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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现身 那、那不是穆娘子?


    城外的府兵们始终等在营地之中。


    随着最?后?一丝天光也消散在远处的天际线, 寒冷逐渐透过厚实?的鹿皮衣裳,往他们的骨头缝里钻去。


    他们不是没熬过酷暑寒天,没经过刀枪箭雨, 这种艰难的状态,并不会让他们有?太大的动摇。


    此时此刻, 最?难熬的,是内心的彷徨和紧张, 未来的不可预料,让人着实?感到不踏实?。是一直以来的信赖, 让他们能保持镇定和耐心,不慌不忙,安静等待。


    城楼上一直远远瞭望、观察着他们的京都?守备军们忍不住再度刮目相看。


    “这些?皇子身边的亲卫, 原以为是一堆草包, 撑不了多久, 没想到竟能扛这么?久。”一名副将忍不住感叹。


    “听?说吴王与?地方上不少将领交好, 想来是有?缘故的。”从宏想着先前萧琰独自一人入城时,毫无畏惧的样子,忍不住刮目相看, “换作是我, 也


    会欣赏这样的皇子。”


    不过,眼?下并非乱世?,甚至还算得上是少有?的太平之世?,大周需要的, 似乎并不是吴王这等精于战场谋略与?纷争的雄主……


    这些?话,不过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从宏没有?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 这不是他们该议论与?考量的事,他只管听?朝廷的命令行事。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城内的天空中,传来一阵烟火爆裂的动静。


    深色的夜幕中,寒风呼啸,一切都?似被冻住了,而天空中炸开?的暖色火花,就像一把淬火的刀,倏然划破坚冰,滋啦啦,带出水汽的沸腾。


    “什么?情况!”从宏一惊,赶紧派人去打听?消息。


    还没等那火花在天空中完全湮灭,远处又传来一阵阵连绵不绝的鼓声。


    他不敢再出声,连忙屏息凝神,细数着那鼓声,目光不由?一凛。


    “圣上驾崩了!”旁边的副将也听?了出来,对上他的视线,压低声音道。


    城楼上的守卫们渐渐也反应过来,都?无声地对视一眼?,感到周遭本就有?些?紧张的氛围变得更加萧肃。也不知道宫中的情况到底如何了。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从宏叹了一声,猜测道,“想来还要僵持许久,京都?才能有?太平。”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副将还未接话,远处府兵们所?在的营地处,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教人感受到他们的欢欣鼓舞,仿佛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紧接着,其中统领模样的那个,便站到前面,冲众人发号施令,不过几息的工夫,那阵欢欣便被压下,所?有?人都?开?始收拾行囊,一副即将进京都?的样子。


    从宏惊了一惊,一面对他们的训练有?素、行动如风感到说不出话来,一面猜测方才除了钟声之外,天空中炸开?的烟花,是不是吴王与?他的部下们约好的信号,代表着吴王已控制住局面,翻盘成功。


    如果是真的,那便太令人吃惊了。


    他身为京都?守备大将军,比任何人都?清楚,京中不可能藏下任何能帮得上忙的人手——那须得是几百上千的人马,就像外头那些?府兵一般。


    城楼上的其他守军也终于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又过了近两?刻后?,那名被派出打听?消息的侍卫才终于匆匆奔回。


    “大将军!”他一下马,就狂奔而来,身上的铠甲发出凌乱的声响,“宫里——宫里出消息了!圣上驾崩,太子、太子也已至垂危之际!”


    “竟真是如此!”从宏瞪大眼?,城楼底下,那三千府兵们已集结完毕,快速行进至此,却并未有?要求守卫立即开?门,而是仍旧等在外面。


    只是其中有?一队人马,大约三十?人,脱离了队伍,朝着相反的方向,踏雪而去。


    漫漫长夜已过去大半,从宏又在冷风中干等了小半个时辰,直到确定那群人的确暂时没有?要入城的意思,才退回营房中歇下。


    这一睡,便是两?个多时辰。


    再醒来的时候,已近每日城门开?启的时刻,宫中没有?发来指令,便要照常开?启城门。


    副将等在门边,见他出来,赶紧上前,轻声道:“将军,离开?的那队人回来了,他们护送了一辆马车回来。”


    “什么?马车?”从宏揉了揉还有?些?发胀发酸的额头,迅速提起精神就往城楼上去,他不记得京都?附近还有?什么?人是同吴王有?关,却还未入京都?的。


    “那是行宫的马车。”


    从宏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再度加快,从城楼处探身下去,果然看到,正在缓缓打开的城门外,府兵队伍已排列齐整,等待入城,而在他们队伍的前面,果然有?一辆马车,被十?几人围在正中。


    行宫的马车与宫中形制相近,只几处漆色有?细微差别,这是为了让每处的城门、差役迅速认出,尤其是出入城门时,可以迅速放行。


    从宏几乎一下就认出来了,的确就是行宫来的马车。


    京都郊外数座行宫、别苑,如今还住着人的,只有?一处,便是先前由?太子安置的那名怀了身孕的宫女?,每隔一两?日,宫中就会有不少供养之物送出去。


    “难道……吴王这么?快就要赶尽杀绝了?”


    从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中莫名有?些?怜悯这位不知名的宫女?——好不容易有?了飞上枝头的机会,可腹中的金枝玉叶还未及生下,就已成了祸胎孽根,真真让人感到惋惜。


    马车很快进入城内,借着清晨的熹光,驶过还没太多人的朱雀大街,朝着宫门的方向行去。


    昨晚的钟声已经传遍全城,城中的百姓们也已得知天子驾崩的消息,整个京都?都?沉浸在悲痛寂寥的氛围中,宫门外,也没有?寻常从各个坊间赶来参加朝会的大小官员们——一整个晚上,他们都?留在宫中,天子的身后?事,已在进行之中。


    只有?东宫内外有?些?不同。


    萧元琮已被送回少阳殿,在一众内侍、宫女?们的低泣声中,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


    他已坚持了数个时辰,韩太医始终守在殿中,也不替他拔去插进心口的那支竹箭——竹箭短小,早已深深嵌入皮肉之中,被强劲的力道紧紧包裹着,不时有?鲜血渗出,一旦被拔去,便会血流不止,迅速咽气。


    萧元琮的意识早已模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更不知道自己还在等什么?,耳边隐约传来哭泣的声音,他已不大能辨得清到底是何人,只是多年来深入骨髓的习惯,让他知道,其中定有?余嬷嬷和王保这二人。


    “殿下……”余嬷嬷跪在榻边,早已哭得肝肠寸断,再流不出泪来,“老奴对不住先皇后?!”


    她仿佛一夜老了三十?岁,原本干练笔直的身躯佝偻在榻边,满面皆是憔悴和绝望。


    当初,先秦皇后?去世?后?,她曾发誓,要用一生心血好好照料太子殿下,没想到,却眼?睁睁看着他在这么?年轻的年纪里,就遭此劫难。


    没人比她更明?白太子的孤独,明?明?身在皇家,身份尊贵,却偏偏可以用上“可怜”二字。


    “这世?道,为何待殿下如此不公!”余嬷嬷跪坐着,无力而绝望地趴在萧元琮的胳膊旁,也不知安静了多久,忽然抬头,将这些?年来一直压在心里的不满说了出来,“明?明?都?是陛下的孩子,为何过得这样艰难!”


    已经神智模糊了许久的萧元琮,再度被麻木的疼痛拉回了神。


    他张了张干燥的嘴唇,蠕动两?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王保的情绪比余嬷嬷再内敛些?,从头至尾只是红着眼?眶,什么?也没说,见状拿了沾水的帕子,在他的唇间擦了擦。


    这便算是最?后?尽忠的方式。本是高高在上的储君,从来都?以最?完美的一面示人,如今即使败了,也要让他走得体面些?。


    “嬷嬷,”萧元琮气若游丝,发出的声音宛若呓语,“结束了,别哭……”


    余嬷嬷哪里忍得住,已然干涸的双目再次变得通红。


    而东宫其他属臣们,则像先前守在天子病榻外一样,再度守在太子的榻前。


    有?少数几名属臣,也许是因为过于害怕,也许是为了尽快划清界限,已经像年迈的齐慎一般晕厥过去,被暂时留在宫中,由?太医们瞧着。


    余下的大多数人,则还是选择跟来了东宫。


    他们的身份,决定了他们的立场,先前那么?多年,对太子也从来忠心,根本不是“临阵倒戈”便能洗清的。


    傅彦泽也在其中。


    “真是没想到,局势会在转瞬间扭转……连靳将军都?受了重伤。”方才在延英殿外同傅彦泽悄悄说话的同僚再度在他的耳边低语,“从光,你可以不来的,毕竟你才入朝还不到一年。”


    傅彦泽沉默了片刻,轻声说:“照官职而言,我便该出现在这儿。”


    不知过了多久,少阳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熬了整整一夜,却半点没有?困意,一听?到动静,在外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已先一步朝外看去。


    殿外天色微亮,殿门开?时,外头的寒意被卷入殿


    中,激得众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而就在那逐渐打开?的一方天地里,一个身披氅衣的美丽女?人踏了进来,朝着卧榻的方向快步行来。


    她的脚步十?分?轻盈,身形亦没有?因为氅衣的包裹而显得太臃肿。然而,最?吸引众人目光的,不是她浸润在寒风中后?变得格外惊艳的白皙皮肤与?鲜艳红唇,而是她脱下氅衣后?,露出的隆起的小腹。


    “那、那不是穆娘子?”旁边安静了一会儿的同僚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她怎么?来了?还怀着孩子……先前明?明?说是其他人——”


    说到这儿,他慢慢回过味来,哪有?什么?其他人?分?明?就是这个乳娘!


    所?以,怀着太子孩子的,是这个乳娘,这个早就有?过不少传闻,还被太子亲自澄清过关系的乳娘!


    属臣们几乎都?已反应过来,原本颓丧而沉痛的气氛被冲淡了几分?,忍不住悄悄议论起来。


    傅彦泽没有?说话,只是抬着头,看着从殿外一点点走近的云英。


    不过,从头到尾,她的目光都?落在榻上的萧元琮身上,半点没有?移动,从他面前经过时,更是没有?一点停留。


    傅彦泽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垂下眼?,悄然握紧身侧的两?手。


    她怎么?会来?这时候,城门才开?,定是提早自行宫出发,才能及时赶到。


    如今宫中已被吴王控制,她能进来,显然已得到吴王的首肯。吴王想做什么??这个女?人自己又打的什么?主意?


    他越来越怀疑这二人之间的关系。


    第142章 变数 就让它永远都烂在肚子里吧。……


    跪坐在榻边的余嬷嬷瞪眼看着忽然出现的云英, 张了张口,眼里还带着残存的悲愤,似乎像说点什?么, 可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起身?, 退到后面,让出位置。


    到这时候, 她早已妥协,不?论这个女子如何, 都?是太子喜爱的女子,怀了太子的孩子,兴许, 也是太子在弥留之际唯一的安慰了。


    “殿下, ”云英一手扶着腰, 一手搭在榻沿上, 缓缓半跪坐到脚踏上,轻声道,“奴婢来了。”


    萧元琮无神而迟缓的眼珠再次动了动, 慢慢向她转来, 呆滞地看着她,似乎闪了一线光芒。


    “起来。”


    他的嘴唇颤抖地蠕动一下,用气声说出这两个字。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本能的反应, 仍是让她起身?,以免身?子不?适。


    有那?么一瞬间,云英感到鼻尖一酸,一股泪意迅速积聚在眼眶中, 几乎就要溢出来。


    她抿了抿唇等那?股酸涩感完全过去,才轻声道:“奴婢坐着呢,不?觉得?难受。”


    萧元琮从?来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她一直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哪怕她内心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男人。


    如果没有那?样一个父亲,没有从?小到大受到那?么多制约,长久处在重重危机中,他定能成为一名受万民敬仰的储君,乃至天子。


    可惜上天就是如此不?公,给了他不?俗的才能,更给了他那?样的身?份,让他,乃至他身?边的大多数人,都?认为他生?来就该拥有那?个位置,然后,再生?生?将其夺走。


    如此残忍,让人忍不?住感到唏嘘。


    萧元琮扯了下嘴角,目光迟缓地向下移动,落到她被?榻沿挡住一半的腹部,渐渐流露出遗憾和无力?。


    他从?没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他答应善待你。”他奋力?地蠕动唇瓣,用极其虚弱的气声说出这几个字。


    声音太小,云英起先没有明白他的话,可瞧他已几乎没有力?气,只是撑着最后的精力?,同她交代出这话,她实在不?忍心让他再重复一遍,只好在心中反复回想,这才明白过来。


    “他”自然指的是萧琰。


    她垂下眼,再次掩住其中泪意,心中的怜悯之意在这一刻几乎到达顶峰。


    “殿下这时候还为奴婢担心,让奴婢实在无以为报。”她轻声说着,忍不?住握住他的一只手。


    她不?禁想起当初在城阳侯府中,最绝望的时候忽然遇到太子时的情形。那?是走投无路的人,好不?容易抓住救命稻草,是已溺水的人,无助扑腾时,抱住一根浮木的感觉。


    太子是她的救命恩人,即便这恩情,在后来的许多事发?生?后,已尽报答,但对云英而言,这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


    “奴婢答应过殿下,若将来有能帮得?上殿下的地方,定要报答。”


    那?是她才入宫时,偶然之间,与太子的一段对话。那?时,只以为是一句戏言,根本不?可能有成真的那?一日?,毕竟,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天潢贵胄,而她只是个小小的婢女,在那?些?达官贵人的眼里,几乎卑微到尘埃里。


    她本想在最后一刻告诉他,关?于她腹中孩子的真相?,可是现在,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为什?么不?让他走得?轻松些?,走得?少些?遗憾?这样残忍的真相?,就让它永远都?烂在肚子里吧,只当是兑现当初那?句诺言。


    萧元琮已说不?出话来了,呼吸亦是微乎其微,目光定在云英的身?上,呆滞的,好半晌才挪动开些?,似乎越过了她的肩头?,看向更远的地方,仿佛那?里,有他一直想要得?到,却一直没有真正触碰到的东西。


    生?机就如握在手中的沙砾,飞快地从?指缝间流逝,直到所剩无几,唯有眼中那?两点光,显出他还残存有最后一线知觉。


    云英扶着后腰,挪动身?子,好离他更近些?。


    “也许他也不?会如愿,”她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殿下的身?边曾有那?么多人,他不?见得?就会顺利得?到那?个位置。”


    这是她的直觉,一种随着待在他身?边的时日?,一点点养成的一种直觉。


    萧元琮似乎听到了,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嘴唇再次蠕动,却连那?点气声也没有了。


    云英清楚地看到他的口型,待在他的身?边一年多,她几乎没看到过他说这两个字,可还是一下就猜到了。


    “齐慎。”


    下一刻,他眼里最后的光芒也熄灭了-


    延英殿外?,礼部的官员、差役,还有数不?清的内监,已进入料理天子身?后事的过程中。


    而先前晕厥过去的大部分官员,却仍旧没醒,反倒是最为年迈体衰的齐慎,在太医施针、喂参汤后,率先清醒过来。


    一直守在延英殿附近主持大局的萧琰得?到消息的时候,才刚听赶入宫中的府兵统领回报这一路的情况。


    “兄弟们入城时,不?曾打扰任何城中百姓,沿途过来时,也许是天色太早,没见到多少人迹,又或者是天子骤然驾崩,令百姓伤心惊惶,纷纷选择闭门不?出,至于宫中,亦有十几名内监、宫女想要趁乱逃走,不?过,并未引起太多混乱,完全可以控制。”


    萧琰淡淡“唔”一声,并不?觉意外?,早在谋划今晚之事时,便已料到如今的结果,只要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便可。


    他更关?心的是云英。


    “她呢,来了吗?”


    没有指名道姓,副将愣了愣,立刻明白过来,答道:“已照殿下吩咐,一瞧见城中的烟花,便派人去行宫接来穆娘子,娘子已在属下们的护送下顺利入宫,眼下,应当正在东宫。”


    一听“东宫”二字,萧琰立刻皱眉。


    “去那?儿做什?么?谁让她去的?”


    副将看他一眼,赶紧撇清关


    系:“是穆娘子自己要求去的,一入宫便过去了。”


    萧琰的面色顿时变得?有些?不?快。


    “属下听说小侯爷还在东宫,兴许娘子是关?心孩子……”副将想了想,补上一句。


    就在这时,一名内监匆匆跑来,报道:“殿下,齐相?公已醒了!”


    萧琰闻言,暂将方才的不?快按下,一面往那?边去,一面问:“齐相?公情况如何,一切可好?太医怎么说的?”


    内监答道:“太医说,齐相?公是悲愤交加,急火攻心,才导致突然晕厥,眼下已缓过来,暂无大碍了。只是……齐相?公要见殿下,他说——”


    内监似乎有些?犹豫,不?知这话该不?该直接说出来,但想到萧琰很可能立刻便要过去,还是得?提前告诉他才好有所准备。


    “齐相?公说,殿下是不?忠不?孝、谋权篡位的逆贼,绝不?会让殿下得?逞……”


    萧琰才刚刚缓下来的脸色再度紧绷-


    少阳殿中,同样一阵忙乱。


    萧元琮终于还是在无限的遗憾与伤痛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座只比天子的寝居稍小些?许的寝殿中,充斥着各种哀哭声。


    除了余嬷嬷难以克制的哀嚎,还有属臣们此起彼伏的恸哭。


    他们都?是真心的,余嬷嬷是这么多年来一直谨守的刻板严厉,被?忽然打碎了内心最强力?的支柱,感到一切轰然倒塌的情绪发?泄,属臣们便复杂多了,既有对太子的忠诚,也有对自己的哀叹。


    内监们在王保的带领下,开始布置寝殿的装饰,为太子的身?后事做准备。


    在场的绝大多数人,似乎都?处在一种惶惶不?知该往何处去的状态中。


    就在这时,尤定从?外?面匆匆跑进来。他到底年轻,哪怕从?前一贯聪明,跟在王保身?边几乎没犯过错,此刻也变得?毛躁起来。


    “延英殿出事了,”他并未压低声,直接与王保汇报,而是直接大声说了出来,似乎这时候,这些?细小的规矩,在他看来已不?再重要,“齐相?公醒来,正嚷着吴王是逆贼,要坚决抵制吴王夺权篡位!”


    殿中静了一静,这是众人都?没想到的结果,可再一深思,又觉合乎情理。


    齐慎是三朝元老,从?来都?是最遵从?礼法规矩的,不?论是当初扶持才刚驾崩的圣上继位,还是后来一路辅佐太子,屹立朝堂不?倒,他都?谨守着规矩,一步不?曾逾越。


    旁人这样说,兴许是出于私心,或是有别的目的,齐慎却绝不?会被?任何人怀疑他的用心。


    身?为文臣之首,他都?如此表态,岂不?是意味着,吴王的继位之路,也许还会有变数?


    殿中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忽然开始热烈地交头?接耳,仿佛再度找回了主心骨一般。


    “从?光,你说,这是不?是咱们东宫的一个机会?”方才那?名同僚好不?容易静了一会儿,偷偷抹了两滴泪,此刻又开始在傅彦泽的耳边悄悄说话。


    傅彦泽没有说话,甚至不?像方才那?样仍旧听着耳边的话。他已经完全不?掩饰自己的目光,直接落在那?个女人的身?上,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不?过,这样的举动,在已经各怀心思的属臣之中,并不?起眼。不?少人也时不?时看向那?个女人,似乎在透过她,考虑着太子的身?后之事。


    就在一道道各异的目光下,云英撑着榻沿,重新站起身?来,披上自己的氅衣,绕到旁边,离开了少阳殿,就像来时一般,仿佛这儿再没有能令她在意的人和事了一般。


    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儿还有另一个与她关?系密切的人的存在。


    傅彦泽跪在地上,双手无声地紧了又紧,终于在身?边的同僚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猛地站起身?来,朝着外?面走去。


    整个东宫正一片大乱,从?前的许多宫女和内监正四处奔逃,有几名属臣也已出来了,混迹在人群里,因未像延英殿那?般点满了灯,四下大半画面都?隐在黑暗中,倒让傅彦泽显得?并不?起眼。


    他远远盯着走在前面的云英,目光不?敢错开分毫,生?怕一眨眼,便跟丢了。他有满腹的疑问,想要她一一说清楚。


    很快,她进了宜阳殿的一间偏殿之中。


    殿中点了灯火,不?算太亮,屋门微敞的时候,两道小小的身?影正扒在高高的门槛边,显然是皇子溶与阿猊。


    原来是过来找孩子了。


    傅彦泽的脚步顿了顿,站在台阶一侧,离附近匆匆往来的人群不?远。他想多给她留些?时间,与孩子团聚,毕竟,自她生?下阿猊后,大部分的时间都?处在母子分离的情况里。皇子溶更是没了父母,如今,连太子这个靠山也倒了,所剩下的,似乎也只有这个乳母了。


    那?本该是他未来的学生?,他自然更多一分恻隐之心。


    然而,还没等他靠近,另一道有四名侍卫跟随的熟悉身?影便已快速赶来。


    那?人直接跨上宜阳殿的台阶,伸手挡住正要被?阖上的门扉,高大的身?形直接挤了进去。


    傅彦泽年轻,目力?不?错,哪怕光线昏暗,距离稍远,也看得?出来,那?是本该在延英殿中应付朝臣的吴王。


    第143章 拂袖 现下正在宫中的大牢里关着。


    偏殿之中, 云英才牵住两个孩子的手要往里走,便听到身后传来丹佩惊讶中带着恐惧的声音。


    “殿下!您要做什么!”


    此刻,整个宫中, 还?能被称为“殿下”的,已只剩下一人。


    云英立刻停住脚步, 猛地回头,果然看见萧琰已经不由分说地挤开丹佩, 跨进殿中。


    他看也没看丹佩和绿菱,目光在四下快速扫视一眼, 最?后落在她和两个孩子的身上。


    “出去。”他冷冷吐出着两个字,却不知到底是对谁说的。


    没人挪动脚步,丹佩和绿菱对视一眼, 有?些不知所措, 只好眼巴巴看向云英。


    两个孩子则都一脸懵懂地看着萧琰, 目光中带着好奇和困惑。他们?年纪太小, 虽然聪慧,但忘性极大?,萧琰从前就与他们?不亲近, 只见过寥寥数面, 再?加上离京已有?大?半年,他们?根本认不出来。


    阿溶被教养得极好,仰头看着眼前的人,被云英牵住的小手轻轻挣开, 两只肉呼呼的小手和抱在一起,冲萧琰做了个揖。


    “敢问你是何人?此处是阿溶的寝殿,为何要叫出去?”


    那?奶声奶气的话,听起来竟颇有?一种镇定自若的小大?人的气势。


    萧琰一直落在云英身上的目光, 终于往下移过一些。


    “小兔崽子,”他冷笑一声,怒气似乎已要按捺不住,“我?是你二哥,这儿从前是你的寝殿,但如今,整个皇宫,乃至大?周,都要变成我?的了,只要我?一声令下,你就得从这儿滚出去。”


    阿溶被他的模样和话语吓到了,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呆了一呆,却并未惊慌失措,而是转头看向云英,求助道:“云英,他真的是阿溶的二哥吗?”


    云英冷冷看一眼萧琰,再?低头对上阿溶的目光时,变得格外温柔:“这位是吴王殿下,的确是皇子的二哥。”


    阿溶显然有?些不高兴,鼓着脸颊,叹一口气,才对着萧琰道了声“哥哥”。旁边的阿猊在这几个月里习惯了大?多事都跟着阿溶,见他叫了“哥哥”,便也跟着作了个揖,唤“哥哥”。


    萧琰的面色变得十分怪异。


    “好了,”云英没给他再?和两个孩子说话的机会,伸手轻轻摸摸他们?的小脸蛋,柔声嘱咐,“你们?两个,先?跟着丹佩和绿菱到隔壁屋子里去歇一会儿,好不好?我?与吴王殿下还?有?几句话要说,一会儿便来。”


    阿溶垮着脸,犹豫一下,到底没说什么,听话地拉住阿猊,跟着丹佩、绿菱去了隔壁那?间屋子。


    剩下云英和萧琰两人留在原处,门一关上,萧琰便忍不住了。


    “你儿子管阿溶也叫哥哥?”他那?怪异的语气带着无限嘲讽,目光再?度落在她的腹部,“等你肚子里的货出来,该怎么办?跟着叫阿溶哥哥,还?是叫叔父?”


    他们?萧氏一族,着实荒唐透顶。


    阿溶本是幼弟,却一直被当做子侄辈来养,他与阿猊都是吃眼前这个女?人的奶长大?,说是一对奶兄弟,倒也不为过,可?等她腹中那?孽种出来,一边是嫡亲的叔侄,一边是嫡亲的兄弟,那?才是真正乱了套。


    “称谓而已,殿下与太子之间亦互道兄弟,可?到头来,还?不是争得你死我?活?”云英站直身子,一手扶在腰上,似乎有?些累了,语气中,也有?些满不在意,“只要这几个孩子之间的感情与信赖是真的便好,别的都不重要。”


    萧琰有?一瞬间的沉默。自他出生?起,


    就没有?一日和太子有?过正常兄弟之间的相?处和感情,是他们?共同的父亲,让他们?生?来就被置于两个完全不能相?融的极端之上。


    偏偏他是从小受尽偏爱的那?一个,无法真真正正地指责他们?的父亲。


    “你想得倒好,”他不想在这些往事上过多纠缠回想,只是目光冷冷地看着她,“打定了主意要替他养孩子,养了阿溶还?不够,还?要替他再?养一个,他死到临头,你也不忘立刻赶来,见他最?后一面——穆云英,他就这么重要?”


    他方才看得真切,什么担心孩子,她分明才进宜阳殿来,先?前定然一直守在萧元琮的榻前!


    “太子殿下曾救过妾,”云英扶着腰,微微侧过身,不与他对视,语气轻柔道,“没有?太子殿下,便没有?今日的云英。妾并非全然铁石心肠之人,理应来送太子殿下最?后一程。”


    萧琰不喜欢她这副回避的样子,不禁上前两步,站到她的面前,强势地握住她一边的胳膊,将她掰过来面向自己,同时抬起她的脸颊,让她不得不看着他。


    “‘并非全然铁石心肠’,看来你还?有?些自知之明,怎么,看到他的可?怜样,后悔了?可?惜,他已经咽气,再?也回不来了,穆云英,你不会还要玩替他守贞守孝那?一套吧?”


    他这一晚上,跌宕起伏,全身的那根弦被拉到最紧,好不容易达到了目的,取得最?终的胜利,本想让她来瞧瞧,他得胜后的情形,却不料,她一来,就往萧元琮这儿来。


    他方才本就在齐慎那儿受了气,憋在心里没处发泄,此刻到她这儿,多少有?些冲动,看着她那映在昏暗灯光下,格外美?丽诱人的红唇,没等她回答,就凑过去吻住。


    “他连个名分都给不了你,若不是我?今日让人接你进宫,谁会知道真正的怀胎之人是你?”萧琰说着,干脆将人搂进怀里,又想去扯她的衣襟,“你这么惦记着他,有?什么好处?”


    云英有?点受不了,这一天,她也一直处在起伏不定的情绪中,身体更是因为怀胎而格外敏感,疲惫与敏感交织,有?一种略带迟钝的特殊感觉。


    “妾可?没有?这样的打算,”她的呼吸不太稳,胳膊轻轻挣了挣,没有?挣开,“什么守贞尽孝,原来在殿下的眼中,妾是这样的人?”


    萧琰这才觉稍稍解气,手上的力道放松了些,可?是,还?等他完全舒坦,又听她抖着声,说出无比冷静的话。


    “况且,殿下这么急着让妾入宫,难道是为了给妾一个名分?”她眼角有?些湿润,面庞也变得红润而动人,“依妾看,殿下不过是要让朝臣们?都看看,太子殿下先?前就骗了所有?人。”


    虽然一举打败太子,看似暂时取得控制,但是他心中定十分清楚,那?些文官们?,尤其是年长而有?威望的老臣们?,轻易不会妥协。


    他们?和武将们?不同,一腔的报国之志,不在沙场上实现?,而是统统放在了朝堂之上,在朝中大?小事务上坚持立场,便是他们?“明志”的一种方式。


    “妾可?听说,方才齐相?公便率先?反对了殿下。”


    萧琰的面色一下变得更沉了,方才在延英殿的偏殿中,齐慎扑通一声,直接朝着东宫的方向跪倒,不顾外头纷纷赶来探望的朝臣们?,高呼“太子”。


    这是当众打他的脸。


    不是没料到那?群迂腐的文臣会有?不少反对的声音,毕竟,对他们?来说,太子正统地位是不争的事实,其所作所为,虽令这些事事讲究君子之风、圣人之言的老顽固稍有?失望,但到底算不上罪该万死的大?错,未直接危及民生?,也并非骇人听闻。


    只是没想到齐慎的反对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直接,倒也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那?又怎样?”萧琰冷笑一声,“他一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垂垂老者?,便是卯足了劲与我?对着干,又能撑得了几时?”


    他说着,隔着一件里衣,在她身上拧了一把,换来她一阵发软。


    云英眼里的水光又柔了几分,看过来时,目色氤氲,惹人心醉。


    “妾从前竟不知晓,殿下看起来那?么洒脱恣意,原来也一心追求皇权与大?位。”


    萧琰动作一顿,双眼眯起,用?一种打量的眼神看着她:“怎么这么说?”


    他不是个那?么讲究忌讳的人,并不觉得关于权力和地位的话有?什么不能说的,但身为萧家人,仿佛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警惕感。


    “妾只是觉得殿下与太子不太一样,最?想要的,不该是那?个位子才对,不过,妾似乎想错了。”


    萧琰因常年习武而留下粗茧的手指剥开单薄的里衣,毫无阻碍地揉到底下光洁的肌肤,片刻后,慢慢道:“说不在乎都是假的,我?是人,自然有?属于人的欲望,比起大?哥来,我?的确没有?那?么想要,但到现?在,那?个位子,便应该属于我?了。这些老顽固做得实在有?些过,反倒让我?不信这个邪。”


    听起来,似乎还?有?种赌气的意味。


    云英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她有?些受不住,不想再?与他独处,更重要的是,她心里还?装着别的更重要的事。


    “妾还?有?一事想问,”她别开脸,轻轻喘着,说,“不知殿下可?否告诉妾,靳将军眼下如何了?”


    萧琰面色僵住了,那?股咬牙切齿的劲再?度冒了出来,同时,竟还?隐隐一分无法言说的紧张。


    “他可?是太子的心腹,直到最?后一刻,都不忘与我?作对,你觉得他能有?什么好下场?”


    云英的心一瞬间收缩起来,垂在身侧的手也悄悄攥紧了裙摆。


    她方才就注意到了,靳昭没有?出现?在太子的身边,这十分不寻常,难道他没能活下来?


    虽然没有?亲临当时的场景,但她依稀从众人的议论声中听出来了,昨日傍晚,延英殿外的动静不小,有?不少人因此受伤,甚至直接丧命。


    “你把他怎样了!”她的语气有?些着急,听得萧琰一阵烦躁。


    他也欣赏靳昭,也不愿看着靳昭因为忠心太子而一意孤行?,走上绝路,可?是看到她这么在乎,他的心里就难受得像被狠狠拧着似的,因为他知道她对靳昭有?情,这份情,哪怕已分开了近一年,也没有?消失。


    他深吸一口气,冷着脸慢慢放开她,将她的衣襟朝中间拉拢,力道之重,仿佛在泄愤似的。


    “他受了伤,现?下正在宫中的大?牢里关着,还?有?一口气在,兴许没多久,就也要像他的主子一样咽气了,你若想见他,就赶紧去,没准儿晚一步就见不到了!”


    说完,便拂袖而去。


    第144章 牢狱 是我的错。


    云英一个人站在屋里, 心里越发七上八下。


    尽管以萧琰的性?子,越是如此说,可能就越意味着没什么?大碍, 但?她心里的忐忑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靳昭是不一样的。


    她不担心萧琰的赌气,眼下已是国丧期, 他身为人子,不可能真在她这儿?做出什么?下流事来, 方才那般,不过是发泄情绪而?已。她真正担心的只有靳昭。


    既然可以前去?探望, 她便立刻要去?。


    等在隔壁的两个孩子很快就回来了,爬过高高的门槛,朝着云英走来。


    “走了吗?”阿溶拉住云英的一边裙摆, 爬到她身边的榻上坐下。


    他问的自然是萧琰。


    阿猊有样学样, 艰难地蹬着脚踏, 爬到母亲的另一边, 再探出个小脑袋,冲着阿溶露出笑容。


    云英看着他欢快的样子,不禁失笑, 在他脑袋上揉了一下, 转而?看着阿溶,说:“吴王殿下已走了。”


    阿溶想了想,又问:“大哥呢?”


    “大哥”是萧元琮,他曾经称其为父。对才刚两岁多的他而?言, 不论到底是哥哥还是父亲,萧元琮的存在,就是代替了原本的父亲。


    而?如今,这个如父的长兄, 已然离开人世。


    云英忽而?感到一阵酸楚与?怅然,不知该如何告诉他,顿了顿,只说:“太子殿下已经离开人世了。”


    阿溶皱着眉头?,想了又想,并不明白“离开人世”是什么?意思,但?也许是外面脚步匆匆,甚至面色惶恐的属臣、内监和宫女?们,让他感受到了压抑的气氛,片刻后,他竟然问出了一句让云英感到吃惊的话。


    “大哥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小小的脸蛋上带着忧虑的表情,这种表情似乎还有变成伤心难过的趋势,让他看起来有些过分敏感早慧。


    云英轻轻点头?,她现在有些庆幸,事情发生在他还不到三岁的年?纪,很快,不久的将?来,他就会逐渐忘记这两年?发生的一切。


    阿溶嘴唇抿着,脸颊上的两团肉垮了下去


    ?,眼眶也变得通红。


    孩子什么?都不懂,情绪却有极强的感染力,旁边的阿猊见他要掉眼泪,自己也立刻有泪水浮上眼眶。


    跟过来的丹佩和绿菱见状,赶紧拿着两个孩子平日里喜欢的小玩意儿?,吸引起他们的注意力,这才没有直接哭出来。


    云英在旁看了一会儿?,没有多停留,便转而?往宫中的大牢去?了。


    出了东宫,仍旧是人来人往的情形,但?人心惶惶的气氛淡了些许,每个步履匆匆的人,似乎都有自己明确的目的地,只是,见到云英的时?候,都带着意味深长的目光。


    云英不是第一次这般直接感受到别人好奇、怀疑,甚至是鄙夷的窥视,但?也许是怀着身孕,让她的心思比从前更加敏感,又或者是因为太担心靳昭,让她没法完全平静下来,此刻的她,对外人窥探的目光感到十分厌烦。


    她忍不住加快脚步,朝着大牢的方向行去?。


    宫中的大牢位于北衙附近,归天子禁军管辖,从前鲜少使用,而?今年?,自端午开始,便先关过郑居濂,眼下,又关了羽林卫的一干人等,颇有一种风水轮流转的唏嘘感。


    外头?冷极了,云英身上裹着厚实的氅衣,为了防风,特意做得有些沉,好压在身上,可走动起来,对于身怀六甲的她来说,着实有些吃力。


    可她不愿多耽误,脚步片刻不曾放慢,等接近大牢的时?候,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甚至后背也隐隐发热,那股热意涌往四肢百骸,将?她的手脚变得暖和,脸颊也滚烫起来。


    大牢门外,守卫森严。她仔细看了一眼,伸手拢了拢在走动间散开的前襟,正要询问最?近的一名侍卫,就见那幽深的,甚至有些黑漆漆的门里,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是傅彦泽。


    他清瘦修长的身影原本隐在黑暗中,逐渐被清早的阳光勾勒描摹出来,那深绿的衣裳,在冬日的白雪与?朱墙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新醒目。


    只是,那张带着书卷气的面庞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云英不禁停了脚步,这一次,没再像先前在少阳殿中那般冷然面对,而?是像往常一般,唤了一声“傅大人”。


    反倒是傅彦泽,淡淡瞥她一眼,没有停留,更没有说话,当着侍卫们的面,略一拱手,算是问候,随即,再不看她,快步离开,消失在夹道旁。


    云英看着他消失的地方,愣了一会儿。这一晚上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一个两个,竟还都要赌气闹别扭。


    “穆娘子?”一名侍卫等了一会儿?,没见她有动静,只好上前来问,“可是要来探望靳将?军?”


    他显然已经事先接到了什么人的授意,说话的时?候,目光控制不住地瞟了她氅衣底下。


    云英回过神来,冲此人行了个简礼,随即便在他的带领下,走入那道黑漆漆的门里。


    里面是一条大约七八丈长的甬道,四下被坚固的石壁封着,没有点灯,甚至根本没有设灯槽口,看起来十分可怖。


    再往里走,才有了煌煌的灯火,照出一道一道或明或暗的影子。同外面的晨曦明媚相比,这里头?的昏暗和压抑,仿佛完全来自另一个天地一般。


    这座宏伟华丽的宫殿,呈现在外人面前的,从来都是富丽堂皇、光彩夺目的一面,让人几?乎就要忘记,在看不到的角落里,还有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


    “……受伤的人不少,太医已都瞧过了,靳将?军似乎伤得不轻——”那名侍卫一边走,一边略说了两句里面的情况,才说到这儿?,迎面便有两名禁军,抬着个已经不省人事的羽林卫侍卫匆匆出来。


    尽管他们远远就看到了云英,特意往旁边让了让,几?乎是贴着墙走的,可云英还是不小心看到了那被抬着的人垂下来的一只手。


    那是一只满是干涸血迹的手,大拇指被生生削断了一截,露出一个触目惊心的窟窿,森森的白骨与?鲜红发黑的皮肉,看起来十分可怖。


    云英忍不住心头?发紧,腹中涌上来一股酸,好不容易才压下去?。


    她感到自己的双手开始发抖,双腿也有些虚浮,也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远,绕过几?个转角,才终于在一间十分靠里的牢房中,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那是一间还算宽敞干净的牢房,不同于方才见到的有些逼仄的牢房,这一间,与?一间寻常的寝屋差不多大小,里头?有卧榻,有书案,甚至还有一间特意隔出来的简易的茅房,一应用品摆设,皆十分齐全。


    而?就在靠墙的那张卧榻上,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牢门的方向,静静侧卧着。


    云英的脚步顿住了,几?乎不敢再向前走,直到那名侍卫打开牢房的锁,小心地提醒她,两刻之?后会再进来时?,她才后知后觉地走了进去?。


    再舒适的牢房,也终究是牢房。


    头?顶墙角上长条形的窗里透进的晨光,与?牢房中昏黄的灯光交织在一起,恰好照在靳昭的身上。


    他看起来疲惫而?狼狈,带着深棕的长发有些凌乱,好几?缕落在榻上,那双总是闪着明亮的蓝色光芒的眼睛紧紧闭着,下巴、脸颊上冒着青青的胡茬,还有水肿与?虚浮。


    他身上还穿着将?军特制的衣裳,只是袖口、手肘处都被磨破了,上身的边缘,亦有几?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两处被包扎着的伤。


    一处是右侧下腹,另一处则是左腿大腿正中,都被厚厚的纱布裹住,可是洁白之?中,都还隐有血丝渗透出来,足见到底流了多少血。


    云英的眼眶迅速湿润,无声地跪坐到榻边,视线与?他面庞几?乎齐平,慢慢抬起一只手,轻轻地覆上他的脸颊。


    掌心间传来粗糙得有些扎手的触感,让她心口巨震。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狼狈的靳昭。


    也许是多年?养成的警惕习惯,也许是一种莫名的感应,几?乎在同一瞬间,他猛然睁开双眼,同时?迅速抬手,用力扣住她的手腕。


    因为受伤失血,他没有多少力气,这才没有让她觉得太疼。


    那双微蓝的眼睛在看清她的模样时?,愣了愣,随即松开钳制,费力地撑着身子,想从榻上起来。


    “别动,你别动!”云英慌乱不已,赶紧按着他的胳膊摇头?,“千万不能扯到伤口!”


    靳昭听到了她的话,似乎慢慢从方才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他重?新侧卧下来,伤口处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眉头?皱起,额角也迅速渗出汗珠,可他一声没吭,只是拿目光贪婪地盯着她的脸庞,片刻后,才嘶哑着嗓音开口,“这样的地方,不好。”


    “我来看你。”云英摇头?,“这儿?没什么?不好的,只要你活着,就没什么?不好的。”


    她的眼泪已经积蓄到了极点,就这么?轻轻一动,便从眼眶的边缘扑簌簌落下,啪嗒啪嗒地打在榻上的空处。


    靳昭眸光微颤,忍不住握了她的手,想要替她擦眼泪,可另一只手才抬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落了回去?。


    “他……殿下如何了?”


    一种无形的距离在二人之?间展开,时?移世易,即便感情未退,挡在中间的东西还是变得更多了。


    云英极低地叹了一声,如实答道:“太子殿下已于半个时?辰前薨逝……”


    靳昭的眸光迅速黯淡下去?,整个人像是泄了气一般,流露出懊悔、自责的情绪。


    “是我的错。”他的嗓音仿佛又沙哑了几?分,“是我分了心,没有护好殿下,对不起


    殿下多年?来的恩情。”


    云英侧身过去?,够到案几?上的茶盏,倒了杯冷水来,正要递到他的唇边,就听到他又压低了几?分的话音。


    “若殿下还在,你将?来也……是我的错……”


    后面的话音越来越低,低到她已无法听清,可她却一下明白了。


    他想说,若殿下还在,将?来她也算有依靠,如今人没了,她和他一样,在外人眼里,就是不折不扣的东宫的人,哪里能有好下场?


    他对后来的事一无所知。


    “不是你的错!”云英红着眼眶拼命摇头?,“一切不过命中注定罢了,你已做得极好,我——吴王已经答应了,不会为难我和孩子!”


    靳昭也摇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让他一时?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在最?后那个决定生死成败的瞬间,他的确起了私心。


    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对太子纯然一片忠诚之?心。那股从离开京都时?,就已深埋心底的不甘和怨愤,在最?后那一刻,还是蒙蔽了他的理智。


    第145章 让步 殿下不妨稍作让步。


    二人之间有片刻的无言。


    云英不知昨日?傍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从他的反应中有些许猜测。


    这让她感到无比愧疚。


    这么久过去了,他仍旧这样惦念着她,而她, 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另一条道路上越走越远。


    她深吸一口气?, 低着头拿帕子飞快地擦了擦眼角,随后才问出自?己最关心?的事。


    “你的伤势如何了?”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他包扎过的伤处, “太医可有说?什么?”


    靳昭目光转动,冲她扯出个宽慰的笑?, 轻声道:“说?了,都是外伤,未伤及根本, 多流了些血罢了, 养上一阵便好了。”


    可那苍白干裂的嘴唇, 发青的眼圈, 还?有额角因疼痛而激出的汗珠,都显示出他的煎熬。


    这话不过是在安慰她。


    他自?小?习武,又在军中行走多年?, 自?去西北后, 更是缕经沙场,受伤于他而言,当如家常便饭,哪怕再重, 也不在话下。


    他不会因为受伤而示弱,更不想因此而得到她的同情与怜爱,也知道除了皮肉之苦,更让他煎熬的, 是内心?的愧悔与茫然。


    他愧疚于未能护好太子,亦愧疚于让她失去依靠,同时,茫然于未来的前程到底奔向何方。


    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离开牢狱,若离不开,是否就要在这方寸天地里,忏悔一辈子,若离得开,出去了,又还?能做些什么?


    人生至此,二十多的年?纪,正是大好的韶华,却突然失去了方向,好像陷在泥淖中,怎么也出不来了。


    云英沉默片刻,轻轻握住他的手,在他抽动着想要挣脱开的时候,微微用力?,以?坚定的态度告诉他:“我会等着你痊愈。”


    靳昭的目光再次波动,仿佛被注入了一点细微的希望。可那点光芒只持续了一瞬,很快,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将情绪敛起?。


    “好。”


    他没有拒绝,顺着她的话答应了,只是其中的克制,听在云英的耳中,愈加心?酸。


    她猜,是因为太子,更因为她腹中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


    她顿了顿,没有再劝什么,更没试着回忆过去,激起?“旧情”,而是抚了抚自?己隆起?的腹部,主动说?起?这个孩子。


    “是五月里有的,”她冲他微笑?,面上有母亲的温柔,“过了正月便要生了,也不知是个小?郎君还?是小?娘子,不过,他与阿猊一样,几?乎不会折腾阿娘,让我这几?个月里没吃什么苦。”


    靳昭张了张口,侧身看着她的脸庞,忽然意识到,近一年?的时光,似乎让她身上曾经的那种不得不过分伪装,一提到孩子,便总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的忧虑冲淡了许多。


    她变得比过去更加沉静——尽管过去的她,已经比同样身份、处境的其他女子都更勇敢、坚定,但从前的她,是被现实推着往前走的,而现在的她,学会了更加从容地处事。


    她其实早已不需要他的任何帮助与保护,如今还?能出现在这里,还?愿来看望、关心?他,只能是完全出于旧日?的情分。


    “……阿猊方才还?一直盯着我的肚子,问这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这还?是显怀之后,第一次见到他呢,倒是皇子,听说?里头是个比他们两个更小?的孩子后,将自?己的耳朵贴上来,说?要听听小?儿是不是在对他说?话呢。”


    她还?在絮絮地说?着话,那种温柔松弛的态度慢慢将牢房中阴冷驱散,让靳昭也逐渐受到感染。


    他的心?中一直被某些沉重的东西裹挟着,正需要这些细碎的温情来解救。


    片刻后,他的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那点松动,让他看起?来好了许多。


    一直到方才带她进来的那名?侍卫站在牢门之外,低声提醒,云英才停了话。


    她扶着榻沿,小?心?地站起?身,缓了一缓,等手脚都适应了,才整理好衣裳,转身要走。


    这一次,她没再多嘱咐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走出了牢房-


    延英殿外,萧琰已换上一身孝服,同时以?儿子和“临时”储君的身份主持大局。


    随着时辰逐渐接近晌午,除却原本就在宫中的亲贵、朝臣们,越来越多的宗室官眷也陆续赶至,各自?按照礼官的指引,来到不同的位置,行礼、下跪、哭泣。


    就在这样的气?氛下,文官们的心?思悄然浮动。


    徐胜站在地方武官之列,一直警惕地观察着他们的动向。他是文人出身,更明?白这些文臣们的心?思。


    这个时候,他们可以?试着先发制人,在朝中造势,助吴王拿下大位。


    当晚,在所有在京都附近该来的王公贵族都已到来时,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劝进。


    此后,先前与他一同辅助吴王左右的其他武将们纷纷跟随附议,恳请吴王继承大统。


    然而,在文臣之中,除了有几名先前不太受重视,后来在郑居濂案中差点受到牵连的臣子附议之外,其他人皆未表态。


    “他们并非有心?反对殿下继位,”等到傍晚,趁着丧仪之中的间隙,徐胜对萧琰说?,“只是都要等着齐相公先表态,他们才好附议,否则,谁也不愿做出头的那一个。”


    这便是如今的文臣,郑居濂去后,齐慎在其中有绝对的号召力?——毕竟,他历经三朝,先皇亦是在他的主张下才有了继承皇位的资格,如今,同样的事自?然要得到他的首肯。


    若这些文臣之中,有哪一个熬不住,倒向了吴王,那么日?后不论?结果到底如何,他在同僚之中,都将颜面尽失,受到排挤。


    萧琰也清楚这一点,经过一日?一夜的僵持,他心?中的那股不甘和怒火已经暂时平息了许多,听到徐胜的话,沉着脸点头。


    “我明?白,不会因此牵连什么人。”


    这是徐胜敬重他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这份能暂时放下恩怨的气?度,在崇尚文武兼修的他的心?中,一位明?君,就应当有这般容人之量。


    如今的吴王,没有兄弟掣肘,没有外戚拖累,如果能一直保持这般的气?度,那将会是大周之幸。


    “殿下,齐相公德高望重,一心?为大周考虑,想要的,也不过是能安稳朝廷、德行匹配的君主罢了,殿下不妨稍作让步,也许,他们的态度会有所?松动。”


    萧琰沉默片刻,似乎在考量,到底能做些什么,要先做些什么,才能让他们松动。


    片刻后,他沉声道:“关在牢中的那些羽林卫,先加紧审问吧,只要不怀恨在心?,尽可放出来,羽林卫从此是没了,便暂充入南衙守备军中,还?有靳昭——”


    说?到这个名?字,他的心?中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不过,他掩饰得很好,没有让徐胜发现任何不对劲。


    “先让他从牢中出来吧,到底是为朝廷立了功的将领,一身的本事,不该荒废在牢里。”


    徐胜听到靳昭的名?字,也忍不住一阵叹息。


    他也是西北的将领,在过去这一年?里,与靳昭有过数番来往,心?中一直十分欣赏他。


    “可惜了。”想起?先前太医们的话,徐胜摇了摇头,目露同情,“只是眼下便将他送回府上,恐怕有些不妥,毕竟有些路途,且太医往来看诊也不大方便。”


    按照太医的意思,靳昭伤得极重,不但日?后恐怕再没办法站起?来,甚至今夜,便很可能发高烧,若长久不退,还?有可能根本熬不过去。


    萧琰面色凝重,最后道:“便先将他安置在东宫吧,一会儿派一名?太医,每隔两个时辰过去瞧一瞧他。”-


    云英回到宜阳殿的时候,已经有些精疲力?尽。


    从靳昭那儿离开后,她没有立即回来,而是带着阿溶和阿猊两个孩子,一起?到延英殿和宣政殿前后参加了天子和太子的丧仪。


    她如今身份不同,一来,是先帝亲封的孺人,该带着如今已成为城阳侯的阿猊前往叩拜;二来,她是皇子的乳母,皇子尚年?幼,应当由她多照顾;三来,最重要的一点,她如今怀了太子的孩子,人尽皆知。


    连番的磕头行礼再起?身,让两个还?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累得困意朦胧,还?没到宜阳殿,就分别趴在丹佩和绿菱的肩上睡着了。


    云英笑?看着这两个歪歪斜斜的小?脑袋,示意丹佩和绿菱将他们送到榻上去,不必急着叫起?来。


    阿溶是皇子,本该和萧琰一样,彻夜守在延英殿中,但他年?纪太小?,按礼部的定例,夜里可回自?己的寝处暂歇。


    而云英亦因为身怀六甲,不必与其他皇亲贵妇一般守在灵前。


    她坐到外间的榻上,捧起?才由两名?内监送进来的热汤饼,大大饮了一口,这才感到自?己的身子重新暖和起?来。


    “娘子,方才,禁军的人将靳将军送到东宫来了,说?是吴王殿下的命令,”尤定将食盒搁到一旁,轻声回报,“眼下已安置在前殿中。”


    如今,东宫无主,尤定是个聪明?人,在王保的无动于衷下,他很快以?阿溶的贴身内监的身份,倒向了云英。


    在他看来,阿溶是最有可能全身而退的人,而云英则是与阿溶关系最亲密的人,同时她腹中的孩儿,亦是最可能受到齐相公等重臣保护的,所?以?,对他来说?,眼下最明?智的选择,便是跟着阿溶和云英。


    更重要的是,他经这一日?的观察,总觉得云英和吴王之间,有种极其微妙的联系。


    他从前也算太子的心?腹,又知道几?分上巳那日?的情况,很难不心?生猜测。


    若猜对了,那他可就是为自?己选了一条康庄大道。


    云英手中的勺顿住,问:“可还?有侍卫守在那儿?太医呢?”


    “没有侍卫,听说?吴王殿下有令,不必再看守靳将军,”尤定早将情况打听清楚了,“也允许咱们东宫的内监照顾在侧,旁人亦可随时探望,奴婢已派了两个信得过的过去。至于太医,方才傅大人已经请了一名?过来,奴婢瞧见了,眼下应当正在前殿呢。”


    又是傅彦泽。


    云英又饮了口汤饼,接着,干脆起?身又要往外去。


    这一次,她不是要去看望靳昭,而是要去见傅彦泽,他是亲历了所?有事的人,又受齐慎的赏识,她有许多话想要问他。


    才走到门边,尤定便问:“娘子刚回来,又要出去吗?天黑了,外头太冷,娘子该注意身子才是。”


    云英的脚步顿了顿。


    的确,天太冷,她也太累,其实已有些站不动了。


    既然如此,不如请他亲自?过来。


    她放下已经提在手中的氅衣,重新走回内室,小?心?坐到岸边,提笔研磨,写了一张字条,交给?尤定。


    第146章 丝履 大人果然生气了。


    夜里又下起了小?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半空中飞舞,将人的视线都舞得模糊起来。


    傅彦泽穿着皮靴,披着氅衣, 顶着小?雪,不疾不徐地朝宜阳殿的方向行去。


    方才尤定来的时候, 本想直接带着他过来,但他并不想立刻过来, 也?不想让太多人看到。尽管东宫如今已没?有多少人,颇有几分树倒猢狲散的意味, 但他还是要谨慎些?。


    氅衣将他身上的官袍严严实实遮住,兜帽则让大半张脸也?挡在阴影里,再加上走的是尤定特?意指过的小?道?, 这一路过来, 十分顺畅, 没?遇见半个人影。


    一直到宜阳殿外?, 才迎面瞧见尤定捧着食盒从里面出来。


    “傅大人,”一对上他,尤定便露出微笑, “娘子?才刚饮完热羹, 就在里头等着呢。”


    傅彦泽点了点头,不大愿意直视他的目光,站在门外?没?动,直到他沿着长廊快步离开, 消失在视线里,才伸手在沉重厚实的门扉上敲了两下。


    里头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进来吧。”


    他是侧身站在门边的,左耳对着风雪处,右耳则靠近门扉, 那声音就从他的右耳钻进来,带起一股莫名的痒意,令他心中一阵烦躁。


    他皱了下眉,按在门扉上的手被冻得通红,深吸一口气,直到寒冷将胸腔完全填满,让他浑身为之一振,方推门进去。


    夹杂着馨香的暖意顿时扑面而来。


    没?有人来迎他,屋里没?有下人在,只那女人一个,她此刻已脱了白日延英殿和宣政殿时穿的厚实的衣裳,又换了单薄宽松的衣裳,正斜倚在榻上,一边胳膊支在隐囊上,悬空的那边侧腰下垫着一只软枕,将她隆起的腹部?好好地护着。


    双腿也?交叠着搁在榻上,长长延伸出去,被衣裙盖着,勾勒出优美的曲线。


    她不但没?穿鞋,连罗袜也?未穿,两只洁白的足就那样裸露在外?,映在灯光下,如玉器一般,精雕细琢,温润匀净,那根根分明的十指,让人心中陡然?生出微妙的颤抖。


    傅彦泽只看了一眼,便立刻移开视线,站在内室正中,侧过身子?,不愿面对她,一张清秀的脸紧紧绷着:“敢问娘子?深夜召傅某前来,所为何事?”


    云英将他这冷淡的反应看在眼里,仍旧懒懒地倚在榻上,没?有动弹。


    她太累了,方才擦洗过身子?,又饮了热羹,漱过口净过面,整个身子?已瘫软下来,再没?一点力气,只想就这么歇着。


    “方才听尤内官说,是大人请了太医过来给靳将军看诊?”她的声音有说不出是的慵懒,比方才隔着门扉听到得更加真切。


    傅彦泽后?背无?声地紧了紧,听到她问起的还是靳昭,心里又是一阵复杂滋味。


    “不是,”他的声音冷淡疏离,好像与她完全没?有私下的交情,同眼下的情形十分不符,“太医是吴王殿下下令派来的,我不过是在前来探望的时候,恰好遇上,同太医多打听了两句靳将军的情况而已。”


    云英到底还是更关心靳昭,听到这儿,又多问了一句。


    “太医是如何说的,可否请大人告诉我?”


    傅彦泽一直看着地面的眼睛掀了掀,对上她自然?流露的关心,仿佛被烫到了一般,又立刻看回地面。


    “太医说,将军的伤口虽不致命,却着实伤到了经脉,今晚后?半夜恐怕会有些?难熬,若能?熬过去,便无?性命之忧了。”


    说到这儿,他犹豫了一瞬,没?有继续说下去。


    太医心怀仁善,再加上吴王那儿未下封口令,所以见他是真正关心靳将军,便直接告诉了他。


    靳昭的两处伤,一个在左腿大腿正中,一个在右下腹,都伤到了下半身的经脉,后?来摔落在石阶上,双腿亦有多处骨折,很?可能?痊愈后?,也?再不能?再站起来了。


    但这些?,不该由他来告诉她。


    这是靳昭自己的事,太医说,第一次诊治时,已告诉过靳昭,那便该由靳昭自己决定,是否告诉亲近之人。


    云英听后?,目光变得有些?凝重,显然?十分担忧,但她并未说什么,只是抬手抽出插在发间的木簪。


    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堆在半边肩上,再顺着柔软的衣料滑落下来,在灯下闪动出绸缎一般的光泽。


    傅彦泽再次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仍旧不敢多停留。


    这样的场景,就像数月前的那个夜晚,他鬼迷心窍似的,在她的屋里留宿一整晚,那如梦似幻的感觉,让他直到第二日上朝,都有些?魂不附体。


    可其实根本什么都没?发生,等他醒悟过来的时候,只觉自己像个没?头脑的愣头青,被她眼神一瞟,手指一勾,就巴巴凑上去。


    同样的错误,他不能?再犯第二次。


    “我明白了,辛苦大人,这般关心靳将军,”她再次抬头的时候,目光盈盈,宛若春日水波,“我记得,白日在大牢门外?,也?见到了大人,大人那时可也是去探望将军的?”


    提到这件事,傅彦泽的面色便又紧了一分。


    “不是,白日里我是去探望其他羽林卫侍卫们?的,靳将军身份紧要,晌午之前,未得吴王殿下的允许,旁人不得探望。”


    说到这儿,他那股藏了许久的怨气终于找到了个小?口子?要发作起来。


    “我只是个小?小?的从六品官员,比不得娘子?,受吴王殿下的特?别关照,能?越过所有人,进入大牢探望靳将军。”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叫人说不清到底是嫉妒,还是不赞同,甚至是鄙夷,又或者,都有几分。


    云英不禁微微扬眉,目光毫不遮掩地盯着他:“大人生气了?”


    傅彦泽紧抿着唇,不愿承认,装作义正言辞的样子?,说:“我犯不着为这样的事生气,不过是想提醒娘子?,娘子?如今的行事似乎太过张扬了一些?,既然?怀有身孕的事已让朝臣们?知晓,便该保持警醒,不该与吴王殿下走得太近才是,以免惹人非议。”


    云英的心情原本还因为靳昭的情况而有些?沉,可听到傅彦泽这一番明显带着酸味,却还要欲盖弥彰的话?,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


    “大人果然?生气了。”


    傅彦泽冷着脸不看她,更不愿意承认:“我说了没?有生气。”


    云英不再说话?,而是低下头,双手撑在榻上,费力地想要起身。


    孕期身子?笨重,她又格外?疲累,光是要从侧倚的姿态重新坐正,便已耗去许多气力,让她变得面颊绯红,气喘吁吁,待那双光裸的玉足踏到脚踏上,还要弯腰去拾地上的丝履。


    她身段婀娜玲珑,哪怕月份大了,那隆起的腹部?看起来半点不显臃肿,而此刻想要弯下去,才让那肚子?看起来十分碍事,甚至教人胆战心惊,生怕她一不小?心,就压着了自己和腹中的孩子?。


    “娘子?这是在做什么!”傅彦泽本只是拿余光看着,此刻终于忍不住,紧皱着眉,大步上前,将她扶住,语气有些?冲,“身怀六甲,该自觉些?才是!”


    他冷着脸弯下腰,将那双搁在脚踏边的丝履搁到她的玉足旁。


    只是,手还未从那丝面上离开,一只光裸的玉足便自半空中挪过来,是朝着丝履的方向来的,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白嫩莹润的脚趾,竟若有似无?地从他的手背上擦过。


    他本不敢多看,可那双足,就这么直愣愣地呈在眼前,让他不得不看过去。


    手背上那一下,触感温热柔软,不输手指,让他惊讶女人足尖的肌肤,竟也?能?这样细嫩的同时,又暗暗回想,似乎感受到了一层湿意。


    “大人还说不生气。”


    她似乎才净过身不久,难怪身上披的衣裳这样单薄。


    此刻,弯腰靠近她的裙摆边,一种带着湿意的熟悉馨香便悄然?钻入鼻尖。


    他觉得荒唐极了,自己和这个女人之间,明明清清白白,他却连她身上的气息,都觉得如此熟悉。


    也?知晓她这副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就是有意引他低头,他不该上钩的,可她一个弱女子?,又怀着身子?,他身为丈夫,断没?有让女子?受伤的道?理,只能?次次往她的坑里跳。


    他咬了咬牙,想要装作什么都没?感觉到,快速收回手,可捏在丝面上的指尖才一松开,还没?挪走,她的另一只玉足便也?绕了过来,一副要伸入履中的样子?,却“恰好”挡住了他那只手的去路。


    这迎面而来的“挑衅”,让他心中一阵烦躁。他咬了咬牙关,不知哪来的冲动,手腕一翻,扣住她一只玉足的后?跟。


    饱满圆润的形状,恰好填进他的手掌心,五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拢上去,贴在她的足背、脚踝处,看起来,像是将她这一只裸足牢牢抓在手中一般。


    “娘子?何时才能?安分些?!”


    他那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总是那么令人熟悉。


    云英露出一抹笑容,扶了扶肚子?,小?心地弯下几寸,停在不压到肚子?的位置,恰好靠近他的额头。


    “那郎君能?不能?替我穿上鞋?”她温柔地开口,说出的请求,却是强人所难,“我不大方便,要不,便要请人进来帮忙了……”


    傅彦泽感到自己的额角跳动得仿佛要炸开一般。


    他绷着脸,一声不吭地捧着她的足,送入丝履。


    云英伸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昨夜事发之时,大人一直都在,亲历了一切,可否同我说一说?”


    傅彦泽面无?表情地捧起她的另一只玉足,冷冷道?:“傅某不过是个小?小?六品官,即便在场,也?不知晓太多内情,娘子?想知道?,不妨直接问吴王殿下。”


    云英搁在他肩上的手动了动,指尖挪到他的衣领边缘,拨动着那件氅衣的系带。


    “他哪有大人这般耐心?”她轻声道?,“大人先前给我写的那些?信,都让我受益匪浅,我自然?更愿意听大人说。”


    细细的系带被解开,厚厚的氅衣自他的后?背滑下去,落到地上,露出里头的官袍。


    轻微的寒意包围过来,让傅彦泽感到脑海中有片刻的飘忽感。


    他知道?她的回答只是糊弄,可到底还是开了口,将昨晚发生的一切重新说了一遍,包括靳昭替太子?挡了第一箭,也?包括他自己在事发之前,对靳昭说过的话?。


    他知道?这件事不能?隐瞒,也?不该隐瞒。


    云英听得很?认真,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靳昭坚持认为自己有错,也?许,就是在最?后?的那一瞬间,他真的犹豫了。


    不过,更让她吃惊的,还是傅彦泽。


    “大人为何要告诉靳将军我腹中孩子?的事?”


    傅彦泽缄口片刻,慢慢道?:“我只是想告诉他实情,让他在完全清楚一切的情况下作出最?后?的选择。”


    云英在心中掂量着他的话?,又问:“那大人你呢?”


    “你的选择是什么?”


    第147章 妄想 实在是痴心妄想!


    她没有?明说这个“选择”到底指的?是什么, 但傅彦泽的?心中却如明镜一般。


    他沉着脸,忍耐着衣领边缘处,由她柔嫩的?指尖带来的?若有?似无的?痒意, 那股烦躁的?怨气仍旧没有?消失。


    一双丝履,没有?繁复的?系带, 其实早该穿好了,可她偏像有?意戏弄他似的?, 才穿好一只,玉足微微提起, 足背微压,勾勒出一道下行的?角度,那丝履的?后跟处便滑脱开来, 只余前端还看看挂在?足趾上, 一副随时要掉落的?样子。


    傅彦泽穿好一只, 再回去替她将丝履按回去, 另一边又松滑下来。


    他又生气了,干脆双手各握住她的?一只足,让她不能再随意动弹, 恨声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云英没有?回答, 却噗嗤笑了起来,整个身?子轻轻颤抖,搭在?他衣领边缘的?手指蜷缩起来,在?他的?脖颈处挠来挠去。


    这回她可不是有?意的?, 实在?是他的?手指修长,有?两根指尖恰好触到了她的?


    足底,敏感的?痒意传来,让她难耐不已。


    两腿带着双足在?他手心里挣了挣, 没有?挣开,反而被他握得?更紧,好不容易勾在?脚尖的?丝履又砸落到地?上。


    “别别别,”云英顾着身?孕,也不敢用太?大的?力气,只得?半伏在?他的?肩上,连连笑着告饶,“我不敢了,我不再动了,定然安安分?分?,求大人快饶了我吧!”


    这话说得?连笑带喘,语调娇柔,仿佛床笫间的?私密情?趣一般,听得?傅彦泽面红耳赤,一股难言的?渴望和麻痒从心头开始流淌,直淌到下腹处,滚烫岩浆似的?,烧得?他浑身?滋滋地?响。


    这个女人……


    他咬紧牙关?,快速松开双手,重新替她将丝履穿好。


    这一次,她果然安分?极了,没再作乱,只是身?子仍旧软趴趴地?靠在?他的?肩上。


    他额头已浮出许多细小汗珠,想要站起身?离她远些,但她不起来,他也不敢强行动作,只好沉声道:“放手。”


    云英没动,微微侧过脸,就凑在?他的?耳边:“请大人将我搀起来,可好?我的?双腿好似有?些肿了,使不上力,得?起来走走,才能令血脉顺畅。”


    傅彦泽的?目光自她乖乖穿在?丝履中的?双足挪到那两条掩在?衣裙之下的?双腿处。


    布料遮挡之下,看不出来什么肿不肿的?,方才她侧卧时,那柔美纤长的?线条,更不像是肿起的?样子。


    但他懒得?再与她争个长短,总不好为了证明此事,教她撩起衣裙,让他瞧一瞧底下双腿的?模样吧?


    “娘子小心些。”


    他说着,脑袋偏过一寸,想要看清她的?半边胳膊,好将她扶住。


    可是,就这么一寸的?角度,两人的?脑袋便凑得?更近,中间相隔的?距离几乎消失殆尽,鼻尖交错之际,唇瓣相触,一擦而过。


    傅彦泽的?呼吸猛然停滞,感受着唇间若有?似无的?柔软与馨香,那悠悠的?温热气息,像绸带一样,将他缠绕住。


    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脑袋往前压进极小的?,肉眼几乎瞧不见的?距离,与她双唇贴得?更近。


    然而,理智终究还是占领上风。


    他猛地?挪开脸,深吸一口气,抬住她两边的?胳膊,带着她从榻上站起来,也不敢再与她靠得?这样近,待她站稳,便迅速松开手。


    一张脸红得?宛如被熏蒸过一般,不必摸,就教人觉得?滚烫。


    他侧过身?,重新看向?地?面,无需她再问,便低声道:“我只求大周江山稳固,百姓安定。”


    朝中的?权力交替,若能顺利进行最好,但眼下已经血光,便只能希望尽量平稳,别再波及更多无辜之人。


    他已不再是最初那个一心将太?子奉为正统储君,不论何种情?况,都不容更改的?初生牛犊了,这不单是因为他逐渐发?现太?子的?表里不一,也因为事情?发?展到如今,他们已没有?太?多其他选择。


    云英明白了,他没有?偏向?哪一方的?意思,这便最好了,也恰在?她的?预料之中。


    “可是,我听说,齐相公十?分?坚决地?反对吴王殿下继承大统。”


    终于说到正事,傅彦泽面上的?红褪了几分?:“不错,齐公态度鲜明,不肯让步,今日一醒来,便直接发?作了。”


    他遂将白日的?所见所闻,尤其是齐慎说的?那些话,都同她说了一遍。


    这本也是太?子咽气前就说过的?,云英隐隐有?些明白齐慎的?意思,只是想向?傅彦泽求证罢了,他素来聪慧无比,如今与齐慎的?关?系又十?分?亲密,定然知?道内情?。


    “齐相公对吴王殿下无法放心。吴王在?军中颇有?威望,若不继承大位,将来在?军中亦能一呼百应,可如今杀太?子,夺皇位,到底影响不好,若就这般顺从退却,不但有?失风度,将来,在?朝政大事上,身?为人臣,也会失去许多话语权。”


    齐慎这样做,一是为了正礼法,匡大义,二则是在为满朝的文臣争取日后的?地?位。


    大周素来文在?朝,武在?外,治理朝中大事,虽都以天子为尊,但臣子们的谏言亦十分重要,君臣相商,最后方有?定论。如此,朝堂方能平衡,君主亦能在朝臣们的督促下,做出更合理的?决断。


    萧氏皇族绵延至今,除开国的?那位雄主之外,继任的?帝王虽算不得?古今难得?的?明君,但却鲜少有?昏聩无能、铸成大错的?,原因便是立朝之初,就确定了文臣们进谏的?地?位。


    吴王为人洒脱有?决断,也算文武兼修,但从前并未真正站在储君的位置上与朝臣们治理过大周的?天下,齐慎恐他日后一人独断专行,必要在?这时候逼他让步。


    旁人也许不明白齐慎的?用意,只道他是凭着一口气,要为大周正礼法规矩,但傅彦泽却一下就能看懂他的?用意。


    “这兴许,也是太?子殿下生前就与齐相公私下商议过的?。”


    这是傅彦泽的?猜测,云英想了想,觉得?很有?可能。


    萧元琮和萧琰不同,他从小在?极强的?危机感中长大,每一步算计,都会反复思量,同萧琰争斗的?这最后一步,虽然因为急躁,失了他从前一贯的?周全,但必然也早想过,万一不成,会是什么结果。


    “那……吴王殿下如今下令,宽待羽林卫的?侍卫,又将靳将军送来东宫,派太?医前来悉心医治,也算是不小的?让步,可齐相公并未因此也退一步,”云英慢慢道,“要让到什么地?步,才算足够?”


    傅彦泽摇头。


    以他如今的?身?份,不好到齐慎面前直接问起这样的?事,便是试探,也有?些欠妥。


    云英低下头,一手扶在?下腹处,懒懒地?朝前走了两步,衣衫垂落下来,摇摇摆摆。


    “要是吴王愿意让出帝位,齐相公应当就能满意了吧……”


    傅彦泽震惊地?瞪着她:“你在?说什么,他怎么可能!”


    说到这儿,他心里不知?怎么,又觉得?她说的?,好像并非完全不可能。


    “吴王是个不喜欢过多束缚的?人。”她轻言细语的?一句话,点出了许多。


    萧琰这个人并非对权势无欲无求,只是相比从小被当作储君来培养的?太?子,他的?心中暂时没有?那样的?执念,如今,击败了太?子,他大权在?握,即便立即登基,似乎也是顺理成章。


    可是大多数人都忽略了,他不是个太?在?乎虚名的?人,只要掌握权柄,究竟是何名目,并不那么重要。


    傅彦泽面色僵硬得?甚至有?些扭曲,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可脑中却开始飞快地?思考她的?话。


    其实,除了吴王之外,并非完全没有?能继承大统的?皇室血脉,皇子溶便是其中一个,就连她腹中的?那个孩子,若是个男孩,也是皇位继承人之一。


    “你想要让自己?的?孩子继位?!”他没有?深想,下意识便生出怀疑。


    这个女人是自私的?,他一直都知?道,有?这样的?猜测,也合情?合理。


    云英摇头,冲他微笑:“大人想哪儿去了?这个孩子还有?一个多月才会出生,连是男是女也不知?晓,国不可一日无君,帝位哪里能空悬这么久?”


    傅彦泽显然不太?相信,倔强地?抿着唇,用一种充满防备的?目光盯着她。


    云英叹了口气,知?道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又说:“我当真没有?那样的?念头,这个孩子,我对他的?希望,同对阿猊的?一样,只要能安康富足地?长大,过完一辈子便好。”


    这是身?为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们最大的?期待。


    她一直还记得?郑皇后,那个受尽宠爱的?女人,为了独占皇帝,为了让自己?的?儿子争夺皇位,做了许多错事,也正因如此,哪怕萧琰从前也许并不想和人争什么,后来也不得?不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云英想要站得?更高、更稳,萧琰对她而言,并不比萧元琮好多少,但她不想借肚子里的?孩子来赌——这个孩子,虽然没有?人知?道,但她很清楚,这根


    本不是太?子的?孩子。


    即便是,以她的?身?份,也多少会让这个孩子显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而阿溶是不一样的?。


    他是先帝的?诸多子嗣中,唯一一个躲过郑皇后的?算计,成功活下来的?幼子,似乎生来就是一个变数。


    傅彦泽瞪着她,好一会儿,才有?了松懈的?迹象。


    他知?道她对孩子的?感情?是真的?,这个女人如此自私,除了自己?,便只在?乎孩子。


    “你……想让溶皇子继位?”


    “他是最合适的?。”


    傅彦泽震惊得?好半晌说不出话来,恨不能当场将她的?脑袋拆开,瞧一瞧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可吴王怎么能让?即使他不在?乎虚名,可这是已在?囊中的?东西?,怎么可能再让出来?娘子似乎低估了人心的?贪婪。”


    最后那句话,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


    这个女人,她那么贪心,却想让别人慷慨解囊,实在?是痴心妄想!


    “当然,”云英笑了笑,并没有?因为他的?讽刺而生气,只是再走近一步,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心口,感受着那身?官服底下的?跳动,“吴王殿下从来缜密敏锐,才能不输太?子殿下,自然不可能主动让出来。”


    所以,才需要找他相助。


    第148章 提议 也算替自己搏一搏。


    傅彦泽不说话, 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盯着她。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与他相?隔不过数寸,那隆起的腹部, 更是离他的官袍仅仅一寸之隔,贴在他胸口?处的那只手?, 其实根本没用什么力气,可?他却感到自己心口?的跳动一下比一下剧烈。


    这个女人太过危险。


    就在今日清晨, 他亲眼看着吴王踏入宜阳殿中,并且很?快, 殿中的其他人都出来了,只剩下他们二人,孤男寡女, 共处一室, 那么长的时间, 若不发生点什么, 他绝不相?信。


    自入京都后,他的许多习惯、看法,都经历了极大的颠覆, 而这些颠覆, 大多是围绕着这个女人来的。


    吴王那样强势自我的个性,根本不可?能像他那样,哪怕共处一室,也守着规矩不敢逾越半分。


    联想到她先前托他给吴王传的那封信, 虽然信中并未涉及任何机密,但?那是她的态度,以至于今早看到那样的情形,让他已经断定, 这个女人和吴王之间定有见不得人的私情。


    谁知,才?过了数个时辰,这个女人便告诉他,她想要谋取吴王几乎已经到手?的皇位!


    “你——”他抬起手?,握住她压在自己心口?的五指,明明什么也没发生,但?他就是感到心口?处有一种?无法忽略的疼痛,哪怕是呼吸,也会扯动到,“生来便是这般无情吗?”


    云英的笑容黯了黯,没有回答。


    她当然不是生而无情,只是一个没有“家”的人,本就没有资格谈论感情。


    但?这些话,已不能再对他说了,一次次“装可?怜”,想必他早已腻了,况且,她也根本不觉得自己可?怜。


    “是,”她掀起眼皮,对上他复杂中带着痛苦的目光,“我生来无情,永远只为自己考虑,大人若觉后悔,想要远离我,只管去便是。”


    傅彦泽心头震动,对她毫不掩饰的直白话语感到难以消化。


    “吴王也好,太子也罢,对我来说,到底有什么区别??”她面上的微笑逐渐带上嘲讽之意,“哦,对了,还?是有些不同的,太子更隐忍,更重大局,一切都以帝位与朝局平稳为重,而吴王不那么在乎这些,他想要,便会不顾旁人的眼光。”


    这样的两个人,她一个也不想“嫁”。


    不难想象,等萧琰继位,彻底坐稳那个位置,他便再没了束缚,从?此随心所欲,哪怕一直以来,他表现出的样子,都是张狂恣意中,仍把握着分寸,她也无法完全信任。


    人总是会变的,尤其是坐在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之上,权势和欲望,轻易就能将人吞没。


    她与其到那时候,再挣扎求生,不如眼下就先给萧琰上一道枷锁——这样,既能让他同样执掌朝中大权,也能让他行事有所顾忌。


    吴王摄政,同样能稳朝局,安天下,而有阿溶在上,对那些文臣们来说,也能更安心些,两全其美之事,他们何乐而不为?


    只是难一些,所以无人敢想罢了。


    傅彦泽握着她细长的指尖没有放松,大约在挣扎思考着她的“提议”,手?上的力道反而越收越紧。


    云英渐渐感到手?指被挤得有轻微痛意,但?她并未挣扎,只是耐心等着他的抉择。


    他虽年轻,却绝对是个有抱负的人,于大周,有吴王理?政,文臣共辅佐,是最好的结果,于他自己,若阿溶继位,他便是未来的帝师,下一个大相?公。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抬起头,重新对上她的目光,用压抑到极限的声音说:“娘子倒是十分敢想,只是傅某不过一介六品小官,甚至还?有许多朝中同僚尚不认识,恐怕很?难出到什么力。”


    松动了。


    云英就知道她的提议,对他而言,有极大的诱惑力,哪怕再是圣人君子,只要胸怀大志,都难免受到蛊惑,不一定是为了自己一个人的私利和虚名,但?只要有所求,便自有破绽。


    “倒也不必大人做太多,毕竟,朝中大臣们,多还?是听从?齐相?公的。”-


    皇位之事拖延不得,按大周历代君主的惯例,天子驾崩后,至多不过七日,新皇就要登基,如今,第二日就要过去了。


    齐慎好不容易恢复了些,在下人们的搀扶下,分别?到延英殿、宣政殿为先帝、太子行礼、守灵。


    太医说他毕竟年迈,受不得劳累,所以,在众臣的求情与吴王的特许下,他可?以不必像其他臣子那般,守在天家灵前,无事不得随意离开,待拜过、守过,便可?回偏殿歇息服药,再由太医问诊。


    吴王有令,齐相?公歇息期间,众臣无事,不得随意打扰,若有要事,便要先知会内监总管,登记时辰,方可?入内。


    这便是接着“关心”的名目,不许私下与齐慎有太多接触,防止他们再私下通气的手?段。


    所以,齐慎出现在延英殿与宣政殿的时候,便是众臣仅有的能与他说上话的机会。


    灵前规矩颇多,不时要叩拜行礼,每每依礼官指引,完成一道繁琐礼节,可暂停歇片刻时,便会有臣子上前,同齐慎说话。


    旁人多是有眼色的,轻易不会上前打扰,留出一小片天地,交与他们叙话,同时,各自按品级,自觉排着队伍,时间有限,耽误不得。


    傅彦泽官阶低,是要求留守宫中的京官中,最低的一阶,若要轮到他,至少需得等到傍晚前,齐慎回偏殿喝药之时,才?能有机会。


    他还?在犹豫,还?没有下定决心。


    那女人一直将他当棋子一般使用,除了最初,在街头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她兴许还?存着一点寻常十几岁小娘子的天真?娇憨,到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已开始步步为营。


    她的每一次接近,都带着别?样的目的。也许,一开始,她还?没想好,到底要用他来做些什么,但?那时的她,一定是不单纯的。


    似乎跟在太子身边的这些时日,让她学?到了不少太子的行事与心机,这一次,她的筹谋便颇有太子的风格。


    只是实在太过冒险,一个不小心,被吴王发现,恐怕没有好下场。危险的另一面,是极致的诱惑。


    他须得在极短的时间里说服齐相?公,同时,不能让旁人看出任何异样。


    这便是她的棋局中的精妙一招,他的身份十分清白,在所有人眼里,就是不折不扣的东宫属臣,向?齐相?公所提之话,也全然是站在已故的太子,还?有整个朝堂的立场上该有的,绝不会让齐相?公怀疑他的用心。


    “从?光,”旁边的同僚再次靠近,低声与他说话,“听说你昨日还?回东宫去了?”


    此刻,正有七八名皇亲贵族到灵前跪拜,他们暂得片刻松神?,让到两边,可?以低声说话。


    “嗯。”傅彦泽淡淡应一声,没有否认,昨夜前往东宫,本也没有掩人耳目,没什么不好说的。


    那同僚却是真?心实意替他担忧:“你怎么这时候还?往东宫去?若被吴王殿下知晓,只怕将来仕途不顺!你是今年新晋的探花,又?是从?地方上来的,虽然在东宫一直是红人,但?到底从?前没什么根基与牵连,若这时候不与东宫牵连太深,兴许将来仍旧能平步青云呢!”


    傅彦泽在一众属臣中,有极高的起点,一入朝,便十分瞩目,这样的人,通常性情张狂,难免遭人妒恨,惹来风言风语。


    可?好在他为人内敛、稳重,与同僚往来间,多有尊重,也从?来不是爱出风头的性子,反倒是一


    些需要有人担当的事务上,他能做到从?不推托,这才?在同僚之中,赢来极佳的口?碑。


    这位同僚便是真?心替他考虑前程。


    “我是去探望靳将军的,”他压低声,不再惜字如金,而是多解释了一句,“他于我有天大的恩情,先前去牢中时,未曾见到,昨夜听说他已被送入东宫疗伤,我便先过去探望。”


    “原来如此,既是探望恩人,也着实可?叹,更可?惜了靳将军……吴王殿下眼下是放了他,对咱们这些人也还?未有动作,可?以后怎样,还?是难以预料啊。”


    同僚说话的时候,难掩忧心。


    就在这时,前面有两人道:“一会儿齐相?公便要走了,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可?得抓紧了!”


    齐慎是他们所有人如今的主心骨,所谓“有什么话”要说,便是提醒他们,要到齐公面前露个脸。


    这是善意的提醒,也是阴差阳错地推着傅彦泽往齐慎面前去了。


    “快走吧,”同僚一听便急了,赶紧拉上傅彦泽,往宣政殿外专为齐慎所设的蒲团与坐榻行去。


    傅彦泽紧抿着唇,没有拒绝,按照资历,走在同僚的身后,快步上前。


    还?是说吧,也算替自己搏一搏,什么抱负不抱负的,都得能有话语权,才?能实现,这是不知认清过多少次的现实,不是吗?-


    当日夜里,云英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宜阳殿的时候,仍旧是精疲力尽。


    才?到榻边,便不管不顾地坐下,饶是她平日鲜少劳动婢女替自己做穿衣这样的事,此刻也不得不劳丹佩暂替她脱去脚上的皮靴。


    天气太冷,靴子也做得厚实,她怀着身子,一整日来回地走、跪、站,双腿与双足已有些肿了,靴子脱得竟有些费劲。


    “阿娘!”在外时,一直被提醒着不能笑的阿猊,进了他们自己的屋里,终于有些憋不住,爬到榻上,将小脑袋搁在母亲的臂弯里,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弟弟!”


    他似乎很?喜欢母亲腹中的孩子,大约是听阿溶唤自己弟弟,便也想要个弟弟,是以坚持唤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为“弟弟”。


    小手?已经伸过来,轻轻摸到凸起的腹部。


    云英也笑了起来,将满身疲惫卸下,搂着他说:“还?有一个多月,阿猊就能见到他了。”


    她说着,转头看向?才?脱了厚实小氅衣的阿溶,问:“皇子可?觉累?瞧嘴都有些干了,快饮些水。”


    绿菱递了一杯热牛乳来,云英亲自捧着,喂阿溶饮下。


    阿溶似乎适应得很?快,完全不似昨日那般疲乏,进屋后,便精神?极好,看阿猊在摸她的肚子,便也跟着伸手?摸了摸。


    “不是弟弟,”他想起白日的时候,云英教?过他的话。


    其实他并不能理?解,为何阿猊要唤“弟弟”,而他却不能,但?出于天然的信任,他并没有任何怀疑。


    “将来,他得唤皇子为‘叔父’呢,皇子可?是他的长辈。”云英温柔地搂住他,脑中却想起方才?离开宣政殿时,远远瞧见的动静。


    为了商议继位之事,二十余位最有威望的亲贵重臣在宣政殿中,再次面见吴王。


    徐胜等人一如先前,要拥吴王继位,而齐慎也仍旧坚持反对,不肯松口?。


    这本在意料之中,便是僵持到五六日的工夫,萧琰也能耗得起。


    可?让所有人吃惊的是,这一次,齐慎不但?反对吴王继位,甚至还?提出了新的可?能——


    已故的太子乃是大周正统储君,太子虽薨,却留有血脉,他要求等太子血脉降生后,再做定夺,若为子,便当扶其登位,由吴王辅政,若为女,再以为大局为重,拥吴王为帝。


    前后不过一个多月的等待,虽在大周这些年来,还?未有先例,但?如此处理?,符合礼法,亦不会引来朝廷与天下纷乱,因此,臣子们那二十余人面面相?觑后,已有好几个当场附议。


    “娘子,晚膳送来了,”尤定从?外面提着两只装得满满的食盒进来,“可?要立刻摆上?”


    云英已饿极了,可?看一眼更漏中的时辰,想了想,还?是摇头:“先将他们两个带去隔壁吧,就在那儿用膳,这儿恐怕一会儿有人要来。”


    第149章 猜疑 我自不能让他们如意。


    尤定?没听明白有什么人会来, 但?既然云英这般吩咐,他不会多问,只管照做便是。


    两?个孩子换了衣裳, 洗脸擦手后,被分别抱着去了隔壁, 一名?内监将?他们的晚膳送了过去,尤定?则将?云英的晚膳一一搁到案上。


    “靳将?军今日情况如何了?”云英仍没急着用饭, 而是又问了靳昭的情况。


    她?没精力前往探望,毕竟月份大了, 更应当护好自己的身子,否则,生?产时若出危险, 遭殃的是自己和孩子, 只好托尤定?时时让人仔细照顾着。


    昨夜临睡前, 内监来报, 靳将?军起了高热,正由太医寸步不离地看着,惹得她?一晚上也没睡踏实, 幸好清早离去前, 那边又传话来,说是烧已退了,她?这才暂时安心。


    “靳将?军到晌午时又起了一阵热,不过不到半个时辰便退了, 如今饮了汤药,又吃了些汤食,由太医换过药,”


    还没等他退出去, 就听外面传来内监的通报声:“娘子,吴王殿下来了!”


    话音落下,还不到两?息的工夫,便听到萧琰用不耐烦的声音丢来一个“让开”,紧接着,屋门便被他不由分说地从外面推开。


    冬夜里的冷气顿时争先恐后地从屋门口卷进来,将?屋里的暖意冲散了许多。


    云英怀着胎,身子比寻常人更热一些,本没有那么惧冷,只是回来后,已换上薄衣裳,一对?上那扑面而来的凛冽寒意,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萧琰大步跨了进来,那一身素白的孝服在灯下显得格外扎眼,靴子上残存的冰渣与雪屑落到地上,迅速化成水珠。


    他那一双眼睛自门开时,便紧紧盯着云英,自然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颤抖,双手习惯性地将?门扉朝身后推了把,将?那敞开的口子阖上大半,却并?未完全关上。


    “出去。”


    这话是对?尤定?说的。


    尤定?默默看了一眼云英,瞧她?气定?神闲,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便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门完全阖上的那一刻,冷风骤停,萧琰面色不善地站在正中,显然是有事前来,却忽然不说话了,只等着看云英的反应。


    案上的羊肉汤饼正冒着腾腾热气,云英见他不动,只好放下才刚举到手中的箸,捧起一只空碗,搁到一旁,柔声说:“殿下这两?日繁忙,应当还未用晚膳吧?若不嫌弃,不妨同妾一道吃两?口汤饼。”


    她?说着,举起汤勺,朝那碗里舀了两?勺。


    “妾怀着身子,实在疲乏,再站不起来给殿下行礼,望殿下见谅。”


    萧琰听到“怀着身子”这几?个字,目光便朝她?的腹部望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当即冷笑一声,解了外头氅衣的系带,随手丢到架子上,便大步朝案边行去。


    有两?张坐榻在,他偏偏绕过空着的那一张,直接在云英的身侧坐下。


    “你倒有闲情逸致,”他看一眼碗里的热汤,还有旁边摆着的精致点心,压着满腹怒火的同时,也有些惊讶,“怎么不见那两?个傻小子?你一人能吃得下这么多?”


    云英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将?那舀出来的汤饼朝他面前推了推,又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碗往身前拉了拉,一副要护食的样子。


    “妾如今要一人吃两?人的份,又连着两?日都?这样累,自然要多吃点。”


    其实她?一直以来吃得还算克制,餐餐只吃七分饱,若中途贪嘴想吃些什么,也只尝上两?口,满足了口腹之欲,便收敛起来,不再多吃,这才能到如今都?还能保持着玲珑的身段。


    而这两?日,实在太累太饿,若不多吃些,只怕白日连站着的力气都?没了。


    她?说着,从那一碟点心中夹了一块,放到萧琰的碟中,其余的,直接放到自己的一侧,不让他染指。


    萧琰看着她?一点也不见外的反应,心里一阵又酸又甜,还夹杂着苦的复杂滋味。


    “我不与你抢,”他低下头,用备用的勺箸吃起汤饼,声音带着压抑,“你吃得下便吃,别撑着就好。”


    云英见状,便也吃了起来。


    这还是他们二人第?一次同桌而食。


    萧琰虽是皇子,从小受宫廷礼仪的教导,但?他日常多与军汉们混在一处,骨子里颇有几?分雷厉风行的性格在,只要不是宫宴上,他饮食总是很?快,不一会儿,便将?那一小碗汤饼并?一块糕点干净利落地吃完了。


    沉默之中,他静静看着云英用膳。


    她?吃得很?用心,一口一口,咀嚼吞咽,都?十分实在,全然不似


    那些自小受规训的高门女子那般矜持而小心。


    若换作他母亲郑皇后,只怕要鄙夷这般做派。她虽性情活泼张扬,爱撒娇扮俏,可在这些行为举止的规矩上,却有种超乎寻常的刻意追求,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


    其实,在他看来,如云英这般,随着性子饮食,只要不是狼吞虎咽,毫无?风度,便是最好的样子了。


    从前没机会这么近看她?用膳,今日瞧见,竟有种出乎意料的亲近感。


    他在外一直紧绷的神经不由受到温馨的气氛的感染,慢慢放松下来。


    可是,想到她?这般专注认真地用膳,是为了她?腹中那个孽种,那股一直积压着的怒火便又一下蹿了上来。


    他无?声地沉下脸,耐着性子等她?用完汤饼,捻起一块糕点,认认真真吃起来,才将?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齐慎要拥立你肚子里这个孽种,此事你应当已经听说了吧。”


    这话是十分肯定?的语气,显然在宣政殿时,他虽忙碌,要面对?百官群臣、皇亲贵眷,那成百上千双眼睛,却也还是分了神出来,留意到她?当时正带着两?个孩子站在殿外的人群中。


    云英捻着糕点的手顿了顿,目光流转,落到他满是打量的面上,没有否认:“殿下万众瞩目,齐相公亦位高权重,那样大的动静,妾便是想不知道,也有些难。”


    她?说着,将?剩下的小半块糕点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吞咽。


    萧琰高大强健的身躯压近,双臂微微张开,撑在她?的身侧,沉沉道:“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齐慎对?大哥竟然这样忠心,在大哥生?前,尽力拥护大哥,如今大哥去了,还要拥立这个连是男是女都?不知晓的孽种。”


    云英听出他话中别有深意,一面在心中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自乱阵脚,一面若无?其事道:“妾倒觉得情有可原,毕竟齐相公与太子殿下之间,不光有君臣之谊,更有二十多年的师徒之情,远非常人所能理解。”


    她?从前对?朝政知之甚少?,在不了解齐慎的过往与为人时,远远瞧见过几?回他与太子私下相处时的样子,在她?看来,他们二人之间,虽还都?守着礼仪分寸,可流露出来的那分尊重,却都?是真的,甚至齐慎对?太子的爱护,远比先帝这个亲生?父亲要用心得多。


    他们二人之间,二十多年的情谊,定?然是真的。


    萧琰却不信。


    他扬眉,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一手抬起,托住她?的下巴,拇指指腹按到她?的唇瓣,摩挲两?下,慢慢道:“可是,我怎么觉得,这不是齐慎的意思?是不是有什么人,同他说了什么,密谋了什么?”


    云英顿了顿,不能再回避他的怀疑,便做出诧异的模样:“殿下在怀疑妾?妾入东宫这么久,可从未与齐相公说过话,齐相公是什么人物?哪里能瞧得上妾这样的人,更不用说密谋了。殿下似乎太看得起妾了,实在让妾受宠若惊。”


    “我自然看得起你,”萧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浮起一抹笑意,压在她?唇边的指节竖起,以甲盖边缘压下一道痕迹,“你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看着胆小温顺,实则脾气大得很?,从没给过我好脸色。”


    云英掀起眼皮,睨他一眼,红唇微张,露出两?颗牙齿,一下在他的拇指指节上咬了一口。


    她?丝毫没有留情,用的力道未见收敛,引得他不由倒抽一口气。


    “嘶——你轻点!”


    他低斥一声,暗道她?如今也半点没给过他好脸色看。


    可也正是她?的这份胆大妄为,让他时刻感到兴奋。


    这个女人在他这儿从没屈服过,她?颇有些本事,能将?人耍得团团转,让他不得不提着精神,小心提防她?使诈。


    “殿下可也没斥责过妾,否则,妾也不敢这般胆大妄为。”云英已松开咬住的牙齿,脑袋一偏,脱离了他手指的掌控,得了少?许自由。


    萧琰看着指尖被咬出来的凹痕,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心口一阵麻,忍不住又深深吸一口气,再度伸手,扯住她?胸前的衣襟,将?她?拉得离自己更近。


    “你与齐慎没有牵扯,不代表别人没有,”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沉,“傅彦泽呢?那个探花郎,先前不就替你递过信?他可是齐慎面前的红人,这两?日,他也出入过东宫,今日,也同齐慎单独说过话。”


    终于点到正事了。


    云英问:“殿下要听实话吗?”


    萧琰扬眉,示意她?继续。


    “妾对?腹中这个孩子,可没有那么大的期望,连是男是女都?未可知,何必要赌上这一把?万一是个女儿,岂不是一切算计都?要落空?况且,就算是个男孩,恐怕殿下也不会真让妾如意。”


    “你这么不信我?”萧琰问。


    云英微微一笑:“殿下咽得下这口气吗?”


    萧琰抿唇,不说话了。他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好不容易萧元琮没了,怎么可能还将?一切都?让他萧元琮的儿子?


    “孽种。”


    简短的两?个字,已表明态度。


    “妾明白,殿下容这个孩子活下来,已是最大的仁慈,绝不会再求别的。至于傅大人——”


    她?又看了一眼警惕的萧琰,慢慢道:“他同齐相公说话,应当在情理之中吧?毕竟殿下也说,他是齐相公面前的红人。况且,这样的提议,对?傅大人可没有半点好处,甚至可能因此招来殿下的记恨,从此毁了自己的前程,他何必要这样做?”


    萧琰听了她?的话,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在心中反复掂量几?遍。


    理智告诉他,不能完全相信她?说的话,可是,她?说的似乎也没错,应当是实话。


    “看来,是齐慎他们早就看我不顺眼,将?我当作一个纯粹篡权夺位的小人,要给我点颜色看了。”


    片刻后,他慢慢松开对?她?的桎梏,仿佛已经被说服了一般,双眼却再次悄悄停留在她?的身上。


    “既然如此,我自不能让他们如意。”


    至于他到底如何想,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第150章 阿娘 这是个没有爹娘的孩子。……


    萧琰离开的时候, 云英心里莫名?有种预感,他也许已经知道她的打算,并且会让她如愿的。


    就像从前, 她在太子身边时,若有所求, 不论如何地拐弯抹角,到最后, 总还是要表明?自己的意图。其实太子知道她想要什么?,若愿意, 自会给,不愿意给的东西,便是她想破了?脑袋, 也不可能从他那里拿走。


    而现在, 他已经不在了?。


    夜里, 阿猊不知怎么?, 忽然吵着要与母亲一起睡。


    云英觉得奇怪极了?,这孩子虽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至亲,但长?到如今, 对她这个母亲其实没有那般难舍的依恋之情?。


    并非是与她不亲近, 只是因他先?前在殷大娘那儿寄养过那么?久,近来因她怀孕,又与她分?别了?两个月,他从小被?旁人带着, 所以比别的孩子更不怕生、不怕分?离些。


    今日也不知怎么?,忽然来了?这样的情?绪。


    “阿娘!”小小的孩子,身上只穿了?薄薄的里衣,怀里抱着塞成一团的小毯子, 一角还拖在地上,两只肉嘟嘟的小脚更是连袜子也未穿,就那样光溜溜地踩在地上,圆圆的脸盘上小嘴嘟起,“阿猊睡觉!”


    脆生生的嗓音已染上困意,带着说不出的软糯,听得云英的心头也一阵发软。


    “阿娘怀着阿猊的弟弟妹妹呢,不方便,咱们回隔壁


    屋里睡下,明?日一早,睁眼就能见到阿娘了?。”丹佩跟在后面哄着,生怕大着肚子的云英夜里被?孩子闹腾到。


    云英却摇头,费力地掀开半边被?衾:“快进来吧,明?日一早还得起来呢。”


    阿猊立刻笑开,哒哒小跑着过来,一下钻进母亲的被?窝里。


    幸而她这张床榻十分?宽敞,比寻常能睡两人的床榻还要宽上许多?,足容得下孩子的动静。


    母子两个睡在同一个被?窝里,温暖的气息将他们包裹着,显得温馨极了?。


    云英低头亲了?亲儿子的小脸蛋,在他脑袋上摸了?摸,随即便对丹佩道:“丹佩,你也快去歇息吧,连日折腾,都累了?。”


    丹佩走近,仔细看了?看,见的确还有许多?空间,这才转身退下。


    屋中恢复静谧,唯一点起的一盏灯也灭了?,黑暗之中,很快传来均匀而深长?的呼吸声,只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阿猊便已睡着了?。


    云英无声地笑了?笑,看了?他一会儿,阖上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有一刻,云英动了?动,像有所感应一般,袭上头的困意又散了?大半,不由再次睁开双眼。


    很快,双眼适应了?黑暗,耳边也传来轻微的声响,循着方向望去,就看到屏风边另外?一道小身影。


    “阿溶?”云英愣了?愣,不由将身子撑起来些,压低声唤,“怎么?一个人过来了??绿菱呢?”


    那小小的身子没动,也学?着她,压低声音回答:“睡着了?,阿溶自己过来。”


    也许是弟弟与母亲一起睡,让他感到有些孤单。


    云英心头更软了?,连忙对他招手?:“待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暖一暖。”


    她低头看了?看榻上的阿猊,这孩子睡得天?昏地暗,已经骨碌碌滚到围栏边上,将中间的大块空间都空了?出来。


    她干脆将中间的被?窝拉开些,让眼巴巴走到跟前的阿溶钻了?进来。


    小小的身子靠在她的怀里,微微的凉意透过单薄的布料传递过来。


    屋里虽烧着炭,暖得很,但到底不是夏日,他穿得少?,难免有些冷,云英心疼不已,赶紧伸手?轻轻按在他的小肩膀上,用掌心的温度将他包裹住。


    “阿溶怎么?自己起来了??”


    “看弟弟。”他的两条小短腿在被?窝里蹬了?蹬,脑袋靠在她的胸前,小手?还捏住她的一根食指,大约放松极了?,也像阿猊似的,眼皮很快耷拉下来,一副立刻便要坠入梦乡的模样。


    云英看着他,也像对待阿猊一样,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亲。


    孩子的双手?自然地攀上她的胳膊,衣衫被?卷到肘弯处,露出底下滑嫩的肌肤,三道凸起的疤痕,在光滑的衬托下,格外?明?显。


    小小的手?指就按在那三道疤痕之上,他太小,并不知道那疤痕是替他挡下的,大约是觉得摸起来很不一样,忍不住摸了?又摸。


    他的双眼已经彻底闭上,呼吸变得绵长?,小嘴无意识地张合,嗓音间含糊地吐出两个字。


    “阿娘。”


    这是个没有爹娘的孩子。


    云英鼻尖微酸,忍不住悄悄搂了搂他。


    第二日一早,再醒来的时候,两个孩子不知怎么,已经滚到了?一起,脑袋挨着脑袋,身子却各自斜朝不同的方向,身上也都缠了被衾。


    云英倒是好好的,一看他们两个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


    站在榻前的绿菱一边叫起,一边抚着自己的胸口,不住地念“阿弥陀佛”。她这几日也累极了?,见皇子睡下后,没多?久便也熟睡过去,这一睡,就到清早鸡鸣时分才醒来。


    榻上空空荡荡,着实将她吓了?一跳,赶紧往云英的屋里来,见皇子好好地睡在这儿,才终于松了?口气。


    “奴婢真是疏忽了?,”她捧着衣裳替一脸迷糊的阿溶换衣裳,愧疚道,“没看顾好皇子。”


    云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感到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醒了?,方才轻轻踢了?她一下,不禁笑起来,摇头:“此事怪不了?你,如今咱们这儿人手?不够,你也累了?。不过,这几日少?不得还要累一累,等熬过去便好了?。”


    如今,宜阳殿中两个孩子,都由丹佩和?绿菱照料着,她们同时还得照顾她这个怀孕的妇人,的确分?身乏术。


    从前还有尤定几个帮衬着,如今,东宫留下的人,大多?都在忙太子的身后事,尤定他们几个还照顾着靳昭那边,能帮上的十分?有限。


    至于茯苓和?穗儿,这几日也被?她留在京郊的行宫,收拾东西,到时带着稳婆一同入宫,最早也要到后日才能回来。


    “奴婢明?白,”绿菱弯腰跪到脚踏上,绞干了?帕子,替阿溶擦脸,“定会提起精神,绝不再有半点疏忽。”


    很快,尤定提着食盒,穿过寒意森森的清晨熹光,进入宜阳殿。


    知晓云英关心靳昭的情?况,不等她问起,便先?禀报:“靳将军昨晚又起了?低热,半个时辰前已退了?,如今人睡着,太医说,最难熬的时候应当已过去了?,从今日起,便没有性命之忧了?,只需要好生换药、服药,安心修养便好。”


    云英穿好丝履,到案边坐下,闻言抚了?抚自己的胸口,长?出一口气,也如绿菱那般,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她不信神佛,先?前不论何种情?况,都从没想过求神拜佛这条路,今日也不知怎么?,便念了?这样一句,说完自己也愣了?下,似乎的确有效,念完之后,这几日压抑紧绷的心情?也松下来许多?。


    没工夫耽误,一早便又有许多?繁琐的礼节要走,比起一直留在宣政殿,轮流守在灵前的亲贵朝臣,他们三人已十分?轻松,再加上昨日齐慎的那一出,已将云英推上风口浪尖,所以,必得赶早前往,方不会惹人非议。


    天?才亮不到一半,云英便带着两个孩子赶到宣政殿外?,找到熟悉的位置,在宫女们的搀扶下,跪到柔软的蒲团上。


    “娘子小心,”其中一名?婢女守在一旁,也不离开,“若有不适,可随时吩咐奴婢搀娘子下去歇息。”


    大约也是昨日齐慎将她腹中的胎儿奉为东宫正?统血脉,旁人嗅到风声,便特意多?关照伺候着,以表他们的态度。


    不但如此,云英还察觉到周遭多?了?许多?暗中打量的目光,甚至有两名?从前在东宫见过一两面的夫人,对上她的目光时,遥遥露出欣慰中带着隐隐希冀的目光。


    天?家灵前,需兴致端正?,肃穆从容,不得说笑嬉闹,她们这般表示,已是最大程度的示好。


    也许,在曾经的东宫党看来,有了?齐慎的支持,她腹中的这个孩子,很可能会成为他们新的主?心骨,重新将他们凝聚在一起。


    不过,这不是她想要的。她没有回应,只是将这些主?动示好的人暗暗记在心中。


    急于过来表态的,太沉不住气,将来要让傅彦泽甄别清楚才好。


    一日的祭奠,庄严肃穆,气氛沉重,似乎与前两日没有太大的区别,可底下的暗流涌动,却是人人都感受到了?。


    云英始终耐心地等着,没有露出丝毫破绽,直到傍晚时分?,宣政殿中的两名?宫女过来,恭敬道:“娘子,齐大人请您到殿中暂歇。”


    是齐慎的意思。


    云英知道,以他为首的文臣集团,要集体向吴王发难了?-


    另一边,一日的祭奠告一段落,徐胜也已经察觉到了?齐慎的动作。


    文臣那边,已


    在逐渐聚集,他也立即转身,冲附近的几人使了?个眼色,随即独自上前,来到萧琰的身边。


    一袭孝服的高大身躯仍旧直挺挺跪在蒲团上,并未起身,殿中的烛光照过来,让他整个人都融于其中。


    “殿下,齐相公他们已在酝酿,似乎打算即刻就要发难,”徐胜将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只有萧琰一个人能听到,说到这儿,顿了?顿,才问,“殿下,咱们是不是要即刻阻止?”


    萧琰目视前方,长?久地跪着,也未让他的身形有一丝晃动,听到徐胜的话,他抿了?抿唇,道:“如何阻止?便是阻止了?,明?日、后日、大后日,总是堵不住的。”


    片刻沉默中,他们谁也没提要靠杀人与武力来解决眼下的局面。


    这是最后的选择,最下的策略,若真要用,便只有等到那个孩子降生。


    徐胜骨子里还守着刑不上大夫的执着,不愿让正?经大丧的皇宫再染血色。最重要的是,杀一个齐慎,很可能会引起更大的混乱,让整个朝廷陷入瘫痪。


    一旦朝中内乱,四方外?敌也可能趁虚而入,将边疆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听到萧琰的话,徐胜本就皱起的眉头越发深刻:“殿下的意思,是要暂时顺着他们的意思,等一等?”


    这一等,便可能又要生变。


    萧琰垂在身侧袖中的手?悄然收紧,慢慢道:“我绝不可能将皇位让给他的孩子。”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此事,他已想了?整整一夜,到如今,似乎已能下决定。


    “他们料定我拿到手?里的东西,便绝不可能再让出来,这是要逼我再来一次‘大逆不道’,一旦我没沉住气,便要让天?子禁军出手?,将我除掉。”


    以齐慎的地位,非常时刻,足可以如先?帝继位时那般,再由他择选一萧氏子孙上位,继续如从前那般,维持着天?子决断,文臣治国的局面。


    可谁说他不会让?


    他偏要自己做那个扶新天?子上位的人,从此,权力仍旧在他手?里,满朝文武仍旧得听他的号令。


    只是少?个虚名?而已。


    “去将如今守在宫中的宗亲也一道召来。”他说着,昂首起身,朝议事之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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