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同屋 我……宿在何处?
少阳殿中, 萧元琮单独召见了刘述。
今夜刘述本不当值,傍晚前,先带着妻子探望了殷大娘, 随后又一同回家?中。
他已成?婚近一年,夫妻恩爱, 感?情甜蜜,前几日, 妻子身有不适,他特意请了宫中尚药局的女医为其?诊脉, 竟是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欢喜之余,他心里也多了许多复杂的情绪,既有紧张, 又有担忧。
他担忧妻子的身子是否能吃得住生产的危险与痛苦, 也担忧自?己?的将来, 能否安稳度日, 和?妻子一起,看着他们的孩子平安长大。
从前,至少在接替靳昭的职位, 成?为中郎将之前, 他不曾料想过,自?己?可能在这条路上走不长远。
那?时,他虽已是副将,在羽林卫中, 除了靳昭,便数他的话最有用,可到底还不是说一不二的时候,平日大多听命行事。靳昭是个实在厚道的人, 身为中郎将,发号施令的同时,也替他们这些手下?担了许多风险。
太子有许多秘密,旁人或许不知晓,但羽林卫身为他的左膀右臂,免不了要在他不方?便时,替他暗中处理些棘手之事。
过去,是靳昭在其?中斡旋,能不必他们下?面人沾手的,靳昭都自?己?处理了。
原本他身在其?中,尚不觉作为中郎将要承担多少,如今,事情统统落到他的肩上,他才明白到底有多艰难。
近来,随着太子和?吴王之间的势同水火、针锋相对,他越发提心吊胆,知道生与死之间,仅一步之差,走对了,日后仕途必将一路扶摇直上,若走错了,那?武家?父子的下?场,很可能就是他的明天。
而现在,跪在少阳殿里,他已隐隐感?知到自?己?似乎走到了尽头。
“他捉到了活口,”坐在高处的萧元琮面无表情道,“直接将人送入京都,方?才,已被三司关押了去。”
刘述不用多问,已猜到被拿住的人是哪一个。既然没有想办法?自?尽,嘴巴便必然是不牢靠的,押入三司后,要不了多久,就会全盘托出。
他低着头,闭了闭眼,心底感?到一阵疲惫和?绝望。
太子自?然也早就知道了,他不用再多解释,只要给出个善后的办法?便好。
“是微臣处事不周,”他在地上重重磕头,低沉而平静的声音从干哑的喉咙间溢出,“数次安排,皆没得手,如今,还给殿下?惹出祸端,微臣罪该万死。”
萧元琮沉默地看了他片刻,面无表情的脸庞动了动,和?缓下?来。
“你已做得很好,孤知道你尽力了,”他轻叹一声,自?榻上起身,走近两步,弯腰将刘述扶起来,“是孤小?看了老二的实力。如今想来,也在情理之中。他自?小?身强体健,喜欢与军中武士们厮混,父皇宠爱他,便专为他选了近百儿郎,陪他习武、历练,后来,这些人便成?了他的府兵,又替他操练出那?一整支队伍来。去岁,他亲自?带兵上阵,剿灭许州匪寇,干净利落,速度之快,令人叹服,必是有几分?本事在手,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刘述听着这一番话,心中愈感?惭愧万分?。
这些本也是他该意识到的事。其?实早在亲眼看着吴王逃出朱雀门的时候,他便已意识到了,可是那?又有何用?
为了暗中行事,他每次只能派出三五个人,而他们要面对的,是被一堵堵高而厚的墙层层围起的吴王府,和?整整三千名训练有素、能以一当十?的吴王府兵。
若给他三年,兴许他能不负所托,寻到机会一击毙命,可如今不过三个月,吴王一次也没出过王府,这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是微臣无能。”他颓然地低下?头,说出太子想要从他口中听到的话,“请殿下?放心,此事都是微臣为了替殿下?分?忧,自?作主张惹出的祸事,与殿下?没有半点干系。”
萧元琮看着他,摇头:“刘述,你何必如此?”
“这本就是事实,”刘述说出早在两个月前,就已想好的话,“是臣自?作主张,下?面的人听的都是臣的命令,从来不是殿下?的命令。”
毕竟也在东宫任职多年,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事。
不同的是,对于那?些将气节看得比天都大的文臣而言,太子的确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能让他们“自?发”维护东宫的利益,而对于他这种没怎么受过圣贤熏陶,又心思单纯的武人,须有更多明示才行。
这一次,暗中出手除掉吴王的安排,的确是太子亲口说出来的,直到最后布局时,他才恍然大悟,此事绝不能与太子有半点干系,只能是他一人所为。
他和?靳昭不一样,虽也多少受过太子的提拔和关照,但终归没有救命的那?层恩情,且从前的
太子,也不敢直接对什么人出手。他对太子,没有那?么多奋不顾身的忠诚,如今扛下?一切,也只是迫于形势而已。
萧元琮再次叹了一声,在他的肩上拍了拍,轻声道:“可惜了,你原也是个可造之才,假以时日,沿着孤过去给靳昭铺下?的路走,早晚能接掌京都城防。”
刘述没有说话,他认命了,什么前程,对于眼下?的他来说,不过是空想,他只希望自?己?的牺牲,能换来家?人日后的安稳。
萧元琮似早看穿了他的念头,顿了顿,说:“孤记得你去岁中秋之前才成?了婚,算算时日,才刚要满一年。”
刘述麻木地点头:“蒙殿下记挂,臣万分?惭愧,去岁婚筵上,殿下?还亲自?命人赐给臣与内子一对金玉紫霞杯,臣与内子感?激涕零,莫敢忘怀,如今内子已有了身孕,更说,要将那对杯当做传家宝,传给儿孙们。”
他的妻子出身普通军户之家?,没见过多少世面,对新?婚当夜得的那?份赏赐,一直十?分?感?念,他也一直觉得,那?份赏赐,代表着殿下?对他的看重。
“你跟在孤的身边这么多年,一点不比靳昭短,你的忠心,孤也都知晓,”萧元琮给出了自?己?的承诺,“你家?中的妻儿老小?,孤定会替你照拂好,也不枉他们这些年来对你的体贴和?照顾。”
刘述感?到鼻尖一酸,一股难以抑制的情绪奔涌而来,积聚到眼里,都化作泪水,差一点点就要溢出。
“多谢殿下?。”他咽下?喉间的哽咽,压低声说完,便行礼退下?,踏入黑暗的夜色中-
正门处传来“吱呀”的响动,似乎有人走了进?来。
脚步已是放轻了,只是踩在木质的地面,仍有细微的声音,那?声音从明间往寝屋来,越来越近。
傅彦泽没说话,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浩然正气的样子,心里却?忍不住感?到不快。
果然,还是有求于他,才会有今晚这一遭。
来人是茯苓,她手里捧着一只托盘,盘里盛的是她才买回来的两块胡饼和?六枚毕罗,在暖黄灯光下?,还闪着一层诱人的油光。
“娘子要的点心,”她笑着将瓷盘与两副竹箸搁到案上,“方?才有些凉了,奴婢又到膳房去热了热,眼下?还烫着,娘子小?心些。”
说完,便退了下?去。
云英看到点心,双眼发亮,也不急着继续方?才的话,而是伸手举箸,夹起一枚毕罗。
应当是这家?铺子独创的做法?,卷成?半截食指大小?的毕罗,同外头常见的毕罗截然不同,外头裹的是洁白的面皮,未经油炸,似乎只是刷了一层薄油,在笼屉中蒸了一蒸,虽泛着油润的光泽,看起来却?并不觉腻。
那?白润的一截,被细箸夹着,小?心送入微张的粉色樱唇中,却?并未完全塞进?去,仍留了小?半在外,那?两片粉色的湿润的唇瓣就已裹了上来,软软地贴住毕罗洁白的面皮。
粉与白相映,交接的那?一瞬,被遮挡住的整齐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下?,将毕罗自?中间一分?为二,半截彻底埋入湿润的口中,余下?半截则仍被夹着,悬在半空中,等待着下?一次被含入口中的机会。
那?两片樱色的唇,原本只是湿润的,像吸饱了水的衣裳,丰沛而饱满,被那?洁白的面皮擦过后,正中留下?两抹透明的油渍——原本的唇色未被掩住,只在灯下?添了一层夺目的光泽。
傅彦泽看得神?思不属,原本一本正经搁在膝上的双手不知为何,已悄然收紧。
云英目光流转,举箸的手顿了顿,在他的视线里,放慢动作,将那?剩下?的半截毕罗缓缓送入口中,再细细咀嚼,直到完整地吞咽下?去。
“大人,”比方?才又亮了几分?的唇瓣张合不定,“瞧什么呢?”
傅彦泽猛然回神?,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艰难地移开视线,说:“娘子在宫中没有吃饱吗?”
云英摇头,笑道:“没有,我近来稍有害喜,在宫中实在不敢多吃,否则,被夫人们瞧出来就不好了。”
那?些妇人中,有不少都是生养过的,她稍有破绽,定会被发现,只好多克制些,好在,少吃几口,在她们看来,不过是为了保持身型轻盈而有意克制,并未起疑。
她说着,又夹起一枚毕罗,想了想,却?送到另一只小?碟中:“大人也尝一尝,这一家?的毕罗,在京中也算一绝,今日茯苓运气好,这么晚过去,竟也买到了。”
傅彦泽看着面前多出来的一副箸,知道这是特意为他准备的,没什么好推辞的,只是想起她方?才夹起这毕罗时,用的是她自?己?的那?副箸,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涩滋味。
他沉默地举箸品尝,细细咀嚼,也不知是不是早已感?到麻木的缘故,根本尝不出什么特别?的滋味。
“多谢。”他干巴巴地说完,看着她颇有兴致地又一连吃了三枚毕罗并半块羊肉胡饼,自?己?则再没动过筷。
云英也不劝食,自?己?吃饱了,便轻声唤茯苓送了竹盐水进?来漱口,再将桌案收拾好出去。
傅彦泽看着她不紧不慢的动作,终于在茯苓再次退下?后,忍不住问:“娘子到底还要我做什么?”
云英吃得饱了,原本十?分?平坦的小?腹终于微有凸起,掩在轻薄的纱衣下?,颇有了半分?孕味,脸庞也因此更有血色,在灯下?如盛放的富贵之花,娇嫩欲滴。
她笑着看向他,轻声道:“我想请大人替我给吴王递个信。”
傅彦泽的面色倏然变得难看。
“你——”他瞪着她,提声想喝斥,刚出口一个字,想起另一边的寝屋里,阿猊还在酣睡,只好又压低声下?去,“你怎能如此荒唐!”
云英被他吓了一跳,一手压在胸口起伏处,轻轻拍了拍,说:“大人此话何意?”
傅彦泽脸涨得通红,不知她怎么还能这般明知故问——她腹中怀着太子的孩子,又私下?同他在闺房相见,如今,还要他替她给另一个男人传信,世上哪有如此荒唐之事!
除了“水性杨花”,他实在想不到还有别?的词来形容她的所作所为。
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不愿承认,自?己?在其?中,也早已模糊了初衷,怀着不该有的私心。
“眼下?东宫查得这样紧,”他只好绞尽脑汁,想出个理由,“怎可如此冒险!万一被发现,谁也躲不过!”
不光是他要被连累,便是她,依靠腹中的孩子,也不见得能安然无虞。
“娘子便是为了腹中的孩子,也该谨慎些,莫再做这样荒唐的事!”他说得苦口婆心,因为表情太过严肃,满腔的情绪又无法?通过话音发泄出来,非得压低了说,连眼眶都憋得红了。
云英眨眼看着他,慢慢叹了口气。
“大人说得不错,可我这样做,也正是为了腹中孩子的将来考虑。”在傅彦泽满脸不相信的表情下?,她轻声问,“大人当真觉得眼下?大局已定,太子便是最后的赢家??”
傅彦泽表情一僵,没有回答,心底却?有个声音悄悄说:还不一定。
“总有个你死我活,只是还没到时机,”云英靠近一分?,跪坐在榻上,双手支在身前,上身前倾,在离他耳畔两三寸的地方?轻声道,“要等到——”
后面的话,傅彦泽迅速接上了。
“——驭龙宾天之时。”
短短六个字,他将声音压到低得不能再低,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太子和?吴王之间,总有一个要死。
“傅大人,”云英知道他很聪明,一定什么都明白,“我只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而已。难道你不想吗?你的抱负,你的志向,你的才华,只有一步步走实在朝中的路,像齐侍中那?样,屹立三朝不倒,才能实现、施展啊。”
她说话的时候,身子又前倾了少许,与他耳畔的距离缩短了一般,一缕缕湿润的热气已萦绕至他的耳廓,一字一句有了意识,直钻入他的耳中,朝着心头袭去。
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身体像被一把无形的刀从中劈成?两半,半边被烈火灼烧着,完全僵住,除了她周身散发的热度和?幽香,再感?受不到其?他,另一半则被不间断地泼着冷水,让他不得不冷静地思考她说的话。
太有诱惑力了,不论是她的人,还是她的话。
额角有细汗渗出,一根葱尖似的食指轻轻拂过,激得他后背一麻,飞快地攥住她的手。
他想说,自?己?不是那?么“卑鄙无耻”的人,可话到嘴边,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不会要大人递什么大逆不道、密谋反叛的信,也不必大人费心送往广陵,只要想办法?交给那?敲响登闻鼓之人便好,”她似乎能感?受到他的煎熬和?犹豫,不用他回答什么,“大人可耐心考虑,明早大人离开前若是答应,我便将信交给大人,大人可先看一看,如无不妥,再带出去。”
傅彦泽感?到自?己?忽然无法?思考,所有的心思都只停留在“明早”二字上。
“娘子这是何意?”
云英顿了顿,身子退开,不解地看着他。
“已是宵禁时刻,大人难道还要回去?岂不让人猜疑?还是大人担心老夫人?”
傅彦泽自?然不担心母亲,虽然他出来前,并未说要在外留宿,但母亲素来
不大管他的事,知道他做事从来有分?寸,一个晚上不在,不会太过担心。
他想的是别?的。
“我……宿在何处?”
云英指了指他们正坐着的这张坐榻。
“侯府虽大,可人多眼杂,只有此处最安全。”
傅彦泽感?到一阵干渴,脸已红得不能再红:“我睡在明间里。”
“大人难道想被阿猊瞧见?”
“男女有别?。”
哪有女人就这样邀外男与自?己?同屋而眠的!
云英沉默一瞬,说:“大人放心,我怀着身孕,不会对大人做什么。明日一早,茯苓会再出一趟府,去替我买早膳,到那?时,会将大人一并带回怀远坊,不会误了上朝的时辰。”
第132章 出京 看来,年关前后,便是他谋算的最……
傅彦泽当真在坐榻上卧了一夜。
这?一夜, 他几乎没?有真正?睡着过?,模糊间,总是提着一分神在, 明?明?隔了数丈的距离,却仿佛能感受到她深长?的呼吸一般。
屋里搁了冰鉴, 本该半点不嫌闷热,可?他还是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发汗, 烦躁的感觉挥之不去,像坐在小舟上一般, 飘飘荡荡,朦胧不清。
清早起来,也?是那个女?人披衣散发, 亲自下榻来唤。
她当真说到做到, 什么也?没?对他做, 见他起来, 朝他手里塞了未封口的信,便轻掩秀口,打了个哈欠, 又回卧榻上睡下了。
傅彦泽呆呆捏着那信, 看着她的背影,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掩在衣裳之下的身躯十分不对劲。
“大人自己?决定就是,若不愿帮我?,便将信烧了吧。”
背对着他的女?人忽然开口, 声线慵懒,似乎已要再?度陷入梦乡。
那种说不出的亲昵感,让他后背再?次流过?一阵麻意,直钻下腹。
他闭了闭眼, 屏住呼吸,再?不敢久留,就着案边的水盆,快速洗了把脸,便匆匆离开,一直到侯府的马车踏着熹光停在家门外,才松了一口气。
那信就塞在袖中,他一路上都没?打开看过?,此刻,向?母亲请过?安后,趁着独自回屋更衣的工夫,才敢取出,就着还不算太敞亮的光线,迅速浏览。
的确如?她所言,没?什么特别的话,不过?是几句不痛不痒的问候,言辞只能算流畅,没?有太多修饰,客客气气、平平淡淡。
若非要挑刺,便是信的结尾,提到陛下卧病日久,圣躬渐衰,要吴王早些看开,不要太过?担忧。
这?似乎是在提醒吴王,圣上恐撑不了太久,要早做准备。
可?这?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封信,的确只是为了透个态度而已。
傅彦泽忍不住怀疑,她腹中还怀着太子的孩子,这?对吴王来说,分明?是个隐患,她凭什么觉得,就这?样一封不痛不痒、毫无用处的短信,就能换来有可?能在争斗中得胜的吴王将来的心软?
难道就因为吴王当初从京都逃出时,她曾暗中帮过?一把?在他看来,那点帮助,对吴王而言只是可?有可?无。吴王从小在京都长?大,不可?能一点根基也?没?有,没?了她,自然还能有别的办法?。
她和吴王之间,似乎还有他不知道的纠葛和关系。
这?个推测,让他心口有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卡住了,怎么也?挤不走,就连捏在手里的信笺,都变得有些碍眼。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母亲在外提醒:“时辰不早,莫耽误了上朝。”
他这?才回过?神,猛然发现已快过?平日出门的时间了,赶紧梳洗更衣,将那信重新塞回袖中,连早膳也?来不及吃,只咬了两口蒸饼,便骑马离去,这?才没?误了时辰。
本该是踩着最后半刻的尾巴入宫,谁知,还没?等他下马,就远远瞧见,衙署门口,通往宣政殿的路上,不少身着朝服的官员们?聚在一起,三三两两地议论着什么。
傅彦泽不明?所以,但心下已有预感,想必与昨夜的登闻鼓有关,待将马儿送至马厩,快步走近时,才发现是有人跪在衙署的门口。
不是旁人,正?是现今的羽林卫中郎将刘述,而他正?面所对的,则是御史?台的衙署。
有几名差役已从衙署中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将刘述押进去。
“中郎将是过?来自首的!”傅彦泽的耳边传来一位年轻同僚的低语声,“他认下了刺杀吴王的事,说是自己?贪图权势富贵,希望能让太子殿下万无一失地登上大位,好确保他未来仕途平顺。”
傅彦泽看着在差役们?的包围下,麻木地朝御史?台门内行?去的刘述,没?有说话。
旁边的同僚似乎还沉浸在震惊之中,继续喃喃道:“不应该啊,我?同刘小将军相识已近三年,他不是这?样的人啊……”
说到这?儿,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收声,不再?说话。
旁人不识刘述为人,八成猜不到其中内情,而他们?这?些东宫的属臣就不一样了。
不是没?人为了保护太子而“牺牲”,可?那都是真正?为形势所迫的无奈之举,如?今太子应该不需要这?样的保护才对……
傅彦泽沉默片刻,对此没?说半个字,只看向?不远处的宣政殿,沉声道:“走吧,该上朝了。”
说罢,不再?停留,提步继续前行?。
藏在袖中的信笺在这?时格外有存在感,不断提醒着他,昨夜那个女人在他耳边说出的那一番话。
许多事,想要实现的前提,都是活下去,是屹立不倒。
她太过?冷血。
虽然从前与她相交甚浅,但冥冥之中,他能感知到,最初,在西市外,第一眼遇见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比寻常女子稍多一丝心眼的聪明?人而已,而现在,她身上的那种冷血,正在一点点被放大。
是天性如?此,还是时势造就?
傅彦泽不知道,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他竟有些认同她昨夜说出的话-
朝会之后,齐慎留了下来,第一次对萧元琮的行?事直接提出反对。
“殿下不该让中郎将担下一切。”
萧元琮的面色有一瞬间僵硬,随即慢慢露出愧疚的神色:“学生惭愧,处置不当,让老师失望了。可?刘述已认罪,事已至此,无法?更改。”
齐慎苍老的眼中浮现出怪异的情绪,直言道:“朝中屡出削藩策,吴王皆有顺从,无不遵守,殿下若稳得住,迟早将其彻底解决。刘小将军虽不似靳将军那般出挑,但也?绝对忠于殿下,先前靳将军被调走,他也?算临危受命,并无过?错。”
萧元琮紧抿着唇,不接他的话。
片刻沉默后,齐慎不再?追究过?去,只问:“眼看中郎将的位置又要空出来,殿下预备要何人接任?”
刘述本就是从副将提拔上来的,位子还未坐稳,就又要换人,羽林卫如?此重要,是太子最贴身的护卫,统领之人频繁更换,混乱之下,恐留疏漏。
萧元琮知晓这?是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他心中早有打算,只是不好明?言,便说:“孤也?正?为此事忧心,眼下只能暂请副将代行?职权,到年关前后,若天下太平,恰好请诸将入朝,到时,靳昭回京,也?能替孤好好挑一挑人。”
派出地方,掌握军权的将领,绝没?有再?回京都,当个小小侍卫长?的道理。齐慎心里压着这?句话,到底没?有说出来——太子不可?能不明?白-
登闻鼓的案子因为刘述的主动认罪而进展极快,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原本被状告的扬州知府
便彻底洗清“嫌疑”,接下来审查的重点,就是每一次刺杀的具体情形。
这?些,已不再?是朝臣们?关心的重点。
先前随着吴王离京,而逐渐消失的紧绷气氛,正?在朝中悄然卷土重来。
广陵吴王府中,府兵们?听说刘述顶罪之事,则一片唏嘘。
都是在皇子天孙的手下做护卫,他们?对刘述的遭遇,自然更能感同身受,不过?,相比太子,他们?坚定地相信,从小在军营里与他们?一道习武、一道长?大的吴王,绝不可?能就这?样舍弃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就像当初,明?知端午有变,自己?仍留在京都,却让他们?中的大多数提前分批离开,最后从朱雀门冲出重围时,他也?没?有抢在前面,而是自己?以身涉险,亲自斩了刘述的马,带着他们?来到广陵。
这?样的消息传来,反而让广陵的这?三千府兵,更加凝聚一心。
这?些,都是萧琰意料之中的事,听完手下的回报,他不过?一笑了之。
真正?让他有一丝诧异的,是从京都送来的一张信笺。
要千里迢迢递过?来,风险太大,所以结尾处既无署名,信中也?只是些不痛不痒的问候之言,可?那上头熟悉的字迹,可?不就是出自那个女?人之手!
萧琰捏着薄薄的纸片,来回看了好几遍,又拿高些,凑到鼻尖嗅了嗅。
这?信笺辗转多日才送到他手里,便是真熏了香,也?早散得一干二净了,可?他却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嗅到了什么气味。
是那日埋在温香软玉间时嗅到的幽香。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额角隐有青筋浮现。
已近秋日,持续了一整个夏天的躁动分明?已冷却下来,可?他满身积聚的蓬勃欲望,却一点也?没?有冷却的意思。
每日不间断的大汗淋漓的习武,也?没?能发泄出去一星半点。
那个女?人真是不要命,这?种时候,还不忘私下给他递信。看来,她并不情愿留在萧元琮的身边,还没?对他这?个“失势”的藩王彻底失去希望,又或者,根本就是后悔了。
不会让她等太久的,到时,他要让她心服口服-
九月末,天气渐渐转凉。
对于身体虚弱的长?者而言,每一年的秋冬,都如?一道坎一般横亘在眼前,一不小心被绊倒,便很可?能再?也?爬不起来。
今年的秋冬,对于已卧床数月的圣上而言,比往年更艰难无数倍。
真正?的冬日还未来临,圣上便已两次倒下,虽到最后都救回来了,但也?只那半口气吊着,每日能清醒的时间,更是缩短到不足半个时辰。
礼部的官员们?,已在着手准备天子身后之事。同民间百姓的忌讳不同,天子的身后事,往往提前许多年便开始准备,耗时久的,劳民伤财,十几年建一座地宫,也?不在少数。
今上并非穷奢极欲、暴敛横财的昏庸君主,陵寝早已修好,不算奢靡铺张,如?今,礼部的官员们?要准备的,便是棺椁、丧服、冥纸等丧仪期间要用的东西。
众人都明?白,那一日就要到了。
而随着时日的流逝,云英的肚子也?终于开始显怀。
算起来,已近五个月了,虽然仍不明?显,只要穿上稍厚的秋日衣衫,不收束腰带,远看时,仍旧什么也?看不出来,但她也?不敢有半分放松,就连每日照顾阿溶和阿猊两个孩子时,都会小心地避开腹部,不让他们?触碰到。
就快要瞒不住了。
萧元琮早有安排,从九月初起,派人出宫的次数越发频繁,送出去的珍贵药材也?越来越多,教旁人不由猜测,是否那位怀有身孕的宫女?身体抱恙,引得太子忧心忡忡。
萧元琮没?有明?示,是韩太医“不小心”透露“实情”:月初阴雨过?后,天气转凉的那一日,宫女?清早在行?宫散步时,踩到一块底下长?了青苔的石块,差点滑倒,受到不小的惊吓,自那以后,胎象一直不稳。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开始明?里暗里提议,要多派人照顾那名宫女?,以确保皇家血脉能平安诞生,甚至有人恳请太子,将自家女?眷送往行?宫,陪伴那名宫女?待产。
萧元琮自然一一谢绝,在十月初,将云英送去了京郊行?宫,对外便称,太子放心不下,特意托付穆娘子前往照顾。
穆娘子是东宫常客,先前照顾皇子溶有功,既得圣上青眼,更有太子信赖,再?加上她已育有一子,对生产之事足够熟悉,的确是不二人选,旁人便是再?不甘心,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一切看起来都合情合理,毫无破绽。
临走前,云英特意将阿猊送入宜阳殿中,与阿溶住在一处,托丹佩和绿菱一同照顾。对她而言,这?两个孩子同样重要。
启程当日,萧元琮放下手中公务,留在少阳殿中,陪了她大半日。
“你的氅衣到底不够厚实,做得也?太长?了些,冬日有雪,雪融时地上湿滑,万要当心。”
他看着茯苓和穗儿替她整理的行?囊,忍不住摇头。
“才十月呢,哪用得上氅衣?”云英掩唇笑道,“不过?是她们?两个丫头心细,怕到时突然凉下来,来不及替奴婢回去拿衣裳罢了。”
她住在行?宫,大约到孩子出生前,都不会再?回来了,但穗儿和茯苓却会时不时回京。替她买些想吃的点心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要让外人看到马车出入侯府,以为是她中途回京。
“还是得多备些,”萧元琮放心不下,多叮嘱两句,“过?几日,尚服局会呈上秋冬的皮料,孤到时留两张,让他们?替你做两件,待孤空了去瞧你,一并带上。”
将她送到京郊,他心中也?舍不下。原本在侯府,隔三差五便能见到,再?不济,入了夜,他悄悄去一趟,也?不在话下,而京郊行?宫太远,往返一趟,至少一个时辰,每月里能见两回,已算不错。
云英伸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柔声道:“又快到年关了,奴婢知晓殿下要忙政事,若抽时间太紧,也?不必定要去看奴婢。”
萧元琮反握住她的手,说:“年关前后,孤的确要忙一阵。”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看向?云英:“前几日,孤已命人向?各地驻军将领下了旨意,岁末同入京都朝见。靳昭也?该回来看看了。”
云英心头一动,再?听到这?个名字,竟有片刻恍惚,然而,下一刻,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又迅速清醒过?来。
“殿下怎么想到要将他召回来?”她并没?有刻意掩饰方才的分神,“奴婢听说,西北战事虽平,但吐谷浑朝局不稳,也?不知何时就要生乱。”
萧元琮没?想到她对吐谷浑的事也?有所了解,毕竟,消息在朝中并未引起太多议论,但转而又记起她与珠儿的交情,料她大约特意打听过?,便没?多心,只说:“吐谷浑之事到底是外事,他在外多时,总该回来受赏陛见,到时再?回西北,亦是风光。”
云英听明?白了,年末,各地武将入京朝见,自只能将大军留守原地,那些同萧琰交好的将领,便无法?有所动作,而靳昭,则是回来替他暂领羽林卫提防萧琰的。
看来,年关前后,便是他谋算的最后时机了。
第133章 养胎 “是我。”
云英在?行宫的日子过?得格外轻松自在?。
这儿虽不似汤泉行宫那般占地广阔, 宫室连绵,几?乎将整座山包拢其中,但也宽敞舒适, 更胜在?没有旁人,只她带着婢女们住了一座殿阁, 宁静悠闲。
行宫是仿江南园林的样式,假山鱼池、卵石小径, 玲珑多姿,每日在?院子里走上两圈, 烹茶赏景,便?是想自寻烦恼,也一时?寻不到。
云英怀着身孕, 不能饮茶, 又?不似真正的贵族妇人, 喜欢摆弄花枝、舞文弄墨, 便?总是坐在?日光下,看着穗儿和茯苓煮茶、做点?心,自己则拿了针线来, 预备替三个孩子都各做一双鞋, 等开春后?生产完回京,他?们恰好都能穿上。
这看似闲云野鹤,不问世事的日子,有时?免不了让她有种错觉, 放非常自己毕生追求,也
不过?就?是如此了。
可是,她又?忍不住想,自己的追求到底是什么?
最初, 是活下去,接着是为阿猊谋个安定,再是前程,到如今,阿猊的日子看似安稳了,她的腹中又?有了新的孩子,这个孩子看似是天家血脉,可将来究竟如何,也总难说,只要有争斗,便?随时?有败亡的可能。
譬如她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看到的萧氏皇族那三位天潢贵胄——不受宠但有人支持的太子,受尽宠爱,却还是要狼狈出逃的吴王,以及无权无势,受尽欺凌,最后?不得不用和亲来换母亲解脱的公主。
皇家子孙也不见得能无忧无虑。
她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娘子可是想念小皇子与小郎君了?”穗儿从外头小跑进来,一边关门,一边跺着脚上的雪,才转头搓了搓手,就?看到云英出神叹息的样子,赶紧安慰,“过?两日,余嬷嬷就?来了,娘子不妨问一问近况。”
已是隆冬时?节,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雪,天寒地冻。
行宫的一应供养,都出自东宫,往来相送,皆由余嬷嬷负责,几?乎每隔五日,她就?会来一趟,看一看云英的情况,再交代几?句萧元琮的嘱咐。
这是她主动领下的差事,在?萧元琮看来,她是为了表达忠心和歉意,弥补先前的自作主张。不论何种情况,她必会拼尽全力,保住东宫的血脉,对此,萧元琮深信不疑,这才将事情交付给?她。
云英自然也信余嬷嬷的忠心,但她也明白,余嬷嬷此举,亦是为了提防她再耍花招。
第一次来的时?候,余嬷嬷便?面无表情地说了太子妃的近况。
“七星阁已被幽闭,每日无任何人出入,一应吃用,皆自窗边递送。殿下是念旧情之人,从前,念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对薛氏多番容忍,如今,她落到这样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出身书香门第的清流之女,曾经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如今落到被幽禁阁中,不见天日的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与她一同被幽禁的两名宫女,一开始兴许还会顾念主仆身份,如从前一般兢兢业业伺候薛清絮,可时?日久了,无人理会她们,什么主仆,什么身份,都会变得遥远而模糊。
若是供养充足,日子也许还能过?,可一旦哪一日起,外头的人开始怠慢、松懈,短了什么补给?,掺了什么次品,那三人之间,便?会暗生矛盾。
那样的日子,实在?比直接废了封号,贬为庶人,赶出宫去,要痛苦难熬得太多。
云英听得后?背有些发?凉。
她知?道?余嬷嬷的用意,无非是要警告她,既要留下孩子,就?安心养胎,别?再动不该有的心思,否则,下场不会比薛清絮更好。
好在?,余嬷嬷到底更关心她腹中的孩子,自那一次后?,见她似乎的确只是安心养胎,便?再没说过?什么。
“有丹佩和绿菱照顾,想来一切都好,到时?瞧一瞧嬷嬷带来的信便?是了。”
丹佩和绿菱知?道?她关心两个孩子,便?常写信,托余嬷嬷带来,是以,云英虽然想念,但因都知?晓孩子们的近况,心中的焦躁能得到极大的缓解。
如今,她真正担忧的,还是朝中情况。
“这趟回去,可得了什么没有?”
她从榻上起来,捧了一只手炉,塞到穗儿怀中。
茯苓将穗儿才脱下的沾了许多雪花的外裳挂到架子上,提着穗儿带回来的食盒搁到案上打开,说:“还热着,娘子先尝一尝。”
“那一家又新做了裹红豆的毕罗,奴婢一瞧,便?赶紧买了来。”
穗儿说着,将食盒朝前又?推了推,随后?解开紧束的袖口,从中取出叠好的信,一字未说,递了过?去。
云英尝了一口还热着的红豆毕罗,接过?信便?展开瞧。
那是一手熟悉的好字,神形兼具,风骨突出,正是出自傅彦泽之手。
自那日他从侯府离开,二?人便?再未见过?,只靠每月里书信往来。
她未问过?送给?萧琰的那封信到底有没有递出去,他?也没再提过?,二?人之间似乎心照不宣,只当此事不曾发?生。
但从他?仍旧愿意每月里来信,她几?乎能断定,他?将她那日的话听进去了。
信不长,一如既往没有半句问候,甚至连开头的称谓、结尾的落款都不曾有,便?说只是自己平日随想所写文章,旁人也会信。
云英半点?不介意他?字里行间透出的冷漠,只要能仔细告诉她朝中近来发?生的大事便?够了。
十月里,萧元琮下旨召各地驻守将领入京朝见,照时?日推算,稍远一些的,如今应当已准备得差不多,一到十二?月,便?可启程上路,赶在?年末时?抵达京都。
可是,傅彦泽的信中却说,就?在?三日前,西北边关传来急报,吐谷浑王庭那场酝酿已久的动乱终于发?生,几?位元老重臣联合几?大家族发?动兵变,欲杀慕何白,扶慕何白的兄长伏连钵上位,幸好慕何白早有防备,在?数百心腹精兵的护送下,带着普安公主逃离王城,同时?,派人前往北庭都护府求援。
此事属边地军务,王庭内乱,并非外敌入侵,都护府若派援军,仅需一万人便?绰绰有余,如此规模,照规矩,只需北庭都护呼延岭自行决断,事后?再上报朝廷即可。
呼延岭年事已高,不可能再亲自带兵,此番驰援的任务,便?都落在?年轻力健的忠武将军靳昭身上。
可偏偏十月里,靳昭已应了太子诏,要在?年关之前抵达京都。
其中一个多月的时?间,本就?紧凑,再加上正值隆冬,天寒地冻,大雪覆盖之下,道?路不畅,哪怕他?按计划顺利平定吐谷浑王庭的内乱,也几?乎不可能在?除夕之前赶回京中。
消息传来,太子本该下旨,或免其入朝,或准其延后?,总之,战事当前,轻重缓急自要分清。然而,三日下来,却没有半点?动静。
这岂非是告诉靳昭,要么放弃出兵援助,不管吐谷浑之事,要么速战速决,然后?马不停蹄赶回,总之入朝绝不能延后?。
萧元琮从前虽多重文轻武,但也并非这等完全不顾将士辛劳,强人所难之人,如今这般反常,多少能猜到其中原因——
圣上已至弥留,没几?日能活了。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再改变和拖延的事实,能让各处有可能暗中支持萧琰的兵力保持不动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这场属国宫变,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云英捏着信纸的手无声地用力,直到骨节发?白,微微颤抖。
慕何白主张休战结盟,亲近大周,有他?为吐谷浑之王,方能为边地百姓争来更多安宁,对萧珠儿而言,也是最好的。
身为大周公主,她自然不会因为慕何白的失势而受到太多牵连,哪怕王位更迭,她的结果至多是照吐谷浑风俗,改嫁新王。可新王不亲大周,又?如何会像慕何白一样尊重、爱护她?况且,从她先前寄来的信中看,她对慕何白亦有感?情。
私心里,云英绝不希望萧珠儿再遭变故。
她想,靳昭定也是如此。他?心中有大义,不但想要守护大周一方百姓,对北庭通往西域沿途诸国的民众,亦怀仁慈之心,定想竭尽所能,守住和平。
可是,太子亦是他?的恩人,若有一日,太子要他?以命相酬,他?定也二?话不说,将自己双手奉上。
云英叹了口气,一手轻轻按在?自己隆起的腹部,身子微微前倾,另一手将已看完的两张纸放入火盆中,眼见起落在?烧红的炭
块上,迅速有火星烫出一个洞。
那洞像个越长越大的嘴,很快便?将信吞噬殆尽。
“娘子,”茯苓瞧她面色凝重,到底还是压低声问了出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又?要变天了。”她垂下眼,夹起一枚毕罗,又?尝了两口-
数千里外的庭州,一场大雪落下,已过?半个月,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
天地间,除了寒冷,再无其他?。
这里虽是北庭都护府所在?之处,于西北各地而言,算得上是一大重镇,每年春夏,往来的商队、僧侣络绎不绝,很是热闹,然而,一到深秋,万物蛰伏,整座城池都仿佛陷入沉睡,城门处十天半月不见人影也不罕见。
这里太冷,比京都每年冬日最冷的那几?天都要冷上许多许多。
在?这样的被冰封的旷野中,行军变得极为困难,将士们被冻得面颊鲜红开裂,手脚亦肿胀不消。
饶是如此,他?们也不敢稍有松懈,尽力维持行进的方向。
副将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盘算着时?日,趁暂停休整之际,对靳昭道?:“将军,是否要缩短歇息的时?间?”
他?知?道?靳昭预备在?年关前赶回京都。
临发?兵前,他?们提早从都护府中发?了文书回朝中,文书沿途走各地驿站快马传递,哪怕是冬日,往返一次,至多只要七八日。
可是,直到他?们的一万人马用了整整九日准备好口粮补给?,都没能等来朝廷允准延后?入京的命令。
副将替靳昭考虑,便?想加快行军速度,好节省更多时?间。
靳昭明白他?的好意,却摇头拒绝了。
“不必,咱们行军过?去,是要替人平定内乱的,将士们须得留着力气,不能在?路上便?精疲力尽,再说,走得太快,马也受不住。”
他?们的马虽都是大宛名种,能适应严寒的天气,但吐谷浑地处高原,冬日前往,更是千难万险,绝不能掉以轻心。
副将挠了挠额头的发?际线,低声问:“那……将军若误了日子可怎么办?”
靳昭抿唇,看一眼缩在?火堆前啃着冻僵的干粮的将士们,回答道?:“等事了,你?们留下,我自东去便?是。”
两边的事,皆是大义与私情交织。
吐谷浑的事,是为了边地诸国百姓的安宁,也是为了公主——他?知?道?公主与她交好,从前在?宫中时?,公主从未因为她是下人,便?低看了去;至于京都,则是大周皇权中枢,关系着全天下的安危,太子作为他?的恩人,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一声令下,他?必万死不辞。
况且,私心里,他?还存着一丝始终没有掐灭的希望。
他?听说了刘述的事,也知?晓了太子已另有新欢……
但不论如何,这些是他?自己的事,他?不能为了自己,让将士们受累,甚至丢了性命。
他?一人全力赶路,定然比带上万人队伍和武器辎重要快上许多,只是,危险也大了许多,几?乎是以一人之力,承担了所有风险。
副将明白了他?的打算,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腊月里,圣上又?倒下过?一次后?,终于再没有拉回来的希望。
连日的昏迷,让才过?半百,却衰弱得仿佛已是耄耋之年的萧崇寿几?乎药食不进,最后?一滴油也熬到了干枯之际。
延英殿中点?起了昼夜不断的长明灯,太医、内监轮流不断地围拢在?天子病榻前,生怕错过?,萧元琮亦开始每日至少有三个时?辰都留在?延英殿中侍疾。
尽管宫中没有正式发?出消息,但朝野上下,几?乎人人都已知?晓,便?是从各地赶赴京都的武将们,也都听说了,一反以往入京后?,四处拜访走动的旧例,安分地待在?各自的宅邸或是驿馆中,等待朝中的消息。
整个京都的气氛都变得分外凝重,许多本该在?年关前进行的仪式,都不得不暂且搁置,不少王公贵族都选择仓促婚嫁,以免将来因为国丧期,不得不搁置,耽误了原本定下的好日子。
到腊月二?十五这日,雪霁初晴。
云英从清早开始,便?觉得心口跳得有些厉害,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还没到平日醒来盥洗的时?候,便?再睡不着了。
守夜的穗儿浅眠,她才从榻上起来,便?听到了动静,赶紧过?来服侍。
“娘子怎么不再睡一会儿?”穗儿跪在?脚踏边,给?她套上鞋袜,“这会儿膳房定还未准备好早膳呢。”
云英抚了抚渐渐平复下来的心口,笑道?:“没事,就?是方才心跳的有些快,一下就?醒了,倒也不饿。”
月份大了,夜里多少有些不安稳。她底子好,很少浮肿,但入睡后?容易醒来的毛病却不少。
“奴婢先给?娘子倒些热水来。”穗儿起身,到窗边推开缝朝外看了一眼,笑道?,“雪停了,倒没积太厚,想来路上不难行,余嬷嬷应当还有半个时?辰便?能到了。”
云英愣了下,这才想起今日正是余嬷嬷要来看她的日子。还有五日便?是除夕,想必这也是年关前的最后?一次了。
屋里暖和,她深吸一口气,也不披衣裳,就?这么行至铜盆边,伸手掬水,打湿自己的脸颊。
就?在?这时?,才被穗儿阖上的那扇窗外,忽然传来声响。
笃笃笃——
仿佛有人屈起手指,在?窗框上不紧不慢地敲了三下。
屋里的两人同时?停下动作,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确认自己并未听错。
穗儿二?话不说,让云英后?退几?步,离窗扉远些,自己则压低声,警惕地轻唤:“茯苓?”
借此试探外面的人到底是谁。
外面静了片刻,随后?,传来一道?已许久不曾听到的,压得极低的嗓音。
“是我。”
第134章 来访 “真是便宜了他。”
屋里的两人都惊住了, 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可置信。
外头的人是?萧琰,那极具辨识度的嗓音, 和带着几分?不?羁狂放的语调,即便是?只?见?过他一回的穗儿, 也一下就认出来了。
穗儿震惊地瞪大眼,站在原地等着云英的命令。
静谧之中, 窗外的人也没再?发出动静,没有离开的脚步声, 也没有直接掀窗而入。
云英抿着唇,犹豫两息后,退到屏风后, 用眼神示意穗儿也退进来些, 随后轻声说:“殿下请进来吧。”
明明门外没人, 可萧琰得了允许, 也偏不?走正门,仍旧掀了他方?才敲的那扇窗,单手撑在下窗框上, 高大的身子一个用力, 便翻了进来。
明明是?一副壮硕强悍的身躯,那双沾了积雪的鹿皮靴落在地上时?,却只?发出了很轻的声响,颇有种举重若轻的巧劲在。
落地的那一瞬, 靴面上细碎的积雪被抖落在地,在温暖中迅速消融。
他站在窗边,又轻轻跺了跺脚,目光则迅速打量起周遭的一切, 那警惕而敏锐的样子,莫名将一种紧绷的氛围带入这间?温暖如春的屋子。
这是?行宫中除了仅供天子居住的殿阁外,最舒适的一处,正房中,更是?被精心布置得十分?温馨,与外头的凛冽萧瑟、天寒地冻恍若两个天地。
萧琰被冻得染了一层红的面颊上,渐有回暖的趋势,可眼里的冷意,却随着看清屋里的陈设而变得更浓。
“你出去。”
他的目光已迅速落到屏风后的那道身影上,口中的话却是?对穗儿说的。
穗儿自然不?会听他的,而是?转头犹豫地看向云英。
云英站在屏风之后,背对着屋门的方?向,闻言没有出声,只?是?轻轻点头,等穗儿下去,屋门吱呀一声被阖上时?,才轻声开口。
“这种时?候,殿下怎么会到这儿来?京都城中,只?怕已为殿下布下天罗地网。”
萧琰扯了扯唇角,冷笑一声,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大步跨过明间?,绕到屏风旁:“再?怕,我也要?先来瞧瞧你,都说大哥在这儿藏了个怀着身孕的女人,为了那个女人,居然特意将你送过来照顾她,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停住,一双鹰一般敏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已有半年多未见?的女人。
她仍旧美丽,仍旧那样引人注目,甚至与先前相比,整个人被养得多了一分?圆润饱满,越发像朵精心滋养过的富贵娇花,鲜艳欲滴。
最重要?的是?,她那掩在衣裙之下,微微隆起的小腹。
感受到他的目光,她慢慢低下头,抬起一只?手轻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那种沉静的,带着一丝温柔的表情,几乎是?萧琰从没见?到过的。
他僵在原地,震惊地看看她的腹部,再?猛地抬起头,盯着她的脸
颊。
“是?你——”他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恍然大悟,“原来是?你,难怪!”
难怪萧元琮不?肯透露半分?那妇人的身份,还要?将这个女人送到这儿来。他原本?还有几分?不?解,一向提防着薛清絮的萧元琮,怎么会着了道,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当初为了要?她,萧元琮不?惜与自己最信赖的心腹靳昭生出嫌隙。
若说萧元琮对她没有一点情意,萧琰绝不?相信,他的这位大哥,平日颇多隐忍,绝不?是?会轻易为美色所惑之人,这个女人,也算好不?容易才在身边留住的,她那么狡猾,那么自私,怎么可能让她来照顾别的女人?
“原来没有别的女人,”萧琰又是?冷笑,又是?长?叹,“怀孕的人是?你!”
云英抬眼,平静地对上他的目光:“不?错,是?妾有了身孕,如今刚满七个月。”
萧琰在心里迅速算过时?间?。
“七个月,那便是?我走之后的事,”他感到牙根一阵酸痛,像是?雪地里彻夜奔驰时?吹多了寒风,“才从我的床上下去,你就敢给?他生孩子!”
这是?负气的话,他们之间?的那场情事,不?过露水姻缘,甚至连姻缘也算不?上,只?是?负责情绪之下,难以克制的冲动而已。
而她和萧元琮,才算是?有真正的“私情”。
男女之间?,情事不?断,哪怕尽力防范,也免不?了有意外。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萧琰初时?惊讶不?已,到眼下已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
只?是?那股从牙根处开始蔓延的酸痛感,还是?让他控制不?住地感到一阵不?快。
云英眼皮动了动,半点不?怕他这毫无道理的脾气,细声细气道:“那是?妾的床。”
萧琰一时被她堵了话,不?由一窒。
是?了,她的马车,她的床,是?他上了她的床,再?灰溜溜地逃出京都。
他几乎要被气笑了:“穆云英,数月不?见?,你长?进了,真是?半点也不?将我放在眼里。”
人就在眼前,衣裳虽穿得好好的,甚至因为是?冬日,也因为怀着身孕,那衣裳略厚实,也十分?宽松,将玲珑起伏的身段掩去大半,可落在他的眼里,就是?如火星子掉入干柴堆一般,猝然烧起烈火。
他眯了眯眼,再度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番,随后又走近一步,宽大的手掌扶上她的后腰,似乎想用力将她带到自己怀里,可以余光瞥见她隆起的腹部,面露不?虞,又上前一步,和她靠得更近。
“真是?碍事。”
他抬起另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颊抬起,仔细地端详。
他的指尖还有外头残留的寒冷,才触到她的肌肤时?,一股酸麻窜过,让她忍不?住缩了缩,敏感的身子悄然绷紧。
云英没有回应,只?是?顺势对上他的目光,同时?也打量着他。
数月不?见?,他的轮廓已有了细微的变化?,比从前更加深刻硬朗,皮肤的颜色也比离京前更深了几分?,瞧这模样,若不?知他去广陵乃是?就藩,便说是?去从军,上沙场,也有人信。
看来这几个月,他蛰伏广陵,并未闲着。
“气色不?错,”他的目光已落到她的唇上,高大的身躯凑得那么近,投下一大片阴影,脑袋更是?微微低下,被屋里的炭盆暖得干燥的唇瓣与她逐渐贴到一处,“在这儿被他养着,你可是?心甘情愿?”
他的话音变得模糊,终于忍不?住咬上她的下唇,托在她下巴上的手顺着她脖颈光滑的肌肤滑下去,与另一只?手一起,托上她的后背,隔着衣物不?住摩挲。
不?够,一点也不?够。
十指开始在衣料上收拢再?放开,似乎要?将她的衣裳从背后扯下来。
云英忍不?住抬手按在他的胸膛间?,却暂时?没有用力。
“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看来根本?没有要?给?你正名的意思,”他的唇瓣已经?移至她的脖颈处,正沿着衣领那一圈轻轻重重地试探,似乎要?直接用牙齿将其撕开,“自己生的孩子,都不?能放在自己的名下,要?凭空多出个娘来,你竟也愿意?”
云英的眉心悄然蹙起,撑在他胸前的两只?手也忍不?住收紧,攥住他的衣裳。
他身上还穿着厚实的鹿皮衣裳,寒气已被烘去大半,只?是?微微的湿意,加上厚重柔韧的手感,让她有些抗拒。
“妾给?殿下的那封信,殿下没收到吗?”
萧琰动作顿了顿,原本?紧贴着她的肌肤,半寸也不?肯远离的唇瓣终于退开了,目光沉沉地盯着她,嘴角勾起一抹痛快的笑意。
“那是?自然,”他说着,一面牢牢托着她发软的身子,一面腾出一只?手来,先胡乱解了自己身上那碍事的鹿皮衣,再?直接扯开她的衣襟,“收到了才要?来。”
他本?要?来看看,这个女人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对萧元琮已生了怨,见?到他,会不?会要?他将她带走,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情形。
让他又憋闷,又痛快。
“怎么好像比从前更饱涨了些?”他的眼眶有点红,浑身的肌肉充血紧绷,坚硬如石,“熟透了。”
云英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亲密情事。
一来,萧元琮太忙碌,过来的次数太少?,二来,他小心谨慎,生怕动了胎气,每次只?点到为止,暂解了她的渴,却还余三分?饥。
如今,面对另一个男人敞开衣襟,迎接那毫不?掩饰的打量,实在有些承受不?住的激荡。
“已七个月,”她面颊绯红,呼吸间?胸口起伏,“再?有两月,就要?喂奶,本?该如此。”
她底子好,先前便奶水充足,这回虽开始时?有几日不?适,但养到如今,早好了,自然也不?差。
萧琰伸了手,看着她逐渐防线崩溃的样子,咬牙切齿道:“真是?便宜了他。”
云英顾不?上他的话,双手终于开始用力:“别这样,不?能伤到孩子……”
她理智尚在,再?情难自禁,也会被牢牢压制住——已犯过一次错,不?能再?有第二次。
“不?碰你!”萧琰被她的拒绝弄得更加恼火,越发觉得那肚子碍眼极了,一边强势地钳制住她的双手,不?让她有机会将自己推开,一边托着她的身躯,让她坐到榻上。
“帮他喂了阿溶,如今又要?给?他生孩子、养孩子,真是?好事占尽。”
阿溶虽不?是?萧元琮所生,可他的存在,着实给?萧元琮带来的好处,萧元琮决定要?隐瞒他的身份抚养他,自然也不?会是?出于所谓的手足之情。
萧氏皇族到他们这一辈,几乎自出生起,便各有命运,手足之情,从未存在过。
他俯下身子,凑到她的面前,双手张开,撑在她的身体两侧,逼得她也微微后仰,纤细的胳膊也撑在后头,阻止自己继续倒下的趋势。
“殿下也占了不?少?好事,”这样的姿态下,她隆起的腹部变得更加明显,令她整个人有种糅合了成熟的女人与母亲特质的风韵,“生而贵重,宠爱不?衰。”
萧琰瞥了她一眼,没有反驳。
他很清楚地知道,来自父皇的宠爱,就是?他长?久以来的最大助力,单论这一点,他的确幸运,既享受了好处,便没必要?假惺惺地否认。
“现下也还要?再?占一件好事。”他重新放低目光,声音嘶哑道,“我听说,妇人生养时?,奶水总是?不?畅,须好好通一通才行。”
云英的脸颊克制不?住地涨红了。
她已见?识过好几个男人,明明在外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有萧琰总是?这般言语无状,说得她羞恼不?已。
可是?,和武澍桉那等纯粹纨绔风流的花架子不?同,萧琰的放荡,更多的是?一种随性而来的发泄,让人面红耳赤,甚至无地自容的同时?,还会隐隐感到畅快。
“殿下胡说什么,妾不?用——”
云英刚想拒绝,已被他不?管不?顾地拿捏住。
罗袜中的脚趾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双眼也仿佛无法直视一般阖上。
他想要?的是?足够的慰藉。
云英由着他摆弄了好一会儿
,直到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今日会有人来,”她轻声说着,示意他不?要?在此逗留太久,“想必就要?到了,殿下该躲一躲。”-
通往行宫的那条宽阔道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东宫的马车自城门中出来,一路行去。
因时?辰早,地上几乎不?见?车辙与马蹄印,然而,在距离行宫大约二里的地方?,跟随车旁的几名侍卫却看到了两串清晰的马蹄印,看那方?向,竟似与他们相同,也是?往行宫而去。
这个方?向的道路,能通的地方?可不?多,除了这一处皇家行宫,便只?有两个村落,这样雪后初晴的日子,应当很少?有人这么早就往那两个村子赶去才对。
侍卫们对视一眼,犹豫要?不?要?立刻将此事禀报给?车中的人。
刘述的案子已审理得差不?多,他于上月被关入刑部大牢,待明年开春,便会有最终判决。
如今,羽林卫暂由副将管着,副将却一直未得任命,虽表面仍纪律严明,但内里却有一分?群龙无首的隐隐恐慌。
眼下无人做主,他们便有些畏手畏脚。
犹豫之间?,队伍已又形过去近半里的距离。
在通往行宫的最后一个岔路口,那两道始终相邻的马蹄印,终于去了另一个方?向,与他们分?道扬镳。
众人在心中悄悄松了口气。
可见?是?虚惊一场,幸好方?才没有冲动之下便先禀报。这点小事,不?该劳烦主子。
这时?,马车中传来萧元琮的问话:“该到了吧?”
雪后路滑,他们行进得比平日慢上一些。
“回殿下的话,还有小半里路便到了。”一名侍卫连忙沉声答道。
萧元琮“唔”一声,片刻后掀起车帘,顶着外头呼啸的寒风,四下看了看。
一片旷野,杳无人迹。
大约是?因为大事将至,他的心里莫名有一种怀疑和兴奋交织的情绪。
前几日,广陵的吴王府 已递了加急的文书入京,要?求回京看望父皇。
父皇弥留之际,他身为人子,没有反对的道理,如今广陵的队伍已离京都越来越近,照先前各地加急递入京中的消息,今日午后,他们应当就能赶到京都城外扎营了。
那样战力十足的队伍,自是?不?能再?入京的。
而靳昭,应当也在回京的路上,快要?到了。
“路上可曾见?到什么人?” 他到底还是?问了一声。
“回殿下的话,先前在路上瞧见?几个往京中赶的农夫,到这一段路便没再?见?到什么人。”方?才那名侍卫答道。
萧元琮没再?说话,放下车帘坐座上,再?度于心中算了算时?辰。
据太医的意思,圣上到今晚,至多明早,便要?咽下最后一口气,眼下不?过那针与药吊上最后一息罢了。
这意味着,接下来京中局势将有大变,而他,身为太子,会有至少?一个月忙于操持国丧和登基事宜,无法前来,甚至很可能错过云英最后生产的日子。
所以,今日天刚蒙蒙亮,他替了例行出宫的余嬷嬷,亲自前来。
不?一会儿,马车速度放缓,马头转了个方?向,渐渐停下。
车门打开,萧元琮弯腰下去,看到车夫递过来的厚重狐裘,摆了摆手,径直走了进去。
第135章 橱柜 真是无情的女人。
屋门已开了, 茯苓站在门口翘首望着,一见萧元琮进来,赶紧躬身行礼, 随即转过头去,朝着室内唤了声:“殿下来了。”
说完, 又赶紧迎过来。
萧元琮的?步子迈得快,从她身边经过时, 半分未停,只?抬了抬手, 示意她免礼,便径直跨入屋中。
站在屋门处,身后?是冰寒, 身前?是温暖, 两相交织, 让人有一瞬间头脑放空的?恍惚。
萧元琮定了定神, 朝里望去,就见还?倚在榻上的?云英,正一手扶着穗儿, 一手拉住坐榻的?边缘, 费力地想要起身。
她的?身上还?穿着入睡时的?纱衣,外头则罩了件稍厚的?外衫,长长的?头发也披散着,在她好不容易站起来时, 随着上半身的?前?倾,发丝也滑到?了身前?,丝绸似的?,在浮动间泛着柔亮的?光泽。
“怎么敞着门?”萧元琮见状, 又大步上前?,一边握住她的?手,一边扶在她的?腰上,让她能站稳些,“还?穿得这么少,着凉了可不好。”
云英掩唇笑了声,摇头说:“哪里会着凉?这屋里太热,都将奴婢憋出一身汗来了。”
萧元琮垂首,看到?她原本?白皙的?美丽面庞间,透着一层淡淡的?红晕,给她本?就姣好的?模样更?添一分红润的?气色。
“嗯,瞧着是有些热,那也得小心些。”他的?胳膊挪到?她的?肩上,让她半靠在自己的?怀中,低头在她额角吻了吻,“才刚起来?”
幽幽的?馨香钻入鼻尖,让他从清早起,就莫名有些紧绷的?心神暂时松懈下来。
“今日犯懒,到?了时辰却怎么也不想起来,便在榻上多赖了一会儿,”云英寻了个舒适些的?姿态,柔顺地靠在他的?肩上,脑袋稍一偏,便迎上他凑到?近前?的?唇瓣,纠缠着吻了片刻,含含糊糊道,“奴婢想着余嬷嬷今日要来,才被穗儿自榻上叫起来,谁知却等来了殿下……殿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临近年关,应当十分忙碌吧……”
萧元琮应了一声,搂着她干脆挪到?自己的?膝上,将她肩上的?薄衫扯下一寸。
屋门已经被阖上,穗儿退到?了外头,里面没有旁人,亦不怕透风着凉,他的?动作便也放心了许多。
“是有些忙,”他含住她的?下颌一侧,一手顺着她的?胳膊滑下去,展平她的?手指,与她手指纠缠,“只?是孤也惦记着你,接下来许久,恐怕没有工夫再过来瞧你了。”
云英一早上连受撩拨,有些过分敏感,由着他拉开自己的?衣襟,同时别开脸,越过他的?肩头,看向寝屋内里关得严严实实的?衣橱,心神有一瞬间涣散。
方才和萧琰在一起时,她身子太沉,见他虽照着自己的?话,寻了地方暂时藏起来,却不是寻的?别的?宫室,而是就躲在了她屋中的?衣橱里,并未阻止。
本?以为来的?是余嬷嬷,会像先前?的?许多次一样,问一问她的?近况,瞧一瞧她的?气色,再交代太子的?吩咐,便要离开。
谁知,等来的?却是太子。
而此刻,人还?藏在那扇衣橱橱门之中。
“怎么这么红?”萧元琮低着头,仔细端详一番,指尖更?是轻轻触上去,带起她的?一阵颤抖,“瞧着有些可怜。”
云英的?后?背倏然绷直,猛地攥住他的?手腕,放在那衣橱之上的?心神再度涣散。
“许是月份大了的?缘故。”她微喘着气,面色红得有些惊人,“近来时常觉得难受……”
她口中的?“难受”,自然带着别样的?意思,萧元琮听得明?白,眼神也渐显黯沉,他的?“难受”,一点也不比她少。
“那孤便帮你一把。”
他说着,就要俯下身去。
两丈外,高大的?衣橱里,萧琰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攥紧,泛白的?骨节埋在堆叠的?衣物逐渐,无?声地颤抖。
衣橱里太过闷热,橱壁上为了衣裳透气而特意留的?几个小孔,非但没将橱内的?燥热散去半分,反而让他能依稀瞧见外头的?光景,进而更?有源自愤怒的?燥热直窜而上。
他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在这个本?就即将你死我活的?境地,他的?脑袋里开始
模糊地想,如果这时候就不管不顾地推开橱门冲出去,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单以武力计,萧元琮是文?质彬彬的?太子,哪怕身体亦素来强健,也绝不是从小习武的?他的?对手。
这儿是妇人居处,那些跟随而来的?羽林卫侍卫都守在院外,只?要他动作够快,在侍卫们听到?动静赶来之前?,就能解决一切。
这样一来,他背上无?故杀害储君的?罪名,得颇费许多心思与齐慎等那些老顽固们周旋不说,单是这个女人,还有她腹中的孽种,也要惹人注目……
就在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盘算着这些事?时,屋外再度传来动静。
“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云英的?双手攀到?萧元琮的?肩上,又顺着他的?脖颈两边上移,轻轻捧住他的?脸颊,“奴婢觉得殿下似有心事?……”
萧元琮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将她放到?榻上,在她的?腰后?垫了一只?软枕,这才仔细端详着她的?模样,说:“父皇已至弥留,朝中恐怕又要忙乱起来。”
云英仰头对上他的视线,先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很快便归于平静。
自她搬来行宫养胎以来,他几乎没在她面前提过朝中的?事?,她所知的?一切,都是从傅彦泽的信中得来,如今听到?他的?话,自然要有些惊讶,不过,本?也是早晚的?事?,不必表现?得太刻意。
“殿下应该早已准备好一切了吧?”她回过神来,冲他露出一抹带着担忧的?笑容,“奴婢的?心中有些不踏实。”
萧元琮的神情有细微的?变化。
他素日几乎不与任何人交心,身边的?下属也好,更?亲近的?心腹也罢,连同一直帮衬他、支持他,受他尊重的?齐慎,也未与他有过真正毫无?防备的?、贴心的?叙话。
没人会在他的?面前?这样说话,“不踏实”,不但是她,他的?内心,也正躁动。
“孤也不知道。”
他说了实话。
“他的?行事?难以捉摸,有的?时候,孤也看不透他。”
“他”自然是指萧琰。
萧琰,这个与他血缘相连的?亲弟弟,和他了解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身边的?大多数人,只?要要在朝中、在京都生存,便多少要守着这儿的?规矩,照着规则行事?,才能稳住位置,才能谋求上升。
只?有萧琰不一样,他有天然的?倚仗,从出生起,就不用像其他人那样循规蹈矩,想做什?么,自有父皇替他安排好一切。
一个人,若照着某种固定的?方式行事?,那便很容易摸透,对于大多数人,萧元琮便是靠着这一点,牢牢把握住他们的?所求。
但萧琰喜怒难测,有时,会在规矩之内行事?,而当你以为他已被这些条框驯服时,他又会出人意料。如郑皇后?那般,同样的?千娇百宠,大多便会养出她那样骄纵任性、心思简单的?“废物”。
可偏偏萧琰没有,他仿佛天生就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不守规矩,而什?么时候又该守一守规矩。
萧元琮哪怕有九成把握,剩下的?那一成不确定,也足够让他感到?不安。
云英看着面前?的?人,双手仍旧捧住他的?脸庞,拇指温柔地抚过,轻声说:“这世上从来没有万无?一失,奴婢相信殿下。”
萧元琮的?手覆上她的?手背,闻言低下头,吻住她的?唇瓣,好半晌,才放开她。
“若此番能成,从此便没了心腹大患,朝中亦能重回正轨。”
他不是昏庸的?君主,二十年来的?储君教?导,让他十分清楚,自萧琰逃离京都,蛰伏广陵后?,他的?许多行事?,已让不少忠心耿耿的?臣子们感到?失望。
但他没有其他选择,在继续当完美君主与暂时放下“大事?”,除去心头大患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只?要除掉萧琰,一切都能很快步入正轨。
若是不能……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沉郁,话音也跟着低下去:“若孤败了,他也不见得能得到?一切。”
云英失神地看着他,张了张口,有那么一瞬间,还?想说点什?么,可余光看着寝屋内那紧闭着的?橱门,到?底还?是收了声-
五十里外,京郊苍茫的?旷野中,靳昭骑着快马,自积雪中奔驰而过。
寒风在耳边呼啸,将他被晒得黝黑的?皮肤刮出一层红,他浓密的?,带着一抹棕的?长发间,也有寒气凝结而成的?霜雪,那双幽蓝的?眼眸,更?是布满了红血丝。
他已几乎整整两天两夜不曾阖眼,累了,便趁道路平缓时,稍松懈几分,稍有颠簸,又立刻提起十二分精神。
吐谷浑的?局势虽复杂,但论?战况却不复杂,他只?花数日,就替慕何白扫清障碍,护送其与普安公主重返王庭,随后?,便留下部将,独自返回。
出吐谷浑,往庭州返回的?路上,因道路太过艰险,又没有足够的?歇息,马儿吃不住,竟是在抵达庭州外的?驿站时,当场倒地不起,接下来一路,他每到?一处驿站,便换一匹快马,全?速前?行,分毫不敢停歇,这才终于赶在腊月二十五这日,接近京都。
此时,不光是他,□□的?马儿也已累到?极致,呼哧呼哧的?声响越来越刺耳,喷出的?大片白雾,刚刚团聚在半空中,又被迅速冲散。
“就要到?了。”他沉声对马儿说,极度缺水的?嗓子干燥得随时能裂开,涌出缕缕鲜血。
两个时辰前?,他从最后?一个驿站换马离开时,收到?了从东宫发来的?密信,信中称,圣上已至弥留,至多明?早,就要发丧,昭告全?天下。
他必须在这之前?,尽快赶回太子的?身边。
当初的?救命之恩、栽培提携之恩,总有要真正回报的?时候,如今,那个时机已到?了。
那个压在他心底的?巨大负担,也许很快就要卸下,到?那时,他总该自由了吧-
萧元琮没能在行宫逗留太久,不一会儿,随行的?侍卫便在屋外敲了敲门,提醒:“殿下,时辰差不多,该回去了。”
这次出来,为了掩人耳目,他没有带王保等让人眼熟的?内监,只?留了十几名羽林卫陪同,看起来并不比余嬷嬷出行办差阵仗大多少。
如今宫中的?气氛正紧张,延英殿中,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有朝臣守在天子病榻边,他这个太子原也应寸步不离地守着,因朝臣们见他连日未能好好休息,再三劝他先回东宫沐浴更?衣,暂歇一番,他才得了这两个时辰的?空闲,赶过来一趟。
“知道了。”他抿了唇,不必多催促,自觉敛了方才被情欲染得失了平静与风度的?神色,替云英将衣裳稍整理好,便起身要走。
云英一手捂着胸前?未完全?系起的?衣裳,一手与他交握着,要起来相送,却被他按住。
“天凉,你在屋里歇着就好。”
“奴婢不出屋,”她起身跟在他身后?半步,与他一道朝屋门行去,“就在这儿瞧着殿下。”
萧元琮没再拒绝,心中扬起一抹温柔之意,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直到?行至门边,才重回过身来,见她好好地站在门槛内,方笑了笑,松开手快步离开。
云英站在门边,外头的?寒意很快渗透身上单薄的?衣物,让她有些瑟瑟,可她没有立即关门,仍旧看着萧元琮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才将两边的?门扇重新阖上。
就在正中那条缝隙越来越小,最终闭合起来的?那瞬间,身后?便传来橱门打开的?声响,很快,腰身两侧便被一双手牢牢扶住。
“就这么舍不得?”萧琰咬牙切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顾着她有身孕,也不敢直接扯她,只?好自己紧紧贴上去,双臂上移,自她肩下将她的?上半身卡住,“怎么不干脆把我供出来?让他直接叫外面的?侍卫进来,把我杀了,你便可以从此安心与他在一起了。”
云英感受到?咬在后?劲处的?牙齿,喘了口气,朝后?倒了倒,说:“把殿下供出来,岂不是将他直接推到?刀下?”
萧琰被她气得恨不得直接咬断眼前?这一截白腻纤长的?脖颈。
“
穆云英,你到?底是在恭维我,还?是要护着他?”
云英在他面前?,并不想掩饰太多真实的?自我,毕竟早就被他看到?了许多。
“妾只?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而已。”
他们两个之间的?龙争虎斗,可不能在她这儿爆发,否则就是给她惹祸上身。
“真是无?情的?女人。”
萧琰咬牙切齿地说完,将她掰过来压在门板上面对自己,俯身又吻上去。
“你平日就是那样对他的??明?明?半点脾气也没有,怎么到?我面前?就浑身是刺?”
第136章 归来 他不需要她的“祝福”。……
萧琰全都看见了?, 她?在萧元琮面前?是如何温顺体贴、可人心意的。
可说出这话时,他心里除了?对萧元琮的满腔嫉妒,竟然还有一丝隐隐的得意。
在他面前?脾气那么大, 是不是意味着她?对他是不一样?的?
这种与众不同的特殊,和当初同太子相?争时, 眼看着太子费尽心思终于在朝臣中赢得一片赞誉,而他什么也不必做, 光凭父皇的偏爱,和所谓“真性?情”、“喜怒难测”, 就能让朝臣们在他的面前?不得不战战兢兢的感觉,十分相?似。
云英睨他一眼,别开脸庞, 让他又要落过来的吻扑了?个空, 只好?印在她?的下颌一侧。
“太子喜欢温柔顺从的女子, 殿下可不喜欢。”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冷静, “妾若像对待太子那般对待殿下,只怕殿下早把妾忘了?。”
萧元琮缺的是让他信任的真心,萧琰缺的则是敢于挑衅的刺激, 云英明白这其中的分别, 细想起?来,这还是她?从萧元琮那儿学来的。
贴在她?肌肤上?的唇瓣慢慢停下来。
萧琰感到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上?。
这个女人是真的无情,他见识到了?, 怀着大哥的孩子,还不收心,还要来招惹他。
“孽种。”他轻轻地说,伸出一只手, 按在她?的腹部。
云英的身子颤了?一下,后背也下意识收紧,这是身为母亲的本能,在感知到对自己?、对孩子的潜在威胁后,本能地想要抗拒,但很?快,理智又让她?慢慢放松下来。
“这也是殿下的血亲。”
萧琰紧抿着唇,忍不住冷哼一声,手掌在那温热的腹部抚了?一把,力道?实在算不上?轻,在感受到掌心处竟传来一股结结实实的,像是反击一般的力道?时,不由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挪开,看了?眼自己?的掌心。
“他——敢踢我?!”
云英睨他一眼,在他的手背上?啪地拍了?一下:“孩子已七个月,离出世不远了?,在娘胎里自然要多动一动。”
萧琰无话可说,只觉这孩子已碍眼到了?极点,恨不能立刻丢出去才好?,眼下这般,下手生?怕太重,连抱也不敢抱。
“孽种!”他忍不住又骂了?一遍,上?下打量一遍眼前?的女人,终于找到能下手的地方,身子一侧,将她?抱起?来,泄愤似的坐到方才萧元琮坐过的地方,牢牢禁锢住她?,问,“我记得帮你给我递信的,是先?前?那个探花郎?”-
京都城外,距离城门不到五里的道?上?,往来的马车行人终于多了?起?来。
地上?厚厚的积雪已被城内的守卫清理过,露出底下深黑的泥土,因被反复踩踏,少许积雪融于泥中,让脚下的地都变软了?几分。
东宫的车马正朝着城门的方向?快速驶去。
他们的时间不算充裕,去时因道?路难行,耽误了?一两刻的工夫,在行宫逗留的时间也不见少,此刻便不得不加快些。
幸好?路上?百姓少,无需避让,才终于把时间补了?回来。
就在这时,在他们的身后,一匹奔马由远及近,快速追来。
起?初,随行的侍卫们并未留意,只道?是什么人有急事?,赶着进京,便示意车夫朝道?路一侧让开些,可待那奔马越来越近,马上?那道?身影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有两名侍卫循着那动静,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忽而认出那人来。
“中郎将——不,”其中一人瞪大眼,冲那人唤,“靳、靳将军!是将军回来了?!”
都是一同从营里练出来的兄弟,一听这话,都纷纷看过去,一声声带着激动的“靳将军”便唤了?出来,尽管不再是熟悉的“中郎将”,但其中百感交集的情绪,却一点也不假。
马车渐渐停下,车门打开,萧元琮也自车中站了?出来。
奔马行至近前?,被迅速勒停,马儿似乎反应不过来,高大壮硕的身躯仍旧往前?冲出一丈,马蹄高高扬起?,几乎要将人从马背上?甩下来,朝外喷吐着浓浓白雾的马嘴,更是发出长而尖锐的嘶鸣声。
瞧那马儿不正常起?伏着的胸口,和微微发颤的四蹄,显然经一路全力奔驰,已到了?极限。
马背上?的靳昭撑着全部的精神,稳住自己?的身形,在马蹄落下的那一瞬间,俯低身子,腰胯一掀,从马背上?下来。
已到极限的马儿浑身骤然一轻,又鸣了?一声,那贲张的鼻翼与摇晃的四蹄显示出它仍未缓过来。
有两名离得近的侍卫赶紧也下马过来:“将军——”
“幸好?还有气在,”靳昭冲他们点了点头,二话不说,递过缰绳,“先?牵着慢走一会儿吧,缓过来再喂水草。”
他是武人,自小与马儿作伴,先?前?不得已令那几匹马儿当场倒下,心中十分难过,此刻看到这最后一匹马还留着一口气,总想将其救回来。
若不是在这儿就遇到了?太子,只怕连这一匹马儿也要断气。
侍卫赶紧接过缰绳,出于这些年来早已深入骨髓的默契,没有多问半个字,甚至在这一刻,心中忽而涌起一股酸楚,在寒冷的空气里,悄然红了?眼眶。
这是他们羽林卫的主心骨,如今带着满身的风雪与疲惫,终于回来了?。
靳昭没有说话,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便迅速转过身,行至萧元琮面前?,单膝跪下。
“见过殿下,臣来晚了?,不知殿下一切可好??”
萧元琮此刻已自车中下来,站在雪地里,看着曾经最信赖的手下,亦感到一丝复杂的情绪。
“阿昭,”他伸手按在靳昭的肩上?,再弯下腰,双手托住靳昭的胳膊,将其搀扶起?来,“回来就好?。”
靳昭身上?厚实的冬衣与铠甲冰冷一片,附着的那一层冰碴一触到温热的手心,便迅速融化,刺骨的寒意顺着毫无隔离的肌肤传递过来。
但萧元琮并未挪开手,而是待他起?身站定,又亲自替他拂去两侧肩头凝结的冰霜。
“眼下正是时候,孤方才才接到消息,广陵来的队伍,还有半个时辰就要抵达京都,”他的目光转向?远处苍茫的天际,轻叹一声,说,“好?在你及时赶回来了?,你是孤最信赖的人,孤的身边着实缺不了?你。”
靳昭垂下眼,尽管因为连日?的奔波,整个身子都如被水泡肿了?一般,脑袋与双眼更是突突跳个不停,神魂仿佛也不在身上?,但面对太子,还是沉声答道?:“只要殿下吩咐,臣定万死不辞。”
太子才从城外回来,他看得出来,这个节骨眼上?还要出城,所为何事?,他也不难猜到-
萧琰记得,当时手下的人将几经辗转的信送入他的手中时,特意交代了?,是那位年轻英俊的傅大人,趁着旁听审案、记录文卷的时候悄悄递出来的。
这件事?,他一直放在心头,今日?冒险过来,自然要问清楚。
他才离京不过半年多,她?便又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嫩小子!
“我记得他是太子的心腹,入了?东宫当属臣,又被定下教导阿溶——”说到这儿,他的目光又看向?她?那碍眼的肚子,“你是不是还想让他教导你腹中的这个孩子?或是阿猊?”
云英自己?动了?动,直到觉得舒服了?,才点头:“如此当然最好?,傅大人可是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只怕满京都的达官贵人,都想要延他为师呢。若妾的孩子有幸也能得傅大人指点一二,那便太幸运了?。”
萧琰先?前?并未太留意这位傅探花,只记得此人在许州时的表现,还算有几分头脑与风骨,让他有些另眼相?看,只是可惜进了?太子的麾下,如今想来,那张白皙清秀的脸庞,看起?来实在有些碍眼。
“什么探花,不过稍会舞文弄墨些罢了?,生?得如笔杆子似的,在真刀真枪面前?,还不是命如草芥,”他冷嘲道?,“依我看,你这两个孩子,就该多习武,文武双全,才是最好?。”
云英知道?他有这一身样?样?想与别人比一比的毛病,忽而就要发作起?来。
“文武双全,少不得一个‘文’,傅大人擅文,是个中翘楚,”眼看萧琰面色不虞,她?又说,“至于‘武’,殿下若愿意屈尊,偶尔指点一二,妾自然也求之不得。”
“少糊弄我,”萧琰知道?她?又在拐着弯地恭维他,让他重重举起?,再轻轻放下,但他这才偏要问清楚,“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云英轻描淡写,“傅大人心善,为人正派,见不得我们孤儿寡母受苦罢了?。”
“真的?”萧琰
眯起?眼,怀疑地审视着她?的表情,“你没有引诱他?”
云英面色动了?动,轻笑一声:“他也算帮过殿下一次,就在殿下离开京都的那一日?。”
她?遂将端午那日?,傅彦泽明明发现了?他的蛛丝马迹,却没有当场告发给羽林卫的事?说了?出来。
萧琰冷哼一声,一点也不相?信:“你想说,他是因为我,才帮你?”
云英摇头:“妾想说,他还记得殿下当初在许州的恩情——不光是对他的救命之恩,还有对许州百姓的救命之恩,傅大人是个心中有大义的人,他忠于大周朝廷,尽管从前?一直倾向?于东宫正统,但也绝非完全不懂变通之人。”
她?在给他细说傅彦泽的好?处,看起?来,隐有替他日?后用人做打算的样?子,可说到底,还是在夸那小白脸。
“你这么了?解他,”他揪住她?的长发,微微用力,让她?不得不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什么时候了?解的,在床榻上??”
他可没忘记,当初,她?是先?和靳昭好?上?的,这个女人的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云英毫不闪躲地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妾与傅大人之间是清白的。”
萧琰沉默片刻,终于慢慢放松下来:“暂信你一回。”
云英扭开脸,伸手整了?整自己?披散的长发:“殿下还要继续在妾这儿逗留吗?时间可不多了?。”
连萧元琮都不敢久留,可见圣上?真的已撑不住了?。
萧琰自然分得清轻重,他和萧元琮一样?,也是趁着这最后的喘息机会,到这儿来看看,的确该走了?。
他将人抱着放回榻上?,自己?起?身,弯腰在她?的唇上?重重吻过,手更是没规矩地在某处重重揉过一下,一双深沉的眼中迸发出惊人的亮光:“等我好?消息。”
云英笑了?笑,没有说话,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站直,昂首阔步,走出这扇门。
他不需要她?的“祝福”。
第137章 属臣 将军可还记得穆娘子?
靳昭回京后, 没得半分喘息的机会。
一名侍卫牵着那匹精疲力?尽的驿站良马入城照看,同时将自己的马儿让给他暂骑。
他就这样径直去了北衙羽林卫的营中,重新安排布防事宜。
实则先前手?下们已安排好了人手?, 各司其职,不会有大问题, 但他经营这支队伍这么多年,不必多言, 只在城门口,瞧见那几名手?下满眼复杂、欲言又止的样子, 便猜到?如今羽林卫中,定然人心不定。
待到?营中瞧过,果然如此。
“将军!”一名从前与他和刘述都算亲近的手?下, 趁着众人尚在忙碌, 忍不住含着满腹心酸对?他说, “刘哥——他实在冤枉, 兄弟们都替他难过……”
靳昭面色沉了沉,没有立即回答。
他也知道刘述的情况,跟在太子身边多年, 不用多问, 单听?消息,就能猜到?其中内情。
“待这一回的事了了,我?再去向殿下求情,兴许能从宽处理。”他说着, 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看向远方,微微波动?。
他还?记得,刘述成婚也不过一年有余,那一晚的刘述, 多么春风得意,对?将来的前途充满希望,如今,却已成了阶下囚。
“此外,咱们能做的,也只有多多照应他的家眷了。”
手?下迅速转过脸去抹了把眼睛,重重点头,说:“嫂子怀着身孕,不能太伤心,兄弟们近来都让家里?的媳妇儿、姊妹常去陪着呢。”
他们大多也是寻常军户、平民?出身,能做的只有这些。
待事情交代完,将众人的心思也暂时稳住,这才腾出空来,回了怀远坊的住处一趟——这个?他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差一点成为她和他的家的地方。
一切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充满烟火气的街巷,朴素而生动?的百姓。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还?有好几个?街坊认出他来,高?兴地同他打招呼。
“阿昭回来了!你娘怎么没告诉大伙儿?”
“靳将军!这得有大半年了吧?可是回来陪殷大娘过年的?”
靳昭几乎没有回答,只是冲他们微笑,一直到?回到?家中,站在门边,看着正亲自握着笤帚,清扫门前积雪的年迈妇人,才开了口。
“阿娘,”他的嗓音含着一丝哽咽的颤抖,“儿回来了。”
殷大娘被冻得发红的两?手?握着笤帚柄,抬头呆看了他好一会儿,手?指一松,那笤帚便倒在雪地里?,竹竿的长柄发出脆响。
“昭儿!”雪地湿滑,她一脚迈出,才刚踩下,身子便颤抖着晃了晃,“你回来了!”
靳昭赶紧伸手?扶住她的身躯,握住她因为过去常年做粗活,而变得干燥粗糙的手?:“阿娘。”
“人瘦了,也憔悴了,”殷大娘看着他因为连日奔波而发黄、胡子拉碴的面庞,“定是没好好吃饭睡觉,快进屋来,在家好好歇息!”
母子两?个?一前一后进了院里?,靳昭渐渐感到?一阵恍惚,他这个?寻常的家,仍旧还?缺了点什么。
没有太多时间,羽林卫那边仍等着他,至多一个?时辰,他就要再赶回去。
殷大娘给他热了一碗暖身的羊肉汤,也不多耽误他的时间,赶紧催着他换身衣裳,稍擦洗一番,便到?屋里?去睡一会儿。
卧房未变,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殷大娘每日都会替他打扫一遍,到?如今,他突然回来,也只要烧着炭,让屋里?热起来便好。
他实在太过困倦,几乎在脑袋一沾枕,便陷入昏睡。在眼皮完全阖上的那一瞬,他迟钝地感受到?鼻尖萦绕的一缕极淡的熟悉的气息。
她来过,似乎仍有残留的感觉-
与此同时,城外二里?处,吴王府兵也已在雪地中暂安营扎寨。
“照殿下事先吩咐,已派了三十人,乔装后入城中。”统领一见萧琰回来,立刻上前禀报情况,“殿下,十人到?底少了些,是否再多点些兄弟进去?”
萧琰将手?里?的缰绳递给一名侍卫,也不必下面人来伺候,自找了生好的篝火堆旁粗布竹条做的杌子坐下,摇头说:“便是再进去三十个?又怎样?同那满京都的守备相比,不过是以卵击石。”
统领望着在白日里?冒着烟气的火苗沉默下来。
算上各处城门把守着的京都守备军,整个?京都的守卫至少有三万人,虽除羽林卫外,各部都还?算不上太子的麾下,但在目前太子看起来仍占据绝大部分优势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倒向吴王这一边。
“就赌一把,”萧琰提起火钳,拨了拨火堆里?的柴枝,面上并未有半分彷徨和退缩,“若胜,就此也算‘翻身’,若败,兄弟们便自谋生路吧,不必为我和他们硬碰硬。”
以太子的行事风格,只要他死了,这些府兵没了威胁,只要他们低头就范,太子为显仁慈,定会从宽处理。
统领见他如此潇洒无畏的样子,原本的那几分担心也一下消散,肃然道:“属下们只管听?殿下吩咐,殿下让留守城外,属下们便留守城外,绝不辜负殿下的信任!”
他的话音扬得有些高?,顿时被周遭好几人听?到?,他们纷纷转过来,朝着萧琰拱手?:“绝不辜负殿下的信任!”
接着,再是周遭的人。
那一句话,就这样一圈一圈蔓延开来,直到?最后,所有人都冲他高?声道:“绝不辜负殿下信任!”
空旷的雪野中,不远处的官道上还?有往来的百姓,听?到?这气势震天的动?静,忍不住驻足朝这边
看来。
如今的大周,还?有几个?能被称为“殿下”的?除了宫城里?的太子,恐怕只有吴王殿下了。
“要变天了!”百姓之中,有人仰天叹了一声。
天上的神仙打架,随便抖落一抔积雪,压到?人间,便是血雨腥风。
众人看了一会儿,不敢逗留,匆匆朝城门行去,生怕错过了时辰,晚了城门戒严,便再进不去了-
临近傍晚时分,京都各处城门开始戒严,不再允许任何人出入,就连外出办差的官员们,都被拦在城门之外不得进入。
寒冷的冬日,城外是广阔的旷野,少有村落聚集,没有屋舍的遮蔽,北风呼啸而来,令人瑟瑟发抖,只得聚在一起,靠着人气暂时取暖。
而宫城内外,则一片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城中大多文?武官员都已被召集入宫,此刻正按抵达的先后,与各自官职品级,依次跨入几道宫门。
傅彦泽只犹豫了一瞬,便自觉站入东宫左春坊的队伍里?,与属臣们一同往圣上所在的延英殿行去。
其实他还?有另一个?选择,身为新晋探花郎,他除了在东宫任职,更是翰林编修,可以与翰林院的官员们站在一处。
就像齐慎,虽然兼了太子少师的职衔,也是东宫属臣之首,但他更是朝中文?臣之首,如今郑家失势,几乎整个?朝堂,都以齐慎马首是瞻。
他如今,便站在所有朝臣们的前面,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延英殿去。
傅彦泽的选择,在许多人看来,便是先表明了态度,站在太子这一边。
这本是众人意料之中,他本就是属臣,无可厚非。
旁边一名同僚冲他使了个?眼色,伸手?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把,俨然是将他当作?自己人的样子。
身为东宫属臣,走到?这一日,他们的心里?有难以言喻的兴奋和期待——天子即将驾崩,身为臣子,万不能表现?出半点欣喜之色,这是大逆不道之举。
他们只好拼命压抑自己真实的情绪。
“快了。”那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十分悲痛的同僚,在挪开手?的那一刻,低低说道。
一切尽在不言中。
傅彦泽看他一眼,没有回应他的话。这时候,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这时,前面的两?名同僚先跨上台阶,在看到?高?处的某道身影时,忍不住压低声说了一句:“靳将军回来了!”
傅彦泽离得近,听?得真切,闻言抬头看去,果然见到?延英殿高?大的殿门外,靳昭正一身羽林卫中郎将的打扮,面色肃然地站在一旁,那双仍有疲惫之色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不断上行,候在殿外的文?武官员们。
对?此,傅彦泽并不觉得惊讶。
不但是因为早先太子的态度已然表明其要求靳昭赶回京都,更因为方才一路走来,他察觉到?了羽林卫的侍卫们,在气势上有了微妙的变化?。
旁人不知晓,那几个?他从许州入京的路上,有过多日相处的侍卫们,虽算不上熟悉多年,但他素来心细,微妙的变化?也能被他抓住。
先前,羽林卫中,因为接连更换统领,在靳昭之后,仍能镇住他们的刘述都被迫下狱,的的确确引起了一阵焦躁和紧张的气氛,今日,这种气氛得到?了缓解,此事只有靳昭能做到?。
同是东宫属臣,靳昭作?为最受信赖的一员武将,越发让他们如吃了定心丸一般。趁着大臣们仍未来齐,不少属臣们都依次上前,同靳昭打招呼问候。
傅彦泽站在后面,没有急着上去,而是等前面的众人说得差不多,才跨到?阶上,冲靳昭行了个?礼。
“靳将军,许久不见,近来一切可好?”
靳昭沉沉点头,赶紧伸手?将他扶起来。以官职论?,他自然远在傅彦泽之上,但先前那短暂的相处,让他对?傅彦泽留下了极佳的印象,如今,得知他高?中探花,顺利走上仕途,心中很是为他高?兴。
“傅大人多礼了,快快请起。我?路上虽赶得急,但好在不辱使命,解决了吐谷浑王庭的内乱,也未误了入朝的时候,现?下一切都好,多谢傅大人关心。”
在旁人看来,他们二人早有旧交,在此遇上,多说一两?句,也无可厚非。都是读书人,尽管还?有人要等着与靳昭叙话,但既然傅彦泽还?未说完,他们便耐心地等在几步之外的地方,没有急着涌过来。
寒冬腊月,延英殿建于高?处,令众人颇有几分不胜寒意的瑟然。
在呼啸的冷风中,傅彦泽站直身子,没有退开,而是悄然挪近了半步。
那半步,在旁人眼里?看来,微不足道,没什么异常,而靳昭却在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他还?有别?的话要说。
果然,下一刻,他便垂下眼,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散在风声中,只有极轻的一缕被裹着,钻入靳昭的耳中。
“将军可还?记得穆娘子?”
靳昭目光一顿,按在刀柄之上的手?无声地收紧。
他没有回答,不明白傅彦泽是何时知晓的此事,更不知其意欲何为,只是警惕道:“大人这是何意?今日时机关键,恐怕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望大人分清轻重缓急。”
他不愿在这时候和傅彦泽因为云英的事起冲突,一来,他相信傅彦泽的为人,尽管不明就里?,但下意识认为傅彦泽不是那等会拿此事来大做文?章要挟他的人,二来,则是他不愿将云英牵扯到?今天的事中——傅彦泽在这样的时机提此事,定然别?有用意。
“靳将军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将军的为人,傅某一直钦佩不已,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才想将事情告知将军。”
他深吸一口气,维持着面容的平静,在外人看来,他们二人的面色严肃,不过是因为殿中即将驾崩的天子。
“京郊行宫中,根本没有什么怀了身孕的燕禧居宫女,从头至尾,都不过是穆娘子罢了。”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等着看靳昭的反应,趁旁人还?未等得不耐烦之际,再度冲靳昭行了一礼,转身回了属臣的队伍中。
第138章 入城 龙潭虎穴。
寒风中, 靳昭怔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他的面色仍然平静,内心却已掀起惊涛巨浪。
傅彦泽并未把话?说得十分?明?白, 但他只稍一思索便懂了,这是在告诉他, 真正怀有身孕的人,是云英。
也?许是出于多年来对太子习惯性的感激和信赖, 他打心底里不?愿意相信傅彦泽的话?。
可是傅彦泽与他无冤无仇,甚至过去?也?算得上有一两分?交情, 为何?要骗他?难道,在他离京的近一年里,傅彦泽已暗中倒向了吴王那一边?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许州一事, 傅彦泽应当也?同时对吴王留下了极佳的印象。
他试图在心里说服自己, 不?要轻易相信旁人没有根据的只言片语, 毕竟,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与抉择, 可是, 不?知为何?,耳边有个隐约的,无法?完全按下去?的声音,正悄悄提醒着他:
也?许, 傅彦泽说的都?是真的。
至少,以他多年来对太子的了解,这的确符合太子的行事风格……
“靳将军!”又一道饱含情绪的嗓音将他暂时拉回神来,“一别多时, 如今总算回来了,我等终于可以放心了!”
是另一名东宫的属臣,资历很老,年岁亦长,也?算是看着他一步步走上将军之位的,对于他的归来,更觉如吃了定心丸一般。
靳昭维持着面色的平静,冲这位属臣点?头致意。
他已尽力让自己忽视耳边那个提醒的声音,可是,在离开时就已深埋心底的那颗种子,到?底还是悄悄生?根发芽了。
那是压在心底柔软处的一粒沙,让他不?能不?介怀。
其?实早在和云英将话?说开,各自分?别的时候,他不?是没料到?会有今日。他不?是多么大度多么洒脱的人,对她?有身孕一事,也?有难以克制的酸涩和嫉妒,可分?开了就是分?开了,他再不?甘,也?无话?可说。
真正让他感到?痛苦的,是太子明?明?已将她?要了去?,却连她?有身孕这样的事
,都?无法?光明?正大地告诉所有人,还要借着别的不?知名的宫女的身份来掩人耳目。
也?许将来随着殿下践祚,情况会有转变,可眼?下,本也?不?必再有太多的顾虑——同吴王之间的争斗,眼?看已到?最后关头,根本不?会再太多地受到?这些虚名的影响……
就在他不?时神游之际,殿前陆续赶来的文武官员们,已各自站到?相应的位置,面朝延英殿正门的方向,等待最后的情况。
此番召众人入宫,用的也?是替圣上祈福的理由,眼?下,延英殿内外,经?幡猎猎,念诵之声不?断,在寒冷的冬日傍晚,形成一股既沉重?,又紧张的萧瑟氛围。
从各地入京朝见的武将们,也?从暂居的宅邸、驿站赶来,此刻正站在一起,乍看虽与京中的文武官员们不?分?彼此,可再细看一眼?,就能发现两边队伍之间一道不?太明?显的分?界线。
其?中,站在地方武将最前面的,是官拜陇右、灵盐二道节度,手握十万边军,镇守西北多年的大将军徐胜。
他面色肃然地站在阶上,冲四下看了看,仿佛在找人似的,过了片刻,在众人都?不?再出声,周遭只闻僧人念诵之声的时候,他忽然提气,沉声喝问:“敢问太子殿下,为何?不?见吴王入宫侍奉?”
话?音落下,一旁的京官们纷纷侧目,面含震惊地看着他。
而站在他身后的地方武将中,有几名悄悄挪动脚步,站得与他拉开少许距离,也?有另外几名,毫不?畏惧地附和。
“是啊,圣上素来钟爱吴王殿下,这等时刻,怎能不?容吴王入宫探望!”
“听闻从广陵赶来的吴王府兵队伍,今日已抵达京都?城外,大雪天里,缘何?未见其?入城而来?”
京官之中,齐慎年迈,受不?得风寒,已被?请入延英殿中,站在门槛内一步,此刻听到?他们这般咄咄逼人地质问起来,身形岿然不?动。
站在外面的臣子们迅速揣摩此刻的风向,有人当即顶了回去?:“吴王乃是已出京就藩的亲王,按大周律法?,无诏不?得入京,更不?用说他那三千府兵!难道你们想要他谋反不?成!”
“无诏不?入,如今圣上久病,哪里还能有诏书?太子身为人子,理应遵圣上心意,令吴王入城才对!”
“是啊,况且,吴王入京之前,早已上疏朝廷,抵达京都?后,更未擅自入城,如何?就要用上谋反这样大的帽子?”
徐胜沉着脸,等他们说完,方最后道:“我看,恐怕是你们这些朝臣,要置吴王殿下于死地,才想出这样的借口!”
他是文人出身,投笔从戎而成的武将,从前很少在众人面前露出厉色,以至于这些年来虽在地方成了一员大将,得到?许多大臣们的赞赏、钦佩,但在他们的印象里,一直记着的仍是他从前那副文人模样,此刻见其?骤然发难,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靳昭站在原地没动,搁在配刀上的手,却从原来靠近刀鞘处的位置,悄然挪到?刀柄正中,五指更是牢牢握住。
这时,正殿中,终于传来萧元琮的声音。
“徐将军言重?了,”他从天子的榻边起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来到?殿门边,声音平稳,并未被?徐胜的气势惊到?,更未因此透露半点?怒意,“父皇宠爱二弟是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事,孤自然不?会阻挠他入宫探望、侍奉,早些时候,孤已派人到?朱雀门外等候,想必,一会儿就要有消息了。”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的话?音刚落下,不?远处,西面的三道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有人从马上翻身而下,飞奔过来:“太子殿下!从大将军自朱雀门传来消息,说——”
他跑得气喘吁吁,声音被?寒风割得高高低低、断断续续,刚要继续说,忽而又像想起了什么,对上众臣各异的目光,又收了声。
萧元琮摆手,示意他不?必顾忌:“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那人好不?容易跑到?阶下,闻言咽了咽唾沫,一面喘气,一面说:“回殿下的话?,从将军说,吴王殿下传信,称可以将府兵们统统留在城外营地中,独自入京,但……”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又抬头看了一眼?众人。
因为“独自入京”几个字,已经?让许多人震惊不?已。人人都?知道,今夜是两方博弈的最后时刻,独自入京,几乎就等同于放弃抵抗。
就连萧元琮都有些惊讶,在他的部署中,城门是第一道关,若萧琰坚持要到?那群全副武装的侍卫们入城,那在他们硬闯的那一刻,不?用他下令,从宏和其统领的京都守备军,便可依照律法?,立刻开城门围剿。
“但吴王要求,由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们亲自到?朱雀门外迎接,才能入城……”
一语出,众人更是哗然。
萧元琮的面色有一瞬间的阴沉。
萧琰这般传话?,俨然就是告诉所有人,他是在防着自己这个太子在路上给他使阴招。而一旦让他在朝臣们的亲自迎接下入城,便意味着部署在沿路的侍卫们也?没了用武之地。
他抿着唇,隐在屋檐投下的阴影中,目光无声地往门边守卫着的靳昭身上看去?。
这时,文官之中,已渐渐有了反对的声音。
“怎能提如此无理的要求!”
“是啊,身为人子,回宫探望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怎能如此拿腔拿调?”
“齐相公年事已高,这样天寒地冻,留在宫中已十分?不?易,哪里还能赶至朱雀门外迎接!”
徐胜慢慢道:“依臣之见,齐老就不?必了,往来的确不?便,想来吴王殿下也?没有要为难齐老的意思,不?过其?他同僚,就不?必推辞了吧。”
说着,他先?站出来,抱拳道:“太子殿下,臣愿前往迎接。”
紧接着,又有好几名武将站出来附议,文臣中,也?有少数几人站了出来。
延英殿内外,有片刻僵持之态。
萧元琮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坚定的面孔,慢慢道:“也?罢,那便劳烦众位卿家?走一趟吧。”
他说着,目光又不?动声色地望向门边的靳昭。
二人视线相触,靳昭以眼?神示意外头安排的人手不?会有问题。
很快,守在延英殿附近的内监们纷纷上前,与这些三品以上的官员们带来的侍从一起,跟随他们出宫而去?-
天色渐暗,朱雀门外,雪野里寒意更甚,那一支千人队伍,却各个毫不?退缩地站在紧闭的城门之下,耐心地等待城中的消息。
站在城楼瞭望处的京都?守备大将军从宏一直警惕地看着那处的情形,眼?见从黄昏到?如今,已有近半个时辰的工夫,那么多人在寒风里干等着,却半点?未见乱相,当真让他刮目相看。
“便是咱们自己人,只是站在城墙上守卫,也?做不?到?如此。”
围在他身边的几名侍卫也?忍不?住悄悄点?头。
就在这时,城内逐渐传来一阵喧哗动静,紧接着,城楼下,有侍卫快速奔上台阶,报道:“大将军!宫中传话?来了,大人们亲自来迎,请大人开城门,让大人们的车马出去?!”
从宏看一眼?城内的大道,果然见乌泱泱的队伍正踏着最后的暮色往城门处来。
从宏不?敢怠慢,没有立即下令开城门,而是拿起一旁漏斗撞的传声器,冲着城外那千人的队伍高呼:“宫中有令,请吴王殿下独自入城,诸位大人已在城门内等候迎接,旁人皆退后,不?得靠近!”
这是看胆量的时候了,吴王但凡胆小,便会顶不?住压力,或败逃,或求饶。
雪地里,府兵统领没有动,而是和其?他人一样,纷纷看向坐在马上岿然不?动的萧琰。
“殿下——” 统领想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停住了,他不?想打扰萧琰的决断。
萧琰没有立刻回话?,而是仰头看向城墙之上的从宏,片刻之后,没有犹豫,无声地抬起一只左手。
统领二话?不?说,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勒住缰绳高喝道:“撤!”
一时间,三千人的队伍毫不?犹豫往回撤去?,直到?离他近半里的距离,才逐渐慢下来,剩下萧琰一个人,毫无惧色地站在空旷雪地间,四下再无半点?援助,那道高大厚重?的城门那才传来轰隆隆的声响。
随着城门越开越大,萧琰始终未动,他所在的地方,正是大多弓箭手射程之外几步处。
门内,徐胜等人一马当先?,快速出来,围绕在他的身边,其?他臣子方慢慢跟上,列队门外阔道的两侧。
三品以上的大员,年岁都?要近五十甚至更长,有不?少都?乘马车而来。众人见萧琰果然一人入内,再无半个援手,一时竟然刮目相看。
“多谢诸
位大人亲自前来,时间紧迫,我便不?多赘言,诸位,请吧。”
萧琰坐在马上,冲众人一拱手,便在他们的簇拥之下,入了京都?。
这一路,有内监、羽林卫的护送,气氛始终紧绷,没有半刻松懈,但一直到?宫门门外,都?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有数十名朝中要员在,要想在不?伤及他们的情况下拿住吴王,根本不?可能,更不?用说,他的身边,还有徐胜等人紧紧相随。
宫门外,亦有守候的羽林卫侍卫,见萧琰过来,便要上前搜查。
徐胜怒目而视,正要上前将其?喝退,却听萧琰道:“徐将军,不?必理会,我一人前来,他们仍旧要提防至此,可见对我也?算十分?看重?,也?罢,我已没什么好怕的了。”
说着,他自马上下来,当着所有人的面,解下腰间的配刀,丢到?一旁。
金属落进道旁积雪间,发出砰的一声响。
侍卫们见状,不?再阻拦,眼?睁睁看着手无寸铁的他,就这样昂首阔步地走进这龙潭虎穴一般的皇宫。
第139章 弩机 短短的竹箭自弩机中飞速射出。
夜幕完全降临, 宫中已?点满了?灯,比先前更亮了?许多,在黑暗中铺陈出一条长而宽的路。
宫门在身后沉沉关上, 这条明亮的大道,将他们引至延英殿外。
百官已?在寒夜冷风中等待了?半个多时辰, 从?一开始还?忍不住不时低声交谈几句,到如今, 已?冻得浑身僵硬,除了?低头保持着肃然的神色, 再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直到后方的三?道宫门外传来动静,众人才像是忽然醒过神来。
队伍踏雪而来,厚实的皮靴踩在已?只剩薄薄一层的雪中带出的嘎吱声响, 与?腰间环佩碰撞的叮咚声, 还?有衣袍在风中翻飞的猎猎声, 交织在一起, 将整个延英殿内外的气氛带得更加沉肃。
站在两边的羽林卫侍卫们脚步没有挪动半寸,但原本松松搭在刀鞘边缘的手,都已?无声地挪到刀柄上, 如靳昭一般, 全身紧绷,蓄势待发。
“太子殿下,吴王殿下已?到。”殿外守候的王保扬声道。
底下等候的百官不知从?何时、何人起,已?自发从?中间让开一条道, 由着被一众武官们簇拥在中间的萧琰通行而过。
萧琰在阶下停住,仰头看向高处的延英殿正门。
一直守在天子榻前的萧元琮也终于从?门槛之后跨了?出来,站在屋檐下,自高处俯视而来。
兄弟二人隔着数丈的距离, 遥遥对?视。
“半年多不见,大哥一切可好?”萧琰站在阶下,冲着上方的人拱了?拱手,算是行礼,脊背却挺得笔直,半点没有弯下。
那不卑不亢的态度,仿佛并?未将这一切当一回事。
萧元琮垂眼看着他,温声道:“托二弟的福,孤尚算安好,只是日夜为父皇忧心,到底不能安稳。”
“大哥应该高兴才是吧,毕竟,这些年来,父皇与?大哥之间,一直颇有分?歧。”萧琰话中带刺,不掩锋芒,听来令人惊骇,可思及他往日的种种行径,又觉合乎情理。
他似乎不再耐烦维持表面的平静,要在百官面前挑破一切。
萧元琮默了?默,没法再以寻常温和、宽厚,包容下一切尖锐的态度——若在这样的关头仍然避开锋芒,便再没有理由动手了?。
“不错,”他淡淡道,声音里的温度也陡然冷下来许多,“孤与?父皇之间,的确一直算不上太和睦。”
萧琰冷笑一声:“大哥这样敞开了?说话,果然比从?前那样遮遮掩掩的听起来爽快多了?。”
“毕竟,咱们兄弟二人之间,有许多事,今晚该有个了?断了?。”
萧元琮的话说完,站在阶下稍远一些的官员中,有几人悄然抬头,朝四周看了?看,甚至还?有人朝旁边挪了?挪脚步,碍于周遭大多数人岿然不动,不论心中是否感到恐慌,也不敢再有大的动作。
“这些年来,父皇一直偏爱二弟你,对?于我这个出身正统的太子,有太多不满,这一切,多因郑氏蛊惑。如今,郑氏已?除,朝中终于暂得安宁,”萧元琮一边继续说,一边又前行一步,站到台阶的边缘,目光朝一旁的靳昭瞥了?一眼。
“然而,仍有不少?臣工,陷于曾经的党派争斗,妄想颠覆东宫正统,扶持吴王篡权夺位,今日,为肃清朝野,稳固我大周根基,在父皇弥留之际,孤不得不痛下决断,辜负父皇从?前之愿——”
靳昭握着刀柄的手已?经握到最紧,双足也悄然变作一前一后,随时能冲出去的姿态。
“——捉拿吴王及其余党!”
萧元琮一语落下,靳昭便立即拔刀。
金属摩擦的铮然声顿时长鸣而出,听得众人耳边一时发空,紧接着,侍立四下的羽林卫便几乎同时拔出配刀,朝中间包围过来,延英殿的两侧,更是涌出整整二十名侍卫,分?列萧元琮两侧,迅速张弓搭箭,对?准萧琰所在的方向……
在场的官员们终于再站不住,开始出现?骚乱,迅速朝两边跑开,要离萧琰越远越好,生怕跑得慢了?,被当坐吴吴王党羽,一并?被羽林卫拿下误伤。
而以徐胜为首的几人,则仍旧坚定地站在萧琰的身边,同时,今日随行他们入宫的侍从?也从?不远处的角落里奔出,迅速围到他们的身边。
“兵戎相见,总算痛快了?,”萧琰身无配刀,空空的两手垂在身侧,其中一只手按到腰间的革带上,“那我便也不客气了?!”
他的身边不过二三?十人,谁也没有兵器在手,面对?全副武装的数百名羽林卫侍卫,颇有一种以卵击石的感觉,可偏偏他说话的时候,气势半点不短,仿佛即将大展身手,让人一时忍不住生出警惕。
但这里是皇宫,守卫森严,不曾放任任何外人出入,就连京都的每一处城门,在戒严前后,也绝对没有大批不明人马出入过。
萧琰唯一能倚仗的那三千府兵还被关在城外呢。
萧元琮想到这些,逐渐感到安心。
“若立即束手就擒,孤尚可留一条全尸,否则,就别怪孤翻脸无情。”
他说着,伸手示意两边的弓箭手随时准备。
徐胜扬声道:“太子殿下,此刻若要放箭,便连臣等一起射杀。”
近十名武将,个个都是封疆大吏,一方大员,折损一两个,尚无大碍,若一夜间全部折损,势必引起地方上的诸多恐慌与?不满。
毕竟,朝中官员虽多,要培养出如徐胜这般文武兼修,能镇住一方边疆的武将,实在不易。
“徐将军,”萧元琮语重心长地劝,心中却有不解,“事到如今,为何仍要站在悖逆一边,与?朝廷作对??”
他知道徐胜欣赏萧琰,与?萧琰交好,这不是什么秘密,满朝文武定然都记得徐胜去岁上疏时,对?萧琰的颇多赞赏之词。
可是,他不明白?,仅凭这样一点欣赏,就要堵上自己的前程,甚至是性命吗?
旁边的靳昭抿着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没等徐胜回答,站在殿门边,一直没有开口?,更没挪动一步的齐慎咳了?一声,慢慢道:“徐将军素来忠君爱国,老夫以为,其中当有缘由。”
徐胜看了?他一眼,沉沉道:“臣一介武夫,忠君爱国自是本分?,只是太子殿下近来的行事,让臣不得不担忧,为了?争夺权位,竟不顾边疆百姓的安宁,若将来,真有大战当前,太子殿下恐怕仍旧选择先保权位,后理战事。”
他说的,正是先前召将领入朝,
让靳昭不得不连夜奔波,独自跨过高原雪地,赶回京都的事。
“非常之事,孤不得不行非常之事。”萧元琮未料他会当场提出此事,这时,终于慢慢明白?过来,徐胜真正欣赏萧琰的原因,大约就是这股相投的脾性,“待除去朝廷内忧,自当一心为民。”
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的决定有违仁义明君之举,但对?他来说,其实早已?没了?更好的选择,被架在一个“完美?”的木框里,稍有行差踏错,便会被所有人诟病。
徐胜不再说话,以行动表明他的态度。
萧元琮闭了?闭眼,长叹一声,举着的手就要落下。
这时,靳昭没等他下令放箭,率先蹿了?出去,挡在他的面前,朝着萧琰的方向冲去。
他不愿见到羽林卫手中的羽箭射向那些功勋卓著的武将们——尽管事后,他们仍然会受到许多责罚。
然而,然而,就在这时,萧琰摸在腰间革带处的手忽然往衣襟处一探。
厚实的冬日鹿皮衣裳里,赫然出现?一把弩机。
不是京都军营中常见的大型弩机,而是一把从?未见过的,只比他的巴掌大上一寸的微型弩机,箭槽口?,叠了?两只不足三?寸长的竹箭,摸在手中时,甚至像是孩童的玩意儿一般,半点不会引人注意。
只见他一边迅速朝一旁闪开,躲避靳昭已?挥至近前的长刀,一边举起弩机,冲萧元琮所在的方向瞄准。
与?此同时,他的身边,从?徐胜开始,到随行的侍从?,都从?衣襟之内迅速取出这样一只精巧的弩机,不同的是,他们同时从?腰间摸出一把准备好的竹箭。
弩机太小,射程自然缩短,趁着周遭的羽林卫们靠近时,徐胜等人迅速将竹箭射向他们。
竹箭太小,亦不会如寻常大型弓箭那般造成巨大的伤害,但只要射中,竹箭嵌入皮肉,流淌出鲜血,便能造成动作中一瞬间的迟滞,趁着这一瞬的迟滞,他们中已?有好几个人一脚踢向羽林卫侍卫们那紧握配刀那只手的手腕。
手腕一震,五指便有松动,那长刀便也被一把夺走。
这一连串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仿佛已?经练了?不知多少?次,显然是早已?设计好的,专门用来对?付训练有素到几乎无懈可击的羽林卫侍卫的。
众人到这时才发现?,做出这一串动作的,皆是那些武将们的随从?,而这些原本并?不起眼的随从?,似乎是吴王的府兵!
他们不是毫无倚仗,只是赌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更大!
不过,羽林卫有数百人的规模,个个训练有素,即使暂时被他们出其不意的攻击一连抢了?许多配刀,拖住了?速度,陷入混战,也不会持续太久。
萧琰必须抓紧时机,迅速命中。
“殿下接着!”一名手下将夺来的一把长刀冲他抛来。
寒光在夜色下格外渗人,萧琰毫无畏惧,蹬足而起,稳稳接住刀,和徐胜一起迎击靳昭。
三?人都是上过沙场,见过真章的,徐胜因是文人出身,在武力上稍有逊色,而萧琰一手要拿弩机,无法使出全力,亦有掣肘。
两人合力,对?上全力以赴的靳昭,竟然旗鼓相当。
“掩护殿下入殿!”
靳昭一边双手握刀,一边冲身后的属下们吼道。
屋檐下,人影幢幢,数道身影将萧元琮挡在后面,便是羽林卫中最好的射手,也不见得能瞄得准。
然而,萧琰在这几个月里,早已?用弩机练过不知多少?回,为了?达到最好的效果,他不知试过多少?次,找到最合适的距离,也不知对?这小小的玩意儿精心改良过多少?次,早已?熟练得在睡梦中也能准确无误地射出一箭。
只见他挥刀挡开靳昭的一击,将其暂时交给?徐胜对?付,同时脚下一蹬,自台阶上高高跃起,趁着身体跃升至最高点的那一刹那,对?准目标,扣动扳机。
咻的一声,短短的竹箭自弩机中飞速射出。
靳昭瞳孔微缩,屏住呼吸,想也没想,凭着本能,丢开手中长刀,飞身迎着竹箭铁制的箭镞挡去。
噗呲一声,极细微的声响,有什么东西嵌入他的小腹一侧,与?此同时,徐胜手中的刀,也恰好落到他的左腿处。
锋利的白?刃,割开厚实的鹿皮长裤,划入新鲜的皮肉中,带出一股淋漓鲜血。
而就在这时,萧琰手中的扳机再度被扣下,第二支竹箭朝着同样的方向破空而去。
第140章 昏迷 靳将军,恩已报完了。……
从小的艰苦生活, 和多年从军经历,让靳昭对疼痛早已习惯。
他?本因连日的奔波而感到神思恍惚,这一刀、一箭, 却忽然让他?异常清醒,本就极佳的目力, 在这一瞬间,更像是被完全激发?出来了一般, 清晰地看到自那弩机里射出来的第二支竹箭。
铁制的箭头,在寒冬冰雪的映照下, 泛着森森银光,就那样?对着他?身侧的空档而来。
他?知道?,那弩机里只有两支箭, 也知道?此刻太子身边虽已围了诸多侍卫, 却还未完全躲至延英殿中, 以吴王的身手, 必能?射中。
这时候,他?应该趁着自己还未完全倒下,抬胳膊也好, 侧身以未受伤的那条腿弹起半边身子也罢, 再度以肉身替太子挡下这一箭。
吴王的人支持不了多久,只要挡住这一箭,吴王再往弩机里装竹箭,扣动扳机的工夫, 太子已进殿中,而外面?的兄弟们,也能?控制住局面?。
可是,不知为何, 他?的耳边再度回响起方才傅彦泽的那几句话。
也许是本能?的反应,又或者是太过疲劳,加上已受了伤,身体忽而不受控制,明明要抬胳膊,到底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支精巧的竹箭,从自己胳膊旁,以仅仅毫厘的微小距离擦过,朝着原本的目标继续扑去。
他?不敢再看。
身躯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台阶上,发?出一声?闷响,在一片嘈杂与?尖叫声?中,仿佛投石入海,没惊起半点水花。
与?此同时,延英殿的门槛边,竹箭躲过所有侍卫们试图捕捉、拦截的动作,准确无误地刺入萧元琮的心口。
他?身上穿了厚实的冬衣,铁制的箭头刺破时,将那衣裳的面?料压得凹进去许多,也许是竹箭太细,又或者是冬衣太厚,并未立刻见有鲜血渗出,就连他?自己,也未立刻有反应,只是脚步顿了顿,慢慢地,才摇晃起来。
疼痛开始迅速蔓延。
周遭护着的侍卫们一时惊呆了,也不知哪个?,瞪大眼,高喝一声?:“殿下!殿下中箭了!”
正?殿内外的人先?乱了阵脚,原本还在尽力提刀包围逆贼的侍卫们不由朝着殿门的方向看去。
只见方才还是护着太子往里去的几人,已都丢开手中的弓箭,七手八脚地要上前搀扶,而就在台阶之下,不远处,本该人单力薄的吴王,手里的弩机已放下,而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靳昭,更是已经受了伤,倒在台阶上,骨碌碌地滚落下去,留下一连串血痕。
形势已然在须臾之间发?生巨大的逆转!
萧琰干脆丢了弩机,只提着一把才由手下丢来的,从羽林卫手中抢来的配刀,傲然踏上台阶。
羽林卫忠于东宫储君,看着逆贼上前,有人再度回神,提刀迎上,却被萧琰轻松化解。他?的身上,并不输靳昭,自然比这些?寻常的侍卫都要好。
“你们中的有些?人,也曾与?我在许州山野间相见,算得上有过命的交情,我不愿与?你们刀兵相见,若现?在停手,我绝不追究。”他?一边出手,一边同这些?还忠诚地护卫在萧元琮身边的侍卫道?,“他?已是强弩之末,便是如今救了他?,又能?再活几日?”
众人的内心早已动摇,在他?的话里,更是变得犹豫。
萧琰虽看似出手狠戾,但长刀挥下,没有一次真正?伤到了谁的要害——以他?的实力而言,绰绰有余。
就在这时,萧琰已经一路突至萧元琮的面?前。
兄弟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丈,萧元琮因为中箭,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一只手痛苦地捂着胸口,有几缕鲜血终于从厚实的冬衣
之中渗出来,隐在白皙修长的指间,触目惊心。
他?的双眼又痛又怒地瞪着,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却只能?张着嘴,眼睁睁看着本已是瓮中之鳖的萧琰,轻松挑开两名?在身边扶着他?的侍卫。
胳膊上失去了支撑,他?的身子开始摇晃摆动,虚软的脚步眼看就要朝一侧跌去,是萧琰一伸手,强行扭住他?的胳膊,将他?押着,朝前扬声?道?:“大局已定,尔等速速就擒,我自会从轻处置!”
萧元琮半点抵抗不得,筋疲力尽的双膝软倒,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脖颈后的衣裳则被揪着,吊住他?摇晃的上半身,让他?不至于完全倒下。
与他的软弱无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毫发?无损、气力十足的萧琰。
那沉厚的嗓音响彻头顶,如针一般刺着他?的神经。
这就是他父亲钟爱二十年的儿子,强健有力、勇敢无畏,如今,终于像一座山一般,压在了他?的身上。
“我自问离京前往广陵后,一直循规蹈矩,不论朝廷下达何种命令削弱王府权柄,我都一一照办,不曾有过半点不臣之心,可哪怕如此,兄长也不曾放过我,不但派人屡次前往广陵暗害于我,逼得我不得不告上京都,如今,更是利用父皇病重,我一心尽孝,于宫中设伏,加害于我!”
他?这一番话,便是将方才萧元琮命人下手时的陈述全部扭转。
“若非我早已察觉兄长的险恶用心,事先?有所防备,只怕今日我便要陈尸此处——在父皇病榻前!如此不顾孝悌之举,逼得我只有奋起反抗!如今,我便带着我的兄长,向父皇请罪!”
世事素来如此,成王败寇,何人占上风,何人掌权,便要自圆其?说?。
殿外的纷争,在他?铿锵的话音里渐渐停下。
大臣们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扭转的局势和地位,有的瑟瑟发?抖,有的不知所措,一时谁也没有说?话,羽林卫的侍卫们则惊骇不已。
徐胜站在阶上,带着一众武官、侍从们,朗声?齐道?:“吴王殿下英明!”
众目睽睽之下,萧琰半拽起已毫无抵抗之力的萧元琮,跨入延英殿中。
在这座熟悉的,象征着天子权威的殿中,父子三人终于再次相聚。
“父皇,”萧琰沉沉地望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人,“儿臣回来了,来送您最后一程。”
他?以为自己能?保持平静,可是在开口的那一瞬间,还是掩不住嗓子眼的一阵哽咽。
对于床榻上这个?只剩最后一口气,满面?苍老灰败的父亲,他?的情感太过复杂,有感激,有感慨,亦有不认同,甚至还有隐隐的恨意?。
父母之间,父子之间,母子之间,爱恨交织,早已说?不清究竟,萧琰有时甚至也想,如果他?的父亲强硬一些?,或是更柔软一些?,对他?与?太子一视同仁,给予同样?的爱护与?教导,是否还会有后来这十几年的纷争?
此刻,站在病榻之前,萧琰的目光慢慢移向倒在地上的萧元琮。
兄弟二人目光相对,他?看到萧元琮眼里的光正?在迅速变黯。
“她……”萧元琮痛苦地张口,因为发?不出声?音,只有一点极轻微的气声?,“孩子……”
萧琰知道?他?在说?什么?。本以为他?对云英不过尔尔,连个?真正?的名?分?都不肯给,能?算有多好?可没想到,死到临头,最后的惦念竟还是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孩子的缘故。
“大哥放心,我不会为难他?们。”萧琰咽不下那口气,语调里还残存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但说?出这话,却一点也未犹豫。
人都要死了,过去的事,他?不会,也没必要揪着不放。
萧元琮目光闪了闪,似乎又黯了一分?,终于慢慢转向床榻上的萧崇寿。悲凉的眼眶里,瞬间炸开无声?的憎恨与?厌恶——这是他?拼命隐藏了许多年,一直不敢透露的情绪,在人生走到尽头的这一刻,终于敢彻彻底底发?泄出来。
苍老衰弱的皇帝,经这大半年的折腾,到如今,已瘦得只留下一把枯骨,那僵硬的身躯,仿佛已经在慢慢冷却。
也许是父子之间的感应,也许是常人所言的回光返照,已多日没再恢复神智的萧崇寿,那迟滞浑浊的双眼忽然转了转,对上萧元琮的眼睛。
水光在松弛干燥的眼眶中迅速积聚,很快便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掩在锦衾之下的胸膛有一瞬间的起伏,干裂单薄的嘴唇更是剧烈颤动了一下。
下一刻,一切的动作忽然消失,起伏的胸膛归于彻底的平静。
萧琰平静地跪了下来。
旁边的内监还未反应过来,看到他?下跪,愣了愣,这才猛然回过神,赶紧三两步跑到殿门口,对着外头狼狈不堪的文武大臣,和还处在发?懵状态中的羽林卫们高喊:“陛下——驾崩了!”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上空回荡着,众人呆了好一会儿,开始陆续跪下,冲着延英殿的正?门处哀哭起来。
话已传出,守在殿外的其?他?内监赶紧跑动起来,有人站到高处,敲响丧钟,亦有人举着鞭子,在空地处抽打,还有人忙着进来请示,是否要将延英殿外的三道?宫门打开。
天子驾崩,储君倒地不起,奄奄一息,在场者,似乎只有吴王能?做主事者。
“将外面?作乱者统统拿下,关入宫中大牢,听侯处置!”萧琰跪在榻前,没有回头,“罪人萧元琮,就暂送回东宫吧,想来,他?也不愿与?父皇死在一处。”
最后那句话,他?的声?音放得极低,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大概就是他?留给太子最后的怜悯。
只是,他?的吩咐并未落在具体的人身上,内监们自然不能?动手拿人,而随他?入宫的那些?侍从,也还在殿外,殿中能?听到他?话的,也只有仍然守在龙榻之畔的天子禁军。
同羽林卫忠于东宫一样?,禁军忠于天子,而如今,天子已经驾崩,大周尚未有新的君主,太子也已被击败。
他?们犹豫一瞬后,似乎一下认清形势,立刻鱼贯而出,将残留的羽林卫们统统押解。
倒在地上的靳昭在这时终于有些?回神,失血的感觉让他?眼前有片刻模糊,但仍旧费力地转过头,看向延英殿殿门的方向。
“别?看了。”耳边传来傅彦泽低低的话音,他?不知何时已经跪到靳昭的身侧,趁着众人不得不为天子驾崩而跪地痛哭的时候,从自己的官袍上撕下两段,用力扎在靳昭腰腹之下的伤处,“将军已尽力了,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他?包扎的手法不算太笨拙,这还是当初入京的路上,靳昭教他?的。
他?此刻心中滋味复杂,对靳昭亦佩服得无以复加——哪怕自己先?前说?出了穆娘子的事,靳昭也没有因此做出任何对不起太子的举动。
这是靳昭的报恩,希望以自己的忠诚,报答太子过去的恩情,也许,还隐隐盼着能?因此让太子念旧情,使穆娘子也过得好些?。
“靳将军,恩已报完了,大局已定,不必强求。”
靳昭抬眼,望着眼前已经变得模糊的灯光,慢慢闭上双眼,陷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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