成玺忍不住提醒:“师妹,等会入夜我们不一定能抵御妖兽。”
嬴寒山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应付眼前的,有他们在,我们也很难进到城门里面去。总不能去陪他们睡吧?我只会炸了他们的鸡鸡。”
成玺愣住,她听错了吗?
“师妹你说的是——”
嬴寒山见那几个散修要动作了,她连忙打断:“师姐,要开始了!”
说着一边砸下锤子,一边扔出存好的阵法,锤子落下,爆炸声响起。
成玺反应过来,急忙手中结印,将幻术印了上去。
一时间原本只有不足一米爆炸范围的场面瞬间放大,扩大到几乎要淹没整个锤子,那几名散修瞪大了眼眸,当即以最快的速度避开。
嬴寒山也瞪大了眼睛,好壮观,她差点以为自己真的那么厉害了。
她一下把偌大的锤子放进储物戒,一边急急忙忙拿出飞行器,飞行器刚要拿出来,她便被成玺单手拎起来夹在了胳肢窝里。
她一下懵了,不等她挣扎,便听见——
“师妹你一个炼气期,还是我带你跑吧。”
话音刚落,二人以极快的速度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嬴寒山沉默了,是的,师姐的速度虽然没有苌濯快,但也比她快上好多倍了。
好吧,她放弃了挣扎。
于是空中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一名高挑女修神情肃穆地夹着一身量娇小的女修在空中狂飞,而那胳肢窝中的女修一脸淡然,甚至在小幅度的晃脚。
就,很惹眼。
不少人瞧见了,包括苏依依和经明,他们运气好,正好被秘境投放在一起。
成玺修为高,擅长交际,是五阁的大师姐也是主心骨,嬴寒山虽是后来的小师妹,但也有不俗的魄力。
按理说,他们这个时候看到她俩应该高兴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犹豫。
苏依依忍不住:“师弟你说我们要跟过去吗?”
经明支支吾吾:“应该是,要的吧。”
苏依依忍不住紧闭眼,经明也小小叹了一口气,二人不约而同先避开修士,再默默跟上。
而这边幻术结束后,散修们看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土坑,和早就消失的嬴寒山二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有人小声出声:“我们是……被驴了吗?”
为首那人气得脸黢黑:“我不会放过她们的,等我抓到她们,定要她们好看。”
他看向天,面色缓和了些:“天要黑了,她们也不一定能在妖兽潮下活下来。”
他展臂一挥:“走,回城。”
发现天要黑的还有嬴寒山,她急忙拍了拍还在狂飞的成玺:“师姐,天要黑了,先保留灵力。”
成玺反应过来,她连忙带着人落下,观察四周,沙漠一望无际,几乎没有遮挡物,她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师妹,四周没有遮挡物,晚上可能会很凶险。”
这时跟在两人身后的苏依依经明匆匆赶来,苏依依喘着气:“师姐,师妹,终于赶上了……”
与伙伴碰头,成玺并没有高兴起来,她看着马上就要黑的天,面色凝重着:“依依,天黑了会有妖兽潮,我们要做好准备。”
刚得知这个消息的苏依依和经明:……
他们刚进来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跟别人聊天的习惯,就四处走走试图找找线索,然后就看到了飞在空中的成玺与嬴寒山。
于是跟了过来。
然后就要面对妖兽潮了。
一时间大家陷入了沉默。
嬴寒山打破有些低迷的气氛:“怎么都丧着一张脸,我觉得没事啊,经师兄不是有仙舟吗?仙舟一般都有防御的吧?我们掏出仙舟躲一下不就好了?”
正要准备布防和妖兽决一死战的成玺:……有道理。
她咳了咳:“那便麻烦师弟了。”
还没搞清楚状况的经明挠头,但是很听话地拿出了仙舟,这次他拿出的仙舟不同上次,规模更大,又不是非常大,就像是为了几人量身打造。
他笑得腼腆:“自从师妹加入五阁,我便买了新的仙舟,大家在仙舟上都有自己的房间。”
他看向嬴寒山:“对了,师妹,考虑你的因素,我给小师兄也备了一间。”
嬴寒山莫名:“你准备他的做什么?”
经明脸红:“师,师妹与,与小师兄的关系,也算我们五阁的,的家属了,当然,你们要睡一间房也是可以的。”
不知怎么的,嬴寒山也跟着脸红:“不是,没有,不对,是不必。”
否认三连。
大家只当嬴寒山在害羞,纷纷上了仙舟,嬴寒山摸了摸热乎的脸,也跟着走了上去。
还提他?人都不知道在哪里。
她没有发现腰间的玉牌正不断闪着灵光。
此时远在秘境另一边的苌濯来到了此前嬴寒山二人于散修对峙的地方,他从那小土坑中捻起一抹泥土摩擦在之间。
熟悉的灵力。
她来过这里,却没有进城,因为与玉牌的联系还在远处。
他看向马上就要黑沉的天,和一旁的城门,沉默片刻,往玉牌联系的方向御剑而去。
城不多,她若在城外,不过炼气的修为,会死的很快。
——
夜幕已经降临,沙漠中骤然降了温度,是死一般的寂静,危机四伏。
而在沙漠中央,有一豪华仙舟灯火通明,上面有一女修非常热情地拿出各种食物和蔬果。
剩下几人坐在仙舟的甲板上无所适从。
嬴寒山非常高兴,她很久没吃东西了,她一把扯开烤鸡的鸡腿:“大家别客气啊,来吃啊!”
成玺几人面面相觑,他们也辟谷很久了。“耶耶!耶耶!有只大鸟带着雷飞过去了。”
他抬起头,看到的只有响晴的天和平地滚过的一声雷音。
树木轰然倒塌的咔嚓声让人头皮发麻。
嬴寒山飞掠过林木之间,雷霆在她身后炸响,青紫色的天雷如云端垂下的鞭,擦着她的后脑一次次掠过。
好在南方春季多雨露,不容易引发山火,被雷击倒的树木只是直挺挺地倒下去,在空气中炸出一团焦煳和绿叶揉碎的味道。
“落地后侧翻。”系统说。
嬴寒山直直地抢在地上,未及起身就一个侧翻身闪过最后一道雷霆。
刚刚她落地的地方已经被雷烧出了一道凹陷,土面的沙子全都玻璃化。
“谢了,”她说,“你看,我们也能配合得挺好。”
“不,这不是配合,这是绝望的系统不得不向它的野马宿主屈服。”系统平淡地回答。
从踞崖关到谒阳,找一支骑兵队伍是什么概念?差不多就是从遵义到临洮,没有电话,没有卫星定位,在崇山峻岭里一边拿腿跑一边找一支摩托车队。
留给嬴寒山的寻找时间只有两天,余下的四天是返程。
骑兵不会飞,他们的凡人之躯就是需要四天,嬴寒山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压缩这四天。他只能快一点,再快一点,在这两天内找到他们。
而现在她却停下了。
她刚刚跨越了一片林地,现在正站在高岗上。这里没有高树,只有些稀稀拉拉的小草生在山石之间。刚刚她在天上的时候还能看到日光,现在四周却阴下来了,天幕一片蒙白的混沌,好像已经到了黄昏一样。
“为什么停下?”系统问,“宿主不是赶时间吗?”
嬴寒山笑了笑,从背上摘下逐鹿弓:“别装傻,我都感觉到了,你能没有察觉?——”
“——那些芬陀利华教的人,来截我了。”
她从背后抽出一支普通羽箭,搭弓拉满对准天空。
“他们围上来了,”系统说,“宿主,我不得不提醒你。他们不是人类,你现在没有修仙者与人类之间的力量碾压。”
啊。嬴寒山吐出一个音节:“那又如何。”
“先打再说。”
弓弦嗡鸣,羽箭脱手,锐鸣着直直射入高空,一团黑气应声而落,在半空中碎作骨茬和破布。随着这一箭的射出,天地仿佛被划开一道口子,大朵的白花从天空的缺口落下,落地就化作暗红色血水。
天雨曼陀罗花,大红花,大白花,诸佛降临了。
身披各色斗篷,头戴面具的人影们随着繁花而下,在空气中仿佛无数飘游的水母,他们的衣摆抖动着,上面的花纹像眼睛像舌头像生满了牙齿的口腔。
影子密密匝匝地在嬴寒山头顶组成嵌套的圆环,她仰头看向这似仙似魅的画面,花瓣在她的衣服上融成血。
“芬陀利华降临了,”嗡嗡的声音合成一团,“——你该了悟,褪去凡身,加入我们了。”
“——你们该死了!”嬴寒山说。
她飞身而起,电光随之落下。没有山石草木阻碍的高岗上,所有人都是天道的活靶子。峨眉刺从她手中甩出,铮铮的银光割开冲上来的人影,他们的斗篷被撕裂,露骨被击碎,如同香花一样美丽的布帛和面具下仍旧是畸形的身体。
雷擦着嬴寒山过去,劈落缠上她手臂和咽喉的芬陀利华教众,也撕开她的衣服和肌肤,血被电光霎时蒸发,只留下暗红色的伤口。
他们不是披着破布的怪物,他们比它们更有智慧。落上她手臂的花瓣生出尖刺扎进皮肤,又被嬴寒山拽出连根拔起。
离她最近的教众手持嵌宝金刚杵,在被她斩作两节之前将尖刃插进她的肩膀。
血飞溅出来,染红她的眼睛。
“贼老天,给我看准了劈!”
嬴寒山仿佛褪去人形,成为一只银翼的大鸟,峨眉刺就是她精钢的鸟羽。
杀生道者不擅法术,不会结阵,他们有的只有手中的武器与杀意。
被碾碎的骨头上渗出涓涓红色,上升成为无数细线与嬴寒山手中的峨眉刺连接,她身上撕裂的伤口被这血色缝合,显露出嫩红的新皮肤来。
以血化生,这才是真正的以血化生,万物之血皆为我续生!
没有人能真正靠近她,金丹以下的人在近前之前就被峨眉刺切碎。
甩,刺,劈,切,她的动作几乎不能被看到,只有凛凛银光与雷光相接,照亮每一个人的眼睛。
“那是异教的非天,是嗜杀的恶鬼,”她听到絮絮的低语,“让尊者们去度化她吧。”
不知何时转圈的教众已经退开,有五六个修为更高者从人群中冒出,压向她。
“宿主,留意,情况在变化。”系统说。随着他们缓缓现身,这些人的修为居然在急速下降,一直到与嬴寒山持平。肾上腺素的激素分泌让嬴寒山感觉不到痛苦,她的大脑快速运转,在一瞬间意识到不好。
“你何名何姓?”某一个头戴彩绘面具的人缓缓出声。
你何名何姓!你何名何姓!你何名何姓!你你何名何名何姓何名何姓!
锐叫嘟囔咆哮怪笑一切声音在嬴寒山耳边炸开,雷霆声甚至都被这声音压下去,好像有一团锐物正在她头颅里左冲右突,几乎要把她的颅骨击碎。是芬陀利华教问名借寿的套路,他们正在强迫她说出名字。
在爆炸一样的声音里,有轻柔的,潺潺的山泉从嬴寒山的头顶灌入,它像是最脂腻的酥油,最清冽的泉水,轻柔地盖上嬴寒山的意识——
“只要说出名姓,就能解脱了……”
嬴寒山攥住手中的峨眉刺,它的锋刃嵌入掌心。稀薄的痛苦钉住她的神志。
苏依依想了想,拿出自己特制的刀开始把烤鸡分解了。
嬴寒山没见过这场面,她边吃边惊叹:“哇,苏师姐好厉害。”
苏依依不好意思:“我就是练这个的,这下瞧见,也禁不住手痒,不过若是能有人体来肢解一下就好了,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嬴寒山顿了顿:“师姐,你说的是活人,还是死人?”
苏依依理所当然:“当然是活人,活人加上术法便能保下性命,我便能瞧见清晰的血液流动。”
嬴寒山呆滞,原来活阎王竟是你,手里的鸡腿瞬间不香了。
她放下鸡腿,拿起旁边的葡萄。
一旁的经明也坐下小口吃着苹果,他道:“师妹好厉害,随身带着这么多食物。”
嬴寒山莫名:“师兄这是你仙舟上找到的啊,可多了,都用术法保存得好好的。”
经明吃苹果的动作顿了顿,好像是的,他仙舟一般都会有人帮忙储存食物,虽然他修炼不需要进食。
只是师妹方才的模样……像主人家,原来食物是他的。
他略显窘迫:“这样,那师妹也厉害,我都不知道在哪呢。”
唯一在担心妖兽潮的成玺看着几人过于悠闲的模样陷入了沉默。
她忍不住问:“大家不担心吗?妖兽潮要来了。”
嬴寒山已经吃到糕点了,她的腮帮子塞得满满:“担心啊。”
正在肢解烤鸡的苏依依和发呆的经明点头应和。
成玺:……
瞧着不像。
但妖兽潮最终会来临。一声低吼引起了几人的注意,几人看过去,只见远处有一片绿油油的眼睛。
嬴寒山咽下嘴里的糕点,她心跳有点快:“我说,难道只有我们在城门外吗?尽怼着我们来了?这么多!而且白天它们藏哪里了,我一个影都没看见啊。”
成玺手中结印,施展幻术落在仙舟上,遮掩了仙舟的行迹。
她沉着脸:“许是藏在沙漠底下。”
沙漠底下?
嬴寒山闻所未闻,她仔细看过去,发现了些不对劲,好像那些妖兽的注意力并不在他们,而在——一个移动的点上?
她有些看不清,眯了眯眼去看。
却不用等她看清了,因为那个点很快移动过来。
一柄漆黑的剑,一身玄衣劲装,飞扬在身后的马尾,和她熟悉的眉眼。
还带着她见过最多的那副漠然神情。
剑起剑落,在收割着妖兽的性命。而他身形敏捷,飞身而起,又倏而落下,每一次出剑都有它的作用,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
他在杀妖兽。
却和他杀人时没什么区别。
或许妖兽与人,在他心中本就没区别。
“苌濯……”
她下意识喃喃。
这声喃喃落下,身边的人都没听见,而那正在杀妖兽的人却仿佛听见了,视线准确地压过来。
带着灼热杀意的眼眸在与她对视的那一瞬,杀意逐渐消散。
而同一时间妖兽猛地扑过来,他视线没有转移,只抬手穿透了妖兽的身体。
“噗嗤——”
血液飞溅。
他的脸上也染了血。
嬴鸦鸦对着城墙上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东风扬起她发丝衣袖,风中飘然蹁跹的样子倒真像是鸟雀化形的仙人。
但嬴寒山能感觉到这孩子说话时的余光轻轻在她身上一点一点,就是不敢正眼和自己对视,像是做错事的猫儿在用湿漉漉的鼻尖碰人手背。
她还是心虚的。
第 242 章 越千仞
“就算我们活着进了城,也不一定能成功打开城门。一旦我们失败,我们无处可逃。”
他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我不会感到畏惧!因为我的性命是大将军救下的。但我是我,你们是你们,现在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有人害怕了,还可以从这队伍中退出去!”
没有人后退,少年人们目光沉沉。谁不是大将军救出来的呢?从淡河的灰烬和火焰中,从踞崖关被攻破的那个夜晚,从逃荒的饥饿和痛苦里,从最初那一场疫病中,大将军不是天神下凡一样来救人的,她切实地伸出了一只染着硝烟和血迹的手啊!
“我们不怕!”“不怕!”
陆仁某深深地点了点头。
“那我必要把你们带回来。”他说,“然后,我们一起加官晋爵,做大人物!”
嬴寒山替他包扎完毕,环顾起焕然一新的书桌。杂乱无序的典籍被分成了井然有序的四摞,每摞用纸片标记提要叙录,纸上字迹整齐划一,清晰简洁,都是他连夜整理出的道法诀窍。
看着那些标记详细的勘误错漏,嬴寒山心头一动:“道君昨夜不曾歇息吗?”
是见她积极性不高,特意提纲挈领摘出重点来的吗?
“无妨。”苌濯不动声色披衣,重新执起狼毫,在最后一簿图册上圈画,“稍待半炷香便好,你先收拾。”
认真做事的男人不便打扰,嬴寒山一边盥洗梳妆,一边暗暗谋划起来。
青楼女最擅长什么?
答曰:骗。
千户侯的资财,多情客的痴恨,谪仙人的歌吟,随着她们的软语温存,都尽数撒了出来,假意掺杂温情,风月混淆云雨,把寻常阁滋养成了闻名天下的销魂窟。
苌濯修为卓然超群,如今又对她颇有兴趣,考试在即,有人指点总比自己看书来得容易。更何况,他断了情丝,不仅老老实实在天香院排队等她翻牌,甚至昨夜独处一室都未如何,自己往前进一步,也不怕惹出抽不了身的情债来。
计划一定,嬴寒山起身掠鬓,凑到男人身边,旁敲侧击问:“道君在宗门可有待处置的要紧事务?”
她主动亲近,苌濯笔杆不停,眼底霜冰已悄然融作温流:“我只守昆吾剑冢。”
传闻那封印百年也不见得动弹一下,这差事还真是一身清闲。
嬴寒山心中算盘打得愈发响亮:“道君中意我吗?”
“何谓‘中意’?”
嬴寒山待到停笔收锋,同昨夜一样歪进他怀里,在他侧脸蜻蜓点水一吻,转着嗓子道:“我想同江道君谈一笔交易。”
心怀算计的眼神同当年太过相似,苌濯一时恍了神,听她笑盈盈问:“您保我过了群芳会文试,我这一月都陪着道君,如何?”
*思量间,桑落插道:“主子,彭状元托人递了帖子。”
嬴寒山并未留意苌濯翻书的动作陡停,撑在窗边问:“什么事?”
桑落道:“状元府今夜设宴,本约的是相思馆那位,现在临时出了事,家丁托人问您能不能临时替上?”
“他们给相思馆多少银钱?”
“一百两。”
“给我呢?”
“也是一百两。”
嬴寒山当机立断拒绝:“不去,我还在同江道君认穴位图呢。”
那种抠门货色,哪里比得上身边的秀色?
说罢合上窗户,回身道:“平白拒了一百两银钱,道君可要补偿我。”
苌濯目不斜视:“财多易生祸。”
嬴寒山扭着身子又问了几句闲话,见苌濯无动于衷,上前夺过他手中书册,嗔怪道:“我在跟前站了这么久,道君都不看上一眼,书中的颜如玉当真比我动人?”
话毕,低头送去一个轻快的侧吻。
苌濯略只当她是又想浑水摸鱼,敦促道:“赛期迫近,今日务必认完十二经络图。”
“那不如我先来考考道君。”嬴寒山不大满意着反应,一屁股坐在他膝上,伸手随意点在青年颈侧,“您可知这里是什么穴位?”
“人迎。”
喉结随着声带轻微振动,嬴寒山指尖往下一溜:“这儿呢?”
“膻中。”
她顺着胸口再往下,艳红的指甲有意往衣襟重叠处钻:“这儿呢?”
“黄庭。”
嬴寒山还欲向腹部以下探索,剥葱玉指陡然被人握住。
苌濯冷幽幽凝着她:“休要胡闹。”
嬴寒山重新捧上他的脸,逗引着问:“道君的伤势如何了?”
无情,并不代表无欲。她暗示得这般明显,苌濯怎会再不懂,将卷册合在一边,嗓音不觉哑了:“已无大碍。”
他撒了谎,相思馆头牌在西街遭遇意外的确有他推波助澜,但邪修却始终不见踪影,嬴寒山的处境并不安全。
想她尽快强大起来,却又怕她的刀尖首先指向的,是自己。
唇珠陡然触到两瓣柔软,少女语声温软,没有杀机,只有无尽的缠绵:“那您今夜可有安排?”
二人离得很近,近到可以闻到她唇上口脂的幽香。勾魂摄魄的瞳孔蒙上了寒霜似的月光,让人想要数尽她眉边远山,望穿她眼底秋水。
她是天底下最不可信的女人,既应了会陪着他,便不应再理会旁人。他经受不住每次都被放在天平的一端比较衡量,像行走在摇摇欲坠的独木桥上,随时都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隔过两百年的恩仇困顿,他究竟应该如何待她?
苌濯低下头,用同传道解惑一样的口吻道:“重来。”
欲望像他眼底含而不露的暗蓝,寸寸翻涌上来。嬴寒山不觉沉迷,印上一个完完整整的吻。
后颈被一只大掌捧过,让两对唇更好地贴合在一起,刻意放慢的动作似在给她做示范,比教授道法时还要严苛:“重来。”
嬴寒山头一次遇到他这般较真的模样,饶有兴致配合探索最佳接吻的姿态。
交颈相拥,寂若死灰的心也会复燃。哪怕是无心无情,哪怕是逢场作戏,唇吻间却也含了一丝缱绻柔情。
室内夕光暗了下去,心火反倒燃得愈盛。身子好像漂浮在一场温柔的旧梦里,嬴寒山檀唇轻分,不由自主唤道:
“濯哥哥。”
三字落得轻淡模糊,连她自己都觉得恍惚。沉溺其中的男人先是一停,臂力陡然加大,无情的眼中快速闪过千百念贪妄、嗔恨、痴狂,像冻雨乱落入沸水,顷刻化为泡影。
可别忘了,补全魂魄,便意味着记起往事。
恶魔在心底叫嚣着欲生欲死的极端字眼,让他邪心顿起,无处压抑——想她忘记,想她无依,想她独属于自己。如今这般,就够了。
掌心起了薄汗,苌濯不再被动,摘下少女鬓边珠花,横抱起她,径直去了楠木垂花拔步床。五色珠帘叮当乱响,依次落下深色的外袍,桃红的舞裙,素白的内衬,胭红的小衣。
苌濯俯首吻在细颈之侧,哑声开口:“人迎穴,即天五会穴,属足阳明胃经。”
嬴寒山不知他心口含着剧痛,破颜一笑:“道君只把我当穴位图摆弄?”
苌濯继续吻她胸口:“膻中属任脉,位于前正中线,为气之海。”
穴位压迫处传来隐约的刺痛和痒意,嬴寒山脸上飞起红霞,忍不住连名带姓唤他:“苌濯。”
这般教法,亏他想得出来。
“嗯。”苌濯擒着她欲拒还迎的手,动作不停,“黄庭在于心脐之正中,又称中丹田。”[1]
他道心有瑕,这是唯一能保持清明的办法。
阴阳和合之事,就算让嬴寒山不满,他也不能够彻底放纵。因为一旦沉湎进去,便是道心尽毁,万劫不复。
只是教她认准十二经络而已。
月至中天,人间初静。枕席上仿若写就一幅濯印红痕的梅花图,嬴寒山颤着声求饶:“道君,我都记得了。”
这番折腾下来,她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
苌濯不答,俯身在图谱标记的要穴逐一温习过,直到折腾得她连都说话都没了力气,才终于开口道:“好。”
精力耗尽,嬴寒山本不想沐浴,奈何苌濯爱洁,便主动服侍起她。一套流程有条不紊,力道适中,比桑落妥帖了不知多少倍。
温热的水流淋在身上,嬴寒山手心攥着灵石补充体力,不禁皱眉:“道君这般游刃有余,可是还照顾过旁人?”
苌濯模棱两可道:“万法同理,府中禽鸟花木皆由我一人打点。”
湿巾沿着脸颊擦拭,嬴寒山闭眼嘟哝着:“你就把我当花鸟养……”
苌濯看着少女被浴池热气蒸腾得嫣红的面庞,不由联系起强取豪夺来的那支牡丹。
一十二枚封魔钉,皆由他亲手锥入嬴寒山周身经络。残魂转世何其不易,嬴寒山如今这副躯壳看似完好无损,却处处虚弱得不成模样。这些天为她补魂,几乎搬空了乾坤袋里两百年存下的灵石积蓄。
可不是正在用灵力精血,温养着一朵纤弱易折的娇花。
但这朵花,只能供他一人观赏。
寻常阁前台,嬴寒山的名牌悄然撤了下去,人们只当云娘子为群芳会焚膏继晷,却不知天香院里并非只有一人一婢。
五色珠帘下,嬴寒山将黄符折为双翅攲斜的纸鹤,依葫芦画瓢念动法诀。片刻后,纸鹤歪着半边身子缓缓浮起,看上去滑稽又有趣。
有了寂尘道君开小灶,嬴寒山进步得极快,指尖凝聚一抹绯色光华,试图补救一番,孰料没控制好力道,仙诀妖力两相对撞,直接将黄符搅了个粉碎。
灵流在房间内逸散,苌濯瞬移至她身侧,制止道:“魂魄未稳,少用妖力。”
昔日嬴寒山也是借了剑灵和秘宝让修为突飞猛进,在妖界任性妄为,以至于提前引来天命大劫。
嬴寒山不知他的顾忌,从镇魂珠中牵引灵力修复纸鹤:“可无极引只是道君借我的,补完魂便要收回去。”
她不知,嬴寒山与苌濯早已结下元神之契,经历轮回转生也不会湮灭,本就可以不经苌濯的首肯,直接使用四大秘宝。
苌濯上前纠正她的动作,道:“一直带着也无妨。”
“道君同我说笑呢。”嬴寒山不甚用心听他摆布,“秘宝给了我,影响封印可怎么办?”
“封印安稳,无需顾虑。”苌濯将道符重新折为周整的纸鹤递给她,“待凝聚妖丹,便不必再借旁人灵力,届时是用是还,由你定夺。”
语调是不含条件的令人心安。
提起妖丹,嬴寒山反倒丧气不已:“这么久才聚了一丁点儿,道君说得轻松。”
“凡间浊气过重,若在上清道宗,不到一年便可凝丹。”苌濯呼吸微滞,试探问,“你可愿随我同去?”
嬴寒山倏笑:“我去像什么话。”
男人邀请关系暧|昧的女人去家中作客,往往是非常危险的。
苌濯却莫名认真:“道君府远离主峰,只有我带着两位弟子常住,不会有旁人打扰。”
嬴寒山轻轻扯动纸鹤双翼:“连道君一共才三个人,岂不是无聊透顶?”
苌濯勉力渲染道:“四时风景可堪游赏,仙府内不乏奇花异兽,若需仆役也能随时传唤过来,三十三洞天内亦有天机密藏。”
嬴寒山收起纸鹤:“这样啊,那我考虑考虑。”
苌濯忙问:“考虑多久?”
嬴寒山收起纸鹤,随口敷衍道:“群芳会后再说吧。”
苌濯闷闷吐出一个“好”字,那双眼睛明明没有任何感情,嬴寒山却看出了一丝落寞。
管他呢,男人也不能太纵着,待晚些时候再好好哄吧。
无情者有意,无意者多情,各怀心思的两人微妙互动,不觉已到暮夜时分。
桑落从窗外探出脑袋:“主子,相思馆出事了。”
苌濯有教无类,连桑落都学会了隐藏妖气,已然是寻常的总角少女模样。
“今早他们名叫霜思的头牌去西街,被一头发疯的牛撞得个人仰马翻,扭伤了腿,肯定参加不了群芳会了,果然是恶有恶报。”
死对头受伤的地点和时机太过巧合,嬴寒山不自主看向身侧的男人。
她昨日随口提了一句,当日车马受惊和房梁砸落可能与对家相思馆有关,苌濯今日早早便出了门,逛了约莫一两个时辰,只带了一册穴位图回来。
暮色沉沉,寂尘道君捧着卷册翻看,衣襟袍袖不染片尘,身姿依旧是如濯如竹。
察觉到她的视线,苌濯微微转头,嗓音清沉悦耳:“何事?”
“道君今日去西街可听见什么动静?”
“未曾。”
也是,苌濯无事闲人一个,一时无聊才做了她的入幕之宾,怎么可能还帮她找死对头的麻烦,多半是阁主用了手段。
他今日换了深色道袍,里衬仍是素白,冷色濯肤,颊侧没有丝毫杂发。暗蓝是他身上除了黑白之外的唯一颜色,几乎很少有零碎的装饰物,竹云暗纹干净利落,熨帖垂落的衣摆上不见一丝褶皱。
男色当前,嬴寒山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一时间,西街和文试统统被抛之脑后。
开荤容易,戒荤尤难,那可是真仙之姿的灵力啊,何必为了群芳会喧宾夺主?这场交易说到底,不过只是馋他身子。
白谦莫名其妙取消了每月之约,嬴寒山愈发没了心理负担,物尽其用,还真能栽在一个断了情丝的呆道长身上不成?
上一次阵前两军将领对峙过后,飞甍关安静了几天。
这几日没有下雨,日头把泥土晒干了,从山上飞下来的扬尘和植物种子盖住城墙前的血迹,春日的可爱遮掩了战争的残暴。
嬴寒山没有叫人守着那排头颅一来人就放箭,她默许城里的人把它们收拾走。
其实嬴寒山是不喜欢京观的。但恨太多了,最温良的人也会在仇恨中癫狂,她能克制住自己的癫狂,却无法对着那些含泪的眼睛说一声冷静,她只能选个折中的办法……战争就是这样的。
第 243 章 秋复猎
嘶吼伴随着箭头顶进盔甲的叮当,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崩塌声,门整个倒下去,从里面涌出的士兵与沉州军绞缠在一起。
夜色像是一块黑布,把包裹在里面的所有人拧住,谁也分不清是谁的鲜血,谁的嚎叫。
嬴寒山到的时候战场已经清理得差不多。尸体被拖到两边,但地面上仍有及靴底高的积血。
两个白鳞军士兵把第五煜从门里拖出来,他身上还穿着那天城楼上的锦衣,满地血污脏了下摆,像龙被截去半截尾巴,露着湿淋淋的伤口。
昼夜交替,纵情纵欲的日子悄然过去。群芳会开幕前夜落了细雨,给小院染上了江南水乡般的温柔氛围。
嬴寒山练罢舞步,卸妆更衣,却见苌濯也已褪了外衫,正襟危坐在床沿。
那眼神太过幽深,嬴寒山不由退了半步。
这几日,不是她言出必践,只愿陪着江道君,而是当真无力再应酬旁人。
昨夜不过求他算一算前世,这男人就如同被触着了逆鳞似的,硬要她背尽七十二灵符,每错一处便要在身上亲自“实践”一番,几乎分不清是考核严格还是别有用心。
苌濯似看透她的顾忌,道:“你妖丹未结,体气虚寒,今夜我替你护着灵府,不做旁的。”
嬴寒山推辞道:“我没事,不必劳烦道君。”
这世上,没有比孤男寡女同床共枕更危险的事。再说,她堂堂青楼头牌怎么能说不行?
话毕,眼前景象一阵乱晃,待重新平静,她已被人扯至怀中,苌濯不由分说把她按进床榻:“安心。”
汩汩灵力灌入丹田,嬴寒山便再舍不得挣开,苌濯也再无旁的动作,看上去真就只打算守她一夜。
嬴寒山伸手把玩着他垂落的发丝,暗自叹息。
既然连寂尘道君都算不出她的前世,还是活在当下吧。
于是,她开口道:“道君,帮我算个卦吧。”
昨日的追问好不容易才勉强糊弄过去,苌濯不自主紧张:“算什么?”
“明日的运程。”嬴寒山忍不住寻他开心,“这个也算不了的话,我都要怀疑您是不是道门嫡系了。”
“能算。”苌濯放下心来,腾出一只手排布六爻,按部就班念诀占卜。金光凌空浮动,六十四卦符顺次而落,却在成象之时陡然破碎——亲缘纠葛之人,不可算。
他看着空无一字的符纸,淡声道:“元亨利贞,无需顾忌。”
“那便好。”嬴寒山含笑合眼,感受着暖流在周身流转,好像丝丝春雨滋润入心田。
屋内灯烛渐次熄灭,她听着雨声踏入梦境,暗道不妙。
糟糕,这次好像真的要栽了。
*
梦里同样下着潇潇细雨,时节却已到了芳菲落尽的晚春。
僻静山间,一片胭脂色的花瓣悄然从屋檐滑下,轻轻飘坠在提笔画符的少年衣襟,仿佛生根了似的,无论如何都无法摘下。片刻后,落蕊幻化为一个粉瞳墨发的妙龄少女,紧贴着他坐下:“濯哥哥,这是什么符?”
苌濯边写边答:“承平符。”
衣衣好奇问:“这东西道观里遍地都是,真的能保平安吗?”
她身上花香四溢,苌濯微抿着唇,道:“符咒之力与书写者本身的功德相关。”
眼见墨迹半干,衣衣伸手取来,摆弄着问:“你有多少功德?”
“不多。”
那这符便没什么用处了。
衣衣把符纸翻来覆去折叠了半晌,突然问:“濯哥哥,你会折纸鹤吗?”
“不会。”三月初三,嘉洲府。
本届群芳会换了主考,第一场原本只需比拼品貌一科,今日却多加了一道文试门槛,各路女子们刚进会场,领到的不是收集选票的花篮,而是一套文房四宝。
嫣梨抱着沉甸甸的墨宝,调侃问:“云头牌临时的佛脚抱得怎么样了?可别头上来就被刷下去。”
嬴寒山昂首道:“万事俱备,不劳姐姐操心。”
她信誓旦旦,嫣梨反倒压低了声音:“看看你这快活模样,夜夜都让客人替你叫水,仔细别因色误事,自己栽进去了。”
她说得恰中其的,嬴寒山脸上一阵赧然:“生意往来而已,我才不要上山当道姑。”
语句遮掩,嫣梨却已猜出大半:“瞎想什么,人家难不成说了要赎你?”
嬴寒山忍不住搪了她一把:“他问过我想不想去道君府。”
嫣梨身子一歪,瞪她:“这能一样?”
嬴寒山疑虑稍松,却更觉得心头发堵。
或许,苌濯真就只是不抱目的同她玩玩而已,就同白谦邀她去城南小园一样。
嫣梨看她纠结,心知这回是用了心,淡笑着转了话茬:“将文试列为第一关,也不知群芳会背后是何人操控,总不至于想从风尘女子里挑个军师谋士出来。”
嬴寒山也颇觉困惑,顺着指引就坐,铺纸研墨,缓展开试题。
第一问,画出西北三洲地形图,标出灵脉及妖山所在。
第二问,叙述各类妖修炼体经过,怎样化雾珠为实体。
第三问,辨析几种仙门阵法图样,当如何借妖力布防。
……
嬴寒山越看越觉得奇怪,这些题目不仅与群芳会主题毫不相干,还都是紧贴着方舆地志和妖修体质设问,浑然不知用意何在。
随着两百年前落稽妖山陷落,妖族也自此一蹶不振。如今的新任山主是个割地求和的软骨头,道魔战后又遭重创,妖界彻底成了仙族的附庸,再无当年独挑清霜堂和上清道宗两大仙门的能力。
嬴寒山断断续续写着,待翻过页,看到空白的十二经络图,脸上不由一烫。
那些身体记忆,未免太过深刻。
经脉结构复杂琐碎,若是今后旁人问起识记方法,她总不能说是从床上学来的。
交过答卷,嬴寒山领了花篮,与众人一道穿过门廊,踏入下一考场。洲府内庭与凡间宅院形制相似,梅花谢尽,桃花初绽,庭柱之间淡袅着似有若无的仙气。
本届主事是一位名唤秋娘的中年女子,亦是昔日群芳会魁首,举手投足间风韵犹存。
少女们在院中依次站定,秋娘一双媚眼淡扫过去,指尖聚焦,迅速点出数人:“那个衣裙搭配得不伦不类的,这边拿脂粉遮着脸上麻子的,还有这几个站都没个站相的,都给我赶出去!”
眼光毒辣,一上来便淘汰了数人,众女子们俱是一惊。
秋娘在侍女搀扶下在高台正中落座,居高临下翻起名簿:“下面我点到名的,三人一组上来献技,手段方式一概不限,但需同时用花篮去接楼上撒下来的落花。花瓣数量不达标者,淘汰;技艺不佳者,一样淘汰。”
按以往的规矩,品貌一科最是容易,少女们排成一列,极尽手段吸引公子哥们拈花投票,只需提前打点好人脉,便不愁两手空空。
到了秋娘主事,却彻底改了赛制。表面上仍是比拼篮中花朵数量,但既不能打断才艺展示,又要想法子接下随机飘落的花瓣,难度陡然变得极高。
几轮过后,舞台上已是一片大乱,唱歌的走了音,弹琴的摔了跤,场面看上去好不滑稽,台下少女们忍不住嬉笑起来。
秋娘一掌“砰”地拍在桌上,骂道:“笑什么!这点本事也好意思报名群芳会,自己没能耐,只能当一辈子男人的玩物!”
风尘女子身份低微,其中不乏想一飞冲天的投机者。若是靠金银贿赂和出卖色相就能讨来名声,何乐而不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如意算盘,换赛制为的就是防止小人之心!”秋娘呵斥罢,重新坐下,点起下一组人,“红妆楼的浣碧和惜春,还有……”
名册翻过一页:“相思馆,霜思。”
听到相思馆头牌的名字,嬴寒山不由一愣:寻常阁的伤员尚未恢复,霜思既然摔了腿,怎么还能参赛?
片刻后,陌生女子抱着琵琶登台,灰发挽成百合髻,墨青瞳孔灵动中带着傲睨——绝不是她认识的那位“霜思”。
身侧,嫣梨耳语道:“这丫头据说只是霜思的婢女,临时顶替了上来。得了机会便往上爬,可见也是个名利心重的。”
少女不知台下议论,将花篮搁在一边,素手佩戴起透明甲片,从容拨弦。
慢捻复轻拢,切切如私语。转拨割朱弦,一段惊沙去。[1]
辊雷声声,阵濯滔滔,连成一片战场之音,竟操纵无形的乐声,将花瓣尽数纳入篮中,彻底抢了同台人的风光。
“铿锵有余,软媚不足,先留下吧。”秋娘点点头,提笔记下“中上”等第,低头唤道,“寻常阁,嬴寒山、嫣梨、玲珑。”
见霜思都没能得到秋娘青眼,玲珑心生怯意,嬴寒山却拽着不让她走,挑眉问:“打配合吗?”
嫣梨即刻心领神会,接过她手中花篮:“让我俩做绿叶衬你?也不是不行。”
计划敲定,玲珑执起竹箫,吹奏出一曲清扬舒缓的《水龙吟》,嫣梨则哼着山间小调,依次旋转着去接洒落的花瓣。舞台正中,嬴寒山解开外裙系带,腰身一旋,变作一条烟色层叠的拖地长裙,足尖踏散满地残红,好像有十里春风迤逦而来。
夜雨之后的舞台还带着些许湿气,随着裙旋风起,残寒也被一扫而空。
天女散繁花,轻罗红雾垂。云娘子之所以声名赫赫,除却寻常阁有意经营,更在于她明明是妖修,那舞姿却毫不媚俗,仿佛自带一股超脱于世的神性。朱颜窕冶,风骨天成,不仅自成一家,还能与旁人配合恰当,将特长发挥到极致。
曲终舞罢,台下人一片羡艳,秋娘也颇为惊喜,问:“你的舞步是几时开始学的?”
嬴寒山挽着沉甸甸的花篮,答道:“清安元年。”
三年便有如此成就,来日定不可估量。
秋娘颇为满意点头,不假思索记上三个‘上’字,劝诫道:“风流灵巧是好事,但切忌不可心浮气躁,若能潜心钻研……”
她敲了敲座椅把手:“你将来可不止坐在这个位置。”
嬴寒山行礼道:“奴家谨记秋娘教诲。”
此话一出,现场种种目光齐齐射来,或歆羡,或嫉妒,或不甘,或怀疑。嬴寒山视若无睹,直到走出洲府仍觉被人盯着,抬眼便见冒名顶替霜思的少女定定望着她。
冷汗淋漓,唇色惨白,似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你、是死人还是活人?”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嬴寒山不做理会,转身欲走。对方忙死死扯住她,声音压得极轻:“你说话呀!”
嬴寒山挣脱不开,有些不耐道:“你认识我?”
“怎么可能不认识?”少女眼中水光潋滟,情绪仿若激浪崩云般满溢出来,“嬴寒山,我是戚浮欢啊!”
两个陌生的名字撞入耳膜,嬴寒山只觉一阵头晕眩痛,手中花篮“咚”地坠落,乱红花瓣散了一地。
“那你学一下嘛。”衣衣故意使劲晃着他的胳膊,“等你学会了再教我。听说凡间有个传闻:只要每天折一只纸鹤,坚持一千天,就能给喜欢的人带来幸福。”
墨水滴洒在白道服上,爱洁的少年不由皱眉:“功德不足,多折无益。”
这般不浪漫,衣衣忍不住“嘁”了一声,故意把沾了墨的指尖往他身上抹。少年闪避不过,干脆不再理会她,一手持剑,一手拿起画好的符纸,口中吟诀,试着与剑共鸣。
仙门以剑道为尊,上清道宗一脉尤其重视以剑驭符,但面对一把无灵之剑,苌濯只能独自探索以符驭剑的方法。
风雷水火咒诀依次念过,剑上符文始终没有任何变化。衣衣看了片刻便哈欠连天,化为原形,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待一觉转醒,看他仍执着着练剑,心头微微触动。
虽然没办法赔上剑灵,但她可以寻些别的补偿。
“濯哥哥,你的生辰是哪天?”
“七月二十。”
衣衣数了数日子:“那你记得在山门外等着我的生辰礼。”
苌濯收剑入鞘,回眸问:“为何要送我生辰礼?”
“赔不了剑灵,赔别的礼物给你啊。”衣衣眨巴着眼睛道,“你不会讨厌我一辈子吧,濯哥哥?”
苌濯:“为何要讨厌你?”
他生来便不会感受这样的情绪。
“真不讨厌?”
“嗯。”
衣衣故意曲解他的句意,粲然笑道:“我毁了你的剑灵,你都不讨厌我,果然是喜欢我的。”
苌濯眸中闪过一瞬无奈:“我四岁那年为妖邪所伤,情丝尽断,何来喜恶?”
穿堂风过,衣衣借势漂浮起来,指尖散开无数绯粉灵流,像一只自由无拘的粉蝶。她轻盈凑到他眼前:“没关系,那我喜欢你就行了。”
这一次,少年没有退却,反而目光灼灼看着她:“你喜欢我,是没有任何因由的吗?”
眼底波光平静,仿佛能看破所有谎言虚饰。
“喜欢”是世上最易糊弄人的托词,少年道君每次出山,她能都恰到好处地现身,当然是有所图谋的。
衣衣心跳一滞,一把抱过他,埋着脸不让他戳破伪装,欲盖弥彰锤着少年脊背:“没有理由,不可以吗!”
屋檐外的雨渐渐停了,空萦的薄雾之外,恍惚有人在唤:“嬴寒山。”
苌濯仍替她暖着灵府,嬴寒山迷蒙睁开眼,看着眼前人谪仙般的容颜,不知怎就想起梦中少年朦胧的脸来,脱口而出问:“道君的生辰在什么时候?”
“七月二十。”
苌濯披衣起身,束冠整髻,明明是再日常不过的动作,嬴寒山看着那条缀着黑白双玉的墨蓝发带,浑身不知怎的一阵发冷。
非亲非故,怎会毫无因由地对一个人好?
她贪图着苌濯的灵躯,苌濯对她呵护备至,为的又是什么?
上元夜是她一时冲动,如今冷静下来想想,淡出俗世多年的寂尘道君对她青眼有加,实在有诸多蹊跷。
七月二十,她一定在这个日子经历过什么。
惊疑不定时,一只大手抚上额头,苌濯凝着眉看她:“何处不适?”
未及系紧的衣襟垂散下来,露出心口刺目的疤痕,似在提醒她:这个人,不会动情。
既然察觉了自己异样的心思,她应当尽早抽身,难不成真想爱上一个无情人,活该找罪受?
嬴寒山偏过视线:“有点紧张。”
苌濯宽解道:“我卜的卦不会有错。”
嬴寒山仍旧疑虑着,偏偏半点梦境都想不起来,记忆好像不什么东西压着似的,只能问:“道君先前当真没有见过我?”
“不曾。”语气不带犹豫,似是早就打了腹稿。
比赛在即,嬴寒山只能暂时搁置疑虑,找理由婉拒了苌濯的护送,与一同入选的姐妹乘轿前往嘉洲府赛场。
她对着这被抓散了发冠,低着头不言不语的背叛者,伸手抬起他的脸。
那张脸上沾了些血迹,眉骨有些淤青,几缕乱发被血粘在颊侧。被扼住下颌的人眯起眼睛,仿佛火光让他有些不舒服。
她的手缓缓移动到他的咽喉,紧了紧,然后松开。
第 244 章 何以为祭
狐狸,跑了。
但飞甍关是跑不掉的。
城墙长不出腿来,城里这些人也大多没有登上船的资格。在城门被打开的夜里嬴寒山手下的士兵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发生什么扩散性的流血事件。
但这不代表一切已经结束了。
嬴寒山一回来就看到五个士兵被捆得像个粽子一样跪在那里,面前扔着一卷席子。
前世记忆被层层迷雾笼盖。
梦幻之中,渐渐现出一个抱臂斜立的影子,少年戚浮欢红衣束发,微蹙着眉看她:“你确定想好了?”
“那当然。”衣衣极有把握一笑,“你把魔兽放出来,让苌濯英雄救美,正好帮我混进上清道宗。”
魔兽凶残,戚浮欢仍不放心:“你就这么笃定他会救你?”
衣衣自信满满道:“苌濯隔三差五就往山门外跑,现在贴着他坐都不赶我,天凉了还会给我挡雨——不是在意我,还能是为什么?”
当局者迷,苌濯断了情丝,肯定自己都没察觉。
戚浮欢拗不过她,追问:“你这般讨他欢心,就不怕自己栽进去?”
“仙与妖怎么能在一起呢?”衣衣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撒娇着道,“欢姐姐,回头万一我被苌濯追杀了,你可一定要保我。”
戚浮欢一把搂过她,豪情万丈道:“放心吧,我岚陵戚家人丁兴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你的烂桃花统统淹死!”
回忆淡褪为黑白色,嬴寒山在一片松濯气息中渐渐恢复意识,耳畔响起清冷冷的嗓音:“岚陵戚家不该有活口。”
她循声抬头,见自己不知何时已被苌濯单手揽在怀中,无极引散出灵泽,稳住她受到刺激的魂魄。
“道君是何时来的?”
“刚到。”苌濯手中符咒倏闪,语调仍然平静。
戚浮欢眼中尚含着泪意,视线死死盯着二人。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嬴寒山恨透了苌濯,怎么还会同他亲密至此?
这个女人,一定不是嬴寒山!
“苌濯!”戚浮欢一字一顿,牙关咬得极重,“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摆个复制品放在眼前想恶心谁呢?”
说着手中幻出一柄长枪,大有与他决一死战架势。
她来势汹汹,苌濯不躲不闪,双唇轻轻开合,淡声道:“封。”
符纸化作光雾,封妖法阵平地而起。戚浮欢被数道锁链禁锢在地上,现出狼耳长尾,墨青眸光微闪,变为兽类独属的竖瞳。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招数都显得多余。
苌濯冷然道:“此地是仙府,若还想活命,便藏好你的妖身。”
戚浮欢挣扎不歇,眼中尽是恨意,毫不理会他的威胁:“清高什么,你不过就是嬴寒山的阶下囚,是她玩剩的破烂!”
听到那个名字,嬴寒山又是一阵头疼。
苌濯捂住她的耳朵,沉蓝的眼底杀机渐涌——任何与落稽山有关的人,都不该出现在他们面前。
道心起了裂痕,邪灵呓语再次响起:“这么怕听那个名字,直接拔了她的舌头不就行了?”
此间氛围剑拔弩张,血腥一触即发,远处骤然插入一道陌生男音:“诸位,赛场之外也需讲究友谊啊。”
苌濯闻声收阵,戚浮欢也恢复了人身,喘着气问:“你是谁?”
来人轻袍缓带,举止端方有度,长发交错束在身后,发带半系,面庞却被一张黑底描红的面具遮住,不知真容如何。而他身侧陪侍的,竟是今日的考官,秋娘。
青年环顾过一圈,抱着书籍的食指轻扣,闲雅道:“在下姓宋,单名一个鉴字。”
商会主人宋鉴,正是本次群芳会的幕后之人。
宋鉴缓缓移近,对苌濯行礼道:“久仰寂尘道君穿街过巷,并行的人一路无言。
刚跨过天香院的门槛,一道黑影骤然袭来:“主子呜哇哇哇!”
嬴寒山心中正烦闷着,听到哭声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桑落,你皮痒了是不是?”
桑落反而扑得更紧:“主子,有人欺负我!”
嬴寒山抚了抚她毛茸茸的脑袋,问:“你怎么变回原形了?”
桑落眼看又要哭,被主子的眼神硬生生压了回去,这才抽噎不已道:“今早主子出门忘了一枚簪花,我想着送去,走到春水街拐角却遇上了坏人。”
她不知回忆起了什么,浑身发抖:“要不是江道君,我就见不到主子了呜呜呜……”
话中偏偏略去了最重点的部分,嬴寒山宽慰了几句,只能转向身后的人:“道君可知发生了何事?”
苌濯只道:“近日邪修猖獗,休要单独出门。”
语调仍是没有起伏的平常声线,视线却紧盯着桑落灰扑扑还长着锋利尖甲的狼爪,眉心极为明显地起伏了一下。
那利爪,怕是三年间都没修剪过。
嬴寒山并未留意,听到“邪修”二字,忙追问:“抓到了吗?”
她仍抱着脏兮兮的狼妖幼崽,粉裙上也留下一串斑驳的灰色爪印,苌濯眉峰又皱了几皱:“尚未。”
费心才擦干净的手,竟又弄得满是污垢。又或者,她从来就不在意旁人的贴近、触碰、觊觎。
桑落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了恩人的眼中钉,在嬴寒山芳香四溢的温暖怀抱里拱了拱身子,奉承道:“那个坏蛋经常攻击落单女子,江道君当然要先保护好主子。”
“就你嘴贫。”嬴寒山在她身上乱摸着问,“有没有伤着?”
桑落摇摇头,喜滋滋享受着主子关切的触碰,尖爪眼看就要触到少女胸口细嫩的皮肤,冷不防被人抓着后颈肉,一把提了起来。
“疼疼疼!”
嬴寒山一惊:“道君快放下她!”
苌濯冷着脸不答,一张定身符甩上桑落面门,径直把小狼崽提去了寻常阁内院的池塘。
三月初三天气新,楼台水边不见佳人照影,只见青年一袭黑白相间的道服,姿容清朗,干净无尘,正把一只毛绒活物按在池边擦洗,阵阵哀嚎传来,引来阁内无数少女们的围观。
嫣梨隔着一段距离,好奇探问:“听听这墙里墙外都传遍了的杀猪声,桑落惹着江道君了?”
嬴寒山也颇为无语:“我怎么知道。”
身居高位的仙君却在凡间做着下人的活,嫣梨愈发觉得滑稽,掩着袖子偷笑:“看不出来,江道君料理起来还挺得心应手啊。”
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先将幼崽全身毛发充分浸湿,配合皂角洗净灰尘泥垢,再用干布擦拭净身上的水滴。随着法诀一起,清风徐徐而来,从上至下,依次梳遍吹干,最后依次修剪起指甲。
从这个角度,嬴寒山只能看到苌濯的侧颜,水边跃动的浮光在长睫上打了一层霜,勾勒出挺鼻薄唇的俊朗轮廓。无论做什么事,他总带着一股丁一卯二的认真劲,神情却始终清清冷冷的。
眼见桑落痛得嗷嗷直叫,嬴寒山总觉得今日那股清冷里头,莫名掺了一丝借故撒气的意味。
嫣梨悄悄靠近:“白六那样的见好就收也倒罢了,这般极品男人都还犹犹豫豫,你不更进一步,我可要出手了。”
嬴寒山搡她:“要点脸行不行?”
“各凭本事嘛,等群芳会的消息,闲着也是闲着。”嫣梨半真半假嬉笑道,“说不定人家不爱看舞,就喜欢听曲儿呢?”
看似钟情,却别有所念,白谦便是如此。嬴寒山看着她那副无端挑事的笑,只觉得心里一阵没来由的堵。
*
苌濯下手虽重,却并未伤到桑落。清洗完毕,随着定身符一解,小狼妖仍不愿变为人身,撒开四蹄在天香院里外来回蹦弹:“主子你看,我不是灰狼,是濯狼欸!”
嬴寒山被那上蹿下跳的白影晃得头晕,干脆直接别过视线——都怪她平日没给她洗干净是吧?
天色向晚,桑落终于在嬴寒山怀里团着身子歇下,毛色如濯,蓬松透气,看上去更可爱几分。
嬴寒山恍惚觉得那狼妖元身竟与戚浮欢有些相似,转问身侧无言斟茶的男人:“道君,戚姑娘也是妖族吗?”
苌濯微顿道:“她是岚陵戚氏幺女,属落稽山脉。”
自两百年前大战以来,落稽山与上清道宗便是敌对关系。
嬴寒山又问:“不知戚姑娘是觉得何人与我相像?”
苌濯搁下茶壶,不再多言。
他天性敏锐,却不会猜测旁人的心思。今早问过生辰后,嬴寒山的态度便若即若离了起来。
若是恢复了记忆,定不会这般平和。是得知了他与池幽的交易?还是察觉他背后动了的那些手脚?
纠结间,嬴寒山已转了话题:“道君从前可是养过飞禽走兽?”
苌濯淡淡颔首,拈咒清除净衣上灰尘,在少女贴近前,又操纵灵流在她周身巡过。
衣裙瞬间焕然一新,嬴寒山觉得好笑:“您对桑落这般,难不成是犯了洁癖?”
苌濯避重就轻,复取出擦洗干净的簪花递去:“利爪易伤人。”
若那狼妖再长大些,还得想法子拔了尖牙。
嬴寒山接过,较真追问:“究竟是怕她伤人还是伤我?”
苌濯执杯的手悄然一停。
他当然只在意她。
但这心思只可私藏心底,不可宣之于众,一旦承认,便是逆了苍生大道。
“嬴寒山。”他意味不明道,“上清道宗很安全。”
戚浮欢现身,是为回落稽山寻找帮手。宋鉴出身不明,但定有所图谋。近日邪修袭击落单女子事件频发,眼下亦不知背后主谋。
嘉洲危机四伏,加上与池幽的约定期限临近,他却依旧无法打动她的心。
嬴寒山对这反应极不满意,问:“道君说的想带我走,究竟是什么意思?”
苌濯答:“仙界有利补魂。”
嬴寒山心头更堵,连自己都说不清到底在期待和失落一些什么。
无情是好事,意味着她不用负任何责任。但如今朝夕相对了将近一月,苌濯仍旧是初见的态度,不进不退,整日守着,偏袒纵容来势如山,活像把她当一株娇弱草木在仔细料理。
男子的爱慕之心,云娘子一向手到擒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挫败感。
还有感情是睡不出来的?她偏不信了!盛名。”
苌濯不涉凡尘,宗门外识得他的人极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宋鉴,难道也是妖族?
沉默之间,两股灵力悄然对峙。
嬴寒山只觉他手上力道尤其地重,像是上元初见,生怕她随时会抽身离去似的。
她轻道:“江道君,走吧。”
苌濯垂眸:“你要去哪里?”
揽着她的手微微发抖,嬴寒山不禁疑惑:“回天香院啊。”
苌濯嗓音一哑,全无降妖时的威势:“我以为,你想同戚浮欢走。”
“我又不认识她。”嬴寒山说罢,被他抱得更紧,脸上腾地红了。
四周众目睽睽,苌濯似是浑然不觉:“若认得,你便同她走吗?”
隔着大老远都能听见嫣梨的笑声,嬴寒山赧然道:“道君先放开我。”
“不放。”苌濯语气笃定,不知中了什么邪,拖着她便走。
“……”完了,不出一月,全天下怕是都要知道她与苌濯同吃同住了。
二人离开后,戚浮欢掸着灰尘起身,没好气道:“姓宋的,你就任着外人欺压选手吗?”
宋鉴似没听出她的明嘲暗讽,柔声问:“戚姑娘可需在下护送?”
戚浮欢对这迟来的关切嫌弃不已,长袖一甩,扬长而去。
宋鉴看着她毫不领情的背影,无奈暗哂。
今日遇上的故人,未免太多。
身后,秋娘上前询问:“这次群芳会大刀阔斧改制,不知是您是想选一位怎样的花魁娘子?后两轮我们也着重注意些。”
往届群芳会只是宋氏商会敛财的手段之一,主人从不过问细节。但一月前,深居简出的宋大人却主动来了书信,不仅要求大办特办,吸引无数女子报名,更加了一道毫无关系的文试关卡。
宋鉴“唔”了一声,高深莫测道:“自然是要委以大任,先按你们选花魁的标准来便好。”
秋娘思忖着道:“白谦公子以南海夜明珠为赠,想打听您对嬴寒山姑娘的印象。”
“白谦?”
“清霜堂的六公子,如今在嘉洲府任闲职。”
宋鉴轻飘飘道:“牡丹虽好,予独爱莲——你且这般回复便是。”
听出他顺而为之的意思,秋娘有些不解:“色艺俱佳者千金难求,不知那女子有何不妥之处?”
宋鉴摇首一叹:“那张脸,要不得。”
不是他有心受贿,关键在于,嬴寒山生得那般容貌,无论是不是故人,都不可能有助于他的计划。
把太像嬴寒山的人带进落稽山,何止是凶险万分。
秋娘又问:“那位戚姑娘呢?”
虽是冒名顶替,但的确根骨不俗,只是性子过于冲动了些。
提起那人,宋鉴陡然咳嗽起来。
秋娘担忧不已:“可是那道士伤了公子?”
“无妨。”宋鉴半掀起面具,瓷白的下颌上染了血痕,唇角微微漾起笑意,“故人相见不相识啊。”
苌濯紧张成这样,那个云娘子,或许也未必是赝品。
大将军就坐在那边,倚靠在军师肩膀上,好像是睡着了。
一轮沉月一样的军师一动不动,只是注视着那沉睡的面容,好像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只要你在这里……”
“只要是你希望的……”
第 245 章 谁得其鹿
沉州军里没有什么好厨师,但行军日久的士兵们也不需要精细整治过的餐食。
火上的肉撒上一点盐,逐渐被金色的火苗烤出滋滋的油脂,锅子里的肉汤料足味重,撒满野山芹和茱萸。所有人都热气腾腾,身上洋溢着烤肉的香气。
酒水是不足,但分每个人羼水的一碗总是没有问题的。捧着碗的士兵们爱惜地小口吸溜着里面的酒,好像在喝一碗滚水。
也有人没有喝下它,他们把它浇在地下,看火带来的热度把它们蒸成白气,与那些长久笼罩他们的,闪闪发光的雾混在一起。
嬴寒山不能吃东西,她的亲兵已经对她辟谷见怪不怪。他们给她送了一坛子没加水的酒,但她一口也没碰。
正正好目睹整个过程的嬴寒山沉默了。
“萧奎”松手,尸体滑落在地上,再没动静,而一团黑气出现环绕上他的手,指节沾染的血液被吞噬殆尽。
辨别出那是魔气的嬴寒山再次沉默了。
在这个世界,魔是人人都要诛杀的存在,修炼魔功的人天生就该死,白天雅人深致的小师兄其实背地里悄悄修炼魔功。
得出结论的嬴寒山再次沉默了。
她大概率是知道了不得了的事情,不出所料等会应该是被灭口。
果然,下一秒,那才杀过人的手捏住了她的脖颈,正打算把她提起来。
她及时出声:“等一下。”
眼前的人离她极近,其实此刻没有带上笑的他更真实些。
她这人的思维一向不太正常。
是这样,如果是一个每天都带着假笑面具,时不时又让她察觉出马脚,这种未知和不真实感反而会让她害怕。
但现在她已知这人是全文大反派,而且在她面前,这人也没做什么伪装了,她反倒不怕了……
毕竟他是个反派,杀个人不是很合理吗?
嬴寒山咳了咳:“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眼前人回:“且说。”
她有点不好意思:“你……叫啥?”
是的,虽然被架着脖子,但她还是没忍住歪楼了。
“萧奎”愣了愣,没什么情绪的眼眸里出现真实的疑惑。
“元一宗的小师兄,你该知道我的名字。”
嬴寒山摇头:“萧奎是别人的名字,不是你的,我单纯想知道你叫什么。”
“你如何知晓我不是萧奎。”
她默了默,其实是开了挂,毕竟叫萧奎的是男主,你是反派不是男主,当然就不是萧奎。
她当然不能这么说,但想个别的也太累了,现在讲别的也什么意义,她都要死了。
于是她斩钉截铁地敷衍:“就是知道。”
“没有理由?”
“没有。”
气氛莫名沉寂了,眼前这人不说话,也不松手,嬴寒山摸不准他的态度,但是这人的手怪凉的,放她脖子上这么久也不见暖和,反倒把她的脖子冰凉了。
她忍不住动动脖子:“就,你还杀吗?”
不杀的话,能不能先放手啊,我有点冷。
“萧奎”没有放手,他看着眼前的人,身型瘦小,修为低微,他分明两根手指就能了结了她的性命,甚至就在方才,她还目睹了他如何杀人。
可她竟然能在这样时候还想着问他的名讳,她甚至在直视他的眼睛,他分明是没有人不会怕的恶鬼。
他问:“你为什么不怕我。”
嬴寒山莫名:“你都要杀我了,我害怕有用吗,还是说,我撒个娇,你就能不杀了?”
他沉默着,这人他不太想杀了。至少现在不想。
他于是别过头,接过话:“你可以试试。”
嬴寒山:?
她有理由怀疑这人在把她当玩具耍。
难道撒娇真的有用?
她想了想,克制着伸出两根手指捏住身前这人的衣襟扯了扯,刻意软下声音。
“师兄这般好,定是不舍得杀我。”
“萧奎”立即松了手,松开后视线又落在眼前的人身上,便是动作,声音都是顺从,抬起的眼眸里也没有一丝服软。
无所畏惧的模样。
他心里一堵,继而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牌,接着划开嬴寒山的手指,将嬴寒山的血液滴在玉牌上。
“暂时不杀你,你戴着玉牌我能随时知道你的位置,等我想杀时自会来杀。玉牌饮血认主,就是碎了也会跟着你,别想着扔掉。”
嬴寒山疼得深吸一口,一边急忙将破了口子的手指放进嘴里,一边接过玉牌,仔细端详着,发现上面有两个字,混合着她的血液。
苌濯。
“苌濯?”她念了出来,“苌濯是谁?”
眼前的人背过身率先走了,没有回话。
嬴寒山看着人离开的背影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这人真是反派?
反派竟然吃撒娇这一套?
好怪,但是活下来了。
那就还不赖。
她跟上去,胆子突然大了起来:“苌濯是不是就是你?”
苌濯:……
见人没回话,她又问:“苌濯,这是哪,你的秘密基地吗?刚才那个人为什么在这里,你杀他干什么?他之前受的伤是因为你吗?所以他是从你手里逃出来的?
“啊所以你就是这个地方主人对不对?那我解的阵法是你布下的了?所以你就是我的邻居?”
苌濯:……
嬴寒山锲而不舍:“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天生不爱说话吗?”
苌濯捂嘴:“来这里的人都会死,我还关了别人在这里,你想留下陪他们?”
这算是变相承认了嬴寒山疑惑,他不知原因关了一些人在自己的地盘,而那人就是其中之一,不小心让他逃了,他于是追杀,至于她,是不小心误入。
已经自我解惑的嬴寒山连连摇头,表示不想留下。
苌濯指尖成印,一道嬴寒山熟悉的阵法浮现,他揪着领子把人拎到身边。
“那就别吵。”
随着话音落下,嬴寒山眼前一黑。
再次睁开眼时,她已经回到形峰,此刻已是深夜,一轮圆月高高挂起,四周十分安静。
身旁的人往屋子走去,嬴寒山连忙拉住他的衣襟。
那人回头,神色不虞:“做什么?”
她想了想,拉进两人距离,矜持着伸出两根手指扯住苌濯的衣襟。
软下来的声音藏着兴奋:“你刚才对那个人这样那样,感觉好牛,能不能教我一下,我学来防身。”
苌濯回想方才自己取人性命的利索手段:“防身?”
嬴寒山点头:“对,学点防身术。”
苌濯沉默,她竟觉得他杀人的手段是防身术。
他又看着始终在自己身上的两根指节,眼神晦暗:“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这般作态,我什么都会应你?”
嬴寒山不解:“难道不是?”
毕竟撒个娇就能不被杀了,感觉就很管用啊。
苌濯的声音分外生硬:“不是。”
嬴寒山:“那你方才为什么不杀我?”
苌濯顿了顿,他转身离开没有回答。
因为他也不知道。
他不停歇地走到院子门口,又倏而停下:“教你可以,但我有两个阵法需要你解,明日你开始学怎么解阵。”
她于阵法一门的天赋,许是他等了多年都没出现的突破口。
他停了停,又加上了一句:“不要以为我不会杀你,我随时都会杀你。”
嬴寒山自动忽略了后面加上的那句话,她若有所思,原来是她有利用价值,所以才没杀。
这么一说就合理了,她差点以为反派吃撒娇这一套,要是真的这样,还怪离谱的。
有利用价值好啊。
她回:“那一言为定,那从今天开始我就喊你师兄了,你没意见吧?”
是师兄,不是元一宗的小师兄。
苌濯关上了院门,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眼前的人消失在院门,嬴寒山才彻底松懈,一时间有铺天盖地的疲惫袭来,她摇晃着走向自己的院子。
好累啊,睡他个三天三夜。
嬴寒山没能如愿睡三天三夜,第二天一早她的院门便被敲得碰碰响。
扰人清梦。
她带着十足的起床气开了门,门前站了三人,两女一男。
她克制着语气:“请问?”
为首的女修生得十分明艳,穿着打扮皆有巧思,同门礼也行得很漂亮。
她道:“打扰师妹休息,师妹许是不知,形峰外门弟子分为七阁,我们第五阁人最少,所以你便分到我们阁了,我叫成玺。”
她紧接着指了指身后两位:“这位苏依依,这位经明。”
嬴寒山耐着性子:“见过几位师兄师姐,在下嬴寒山。”
成玺漂亮的面容沉着:“这么早来是我们不好,但目前我们五阁遇到些麻烦,对方指名要见你。”
嬴寒山清醒了:“什么麻烦,谁指名要见我?”
成玺回头与苏依依和经明交换视线,再转头时,三人面色又沉重了些。
“我们形峰与青峰霞峰一同负责宗门的委托任务,形峰外门弟子每月都有任务指标,没完成的话将有惩戒。
“我们阁这月还差最后一个任务,谁知晓今早上我去接任务时不仅任务被换了,青峰的亲传弟子裴松还指明要你去完成。
“没完成任务的惩戒也被他换了,如若我们没完成,得去风剑林关一个月。”
风剑林位于后山,风如剑般凌厉,风又无处不在,金丹期都待不了一个月。嬴寒山看着五阁几人,除了领头的成玺修为是筑基,其他包括她在内都只是练气。
去了大概率回不来。
她问:“那个裴松是个什么来头?”
成玺支支吾吾:“别的也没什么特殊的,就是有传言他喜欢嬴鸦鸦很多年了。”
嬴寒山一巴掌拍在脑门上。
得,这把冲她来的。
她默了默,决定支棱起来:“行,我换身衣服就去看看。”
她火速换了一身衣服准备出发,路过隔壁小院时她停了停。
成玺:“怎么?”
嬴寒山看着小院若有所思:“那个裴什么的是亲传弟子?”
成玺疑惑:“是的。”
她想了想:“看看能不能带个人去。”
成玺不明所以,只见嬴寒山轻快地走向小师兄的寝屋,无比轻松地走过了印象中靠近就会受伤的阵法,然后还敲响了从没有人敲过的,小师兄的院门。
她:……
嬴寒山对这一切毫无察觉,她把门敲得啪啪响。
“师兄?在?”
院门很快打开被打开,只穿着寝衣的人神色不耐,他门前设了阵法,除了他只有便只有拥有玉牌的嬴寒山进得来,他便没做伪装。
“做什么?”
嬴寒山伸出两根手指将人的寝衣揪在手里,软下声音:“师兄,有个热闹要不要看?”
苌濯看向不远处的成玺几人,眼里闪过了然。
他对上那与昨晚一样没有惧意的眼眸:“利用我?”
嬴寒山将手里的寝衣扯得笔直:“那你给不给利用?”
嬴寒山点点头,没直接接嬴鸦鸦的话。
“晚饭吃饱了吗?鸦鸦?”她问。
“吃饱了。”
“吃饱了就好。”嬴寒山站起身,摘下身边的落龙弓,掀开门帘。远处白鳞军的一小部分人正在慢慢集结,他们放下手里的酒碗,离开火堆,跟着林孖沉默地走向辕门。
“吃饱了,就跟着阿姊去拔那条狐狸留下的钉子吧。”
杀野兽祭奠亲人是不够的。
总该有几颗人头为了淡河的苦难而落地。
第 246 章 提携玉龙
夜色被浅淡的酒气蒸腾得柔和,虽然一碗酒不足以让任何人喝醉,但足以让他们放松下来,暂时倒空脑子里的战斗,血腥,以命相搏。
在这种时候,就算是偶尔会互相起一点争执的白门人,沉州人,还有北方来的从州人,也会亲亲热热地相互搂着脖子,用都能听得懂的语言说一说军中共事的过去。
他们是不同的父母生出来的,被不同的食物喂大,彼此之间的共同点不比野鸭子和秧鸡更多,但战争把他们重新生了一遍,让他们像是婴儿一样涂满血又一次来到人世间。
所以就在这一刻,他们亲如兄弟。“道君考虑过与我的关系吗?”
“何意?”
嬴寒山故意倚在他身上,暗示道:“我记忆全无,与道君素昧平生,却走得这般近,不是很安心。”
苌濯搁下杯盏,语调仍是淡淡的:“为何不可走得近?”
嬴寒山心知同他讲不明白男女之情,旁敲侧击问:“那您是喜欢观舞还是听曲?”
苌濯如实道:“我不知何谓‘喜欢’。”
嬴寒山绞着长发,只觉费心启发一个无情人颇没意思,折腾了一日,有些疲惫道:“道君近日不是在查邪修?专注一事也方便些,要不近日道君先去别处歇脚,待我想清楚这段关系再联系,如何?”
白日忙着群芳会,苌濯这般老实的性子,一个人留在这里,迟早被那帮如狼似虎的姐妹吞吃了。
她盯上的男人,自己放弃前,谁也碰不得。
嬴寒山自顾自盘算着,全然不知她以为的“老实人”,心中早已长满一片乱草般的邪念。
魔呓在枯荒的恶原上轻吟:“这可坏了,好不容易教她忘了往事,却还记得要远离你。”
从前不能顺她的意,决裂割席是他咎由自取;如今处处顺着她的心意,为何还要与他疏远?
她是花妖,天生便要招蜂引蝶,吸引无数人的视线。若想独占,只有——
“杀了她。”那声音道。
不,不能!“什么?!”辛谣瞳孔倏地瞪大。
衣衣迎着她重复:“我喜欢濯哥哥。”
辛谣全然不信:“少同我打幌子。”
衣衣死死抓着被单:“我就是喜欢他,不可以吗?”
暮水主管驱魔,弟子几乎从不外出,这位小姐能来到这里,身份也定然不是普通人,绝不能大意。
“仙妖两隔。”
“但我们两情相悦。”
盘问眼看进行不下去,屋外忽传来礼貌的敲门声。片刻后,身着宗内制服的少年来到屋内,辛谣即刻迎过去:“寂尘师兄。”
苌濯应声,眼神却不住往她身后飘:“可看过伤势了?”
“都是皮外伤,并无大碍。”辛谣肃声道,“师兄,无契约之妖不可入山门。”
虽然玉京十二楼倡导众生共处,但妖族好坏参半,以防混入间隙,仙妖会达成一些契约,且往往都是主仆之契。
苌濯神色不变:“我守着她,一切后果,由我担责。”
辛谣见劝不动,甩给衣衣一个满含警告的眼神,转身出门。
此间,衣衣扯着苌濯的袖子,劫后余生般怯怯开口:“那个魔兽还会回来吗?”
苌濯避而不谈,递去一枚纸鹤:“此处僻静,你近日且借着仙门灵气养伤,如有急事可联系我。”
“可我除了濯哥哥,谁也不认识。”嬴寒山欺身过去,目光锁在那象征门内弟子身份的白玉腰牌,“你明天还会来看我吗?”
素手向下一滑,恰好覆上少年手背,变作一滩随物宛转的水,苌濯半边身子微僵,急忙抽出:“明日忙。”
仙门附近突然出现魔兽,必须要好好查清楚。
遭到拒绝,衣衣仍追着他问:“濯哥哥,你抱我进山门的时候,心里头是担心多一点,还是害羞多一点?”
身在宗门,苌濯坚定恪守着男女大防,避嫌道:“伤处都是由辛谣包扎,与我无关。”
衣衣才不信:“少诓我,你肯定碰过我了。”
“缘何笃定?”
“这个啊,”衣衣唇边翘起神秘的笑,示意他凑近,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低低私语——
“小道长,你身上染了牡丹香。”
媚声如丝,缠绵入骨,从耳蜗直钻到心脏里,苌濯只觉左胸一阵痉挛,好像有一股陌生洪流要从里到外漫出来,忙从怀里掏出一瓶仙露塞给她,离开时竟同手同脚了一瞬。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衣衣唇边笑意转淡,带着少年体温的瓷瓶在掌心转过半圈,从指尖斜滑下去,“啪”地碎在地上。
香氛流散,想必是上好的仙露琼浆。衣衣毫无惋惜,把碎片扫进床底,取出一枚留影珠,眼底浮起嘲弄之色。
哪管什么牡丹香,之所以刻意与苌濯纠缠这么久,是为了在他身上布好密咒,以便探上清道宗的底细。
她这伤,不能好得太快。
*
瓷瓶碎片发出一串稀疏的碰撞之声,梦中幻景也渐渐散得支离破碎。
嬴寒山悠悠转醒,见桑落已变回了人形,正急忙晃着她:“主子,来了!”
她蹙着眉起身:“江道君来了?”
“是群芳会的消息,主子过了文试和品貌两科,嘉洲府送信来了!”桑落喜上眉梢,仿佛是自己得了优胜。
嬴寒山接过金泥封笺的落梅花笺,看着右侧抬头用朱笔写就的两个“优”字,神情微讶。
品貌胜券在握,但想不到临阵磨枪的文试竟也能混个优等,回头得谢过苌濯才是。
“可知有多少人入围?”
“一共五十二人。”
群芳会最终只会选出五人排花名,想要夺得魁首,每一环节都不可松懈。
随着视线移动,嬴寒山眼中惊喜渐渐转为犹疑。第三科围绕书画展开,往年都是将事先准备的作品交上去,本届却要求现场就主题进行创作,眼下只余七日准备时间。
嬴寒山一边梳妆一边思量,待簪上最后一朵珠花,终于敲定了主意。
她不擅书画,但往日接待的宾客中,倒有不少舞文弄墨之辈,可借鉴几篇风花濯月的诗文备上,临场再借助妖力渲染一番,也算不得作弊。
同池幽告了假,嬴寒山盛装打扮,领着桑落出了门。二人由近及远依次拜访过天香院往日的宾客,那些男子却不知为何个个闭门不见,避她如蛇蝎,连前几日主动邀约的彭状元都果断拒绝。
云头牌艳名远播,到哪里不是被人扫洒相迎?不仅钓不上苌濯,还连吃数道闭门羹,她忍不住牢骚道:“你说我最近是不是和什么邪祟犯了冲?”
奔波一日,眼看天色向晚,此地又离洲府越来越近。桑落想起当日撞见邪修的遭遇,扯着她的衣摆:“主子,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嬴寒山不甘心无功而返:“再去文咏府上问问。”
散值时分,官员们依次踏出翰林院,过了许久,才见身着官服的文咏被众人簇拥着出来。
嬴寒山选了必经之地的一处偏僻风口,眸光凝着来人,语调含着些许怨望:“文大人许久不曾来天香院,莫非是已经忘了云儿?”
初春的晚风轻扬,勾勒出女子明艳动人的姿容,发髻插的还是那只绿濯含芳簪,无一处不教人心动。文咏风月之思顿起,却随着距离缩短,胸膛内感到一阵穿心之痛。
他忙停在原地,咳嗽道:“近日公务繁忙,前日又染了风寒,待我痊愈,一定来看云儿。”
嬴寒山故作担忧,急忙要凑近:“文大人可看过大夫了?”
她靠得愈近,心口痛感愈强烈,文咏吓得连连后退:“看了看了,你别过来,当心染了病气。”
嬴寒山铁了心要取到诗集:“奴家愿为大人分担病痛。”
说着又往前一步。
文咏却像受了刺激,惊叫出声:“离远点!”
他一改往日色迷心窍的嘴脸,嬴寒山停下步伐,抹泪道:“良缘易断,我昔日以镯明意,哪怕只能求得大人的一卷诗集,给今后留个念想也好。”
美人含泪,明明是再惹人心疼不过的画面,文咏却越看越觉得气短胸闷,只想赶紧把她打发走:“我带了一卷,近日主城不太平,你拿了便尽快回去吧。”
说着就让护卫取给了桑落。
车马远去带起一串烟尘,桑落抱着诗集,嘀咕道:“文大人看起来好虚。”
嬴寒山表面斥她,心里却深以为然。
她又不是阎王,连送一本诗集都要侍卫来,怕是病得不轻,总不至于是主城的男人都被邪修吸了精气。
天色渐暗,主仆二人顺着街市往寻常阁方向走,路过某处拐角时,恰遇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年手执折扇,笑盈盈道:“阿云,好巧。”
苌濯猛地攒住她的腕,似是在赌咒发誓:“我不伤你。”
他反应剧烈,嬴寒山只当是拒绝得太直接,安抚道:“道君稍待我两日可好?”
见苌濯不答,嬴寒山忙清唱了一句歌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若是久长——最诛心的,便是听她谈长久。
嬴寒山还想再宽解两句,却见苌濯在她周身落下数道护身诀,拂袖起身。
“道君为何这么晚还要出门?”
“查邪修。”
她看着桌边不知何时搁下的纸鹤,隐约感觉苌濯真正想说的是:等你找我。
往日察觉她的拒意,大多男子都是死皮赖脸、威逼利诱,这个人却要主动让开距离吗?
嬴寒山心中触动,把桑落一并抱上床榻,翻来覆去问:“你说,他地位不凡,为什么偏选上我?”
她承认,如今心上的确有点小涟漪,但说不准某日就会变回原本的静水。是愈挫愈勇,趁热打铁往前走一步,还是见好就收以防赔本,的确要好好思量清楚。
小纵怡情,大纵伤身。太过完美的男人,往往都有更大的图谋。
“主子那么漂亮,谁见了都喜欢。”感受到动静,桑落迷迷糊糊道,“江道君面冷心热,主子喜欢也很正常。”
嬴寒山忍不住重重撸了一把她的肚皮:“救你的命,再回来搓一顿澡,你就被他收买了?”
桑落极为舒服地舒展身子,哼声道:“江道君真的很好。”
若是苌濯一直在这里,她既不用半夜送酒兼当护花使者,更不用服侍挑三拣四的主子洗漱更衣,连陪聊解闷都免了,彻底获得狼生自由。
嬴寒山威胁着挠她的下巴:“比我还好?”
“江道君对我好,都是因为有主子啊。”桑落咯咯笑起来,“上元那天嫣梨姐姐她们就勾搭过江道君,被袖风一震三尺远,人家明摆着就是只喜欢主子。”
“真的?”
桑落点头,回忆里含着些许委屈:“我今天被坏蛋吓得都化成原形了,江道君都不肯抱我来找主子,硬逼我自己走回天香院。”
嬴寒山愁容顿缓,想着苌濯冷着脸训斥灰扑扑的小狼崽子的模样,唇边不由起了笑意:“算你命大。”
的确不能强迫一个无情的人说情话,但她近日总做朦朦胧胧的乱梦,总觉得心头不安,且先等群芳会的消息吧。
*
嬴寒山一心念着不要去想苌濯,梦中却还是见到了那个少年。
日出而林霏开,寂尘道君按平日的习惯,准时准点御剑巡山。没有剑灵的本命剑只能被符纸操纵,少年踏过满是仙流的苍茫云海,猝然对上一双烟波潋滟的绯粉雾瞳。
百年道宗,门前所见不过青山白水、飞鹤浮云,那抹格格不入的艳红便更加惹眼。
为了今日的苦肉计,衣衣特意画了惨白的妆容,不眠不休硬饿了三日,才拖着血色淋漓的腿伤,以我见犹怜的姿态,倒在苌濯的必经之路。
惊濯一瞥戛然而止得恰到好处,阖眼前,小姑娘恰好唤出娇无力的一声:“救救我……”
三个字,在那颗濯海冰山般的心上凿开一线天光。
果不其然,衣衣再次睁眼时,已身处陌生室内。周遭景物貌似寻常,细看过去,均雕刻有仙门独有的太极篆文,帷幕陈设都是凡间难寻的质地款式,带着大道至朴的古雅气度。
身边,素衣道服的陌生少女反应极快:“你醒了?”
衣衣被她搀扶起身,故作惊疑:“这里是?”
对方边察言观色边道:“我叫辛谣,是暮水弟子,近期在上清道宗修习道箓。昨日寂尘师兄巡山时发现你晕倒在道上,便将你带来了南院。”
玉京道尊江冀创立上清道宗,其弟子则分领暮水,两家有所往来也合常理。
南院位于上清道宗外堂之前,虽然与内府还隔了十万八丈远,但也算完成了第一步。没有把她直接安置在客房,多半是对不速之客有所戒备。
衣衣连道数声谢,简单用了些许茶水,吞吐问:“神仙姐姐,我的腿还能治好吗?”
她扮得不谙世事,辛谣眼中戒备依旧不减:“你老实在这里养着,十天就能痊愈。”
测不出灵根,却天生一双粉瞳,不是魅女便是妖姬,惹出事来谁都担不起责。她负伤闯入仙门,不知有何目的,真搞不明白寂尘师兄为什么要救。
衣衣听出她“不得闲逛”的潜台词,忙应声:“仙姿玉骨风神无双,我都听神仙姐姐的。”
花妖生存法则之一:弱者为王,越是弱柳扶风,越是我见犹怜,赢面反而越大。
听到她的奉承,辛谣微微得意,又问:“你同寂尘师兄是什么关系?”
小姑娘一愣,白嫩的脸颊瞬间红了个头:“我喜欢濯哥哥。”
在温暖的篝火边,人的感知也变得迟钝,没人留意到白门人似乎少了几个。
而另一边,刚刚被洗刷干净的地面再次染上殷红。
白鳞军在夜中的藏匿水平一向很好,当他们撬开一扇门冲进去时,旁边的邻居甚至可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两个白鳞军战士堵住门,两个人拔出刀喝令屋子里所有人坐下,剩下一个开始逐个核对屋子里的人在户籍上有没有记录。
第 247 章 两位王舅
采药少年立刻低下头去,有点慌慌张张地跑开,嬴寒山抖抖马缰跟上嬴鸦鸦,听到这只坏鸟在哧哧地笑。
“阿姊吓他干什么?”鸦鸦轻轻晃着头。
“没有,我就看了他一眼。”嬴寒山说得有点心虚,她觉得自己现在有点封建大家长的倾向。
自从知道鸦鸦十九岁之后,她就陷入了“这个年龄谈恋爱是不是有点早”和“我得尊重她作为成年人的想法”两相打架的怪圈。
“看么,自然可以看,阿姊的妹妹好颜色。”小鸟儿喳喳地拍着翅膀。
“嗯嗯,好颜色。”狭路相逢,嬴寒山只得停下行礼:“见过白六公子。”
白谦驾轻就熟来牵她的手,却被嬴寒山下意识避开。他以扇抵唇,不禁轻笑:“一月不见,阿云竟矜持起来了。”
嬴寒山闻言一愣——自己竟在不自主回避他人的触碰。
白谦也不道破,压低声音问:“群芳会第三轮在即,我那儿尚有几幅小雅古画,阿云可需借来观摩?”
嬴寒山微笑婉拒:“临摹之作恐怕容易被察觉,我顺势而为便好,有劳公子费心。”
她素来爱沾小便宜,白谦没想到会遭到拒绝,又莫名笑了一阵,问:“四枚镇魂珠便让阿云转了性?”
嬴寒山不解:“什么意思?”
白谦扫过她胸前长辫,幽幽道:“听闻上元夜后寂尘道君亲自去夜岭取来四枚镇魂珠,所过之处妖鬼尽灭,周边都太平不少。”
嬴寒山不由发怔:苌濯何时换了镇魂珠?竟还一直瞒着她。
白谦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寸微表情:“阿云当真对江寂尘动心了?”
他的笼中雀,想飞。嬴寒山。
自听到这个名字起,嬴寒山便觉得一阵阵头疼,索性不再去想。
白谦说的话她不尽信,但苌濯对她青眼有加,定不是全无因由。
软桃色的风帘轻晃,那人一日未归,也不知去了何处。嬴寒山倚着红栏,百无聊赖盘弄着纸鹤,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隔着身份的濯沟,他们之间,本就不可能长久。
踌躇不决间,竟又入了梦。
“吓死我了,咱们差点就露馅了!”
灵珠里传来戚浮欢惊魂未定的声音:“私放魔兽可是大罪,还好有你拖住苌濯,没让他查出来。”
衣衣坐在床沿,沾沾自喜道:“既然魔兽都死了,再查有什么用?他当然要先关心我的安危。”
苌濯心思缜密,亲自斩杀魔兽之后竟还想深究,眼看戚浮欢招架不过,衣衣便故意在道宗暴露了妖身,让苌濯不得不回宗保她。
戚浮欢问:“那些老顽固最忌讳妖族,你是怎么脱身的?”
衣衣不知回忆起了什么有趣情景,身子一滚,咯咯笑道:“上清道宗不允许野妖入门,苌濯就当着众长老的面收我做了道君府的杂役。你放心,他根本舍不得奴役我,一回来就把契约封印死了。”
戚浮欢听她行了结契之事,忙问:“他没对你的真身起疑吧?”
衣衣故作天真道:“起什么疑,我只是一个小花妖罢了。”
苌濯的父母都出身仙门正宗,真的会这么全无防备?但若他真的看破不说破,才更可怖。
把衣衣托付给宗门后,少年道君孤身一人,持一柄无灵之剑,深入妖域斩杀魔兽。未及成年便已如此,来日不可估量。
回想那透心凉的眼神,戚浮欢总觉得不安神:“苌濯迟早是个威胁,回头你脱身的时候,最好连他一起做掉。”
衣衣撇撇嘴:“你想害我被上清道宗追杀不成?”
话音未落,门外陡然响起白鹤振翅之声。衣衣迅速断了传音,急吼吼奔到院子里,假装正在逗灵鹤。
不肖片刻,便见少年道君踏云归来。
衣衣提裙迎过去,埋怨着道:“濯哥哥,你回来得好晚,我都无聊死了。”
苌濯提醒道:“伤势未愈,休要疾走。”
“这不是想见你嘛。”衣衣吐舌,环顾四周转移话题,“濯哥哥,这满园的花鸟虫鱼都是你养的吗?”
苌濯颔首:“禽鸟单纯。”
人心复杂。
他父母早亡,偌大的道君府中从来只有他一人,如今这抹鲜活又会停留多久?
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对她这般上心?为何不愿用主仆契约牵制她?明知她有意隐瞒真身,拖延疗伤,自己为何还一再让步?
直到三百年后的今天,苌濯仍未懂得:理求甚解,情字无常。
衣衣留在道门的岁月不长,但每每追思,都是年少时光里不可多得的珍贵记忆。时而偷剪了沐枫长老的胡子,时而与辛谣打得不可开交,时而勾搭上旁的小道士,最终都是苌濯冷着一张脸,拿捆妖绳把她唬了回去。
留影珠悄然记录下有关剑冢与秘宝的一切信息。除此之外,衣衣最爱做的事,便是缠着苌濯讲道法,却又每每在关键处沉沉睡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终只学会了折纸鹤这一样本事。
怀柔九十二年的七月二十落了雨,雨丝微凉,交错成织,仿佛还在红紫芳菲的春日。
衣衣撑着红伞溜到凡间闲逛,本想用攒下的零钱替苌濯选一件生辰礼,却被成衣首饰一路吸引,待反应过来,兜里只剩下十余枚铜板。
天色向晚,小姑娘穿着崭新的海棠红裙站在礼品铺前,心中懊悔不已。
本想给小道君挑一顶发冠,如今只能用其他东西充数了,也不知他看不看得上。
视线“唰唰”扫过促销货架,快速锁定在一条雾蓝发带上——色泽似若深海,饰有水墨暗纹和暗金竹绣,巧妙合上那人的松濯般的冷冽气质。
道宗设有门禁,时间眼看来不及。衣衣果断拿下这条略显单薄的发带,又从储物袋里取出从沐枫长老那儿顺手牵羊的一枚太极玉,拆成两半阴阳鱼各缀一边,匆匆往山门赶去。
伞上雨声淅淅沥沥,鞋底足音噼噼啪啪,衣衣紧赶慢赶,终于在日暮时抵达了牌楼之下。
台阶尽头立着的不是冷着脸的长老,而是一个执伞负剑的少年。
夜色像打翻了的古墨,在随风轻扬的素白衣袖上留下攲斜的水痕,那人影突兀静立,仿若一道剑影,划破神魔纷争的亘古洪荒,俯瞰于列国江山之上。
苌濯凝着她,责备的语气中含着一丝无奈:“迟了半刻。”
一句话,让虚空之影化作血肉之躯。
衣衣将红伞一丢,取出发带冲他疾跑过去,笑容含着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亲近欢愉:“濯哥哥,生辰快乐!”
目光探寻,嬴寒山也警惕起来:“我与诸位公子不过生意往来。”
清霜堂白氏与上清道宗江氏虽有姻亲关系,却也曾为争夺西北地脉的权柄对峙多年,如今的表面和谐,也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她一个局外人,可不要惹火上身。
白谦笑意转淡,极为惋惜叹道:“阿云,你同旁人来往,我从不多说,但江寂尘那样情丝尽断的人,绝非良配。”
“我自己尚不记前生,何必在意旁人的过往。”嬴寒山说着就要抬步离开。
白谦眸光微闪:“即便他的过往中有个女人?”
只见他收起折扇,从乾坤袋中取出一轴画卷,不疾不徐展开——画中人低眉顺目,与嬴寒山容颜相仿,气质却浑然不似,一双黑瞳被改为胭脂淡粉色,正是当日被苌濯打断之作。
“她是嬴寒山。”白谦捧着“阿莲”的画像,有意误导她,“传闻江寂尘舍身大义,委身妖女整整十年。他一月前寻至城南,我不过提了那个名字,便要我自封记忆。你若不信,可读我的心声。”
画幅在像与不像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嬴寒山目光微颤,又惊又疑:“你胡说!”
苌濯竟也是把她当做替身吗?
白谦收起卷轴,重新绽开笑容:“我知道,阿云介意我将你当做旁人。但江寂尘这般讳莫如深,想必亦有反常。”
句句恰中其的,嬴寒山一颗心如坠冰窟,再不想听他挑唆,扭头便走。
脚步声渐隐,白谦重新展开折扇,转入街巷阴影处。见四下无人,他骤然从扇底抽出一把匕首,迅速划在腕上。
血水顺着伤口淌出,呈现出一种近似黑色的深红,滴落在地前一瞬,不知何处蹿出一个素衣散发女子,将那捧血尽数接下,迅速吸入口中。她似还不满足,又趴在地上舔舐起来,好像极渴之人遇到了甘泉。
白谦居高临下问:“吃干净了?”
那举止诡异的女子这才抬起头,容颜姣美却满是疯癫——竟是真正的相思馆头牌,霜思姑娘。
附身她的邪修扭曲一笑:“这女人心太黑,真是难以下咽!要不是为了躲那个道士,我才不屑于用这副烂皮。”
霜思善妒,不惜召唤邪修谋害寻常阁众人,缺反倒先赔了自己的性命。
随着笑容抖动,那唇角竟皱缩起来,露出其下狰狞的白骨痕迹。
白谦眯眼道:“你这剥皮之术未免破绽太多。”
邪修将唇角抚平,不以为然:“这副皮囊都是硬打理出来的,根本不经折腾,我还是更喜欢方才那种天生的美貌。”
提及嬴寒山,白谦肃声制止:“江寂尘守得颇严,她身上留着禁符,切勿打草惊蛇。”
从年关观望至今,连嬴寒山手下的小丫鬟都碰不得,邪修早已等得不耐烦:“到底什么时候能动手?”
“群芳会后,必有结果。”白谦摇着带血的折扇,阴恻恻勾唇,“阿云生得像阿莲,阿莲又是仿了嬴寒山的容颜,我将画中的阿莲改成嬴寒山,想必也不为过。”
邪修不明其意:“那又怎样?”
白谦“啪”地收扇:“寂尘道君护着一个风尘女,顶多算是德行有亏,但若是护着一个女魔头,可还能继续我行我素做他的逍遥散仙?”
邪修这才读懂他的计划,怀疑问:“只凭一幅假画就能坐实她的身份?”
白谦轻嗤:“借刀杀人懂否?我明日便以邀请圣女列席群芳会为由,将画卷递去暮水,辛谣生性敏感,又同嬴寒山宿怨颇深,想必不及分辨。”
还多亏两百年前那妖女惹出的祸事,替他准备了这般趁手的刀。
这邪修资历尚浅,并不知悉两百年前那段往事,听得一知半解。他只道白谦信心十足,连声附和道:“借力最好不过,我可对付不了那道士,待事成之后你取妖魂,我要人皮。”
“那是自然。”白谦微笑颔首,细长的眼中却流露出几许别有意味的讽刺。
嬴寒山的魂魄散在上古血玉之中,气息弱而不散,其元身定不是寻常妖物精华。三年前的暗室拍卖场中,他未能竞价过池幽,便开始秘密谋划。
他的目的原本的确只是嬴寒山的元身,但见到嬴寒山那副与义妹白莲相仿的容颜时,便多了一丝占为己有的心思。
昔日嬴寒山仅凭百年修为在妖界称霸一方,独占落稽山,白莲心生向往,竟仿效嬴寒山改变了原本的容貌,最终招来杀身之祸。嬴寒山与之长相肖似,也绝对不是简单的巧合,说不定也继承了妖女的某种秘法,或许能为他所用。
席上灯前,洁身自好;花前月下,假意情钟。
他的计划原本进行得十分顺利,偏在“两情相悦”时被嬴寒山发现了白莲之事,自此便疏离起来。白谦本想直接动手,奈何有池幽护着,想从寻常阁带走一个人并不容易。
眼看嬴寒山声名远扬,白谦正寻不到泼脏水的由头,偏偏苌濯出现了。他有意挑衅,同时买通了宋鉴及其党羽,再借助寻常阁的“晦气”传闻推波助澜。
现在,只需让嬴寒山在万众瞩目的群芳会上彻底成为嬴寒山,被关入洲府死牢,他便可借清霜堂的势力暗箱操作。
至于这个临时拉入伙的邪修,不过是他的替罪羊罢了。
夜幕降临,白谦收敛思绪,以毫无破绽的清贵之姿走出巷口。他隔着曲栏红桥望向寻常阁,眼前浮起少女在他的天罗地网中左右突围却徒劳无功的模样,心中暗哂。
无论元神还是人身,他都要收入囊中。
“阿姊也好颜色。”
“嗯嗯……嗯?!”
嬴寒山被惊得一哆嗦,下意识伸手摸自己的脸,好像刚刚那一会工夫自己又夺舍了谁一样。嬴鸦鸦歪头看着她,下颌一点一点。
第 248 章 带我一个!
考试还是闭卷考试,集中限时作答的方式,淡河设置一个考点,剩下的设置在臧州的浮泉,十里,旧王城。
倒不是有什么重视臧州轻视沉州的意思,主要是沉州发过来的信函少。
毕竟北边有个第五煜就算了,从州再往上走走就是那个辖三州的裴循之的地方,指不定人家听说你敢娶叶家遗孤,抄了刀子就来捅你呢。
再者说嬴寒山血洗蒿城这事实在有点可怕,给不少青年才俊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对她妹妹的热情程度也下去不少。
苌濯召来佩剑,顾不得许多直接拎起冲过来的嬴寒山,以极快的速度逃离。
嬴寒山一边紧紧揪着苌濯的衣服,一边辨别脚下飞速而过的场景,她急忙指了一个方向。
“那边那边,去那边。”
苌濯停了停,有些犹豫,嬴寒山急忙去拍苌濯的手臂:“快点,等会人追上来了,师兄也不想被人看到吧?”
苌濯面色更沉了,他冷着脸往嬴寒山指的方向而去。
只是被人瞧见还好,可他顶着小师兄的身份,若是那些人知晓“小师兄”做了这等事……
思及此,他面色又是一沉,在他的身体里魔气开始汹涌。
想杀人。
他看向嬴寒山细白的脖颈。
嬴寒山全然没有察觉,她不停地指挥苌濯绕了好几个弯才将身后一群光着膀子的体修甩掉。
甩掉的那一刻她松了一口气:“好险。”
她将苌濯飘到自己面前的头发扒开,再次拍了拍苌濯的手:“师兄,我们可以着嬴了。”
苌濯没有动静。
嬴寒山疑惑回头,猝不及防直接埋进了这人胸膛,她疑惑抬头,这人的脸也近在迟尺,她才反应过来,她几乎是被苌濯抱在身前,他的手还横在她腰间。
他不是不接受别人靠近吗?这也太近了!
苌濯也发觉此刻两人太近了,洁癖来得后知后觉,他下意识将嬴寒山推开。
嬴寒山一个躲避不及,直接被推下了剑。
苌濯回神,伸手去捞,没捞到。
嬴寒山:……
苌濯站在剑上看着人直直掉落,始终没有反应。
嬴寒山:……你大爷的!
嬴寒山闭眼准备迎接从高处掉在地上的剧痛,但剧痛没有来临。
有一只手横亘在她腰间,从腰部的位置生生将她拎起,她睁开眼,只能看到地面和某人的腿。
不仅如此,除了腰她其他可能能与这人接触的地方都悬空了,她现在大概也许是被非常嫌弃地,像小狗一样被拎着。
嬴寒山:……
她气不打一处来:“苌濯!”
陡然听到自己名字的苌濯愣了愣,他将人放下:“你叫我什么?”
嬴寒山鼓着腮帮子,跳起来要去撞苌濯的头,却因为身量不足没撞到头,只堪堪撞到下巴。
她更加生气,一把揪住苌濯的衣领把人拉低。
“你要是不想救我就别救我,我摔死也是我的事,你为什么非得玩我一下?非得让我体验一下高空坠落?”
被硬生生往下拉的苌濯继续重复:“你叫我什么?”
嬴寒山要气晕了:“苌濯,苌濯,苌濯,苌濯!你这人什么毛病?自己叫啥都忘了?”
苌濯扯着嬴寒山的后领把人扯到一边,他没有理会嬴寒山的跳脚,只捂住自己的心口。
魔气再次汹涌了,却不是杀欲。
苌濯……他生来父母双亡,只有一枚刻着苌濯二字的玉牌跟在他身边,他于是喊自己苌濯。
却从没有人这么喊过他。
为数不多知道他名讳的人,也只会喊另一个的名字。
嬴寒山一巴掌拍在苌濯肩上:“你傻掉了?”
被强行拉回思绪的苌濯:……
他:“没有。”
嬴寒山不高兴:“那你怎么不说话。”
他:“不想说。”
嬴寒山更加不高兴:“不行,你今天得给我当一整天的飞剑车夫,我说去哪你就得带我去哪,不然我就——”
“好。”
嗯?
嬴寒山愣住,这人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她忍不住得寸进尺:“那三天?”
“好。”
嬴寒山傻眼,什么情况?
她忍不住再加:“那……七天?”
苌濯揪着嬴寒山的后领提着人走:“不要得寸进尺。”
嬴寒山遗憾:“好吧。”
她指了一个方向:“走这边,飞剑车夫。”
——
嬴寒山带着苌濯来到了众长老的居住的地方,一般来说各峰长老会居住在各峰,但近几年各峰弟子激增,于是便单独辟出一山峰供长老们居住。
正方便了嬴寒山。
苌濯换下嬴寒山强行带上的面巾,戴上了特制的面具,只露出一双黑沉的眼眸。
他跟着人贴在墙面上,终于忍不住出声:“你到底要做什么?”
嬴寒山压着声音:“嘘——一会你就知道了。”
她看了看四周,转过头:“你有没有那种能隐秘气息的办法,能躲过元婴大能的那种。”
长老们的修为正好都是元婴。
苌濯默了默,他从怀里摸出一张黄皮纸,上方刻印着一方阵盘。
“这是我新得的阵法,还没参透。可在化神期下隐匿气息。”
嬴寒山接过黄皮纸,仔细看了看:“怎么才算参透?”
苌濯指了指阵法线条走向:“能够顺着线条将整个阵法复刻,便算作粗粗参透,粗粗参透便进行简单应用。”
嬴寒山了然:“就是照着这个画个一样的出来是吧。”
她指尖跟随阵线走动,这阵法挺有意思,线条流畅,有自己的逻辑,一刻钟之后她点点头。
“我会了。”
说罢用灵力在空中比划着,划着划着大脑一疼,指尖颤抖起来,还无法抽身,她的额头布满细汗,急忙看向苌濯求助。
苌濯:……
“你不过炼气期,灵气怎么够布阵。”
他握住嬴寒山的手,将灵力渡过去。
得了灵力的嬴寒山才好受些,她指尖又稳了下来,不一会阵法在手下落成,她安在自己手臂上。
那一瞬,她好像融入了风里。
轻盈又无处不在。
她顿觉奇妙:“好神奇啊。”
苌濯看着已经生效的阵法,才不到半个时辰她就成功了。
他道:“你于阵法一门十分有天赋,当初为何会去缥缈峰?”
嬴寒山摸摸脑袋,也不算有天赋吧?毕竟她有多年画画经验。
她模糊着答:“可能之前没发现吧,我缥缈峰外门弟子还是家里买来的。”
说到这,她突然想起自己是风木双灵根,只有灵根相同才能互传灵力,难道这么巧他也是?
她问:“师兄也是风木双灵根?”
苌濯猛地抽回手:“不是。”
嬴寒山见人反应大,便没有多问,她拿出灵石作为灵力补充,很快划拉出新的阵法安在苌濯手上。
“走,我们去偷点东西。”
偷东西?
苌濯跟上。
一刻钟之后,苌濯看着费劲将一件又一件里衣捆在一起的嬴寒山陷入了沉默。
这些里衣各有千秋,有的是粉色,有的绣着巧兰,还有的绣着牡丹。
按理说这些个图案不过是普通里衣,但问题就在于嬴寒山薅的都是男长老的,就……委实太私密。
嬴寒山很兴奋,她原本想偷亵裤的,但是感觉会臭,所以退而求其次偷了里衣。
好在里衣收获也很大。
她拍拍苌濯:“走吧飞剑车夫,我们去绕宗门一圈。”
苌濯:……
“你可以自己去吗?”
嬴寒山听言面上的神情顿时一垮,她木着脸看回去:“不可以。你这个面具哪里还能看出你是谁,赶紧的,别墨迹。”
苌濯:……
他从储物戒拿出一把从未示人的,灰扑扑的剑。
嬴寒山重新笑起来,她轻巧站上去,并拿出一巨大横幅,上方正写着。
“我乃青峰裴松亲传弟子仆从,所为皆奉他令。”
横幅挂在了剑尾,串成一串的里衣被她拿在手里:“走吧。”
剑飞升而起,里衣也随风飘扬,飘荡在整个元一宗上空。
无数弟子抬头仰望,皆是不明所以,不过看热闹乃人类本性,虽是不懂发生了什么,但这件事很快流传。
弟子们的重点很快放在里衣上,逐渐讨论起来。
直到有一人欲言又止:“我怎么记得,那粉色的牡丹里衣,我曾无意间在张长老身上看到过边角。”
此话一落,众人鸦雀无声。
无人能把那讲课时十分严厉的张长老与这粉色牡丹里衣结合。
又有一人战战兢兢:“这些个里衣,不会都是长老们的吧?”
张长老闻讯而来,他本是想看看这群弟子今日在瞧些什么,一个抬眸竟看见——
自己那粉色牡丹的里衣正飘荡在空中??
谁人如此大胆!竟偷他的里衣!
他定睛一看,只见里衣后边是一横幅。
“我乃青峰裴松亲传弟子仆从,所为皆奉他令。”
裴松!竖子尔敢!
他拂袖前去青峰。
如此场景出现在各处,一时间不少长老离开职守往青峰而去,奇怪的是他们皆是悄悄前往,不敢多作声张。
与此同时,主器修的班峰也炸开了锅,原因是不知从哪来的小贼,说是那青峰裴松的仆从。
那贼人悄摸着进来将众人做了一月即将要完成的法器毁于一旦,不仅如此还毁了图纸。
那一刻,所有人都下定决定,一定要把那劳什子裴松斩于刀下。
药峰也沸腾起来,百十亩药田不知被谁撅了个遍,药峰峰主闭关炼丹炼了三月即将炼成,在听见这个消息时直接炸炉。
而那一片狼藉的药田只留下一孤零零的纸条。
“我,我是奉青峰裴松的命,有事请找裴松……”
可以瞧见写纸条的人也分外害怕,想必是被逼无奈。
于是药峰峰主带着一干带着黑眼圈的弟子去了青峰,为什么是黑眼圈?因为药峰弟子已经上了三天三夜不停歇的课了。
便是如此,自家药田还被撅了,这谁能忍。
此时霞峰那群光着膀子的体修也即将到达青峰。
经明从班峰悄悄溜出,在药峰躲了许久的苏依依也捂着胸口现身,按照约定往青峰去,而成玺正运用自己广大的关系网,将此事流传在各峰的外门,外门再传至内门。
内门再传至亲传。
一时间,整个元一宗都沸腾起来。
在上空的嬴寒山拍了拍苌濯的肩。
“师兄,现在有个热闹,你要不要看?”
苌濯扯下面具,面具下的面容没什么表情,他没有回话只带着人往青峰去。
虽说不是亲生的!虽说不是亲生的!那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万一那个俊秀漂亮的小女郎半夜咬人呢!
更不要说还有提前提过一波亲,被赢寒山家里那群人搞出心理阴影的。
当臧州的这群人就初生牛犊不怕虎多了,好骗……不!很有精神多了!
淡河最近不打仗了,那就该回过头去收拾一下臧州战后的事情了,于是在考点设置完,考试通知也贴出去的一周后,淡河班子收拾收拾整个回了自从年后就没再踏足的臧州,只有苌濯留下处理淡河的庶务。
有见过大将军靠在军师肩膀上的亲兵暗暗替苌军师心酸。
聚少离多啊,聚少离多,他们悄悄嘀咕着,不知道军师守在淡河,要望尽多少南来北往的大雁了。
“哎,虽说是为嬴长史相看,别再有人暗地里给大将军献媚吧?”
第 249 章 有人舞弊
别再是蹲在这找机会找碴的吧?
可这人也付了钱呀?
就在他挠头的这一小会功夫,远远有个士人打扮的人过来了。那人一身细布大袖,佩冠佩剑,虽然衣服比不上车里的那些公子们华贵,但算得上是个体面人。
这人在蹲在那里的游侠儿身边站定,水摊的老板就赶忙让到一边去,一个游侠儿就够他受的了,体面人不叫仆役来而是亲自来蹲他的摊子,必有原因,他还是不知道这个原因比较好。
裴纪堂沉默地看着嬴寒山吸溜吸溜,嬴寒山沉默地看着碗里的山楂,把它吹飞了出去。
且不论成为妖王首先需要占下落稽山,妖界没落至今,即便真做了头领,也是个鸡肋的虚名而已。
嬴寒山只当他是拿自己开玩笑,不再理会。
又过了一阵,秋娘那头仍没有消息。眼看符纸光芒渐暗,戚浮欢急了:“宋鉴,你那手下不顶用啊!我看不如让她直接去上清道宗告状,说不定这桩怪事就是苌濯想借刀杀人!”
宋鉴掐指算了算:“秋娘去道宗往返一轮,你我也差不多过了头七了。”
戚浮欢:“……”
另一边,嫣梨小声问嬴寒山:“宋公子不顶用,你有法子联系江道君吗?”
且不说纸鹤已经被她撕了,嬴寒山如今心里还纠结着,根本不愿同那人见面。
僵持之际,眼前骤然刺入一道霜白色的冷冽寒光,剑意破空而来,密如急雨的冰凌垂直乱落。冷风呼啸,将此间邪气荡开数尺远,连呼吸都觉得轻盈了几分。
“嬴寒山,你在何处?”
隔着迷雾,清冷之音仍旧清彻,语速比平时快了不少,似带着几许惶灼——只为一人的惶灼。
嬴寒山那颗不争气的心,又狠狠动了一下。
*
三日前,城郊医馆。
苌濯敲开门,对上的是邵忻一张气急败坏的脸:“恩将仇报的东西!你的女人为什么披着我的狐裘?!”
狐腋处的皮毛最是轻暖,那裘衣是他攒了数十年才织成的,本想好好利用一番,竟被苌濯借花献佛拿给了嬴寒山。
苌濯听他一路骂骂咧咧,无言递去一块刻着江氏族徽的白玉通行令——持有此令,可在上清道宗及清霜堂内公共区域自由出入。
邵忻这才怒意稍平,一把夺过玉令:“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的心上人又伤了?”
苌濯简短道:“玉清石。”
“玉你个头!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虚脱的样子!”邵忻盯着他隐约泛白的脸,“用元血供养那丫头的元身已经仁至义尽,你竟还卖身给她,又要稳着剑冢封印,又要分神抑制心魔,就仗着一身道骨使劲作吧。”
苌濯径直去翻他的储物柜,头也不回道:“待回道宗便好。”
邵忻翻了个白眼:“人家在寻常阁快活得很,平白无故为什么要跟你去清修?她一介花妖,能用什么身份在仙门长住?”
“道君府弟子。”
“……”
看吧,苌濯活该孤独终老。
邵忻蹲在一旁帮着找,试图启发他:“不是说你的执念是剑灵吗?既然找到了嬴寒山转世,直接拿她祭剑不就成了?你是不是对她……”
“失信于人,心有所愧。”苌濯打断,拂去锦盒表面的薄尘,取出其中最后一枚玉清石。
有愧个鬼,哪有人心怀愧疚还和冤家同床共枕、颠鸾倒凤的!
邵忻皮笑肉不笑:“骗身骗心,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苌濯并不理睬,一眼便瞥见了玉石表面的瑕疵,敛眉问:“除了玉清石,还有什么法子能阻止她恢复记忆?”
戚浮欢背后的势力尚未摸清,不可打草惊蛇,只能先稳住嬴寒山,万万不可让她想起来什么。何况,嬴寒山与他前世曾有过元神契,若教仙妖两界的有心之人查出来,恐怕会暴露身份,唯有通过说服嬴寒山缔结其他契约隐藏痕迹。
邵忻只当他是又犯了妄想症:“你怎么知道她恢复记忆了?”
苌濯默了默,两片薄唇轻分:“她唤我‘濯哥哥’。”
暧昧无比的三个字,到了他口中却被念得毫无情味。
邵忻眼角和唇线一齐抽搐起来:“就这?”
“嗯。”
哪怕是一点微不可察的灰尘,一桩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旦落入寂尘道君的眼里,势必要严阵以待,斩草除根。
玉清石不同于一般灵石,灵能充沛却无法深入丹田,因而只能帮助嬴寒山补魂,却不会帮助她忆起前世。
正主不在眼前,邵忻也不知苌濯的推测是真是假,无奈道:“你若下定决心想让她忘一辈子,不如去九泉之下取一碗忘川水,保准一点差错都不会有。”
苌濯抿唇不语,一时思量不准这方法的利害,又转问:“你可知宋鉴是何出身?”
“只是个出道不久的商会头子,从不见他干涉外事。”邵忻扯着他一同落座,“但此次群芳会恐怕是想往妖界扩展实力。”
无论宋鉴是无心还是有意,都决不能让嬴寒山与妖界有接触。
沉默间,邵忻又道:“我这儿还有一则消息。”
“白谦有个早夭的青梅,闺名一个‘莲’字,同你在意的那位有几分相似,多半是移情。”
那日闯入城南小园并未发现异常,苌濯接过他递来的茶盏细细擦着,隐约觉得还有蹊跷,却又不好深入调查。
论公事,他未曾认领任何职权,本就无需除魔卫道。论私心,有了对邪修的忌惮,嬴寒山也安分许多,此事拖着也并非只有坏处。
苌濯才擦净杯盏,对面邵忻已悠悠吹起杯面,道:“但我在声影楼打听到,白莲并非病逝,而是被落稽山妖族掳走的,至今下落不明。”
把一个酷似前代山主的少女掳去妖界,也不知究竟为何。
“若我还是声影楼鬼市的掌事,倒可帮着打听一二,但现在金盆洗手已久,你只能靠自己了。”
苌濯不置可否,擦净的瓷杯只浅饮了小半杯,便辞别去往别处,一路奔波,待赶回嘉洲主城已是两日之后。
纤云在远山上洒下半阴半晴的辰光,柳梢都已黄遍,新绿丛中花苞微绽,红尘紫陌还未染上软香轻影,满目尽是剑冢之中不可能存在的鲜活春景。
桑枯水浅,往梦如烟。
微风擦着指间缝隙流淌而过,像少女眼底如水的波光:“我想一直住在道宗,同濯哥哥在一起。”
黑沉的眼里起了微澜,苌濯睫梢发颤,不自主攥紧手中嬴寒山瓶。
重复施用会削弱玉清石的功效,嬴寒山的灵根又与寻常妖修迥异,保险起见,他还是取来了忘川水备用。但若嬴寒山当真再不记起前尘,他两百年来的执念困顿又该如何消解?
泯灭记忆,便是彻底泯灭了嬴寒山这个名字。那些温柔谎话,即便都是她逢场作戏的幌子,也曾在心底盲无知觉的濯原上留下一痕真实存在过的濯爪迹。
迷茫之际,耳边忽传来一阵虚幻的破碎之声——留给嬴寒山的道符,碎了。
心尖柔软处像被利剑穿过,首先感受到的是冷意,痛感随即汹涌而出,掺杂着类似惊惶的情绪。苌濯不顾身处闹市,抬袖便化了一道剑意凌空腾去。
“晌午之后,就不见你……”
吸溜吸溜。
“鸦鸦说要我去寻一个盘头娘子,我不知……”
吸溜吸溜。
裴纪堂的眉头蹙起来了,他伸手在嬴寒山眼前晃了晃:“寒……”
第 250 章 我将予你
往事散入云烟,仙山坠为凡壤,刹那间便隔过了三百年的悠悠尘梦。
午时过半,嬴寒山收起纸鹤,正欲回屋,肩膀陡然被人重拍,头顶传来一声嬉笑:“咱们的头牌斩获两场优胜,怎么不喜反愁呢?”
仰头望去,只见嫣梨带着一众姐妹挤过来,稀罕道:“真是活久见,居然还能看到你害相思病的模样。”
“我是为书画科犯难。”她搪塞道。
“这东西又不是能速成的,留三天准备足矣,回头让弄音帮你参谋参谋。”嫣梨抖着手绢挑逗问,“嗳,大伙儿搜罗来不少关于江道君的八卦,要不要听?”
自己人总比外人靠谱,嬴寒山心头一动,表面仍道:“无聊。”
一个男人罢了,她不能这般掉身价。
不起身便等于默许,弄音的伤已好了大半,笑盈盈迎上来:“你一向看不上贩夫走卒,殊不知消息情报还是要从市井里头打听。”
嬴寒山睨她:“有话直说,少阴阳我。”
弄音含着恼意搡了一把这心比天高的丫头,道:“两百多年前天下大乱,嬴寒山欺师灭祖,四处妄为霸凌,不论男女,只要看上的便都掳了回去。江道君便是在这时候出使落稽山,意图招安妖女,共御魔道。”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嬴寒山没多久便同意了合作。但才行进到西泱关,戚家军和江氏精锐便起了内部冲突,加上魔道偷袭,两败俱伤,仙妖联盟就此破裂。”
“嬴寒山折了猛将,一口咬定是仙门从中作梗,逼江道君自封筋脉,在落稽山为质,期间依旧时不时到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说到一半,玲珑凑过来打断:“等等,等等,我怎么从赌坊里听说是仙门远交近攻,假意投诚,故意挑衅,江道君则是去做卧底的?嬴寒山死后妖族没落至今,最终还是仙门赢了大头。”
弄音并未注意两种说法对于妖女评价的微妙差异,只道:“我是从酒楼听来的,总之都是江道君在妖窟一住十年。那妖女如狼似虎,不管江道君是主动还是被迫,肯定不干净了。”
说罢,大家都笑起来:“可惜上清道宗第一高岭之花就这么被糟蹋了。”
天生道骨灵力充沛,苌濯又生得那般禁欲模样,是个雌的都把持不住。
嬴寒山深知妖族的劣根性,一阵心塞:“后来呢?”
嫣梨接过话茬,宽慰道:“江道君虽然赔了身子,但也同仙门里应外合,一举擒获妖女。整整十二枚封魔钉,听说囚车里的血都淌了一路,下手这般重,肯定没有私情的。”
身为烟花女子,本就不该计较男人的身子干净与否,但嬴寒山总觉得不甚舒坦,较真问:“没有私情,他为什么还让妖女越狱了?”
嫣梨立刻解释道:“听说嬴寒山与魔道有染,当时神族湮灭,只有暮水灵泉有净化之力,嬴寒山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声东击西,破坏了泉眼。江道君护着那圣女,才让她盗宝越狱,差点毁了昆吾剑冢。”
话毕又添了一句:“你放心,暮水圣女早与上清道宗掌门成婚了。”
句句维护着那个目的不明的男人,嬴寒山不禁问:“这么替他说话,你收了苌濯的银子了?”
嫣梨喉头一哽,一腔委屈无从开口。
一时贪欢,不论长久。仙妖之间隔着天堑,她本不想撮合,偏偏阁主下了死任务,好像不把嬴寒山卖出去,寻常阁就别指望安生了。
她美目微瞪:“我是为你谋划!江寂尘未婚未娶,这两百年在道君府修补秘宝,期间只收了两位弟子,清心寡欲得很。你心高气傲,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去处,用点手段不愁当不上主子。”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嬴寒山却再听不下去,讽刺更甚:“道听途说也能当真?你们见过嬴寒山吗?”
她的不悦都写在脸上,姐妹们不知缘由,互相瞅了瞅,接连摇头。
“嬴寒山好像是花妖?”
“嬴寒山也是花妖,这么巧?”
“也许不是一个品种呢?”
嬴寒山二话不说,起身便走。
仙门元老中定有人识得落稽山旧主,白谦没必要撒一个容易被戳穿的谎,她与嬴寒山一定有某种相似之处。既然有这段往事,苌濯要么有私心,要么就是恨透了嬴寒山,无论何种态度,都是对她别有用心。
妖女,圣女,道宗里头说不定还有不少思凡的道姑,她就算走投无路,也不会指望一个男人伸出援手。心思起落与其被这种事牵着,不如好好准备群芳会,待自己有了权力,才能把前世今生梳理清楚。
开解的效果适得其反,无人再敢登门打搅。嬴寒山辗转反侧彻夜,睁眼便已到了复赛当日。
五十二处书案在大厅排为整齐的矩阵,待到人齐,秋娘在帘后请示过宋鉴,片刻后,又捧着卷轴缓步出来。
题面极简,正中间只有一行手书的“风花濯月”四字,左下角用小楷备注:作画题诗,不限任何,日落前离场即可。
往年都是分人分题,若打通关系,便可提前打好腹稿。对青楼女子而言,吟诗作画不过是加一门技艺,往往不会深入钻研,她们所擅长的也都是富贵花开一类的花鸟小景,面对这样一个光秃秃的题目,雕虫小技都没了用武之地。
嬴寒山同众人一样面露难色,起草了数稿,也没画出满意的构图。
风花濯月都是虚像,难以用墨笔勾勒,若专精于刻画某物,难免有偏题之嫌。但若只是描摹四幅小景,又容易落了俗套。
嬴寒山盯着那挂于高堂上的大字半晌,脑海中不知怎的就浮起那个如濯如尘的影子。
挽袖悬腕,提笔蘸墨,素纸上逐渐勾勒出一幅墨色侧颜——眼型细长,鼻梁笔挺,给人切玉分江的观感,薄唇又带了些许薄情的气韵,自成一首无声诗。
银冠将黑蓝长发半绾住,却又画蛇添足束了一条垂至肩后的墨蓝发带,两块黑白勾玉随风轻扬。青年两指夹着道符,身后背着长剑,衣袂晕染上同背景一样的烟云淡墨,襟度落拓似挺秀青竹,冷淡疏离似白露清霜。
这个人,本身就是一剪无关风月的皓濯孤花。
画中纸片并未填写咒符,嬴寒山思索良久,仍不知落一道什么符最合适,索性留了白。
嬴寒山随心涂抹,颇为自得搁笔,从上至下欣赏了一圈,陡然反应过来——不对劲,她竟又在想苌濯了?!
选手中已有不少人交卷,但眼下距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嬴寒山暗骂着自己不争气的心思,正欲改题重画,脚底陡然传来一阵颤动,会场内的光线也骤然暗下,周遭空间撕裂开来。
怀中纸鹤倏亮,在少女周身形成一道淡金结界,护着她平稳落地。嬴寒山迎着风暴睁眼,正瞧见宋鉴跳入暗黑裂隙,挡下一束冲向戚浮欢的光刃。
他取笔为刃,迅速在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空间通道处设下支柱,硬生生撑开一个出口。秋娘反应极快,对众人道:“公子断后,你们先走!”
血腐之气弥散开来,黑暗深处不知有什么在低吼。临近出口的姑娘们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嬴寒山离得稍远,身边同伴又在跌落时摔得不轻,她不顾凶险,先扶起玲珑送到出口,又转身去搀嫣梨。
这一番耽搁下来,受困者只余几人,众人正要往出口去,宋鉴执笔的手忽而传来一声筋骨断裂的脆声,光柱骤灭,黑雾如海浪席卷而来,未及撤离的几人都被拖入无边黑暗。
一连串天翻地覆的颠簸后,他们陷在一片渺无边界的虚无之中,视线范围不足十步,根本无法找到出口。
宋鉴力竭,咳出一大口血,戚浮欢忙扶住他,担忧问:“你还好吧?”
“无碍,都是旧伤。”宋鉴取出怀中传音镜,坐下调息,“秋娘,外头如何了?”
镜里传来秋娘的声音:“回公子,我身边共有四十九位娘子,无人重伤,公子可有受伤?”
“我无事,好生安顿她们,”宋鉴一边扫视四周,一边吩咐道,“这邪阵来由不明,派人在会场周边仔细查查。”
这样算来,被困的只有嬴寒山、嫣梨、戚浮欢三位,连他共四人。
功力最弱的嫣梨先是一阵眩晕,随即跌下。
嬴寒山有符咒护身,感受不到邪阵的威压,急问:“怎么了?”
嫣梨几乎喘不上气,干脆直接脱离了躯壳,用鬼身漂浮在半空:“好像有东西在吸我的灵力。”
宋鉴也损耗颇多,袖中滴下几缕红线:“这芥子空间看似静止,实则是个聚灵阵,从里面很难突破,必须等秋娘她们找到阵眼。”
这家伙看起来身手敏捷,原来竟是个指望不上的草包。戚浮欢忍不住怼道:“我们就只能在这里等死吗?”
宋鉴运功疗伤,彬彬有礼提醒:“戚姑娘,嚷叫更容易让灵力流逝。”
他明嘲暗讽,戚浮欢斗嘴不过,选了处离他最远的地方坐下,忽听他问:“方才那杀招是冲戚姑娘来的,你近日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戚浮欢对这总是迟到的关心一阵厌弃:“怎么,你想因为取代霜思参赛治我的罪吗?”
宋鉴不置可否:“比起这个,我更好奇戚姑娘出身不凡,何必为争一个凡间花魁之位躲躲藏藏?”
戚浮欢昂首道:“声影楼鬼市知道吗?我早就在那里打听到你的计划了,这次群芳会根本不是为了选花魁。”
第 251 章 锥入囊中
“今日问策,一共两个问题。”她说,“一共有半炷香作答时间。”
“第一题,如今臧州战火方熄,生民凋敝,如何提升人口?”
“第二题,如今财政吃紧,如何缓解此局?”
有几个人听到这问题就傻了,谁家好人相亲见面不问家世不问个人情操名声,一上来就问这些东西?不过大多数人毕竟还是通过了前两场考试,肚子里稍微有些底,打打腹稿也能答出来。
生民凋敝怎么办?生啊!
嬴寒山握着镇魂珠,心头微涩:“这灵器并非只认道君一人为主吗?”
苌濯牵引无极引回流,生硬绕过了这个话题:“无相灯主生杀变灭,你魂身不稳,今后切莫直视其光华。”
嬴寒山操纵三件秘宝,一人可敌众仙,她却只能依靠唯一的一件无极引稳住魂魄,戚浮欢看不起她,也是符合常理。
实力悬殊,苌濯又是如何看待她二人的呢?
嬴寒山几乎抑制不住要问出口,苌濯却已揽着她出了困阵,人声滚滚入耳。
在安全地带焦急等待的玲珑迎上来:“嬴寒山,你没事吧?”
嬴寒山颔首,推了推男人的胳膊:“道君。”
苌濯淡淡应声,却并未放她脱身,一双凌然的眼盯着宋鉴:“你给了她紫龙晶。”
掺用灵玉会扰乱玉清石的功效,何况知道紫龙晶的人,也与落稽山脱不开干系。
最重要的是,他碰了嬴寒山。
宋鉴故作不解:“云姑娘魂力微弱,我便借了自己常用的晶石帮她抵挡一阵,可是有何不妥?”
苌濯冷道:“我在,无需旁人。”
语调不带任何情绪,宋鉴却被那威压压得阵阵吃痛,语气仍含着笑:“怪我鲁莽,寂尘道君的灵石可不是一般物件能替代的。”
他冲嬴寒山眉来眼去:“云姑娘可觉得不适?”
嬴寒山听出解围之意,配合着摇头,对苌濯道:“道君,宋公子的确帮了我。”
苌濯垂眸:“为何不带我的灵石?”
吐息直冲面门,嬴寒山一个激灵,声音因心虚而变小:“出门忘了。”
是啊,她总是忘了。
苌濯不再多问,又不动声色把她搂得更紧。
这护犊子的模样看得戚浮欢一阵作呕,狠狠“啧”了一声:“虚伪。”
不远处,嫣梨扶着玲珑憋笑,简直像是初试那日的情景复现。
嬴寒山汗颜不已,试图借群芳会转移围观者的注意力:“宋公子,不知今日的赛程要如何收场?”
宋鉴随意扫着秋娘呈来的画作,煞有介事想了想,道:“公平起见,就按现场已完成的部分评分吧。”
未被卷入困阵的人或多或少都趁秋娘忙碌悄悄改了两笔,嬴寒山急了:“可我还没画完啊。”
“云姑娘破阵有功,我自会考量进去。”宋鉴四两拨千斤道,“何况依我看,无需题诗,你这幅废稿已经足够完整了。”
话毕将纸面一转——人物动作还是遇困前的模样,巧在苌濯破阵时在留白处添了符文,竟成了一道点睛之笔。眼下,画中人手中的纸片变得模糊不清,淡染上洇晕的血色,远看仿佛一朵半散的牡丹花。
嫣梨噗嗤乐了:“我看这幅画不该叫‘风花濯月’,该叫‘掌中娇花’才对。”
众人的目光在画中人物和眼前活生生的道长之间来回扫射,逐渐变得意味深长,嬴寒山的脸色也不由一阵红一阵白。
察觉她的尴尬,苌濯臂弯微松,试图宽解道:“不以胜负论得失。”
不是胜负,而是面子啊!都怪这什劳子“风花濯月”的题面,她还没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替身,怎么就被当做倒追寂尘道君的头号傻姑娘了?!
*
复赛陡生波澜,好在并未有人重伤,只群芳会最后一场延期了两日。
画作由宋鉴亲自批阅,打上“优”等的五幅作品悬于洲府门楼前供人观瞻,唯一的人像在风景画中尤为突出,嬴寒山羞恼交加,再不肯出门。
苌濯不知她因何困扰,只道邪修伤而未死,定会更加疯狂地汲取力量,必须尽快查出其藏身之地。
他早出晚归,宋鉴则目的不明,嬴寒山对花魁之位也没有先前的执着,干脆一切随缘,与姐妹们一同耍起拇战来。
嫣梨刚输了一局,端着罚酒问:“真真急死个人,该问的都帮你问了,怎么还拿不定主意?你不会想给姓白还是姓宋的当夫人?”
嬴寒山催促她快喝,不乐道:“托你的福,人人都知道我对苌濯情根深种。”
玲珑端着酒壶插话:“她说错了吗?连桑落都看得出来你口是心非,真不知道矜持个什么劲。”
嫣梨一口饮尽,接着戳她心窝:“不知感激的丫头,就你这你不禁风的身子,要不是江道君护着,以为你还能完完整整出那邪阵?待人家心灰意冷走人,有你懊悔的。”
玲珑点头附和:“谁没在几个人渣身上栽过跟头,何况那嬴寒山早死透了,还怕她回魂不成?”
嬴寒山说不过她们,索性又划了一局拳:“我一个妖修,如何在仙门立足?”
满是风月寄托的画作悬之于众,她也再不能自欺欺人。
寻常阁的女儿家们都知道,假话可以面不改色胡说,真心若先开了口便等于认输,偏偏苌濯又不可能动情。
嫣梨再次输了,也不气恼:“妖生漫长,哪有天长地久可言,不过趁热打铁在道君府图个名号。玲珑先前就嫁过人,你若过得不舒坦,也直接收拾回来住便是。”
提起过往,玲珑脸上没有丝毫感伤,含笑满上酒盏:“只要上清道宗不倒台,今后就算有十个白谦点名让你侍候,也得先掂量掂量寂尘道君的前任夫人的身价。”
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就开始谋划退路。苌濯不通人情却素来讲理,想来和离也不是难事。
嬴寒山倏笑,添了几分底气:“信你们个鬼,净是歪点子。”
“也有不歪的。”嫣梨连饮两轮,面颊染上酡红,晃了晃空杯,“都说酒后吐真言,不妨试一把看看?”
只要不是把一整颗真心傻乎乎交出去,那些错付的感情,只需一坛女儿红便能甩个干净。
江湖儿女,本当如斯。
*
苌濯在主城四处找寻蛛丝马迹,只查出邪修营造了芥子空间的痕迹,却无法定位其入口,若是挨家挨户搜查,则需要用到仙宗令牌。
避世多年,他不便亲自出面,便写了一封短书与嘉洲府,自己则准时回了天香院,前脚刚踏进大门,身后便传来“咔哒”的锁扣声。
往日天香院从不落锁,苌濯先是警惕,待看清眼前情境,不由意外怔住。
天色将阴未雨,淡黄纱灯间隔着排列,一路引向后院圆亭。亭下,一抹桃花色的影子背面而立,腕动苕华玉,衫随如意风[1],发间钗钿随着舞步摇动,虽无丝竹伴奏,却自带动人心魄的韵律。
风月醉人,佳期难忘,何况这舞是专为给他跳的。
石桌上是一坛开封不久的百年陈酿,嬴寒山一舞跳罢,端起银杯看向来人,粉面含春盈盈带笑:“敢拼酒吗,江道君?”
谁家女儿不嫁,全家劳役,谁家女子不务正业,全都赶回去……当然了,将军的女兵是正业,那不能赶回去。将军的那些女文官嘛,劝劝,劝劝,空出位置来给其他青年才俊……
……请考生有序离场。
脑子更活络点怕摸到将军逆鳞的就换了个说法,不把女人们赶回家中,那就降低婚育年龄,女子原本十六许嫁,改到十四,十四不行十二,十二不行改到十……
……请考生滚出现场。
财政那道题没有第一道题这么离谱,但不乐观的答案照旧不乐观。
有不少人提出加税,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农民就像海绵,挤一挤总是有的。站在下首的人滔滔不绝从田税杂税人丁税说了毛一炷香,一抬头就看到嬴寒山在那里按眉心。
第 252 章 啊?你说啥?
她总是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说出令人在意的话。
说着就要先饮,苌濯瞬移上前拦住她:“为何饮酒?”
嬴寒山白日同姐妹们游戏,已醉了些许,任由他搀扶着坐下:“想喝就喝,不可以吗?”
“此酒性烈。”
“怂包,你不喝就我喝。”
作为元虚道骨唯一的继承人,江寂尘的一生都是被安排好的,每日,每月,每年,寒暑朝暮,从未改变过丝毫。
这其中唯一的变数,就是她。
随心随性的模样同那名唤“衣衣”的少女仿佛,苌濯不觉带了一丝纵容:“我喝,你休要再饮。”
酒香浓郁,不比花香醉人。
嬴寒山趴在石桌边看他浅斟低酌,心中暗笑:这家伙,连喝酒都是循规蹈矩的呆样。
酒后吐真言未必,但加了寻常阁特制的秘药,一定能套出他的话来。
“道君觉得我新编的舞好看吗?”
“嗯。”
嬴寒山眉梢微挑:“可万一有人跳得胜过我,把我比下去了呢?”
苌濯沉思片刻,如实道:“不会。”
进入决赛的五人中,单论舞艺,的确没有人胜过她。
从前,嬴寒山总想要万人的掌声,如今虽然只得到一个人的信任,竟也觉得心口被填得满满当当。
细思来,苌濯好像从未否定过她。
酒坛渐空,圆亭外却落下点点细雨,半透明的线帘将二人与外界隔绝开来。嬴寒山故意喊了声冷,旋即便被苌濯拥入怀中。
她坐在男人膝头,倚着那无味无尘的胸膛,将最后一杯酒举至他唇边:“江道君到底醉了没有?”
事实上,苌濯的酒量并不好,只是从不上脸罢了。
日夜执念的人近在咫尺,若是情丝未断,定要诉尽衷肠。可眼下,他除了握紧那白玉般的细腕,再不知应当如何。
嬴寒山死后,他便患了心疾,酒后尤甚。
两百年来,这痛意时而绵密如针刺,时而若沉重若斧凿。起初,他将之归因于失信于人的愧悔,后来只当是道心有瑕的罪罚,可如今,只是与她对视,竟也会觉得痛。
虽不知缘由,但嬴寒山已同他生分数日,今夜为何又突然亲近起来?是利用,还是心虚?
少女不知他心中所想,软声嗔怪道:“江道君又弄疼我了。”
黑夜丝毫不影响他视物,连酒盏边沿残留的胭脂痕都看得一清二楚。裙衫轻薄艳若桃李,一颦一笑都像幻梦里引人堕落的鬼魅。
苌濯接过银杯,将余酒急急饮下——这一次,她想对他用釉里青还是釉里红?
嬴寒山用衣袖替他擦拭净唇角酒液,莫名追忆起来:“三年前我刚化形时,还是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半残废。阁里人都说我擅舞,其实不过是为求生一点点逼出来的。”
“不过我可能的确有些天赋,道术法诀记不住,但只需跟一遍舞谱便能背下十之八九。”她歪过头冲他笑,却掩盖不住眼底的落寞,“道君知道我是怎么学会吸取精气的吗?”
苌濯劝慰道:“不想说也无妨。”
嬴寒山摇摇头,铁了心今夜要同他见个分晓,继续道:“人教人百言无用,事教人一次入心。某个畜生不如的东西想碰我,反倒栽了跟头,好在阁主力保,我才免受牢狱之灾。”
她仰头望他:“道君会觉得我脏吗?”
花香沁鼻,苌濯只觉得心口愈疼,再次攥住她的手:“不会。”
嬴寒山又问:“若我当真杀了人,道君会对我冷落吗?”
他启唇,仍道:“不会。”
“少用假话哄我。”
“真的。”
夜气微寒,嬴寒山在他怀中,丝毫不觉得冷:“旁人贪花恋酒,道君执迷的是什么呢?”
掌心的触感柔软细腻,苌濯不假思索:“你。”
两百年的岁月不曾在少女身上留下丝毫痕迹,却将他的灵台道心侵染殆尽。
话入正题,嬴寒山不自主攥紧手心,直截了当问:“我近日也听了些许有关道君的过往,您执迷于我,是因我与落稽山前任山主——嬴寒山容貌相像吗?”
嬴寒山。
这个名字,呼之愈痛,念之愈切。
对上眼前人单薄的模样,静海般的瞳孔骤然掀起狂澜,苌濯一把将她抱紧:“你不是她。”
闭目塞听也好,掩耳盗铃也好,明知迟早有此一问,他也不愿嬴寒山变回嬴寒山。
反应强烈,嬴寒山知触及他的痛处,心脏不由悬起:“道君是何时认出不同的?”
“一直。”
上元夜起,他便知道她不是嬴寒山。
嬴寒山被那力道勒得几乎喘不过气:“那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抱歉。”后背在石桌边沿咯了一下,她看不见男人的表情,只察觉那满是酒意的沉音颤抖不停,“你若知晓,便要弃我。”
酒坛银杯尽数坠在地上,将二人间最不可言说的禁忌袒露于众。
酒后易失言,可眼前人却没有被揭穿后的恼怒或威胁,只有无尽的惧怖与忧惶。
他这是,在真心道歉吗?
“道君憎恶嬴寒山吗?”
“我不知何谓憎恶。”
“道君喜欢嬴寒山吗?”
“我不知何谓喜欢。”
威压蔓延开来,檐瓦也嗡嗡作响。苌濯几乎不能控制心流引发的灵力波动,银杯碎为齑粉,雨帘也时而破碎时而连续。若这个人当真借酒发泄,她极有可能招来性命之忧。
嬴寒山仍下定决心打破沙锅问到底:“嬴寒山无恶不作,又曾对您极尽折辱,我与她相像,道君看我时不觉得厌恶吗?”
苌濯仍是那句:“嬴寒山,你很好。”
嬴寒山身边追求者众多,早对男人低声下气的模样见怪不怪,但傲骨冰清如苌濯,对她恭顺至此,云头牌也不由一阵心折。
妖女转世事关重大,连寂尘道君都要亲自下凡探查。既已发现她并非本人,苌濯本可在上元夜后抽身离开,却被吸引着沦陷至今——这般解释,便都说得通了。
“那道君对嬴寒山可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
苌濯默了一瞬,似是不敢回答,只紧紧抱着她:“别走。”
温热的酒气扑在耳廓上,嗓音仍是带着轻哑的模糊:“你想要男女之情,我可以学。”
威压骤卸,近乎是在求她。
断情丝并非他的本意,却成为江寂尘一生如影随形的标签。
嬴寒山简直要被他勒成两截:“有话好好说,你先松开。”
“别疏远我。”苌濯贴着她反复说着,“若为不洁,我便重铸仙体;若为前尘,我便自封记忆;若为隐瞒,我便剜心偿还。”
一句比一句离谱,嬴寒山听得头皮发麻:“也不至于。”
苌濯置若罔闻:“若想成仙,我便拆道骨与你。”
“……”苌濯是不是就是因为太老实才失身于嬴寒山的?
嬴寒山一阵心软:“现在在道君眼里,我是谁?
第 253 章 心悦卿兮
裴纪堂啊了一声。“……居了。”
“我十五失恃,守孝居丧三年,十九失怙,二十二岁……遇到你。”
嬴鸦鸦好像吞了一把棋子一样,噎住。
她脸色涨红地站起来,用力把并不存在的那一把棋子吞下去,声音变弱:“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
城南小园位置偏僻,园中机关法阵交错,又属于仙家外院,平日鲜少有人涉足。室内,白谦正闲闲观摩着一幅古画,陡然感到一阵威压。
他极快往墙边侧身,一线流星光华擦着脸颊咫尺而过,重重嵌入墙中——定睛一看,竟是四枚半碎的镇魂珠。
冷沉的之声从身后传来:“物归原主,契约作废,往后嬴寒山不必登门,你也休再纠缠。”
遭遇下马威,白谦并未同凡人一样惊慌失措,从袖中取出折扇,从容问:“想不到上元夜留宿天香院的竟是寂尘道君。”
清霜堂与上清道宗关系密切,苌濯就算地位显赫,也不至于为个女人与他撕破脸。
白谦猜出他已亲自寻了镇魂珠,心下纳罕:“一时兴起玩玩便罢了,江道君何必劳心劳力至此?何况,您又不是她的唯一选择。”
昔年落稽山,也有人曾用这般讽笑对他:“道君不愿,我也可以陪着山主。”
苌濯心口一阵郁塞,一道光诀将墙中劣等镇魂珠熔成灰飞,再次强调:“离开嬴寒山。”
“好生奇怪,萍水相逢,您为何这般看重她?莫非……”白谦眼珠边转边思量,忽然展扇一笑,“阿云就那么像嬴寒山?”
一出此言,颊侧自右向左留下一道浅淡却清晰的伤痕。
苌濯眼中淬冰,喝令道:“自封记忆。”
白谦笑得愈发谦恭:“只封我一人有何用?仙门旧人都知道您与嬴寒山的龌龊事,阿云也迟早会发现自己是替代品。”
“她不是。”
“那便不是。”白谦不以为然摇扇。
还以为他接近嬴寒山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原来竟和自己一样的目的,嘉洲主城这几日的凶兆恐怕也有苌濯推波助澜。
可惜他两百年前为了避祸早早离开前线,不曾见到那传说中恶贯满盈的妖女,也不知嬴寒山究竟有几分像嬴寒山,才能让寂尘道君以假为真。
见他转身,白谦挑衅问:“道君这便要回天香院吗?”
苌濯头也不回:“你不是我的对手。”
“那您今夜可要多留意着些。”白谦也不气恼,待他行至门边才提声道,“江道君,阿云的手可真软啊——”
尾音有意拖慢,苌濯脚步一顿,一直收束着的威压陡然四散,房间内价值不菲的瓷器摆件上裂纹陡现,随即炸碎一地。
此间,白谦看着满目狼藉,冷笑出声,手中折扇倒转,抽出一把寒光熠熠的匕首。
冷心冷情,油盐不进,这便是嬴寒山的新靠山?
他清理净桌案碎片,将画纸徐徐裁下,指尖沿着水墨轮廓从下至上抚弄。
画中女子眉眼细长,鬓插绒花,粗看过去竟与嬴寒山有七分相像。
白谦痴痴道:“阿云……不,我的阿莲。”
以为得了寂尘道君的青眼就能逃出他的精心布局?我会在群芳会最荣光耀眼之时,让你万劫不复。
*她口无遮拦,听得嬴寒山和嫣梨都是一愣。
嘉洲府大张旗鼓宣扬这次比赛,竟还有其他目的?
宋鉴没有任何被拆穿的恼火,有意套她的话:“那戚姑娘可知我的目的究竟为何?”
“我只知道你要带花魁回妖界,”戚浮欢也不管身处危机,直截了当同他谈判,荧光绿的狼族瞳孔微闪,“你一肚子坏水,不如和我合作,以我在妖界的地位,我们可以互帮互助。”
宋鉴倏笑,出口却似叹:“原来戚姑娘对我竟还有思慕之情。”
见她不解,宋鉴压低声音道:“这次群芳会,我要选的的确不是花魁,而是……”
戚浮欢耳朵竖起,催促问:“是什么?”
毫无戒备的模样同年少时重合,宋鉴似怀念起什么,顿了顿,才不怀好意道:“我的……夫人。”
戚浮欢的脸色在男人的哑笑声里涨得通红,起身就要打他,却因妖力受限,在虚空里狠狠摔了一跤。正暗自恼火着,眼前突然递过来一片符纸,抬眸只见嬴寒山不知何时已将护身符纸撕为四片,依次分给三人。
戚浮欢厌恶极了这个“嬴寒山替身”,撒气道:“用不着你假好心!”
嬴寒山早看穿了她的一根筋,故意激道:“你这般作死,难道是想白送我个花魁之位?”
宋鉴欣然接下残符,在一旁偷笑。戚浮欢处处吃瘪,又别无他法,只能不大乐意接过,申明道:“要不是封印了一大半妖力在落稽山,你打不过我的。”
嬴寒山不理会她的狠话,自顾自贴着嫣梨坐下。
说来也怪,她与宋鉴、戚浮欢素昧平生,听他二人一来一往,却总觉得这场面甚是熟悉,不然也不会主动伸出援手。
嫣梨不知何时回了躯壳,同样注意到了她的反常,晃着符纸问:“云妹妹这么舍己为人,莫非是有了意中人就转性儿了?”
嬴寒山啐她:“不想要就还我。”
嫣梨忙把符纸揣进衣襟,嬉皮笑脸道:“这回分符纸,下回把你的男人也分我尝尝?”
嬴寒山挑衅道:“桑落都同我说了,人家根本看不上你。”
嫣梨一指按在她脑门上,恨声不已:“就你搞特例,馋死大家算了。”
寻常阁内,除非两情相悦,否则上道的男人从来都是姐妹们同享。
她一针见血,嬴寒山目光闪躲:“我还没想好。”
“要不是和嬴寒山有几分像,人家能来你这儿几趟?”嫣梨索性直接帮她问了,“戚姑娘,我家云妹妹和你们嬴山主当真那么像?”
戚浮欢对那些有关风月场的话题嫌弃不已:“寒山都是被男人伺候着,才不会低声下气伺候男人。”
一旁,嬴寒山暗暗攒眉:若有嬴寒山的地位,她也要左拥右抱美男三千。
嫣梨又奉承了几句,小心探问:“我听闻,嬴山主与江道君似有私情?”
“一派胡言,”戚浮欢轻蔑不已,“你们是没见过寒山把苌濯脱得半光,关在刑房饲鬼的时候。”
重点在后半句,嫣梨却只留意到了那句“脱得半光”,回过头小声附耳:“坏了,你的男人绝对不干净了。”
嬴寒山气得胸闷。
没有私情,苌濯只是为了匡扶大道,不幸失身于妖女。这样看来,居然有点……可怜?
阵法结界会影响内外时间流速,分出去四分之三的护身灵力,随着邪阵一点点缩紧,嬴寒山也渐渐犯起困来,偏偏秋娘那儿才刚开始行动。
今日出门走得匆忙,身上没带苌濯给的灵石,万一外面磨蹭起来,她怕是要耗掉不少妖力。就算能维持人形,不会只能变成桑落那种娃娃脸的小丫头吧?
正懊恼着,宋鉴疗伤已毕,礼尚往来递来一块紫荧荧的晶石。
面具下不知是何表情:“拿着吧,因我失察,才让群芳会混入邪祟。”
嬴寒山问:“这是什么?”
宋鉴不由发愣:这东西本是她在落稽山地脉开采出来的,现在还真是忘得一干二净。
“紫龙晶有辟邪镇魔之用,虽是瑕疵品,也能抵挡一阵,你直接注入妖力即可。”
需要随身携带灵石宝玉的,要么是为了炫富,要么就是修为低下,只能依靠外物护身。宋鉴身手不俗,招式也颇娴熟,不像初入法门的模样,为何却如此缺乏灵力?
嬴寒山心中存疑,还是先按他的说法做了,片刻后再次调动妖力,灵台果然一片清明。
说来也怪,玉石同源,她使用苌濯给的灵石总觉得筋脉被压制着,梦境也一概醒了就忘,宋鉴这紫龙晶却毫无不适,是因为他们都是妖修的缘故吗?
被困状态下无事可做,嬴寒山看着宋鉴起身探阵,直接将疑惑问了出来。
宋鉴动作微滞,回身反问她:“云姑娘可否让我把个脉?”
嬴寒山犹豫了片刻,还是顺从伸手。
脉象表面上毫无异常,主要经络也都已被人疏引打通,少女明明有凝魂的趋势,丹田内却是一片虚空。
宋鉴指节一弯,追问:“你的元身何在?”
嬴寒山深谙知自己元身的特异之处,警惕甩开他:“自然同我的卖身契一并交给阁主了。”
面具下,宋鉴微眯起眼:“你就这般信池幽?”
嬴寒山浑然不知池幽与苌濯的私下交易,道:“比信你略多一些。”
宋鉴却笑了起来:现在,他可以十成十确定,眼前这个少女,正是他的故主——嬴寒山。
池幽好财,苌濯这次也算下了血本,不仅耗费巨资替她补魂,竟连元身都亲自押着。
他思前想后,越品越觉得微妙,莫名来了一句:“离开苌濯,我让你当花魁如何?”
嬴寒山挑眉:“花魁之位抵得上多少灵石?我可不做赔本生意。”
“那做我的夫人呢?”
“不过算个暴发户,没意思。”
“这两个位置入不了你的眼,”宋鉴嗓音拖长,幽幽问,“那,妖王之位可够?”
月上三更天,一道身影准时出现在天香院外。
桑落急忙冲上来:“江道君,主子为什么一直睡不醒?”
镇魂珠荡尽体内浊气,比寻常补魂更容易消耗精气神,嬴寒山难免睡久一些。
苌濯上前检查过,道:“明早便能醒。”
他言出必践,桑落放下心来,麻利打来一盆水,复取又取了皂角帨巾。正要帮着嬴寒山梳洗,却听苌濯道:“我来。”
话毕扬袖把她扫出门外,已然是当家做主的架势。
桑落呆望半晌,最后得出一个毫不沾边的结论:江道君真勤快。
卷幔映残月,移灯照海棠。
寂尘道君身份矜贵,做起下人的活计来,却也毫不生疏,帮着少女宽衣解带,复又替她净面。动作娴熟,似早已重复过无数遍。
灵流还在筋脉内周转,嬴寒山一时半刻难以清醒,不自主嘟哝道:“桑落,你的狗爪子轻点……”
苌濯闻言,动作更轻。
卸去胭脂白|粉,那副容颜仍是天生绝色,睡颜还是旧时的模样。除却年岁,妖修的容貌更易受妖力影响,全盛时期的嬴寒山艳若桃李,哪里是这样及笄少女的稚气脸庞。
他执起嬴寒山的手把脉,不知怎就回忆起当日她被醉汉纠缠,却毫不推拒的情景。
被那么多脏东西碰了,必须仔细擦干净。
思及此,苌濯神色骤凝,即刻取过帨巾,折腾起她的手来。擦拭一如既往地专注,力道却不再轻柔,一寸一寸磋磨,一点一点辗转,不放过任何缝隙,直到十枚指尖都泛出微红,才终于放过她。
这纤纤细细、没有剑茧和血腥的手,属于那记忆全失、白纸素绢一样的人。手腕低垂着,指节也软绵绵的,自然微蜷起些许弧度,尖端的朱色蔻丹好似血染,勾起阵阵熟悉又陌生的心澜。
苌濯垂眸凝望许久,眼底暗蓝陡然翻作深红,不自主吻上少女绵软光洁的手背。
在落稽山为质的那些年,嬴寒山有意折辱他,每在凯旋之后逼他下跪,去吻那沾满仙族血腥的手背。
像攥着一团柔软的云絮,明知不可把握,反倒不舍放开。
两百年前的拉扯本该到此为止,两百年后的报复却并未就此停住。苌濯虔诚吻罢嬴寒山手背,又依次去吻她每一个甲片,每一段指节,每一道掌纹,每一处穴位,愈无情,愈沉沦。
那些爱恨交缠的往事在空荡荡的心口日夜撕扯,是他毕生都无法挣脱的心魔业障。偏偏她都忘了,用最少年烂漫的模样来扰他的心,逼他质问不得,接连败退。
既然不愿见他,凭什么要在濒死前吻他?
既然要他铭记,凭什么自己先淡忘一切?
既然前尘尽忘,凭什么他不能做一次主?
“嬴寒山。”
亲吻不暇,剩下的话只能在心里说了。
——嬴寒山,我知你魂魄残缺,记忆全无,不得不以接济宾客为生,自不会计较你的多情。但今后既然有了我,便切莫再搭揽旁人。两百年那么长,我心有偏执,为了独占你,不知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唇吻百般亵渎,最后却又含着万分珍重,轻轻落回手背正中心。
——这一次,别再让我因你成魔,好么?
裴纪堂宽慰地对她笑了一下,两个人随即一起陷入沉默。这件事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呢?她嬴鸦鸦难道能拾掇出来一对囫囵爹妈吗?
不要说他们俩,整个淡河府有哪个能拾掇出来的?
不能细想,细想实在是惨得令人发指。
“你没有婚约……”她念叨了一遍,还是觉得不对,“你没有婚约,但是你不一定是喜欢我。你看,我们已经共事了四五个年头,你习惯了我的存在,我们做事的步调又相差不大,因为这个,你误会了你爱慕于我。”
第 254 章 而今图南
乌观鹭说不好自己的感觉,上次她看到这样闲适而落落大方的神情还是在玉成砾身上,但那是神仙,不是凡人?在这间屋子里,哪里冒出一群背书的小神仙?
“吾家良驹,有中意者无?”
乌观鹭回头,一位年长的妇人就站在那里,对她微笑。
鱼召南手里是有资本的。
她的资本不是家里的古玩玉器,不是那一箱子一箱子的书。
是她数量多到可怕的学生。嬴寒山浑然不记得自己曾送过某人此物,听他描述得这么具体,不禁好奇:“为什么单点这个?”
苌濯反问:“不行吗?”
眉眼微垂,竟含了一丝奢求的意味。嬴寒山心尖一颤,别过脸道:“我没亲手做过帕子,从前都是让嫣梨姐姐做几张送我,也不知丢去哪儿了。”
“没做过?”苌濯一顿,见嬴寒山点头,缓下脸色道,“那不必了。”
嬴寒山不知他为什么心情似乎陡然变好,仍紧贴着他投怀送抱:“道君无欲无求,奴家偿还不起可怎么办。”
苌濯任她偷腥,扫过桌边卷册,问:“为何读起道法?”
“群芳会临时加了文试,可我怎么都记不住。”嬴寒山在他灵力充沛的身上乱蹭,拖着尾音娇殢道,“符咒好难呀,道君~~~”
百无聊赖了数日,嬴寒山本意是想勾他席枕交欢,苌濯却认真接道:“道门符箓甚多,你只需记住七十二家符纹及其变式便可。”
嬴寒山:“?”
无论模样再俊的人,讲起道法来也是同样的沉闷无聊。任凭嬴寒山如何施展百般武艺,沉迷授道解惑的男人却再无反应,黑白道服严严实实贴在身上,简直像被同化成了书中墨染的符号。
嬴寒山僵硬笑着:“您的道法造诣如此深厚,奴家才疏学浅,只能望洋兴叹了。”
“不懂便问,”苌濯提笔蘸墨,“你虽是妖修,也需了解些许道箓,稍后我一一带你辨识。”
夸赞是最万用的闲谈伎俩,往日陪客,无论对方的话题是有趣还是无聊,嬴寒山多多少少都会想法子奉承两句,偏偏苌濯当真起了引导之心。
“道君,我记不住。”
“我再书一遍,勿要分神。”
酉时三刻,亥时半刻,子时正刻,仿佛是在接受某种超度。
“六甲阳神不适用于妖修体质,六丁黑煞也甚为凶险,万不可随意召唤。七星隐文可祛邪除恶,于你养魂多有裨益……”
无起伏的音调堪比催眠滴漏,嬴寒山起初还敷衍应着声,在那沉缓无波的音色里,上下眼睫一贴,再分不开了。
——哪怕真有灵山做聘礼,她也绝不能嫁去上清道宗。
感觉到肩头骤沉,苌濯转向呼吸平稳的身边人,静穆的瞳眸难得流露出一丝无奈。
这几日他虽未现身,却不曾离开过寻常阁,知她足不出户,居然睡得还这样快,莫非当真是教法出了问题?
“嬴寒山。”他又唤。
嬴寒山眉心微皱:“我不想修炼,阁主……”
触碰的手停在半空,苌濯忍不住问:“寻常阁很好?”
少女无意识应声,鬓边乌云半堕,绛色外衫也跟着滑落半边,一带如水的月光涂抹在肩头颈侧,肌肤似同半透明的易碎瓷雕。只怕明朝梦觉,她便会变作巫山的云。
眼前那薄衣又是一滑,青年道君下意识把人搂入怀中,臂弯不自主收紧。
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1]
只恐夜深。阁里出了事,前厅只余几个小丫头看守门面,舞女歌姬们都聚集在后院。
嬴寒山姗姗归迟,经了解才知,兰珊喝水时不慎烫了喉咙,弄音则出门在时撞了腕骨。虽不是重伤,恢复起来却也要不少时间,眼看群芳会预选在即,多半是赶不上今年的场次了。
大家又是劝慰又是担忧,一旁一言不发的池幽突然起身,缓缓道:“唱歌的烫了喉咙,作画的伤了手腕,跳舞的差点砸断腿——你们觉得,当真是巧合?”
此话出口,在场众人俱是一愣。
本次群芳会阵容浩大,竞争也比往年都要激烈,难免有人想动歪心思。预选在即,寻常阁声名在外,却已有三人遭遇意外,接下来又会是谁?
池幽取下铜簪戳破指尖,思量道:“此事我亲自查吧,你们近日少出门,少碰来路不明的东西。”
妖血凝成寸许长的赤红蝮蛇,游往寻常阁内外角落,形成一道隐蔽的保护网。寻常阁人妖混居,之所以能在王朝更迭的凡间屹立不倒,口碑经营只是表象,足以自保的实力才是砥柱。
池幽一边整理发髻,一边转向嬴寒山:“你今晚不是还约了文翰林,怎么还在这儿杵着?”
眼下寻常阁内都未必安全,嬴寒山哪里还敢接待旁人:“阁主替我回了吧,这两日不太平,见客怪心慌的。”
“当初要走旁门左道修炼的是你,现在倒反悔了,让我怎么做人?”池幽瞥过她身上崭新的狐裘,闲闲道,“再说,你既然得了大人物庇护,有什么可慌的?”
嬴寒山没听出这话钓她真心的意味,下意识回道:“护得了一时,也护不了一世。”
池幽眉梢一挑,转头道:“哎哎哎,大家都来听听,她都开始盼着一生一世了。”
谈起风月,先前阴云密布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众姐妹纷纷揶揄起哄:“栽了栽了,头牌也开始恨嫁了!”
“清修道士好啊,跟去山上闭关个百八十年,正好磨磨她的浪荡性子。”
“不成不成,我看江道君年岁不小了,恐怕早有妻室,难不成咱们云儿妹妹还能做小?”
“那可是上清道宗!若能有座灵山当彩礼,做小我也愿意。”
“想太远了吧,断情丝的人怎么可能娶妻?”
“怎么不能?断的是情丝又不是命根子。”
说罢,哄堂大笑。
嬴寒山恼火也不是,脸红也不是。坐立难安之际,忽又见桑落慌张进门:“主子,又出事了!文翰林在路上摔了大跟头,来不了了。”
客人遭遇意外,池幽不觉遗憾,反倒纳罕起来:“旁人倒霉,怎么就你称心如意?”
嬴寒山也颇为惊讶:合着绿濯含芳簪白买了?
想到为买这簪子差点配上一双腿,她心中憋闷,还是取下腕上一对镯子递给桑落:“给文大人送去,好话你拣着说吧。”
文咏一肚子酸诗,嬴寒山虽然瞧不上,但表面交往还是要继续维持的。
桑落嘴巴一塌:“可我也不敢出门。”
“你留一只镯子做赠礼,让隔壁驿站的傻小子替我跑个腿不就成了?狗脑子真不会转弯。”
“主子,我是狼。”
嬴寒山轻嗤:“跟狗也没什么区别。”
看着桑落灰溜溜的背影,池幽无奈摇头:“天底下的便宜都被她占尽了。”
这般勾三搭四,迟早要出事。
偏偏接下来几日,设饵的人顺风顺水,池里的鱼的却纷纷遭了殃——
“张刺史染了风寒还在修养,李副官家里妻妾吵得厉害,王都督犯了忌讳不宜出门。”桑落掰手指数着,愁眉苦脸道,“大伙儿都说寻常阁沾了晦气,已经连着好几日没生意了。”
池幽却并未因为门可罗雀而犯难,神神秘秘道:“愁什么,接下来指不定要有大买卖。”
凡人只当是邪祟作乱,看不见脚底以寻常阁为轴心,遍布道门符纹的阴阳大阵——护得这般紧,还能是为谁?
她随手救下的小花妖,来头恐怕不小呢。
然而就算顶着“晦气”的恶名,云娘子声誉在外,难免有甘做风流鬼的勇士。
正厅宾客稀疏,烂醉如泥的男子捧着一对纤纤玉手,色眯眯问:“恰逢良宵,不知云儿今夜可愿与我共度?”
嬴寒山看透他是个聊胜于无的弱阳体质,空窗期正巧无聊,便佯作羞态:“得公子垂怜,是奴家的荣幸。”
她不拒,男子心中大喜,噘嘴就要一亲芳泽。
“公子,不可。”嬴寒山故意往旁侧一闪,脸上羞红更甚,暗示道,“正厅人多。”
去了后院,价钱可不是翻一倍那么简单。
见冤大头纠结,嬴寒山故意牵着他的手勾在斗篷绳结上:“公子,进吗?”
微一用力,绳束便半散下来,狐裘之下只着单衫薄裙,风情万种,玲珑毕现。
男子看得血脉偾张,心一横,再不犹豫——进!倾家荡产也要进!
结算过银两,醉汉正被美人搀扶着往后院去,脚底忽然一划,猛地摔了个屁股蹲。待重新看向前方,脸上酡红转为死白,眯成缝的眼睛也骤然瞪直。
嬴寒山不解:“公子?”
红颜灼目,却在残月下倒映为一具骷髅。
“鬼啊啊啊啊啊——”
男人叫声凄厉,溜得飞快,仿佛他才是那个鬼。
过道空无一人,嬴寒山正暗自纳闷着,眼前冷不防划过一道缥缈的白影,半浮半透,似若幽魂。
丝丝凉风吹起一阵鸡皮疙瘩。虽免了应酬,嬴寒山心里也是一团乱,总觉得要同苌濯再讨张平安符来才安心,连忙火速溜回了天香院。
寻常阁里不会真闹鬼了吧?
此刻,屋檐外。
赤色虺蛇盘踞而上,化作一个风韵成熟女子。池幽扭着水蛇一般的腰身,堵住去路:“寂尘道君既然不缺银两,为何不走正门?”
三更清寒,苌濯未曾佩剑,发带上黑白勾玉临风碰撞,简短道:“初八未至。”
他自幼循规遵礼,守信重诺,从未延误过任何期限。
失约的,从来只是嬴寒山。
“道君会解梦吗?”池幽视线定在他腰际阴阳令,意有所指问,“我昨日梦见一朵养了三年的娇花被云端的野鹤衔走了——您可知是何意?”
方才所见历历在目,苌濯心口憋着一团郁气,无心与她打哑谜,直接道:“此地浊气甚重,不利补魂。”
池幽不赞成道:“我这儿的姑娘个个都养得水灵得很,道君未免太过武断。”
“宾客下作。”
……没看见是你的心上人自己迎上去的吗?
池幽心中暗骂,皮笑肉不笑:“寂尘道君光明磊落,不知打算何时物归原主?”
苌濯遥遥看着天香院的方向,道:“她魂伤过重,滞留凡间不是长久之计。”
这意思,是要连人带魂一起顺走了。
强取豪夺的生意最不好谈,池幽僵着笑,故作好奇:“寻常残魂岂会散碎到这种程度,道君既与嬴寒山有旧,可知是何因由?”
触及前尘,苌濯脸色骤暗,半晌才涩声道:“因我失察。”
音节吞吐,字句却落得笃定。
池幽已然猜出那潜在的意思,好整以暇问:“听闻您两百年来遍寻招魂之法,想必不会一无所获,为何如今这缕芳魂,反而竟辗转到了我这儿?”
召魂仪式失败,除却那人早已泯灭或转生,还有一种极为罕见的原因——
生魂与招魂者的宿怨,参商永离,死生长别。
世人只识江寂尘袖底三尺濯,一剑破敌,天下无双,却不知他心头还有三寸夜夜常明的白月光。
“那我好吗?”
这问题,他不敢问嬴寒山,也不敢在清醒时问嬴寒山。
酣睡的娇花浑然不察,脸颊一偏,两个人的吐息便交缠在一起。
流年似水,佳期如梦,仙凡两界隔着无数山遥水阔,他何其有幸,能重新与她相见。
对于池幽的第三个条件,他大可用傀儡咒操纵嬴寒山的意志。可一来于她魂魄有损,二来,他的确想听嬴寒山亲口说:愿意同他去上清道宗。
断绝情根的人,如何懂得去讨另一个人的欢喜?更何况,从前都是嬴寒山主动挑着他。
眼下还有一月期限,且先静观其变吧。
苌濯将嬴寒山抱去床边,替换上渡化净邪气的崭新镇魂珠,引动真气在她周身流转一圈,心中暗叹。
昔日嬴寒山渡天劫重伤,在凡间调养时也颇不用心,那双眼睛足足折腾了数月才终于复明。当时借了隐息诀,她多半不知是他在身边。
如今她身子虚弱,又这般不作为,补魂也会慢上很多,可他并不觉得是坏事。
“嬴寒山。”苌濯展开少女袖里那张满是折痕的黄符,顿了顿,用更轻的声音问,“可是想寻我?”
嬴寒山几乎睡熟,哪里知道他在问什么,只随意“嗯”了一声。
鼻音微不可闻,苌濯却听得一清二楚,眼底冰蓝霜濯都化作春水般的柔情。
便当作,她也是想见他的。
若是愿意同他走,便更好了。
*
门外,听墙角的桑落捧着托盘手都酸了,也不见主子出来接应。
室内听不到动静,今夜这酒到底是还是不要了?
进退两难时,只见木门徐徐转开,出来的不是钗横鬓乱的少女,而是衣衫齐整的青年。
“江、江道君?”桑落一惊,上下打量。
打更了还穿得这么多,主子又失败了?
苌濯扫过托盘中熟悉的釉里青和釉里红,问:“每日都送?”
他天生一副高位者的气势,桑落不敢撒谎,老实道:“院里留客便先准备上,主子点头才送进门。”
“青瓷里是何物?”
“蒙、蒙汗药。”眼见青年眼神愈凉,桑落尾巴毛一炸,全抖了出来,“主子以前都是拿的釉里青,只有您来那晚用了釉里红。”
“青红之择由谁做主?”
“都是主子自己选的。”
只有他是不一样的吗?
苌濯收起冷意,淡道:“往后不必再送。”
他缓步出门,又吩咐:“进屋吧,好生照顾她。”
桑落不明就里,忙拦在他身前:“您半夜就要走吗?”
好不容易盼来一位客人,还是留不过半宿,要是传出去,主子真要被骂成不祥的妖女了。
她壮着胆子,乞求道:“您哪怕留到天明也好,现在外面都说主子晦气,不肯来院里了。揽不到客人,主子要怎么吸男人续命?”
苌濯眼一眯:“吸男人?”
察觉到说错话,她连忙捂住嘴。
无论前世今生,嬴寒山的身边人倒个个都是忠心耿耿,虽然口风颇不严实。
苌濯不置可否,道:“去归还一样物件,三更前便回。”
眼看他足底踏出阵符,飘然而出,桑落忍不住羡慕道:“成仙真帅啊。”
这么晚了还要归还借的东西,江道君果然是个好人。
不是所有的大家族都像是乌家这么没品,把女孩关在院子里,像拘在竹笊篱下的家雀儿一样。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何年风斯在下也?
是年风斯在下也。
第 255 章 天漏线索
小什么女?老什么师?
乌观鹭把那一口塞住喉咙的水吞下去,缓慢地回过味来。
这人演我。
鱼召南是不管她的心情和喉咙里那口水了,她对着等在廊下的侍女招招手,打了个手势,她们就噔噔噔地跑走,又噔噔噔地跑回来,请来了一位女郎。
符咒散碎成烟,苌濯指尖凝诀渡入嬴寒山心脉,似在探查她的伤势。
虚惊一场,嬴寒山仍是腿软心颤,道:“只有些擦碰,不妨事。”
苌濯似没听见,面色冷凝,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嬴寒山心跳一滞,连敬语都忘了用:“你放我下来!”
“伤势不轻,静养为宜。”
“我哪里有伤……”话未说完,猝然对上一双清深的眼。
眸底沉蓝,像狂风暴雨后的海静波平,同榻而眠时,他一直是这样的眼神,于淡漠之中暗藏一抹无名的念。
他指的,不会是那夜……
嬴寒山脸颊一烫,不吱声了:不会吧,这都能探出来?!同样是颠鸾倒凤,为什么他就可以可以全身而退?
周遭众人看到来人凭空骤现,衣着不凡,忙围了上来:“道长您评评理,一定要让那莽夫赔我的梁柱!”
“颠倒黑白!俺的汗血宝马平日乖顺得很,都怪你这鞭炮!”
“我的新店面还被撞得七零八落呢!”
嘈嘈杂杂一片混乱,如山倒海的威压陡然降下。苌濯冷声开口:“马匹失控,驭者有过,闹市悬梁,梓人当罚。”
他环顾一圈,转向新店主人:“巫祸已平,尔等今效仿其俗,意欲何为?”
据传巫族狼子野心,四百年前被玉京清剿全灭。这事往小了说只是效仿了一个仪式,但真的上纲上线起来,便是与仙门作对,意图谋逆。
当事人都被斥责一顿,有人不服道:“那这妖女招摇过市就不用惩处吗?”
无数视线直逼嬴寒山,苌濯眸光倏闪,未曾吟诀,围观者心口却陡然传来一阵冷痛,好似被一柄冰剑贯穿胸膛。
人们只知寂尘道君不问世事,却几乎忘了,三年前道魔之战,此人不出山门,只凭剑意便能平乱千里,平庸之辈怎敢在他眼底逞威作福?
“一隅之见。”苌濯冷冷落下四字,抬步便走。
看出他要寻医,躲在一旁的嫣梨忙拦道:“江道君,寻常阁有医师。”
嬴寒山并非凡人,去了医馆不免惹人非议。
苌濯脚步不停。
嬴寒山也扯了扯青年的衣襟:“道君,我没事。”
“嗯。”仍未理会。
嬴寒山本指望嫣梨再帮忙周旋两句,孰料她瞥见男人身上危险闪烁的阴阳令,即刻转了态度:“那您和嬴寒山慢聊,回头将她完完整整送回阁里就好。”
话毕甩出一个“苟富贵毋相忘”的眼神,溜得比泥鳅还快。
“……”有时候,女人也未必比男人靠谱。
身着道服却怀抱佳人,简直比她招摇过市还要吸引眼球。万一教她的客人看见了,不是平白添乱吗?
嬴寒山头皮发麻,生硬劝道:“凡间人多眼杂,道君与我这般接触,恐怕对清誉不利。”
苌濯难得用了尊称:“本尊未立功名,何来清誉?”
他是玉京道尊独子,未及成年便封了“寂尘道君”,本可谓前途无量。两百年前却因监管不力,放跑了死牢重犯,绝杀阵更差点毁了昆吾剑冢。这些年除了看守封印,便只是在将功补过。
嬴寒山哑然,欲盖弥彰把头埋进他濯一样的胸膛,不让自己露脸。
这怀抱平和又安稳,既没有纨绔子弟的左右逢源,也没有生涩少年的退避不及。被这样抱着,她仿佛同寻常小家碧玉一样,值得独一无二的珍重以待。
察觉她的动作,苌濯反倒更抱紧了些:“疼?”
“有点累。”嬴寒山话音刚落,辫子上藏着无极引的透明珠饰一亮,灵力汹涌而来。
算了,看见便看见,她又不是名花有主,何况千两黄金也抵不过这具天生道骨的灵躯。
苌濯步伐极快,很快抵达一处不起眼的私宅。竹径清幽,间错种着数枝白梅,浑然不像个医馆。
门前贴着一张字迹潦草的纸笺:除了美女,统统不治。
苌濯唤道:“邵忻。”
片刻后,里头传来颇不耐烦的慵懒男声:“眼瞎不认字是不是?天生道骨有什么好治的!上元节放鸽子的事我还没同你算账!”
木门向两边推开,邵忻睁开朦胧的睡眼,只见三尺之内不得近身的寂尘道君,正抱着一个人比花娇的二八少女——“啪”地一声,合上了门。
顿了一瞬,他重新打开门,掐着脸颊好半晌才确定眼前不是幻觉,浑身一抖,吓得狐狸耳朵都炸了出来:“云、云……”
头牌娘子怎么会来他这破落地方?还是被苌濯抱来的?!去个青楼也能把人家姑娘伤到送医馆?!!
“左臂尺骨侧下三寸,擦伤。”苌濯毫不见外,抱着人便去了里屋。
屋内陈设简单,唯有一几一床一榻,装饰简陋,不设围挡,一看便是临时居所。
邵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察言观色。只见万金之躯的寂尘道君又是移座除尘,又是驱寒添炭——哪里是对露水情缘的态度。
思及他当日种种魔怔,邵忻脑内飞旋,产生了一个恐怖的想法:这横空出世的云娘子,怕不就是那传说中祸乱乾坤的妖女……嬴寒山吧?
三魂七魄都祭了绝杀阵,居然还能复活?死囚转世,若教仙门上头知道,那还得了?
苌濯远送来一道冷然视线,硬生生压下了他满腹狐疑。
邵忻在心底叫嚣起来:绝对是了!还不让他点破!怕是酝酿着什么坏心思呢!
嬴寒山不知此间暗流涌动,配合邵忻检查过伤势,听他道:“只是小擦小碰,云姑娘只需用药热敷几日便可痊愈。”
说得简单又敷衍,嬴寒山不太信服:“你用心治,银钱好说,我可是还要参加花魁赛的,回头别留下疤痕。”
“我以项上人头向云姑娘担保,绝对不会留疤。”邵忻口气恭敬又郑重,像是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一口一个‘云姑娘’,公子在寻常阁的时候明明只唤我‘阿云’。”嬴寒山倏笑,颇为亲昵地捏了捏那烟粉色的狐耳。
邵忻是寻常阁的常客,可惜人妖混血灵力驳杂,嬴寒山素来瞧不上他。但能让寂尘道君登门,医术想必不凡,有必要再拉拢一二。
她拂起长袖,不忘雨露均沾:“若非今日身体抱恙,嬴寒山真愿共同侍奉两位公子。”
衣裙因擦碰破损了些许,随着那撩人的动作,又露出不少紧致肌肤,美得要命,但苌濯杀人的视线更要命。
早知道新来的头牌娘子是女魔头转世,他怎么敢靠近寻常阁!
“不必不必!”邵忻汗毛倒竖,战战兢兢问,“您可还有其他不适之处?”
嬴寒山摇头,卷着袖子正反翻看,疑惑问:“我撞得不轻,为何到现在没什么痛感?”
自从有了镇魂珠,她的五感便都恢复了,但就算灵力再充沛,也不至于刀枪不入。
“云姑娘自是吉人天相……”邵忻赔笑着,突然脸色一凝,迅速转向一旁默不作声的青年,鼻尖嗅了嗅,“你去哪儿了?”
“夜岭。”她还披着那件斗篷,把身上的血迹藏在里面,微白的天光下她像是一尊从雾气中浮现的石雕,士兵们安静下来,有些是因为认得她的脸,有些是被这预兆一样的画面震慑。
她开口了。
“你们之中或许有人认识我,我是嬴寒山,青簪夫人请来的淡河客卿。”
“或许在这样一个诸位刚刚清醒过来,还未擦干血迹,包扎好伤口的时候,我实在不该说这些话,但现在,不论是我还是诸位都已经无路可退,遮遮掩掩没有任何意义。”
“争殿下遇害了。”
像是一枚爆竹扔了进去,队伍里爆出一阵惊呼和窃窃私语,大多数人已经没有力气大喊大叫,但仍旧有人想要站起来问个明白。
是谁,是何人?
他们未必所有人都这么爱戴主将,但在这个炸营过去,所有人都疲惫而恐惧的关头,主将是唯一的指望,他们都在等着一个人出现告诉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做,但如果那个人死了呢?
他们还能怎么办
有两个士兵把被嬴寒山砍了手和胳膊的曲长拖上来,他气息奄奄地哼哼着,睁开眼睛看到盯着他的士兵们才攒出一点力气叫骂。
“不要听这个女人妖言惑众!”她说,“她勾结了那个姓赵的!……他们谋害了殿下……”
“你放屁!”燕字营里立刻有人站了起来,“都尉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天将亮时才去寻殿下!”
“你血口喷人!”“都尉何曾想谋害殿下!”
“我想杀人不用勾结任何人,”嬴寒山拽住他的头发强令他跪下,“你就是个例子。”
血线飞起,那曲长的头颅应声离开脖子。他大睁着眼睛,困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算了这么多却失败了?为什么第五争这样的人还有人跟随,为什么他麾下的燕字营这样笃信他们的长官——而他不得不趁着炸营才能动手?
他不会知道,一个磊落却并不得人心的将领,也好过小人。
嬴寒山把那颗头颅丢在地上,擦了擦手,眼前的士兵们又慢慢安静下来,他们脸上的茫然并没有消退多少,将领死了,首恶除了,接下来呢?接下来该怎么办?
“殿下在死前把兵符交给了我,”嬴寒山从袖子里取出那枚兵符,“所以,现在我是你们暂时的统帅。”
“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带你们回踞崖关。在你们离开的时候,峋阳王带领军队包围了那里,城内只有两千人,情况不容乐观。”
有轻微的窃窃私语浮起来,有人大着胆子站起来,那时一个燕字营的士兵,用布带系着一条骨折的手臂:“将军,可是我们……没办法再急行军了。”
他说得很委婉,他们不只没办法急行军,也几乎没办法再作战,甚至有人不想再站起来,不想再拿起武器。
嬴寒山轻轻点点头。
“我知道你们疲惫,痛苦,恐惧,你们已经走了太多的路,支撑不了下面的奔袭和作战。”
“现在——如果有谁想要离开,大可以走。脱掉你们的盔甲,放下你们的武器,带走你们的财物,走出这个营地。”
“我不是在试探你们,也不会阻拦你们。我只希望你们回去之后去过平静的日子,不要让我在敌方的阵营里看到你们。如果你们没有田亩和家人,我想你们不如往南走,那边有个……滥好人,会给你们田地。”
但是。她加重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们还有血性,还想要像个战士一样拿起武器,为踞崖关殊死一搏。那就跟上你们的赵都尉。不管多久,我都会在踞崖关等你们,和你们的父老一起等你们像是战士一样回来。”
队伍里安静了一会,有人喃喃出声。
“我爷娘还在关里……”
我们的家人还在那里,我们的同袍还在那里,我们的另一位领袖还在那里。
更多人摇晃地站起来了,他们拾起了自己的武器。
我们还得回去。
嬴寒山看着站在身边的赵都尉,这个男人面容沉郁地望着一边的白马。马边那具尸体已经冷了,还用大氅盖着。
嬴寒山用手肘碰了碰他,然后把兵符塞进了他手里。
“……?!这……”
拿着吧,嬴寒山说。“你得带他们回去,也护送殿下回去。等到了那里,你再把虎符还回来。”
“属下何敢担此重任……”
“我觉得你担得起,你不会半路逃走,对吧?”嬴寒山笑了一下,然后正色,“我得先赶回踞崖关去帮青簪夫人,之后的事情全部交给你了,接下来的事情可能还会有麻烦,不论如何山重水阻,保重自身。”
这个男人合手跪下来,把兵符举过头顶。
“属下必不负所托。”
“将军保重。”
“伤了?”
“小伤。”
“别硬压着血腥味儿了,”邵忻斥他,“脱。”
苌濯仍矗在门边。
邵忻挤眉弄眼上前,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看在两百年交情的份上,本狐仙提点你一句——”
“想让女人心软,得先学会示弱。”
苌濯面含疑惑,到底是配合解下了道袍。
他脸色如常,外层叠袖亦看不出任何异常,里头的白衣早却已是一片猩红。邵忻沉着脸掀开那层贴在皮肉上的布料,只见鬼魅抓痕凌乱遍布,而在与嬴寒山伤口同样的地方,赫然是一大片血肉模糊的擦伤。
嬴寒山骇然惊呼,再没撩拨的心思,急忙上前:“怎么伤成这样的?”
苌濯言简意赅:“符咒。”
“什么符?”
“平安符。”
平平无奇的一张符纸,居然真能逢凶化吉。
“寻常平安符怎么可能有这种作用?道君真会诓人。”
眼看气氛僵持,苌濯偏没了任何话,邵忻赶紧解释:“名字都是随意取的,此符可替人挡灾,也算是护姑娘平安了。”
因果轮回不可消弭,却可偷梁换柱。
咒术以魂契为引,无论修为深浅,都可将同等程度的伤害转嫁给对方,曾有魔修借此找替死鬼,故被仙门列为邪符,但苌濯反倒借着前世与嬴寒山的魂契残痕,直接将主符给了修为浅薄的嬴寒山。
嬴寒山不知其中细节,看着那惨不忍睹的创面,心头一阵凌乱。
那句“伤势不轻”原来是这个意思。
天生一副好模样,嬴寒山平日得到的“特殊照顾”不在少数,但锦上添花不胜枚举,却鲜见濯中送炭。
苌濯伤成这样,竟还抱了她一路。无情之人都这么傻吗?
吃软不吃硬的心被撬开一隅,邵忻见状,火速递给苌濯一个“主动出击”的眼神,把药箱推给少女,借故退出。
嬴寒山本就是轻伤,只因平日娇惯,难免造作了些。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试探问:“我替道君上药?”
记忆里的她没什么药理常识,也算不上细心人。然而,苌濯一句“不必”滑到舌尖却变成了:“好。”
一对红酥手扶上胳膊,看似柔软无力,长指甲却刮得人格外生疼。点药不知轻重,伤口也裹得时松时紧。
嬴寒山看他没什么表情,只当无碍,难得真心道:“今日多谢道君搭救。”
痛感丝毫没有影响苌濯的表情管理:“持剑驭符,除魔证道,本是我职责所在。”
只不过他要除的,是心魔。
嬴寒山用绷带绑了个密不透气的结,含笑挑逗他:“道君应该说:‘云姑娘平安,便是我一生最大幸事了。’”
“为何要这般回答?”
“其他公子都是这般讨我欢喜的。”
苌濯边披衣边斟酌着“欢喜”的意思,问:“那些人都让你觉得欢喜了吗?”
“那是自然。”嬴寒山扫过青年衣襟垂袖上因赶路染上的风尘,娇俏眨眼,“不过道君这般,我也是欢喜的。”
她生来便要做万众瞩目的星,从不会嫌弃仰慕者众多。
苌濯将瓶瓶罐罐收拾得一刷齐,沉思许久,仍不能理解嬴寒山话中含义。比起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换下那四枚劣等镇魂珠,他在意的另有他事。
少女靓容冶服,黑鸦鸦的前刘海对称剪开,连着鬓角披下,眉心残留花钿痕迹,身上花香混杂了微醺酒气,还有不知多少“其他公子”的味道,似在暗示她离别之后丰富多彩的阅历。
禁符百日之内只能使用一次,分别不久,嬴寒山却已遭遇了性命之忧。从现在起,他必须寸步不离守着。
只为,护她平安罢了。
见她要走,苌濯起身道:“我送你。”
“道君的伤……”
“无妨。”
嬴寒山思及近日晦气事颇多,有个人护送也好,欣然应下,却见他从门后取了件厚实无比的崭新女式狐裘递来。
“这不是邵公子的东西?”
虽然妖修不似凡人那般畏寒,但衣衫破损,这般行路难免惹眼。问题在于,看病不给诊金就罢了,竟还顺手牵羊。
苌濯不以为意:“他皮厚。”
那意思是,这东西邵忻用不着。
嬴寒山不知此举的报复意味,眼角一抽:“这不会是邵公子的自己的毛吧?”
邵忻一向吝啬,用来讨好女子的赠礼也是从身上薅的,苌濯早司空见惯:“入冬还会长。”
嬴寒山不禁莞尔,取过狐裘披在肩上:“江道君看上去不苟言笑,居然还挺会说笑的。”
*
日色偏西,将并肩而行的一双人影拉得又细又长,像两道永远无法触碰彼此的平行线。
思及邵忻的“提点”,苌濯试着打破沉默,主动问:“那簪子,为何毁了再购?”
嬴寒山疑惑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头顶的绿濯含芳簪,问:“这么明显?”
难道是她记错了款式?这可坏了,眼下店铺都已打烊,要上哪儿去重新买?
苌濯似看出她所想:“与先前那支有九分相似,只我平日看事物比常人细致些。”
“什么细枝末节都记得?”
“嗯。”
嬴寒山放下心来,抛出一个高难度问题:“那道君还记得我上元夜舞戴了几只纯金饰物吗?”
舞台与观众席隔着不少距离,她又旋得极快,何况旁人大多只在意那绝色的脸庞,怎会细看装饰品。
苌濯短暂回忆片刻,道:“耳坠半边,左腕三只,右臂环一只,足踝各两只,共九只。”
说得分毫不差,嬴寒山难以置信:“你是留影珠成精吧?”
苌濯老实道:“寂尘双亲都是仙族正统传承,并非妖修。”
“开个玩笑而已,谁问你祖宗八代了?”嬴寒山故作为难道,“这可坏了,那今后我不能在道君面前穿同样的衣裙了。”
苌濯脚步骤顿。
嬴寒山素来万事不挂心,不记得与他的约定,不在乎他的偏好,只知尽兴随心,从不谋划明朝,可嬴寒山却会同他说起“今后”。
他眸色一软:“嬴寒山。”
“怎么了?”
少女迎着夕阳回眸,烟粉狐裘衬着玉濯面颊,勾魂摄魄的瞳孔里夕光闪烁,仿若一幅彩绘的天女画像。
手臂的伤痛,抵不过此刻心头的痒意。
若能一直在那个“今后”里,心魔不除也无妨。
苌濯凝望着嬴寒山,柔声道:“你很好。”
这些年,无数人恋慕于她的美,沉迷于她的媚,却从未有人夸过她的好。
嬴寒山神色微动,待行至偏僻之处,捉过他未伤到的那只胳膊,脚尖一踮,不假思索吻了上去。
地上分离的人影重合到一处,直到周边暮金全部沉入黑暗,才堪堪分开。
“道君这样,我今晚都不想见客了。”她撒娇着说。
种子已经埋进地里,谁也无法把它们再刨出来,里吏们骑着快马在田野上奔走,向所有人宣布这块或者那块田地没有田契,没有在官府记录,是野地,所以现在归官府了。
那些被汗浸泡得乌黑的农人呆呆地站在田埂上。
那我们种的地怎么办呢。
里吏拉着马停下,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
第 256 章 再遇图卢
青峰被挤得满满当当,亲传弟子的寝屋坐落于山顶,无人报信,裴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原本说要给他做奴仆的嬴寒山几人消失了一天。
他不喜欢被耍。
他沉着声音:“想必几位未曾做过仆从,不知仆从该做些什么,可几位却是上过讲堂的,若是不会,我院中也有几名仆从,也可请教一二。
“如何也不至于你们一行人消失一整天。”
嬴寒山没有理会裴松的长篇大论,她偷摸着扯了扯成玺的衣服:“嬴鸦鸦带回去了吗?”
成玺小声回应:“带回去了,在我寝屋,还加了数十层阵法和术法,我还喊了个金丹期师兄看着,师兄不知晓里面关了人,只说帮我看守院子,该是保险的。”
她点点头,随后看向苏依依与经明:“你们呢?”
瞧见二人点头后她顿时安心。
几人几乎漠视的态度激怒了裴松,他一个术法将一旁的石凳子打碎作为威慑。
声音也冷了下来:“几位既是接了任务,便该有做任务的态度,如今是直接想进那风剑林?”
那石凳子就在嬴寒山脚下,她连忙退后躲避碎裂的石头。
这窝囊气真受不了一点。
她眼神示意成玺,成玺了然扔了一簪子出去。
嬴寒山顺势接话:“裴师兄好大的能耐啊,这么大能耐,怎么不记得派几个人守着你的心上人呢,人在我手里,你看着办吧。”
裴松捡起簪子一看,顿时震怒,簪子他很熟悉,是他前几日才送给嬴鸦鸦的。
他道:“你们怎么敢?一个筑基初期,三个炼气期,不过四个废物,竟也敢绑我的人,你们想过后果吗!”
嬴寒山捂住耳朵:“小声点,要聋了。我不舒服的事耳朵,嬴鸦鸦不舒服的就不知道是哪了。”
是明晃晃的威胁,裴松气极,当下抽出剑对准了嬴寒山。
两方正对峙着。
“碰——”格外突兀的撞门声将气氛打破。
裴松不耐烦看去,只见他的院门被直接击碎,而院门外是密密麻麻的人。
眼熟的,不眼熟的,许多许多。
他不明所以,却见那不知好歹的女修突然倒地:“裴师兄……我们明明都按你说的做了,你为何还要为难我们?”
他:?
不等他反应,门口乌泱泱的人将院子填满,外面不知还有多少,为首的药峰峰主和以不苟言笑出名的张长老。
张长老怒发冲冠:“果真是你!裴松!你莫不是失心疯了才做下这等事情!”
他:……?
他做什么了?
他转移视线,才发觉来的人不仅有张长老,还有李长老,田长老,等。
药峰也不止药峰峰主,还有跟了不少眼下乌青的药峰同门,除此之外,还有分外愤懑的班峰弟子。
和……一群光着膀子的霞峰体修?
他愈加不解:“还请长老解惑,不知裴松做了何事?”
张长老气得脸都红了,他如何也说不出自己里衣被偷这等羞耻的事情来。
药峰峰主及时解围,温柔如她,此刻也克制不住脾气:“裴松!你身为青峰亲传弟子,天赋卓然,假以时日定是有名的剑修,你何至于做出这等事来!
“我药峰名下百十亩药田都被你名下仆从毁于一旦,如此就算了,你你你,你还偷了众长老的里衣公之于众。
“我如何也想不到你竟这般不知廉耻。
“不知长老们是怎么得罪了你,也不知我药峰又如何让你不满!”
这一番指控带着三分不解,六分愤怒,和一分痛心,直直压在裴松头顶,砸出了不知道多少问号。
他真的真的很疑惑。
不等他出声,那不知好歹的女修竟起身上前。
嬴寒山言之凿凿:“见过药峰峰主,几位长老,大家有所不知,裴师兄心系缥缈峰嬴鸦鸦,赢师姐在弟子堂受罚受了伤,许是裴师兄觉得长老们不公允,药峰师兄师姐们救治不及时吧……”
什么?
这简直是莫须有!
他气得手抖:“你莫要血口喷人!”
却见几名长老与药峰峰主若有所思,看过来的眼神更加愤怒了,像是全然信了。
如何就信了??这如此离谱的说辞哪来的说服力啊!
不等他进行辩解光着膀子的霞峰体修们站了出来。
“那此事与我霞峰有何干系!你做什么要烧了我们衣服,还烧了我们的寝舍!”
什么??所以体修同门光着膀子的缘由竟是衣服和寝舍都被烧了吗?
他哪里能做出如此不要脸的事情来。
他急忙辩解:“诸位明鉴,在下一整日都在青峰,何曾去过霞峰啊。”
而那不知好歹的女修又向前了:“许是裴师兄觉得霞峰的师兄们对赢师姐多有觊觎吧。”
霞峰中一名男修完全忍不了:“裴松你莫不是失心疯了!觉得谁都喜欢那嬴鸦鸦不成?我连她面都不曾见过!”
裴松:……为何!你为何就信了!这说辞哪来的说服力啊!
他想再次解释,不曾想班峰同门又站了出来。
“可我班峰从不参与你们的情情爱爱,只一心做法器,这一切与我班峰到底有何干系?
“我们闭门修造法器已经一月有余,外门的商铺就等着这批货了,如今全叫你毁了。这么大的单子,你有多少家底来赔!”
班峰售卖法器是元一宗主要收入之一,没了班峰,下月恐怕人人的用度都得缩减一半。
涉及全宗门利益,裴松的汗已经浸湿里衣:“诸位啊,我裴松在弟子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哪里是干这等阴损事情的人啊。”
不曾想那不知好歹的女修又出声了:“此事裴师兄吩咐下来时我们也觉得奇怪呢,如今我是真想明白了,许是裴师兄抱不得美人归,便想要全宗人都不痛快吧。”
他:……?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嬴寒山,这人到底从哪想出来这么多离谱说辞?
他气得胸口发闷,一个转眼才发现。
此时所有目光都压在了他身上,如此还不够,他还觉得好几口无形的黑锅也一同压在脊背,让他喘不过气。
他背在身后的手逐渐发颤,不知为何,他分明什么也没干,却不敢看大家的眼神,只胡乱放在别处。
一个错眼,嬴寒山重新出现在他视线里。
那一刻,他福至心灵。
是她啊!除了她嬴寒山,还有谁能干出如此恶心的事!
下一刻,便是无边怒火。
他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是你!是你陷害我!”
说着便执剑冲向嬴寒山面门,下的死手。
裴松突然发难,众人都没有料到,嬴寒山也是,她急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她下意识闭上双眼。
千钧一发,一柄剑落在嬴寒山身前,裴松被猛地击退。
除了剑,还有一人。
嬴寒山睁开眼,看见了苌濯和苌濯的剑。
他的剑很冷,是能够让环境都降温的冷,她心中蓦然闪过一个词。
杀意。
元一宗的小师兄,一柄杀剑无人可敌。
四周陡然安静。
药峰峰主最先反应过来,她出声制止:“这里多的是修为不高的弟子,萧奎可注意些,莫要伤着同门了。”
苌濯收了剑,带上笑:“师伯说的是。”
嬴寒山心跳如雷,视线又下意识落在苌濯身上,他重新带上了笑的假面,看着分外和煦。
如果他剑上的杀意没有那么重的话。
身前的人回过头:“师妹可有受伤?”
也是分外和煦的语气。
她急忙拉回思绪,回归正题。
她郑重行礼:“多谢师兄搭救。”
随后又朝着众人行下大礼:“各位师兄师姐明鉴,在下不过普通外门弟子,天赋,地位,远不如裴师兄。
“此前我还在缥缈峰时曾与赢师姐有过口角,后来师姐受罚,想必裴师兄觉得是我的过错,想要给我个教训。
“我便做了他的仆从,如今他想将一切都推到我身上我也认了。
“还请峰主,各位长老,责罚我吧!也给大家一个交代。”
说罢她装作神伤别过脸。
一时间众人都为之动容,除了裴松。
他快气疯了,又碍于苌濯的强劲实力对这如此不要脸的女修无可奈何,他想为自己辩解时,突然瞧见那女修突然摸了摸头上的簪子。
簪子……阿鸦!
他猛地顿住,不对,阿鸦还在她们手里。
不对!
她做这一切其实早有预谋,祸害全宗并陷害他,再用阿鸦用作威胁逼他认罪。
他一错不错看着嬴寒山,一个晃眼,竟看见她朝着自己微微一笑,与在众人面前的可怜模样大相径庭。
她疯了……疯子!
毕竟能烧寝屋,能偷长老里衣,能毁了班峰法器,还毁了药峰药田的人,能是什么正常人!
嬴寒山,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阿鸦在她手里能好过吗?若是他不应这一切,那么阿鸦……
可若是应下,他该怎么办?
他嗫嚅着嘴唇,如何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嬴寒山悄悄环顾四周,只见大家都带着十足谴责目光看着裴松,长老们,峰主,都像是从没认识过裴松一样,眼底还带着愤怒。
“叮——”裴松手里的终于剑落地。
嬴寒山看去,只见他的手正颤抖着,他已经拿不动剑了。
她蓦然想起在任务堂的场景,他端着身份的模样,看似对同门友好,实则完全不把她,或者许多人看在眼里。
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亲传,觉得自己天赋高,觉得自己是一等一的剑修。
可他拿剑的底气,本来就易碎的很。
嬴寒山爽了,堆积在胸口许久许久的郁闷一扫而散。
真好啊,“合理”发疯,身心健康。毕竟能为难别人的事,何必为难自己。
接下来,就是看他的下场了!
果不其然,药峰峰主听言立即皱起了眉:“什么仆从?”
第 257 章 当场抓包
“你发什么疯!”他嚷嚷起来,“买卖自由!你若是也想要,出更高的价钱便是!怎么动起手来!”
秦蕊娘悠悠放下了手中的手杖,瞥了他一眼。
“我倒不想要,我就是看不下去你要欺瞒她。”
药贩的脸唰地一下子白了,又唰地一下子红了:“你不要红口白牙污蔑人!我看你也像是个体面人,不似市井泼皮无赖,说话怎么这样无耻?怕不是你也是个贩药的,来这里泼我脏水!”
成玺上前一步行礼:“回峰主,是裴师兄换了我们的任务,原是要我们陪同去剑冢,还换了我们未完成任务的惩戒,若是不去剑冢便得去风剑林一月。
“剑冢危险,风剑林亦是,我等为了活命便只好送上门给裴师兄做仆从,想着若是裴师兄高兴了,能放过我们。
“此事许多人都瞧见了,当时小师兄也在场。”
药峰峰主看向苌濯:“此事可属实?”
嬴寒山暗暗扯了扯苌濯衣襟。
苌濯:……
他要说是,峰主和长老肯定会信,所以还是要利用他。
他沉默半刻后终于出声:“回师伯,今早我恰好路过,正巧瞧见,确有其事。”
“荒唐!”药峰峰主气极,“任务堂岂是你一个小小弟子能左右!此事非同小可,我需得禀告等宗主出关后禀告他才可定夺,至于裴松,暂时关押在弟子堂。”
她率先甩袖离去:“大家散了吧,今日的事一定会有个交代。”
一刻钟之后,弟子堂长老前来押走了裴松,霞峰光着膀子的体修统一去领新的弟子服了,药峰弟子也纷纷回去接着学习。班峰弟子叹了一口气,回去修补法器了。
成玺几人也回了形峰。
一切归于平静。
嬴寒山很高兴,她面上也不带着遮掩,一双圆圆的眼眸笑成了月牙。
她甩着袖子招呼身旁人:“走吧,该回去了飞剑车夫。”
走了两步人却没有跟上,她回头:“咋的了?你还有事?我自己回?”
苌濯想不明白,这一整天做的事情他这辈子都未曾做过,他从没见过嬴寒山这样的人。什么也不顾,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最主要的是,她不怕他,还理所当然利用他。为什么不怕他?他明明是个随时杀人的恶鬼。
他再一次问:“嬴寒山,你为什么不怕我。”
嬴寒山莫名其妙:“什么?”
苌濯重复:“你为什么不怕我?”
嬴寒山不解:“怕你做什么?你今天除了把我从剑上扔下去好像也没做很过分的事啊。天色已晚,师兄不回去休息吗?”
见人还是不动,嬴寒山只好走了回来。
她双手交叉,面容严肃:“师兄,我为什么要怕你,你是什么很恐怖的东西吗?
“你除了喜欢杀点人,脾气不太好,还不会说话喜欢威胁人,还有洁癖不喜欢别人靠近之外,也没什么别的不好了吧。”
苌濯:……
他揪着人的后领把人拎上剑:“你今天利用了我,作为交换,你需得去我院子里学习阵法。”
嬴寒山:?
“我不要,我已经很累了,我要睡觉。”
苌濯声音不变:“若是不应,现在就把你扔下去。”
嬴寒山看着格外远的地面:……
“我收回我刚才的话,我怕你,我怕你还不行吗?放过我吧,我昨晚就没睡好,我就想好好睡一觉,不可以吗!”
嬴寒山的挣扎没有用,她还是被苌濯揪着后领拎到了自己院子。
这是她第一次来苌濯的院子,但她没有一点兴趣,因为她发现苌濯专门给她在院子里放了一小桌案,与她的不大的身量正好契合。
不仅如此,四周还放了许多照明的夜明珠,一看就是早就做好了让她从早学到晚的准备。
天爷,她高三都没这么用功过,而且阵法是什么很难的东西吗?真的需要这么努力去学吗?
她愁眉苦脸:“苌濯,说真的,你不如直接把你要解的阵法给我看得了,说不好我一下就解了呢,是吧。”
苌濯将一沓阵法入门书籍摞在桌案上:“不行,以你现在的水平,便是看一眼,都能吸干你的灵力,你需得从头学。”
书籍的高度震惊了嬴寒山,她抖着手抽出一本掀开,是密密麻麻的字。
她眼前一黑:“要不你还是把我杀了吧。”
苌濯没杀她,还指挥自己的剑抵在她腰后作为威胁。
她只好开始学习,学着学着眼前逐渐迷离了起来,但是腰后还有剑。
这把剑很奇怪,全身漆黑没有光泽,最主要是像是活的一样,苌濯不在也一直监督她。
稍微动一下都要敲她的脊背。
跟它的主人一样烦。
她一把握住剑柄把剑拽到身前:“再动我把你丢进火坑熔了。”
剑竟真的没有动弹,可嬴寒山越来越困了,她眼睛一闭,趴在了桌案上,剑被她压在身下。
屋里正在修炼的苌濯似有所感,他起身来到桌案前。
桌案上的人已经熟睡过去,晚风拂过,将她铺在桌案上的发丝吹散,露出他那把任何人都无法靠近的剑。
他的剑有灵,还十分有脾气,谁都不能碰一下,现竟然被人压在身下。
他蹲下身,点了点剑身:“你是不是也觉得她很凶?”
剑亮了两次,亮一次表示认同,亮两次表示反对。
它觉得嬴寒山不凶。
他皱眉:“都这样欺负你了,还觉得她不凶?莫不是收了她什么好处?”
剑又亮了两次。
“啧,”苌濯又点了点剑身,“难不成你还喜欢她不成?”
剑亮了一次,这一次亮得格外快。
他顿住,随后面色一沉:“不准喜欢。”
剑没了动静,像是在生闷气。
苌濯的视线又落在压剑人的身上,眼睛紧紧闭着,睫羽落下一团阴影。
嬴寒山,嬴家不受宠的小姐,天赋平平,性格软弱,从不与人争执,被人欺负后也只会道歉。
这是他探听得知的嬴寒山。
与他接触的嬴寒山全然不同。
她分明胆大,且睚眦必报,自身过不好,就要让别人更加不好。谁惹了她,都不会有好下场。
她还会揪他的寝衣,会做许多匪夷所思的事,还会得寸进尺要他做什么飞剑车夫。
与以前完全是两个人。
难道一个人真的能在短短时间内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吗?
还是说,嬴寒山早就不是嬴寒山了。
她三番五次地接近,又有什么目的?
他伸出手,狠狠戳在嬴寒山面颊上。
惊醒的嬴寒山:?
她看着近在迟只的手指,和近在迟只的手指主人。
她:……
她很气:“苌濯!我都睡着了!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这辈子必须学习吗!”
苌濯看着格外暴躁的人想了想,还是什么也没问。
前后是否是一个人好像不重要,有没有目的好像也不重要,若是于他有害,杀了便是。
更何况她于阵法一门的天赋很罕见。
他别过脸,把脑中的所有想法全部清空,只说了句:“你压到我的剑了。”
嬴寒山:……
她猛地站起身,把那把黑不溜秋的剑扔在苌濯身上:“今天这个习我偏不学了,你不满意就杀了我吧,直接杀了我!”
说着她气鼓鼓地走出院门,走到院门后又猛地回来。
她揪着苌濯的领子把人硬拉下来,勾起指尖往脸颊狠狠戳下去,直到白皙的面颊上出现一个清晰的红印才罢休。
做完这一切,她重重哼了一声才转身离开。
这一次她离开的背影明显轻快一些。
留下了苌濯和苌濯的剑。
苌濯的剑绕着苌濯转了一圈,剑身嗡嗡震动,像是在控诉苌濯。
苌濯随手拿起剑把剑插进土里。
“若是你吵醒了她,她也会这样对你。”
剑不停闪着光,像是在骂。
苌濯没理会直接进了屋。
这边走回自己院子的嬴寒山蓦然没了睡意,她从前习惯画画,失眠的时候总会来一张。
只周围没有纸笔,她只好用灵力在空中胡乱比划。
先是随意画了一柄剑,漆黑的那柄,最后又随意画了几个速写,有成玺,苏依依,经明,还有。
苌濯。
画出来的一瞬她一愣,又胡乱把灵力挥去。
灵力消散之后她一时不知画些什么,方才粗略看过的文字出现在脑海中。
若成逻辑,便算阵法。
所以也应该是可以自己造一个的吧?
她想了想,在空中随意比划了一个圆,又随意比划了一个正方形,最后用线条随意交叉着,纠缠成一个图案。
图案一落成便消散了,她遗憾摇头。
不是很好造。
一番操作下来,她灵力用完了,睡意也袭来,她准备倒头睡下。
这是脑海中出现熟悉的声音:“宿主,你这两天怎么样?”
完全忘记了系统的嬴寒山:“你还在啊。”
系统:?
“这两天我感应到你一直离反派很近,现在反派很强,可能会发现我,我一直没敢出来,你怎么就把我忘了?”
嬴寒山翻身准备睡觉:“没事,你歇了吧。”
系统莫名不安:“你……没做什么离谱的事情吧?有好好做圣母吗?”
嬴寒山想到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应该也不算很离谱吧?
她最后还非常大义地要作为仆从帮主人家顶罪呢,怎么不算圣母呢。
她很坚定:“你放心,我现在做圣母很熟练了。”
系统还是不安,但它更不安反派:“宿主,我跟你说件事,你能不能离反派远一点,我都不敢出来。”
嬴寒山眼睛一亮,有道理啊,系统怕苌濯,她只要带着苌濯,系统就管不到她。
虽然本来也管不到,但是有点吵,清净很珍贵的。
她摸了摸鼻尖:“是这样,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人反派硬要压着我学什么阵法,我也是没办法。”
系统疑惑:“阵法?”
嬴寒山点头:“对啊,他说我阵法很有天赋。”
系统炸了:“不行!原主根本不会阵法,原主应该是个修为不高的普通圣母女修,你如果阵法很厉害,人设崩了,很可能会影响剧情的!”
嬴寒山:果然很吵。
系统越来越不放心,它急忙查看这两天发生了什么。
于是他看到了嬴寒山指挥自己同门撅了药峰的药田,毁了班峰的半成品法器,还带着反派去烧了人体修的衣服和寝屋,
然后还去偷了长老们的里衣。
系统:……
它的天好像塌了。
下一秒嬴寒山的大脑充斥着系统的尖锐爆鸣,尖叫中还掺杂着什么天塌了。
吵得嬴寒山脑瓜子嗡嗡响,耳朵都要耳鸣了。
她一下站起来,外衣也没穿就走出了门。
系统尖叫:“你还要去干嘛啊!啊啊啊——”
嬴寒山:“我打算去跟反派一起睡。”
秦蕊娘冷笑一声,转头对那个女人拱了拱手。
“这位女头领,”她说,“我只不过是个过路的人,原本不应该多管闲事,但我看不下去你用爱惜的东西上这个当。”
女人面色凛然,颔首算是还礼:“你说,他怎么欺瞒我?”
第 258 章 脸盲没治
大领导抓了个奸商来报案,这还在可控制范围内。
大领导抓了个奸商来报案,临了发现钱包被摸了,亲娘嘞,这才是绝对会影响仕途啊!
图卢·乌兰古就是在这一刻走进来的。
她手里拽着一根草原上捆牲畜的绳子,这种绳子里混了搓细的皮子,专捆挣扎得厉害的牛羊。但绳子那头的人实在不需要用这样结实的东西捆,他鼻青脸肿,半死不活,几乎是被拖进来的。
“喂,”她说,“抓贼,你们这里,收不收押?”
一脸窒息面面相觑的尉官小吏一瞬间都把脸转了过来,她被看得又开始蹙眉,但强压着自己没有挑个人怒目回去。“抓贼!”她抬高声音,努力让发音变得清晰“我在市上捉到的。你们收不收……”
系统:?
它再次尖锐爆鸣,并进行长篇大论的说教,令嬴寒山烦不胜烦的同时还有点佩服。
你说它一个系统ai是怎么做到跟机关枪一样输出的?还不重样。
她揉了揉耳鸣很久的耳朵,敲响了苌濯的门。
一刻钟之后,院门打开,露出苌濯不耐烦的神色:“做什么?”
嬴寒山伸出两根手指扯住苌濯的寝衣:“师兄,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或者说有没有什么阵法,可以把我的院子挪动的那种?”
苌濯:?
系统:……?
系统要哭了:“宿主,你要干嘛。”
嬴寒山:“我说了,我打算和反派一起睡。”
因为距离苌濯近,系统的声音变得很小声:“宿主,算我求你,这真不行,反派特别能打,极其残暴,男主到最后也没打赢他,是他自己最后自爆了,他真的很危险,你离他远一点。”
嬴寒山揪着手里的寝衣,看着眼前愈加不耐烦的人,只捕捉到一句“特别能打”。
能打好啊,她武力值就挺一般的,比如裴松这件事,她要是武力值很高,就可以直接去把人套麻袋打一顿。
而且她这个人吧,怎么说,实在是一点窝囊气都受不得,指不定得得罪多少人。
这要是跟反派处好关系,不就等于有了最大外挂。
而且系统还怕它。
多好啊!
她回系统:“你知道的,我武力值一向差点意思。”
系统:……?
苌濯见人久久没动静,面上表情却有变化,就像是在与谁交谈,能是谁?
他眼睛微眯:“嬴寒山。”
系统陡然安静。
嬴寒山很满意:“我在。”
苌濯:“你方才在做什么?”
嬴寒山顿了顿,随后面色无常:“发呆啊。”
苌濯仔细端详嬴寒山的神情,发现确实并无异样,想到这人行为一向不正常,他没再多想。
他把自己的寝衣扯回来,扔了一本书出来。
“阵法在第七十八页。”
说罢把门一关。
嬴寒山接过书,翻到七十八页,斗转星移阵?
五公里以内转移物件,可用灵石供给灵力,物件越大,所需灵力越多。活物不能转移。
还挺合适的,就是有点复杂,想用纸笔琢磨一下。
她想到了小桌案,其实苌濯给的工具挺全的,文房四宝都有。
她试着推了推院门,没成想直接推开了,院子里没有人,只有一柄插在土里的剑,她悄摸着踱步到桌案拿起纸笔开始比划。
比划着比划着直接入了迷,时间悄悄流逝,直到天微微亮,她才从桌案前抬起头。
正与那柄漆黑的剑面对面。
她很兴奋:“小黑,快夸我一下!”
剑的剑身歪了歪,像是不解,嬴寒山站起身,路过剑的时候点了点剑身。
“就当你夸我了!”
说着走出了院子来到自家院子前。
她随意捡了一根树枝在自家院子周围比划,直到画下一个巨大的斗转星移阵,随后又走到在苌濯院子旁复刻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用作接收。
她回忆了下,苌濯的床在左边,那她的床在右边的话就正好挨着,这样屏蔽系统的效果应该更好,于是她在原本阵法的基础上又叠加一个将床转移的阵法。
做完这一切,她一股脑将储物戒中的灵石倒在阵眼上。
下一刻她的院子逐渐消失,而又逐渐出现苌濯院子旁,两间院子紧紧挨着,几乎没有空隙。
她终于满意,甚至在脑中挑衅系统:“这下你总该安静了吧?”
被苌濯吓了下,一个晚上都不敢出声的系统:……
谁懂啊,它真的好憋屈。
这时隔壁院门打开,苌濯拿着剑准备出门。
他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院子旁边属于嬴寒山的院子陷入了沉默。
他不理解。
但嬴寒山很兴奋地走到他面前:“怎么样,我厉害吧?快夸我!”
他欲言又止:“转移这么大一个院子,用了多少灵石?”
嬴寒山听言面上的表情瞬间僵住。
苌濯将嬴寒山的变化看在眼里,原来这人压根没考虑灵石。
他揭露了血淋淋的事实:“虽是在宗门,日常却也是要花灵石的,你可有想到这点?”
嬴寒山:……
她没想到,救命。
她急忙在自己的储物戒中翻找,发现原本有一整摞的灵石只剩下一拳头了。
她不会是,一下花掉了所有的积蓄吧?
苍天!
她艰难扯动嘴角,并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扯了扯苌濯的衣服:“师兄,你知道哪里能赚到钱吗?”
苌濯的视线由自己身上两根细白的指节转移到嬴寒山身上,那双水泠泠的眼眸正定定地看着他。
带着祈求。
难得见她这副模样,连扯他衣服的力道都变小了。
他心里一动,面上却不变:“灵石我有,看一本书,十个上品灵石。”
嬴寒山:……?
“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这辈子必须学习吗!”
苌濯没有理会嬴寒山的呐喊,只轻飘飘落下一句。
“若我估量的不错,你移开这座院子所花费的灵石大概是二十上品灵石。”
嬴寒山傻眼,上品灵石,好珍贵啊。
她立刻变了神情:“好说好说,不就是几本书,不再话下!”
苌濯道:“我今日有事,你身上的玉牌可开我的院门,你可进来看书。”
说到学阵法,她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对了,你还答应了要教我防身术。”
她的武力值很需要提高到平均水平。
苌濯顿了顿,对于嬴寒山将他杀人的手法称作防身术这件事还是无法适应。
他回:“晚间我会回来。”
说罢御剑离开。
留下嬴寒山托着腮帮子数着自己仅剩的财产面露苦色。
这时成玺匆匆赶来,她看到嬴寒山变了位置的院子顿了顿。
她不理解。
原本嬴师妹这院子不就是在小师兄隔壁吗,现在变了位置不也还是隔壁吗?
她没忍住问了句:“师妹,你搬这院子的目的是?”
嬴寒山看着剩下灵石的默了默,最终说服了自己。
清净!它值这个价!
她恢复了活力,一下站起来,并随意敷衍:“我就想离师兄更近一些,没别的。”
成玺听到这话,眼神一下变得微妙起来。
说起来,确实只有嬴师妹能靠近小师兄的院子,那天小师兄还在嬴师妹被裴松袭击时保护了她。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如此说来,搬院子,许是二人情趣吧。
她拉回思绪回到此行目的:“师妹,不知那嬴鸦鸦如何处置?”
嬴鸦鸦?
嬴寒山眼睛一下亮起来:“那嬴鸦鸦是不是很有钱?”
成玺不明所以:“她是赢家很受宠的大小姐,灵石的话,应该是……很有的吧?”
嬴寒山站起身,面上变得严肃:“那我们去勒索,不是,去算一下账吧。”
——
成玺的院子很有成玺的个人风格,各处都装点得精致得当,便是角落也养了些花花草草。
嬴寒山跟着成玺走过铺了一层精致石子的小路来到她的房间。
嬴鸦鸦正五花大绑地被捆在地上,四周还围了一圈阵法。
成玺上前拿开了塞着嘴巴的抹布。
得了自由的嬴鸦鸦顿时破口大骂:“你们好大的胆子!晴天白日就敢绑架同门,不怕进弟子堂受罚吗!”
嬴寒山悠闲坐在一旁:“那当然是不如赢师姐有经验,弟子堂好玩吗?”
嬴鸦鸦眼里闪过恨意,她因为蓄意伤害同门受了鞭刑,她背上的伤甚至还没好,这一切不都拜她所赐。
她还敢提弟子堂?
“嬴寒山,你不过一落魄修仙世家不受宠的弃子,你以为你家里人送你来元一宗是让你修炼吗?是花钱给你搏个好名声,到时候把你嫁人时能卖个好价钱!
“你不会以为嬴家还想着培养你吧?一个灵根受损的废物,你哪来的资本欺负到我头上来!”
嬴寒山听言面色一沉。
“嫁人?”
嬴鸦鸦轻哼一声:“你这种于家族而言没有用的弃子,唯一的作用不就是嫁人吗?嫁了人你还可能生下一个有天赋的孩子。”
嬴寒山忍了忍,还是觉得生气。
她戳系统:“她说的是真的?原身来元一宗就是为了能嫁得更好?”
系统唯唯诺诺:“记载上……是这样的,原身留给你的记忆不多,但其实这件事原身是知情并自愿的。”
嬴寒山:自愿?自愿个熊奶奶。
她真受不了这窝囊气。
她走到嬴鸦鸦身前蹲下,直视嬴鸦鸦的眼睛。
“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打倒我吧?还是说你觉得我不会杀你?”
嬴鸦鸦狠狠瞪回来:“你杀了我,赢家会放过你吗?”
嬴寒山点点头:“是,赢家不会放过我,但我可以废了你,然后赢家就会送你拿去嫁人。”
嬴鸦鸦眼神闪过慌乱,她下意识吞咽:“不可能,我爹娘疼我,不可能随便把我嫁出去。”
嬴寒山眯了眯眼:“你看,你分明也不喜欢被这样对待,你知道为什么没有修为的女子会成为生育的工具吗?就是因为你这样助纣为虐的人很多。
“你凭什么不愿意?那都是你应得的。
“你先想想自己怎么脱困吧。”
嬴寒山摸着下巴思考:“不若那你所有的钱来换?”
嬴鸦鸦震怒:“你狮子大开口!”
嬴寒山不理,她看向成玺:“成师姐知道怎么废一个人的灵根吗?”
成玺认真思考:“其实废灵根这种阴损的法子并不多见,但依依那边有能废灵根的药来着,师妹需要吗,我去帮你要来。”
嬴寒山点头:“要的。麻烦师姐了。”
成玺立马起身出门。
目睹这一切的嬴鸦鸦:……
你们形峰为什么会连废人灵根的药都有!这不是邪术吗!不是整个修仙界都禁了吗!
可她不敢赌,无论药是真是假她都不敢赌,因为修为是她引以为豪的资本,她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天赋不错,还被元一宗收为内门弟子。
没有修为,没有天赋,她什么也不是。
她心一横,切断了与储物戒的精神联系,储物戒自动从她的手指滑落。
“拿去,我所有家当都在里面了。”
嬴寒山立即笑开,她美滋滋捡起储物戒进行清点。
霍,很丰厚诶。
她示意成玺:“好了师姐,我们放她走吧。”
成玺犹豫着:“真的要放她走吗?”
嬴寒山顿了顿,她神色如常:“不放她走能怎么办?”
她们都明白,如果今天真的废了嬴鸦鸦,明天赢家就会过来收了他们的性命,整个形峰五阁的性命。
成玺叹了一口气,给嬴鸦鸦解绑。
得到自由的嬴鸦鸦恶狠狠地瞪着两人:“你们等着。”
说罢小跑着离开。
嬴寒山完全没有被狠话影响,她从储物戒中拿出部分的灵石,剩下的灵石法器她递给成玺。
“这是我们五阁的战利品,人人有份。”
成玺也不忸怩,她接过储物戒:“之后该怎么办?”
嬴寒山走出门:“就,认真修炼?”
成玺有些失落:“师妹,我不知你灵根有损,这事我会告诉大家的,说不定依依有办法。”
嬴寒山摆摆手,说实话,这事她也是才知道。
“没事啦,灵根有损,又不是我的错。”
成玺突然拍了拍脑袋:“对了师妹!还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你转峰后的课程安排已经出来了,你记得去上课啊。”
正准备回去睡大觉的嬴寒山听言脚步一滑,差点摔倒。
她是什么很贱的人吗!灵根受损还要学习!
她踩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回自己院子打算万事不理,先睡一觉时发觉隔壁院子院门没关,还微微敞开着。
咦?苌濯回来了?
她轻轻推开门:“师兄?”
传来了苌濯忍耐的声音:“快关门。”
这声音被压得很低很低,甚至带着虚弱,嬴寒山心口一跳,赶忙把院门关上。
想了想,又觉得她待在这里应该不合适,于是准备离开。
刚一转身便又听见:“你走不了了。”
她心跳陡然加速,而此时背后有非常不规律的呼吸声响起,一下重一下轻。
她缓慢转身,看到了几乎浴血的苌濯。
他的身后还有如何也收不住的魔气。
如果说狗,那确实有点像狗,像是夜间不守羊圈,只在主人帐篷前的那种吠犬。
它们是打不过狼也不敢打狼的,只起一个警报的作用,不过要是有形单影只的陌生客人上门,它们倒很爱狗仗人势地叫一叫。
她不喜欢中原官府,就像不喜欢养在别人帐篷前的吠犬。
但她不得不来。
起因是跟图卢·乌兰古一起来的一个同伴丢了一把小刀,那把小刀的刀柄是那姑娘刚刚成年时杀的第一头狼的腿骨做的——天孤人敬奉狼神,但也杀狼。狼神允许人杀狼,也允许狼杀人,这是草原的法则。
孩子们在成年之际去围猎狼,有些人被狼吃掉,有些狼被人杀死,这是幼狼和孩子们的成年礼。
她杀了一头和她一样高的狼,用它的腿骨做了刀,一直很爱惜地带在身上。这是她跟着图卢第一次到中原来,没想到第一次来就丢了这把心爱的刀。
若是在草原上和野兽搏斗损坏了,或者遗失在草原的哪个角落里,那是交还给神了,她是不心痛的。但被狡猾的中原人偷走,她就很心痛!
第 259 章 谁在装傻
他眉头微皱,眼眸微垂,平时装的那些和煦全部烟消云散,只剩下迫人的压力,而他身后的魔气始终汹涌着。
这场景太过震撼,嬴寒山的呼吸好像也不规律了,变得跟苌濯一样一下重一下轻。
她下意识出声:“苌濯你……”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语言是如此匮乏。
她除了他的名字之外,竟什么也说不出口。
下一秒她被还带着血的手狠狠抓住后领,紧接着是一阵风呼啸而过,视线再次清晰时她人已经进到屋里。
她懵了懵,随后瞧见了充斥在屋里几乎浓稠的魔气,魔气的来源是半跪在地上的人。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有血液一点点滴落在地上逐渐汇聚成一滩。
她下意识倾身靠近,伸出手将要碰到人时又倏而停滞。
她放低声音:“你还好吗?”
苌濯没回应,只扔了一染血的黄皮纸出来,随后又扔了几枚灵石。
嬴寒山借过黄皮纸,被血液晕染的纸上画着一繁复阵法,一般阵法旁都会附加许多说明,可这阵法只有一行。
可封魔气,保理智。
一看就很重要。
嬴寒山有点紧张:“我我我,这个阵法是不是很急?我之前都没看过万一这次没成功怎么办?”
半跪着的人微微抬头,在漆黑的魔气中她隐约看见了一双浅灰色的眼眸。
她心口又是一跳。
紧接着她听见苌濯已经喑哑的声音:“再有一时辰便会有人来查看,我的魔气封锁了这里,你出不去,你若是没成功,我们便一起死。”
嬴寒山:……
好家伙,直接威胁。
她没再啰嗦,开始琢磨阵法。
这个阵法实在复杂,时间又紧迫,嬴寒山看得满头大汗。
她一边在脑中飞速思考线条的逻辑,一边拿着纸笔胡乱画着,时间悄悄流逝。
半个时辰后她终于理清了逻辑,理清逻辑的那一刻她眼前一黑,她晃了晃头,急忙握住灵石开始补充灵力。
她恨自己只是个炼气期。
等灵气补足之后,她急忙开始布阵,这个阵法所需灵力之大超乎她的想象,她只能画几笔,停下恢复灵力,再继续画几笔,直到灵石都消耗殆尽她也没有画完。
就差最后几笔了。
她深吸一口气,抖着手去摸储物戒时,一只手覆盖了上来。
手很凉,让她一团浆糊的大脑陡然一清,她抬头,对上了浅灰色的眼眸。
原来她刚才没有看错。
这双浅灰色的眼眸里是一片漠然,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比他的手还要冷。
他说:“快。”
下一秒源源不断的灵力顺着两人相握的手度过来,嬴寒山浑身一轻,随后身体的反应快过了思绪,自动补足了最后几笔。
阵法落成,浅蓝色的灵力阵线构成的阵法缓慢融入苌濯的身体,几乎浓稠的魔气一点点压缩,最后融入他体内。
而在嬴寒山的眼眸里,那双浅灰色的眼眸逐渐变为深黑,也逐渐有了情绪。
只是这情绪她看不懂,于是她想要探究清晰,于是忘了移开视线,也忘了放开交握的手。
苌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身上,又有多少秘密?
苌濯也没有移开视线,他想要从这双从没出现过惧意的眼眸里看到退却。
可是没有,一分一毫都没有。
分明已经瞧见了他最丑恶的模样。
这时外面陡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微风拂过,将没关紧的窗吹开,带进了半室的月华,月华照亮了屋里的人。
一人半跪着,一人跪坐着,两人的手还紧紧握着。
血液蜿蜒在一旁。
“滴答。”
雨混在风里滴落在屋内,唤回了嬴寒山的思绪。
她猛地抽回手,变得飘忽的视线中出现了苌濯胸口上血淋淋的伤口,此时还在渗血。
她一下回神:“天爷,你受这么重的伤怎么都不吱一声啊!你想吓死谁?”
她急忙从储物戒中翻出干净细布按上去止血,可血液很快便将细布浸湿,她愈发急切,另一只手也按了上去。
她赶紧抬头:“药呢?你不会连药都没有吧?”
苌濯看着几乎在他怀里的人,更不解了。
不会因为他杀人害怕,不会因为他最丑恶的模样害怕,却因为他受伤而惊慌了。
嬴寒山,很奇怪。
嬴寒山见人不说话,更急了:“苌濯!”
苌濯这才轻飘飘从储物戒拿出一瓶药,嬴寒山赶忙单手取药,把药粉一股脑撒上去。
药粉很有效,血渐渐止住了。
见伤口没有再渗血,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翻着储物戒想找干净的细布给人包扎一下,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萧奎可在?”
她的心一下提起,她抓着苌濯的袖子:“谁?来探查的人?怎么办?”
苌濯神色平淡,他将嬴寒山的沾着血的外袍解开扯下:“你去。”
嬴寒山:?
她不敢置信:“我一个人去??”
苌濯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伤,意思不言而喻。
嬴寒山沉默,她看着自己,脱了外袍之后确实没有哪里沾着血,确实,她去更合适。
可也不能直接就这样去见人吧!
她:“我难道就这样去?”
苌濯指了指一旁的衣柜,又指了指衣柜旁的水盆。
嬴寒山无法,只好去衣柜随意扯了件苌濯的外袍套上,并在一旁的水盆将沾着血的手仔仔细细洗干净。
这时门口又传来催促的声音:“萧奎可在?”
嬴寒山心一横,大步走出房门,打开了院门。
门口是一穿着峰主服侍的男修,背着手,垂着眼眸,看着分外有威严。
正是青峰岑峰主,嬴寒山曾看过他的画像。
她行弟子礼:“见过岑峰主。”
岑峰主见是一女修,眉头瞬间皱起来:“你是何人?缘何在萧奎院子?”
嬴寒山一噎,这很尴尬,她不知道怎么解释。
她冥思苦想,试图找一找能符合两人目前状态的一种关系。
找了许久也没找到。
岑峰主看着眼前穿着萧奎衣服的女修在他的追问下愈加“羞涩”了,他顿时明白。
“想不到他也能情窦初开。”
嬴寒山:……?
也……也行?反正她也在小师兄的死忠粉面前玷污过他们的小师兄了,干脆坐实得了。
她顿时乖巧:“峰主找师兄何事?”
岑峰主审视眼前的女修,乖巧的五官,在宽大外袍下显得羸弱的身姿,还有仅仅是炼气期的修为。
他嘲讽笑开:“你知道你喜欢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跟他在一起,你需要负担什么吗?”
负担?嬴寒山懵了懵。
她不明所以的模样太过明显,岑峰主尽数看在眼里。
“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也好。”
嬴寒山更加懵,这人是在说什么加密语言吗?
岑峰主没有再看嬴寒山,在他眼里,这几乎处于修仙界底层的人,不值得他再给予目光。
“萧奎今日可出过院子?”
嬴寒山不明所以,但她反应很快:“回峰主,师兄一整日都与我在一起。”
说着装作害羞别过脸。
岑峰主听言神色愈加嘲讽,他转过身:“告诉萧奎,宗主出关了,一个时辰后宗主要见他。”
他正准备离开时,又倏而停下:“还有,他门口的阵法太弱,我帮他毁了。作为小师兄,在门口布阵法算什么回事?”
嬴寒山听言看向一旁,只见原本整齐分布的阵法全部消失,灵气消散在空中,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不知为何她心里一紧。
这像是一种警告。
等她回神时,岑峰主已经离开。
她顿了顿,转身关院门,回到房间内。
苌濯已经从地上移到床上,身上偌大的伤口还在。
嬴寒山如实转告:“青峰峰主说宗主一个时辰后要见你。”
苌濯没什么表情地包扎着伤口:“我都听到了。”
嬴寒山的注意力被伤口转移了过去,她一边看着苌濯毫不留情地用细布绕过伤口,一边面容逐渐狰狞了。
她下意识摸着自己身上差不多的位置。
嘶,幻痛了。
嬴寒山的吸气声太明显,苌濯看了过去,正看到嬴寒山正一脸痛苦地摸着自己的胸口。
他:?
他需要提醒一下:“是我受伤。”
“我知道,”嬴寒山继续吸气,“你不疼吗?我看着都疼。”
苌濯听言包扎的动作顿了顿,他神色始终无常:“还好,伤口上有反噬,近三个月都不会愈合。”
嬴寒山震惊:“什么?三个月?什么反噬这么厉害?快告诉我,我规避一下。”
随后她便听见苌濯不咸不淡的回应。
“奇峰峰主的本命阵法反噬。”
她:……好像不必特别规避,这辈子她大概率是遇不到的。
苌濯包好伤口,并准备开始脱衣服。
嬴寒山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并目不转睛。
苌濯放在裤子上的手逐渐僵硬。
嬴寒山甚至催促:“脱呀。”
第 260 章 螳螂,黄雀和一只狐狸
被砍断半截的手臂还有点肌腱连着,塌莫负痛踉跄两下,坐在地上,她欺身向前抓住他的头发,预备砍下他的脑袋。但就在这一刻,空气好像有短暂的凝固,仿佛雷声降临前天地的寂静。
寂静过后——骚乱突然爆发!
这骚乱不来自于被点燃的酒楼,不来自于乌兰古部或者蒙多部,它来自于这座城!
苌濯:……
他放下手:“你该回去了。”
嬴寒山听言立即瘫在一旁的椅子上:“你过分,你用完就扔,这算什么!负心汉!人家刚才才坏了名声给你遮掩,你现在是要怎样,过河拆桥?”
苌濯看着面上一点娇羞都没有的人陷入了沉默。
嬴寒山继续:“现在我们明面上的关系可是青峰峰主都知道了,我等下就去宣扬你是个负心汉的事实!”
苌濯闭了闭眼,他直奔主题:“说吧,你想要什么?”
嬴寒山接的也很快:“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中奇峰峰主本命阵法的反噬。”
苌濯顿住,他想过这人会要灵石,或者要法器,又或者直接问他要修为。
却没想到这人陡然问了这么一句。
她在问他的事。
而知道他的事的人都死了。
他侧过身:“此事与你无关,也于你无害,你为何要知晓?”
嬴寒山理所当然:“就是想知道啊。”
废话,看剧都想看个全乎的,她现在就知道了个结局,肯定想知道开头哇。
苌濯再次顿住,只是想知道?没有原因?没有目的?
紧接着他又听见:“我不该知道吗?我都被你拉上贼船了,我也算被迫成为你半个同伙了吧,你刚才还说什么一起死,万一哪天东窗事发,我岂不是死得不明不白。”
苌濯了然,原是因为这个。
他道:“无事,我会在事发之前杀了你,你不会死得不明不白,你只需记恨我。”
嬴寒山:……
这活阎王一般的逻辑。
算了,不说就不说。
她转身准备离开,刚迈出脚时又被叫住。
“不过有一句话你说得没错,最近附近盘查的人会变多,我们如今的关系不能被怀疑,我会接你上下讲堂,你除了就寝也需得在我院子里。”
她直接回绝:“我不要。”
“每天十个上品灵石。”
她沉默了。
半刻后,她底气不足:“那行吧。”
——
嬴寒山离开后,苌濯调息半个时辰后去了宗主所在的长霄峰。
长霄峰是元一宗最高的峰,以往只住着宗主和宗主徒弟。
后宗主徒弟大多在外游历,宗主便封锁整个长霄峰用作闭关,苌濯也因此暂住形峰。
如今宗主仓促出关,是因为奇峰峰主一事,他第一反应便是召来苌濯。
长霄峰常年积濯,宗主殿以千年冰筑之,宗主坐于首,几层阶梯后是跪着的苌濯,他没有抬头,便只能看见一点宗主的鞋尖。
“是不是你?”
宗主的声音冰凉又威严。
苌濯没有回话,因为他知道,无论回什么都免不了一顿折磨。
不出所料,下一秒一道冰封的囚笼将他笼罩,数十枚术法化作的冰箭穿透了他。
是沁入灵魂的疼痛,带着透骨的凉。
而紧接着从他记事起便刻在心口的阵法陡然灼热,随后灼烧,如同将心脏放在炙火上灼烤,几乎要烧干他的血液。
他闷哼一声,手撑在地上,他克制着抬眸,眉头和睫羽刚染上白霜便又被来自心口的灼热蒸发。
冰火两重天。
他意识几乎要模糊,但他却紧紧盯着上首那人手上的阵盘,闪着熠熠的灵光,美轮美奂,是修仙界最玄奥的阵法。
至今无解。
双生阵,从他记事起,就将他死死困住的阵。
不得死,不得肆意活,不得自由。
“咳……”
苌濯禁不住闷哼一身,视线逐渐模糊,他死死控制着体内的魔气一层又一层覆盖上伤处,不让自己出现一点端倪。
不知道过了多久,上方才传来暗含警告的声音。
“你生来便是要死的,是我给了你活下来的可能,作为替身你也偷了二十年光阴,最后这一年,你合该安分。
“奇峰峰主即是被魔所伤,你该避险,这段时间便不要出宗了吧。”
一年,他只剩下一年了。
苌濯忍着疼痛爬起来,挺直了脊背,他拖着最后一分力气回到形峰,彻底陷入了昏迷之中。
——
嬴寒山转峰之后的第一堂课是修仙界历史,由奇峰开设,她在房间彻底休息了三天后挣扎着起床。
她记挂着自己的十个上品灵石,去上课前特地去敲了隔壁的院门,里面没有回应。
许是不在。
她没多想便直接踩着自己的飞行器去了。
奇峰主修阵法,整个奇峰布局便是一个巨大的阵盘,并与宗门大阵相连。据说若是遇袭,奇峰峰主作为阵眼,身在奇峰,却能护卫整个宗门。
就挺神奇的,她在自己院子宅着的那几天无聊翻着看了点阵法书,看着看着竟真的来了兴致。
如今见到这种大型阵法也下意识驻足观察。
她正踩着飞行器停滞在上空,这时旁边一艘装潢精致的小型仙舟飞过。
等等,仙舟??
这玩意不是很贵,整个宗门也只有一艘吗?
这玩意不是很烧灵石,随便一下就烧掉好几摞灵石小山吗?
虽然这艘仙舟看着不大,但这是在去上讲堂的路上随便就能看见的吗?
她控制飞行器悄摸着跟了上去,然后看到了……经明?
经明也看到了她,他有些不好意思:“师妹要上来吗?”
嬴寒山木着脸上了仙舟,一上去她便看见几箱子灵石作为动力随意放在一边。
她的脸更木了:“经师兄你……来上课?”
她问得很迟疑,经明敏锐察觉到了,他愈加不好意思:“我原是不想开仙舟的,但我的飞行器坏了,我修为低不会御剑,储物戒中只剩下这仙舟了……”
只,只剩下?
嬴寒山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起先经明说自己很有钱,她还没什么概念,现在她懂了。
他真的有,他很有。
经明见嬴寒山不说话,心里愈加忐忑。
他面上也红了一片:“是,是不是,太高调了……”
嬴寒山见人马上就要熟了,才想起这位同门是个绝世社恐,人一多都会手抖的那种。
她咳了咳,主动转移了话题:“哈哈,其实还好啦,师兄也是来上课的?”
经明松了一口气,他小幅度点头:“是的,与师妹是一节课。”
说到这,他又紧张起来,他从储物戒中拿出一书袋递过去。
因为要送东西,他脸又红了起来。
“师妹第,第一次转峰后上课,可能准备不周,这,这是我为师妹准备的书……”
见经明这模样,嬴寒山也跟着小心起来,生怕一自己一个精神不稳定把人吓着。
她接过书袋,音量放低:“多谢师兄,我确实没准备。”
手里的东西送了出去,经明又松了一口气,这时奇峰已经近在眼前,他急忙控制着仙舟停下,并将扶梯放了下去。
“师妹,我们到了。”
嬴寒山看着甚至镶嵌着宝石的扶梯再次沉默。
世界上有钱人为什么不能多她一个!
她摸着宝石下了仙舟。
仙舟还是太过惹眼,引起了不少的关注,许多人的视线都看向这边,最后集中在嬴寒山身上。
为什么是嬴寒山?因为经明已经藏起来了。
裴松一事早就传遍了整个宗门,嬴鸦鸦回去之后又进行了一番添油加醋,意图将整件事盖在嬴寒山头上,便是没有实证,大家也下意识记住了这个人。
并顺便知道了嬴寒山在缥缈峰的系列事件。
据说因为她,近来缥缈峰弟子行为都透着诡异,有人夜里经过还能瞧见缥缈峰弟子在寝舍内如同大猩猩一般走来走去。
简直匪夷所思。
嬴寒山对一切都不知道,她非常悠闲地走进讲堂坐到已经坐下经明旁边。
来上课的也有曾经的缥缈峰同门,她们看过的眼神更肆无忌惮些,有的还带着兴奋,她身边的经明身体逐渐僵硬。
嬴寒山发现经明的异样后才察觉到大家的视线,她当即出声:“诸位想看不若走到我面前来看?我也不是那般小气之人。”
话音一落,四周一静,原本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顿时消散。
她非常满意:“没事了经师兄。”
经明逐渐放松,他小声道:“师妹真厉害,若是我,只会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嬴寒山摆摆手:“能让别人不痛快的时候就不要为难自己,更何况是他们看我在先。”
经明听言若有所思。
课程开始了,长老正讲到当世的修仙界。
“我们正处于灵气充沛的年代,便是普通农人劳作一辈子也有一步登天的可能,因此衍生出不少别的法门,比如锤修……”
听到锤修,嬴寒山下意识想到自己梦寐以求的武器。
一柄比她高的,暗红色的,漂亮锤子。
她又想到经明恰巧是器修:“经师兄如今可会造法器?”
经明听言愣住:“师妹想造法器?”
嬴寒山点点头:“对,我如今要做锤修,总要有个锤子才行。”
经明了然,他道:“我认识几位厉害的器修,可以介绍给师妹。”
嬴寒山摇摇头:“师兄,我在问你会不会,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灵石不如给师兄赚。”
经明再次愣住:“师妹……是想委托我吗?”
他修为低,从未有人委托过他造法器,便是从前在班峰时,他也从未参与过班峰的法器制造。
没有人会信任一个炼气期器修。
紧接着他听见:“对哇,经师兄不是器修吗?”
对啊,他最想成为的,就是一名器修,普通的,能造法器的器修。
他小心抬头,看见了嬴师妹带着信任的眼神。
他仿佛受到鼓舞:“那,那好,希望不会让师妹失望。”
嬴寒山点点头:“不会不会,等我回去给师兄画个图纸。”
二人就此说定,一时间二人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上方长老的声音催得人昏昏欲睡。
这时一个纸团落在她跟前,她吓了一跳,随后抬眸观察四周,没看见啥异样。
应该是误传。
她正准备随意扔掉时,看见纸团表面依稀写着一句:“话说有人知道奇峰峰主遇袭的事吗?”
她心口一跳,直觉将奇峰峰主遇袭与昨日的苌濯联系起来。
突然有无数的地痞游民冲上街头,拔出利器开始抢劫还没回到住处的天孤人,夺走他们的货物和马匹,把砍得半死的人丢在街上。那辆护送商人去报官的青布马车还没来得及走远,马就突然惊嘶一声倒在地上,随即有人冲上来拉拽车架,搜刮车里人的财物。
这一瞬间,不管是塌莫还是乌兰古都愣住了。
发生了什么?
一只鸮在树影里发出唬唬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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