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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交换 殿下何时学了太子?


    云英在?四月初一个淫雨霏霏的?日子里?再次出宫。


    这一次, 不必萧元琮再额外?吩咐,尤定自?觉带着一名?内监随行,比之上一次, 态度又更加尊重,不敢显露出一丝“监视”的?意味。


    他们二人皆穿了蓑衣戴了笠帽, 欲站在?一旁给云英撑伞,却被拒绝了。


    她自?取了一把油纸伞, 一手撑着,另一手提着裙裾, 在?雨中信步而行。


    若不是顾着自?己乳母的?身份,不敢淋雨,以免染上风寒, 她甚至连伞也不想打?, 便只这么行走在?雨中。


    已是暮春初夏, 今日的?雨却仍如初春一般, 细如银针的?雨丝,轻盈地扎入这片广阔的?土地上,不发出一点声?响, 就连撑着的?油纸伞, 伞面上也静悄悄的?,仿佛根本没有雨点打?上来一般,待片刻后再伸手抚过,手心的?濡湿才表明, 的?确在?下雨。


    自?东宫出去,往外?围宫门行去的?路上,他们迎面遇见了正往东宫前庭行去的?傅彦泽。


    只见他一身深绿常服,腰配银带, 走在?灰蒙蒙的?雨天里?,也不打?伞,更未披蓑衣笠帽,那清瘦挺拔的?身姿,竟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孤傲之感?。


    “傅大人。”临到近前,自?然不好做没看见,云英停下脚步,冲傅彦泽行礼。


    前几日,在?那道封她为孺人的?谕旨下来后不久,为一甲三人授官的?圣旨便也下来了。


    按照惯例,一甲三人不必如其他进士一般,还要经朝廷择优选取方能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而是由圣上钦点,直接进入翰林院任职。


    其中,状元为翰林院从六品下修撰,榜眼、探花则为正七品编修。而今年,因为太子的?格外?恳求,还给傅彦泽多封了一个东宫左春坊谕德学士之职。


    此为东宫属臣之位,左春坊于东宫,便如翰林院于朝廷一般,谕德学士一职,也与翰林修撰相似,同为从六品之位,是以,他这位榜眼如今的?官职品阶,全然不输状元郎。


    如今 ,他应当正是自?朝会上下来,往东宫左春坊去的?路上。


    身后的?尤定二人也赶紧向他行礼,这一位,很可?能是未来的?大相公,半点怠慢不得。


    傅彦泽转头,对上云英笑盈盈的?面容,只好也停下脚步,冲她拱手,算作行礼。


    “穆娘子安好。”


    自?上次在?永华苑中那片刻不大愉快的?交谈后,再次相见,他心中怎么都有种难以抹去的?别扭之感?,对这个女人的?印象,也一再地坏下去。


    她身为一名?乳母,不一心一意照顾皇孙,先?是与靳昭有私情?,再是与太子纠缠不清,前几日在?恩荣宴上,还设计诬陷孙惟合。


    尽管如她那日所指,孙惟合罪有应得,可?是他始终觉得,她这么做,不可?能单只是为了替宫女们惩罚一个恶人。


    起初,他还不大想得通,直到第二日朝会上,太子提起此女罪臣之后的?身份,而圣上竟给了她孺人的?封号,他这才明白过来,她想要的?,在?这儿呢。


    若不是亲眼看到她在?宴上使的?那些伎俩,他只怕会和所有人一样,以为这一切都只是巧合,她只是个楚楚可?怜的?无辜受害者。


    可?他既然知道了,便免不了想,恐怕她是利用孙惟合,取得太子与圣上的?同情?,为自?己争来名?和利。


    那先?前,她的?儿子成?为武家?继承人,是不是也是这样来的??还有她与靳昭、太子之间?的?关系,是否也是她有意的?,为了从他们身上得到利益……


    “傅大人为何这样看着妾?”


    云英将伞柄微微向后仰,让伞沿抬起来些,恰好完整地看到傅彦泽的?模样。


    她这才发现,这个少年郎的?身量比先?前印象中的?,要高大许多,只是因为那张脸庞生得太过清俊,甚至还带着点稚气,才总教?人以为这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而现在?,这个少年郎那“故作老成?”的?面上,一双漆黑如墨玉的?眼睛正以一种带着猜疑的?审视目光盯着她。


    到底才入官场,年纪又小,还不大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经这样一提醒,傅彦泽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将所思所想全都放在?了脸上,当即垂下眼,沉声?说:“没什么,只是没料到会在?这儿遇见娘子罢了。”


    后面还有两名?内监看着,他自?然不可?能在?这儿与她再争论什么。


    “妾蒙太子殿下允准,出宫探望阿猊。”她说着,露出身为母亲的?慈和微笑,看他孤身一人,手边也没带一把伞,不由多问一句,“傅大人可要用伞?妾一会儿便要上马车,不若就将伞送给傅大人吧!”


    她是真心实意的?,平日下雨,朝官们与内监们为了行走方便,多用蓑衣笠帽,打?伞的?人甚少,今日这雨,一会儿还不知会不会变大,他什么也没有,到时?被困在?路上,不得不淋得一身湿透回去才怪呢。


    “不必了!”傅彦泽只飞快地又看了她一


    眼,便赶紧移开?视线,仿佛半点也不愿与她扯上关系,冷淡道,“在下还有公务在身,便不耽搁娘子的?时?间?,先?行告辞。”


    说完,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


    细细的?雨丝像针似的?扎入他青松一般挺立的?身躯间?,给他整个人覆上一层薄薄的?水雾,云英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莫名?有些不快。


    很快,她像上次一样,带着两名?内监,在?宫门外?登上先?前那辆马车,朝怀远坊行去。


    也不知是不是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这一次,不用她递信,车夫便趁尤定二人没留神的?时?候悄悄给她塞了纸条。


    上书?四字:“旧时?故地。”


    龙飞凤舞、豪放不羁的?字迹,让人自?然而然联想到萧琰那张带着点邪气笑容的?脸。


    云英飞快地看完,便将纸条收入袖中,到得殷大娘的?屋里?,便将其点燃,丢入香炉之中。


    她又与上回一样,趁着尤定二人在?屋里?歇息、用酒菜的?时?候,悄悄从后院小门出来,见到早已等在?那儿的?萧琰。


    雨势未停,比清早出来时?,又大了些,墙后露天自?然不适合交谈,萧琰想得周全,提早备了辆不起眼马车,停在?巷子口,又恰好能避雨。


    只是太过小巧了一些,坐进车中,有些逼仄,两人不得不紧靠在?一处。


    云英怀疑他是故意想借机多占便宜。


    “殿下召妾过来,可?有什么吩咐?”她瞥一眼他已然从背后绕过来,搂到她肩上的?那只手,半点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问了出来。


    总不可?能就是为了“偷情?”,他们两个的?关系,似乎还没有到这样“难舍难分”的?地步。


    “穆云英,你如今长进了,都不必再自?称‘奴婢’了。”萧琰不急着回答,只凑近一分,高大的?身躯从侧面压下来,在?光线昏暗的?马车中,充满压迫感?。


    他自?诩有些了解她,事后回想她那日的?所言所行,便能猜到,那姓孙的?进士那件事,是她有意引发的?。


    若非他事前找过她,听到她亲口说想要离开?太子,他也不会猜到她会有那样的?冒险举动,果然是他认识的?那个能在?中秋宴上直接使一招偷梁换柱,坏了他母后全盘算计的?穆云英。


    只是,太子恐怕就猜不到了。并非因为太子比他更蠢笨,仅仅是因为太子一时?不知这个女人心中真正的?算盘而已。


    不过,就是这一点区别,已经让他感?到十分畅快。


    “你这个女人,是我见到的?第一个能把我那从来滴水不漏的?大哥都玩进去的?人,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他一边说,一边越凑越近,干脆直接含住她半边耳垂,在?唇齿间?蹂躏。


    云英被他弄得有些吃不住,一手按在?车壁上,软着身子扭过去,将耳垂自?他口中救出来,转眼却把嘴唇呈到他的?眼前。


    “吴王殿下谬赞,妾可?不敢愚弄太子殿下,只不过,是妾的?这点所思所求,对太子而言,微不足道罢了。”


    她可?不敢为这点小事洋洋自?得,心里?清楚得很,太子之所以会着此道,实是因为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而这点小算计,于他的?储位大计,也毫无妨碍。


    “殿下今日让妾过来,总不该只是为了夸这一句吧?”


    萧琰笑了一声?,目光从方才起,便一直落在?她张张合合的?丰润红唇间?。


    一看便没抹口脂,饱满的?形状,恰到好处的?纹路,还有被白皙肤色衬得嫣红的?自?然色泽,让他忍不住一偏头,咬了上去。


    “自?然不是,不过,也就是为了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他说得含糊,唇齿与她纠缠在?一起,呼吸越来越深,扯着她的?衣襟,将她从车壁上拉到自?己的?怀里?,又将她的?双手扭到后面。


    云英被他弄得浑身发热,脑袋却没有糊涂,听到他这么说,便知他今日的?目的?,与太子有关,顿时?提起心眼。


    “殿下有话,不妨直说——啊!”


    她话才说完,胸前的?衣裳便被他解了,空气毫无阻隔地爬上光裸的?肌肤,立时?带起一层细细的?疙瘩,像鲜花绽放似的?,嫣红之处饱满艳丽。


    “还是这样不穿衣裳更好看。”萧琰似乎已将事情?暂时?抛到脑后,只一味沉溺在?她的?美色中一般,一双眼睛直愣愣盯着,说完,便将她扯过来,压在?身下,俯身亲吻。


    云英忍不住轻吟一声?,再又想起这是在?马车中,外?头不光有萧琰的?两名?侍卫,还有可?能有行人经过,便赶紧咬住下唇,不敢再发出引人遐想的?声?音。


    “殿下,这儿是外?面!”她眼眶有些发红,瞪着好半晌才放开?唇齿,呼吸局促的?萧琰,“有什么话,赶紧说了便是!”


    “急什么?”他垂着眼,只觉衣裳似乎还没剥够,干脆直起身,将她的?鞋袜、长裙统统扯下来,丢到一旁,直到她变得□□,才心满意足地搂着那截软玉似的?腰肢,重新坐回座上,“还是这样更顺眼些。”


    云英被他弄得面红耳赤,再看他除了有些凌乱外?,一切完好的?衣裳,忍不住推他搁在?自?己腰间?的?手,恨声?道:“殿下何时?学了太子?竟也有这样的?喜好。”


    她知道这是他心中敏感?处之一,有意刺一刺。


    果然,萧琰一听这话,立刻抓住关键,眯了眼问:“他也这么在?马车里?弄过你?”


    他想了想,很快明白,就是从曲江池畔回来的?那一日。


    “你那日定然忍不住吧?是不是叫了一路?”心中有难以抑制的?酸涩,同时?还有一种莫名?的?隐秘快感?,“外?头有多少人听见了,你还记得吗?光天化日之下,你竟与堂堂太子当街苟且,该当何罪?”


    云英被他说得再听不下去,一手捂住他的?嘴,同时?扭开?脸,另一手要去够自?己的?衣裳。


    “殿下再胡说,妾便要走了,殿下的?正事,也不用再说了!”


    萧琰咬住她的?手指,在?一片饱满间?重重拍了一下,哑声?道:“脾气倒不小。”


    他说完,倒也不继续专注逗弄她,只是重新将她的?双手扭到身后,让她正面对着自?己,跨坐在?腿上。


    “穆云英,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彤儿的?宫女?”


    他说话的?时?候,身子微微后靠,倚在?车壁上,双眼却还是直勾勾盯着她脖颈以下的?大片红白之躯。


    云英脸色仍是绯红的?,目光却在?静静审视他。


    “这是什么人?”她试探道,“难道是殿下近来的?相好?”


    萧琰挑眉:“何以见得?”


    “戏本子上多的?是这样的?桥段,年轻的?皇子偶遇美貌宫女,一见倾心,事后宫女却不见了,皇子便四处寻找,殊不知,这宫女留的?是个假名?。”云英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


    萧琰捏着她的?下巴,轻声?说:“那不是你吗?怎么,云英只是个假名??”


    云英的?神色顿了顿,移开?眼,笑容也淡了些,说:“妾没听说过叫彤儿的?宫女,东宫没有,太子也不曾提过。”


    她知道,后面那一句才是他想知道的?。


    萧琰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却没有直接放弃,而是将那日上巳,圣上陡然问起这个名?字的?事,和他后来查到与东宫有关的?线索快速说了出来。


    云英沉默地思索片刻,没有立刻回答。


    “妾可?不是吴王殿下安在?太子身边的?眼线。”


    萧琰一听便明白,她有想要的?东西。


    “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


    “殿下这是说的?哪里?话?妾知道自?己的?分量,绝不敢提过分的?要求,”云英轻笑,“只有两件事罢了,一,便是请殿下替妾在?外?散布一些消息。”


    “什么消息?”萧琰眯眼,面带怀疑。


    “便是妾与太子殿下之间?有私情?。”


    萧琰愣了下,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只以为她要挑拨他和太子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兄弟关系,可?再一细想,便明白过来:“你要逼他放你走?跟着太子,就这么让你半点也忍受不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中有毫不掩饰的?愉悦。


    “没有,太子殿下性情?温和,对妾关怀备至,妾在?东宫,过得很好。”云英平静地说出实话,“只是,妾心中清楚,就如殿下先?前说过的?,太子有太子的?考量,妾跟在?他的?身边,永远都不可?能名?正言顺,不若早些出宫,在?宫外?母子团聚,站稳脚跟,方是长久之计。”


    到了宫外?,太子不能对她为所欲为,隔着些距离,想见时?,也能见,只是多费一些工夫,等淡了,也不至惹他嫌恶,将来真有什么事,凭着往昔的?情?分,只要不过分,太子应当还是会帮上一些的?。


    自?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心中隐隐担忧未来的?储位之争,离得远些,才能让她在?夹缝中始终有存活的?空间?。


    就像她现正在?做、正在?说的?,也是“两边押注”的?方式之一。


    萧琰简直对她刮目相看。


    “你这个女人,真不像是下人出身。”


    云英笑了笑,若真只是个下人,自?然想不到这么多。这些,都是她从公主那儿,还有太子、吴王这对兄弟身上学来的?。


    “此事,我会替你做,其中分寸也会把握好,你不必担心。还有什么事,一并说完。”


    “还有一事,便是请殿下替妾寻两名?城阳侯府从前的?侍女,不必将人直接买下,只要将人送到京都的?人牙子手中便可?,到时?告诉妾,妾出宫后,自?回去将人买下。”


    她将两人的?名?字、年岁说了一遍。


    这二人,是她从前在?城阳侯府的?旧识,知晓她们的?品性算是靠得住的?。等她从宫中出来,身边不能没人,将她们带回侯府,也算救了她们,从此便有可?信之人。


    此事不必她解释,萧琰便明白她的?用意,满口应下,见她已说完,方重新问起:“如此,可?以回答我方才的?话了?”


    云英没急着回答,而是先?冲他认真道了谢,那正经的?神情?,与光裸的?身子放在?一起,充满割裂感?,割得萧琰感?到一阵怪异。


    紧接着,便听她干脆地回答:“抱歉,殿下,妾还是没有听说过这个叫彤儿的?宫女。”


    萧琰的?脸色登时?僵住了,瞪眼道:“穆云英,你耍我呢?”


    “妾方才也没说自?己知道什么呀,殿下方才可?是实实在?在?答应了要帮妾的?。”她无辜地眨眨眼。


    萧琰冷着脸不说话,却没有反悔。


    云英在?片刻之间?,做了个选择。


    她挣开?他的?手,够过旁边的?一件里?衣,披到身上,将自?己□□的?身子遮去大半,然后,在?萧琰完全失去希望的?时?候,凑到他的?耳边,低语道:“不过,与宫女有关的?事,妾倒是知道另一件——不知殿下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宫女,她叫青澜。”


    第102章 原因 穆娘子,莫逼我将你的那点见不得……


    “青澜……”萧琰皱眉, 低声?重复一遍,他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阿溶的生?母?我没记错的话, 她也?已死了一年有?余了。”


    “是啊,她也?死了。”云英点头, “东宫的人都说,是太子妃殿下嫉恨她抢在前头爬上了太子殿下的床, 生?下东宫的第一个子嗣,于是赐了她一死, 可是,妾觉得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萧琰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是太子的手笔。”


    在东宫,能杀人的, 除了太子妃, 只有?太子, 能将“凶手”之名安在太子妃身上, 太子妃还?无法?辩驳的,更只有?太子。


    他为什么要杀了这个宫女?


    明明她生?了长子,这是他那时一直缺的, 一个能承继他将来一切 , 让他不再以“婚后无嗣”之名被朝臣们诟病的儿子。


    除非……


    “阿溶有?问题。”萧琰的反应快极了。


    云英不禁也?对他刮目相看,她花了许久,才慢慢意识到?这一点,萧琰却只要她一句话便想?通了。


    他甚至还?能在一瞬间想?到?更多:“太子妃也?知道。”


    太子妃知道, 便意味着很可能他母后也?知晓!


    先前那段日子,母后一直神神秘秘不知在忙什么,一会儿寻什么宫外的医工,一会儿又召昌国夫人来, 难道就是瞒着他偷偷查这件事?


    萧琰的心跳骤然加快,只觉这一次,他的母后似乎当真摸到?了太子的命门,若此?事是真的,那很可能彻底扳倒太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自心口处迅速蔓延开来,让他浑身一阵发麻,仿佛胜利已近在眼前。


    可是,当他一转头,对上云英出奇沉静的目光时,又忽然冷静下来。


    “阿溶的身份到?底有?什么问题?”


    云英摇头:“妾不知道。”


    她所知的,都是猜测,尽管那分?猜测应当与?事实□□不离,但是她不会告诉他更多。


    萧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好似在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


    片刻后,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太子对此?……是何种态度?”


    以他的了解,太子绝不会做任何没有?准备的事,若此?事当真如他猜的那样,太子应当早就暗中做了许多部署,除非,这件事已经到?了根本没法?遮掩的地步……


    云英再次摇头。


    她知道太子的态度,知道他并?不担心,甚至还?静等着他们的发难,但对萧琰,点到?即止,余下的,该让他自己去琢磨。


    “妾的回?报如何?”


    萧琰收敛起内心的千头万绪,看着已半侧过?身去,拾了乱七八糟丢在一旁的衣裳一件件穿的云英,嘴角的轻佻笑意再度浮现。


    “还?算有?分?量,不过?这点分?量,可不及你自己的分?量重,”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到?她沉甸甸的胸口,“我还?是更想?看你把自己送给?我。”


    “不知羞耻!”云英瞪他一眼,将胸前的暗扣重新扣好,转身就想?走。


    萧琰心有?不甘,一手压在她垂在座边的裙裾上,让她无法?离开。


    云英半起身的背影顿了顿,然后慢慢转过?身来,冲他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然后,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片刻的对视后,他终于无声?地放开手,看着她迅速掀帘离去。


    “殿下,是否要先回?府?”外头雨势忽然又大了,雨珠打在车壁上,扰了萧琰的神思?。


    “不必了,直接去衙署中吧。”


    眼下是他可自由午歇的时候,再有?半个时辰,才需回?衙署中。


    马车应声?而动,朝着宫城的方向?行去。


    “近来悄悄派人盯着郑家,”片刻后,他忽然掀开车帘,让骑马跟着的侍卫靠近些?,吩咐道,“他们若在外寻什么人,立刻来报我。”-


    云英回?到?屋中后,干脆没有?再歇息,又帮殷大娘做了不少针线。


    等殷大娘带着阿猊醒来,便一起坐在屋里熏衣裳。


    阿猊如今已会叫“阿娘”,也?已能颤颤巍巍走出两步,正是好动的时候,一醒来,便嘴里叫着“阿娘”,在铺了薄毯的地上连走带爬。


    云英听着那一声?声?“阿娘”,只觉心都要化了。


    在宫中照料皇孙时,她心中再是喜爱,也?绝不敢教?皇孙喊“阿娘”。


    他没有?娘,只能有?爹和祖父。


    相比之下,她有?时甚至觉得皇孙比阿猊更让人怜爱。


    “啪”的一声?,角落里有什么东西被阿猊碰倒了。


    云英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查看。


    是搁在角落里的油纸伞,一共两把,一把还?好好地斜靠在墙角,另一把则已经倒在地上,阿猊坐在伞旁,亮晶晶的眼睛正好奇地盯着母亲,显然没有?被砸到?。


    云英忍不住在他的鼻尖上点了点,俯身在他额上亲吻,随后,才把油纸伞重新搁到?墙角边。


    “那是傅探花的伞,”殷大娘腰弯得有?些?累了,将铜斗搁到?架子上,一面轻轻捶着自己的后背,一面笑说,“阿猊小郎君喜欢赶早市,今早老妇便带着他去了,回?来的路上,伞面不甚划破了,恰好遇见要入宫上朝的傅探花,他是个实心眼的孩子,说什么都要将伞给?阿猊和老妇,自己就那样走了。”


    云英看了一眼,果然见方才倒下的那柄伞收起的伞面上,有?一道露出来的破损毛边。


    她不禁想?起清早出宫时,看到?傅彦泽冒雨而行的样子。


    原来是将伞给?了旁人。


    外头雨势未减,敞开的槛窗外,雨珠串成线,自廊檐坠下来。


    殷大娘叹了一声?,说:“也?不知他在宫里有?没有


    ?问同僚借上一把伞。傍晚,得让小娥走一趟,给?他送一把去。”


    云英想?了想?,说:“不如一会儿交给?我吧!”


    对上殷大娘不解的目光,她笑着解释:“今早出宫时,我也?遇见傅探花了,他如今也?在东宫任职。我回?去的时候,应当也?恰好是东宫官员们散衙的时候,应当能遇上。若遇不上,再请尤定他们跑一趟也?不妨的。”


    傍晚,云英如从前一样,乘车回?宫。


    尤定看着她手里多出来的一把伞,没有?多问。


    靠近东宫时,云英没有?走平日那条直接通往内闱的路,而是多绕了两步,去了东宫属臣们常走的那条路。


    尤定在一旁跟着,正要提醒她,再往前,便不是他们能去的地方了,就见她已自觉停了下来。


    前面不远处,东宫的属臣们正一个个身披蓑衣,头顶笠帽,从屋檐下走出来,却不是往宫门的方向?去,而是朝中庭、内闱的方向?去。


    云英来了这么久,一看便明白了,今日东宫有?太子赐宴。


    而在屋檐下的一角,七八个已穿好蓑衣的官员正围着唯一一个除了深绿常服,再无其他的年轻人。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同时指了指中庭的方向?,显然正在安排他如何过?去。


    云英想?,他们八成也?就是去里头让内侍松散罢了。


    “尤内官,”她将多余的那把伞交给?尤定,“这是傅大人的伞,劳烦替殷大娘交给?傅大人。”


    尤定一听是殷大娘,立刻明白过?来,忙小跑着将那把伞送了过?去。


    人群中,傅彦泽顺着尤定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雨幕下,一把油纸伞,一道朦胧倩影,就那样亭亭玉立着。


    其实看不大真切,可不知为何,她却像是一株鲜嫩娇花,如今落下的雨珠,正悄然滋养着她的身躯。


    大约感受到?众人的视线,那道美丽的倩影冲着这个方向?行了个礼。


    一时间,围在周遭的几人都忍不住屏住呼吸,回?首望向?傅彦泽。


    毫无道理的,众人的目光中有?一丝莫名的羡慕。


    傅彦泽皱了皱眉,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下,冲那道身影拱手,算是道谢。


    “快走吧,莫误了时辰。”他重新站直身子,撑开油纸伞,再不看那人一眼。


    “对对,快过?去吧!”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招呼了一声?。


    围在一起的众人又赶紧朝着中庭和内闱的方向?行去。


    傅彦泽落在后面,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方才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哪还?有?半个人影。


    他握着伞柄的手指紧了紧,不再停留,跟着同僚们往东宫更深处行去。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东宫除衙署之外的地方,准确地说,是第一次来到?整个皇宫除衙署以外的地方。


    这个大周的中枢,整个帝国的权力中心,如此?巍峨高耸、华丽雄伟的宫殿,实在给?来自许州的他带来极大的震撼,让他不由自主地放慢、放轻脚步。


    “傅大人,”一道清脆的嗓音自雨声?中传来,泠泠如水,“妾还?未感谢您今早给?阿猊留伞。”


    傅彦泽的脚步猛地停住,一转头,果然见廊边的疏林间,那把油纸伞不知从哪儿又出现了,那张艳如桃花的美丽脸庞,正含在暮色中,笑吟吟看过?来。


    “穆娘子!”他立刻警觉地后退一步,一副要与?她保持距离的样子,“伞是留给?殷大娘的,老人家淋不得雨,至于娘子的孩子,只是碰巧罢了,娘子不必想?太多!”


    他说着,就想?离开。


    其实哪里会分?得这么清?伞既是给?殷大娘的,也?是给?孩子的,他一个年纪轻轻的郎君,淋点雨不算什么,老妪与?稚子却不行。


    自然,他担心老妪更多些?,毕竟,殷大娘疼惜孩子,伞坏了,便立刻给?孩子脑袋上盖了巾帕挡雨。


    他就是不想?和这个女人沾染任何关系,更不想?让旁人看到?自己单独同她说话。


    云英看着他已匆匆转过?去的背影,皱了皱眉,提着步子不疾不徐跟在后面,也?朝内闱的方向?去。


    傅彦泽听到?身后的脚步,只以她要穷追不舍,又停下来,转过?身,严肃而郑重地对上她的视线:“穆娘子,你如今已是圣上亲封的孺人,想?来目的已经达到?,便应当收手了,身在东宫,你的一言一行,无不代表着太子殿下与?皇孙的颜面,更应当懂得分?寸,学会避嫌才是。”


    云英静静看着他,等他一番话说完,才慢慢点头,表示赞同:“傅大人不愧是探花郎,一番话说得妾深以为然。”


    傅彦泽绷着脸,仍旧看着她,似乎希望她将话听进去后,便立刻有?所改正。


    可是,云英不但没有?离开,反而走近一步,说:“只是,妾也?有?一句话,仍旧想?要问一问傅大人。”


    “妾听说,当初离开许州,进京赶考时,适逢饥荒与?民乱,大人宁愿自己忍饥挨饿,宁愿冒着出城时,被恼羞成怒的贼匪砍于刀下的危险,也?不愿私藏一点口粮傍身,而是通通留给?了城中的百姓,有?如此?举动,足见傅大人应当是个正直良善、高洁端方的谦谦君子,可为何,大人每一回?见到?妾,都如此?不屑一顾?”


    傅彦泽不料她在东宫就敢问出来,一时只紧抿着唇,没有?回?答。


    “妾实在不知自己到?底何时得罪了大人,让大人这样厌恶,不论?如何,先向?大人赔礼请罪,”云英说着,便向?他施施然行礼,待再起身时,又道,“可是,若大人也?像旁人那样,只因一些?道听途说的话,便对妾心存偏见,那妾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心中有?数,此?人日后当是个重要的角色。


    他要教?导皇孙,则他的言行、思?想?,会毫无意外地影响着皇孙的成长,若连老师也?厌恶她这个乳母,可想?而知,她在皇孙幼年时留下的这点情分?,很可能会变得毫无用处。


    这个结,须得尽早解开。


    这一回?,傅彦泽飞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否认道:“我虽算不得娘子口中的‘谦谦君子’,但自问也?不是仅凭道听途说,就对旁人轻易下论?断之人。”


    “那究竟为何?”云英半点不肯让步,一副今日一定要问出个究竟的架势,“大人若实在不愿说,妾只好请殿下出面了。”


    傅彦泽震惊地看着她,垂在深绿袖袍下的双手忍不住紧紧攥住:“你、你竟还?敢请殿下出面!”


    云英迅速捕捉到?他语气的变化,紧追一步,问:“大人与?妾,如今都在东宫谋差事,东宫的事,自然该请殿下出面,怎么,难道大人心中的介怀,与?太子殿下有?关?”


    傅彦泽咬牙再三,终是压着声?愤然道:“穆娘子,莫逼我将你的那点见不得光的事,都说出来,好自为之!”


    他说完,再不停留,大步离开。


    留下云英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神色莫名。


    她听出来了,所谓的“见不得光的事”,定然是指她与?太子,还?有?靳昭之间的关系。至于他到?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是两头都已知晓,就不得而知了。


    他是从何处发现的?


    云英在心里细细回?忆,很快有?了猜测。


    想?必是先前与?靳昭、太子分?别出宫的时候,被他无意间看到?的。想?来,那几回?,都恰好是他住进怀远坊,全心备考会试的时候。


    如此?一来,一切就说得通了。


    年轻的探花郎,初入仕途,却发现自己敬重的小将军,与?自己效忠的主君,竟与?一个小小的乳娘有?令人不齿的暧昧关系,该是多么震撼又痛苦的事!


    云英看着手中朝下的伞尖上,汇聚成串的水珠滴滴答答砸在木质的地板间,很快渗透进缝隙里,不禁轻笑一声?。


    他一定想?,这一切,全都是她这个不知廉耻、水性杨花的女人的错。


    面上笑意逐渐冷下,她重新打起伞,走进不曾停歇的雨幕中。


    回?到?宜阳殿的时候,还?没等站稳,一团小小的身影便哒哒哒奔来,一下撞在云英的腿上。


    “抱抱!”


    圆圆的小脸蛋抬起,笑嘻嘻看过?来。


    云英忍不住也?跟着笑,弯下腰将肉嘟嘟的孩子抱起来。


    “皇孙长大了,云英都抱不动了!”她说着,在他的小脸上亲一下,见他这时候竟然穿戴整齐,不由惊讶,“这是要出去?”


    丹佩快步走近,笑着点头说:“方才少阳殿来传了话,说是让皇孙也?一道过?去见一见大人们。”


    绿菱过?来,将皇孙已经长住的浓密黑发最后梳理好


    ,说:“果然还?是最亲你的,一听你的脚步,皇孙便自己从屋里跑出来了。”


    云英摸摸他的小脸蛋,说:“既然如此?,那便我带皇孙去吧。”


    “你才从外头回?来,若是太累,让我们带去也?好。”丹佩和绿菱乐得偷懒,自然高兴,但嘴上还?是要关心一句。


    “无碍的。”云英笑笑,心里却觉得太子近来似乎有?些?频繁地让皇孙出现在外人面前。


    他好像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皇孙的重视与?关爱……


    只是不知到?底是要给?谁看的。


    云英没有?耽误,回?屋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便带着皇孙乘上步撵,往东宫前殿行去。


    第103章 缝隙 有一道清瘦的身影快速隐入黑暗中……


    外头下着雨, 欢宴便直接设在了殿内。


    东宫的?夜宴与皇宫中圣上亲设的?夜宴自不相同,除了宾客更少,全是东宫属臣之外, 规矩也?更少些。


    太子平日不纵声色,私设的?宴上, 也?很?少见供众人取乐的?舞姬伶人,至多便如今日这般, 请了教坊司的?乐师们,居殿中奏乐, 以助酒兴。


    也?难怪东宫僚属们对太子那?样死心塌地,在这样的?场合里,他几乎不给众人设规矩, 闲谈饮酒, 俱可趁兴, 若有话直谏, 亦不必有所顾忌。


    今夜,就连一向已很?少再赴私宴的?齐慎也?来?了。


    那?一身紫色官袍,与金玉腰带, 象征着文武官员们之中的?至高权柄, 即便在这样的?场合中,仍旧十分显眼。


    他手捧酒杯,与太子平坐,两人身侧依次又坐了好几人, 你一言、我一语,似乎正在说着什么人人都有兴趣的?事,众人神情和缓,姿态放松, 俨然气氛不错。


    云英远远看见,就觉今日的?齐慎看来?比往常都更随和一些。


    她入东宫后,鲜少有机会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左相。一来?,他年岁渐长,平日深居简出?,二来?,太子为?表尊敬,时常亲自出?宫,登门拜访,而不召其前来?。


    这个堪称天下士子心中标杆与楷模的?股肱文臣,大多时候,哪怕在宫中欢宴上,也?多是不苟言笑?的?样子,而到了朝堂上,一旦他开口,哪怕说出?的?是令圣上不快的?话,圣上也?不得不给他三分薄面,听他说完,仔细考量。


    文臣的?影响力,在他的?身上几乎达到极致。


    而这样的?人物,眼下正含着极淡的?微笑?,听着旁边的?一位绿袍年轻人说文章。


    “立意与文辞俱佳,如此?犀利的?笔锋与见解,若非今日亲眼所见,老夫当以为?,是个已历经?世事的?中年文士所写?,没想到竟出?自从?光之手。”


    云英带着皇孙走近时,便听到齐慎这般夸赞。


    那?绿袍年轻人背对着她,脊骨挺得笔直,即便坐着,也?有如青松,开口说话时,更是带着一种?少年人独有的?低沉嗓音。


    “不敢当齐公谬赞,此?篇乃下官两年前所作,去岁入京后,初见京中百姓,与下官从?前在州郡乡间?所见,更大不相同,方知从?前见识浅陋,想起此?篇,又数度增删,方是今日齐公所见篇章。”


    果然是傅彦泽,他竟这么快就得到了齐慎的?赏识,想来?,其中除了太子的?引荐,更多的?,是他掩饰不住的?满腹才华使然。


    “从?光”,几乎不用解释,云英的?脑海里便自发浮现出?这两个字。


    果然很?符合他那?一身浩然正气的?样子。


    她只看了一眼,便牵着皇孙沿旁边的?长廊从?他们的?坐席处绕过,来?到太子身后不远处,等候他的?安排。


    王保很?快在萧元琮耳边提醒一句。


    萧元琮回过头来?,看到牵着孩子含笑?站在灯下的?云英,本?就温润的?眉眼间?不禁露出?一丝细微的?暖意。


    “阿溶,过来?。”话是对皇孙说的?,他那?一双映着流溢灯光的?眼睛却看着她。


    “爹!”皇孙自然地放开云英的?手,欢快地奔至父亲的?榻边,倚在父亲身侧,再回头对上云英的?眼神,又立刻明白过来?,当即双手交握身前,冲众人行了一礼。


    这副活泼又不失乖巧知礼的?样子,令僚属们十分喜爱。


    就连傅彦泽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他素来?观察细致入微,瞧皇孙方才的?反应,当是得了乳母的?提醒,才想起要给众人见礼。


    先前在恩荣宴上,他虽也?见过皇孙一面,可那?一回,皇孙多是由一名内监带着,教他以为?,平日皇孙的?教导与抚养,多是内官负责,乳母便只喂养即可。


    今日再看,皇孙对乳母的?亲近与依恋,竟远超先前那?几名内官。


    幸好,那?个女人将皇孙教养得知礼守礼。


    他从?前在书塾中帮先生教过不少刚开蒙的?幼儿?,入京后,又给两个小儿?讲过课,很?是知晓要让这些孩子听从?教导有多难,诚然皇孙是龙子凤孙,天资不俗,但背后定然也?少不了许多功夫。


    只是不知她是当真悉心教导皇孙,还是只学?会了这套表面功夫,别让皇孙也?染上她那?一身小人的?毛病才好。


    就在他即将收回视线之际,那?个原本?只是乖顺地等在太子身后角落中的?女人,仿佛有所察觉一般,突然抬起头,朝他的?方向扫来?一眼。


    两人的?视线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在半空中交汇,然后,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又飞快地各自挪开。


    “皇孙还这么小,就这般知礼,已是十分不易,殿下还要将其召来?,听臣等说这些枯燥无趣的?道理,真是令臣等惭愧万分。”


    底下有年长一些的臣子说笑?,萧元琮摇头:“与孩童而言,兴许枯燥乏味,但诸位所言,于国于家,都是大有裨益之言,阿溶身为?孤的?孩子,已享万民景仰,自不能再如寻常小儿一般。”


    他的?这一番话,听得臣子们又敬又叹,齐慎笑道:“殿下有此心,是万民之福,不过,皇孙也?到底年幼,只管听着便是,别的便不必再有苛求了。”


    “老师说得是。”萧元琮没有坚持,只是吩咐人给皇孙送些吃的?来?,示意云英带着他在后面用饭。


    “今日,西北前线送来?最新战报,氐羌联军终于彻底偃旗息鼓,不但撤军投降,还将从?前划下的?部族边界,又往后撤退一百里,往后至少十年,此?二族当不敢再犯我大周了!”


    底下年轻的?黄袍官员中,也?不知是谁,忽然提到了西北的?战事。


    这是自年后的?几场大捷之后,京都城中便甚少谈论?到的?一个话题。


    这一两月里,大战早已进入相持阶段,氐羌二族没能在大周边境军手底下抢到多少物资和城池,始终心有不甘,没有及时撤退,而是一直驻扎在边境线上,抱着最后的?希望,想背水一战。


    而终于,最后的?一战中,大周将士们鼓足所有气势,以誓死不肯退让半寸的?决心,将这些蛮夷外族驱赶出?大周的?土地。


    一直低头看着皇孙的?云英,在听到“西北”二字时,还是忍不住抬头细听。


    “是啊!年前战事那?样紧张,如今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此?番咱们靳小将军可是立了大功!”


    “不错,听闻小将军两次带骑兵深入大漠腹地,追击羌人余部,还打过数次先锋,上月,甚至直接生擒了羌人一部族首领的?王子,当真是英勇无匹!”


    一时间?,殿中一片赞叹之声。


    云英忍不住想,远在塞外的?靳昭,如今该是什么样子。


    他实现了曾经?的?抱负,在广阔的?天地里纵马疆场,建功立业,过得自


    由自在,应该很?快活吧。


    坐在前面的?萧元琮忽然回过头来?,在刚刚吃完一碗蛋羹的?阿溶的?脑袋上抚了抚,目光却无声地从?云英出?神的?面庞上抚过。


    “不错,靳昭此?番功劳甚伟,得前线一众将士的?称赞,孤已于今日午后起草奏疏,为?他请封‘忠武将军’之衔,不枉他这数月来?的?一番苦战。”


    一语出?,众人具感振奋。


    忠武将军乃从?四品上的?职衔,虽是个散官头衔,但如此?一来?,众人便可以“将军”称之,而不必像从?前那?般再加一个“小”字。


    对东宫的?僚属们而言,如靳昭这般,忠心耿耿、一往无前,哪怕出?身奴隶,也?能得到太子的?赏识,年仅二十一岁,便越居将军之位,实在是个莫大的?鼓舞。


    云英收敛起眼神,仍旧注视着不明所以的?小皇孙,嘴角却有克制不住的?笑?意。


    一张张与有荣焉的?笑?脸里,低着头躲在后面的?她,显得毫不起眼。


    但傅彦泽还是留意到了。


    他也?低下头,捧起眼前的?酒杯,饮了一口。


    带着花香的?酒意自唇齿间?蔓延开来?,轻微的?烧灼感顺着舌根向上冲顶,片刻后,才令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并?不喜饮酒。


    “从?光,”有人在旁边面带喜色地唤他,“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傅彦泽抬头,放下手中的?酒杯,换了一盏清茶,连着饮了两口,方笑?道:“没什么,只是不善饮酒。”


    心中却暗暗有些自责,他实在不该过分关注那?个女人的?。


    很?快,酒过三巡,众人渐至微醺。


    齐慎年岁已长,不便久留,很?快便在萧元琮的?亲自相送下离开,余下的?人便也?各自在殿中对饮、谈笑?。


    萧元琮回来?时,没有再坐到方才的?地方,而是来?到皇孙的?身边,看着已经?吃饱的?他,拿着几根形态各异的?木条,试图拼合在一处。


    “鲁班锁!”


    看到父亲过来?,他高兴地挥挥手中的?小木条,介绍自己?心爱的?玩物,一不小心,却将其中一根小木条甩了出?去,落到榻边的?脚踏上,发出?咕咚的?响声。


    云英顺势从?榻上下来?,跪坐到脚踏上,替他拾起那?根小木条,重新递过去。


    皇孙没有接,却是萧元琮先伸了手。


    “怎么是你带阿溶过来??才从?外头回来?,也?不多歇一会儿?。”


    他从?她手里接过木条,却没直接拿走,有意无意地,指尖与她相触,那?细微的?触感就如清早的?雨丝,从?肌肤间?轻轻划过。


    他没有拿稳,她便不能松手,就这么拿着。


    她知道他心里定还在想方才靳昭的?事,不由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轻声说:“照顾皇孙是奴婢的?责任,奴婢一直不敢忘怀。”


    她说着,见他迟迟不动,不禁以指尖在他的?掌心里轻轻划过一下。


    周遭还有许多人看着,那?都是他重视的?身边的?僚属们,尽管她跪坐在脚踏上,背对着大多数人的?目光,应当没什么人会注意到他们两个触碰在一起的?手指。


    可是,她知道,那?个书生,傅彦泽,他定然还在暗中观察着一切,尤其是当太子与她坐在一处的?时候。


    在他心里,她应该就是个心怀鬼胎的?女人,需要时时提防,而太子则是“无辜受累”的?储君。


    不必回头,她仿佛已经?能感受到他投来?的?那?种?带着鄙夷,和读书人的?清高的?眼神。


    一股难以克制的?,想要做点什么,让傅彦泽哑口无言,或是怒火中烧,却无处发泄的?报复的?冲动。


    萧元琮被她的?指尖挠得心口一麻,一抬眼,便对上她水淋淋的?目光。


    也?许是酒意上头,也?许是相处得久了,渐渐有不必言说的?默契,他感到胸腔间?骤然升起一股热意。


    这还是第一次,在众多僚属们面前,他的?心中有了杂念。


    “时候不早了,一会儿?该让阿溶回去了。”


    云英敏锐地捕捉到他说的?只是阿溶。


    萧元琮终于将那?根小木条自她的?指间?抽走,重新递给孩子。


    小小的?孩子正摆弄着几根没有拼起来?的?木条,专心致志,看到递过来?的?木条,想也?没想,便搁到一旁。


    他对身边的?乳母与父亲之间?的?暗流涌动毫无觉察。


    很?快,萧元琮起身,又与几名僚属饮了两杯,说了两句话,便出?了灯火通明的?大殿,一个人去了西面的?空旷之处。


    云英没有立刻将皇孙送回去,而是耐心地又陪着他玩了一会儿?鲁班锁,直到他失了兴趣,才收拾好东西,牵着他的?小手起身。


    她没有亲自送皇孙回宜阳殿,而是拜托了留在殿中照看的?王保,由他亲自将皇孙抱回去,自己?则站在大殿门外的?长廊上,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后,才重新回头,看向殿内的?情形。


    酒酣耳热,乐师们还在奏着舒缓而清雅的?曲调,官员们则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谈笑?。


    傅彦泽正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大约又是喝了酒还没缓过来?,白皙的?脸颊一片绯红。


    云英眼神流转,招来?一名宫女,请她盛一小碗醒酒汤,给傅彦泽送去。


    东宫夜宴与宫中一样,膳房都提前备了醒酒汤,以免宾客醉酒。


    她就站在门边,不惧旁人视线,看着角落里的?傅彦泽在被宫女唤住后,皱眉往她这边看来?。


    她朝旁边躲了躲,然后,才在他莫名的?眼神中,冲他快速行了个礼,随即转身离开。


    这一连串反应,有种?愧疚和心虚的?意味。


    她在殿外长廊上站了片刻,随即才提着裙裾,快步往西面行去。


    那?一侧,是一排排空着的?屋子,有的?点了一两盏孤灯,有的?则黑漆漆一片,越往前走,越显空寂无人,唯余耳边淅沥不断的?雨声。


    她在廊上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寻到了一间?多点了几盏灯的?屋子。


    屋门半敞着,正对南面的?荷塘,雨夜里,偶有野鸭凫水,振翅而过,若在白日,当是个观景的?好地方。


    “殿下?”她轻轻推开门,走进两步,果然见萧元琮正独自一人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他已脱了外袍搁在一旁,露出?底下松了腰带的?中衣,看起来?仿佛已到了寝殿一般松弛。听到门边的?动静,也?未睁眼,就这么靠在榻上,问:“怎么这时候才来??”


    “奴婢又陪皇孙玩了一会儿?,”云英快步走到近前,在他的?身侧跪坐下来?,自然地倚在他伸开的?臂弯间?,实话实说,“还请人给傅大人送了一碗解酒汤。”


    萧元琮慢慢睁开眼,顺势搂在她的?腰上,指尖按在她的?腰侧轻轻摩挲,闻言讶然:“你给他送醒酒汤做什么?他似乎酒量欠佳,又喝醉了?”


    “奴婢也?不知醉了没有,只是,先前总觉得傅大人似乎对奴婢心怀陈见,所以才有此?一举……”


    她一边说,一边自觉地松了衣襟,也?不直接脱下,就任其在肩上堪堪挂着。


    萧元琮搂着她,像拆膳房御厨们最爱在饴糖外裹的?那?层米纸一般,轻轻挑开她肩上的?一寸布料,霎时,最后一点支撑消失,衣裳顺着她圆润的?肩头迅速滑落,无声地堆叠在榻上。


    “他怎会对你有陈见?”


    云英的?脸庞因无可遮蔽的?身躯而变得绯红,看过来?的?眼神却带着无助与委屈。


    “大约是听信了外头的?传言吧……”


    萧元琮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一个貌美的?成□□人,身后还有骤然间?败落下去的?武家,自然会引出?无数上不得台面的?闲言碎语。


    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大约还碍着东宫的?面子,没有传到他的?面前来?,但没听到,不代表不存在。


    “他还年轻,性子直,日后跟在孤的?身边久了,自然会好些。”萧元琮说着,从?榻上起身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到长案上,双腿分开,“下回,孤寻个机会同他说一说便是。”


    他心中有数,傅彦泽的?性子,就像年轻时


    的?齐慎,颇有几分嫉恶如仇,不过,不论?心中如何想,却绝不会无故在外头议论?什么。


    “不必了,殿下有这份心,奴婢便满足了,横竖旁人怎么想,奴婢也?管不着。”云英双手向后,撑在几面上,半侧着脸承他俯身压过来?的?亲吻,目光却悄悄看向自己?正面对着的?屋门。


    幢幢灯影下,似乎有一道清瘦的?身影快速隐入黑暗中。


    “今日仿佛格外动情,”萧元琮咬着她的?脆弱之处,哑声道,“是不是想要了?”


    云英咬着唇,红着脸,轻轻点头。白日在萧琰那?儿?积了没处安放的?渴求,早就蠢蠢欲动,再加上外面……


    她忍不住伸出?光裸的?双臂,环住他的?脖颈,让自己?的?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双眼却若有似无地自没有关严的?门边扫过。


    “殿下,奴婢害怕,要是被人知晓……”


    “别怕,有孤在,会护着你。”


    煌煌的?灯火中,高低起伏的?声音自门缝间?溢出?,像是一屋子春情,怎么也?关不住。


    傅彦泽呆若木鸡地站在廊柱边的?暗影里,迟迟回不了神。


    第104章 谣言 回去吧,回城阳侯府去。


    屋门开出的缝隙, 只有半个手掌那?么宽,高而粗的廊柱距离门边有近两丈的距离,他就那?样定定看着那?条缝隙里不甚完整的画面?。


    那?个女人早已不着寸缕, 在?灯下泛着柔光的身躯被男人的背影挡住,只有纤细修长的四肢, 像蛛丝一般,缠绕在?男人的身上。


    而那?张美丽的脸庞, 正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又欢愉的神?情?,正对着门的方向。


    傅彦泽僵在?原地, 不知为何,心口有一种?正被利刃绞割的痛楚。


    他看得分?明,是那?个女人有意引他来的, 就是要让他看到这一幕——他心中那?个完美无瑕的储君, 将来要在?万众瞩目下登上至高权位的储君, 私底下正和一个被他怀疑、警惕的, 不安于室的女人纠缠不休。


    那?不堪的画面?,正由一根无形的针,一点一点纹进?他的心口。


    就像皇孙, 才不过?一岁半的年纪, 就需不时出现在?各式宴饮聚会、祭祀大?典上,而不能像寻常人家的小?儿一般无忧无虑地长大?,他的身上肩负了?皇室子孙该有的责任,须得早早懂事?知礼, 才能让身边环绕的忠心臣子们放心。


    太子更?是如此。


    他自幼年时便被封为储君,哪怕多年来不得圣上喜爱,他的身边,也始终有齐慎这样的股肱重臣一路教导、护持。


    太子懂得一切道理, 道德也好,人性也罢,他不可能不明白,却还是选择和那?个女人纠缠。


    事?到如今,傅彦泽忽然觉得,自己?先前一直忽略了?太子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原来,他心中天命所归的太子,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阴暗一面?。


    方才被混沌酒意蒙蔽的脑海顿时清醒,明明是暮春初夏,他却感到背后升起一阵冰凉。


    僵硬的身躯晃了?晃,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也许是顺着屋檐滴下的一滩水渍,不由一阵打滑。


    砰的一声?,他的身躯撞在?了?高大?的廊柱上,发?出闷响,夹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不算刺耳,却恰好能让屋里的人听见。


    里头的动静忽然停了?。


    萧元琮的神?色陡然紧绷,随手扯了?件衣裳盖在?云英的身上,便抽身离开,拢着胸前敞开的衣襟便站到门边,向空无人影的长廊两边仔细查看。


    除了?雨幕与荷塘中浮游不动的野鸭,再没看到其他人。


    “殿下,”云英裹着单薄的衣衫,行至他的身后,伸手抱住他,“兴许只是野鸭飞过?。”


    瞧外头的情?形,一时也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萧元琮没再多看,转过?身来扣住她的胳膊,将她压在?门板上。


    这一次,敞开的门被严严实实关上,再不惧有人窥视。


    ……


    一切仿佛有所预兆。


    那?夜之后,不过?数日,便有了?传言。


    太子与皇孙的乳母之间,有不寻常的暧昧关系。


    此事?在?东宫早就人人皆知,只是大?家默契十足,谁也不会主动提起,更?不会对东宫以外的人透露半个字,就像从前的无数次,只有太子有意放任的留言,才会真正流传开来。


    可是这一次,话?却不知怎么,传到了?东宫僚属们的耳中。


    他们都是最忠于东宫的臣子,听到风声?后,便旁敲侧击地提醒太子。


    消息自然不可能是从东宫之内传出来的,众人心知肚明,外头来的传言,多少有损声?名。


    起初,萧元琮不过?一笑了?之。


    “都是无稽之谈,”面?对臣属们担忧的眼神?,他淡然笑道,“清者自清,孤不会放在?心上,诸卿亦如是。”


    众人见他如此泰然处之,丝毫没有慌乱的样子,不由也跟着放下心来。


    太子说?得没错,清者自清,这些年来,自宫廷秘事?衍生而来的流言蜚语不绝于耳,如今不过?多上一条,这样捕风捉影的事?,的确没什么好怕的。


    事?情?仿佛就这样不痛不痒地过?去了?。


    然而,传言却没有因为东宫的不理不睬而消失,反而愈发?甚嚣尘上,甚至除此之外,还多了?些与皇孙有关的流言。


    有说?皇孙来历不明,生母在?东宫不清不白,也有说?太子之所以一直留着乳娘在?宫中,便是看在?她已为武家生育过?一子的份上,想要让她再为东宫开枝散叶。


    越来越离谱的流言,最终竟传入了?齐慎的耳中。


    多年来一直对太子私德十分?放心,鲜少过?问的齐慎,也不得不亲自来到东宫,郑重其事?地提醒一二。


    面?对恩师的旁敲侧击,萧元琮自不能像对待其他僚属一般回应,只得拱手道:“学生惭愧,没想到有一日,竟会因为这样的事而劳动老师亲自过?来。”


    齐慎冲他摆手,坐在?榻上,边饮茶,边问:“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不知殿下预备如何处理此事??”


    萧元琮笑了?笑,说:“本都是无稽之谈,学生以为,不必理会,时日久了?,流言不攻自破。”


    齐慎又饮了?一口茶,那?双眼球已泛黄浑浊,目光却从来清明的双眼深深地看他一眼,没有立刻接话?。


    若说?开口之前,他还认为那些谣言的确如太子所言,都是无稽之谈,那?么到此刻,他已能猜到两分?,不论那些谣言听起来有多么离谱,其中定有一些,确实是真的。


    片刻沉默后,齐慎搁下茶盏,慢慢道:“去岁,大?周天灾不断,西北的战事?更?是来得突然,令朝野上下,乃至全国百姓都为此担忧不已。殿下可还记得,为了?平息百官与民间的怨愤,圣上是如何应对的?”


    萧元琮顿了?顿,沉声?答:“父皇命各级官员开仓赈灾,安置流民,又派将士们赶赴西北前线,抵御外敌,另外……父皇于除夕下了?一道罪己?诏。”


    与齐慎亦君臣亦师生,相处多年,不必提醒,他便明白,齐慎的这一番话?,重点就在于这道罪己诏。


    “罪己?诏,”齐慎的声?音略显苍老,却仍旧掷地有声?,“这些年来,圣上素施仁政,天灾与战乱不断,自非仁政之祸,然而,圣上却不得不向天下万民谢罪,这是何故?”


    萧元琮陷入了?沉默。


    齐慎在?告诉他,身为储君,大?周未来的天子,就像这一道罪己?诏一样,须得担负起属于自己?的责任,外头的那?些流言,既不是真的,就要做点什么,让众人能看得见。


    要让这些一力追随他的臣子们知晓,他们信


    赖和选择的储君值得。


    他不能让这些忠心耿耿的臣属们失望。


    这是齐慎给他的忠告和提醒。


    换做从前,他绝不会有半分?犹豫,可今日,面?对恩师的提醒,他忽然感到心头一片沉重。


    他不想放手。


    齐慎等待半晌,始终未得回应,眼底逐渐流露出失望。


    终归是人,是拥有七情?六欲的年轻人,他轻叹一声?,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安慰一番,就见萧元琮方才还有些沉重的双眼已然变得清明。


    “老师的一番苦心,学生明白,定不会教老师失望。”


    这片刻的时间里,他已然做出抉择。


    流言的来源不必派人去查,他心中便有数,多半是从郑家那?一派来的,皇后手里抓着阿溶这件事?,定然不会轻易放过?。


    而这件事?,关系到他接下来的许多布局,绝不容一丝差错-


    夜里,萧元琮召了?云英至少阳殿,一如往常,云雨交缠,许久方歇。


    浴房中备好了?热水,他起身将她抱着,一道进?去。


    两人靠在?一处,也不急着出去,就像在?汤泉行宫一般,感受着温热的水将身躯包裹。


    “殿下今日看起来仿佛有心事?。”云英倚在?他的怀中,抬头对上他比平日更?深邃的眼眸,“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令殿下担忧?”


    萧元琮看着她隐在?水汽氤氲中的美丽脸庞,只觉那?双明亮的眼睛像暗夜里的明珠一般,熠熠生辉,有掩不住的光彩。


    “近来,朝中起了?不少流言,齐公今日为此事?特来了?东宫。”


    他没说?是什么流言,云英却立刻猜到了?,只是面?上却佯作不知,担忧道:“什么流言?可与殿下有关?”


    萧元琮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她。


    她明亮的眼眸闪了?闪,像忽然明白过?来一般,不知所措道:“难道……与奴婢有关?”


    这是她先前就在?他面?前提过?数次的担忧,一下子猜到,也不显突兀。


    萧元琮捧住她的脸颊,轻轻吻着,说?:“左不过?就是那?点话?,还有一些,与阿溶有关的。”


    明亮的眼睛悄然黯淡下来。


    云英沉默片刻,轻轻环住他的肩,低声?说?:“殿下让奴婢出宫吧。”


    萧元琮搂在?她腰间的胳膊一点点收紧。


    这是最好的办法,让她出宫,回城阳侯府,像过?往那?些伺候皇子的乳母一样,在?皇子断奶后,便回到自己?的家中,照顾自己?的孩子,若皇子需要,再隔三差五入宫来照看一二。


    如此,便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谣言自会消失。


    “云英,”他在?她的耳边慢慢道,“若你愿意,也可以留在?孤的身边。”


    他如今自然不能给她名分?,只能让她做个小?小?的宫女,但等一切尘埃落定——


    云英抬头,对上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的目光,愣了?愣,随即摇头。


    “不,奴婢不能让殿下为难。”


    萧元琮静静看着她,忽而将她压在?浴池的边缘,在?她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的时候,哑声?道:“回去吧,回城阳侯府去。”


    五月将至的这一天,云英终于得到了?太子的首肯。


    很快,她收拾好自己?的行囊,与宜阳殿的几人一一辞别。


    丹佩和绿菱都惊讶极了?。


    “云英,你真的要走了?吗?”


    “我是回城阳侯府去,”云英笑道,“只是不再住在?东宫,往后还会常来。”


    绿菱眨眨眼,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倒不是要与你惜别,只是,我们以为,你以后会常伴殿下左右……”


    太子与云英已有肌肤之亲,像从前的青澜那?样。她理当?成为太子的侍妾,得个封号才对。


    云英知晓她们没有奚落嘲讽之意,甚至还隐有替她鸣不平的意思,不由笑了?:“这世上没什么是应该的,出宫回去是我自己?的选择。”


    就像一年多之前,整个城阳侯府的人都觉得,能被武澍桉看上,是她的福气,将来做个他身边的宠妾,便是她这辈子能有的最好的归宿了?。


    可是没有人知晓她心中的不甘。


    如今也是一样的。


    丹佩仔细地看着她的表情?,确定没有强打精神?,才松了?口气。


    “是你自己?想要的就好。”她握了?握云英的手,虽然不太明白云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但是只要不后悔伤心便足够了?,“云英,你与我们不一样,你生来美貌,如今又一个人带着孩子,哪怕有爵位傍身,也不见得一辈子稳妥,出去后,定要小?心。”


    这是真心的嘱咐,云英笑着答应了?,又看看站在?一旁,好奇地看过?来的小?皇孙。


    孩子太小?,还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收拾行囊。


    “云英!”他冲她举起两条短短的小?胳膊,露出欢快的笑脸。


    云英弯下腰,在?他的小?身躯上抱了?抱,又亲亲他的小?脸蛋,随后,在?几人的相送下,离开宜阳殿,朝着宫门的方向行去。


    这一次,没有尤定他们跟随,她背着不比来时多的行囊,踏着轻快的步伐,一个人走在?宽阔而漫长的宫道上。


    就在?同样的宫道上,几乎相同的时辰里,她又一次看到了?那?道深绿色的清俊身影。


    与那?一日的阴雨连绵不同,今日天空湛蓝,阳光灿烂,天地万物皆有一种?夏日来临之前的蓬勃与生机,连颜色也变得格外鲜亮,仿佛正在?为即将到来的疯长积蓄力量。


    可是,走在?宫墙一侧的深绿色身影,却似乎与这世间的一切都割裂了?。


    仍旧是高而清瘦的模样,白皙俊俏,有着读书人特有的气质,也许是少年人长得太快,先前的那?点稚嫩,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磨去大?半。


    可是,与恩荣宴上的意气风发?相比,今日的他,似乎多了?一份沉闷的气质。


    那?微微低垂的眼眸,和无甚表情?的面?庞,无不显示出略带压抑的心情?。


    “傅大?人。”隔了?数丈的距离,云英便放慢脚步,来到他的面?前,轻唤一声?。


    这一次,傅彦泽不再如前几回那?般立刻竖起浑身的刺,随时准备提防着她“使坏”,警惕和戒备仍在?,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恼怒的不解。


    “穆娘子。”他出于礼貌,也停下脚步,朝她拱了?拱手,算是行礼,见她果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不由闭了?闭眼,沉声?问,“你还想说?什么?”


    第105章 怪异 这种矛盾让他无所适从。


    “傅大人?以为妾还想说?什么?”


    云英走近一步, 看?着傅彦泽因为上次在宴后?看?到的情形而明显受到打击的样子,心中有那么一瞬间感到解气。


    可也只是那一瞬,很?快, 那种解气的感觉便消失了,变成淡淡的惆怅。


    “娘子要我亲眼看?到……那样的场景, 不就是要让我知晓,我先前所想, 都是假的?”傅彦泽沉着脸,看?似有气性, 对她的所作所为极是不赞同,可那股气性底下?,却有一股掩不住的灰败, “如今娘子已如愿了, 应当没?什么要说?的才是, 若是想看?我的笑话, 娘子只管笑便是。”


    到底是个才十八的少年郎君啊。从许州的农户出来,在这?之前,他所见过的官职最?高者, 应当也就是知府罢了。如京都这?般遍地王侯、处处富贵的景象, 实在会让人?眼花缭乱。


    若非他算是个心性坚定?之人?,只怕早已在这?样堆金积玉的繁华里迷失了自我。


    云英心底轻叹一声?,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当初陡然发现太子真面目的自己。


    其实她的年岁与傅彦泽相当, 并?无多少年长的优势,更没?读过像他那样多的书,只不过是因为从小在京都长大,在城阳侯府长大, 对这?些“大人?物”的期待更少一些而已。


    当初太子救了她,带她入宫,给她忠告,她也曾真心感激——哪怕到今日,这?种感激都不曾完全消失。


    太子表里不一,心机深沉又如何?人?人?都不过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行事,他也不例外。


    “妾为何要笑傅大人??”她摇了摇头,


    看?着他灰败的面色,轻声?说?,“妾不过是想让傅大人?明白,许多人?和事,都不是非黑即白,大人?是读书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样的道?理,大人?定?比妾更明白。”


    云英说?话的时候,眼神平静,表情淡然,除了最?初那一瞬间的恍惚外,没?有半点嘲讽之意?。


    这?样的反应,完全出乎傅彦泽的意?料。


    他不由皱眉看?着她,不明白她到底有什么用意?。


    “道?理浅显,只是落到实处,多少令人?失望……”


    “妾听?闻,大人?还在许州时,曾写过一篇名为《时政论》的文?章,正?是因为此篇,让大人?名声?大噪,其中,便已提到圣上与东宫之言,可那时,大人?不曾入京,更不曾见过殿下?,为何竟能?写出那样的文?章来?”


    傅彦泽愣住了。


    《时政论》是近一年之前写就的文?章了,那时,他连乡试都还未参加,只凭着一腔赤诚的热血,便写了那篇文?章,恰好被书塾的先生们看?到,一时大为赞叹,这?才传扬出去。


    那时的他,为何会坚定?地支持太子?


    因为照千百年来的礼法,如今的太子就是正?统,无关其他!


    太子没?有犯过不堪担储君大人?的错,不该因为圣上私心的偏爱,而冒着动摇大周国本的风险改立太子。


    这?是他最?初选择站在东宫这?一边的原因——身为读书人?,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应当是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才对。


    只是他后?来听?说?了太多对太子的赞美之词,又亲见其行止,仿佛当真如传言一般,是个端方君子,才渐渐模糊了自己的初衷。


    如今,再让他选择,仍旧站在东宫这?一边,却不再是为了太子,而是一种对于现实和局势的妥协。


    渐渐的,他面上的那股灰败之色消失许多,虽再没?有最?初的意?气,却已多了一分坚定?。


    云英看?到他的细微变化,便知道?他听?懂了自己的话。


    不过,那双清澈眼里的疑惑和戒备仍旧没?有消失。


    “娘子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自入京都后?,他已见过不少人?情冷暖之事,尤其是他中榜之后?,那颇有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架势,更让他明白人?心莫测的道?理,如今与这?女子非亲非故,自己之前更是对她屡有猜忌,她为何还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云英笑了笑,坦然回答:“妾自然也是为了自己。大人?将来教导皇孙,可千万别在皇孙面前提妾的不是,毕竟妾是皇孙的乳母,日后?一身荣辱,皆仰赖皇孙照拂。”


    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傅彦泽心底一阵怪异。


    方才,他几乎就要以为自己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正?要感到惭愧,却又听?她说?,一切都是出于自私的目的。


    若当真是小人?,她的坦荡着实令人汗颜,若说?是君子,又实在算不上。


    这种矛盾让他无所适从。


    “娘子多虑了,”他难得也想为自己辩解,“即便娘子不做这?些,我也绝不会在旁人面前多发一言。”


    云英没?再接话,只是冲他行了一礼,便转身继续朝宫门的方向行去。


    傅彦泽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她今日还带着小小的行囊,似乎不是像往常那般,只是出宫去探望孩子,倒像是要搬出去似的。


    难道?,太子令她出宫了?


    外头的那些传言,他也听?说?了,在这?个时候出宫,实在让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别扭-


    回宫的消息提前送到了城阳侯府,那位新来的冯管事殷勤地派了人?等在宫门外,要接新主人?回府。


    这?一回,云英毫不推辞,直接登上马车,往殷大娘的住处去,接心心念念的阿猊一道?回家。


    都是早就得了知会的,殷大娘也已把阿猊的东西统统收拾好,放在屋门边上,等云英到了,不必忙活,就能?带着孩子离开。


    只是,她到底照顾了一年的光景,看?着才刚会走不久的孩子,着实有些舍不得,不知不觉中,竟有些眼泪汪汪。


    “哎,这?么小的孩子,如今可算能?和阿娘在一起了。”她嘴里这?么说?,手上却忍不住又替阿猊将衣上的褶皱仔细抚平。


    “这?些日子,多亏您的照拂,阿猊才能?长得这?样好,日后?,妾会常常带阿猊回来,您若是愿意?,也常去侯府小住才好。”


    二人?也算熟悉,这?些话皆出自真心,一时都有些泪眼朦胧的样子。


    离开的时候,云英收到了萧琰派人?送来的信。


    他仍旧是毫不畏惧的做派,送信也毫不避忌旁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派人?过来,反倒不会惹人?怀疑。


    信里是按照先前约定?好的,告诉了她那两名要寻的婢女如今所在,同时提醒她,府中如今掌事的那位冯管事还算老实忠厚,又邀她两日后?在府外的酒楼一会。


    倒是恰好,两人?上个月才被送到人?牙子手中,本已要寻买家了,幸而被萧琰派人?买了下?来,如今,她只需按规矩花一笔钱将人?买下?即可。


    侯府的账目还不清晰,得花工夫慢慢熟悉,幸而她手中有自己先前攒下?的一笔银子,和公主后?来赠予的那笔资财,能?立即花用。


    一回府中,她便先让冯管事派人?将阿猊的东西安置进屋里,随即便坐进正?堂里,一面向冯管事了解府中如今的情况,一面吩咐几件紧要的事。


    较从前鼎盛时期,侯府中的下?人?已少了大半,府中财产抄没?大半,余下?的京郊良田和两处庄子的进项,将将能?支持府中的日常开支,好在,阿猊如今得了爵位,每年亦有一笔俸禄可领,这?才显得宽裕许多。


    云英从前是学?过管家理账的,很?快便心中有数,吩咐冯管事先替她将那两名婢女买回来后?,便留了近几个月的账目,自回院中收拾了-


    与此同时,延英殿中,萧崇寿又一次病倒了。


    自年前在汤泉行宫调养过后?,他的身子颇有一阵子起色,令众人?都放松了警惕,如今大约是天气逐渐炎热的缘故,今早起身,便说?有些头疼。


    郑皇后?半点不敢耽误,先请了太医来,开了常饮的汤药来,这?才能?安然上朝去。


    可是,朝会之后?,萧崇寿的头风还是发作了,不得不由内监们匆忙送回延英殿来,由太医们再次诊治。


    汤药、针灸,都用上了,过了整整半个时辰,萧崇寿才终于缓过来。


    郑皇后?紧挨在榻边坐下?,一面垂泪,一面愤然看?着侍立在阶下?的萧元琮。


    “太子如今可满意?了?因你那些不堪入耳的传言,才令你父皇气得头风发作!”


    一提“传言”二字,躺在榻上半阖着眼的萧崇寿便动了动,重重地咳两声?,似乎想说?什么,到底力竭,什么也没?说?出来。


    “娘娘教训得是,让父皇听?说?那样的事,儿臣实在惭愧万分,”萧元琮依皇后?之言,立刻拱手认错,随后?,又话锋一转,淡淡道?,“只是,这?样的话,在外头传一传便罢了,也不知是什么人?,竟敢到父皇面前嚼舌根。”


    所谓传言,自然就是先前齐慎听?到的那些,与云英、阿溶有关。


    这?些话,常人?自不敢随意?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定?是有人?授意?,至于是谁,不必言明,大家心知肚明。


    旁边的萧琰皱了皱眉,用一种警告的眼神看?向郑皇后?。


    郑皇后?的脸色有一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她沉着脸教训道?:“如今再追究这?些又有什么用?太子该想如何平息这?些谣言才是正?经。”


    萧元琮半点没?有因为她不善的语气而动怒,只是无奈道?:“娘娘教训得是,只是,与穆氏有关的传言,儿臣尚能?分辩一二,令她回府居住,从此不宿在东宫便是,可阿溶的事,儿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了。”


    郑皇后?冷笑一声?:“是啊,想不到竟传出阿溶不是皇室血脉这?样的流言来,真是令人?吃惊,都是空穴不来风,太子恐怕也该想想,到底为何会如此。”


    一番话说?得着实有些阴阳怪气,意?有所指。


    萧元琮方才还维持不变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裂缝。


    他紧抿着唇,不再答话,只是对着榻上的萧崇寿行了一礼。


    “前朝尚有诸多事务亟需处理,既然父皇已然行来,儿臣便先告退。”


    说?完,便转身退了下?去。


    留下?郑皇后?母子在延英殿中,照顾着萧崇寿彻底睡下?


    ,才先后?出了正?殿。


    离了御前的人?,萧琰一直忍耐的话才终于说?出口。


    “母后?不该让父皇知晓那些传言。”


    郑皇后?正?因方才让太子哑口无言而感到解气,一听?儿子又是不赞同,登时不满,冷道?:“为何不该?我不过是先透个风而已,让你父皇心中介怀,到时彻底发作,也不至心软。怎么,你心里还想着那个乳娘,听?到有人?议论,便心中不适?”


    萧琰闭了闭眼,不愿和母亲就云英的事多纠缠,耐着性子说?:“儿只是觉得母后?太过冲动罢了,太子素来胸有成算,此时就将事情透出去,难免打草惊蛇。”


    关于阿溶的身世,他查了多日,又与郑居濂那头透了底,一切证据,仿佛都在告诉他,这?件事的确另有隐情。


    “此事证据确凿,他便是真有通天的本事,在铁证面前,又如何辩驳?”郑皇后?精致的面容间浮现出按捺不住的兴奋,等待多年,就是为了这?彻底的一击,“你难道?没?瞧见,方才他已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太子方才那一瞬间的紧张,萧琰也看?在眼里,母亲似乎说?得没?错。


    可是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这?不是他所认识的太子。


    他想让母亲和舅父不要贸然行动,可是,他们两个无论如何都不愿听?他的再等下?去,毕竟,时隔多年,才终于等来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眼看?父皇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孱弱下?去,谁知将来还有多少年可以供他们慢慢谋划呢?


    既然他们执意?要赌一把,他只好由着他们去了。


    “儿回延英殿一趟。”他忽然停下?脚步,也不管郑皇后?诧异的眼神,转身便往回去了。


    第106章 误会 端午那日,恐会生变。


    大约是为了?讨新主人的欢心, 冯管事行事动作很快,不过两日,便按云英的吩咐, 将那两名婢女?带回了?府中。


    那两人,一个叫穗儿, 一个叫茯苓,被带回来?后, 千恩万谢,很快就被云英安排在身边管事。


    当晚, 她便让穗儿留下照顾阿猊,茯苓则跟着她一同去了?平康坊的酒楼。


    是上?次跟着萧元琮去过的那间酒楼,位于平康坊东南角, 面对延阳坊, 四层的楼高, 恰能看到延阳坊中城阳侯府的大半情形。


    这是萧琰挑的地方。


    乘着马车离府, 进入繁华热闹的平康坊时,云英还一直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这是她第一次以主人的姿态出?门,自由地出?现在京都的街头, 不必担心回去得太晚, 被管事或是主人责备——城阳侯府如今已是她的家?,她和阿猊的家?,她不必再仰人鼻息地活着。


    就连呼吸都比过去畅快多了?,空气中漂着从食肆里溢出?的见风消的香气, 云英忍不住也深深地吸了?口气。


    面粉裹着的酥饼在油锅里滋滋作响,这本不是她平日爱吃的点?心,此刻嗅在鼻腔间,也觉得格外诱人。


    “娘子喜欢, 奴婢下车去给娘子买一块来?,可好?”茯苓观察着她的神情,小心地提议。


    失而?复得的生活,让本就细心谨慎的她变得更加仔细,云英先前提过,从前情分尚在,私下里也不必自称奴婢,可她和穗儿都说早习惯了?,不自称奴婢,反而?更觉惶恐。


    “不必了?,”云英笑着摇头,“我?本也不爱吃这个,只是今日出?来?,觉得什么都新鲜罢了?。”


    很快,马车停在酒楼正门口,云英由侍者引入其中,自挑了?楼上?的雅间,点?了?酒菜,等了?近一刻,才有另一名侍者引她从更隐秘的一道阶梯上?去。


    竟是上?一次她跟着萧元琮来?时用?的同一间雅间。


    不大不小,敞开的窗正对着延阳坊的方向?,此刻,萧琰便坐在案几旁,一边饮酒,一边看向?视线范围内的城阳侯府。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也不回头,仍旧看着外面,慢悠悠道:“怎么你回去后,这宅子看起来?仍旧没什么人气?”


    云英关上?门,冲他行了?个礼,便在他身后站定,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偌大的城阳侯府,自然比不上?他在宫外的那座吴王府气派宏伟,但与周遭民居相?比,已显得十分引人注目。


    只是,曾经辉煌耀目的灯火却不见了?,大半座府邸都隐没在黑暗中,仿佛陷入了?沉睡一般,只有靠北的两座院落亮着火光,那是云英如今带着阿猊住的地方。


    “府中人丁单薄,实?在用?不着如过去那般铺张,妾本非贵命,更该一切从简。”云英笑着解释两句,“武家?的前车之?鉴尚在眼前,妾实?在不敢步其后尘。”


    萧琰没接话,只是放下酒杯,抬手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将她直接扯进自己怀中。


    “武家?死于立场改变,左右摇摆。”他搂住她的腰,手掌开始胡乱磨蹭,五月里,衣衫单薄,便是这么磨蹭着,就有一种若隐若现的亲近感,教人心猿意马,“你现在在做什么?”


    武成?柏若不急于站队,仍像从前那样保持中立,现在应当还能稳稳坐在京都守备大将军的位置上?——就像如今在任上?的这一位,只忠于圣上?,而?不偏向?东宫或者郑家?任何一派,才能让两边都放心。


    而?云英现在,明面上?还是东宫的人,哪怕搬出?来?了?,白日也要入宫照顾皇孙,可私底下,却与他这个吴王屡次会面,纠缠不清,甚至还将东宫秘辛透露给他。


    “你左右逢源,脚踏两条船,就不怕有朝一日阴沟里翻船?”萧琰说着,想要像从前一样,寻她肩下的暗扣,却忽然发现,她今日穿的是自己的衣裳,不再是尚服局为宫中乳母特制的衣裳,指尖在衣襟附近摸索了?许久,也没找到期待中的地方,不由蹙眉,“换衣裳了??”


    云英啪地一下拍在他的手背上?,示意他规矩些。


    “皇孙已断奶了?,阿猊亦不是妾亲自带,上?个月也已断奶,妾已不需再哺乳,自然也用?不上?那样的衣裳了?。”


    宫中给乳母的衣裳固然方便,但每次在太子和吴王面前,那衣裳都让她有种有意容人趁虚而?入的不安全感,她早就想换了?,如今只是如愿以偿。


    看着萧琰略带失望的眼神,云英的心里反而感到一阵愉悦。


    “妾可没有左右逢源,顶多是给自己留条后路罢了?,毕竟,妾的手中可没有二位殿下都想要的东西。”


    萧琰找不到暗扣,只好转而扯她的衣襟。


    时下风气开放,女子春夏的衣裳鲜少有裹得十分严实?,多追求宽松飘逸,好显出?婀娜身段,云英的衣裳也不例外。


    前襟本就只以两根压在里头的系带收拢在一起,被他胡乱揪扯着,不一会儿就松开了?,肩上?的布料滑下去大半,挂在胳膊上?,身前的抹胸更是摇摇欲坠,掩不住起伏的沟壑。


    “谁说你没有?”他的呼吸开始不稳,总觉得自己每次一见到她,脑袋里便都要想着男女?那点?事,偏偏每次又都没能如愿,总是被一种半途而?废的失落萦绕心头,“将你自己送给我?不好吗?在我?看来?,不比武成?柏的分量轻。”


    云英轻笑一声,再次拍开他的手。


    有那么一瞬间,她因为他的话而?感到心跳加速,可是也只有那么一瞬间,很快便恢复平静。


    萧琰不是信口开河的性?子,哪怕真是在床榻上?说的,也多少发自肺腑。


    但那又怎样?


    只是分量相?当而?已,这世上?沉重的人和事那么多,人不见得每样都要,况且,若真让他选,只怕他也和萧元琮一样,更看重权力和地位。


    萧琰此人,看来?放荡不羁,会教人误以为他一点?也不在乎朝中如火如荼的权力斗争,可实?际上?,那只是错觉而?已。


    他不是没有追逐权位的心,只是不屑于照着既定的道路,守着一成?不变的规矩来?谋划而?已。他不愿做那被朝中大臣们牵着鼻子走的傀儡人,而?要反手制之?,成?为真正掌握权力、说一不二的那一个。


    世上?已有一个萧元琮,他不愿再成?为另一个相?同的人。


    “殿下让妾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云英看着槛窗外绝佳的视野,总觉得他今日安排在此处,应当另有深意,“难道就是来?瞧城阳侯府的?”


    “有何不可?”


    萧琰的脑海里是止不住的浮想联翩。


    上?一回,她跟着太子来?这儿的时候,除了?算计武家?,还做了?些什么?在他与旁人饮酒的时候,他们两个在这间屋子里做什么?


    他忍不住皱眉,将心头这些烦乱的思绪拂去,尽力恢复神思清明,指着城阳侯府中最明亮的地方,问:“那儿亮着的,是你住的院子?”


    云英点?头:“是从前杜夫人的院子,一应陈设最是齐备,妾便带着阿猊住在那儿。”


    “下人们呢,都在何处?”


    “各守院落,如今奴仆只余半数不到,相?邻的院落便合到一处住。”云英一边说,一边将府中人数、地形大致说了?说。


    她在那儿做了?十余年的下人,早对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烂熟于心。


    “人少,地方宽敞,倒是个藏身的好去处。”萧琰竟听得十分认真,半开玩笑似的说了?句。


    云英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轻声道:“殿下觉得京中不安全?”


    萧琰抿了?抿唇,目光自城阳侯府移开,神情也变得严肃。


    “端午那日,恐会生变。”


    短短八个字,让云英的脸色骤变。


    她很快反应过来?,萧琰之?所以会告诉她,定是因为变故的来?源,就与她先前透露给他的那个秘密有关。


    “殿下可有万全的把?握?”


    萧琰目光沉沉,以默然代替回答。


    你死我?亡的争斗,从来?没有谁敢说自己有把?握。


    云英看着他肃然的面色,有片刻犹豫,到底要不要再给他提个醒。


    然而?,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告诉他的已经够多了?,若他当真是天?命所归,此事定能平安度过。


    “妾明白了?。”


    两人没有在雅间中停留太久,毕竟在外面,哪怕刻意隐蔽,也随时有可能被人发现。


    在这种时候,若被人发现她与吴王私下会面,只怕会引来?太子的猜忌。


    云英回到自己方才的雅间内,与茯苓一道,用?了?方才点?过的酒菜,又另请侍者用?油纸包了?几样时新的点?心,预备带回去,给穗儿等其他侍女?一道尝尝。


    侯府的马车就停在酒楼后院,可云英望着平康坊内街道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一时竟也不想直接回府,便带着茯苓走入熙攘的人群。


    这是整个京都夜里最热闹的地方,有西域各国千里跋涉而?来?的歌舞伎人,有南北各地游历至京都的文人骚客,还有本就留驻此地的王公贵族、平民百姓,街道上?灯火通明,仙乐飘飘,京都的繁华富庶、堆金叠玉,在此可见一斑。


    云英放慢脚步,抬头看着四周的热络景象,忍不住露出?笑容。


    茯苓跟在她的身边,连看了?好几眼,才说:“娘子好像和过去不太一样了?。”


    云英愣了?下,问:“我?过去是什么样的?”


    茯苓想了?想,说:“奴婢也说不上?来?,只是娘子过去在府中时,一直……不大合群,总之?,娘子和奴婢们一直都是不一样的。”


    她一直记得,当初入侯府时,管事的给他们重新改名,所有人都不敢置喙,只有云英不肯任人摆布。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她们开始察觉到她的与众不同,有的人便明里暗里寻着机会排挤她。


    那是某些人的天?性?使然,因为无知,看到与自己不同的人和事,便下意识排斥。其实?只是缺一些了?解罢了?。


    云英听着她没有完全说透的话,心中已然明白,只是笑笑,没再深究。


    她让马车停在街道尽头人少的巷子口等待,眼看就要到了?,相?向?而?来?的人群中,忽然出?现一道熟悉的清俊身影。


    他今日没穿深绿的官袍,只一袭朴素的圆领白袍,配束黑革带,更衬得整个人芝兰玉树,走在人群中,什么也不做,便格外出?挑。


    竟是傅彦泽。


    这样不喜觥筹交错、不善宴饮的人,也会来?平康坊寻欢作乐吗?


    云英不禁多看了?一眼,却见他的身边,还有一位年约四十的妇人。


    那妇人布衣荆钗,肌肤与发丝看来?都比同年的京都贵妇们要粗糙一些,显然出?身贫寒,但一身朴素的装扮却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相?貌亦端正,观其五官,倒与傅彦泽有一二分相?像。


    云英回想起先前听说过的傅彦泽的出?身,想来?,这个妇人应当是他的母亲,千里迢迢自许州赶来?,定是要跟着儿子在京都安家?落户了?。


    她正想装作没看见,以免打扰他们母子相?聚,可还没等转头,傅彦泽便像是有所感应一般,眸光一转,与她正巧对上?。


    两人皆愣了?愣,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中间隔了?七八丈的距离,就好像流水之?中忽然立起两道闸门一般,让川流的人群也有片刻迟滞。


    很快,周遭行人自两人身边绕过,像流水寻到出?口一般,继续前行。


    “儿怎么不走了??”傅母跟着停下,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便见到个美貌非凡的年轻娘子,一身锦衣华服,带着侍女?立在一旁,“这位是?”


    傅彦泽带着母亲走近两步,听到母亲的疑问,顿了?顿,没有言明云英的身份,只冲她行了?个礼,说:“母亲,这位是……穆娘子。”


    他一时竟不知要如何解释云英的身份,三言两语定然说不清,只好暂且含糊。


    傅母平日通情达理,一听儿子这样说,也不多问,笑着唤了?声“穆娘子”,便要行礼。


    云英赶紧伸手扶住她,笑着说:“夫人莫要折煞妾,妾可受不起夫人的礼。夫人可是初到京都?”


    傅母点?头:“老身惭愧,头一回来?京都,一时有些迷了?眼,还要累得我?儿费心照料。到这么晚了?,才要来?寻食肆用?晚膳。”


    傅彦泽皱了?皱眉,说:“母亲,这本都是儿该做的。”


    云英也道:“傅大人孝顺,令妾敬佩。夫人莫担忧,京都夜长?,此刻正当是用?晚膳的时辰。”


    她说着,客气地指了?前面不远处两家?不错的食肆,寒暄两句,方才告别离开。


    从头至尾,傅彦泽除了?最后的道别,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目光却落在她逐渐隐入人群的背影,迟迟没有挪开。


    傅母看了?看云英的背影,又看了?看儿子,不由小声道:“我?儿可是有心上?人了??这位娘子模样好,举止亦大方,只是,我?瞧着,怎么不像闺阁女?儿的样子……”


    傅彦泽一听,便知母亲想岔了?,登时有些脸红,佯怒道:“母亲说的什么话?穆娘子——她、她自然不是闺阁女?儿,她是、是城阳侯府小侯爷的母亲,也是东宫皇孙的乳母!”


    傅母一惊,赶紧又看一眼人群中那道已要消失的背影:“竟是已经生养过的娘子,真瞧不出?来?!东宫的皇孙,连乳母都有这样的容貌气度……”


    傅彦泽紧抿着唇,没再解释,带着母亲继续前行,心中却忍不住又想起东宫的那些传闻。


    皇孙的身份兴许有问题……


    若是只听说这一则谣言,他定会嗤之?以鼻,全然不信,可眼下,他已然知晓,关于穆氏与太子有私的传闻,其实?是真的,那与皇孙有关的传闻呢?


    似乎也有可能是真的。


    第107章 发难 到底是不是天家血脉,还说不准呢……


    转眼便至五月, 圣上的头风终于在太医们的悉心调养下稍有好转,能自病榻上起来,临朝参政。


    可是, 到底是娘胎里就带来的先天之症,随着?年岁渐长, 每发作?一次,身子便更弱一分, 如?今,才刚半百之年, 竟已有风烛残年之态,一时令朝野上下皆忧惧不已。


    东宫一党力求平稳,有齐慎坐镇在前, 越发上下一心, 郑家人则渐有些坐不住了。


    一直以来, 圣上的支持才是郑家人最大的依靠, 他?们心知肚明?,必须在圣上也靠不住的那一天到来之前,就除掉太子。


    风雨将?至, 朝野人心惶惶。


    也不知圣上是真的老?了, 对朝中动向并无察觉,还是为?君者比常人更为?镇定,即便早嗅到了风向,也能岿然不动, 端午这日,仍旧照先前定好的,携百官与亲贵们一起前往曲江之畔,观看龙舟竞渡。


    龙舟竞渡乃中原延续数百年的旧俗, 延续至近十年,原本由百姓自发组织,散落在京都各处水域的竞渡,已改为?由朝廷组织的官


    赛。


    有圣上亲临,百官陪同,参赛的儿?郎自然也变成了军中子弟,南北衙军中,都组了各自的队伍,每年当?着?全京都人的面,大赛一场,可算是盛事一桩。


    一大早,宫城内外便热闹非凡。


    云英眼下住在宫外,但仍旧每日都会入宫照料皇孙,少则两个?时辰,多则三四个?时辰,就如?朝中官员每日点卯当?值,六局女匠人们每日到宫中做活一样。


    这期间,太子也都在朝中处理政务,恰好如?避嫌一般,两人已有多日未曾打过照面。但每日该交代的事,都有余嬷嬷和尤定在其?中转达,不曾耽误。


    譬如?端午这日,皇孙会跟随太子和圣驾一同前往曲江之畔的高?台上观看龙舟竞渡,云英便早得?了消息,一大早便入宫来,和宜阳殿的几人一道收拾。


    临离府前,穗儿?和茯苓还问她,何不将?阿猊也一同带去。


    如?今阿猊已是公侯子弟,身份不同,的确有资格参加这样的盛会。


    不过,云英一直记得?萧琰那日的提醒,今日恐怕不太平。


    “阿猊还小,”她这样回答,“以后有的是机会。”


    眼下,宜阳殿中,丹佩和绿菱已准备好一切,跟着?云英一道,牵着?小皇孙,乘马车前往曲江之畔。


    地点与上回的流水宴相近,为?了有更广阔的视野,挑在西面一处临江的高?台之上,帝后二?人与太子、吴王等坐在高?处,其?余众臣分列两边,依序而坐。


    云英则如?往常一样,带着?皇孙坐在太子身后两步处。


    “今日太子妃似乎没有来。”看着?太子身边空荡荡的坐榻,云英小声同丹佩道。


    “说是前几日着?了风寒,”丹佩也压低声解释,“昨夜便告了假,也不知真假。”


    自上巳日后,太子妃便几乎都在燕禧居中足不出户,只每日将?抄好的金刚经送到少阳殿,都说那是太子对太子妃的惩罚,可究竟是为?了什么,却几乎没人知晓,众人只说,这夫妻二?人的情分,已然一日淡似一日,连早先的相敬如?宾都维持不住了。


    云英心中却多少明?白,今日这样的场合,薛清絮选择缺席,显然也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她忍不住悄悄看了前面的萧元琮一眼。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日的他?,看起来和往常不大一样。


    仍是镇定从容、云淡风轻的样子,举手投足间,一派温和谦逊,令人如?沐春风,可那掩在常服之下的身躯,却莫名有种?难以察觉的紧绷感。


    那种?紧绷感,云英太过熟悉了,不是面对危险时的紧张,而是面对等待许久,终于落到自己掌中的猎物的兴奋。


    也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坐在前面的萧元琮忽然回过头来,含着?笑意的目光先是从她的身上扫过,随后才落到孩子的身上。


    “阿溶,”他?笑着?冲孩子招手,“到这儿?来。”


    高?台之下,便是整个?曲江江面最平阔的一段,浩浩江水在初夏炽热的日色下波光粼粼,十几只长条状的龙舟已在江边停驻,一个?个?带着?幞头,穿着?圆领胡服的健壮郎君们列队站在码头上,听着?举令旗的指挥,鱼贯登上龙舟。


    还未开赛,正式各方准备之时,两边岸上围观的百姓们已陆续高?声呐喊,更有热情奔放的年轻人,直接将?手里的鲜花、瓜果投掷过去。


    一时间,场面十分热闹。


    太子带着?孩子站在高?台上,指着下面一只只系着不同颜色彩带的龙舟,问:“阿溶说,哪一支队伍会赢呢?”


    孩子如?今会说的话虽还不多,但能听懂的却不少,一听父亲发问,圆圆的眼睛便自江面上扫过,胖胖的小手抬起,指尖毫不犹豫地指向已划至江心处的一只挂着?红色绸带的龙舟。


    “红色!”稚嫩的嗓音朗朗唤出。


    大约是鲜亮的颜色吸引了孩子的目光,那只龙舟,恰好出自天子禁卫。


    旁边有大臣笑起来:“皇孙慧眼识珠,一下就认出禁军的龙舟了!去岁,的确也是天子禁卫夺魁。”


    “是啊,毕竟是长孙,的确同圣上有几分注定的缘分在。”


    上首面色憔悴的萧崇寿闻言,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然而那双浑浊的眼睛瞥到孩子稚嫩的脸庞时,又不知想起来什么,笑容很快淡了下去。


    郑皇后则冷笑一声,语带嘲讽道:“这么小的孩子懂得?什么?怕不是有人在背后授意,借机讨好圣上才是。”


    两位大臣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只能看向萧元琮。


    萧元琮倒是面不改色,微微一笑,说:“娘娘多虑了,阿溶的确不懂什么,所?以才说不得?假话。”


    郑皇后轻哼一声,挪开视线,不再理会他?,只问身边的内官:“怎么还不开赛,还在等什么?”


    她心里藏着?事,等得?有些不耐烦。


    内官们也不敢怠慢,赶紧命人下去催促。


    不一会儿?,岸边传来阵阵鼓声,令官挥下手中令旗,郎君们顿时挥开手中船桨,拨开两边水波,整齐划一的动作?带着?十几只龙舟快速前行。


    众人不由都站起来,开始为?这些朝气蓬勃的郎君们呐喊助威。


    岸上百姓们的声音也愈发激昂高?亢,就连萧崇寿都在榻上坐直了身子,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江中情况。


    只见那十几只龙舟以十分相近的速度在江上前行,起初,前后相距不大,最快的与最慢的也不过半个?船身,但很快,不过数息工夫,差距就已经拉大,最前面的两只龙舟一马当?先,在紧凑而有节奏的鼓点下,奋力向前,很快就领先了整整一只半船身的距离,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差距还在逐渐拉大。


    而最领先的,一只船头系了红色绸带,正是方才皇孙所?指的,来自天子禁卫的龙舟,另一只,则系了蓝色绸带,竟是东宫羽林卫的龙舟。


    两只龙舟速度不相上下,几乎齐头并进?,使得?竞争越发激烈,看在众人眼里,更莫名像是天子与太子之间的竞争,那焦灼的势头,逐渐让高?台上的众人心思各异。


    蓝绸龙舟今年是由刘述这个?新晋的羽林卫中郎将?亲自带领,大概是为?了在靳昭走后能继续凝聚士气,也为?了不让远在西北,为?大周征战沙场的靳昭失望,他?坐在船头,一面击鼓,一面格外卖力地喊着?口令。


    那几能震天的庞大气势,看得?在场众人无不为?之震撼,就连萧崇寿的神情也显出一丝异样。


    他?忍不住转头打量身旁的长子。


    这个?一向温文尔雅、谦逊有礼的儿?子,原来早已在他?不曾察觉的时候,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储君,在其?那看似温和的表面下,似乎早已有了无数坚定维护的臣子们,为?其?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高?墙。


    这道高?墙之下,甚至有许多,也是当?年支持他?这个?天子以藩王的身份入主京都,得?继大统的股肱重臣。


    如?今,属于东宫的高?墙根基深稳,而他?这个?孱弱年迈的天子,却仿佛到了日薄西山、有心无力的时刻……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空洞抓住他?的内心。


    他?搁在扶手上的十指忍不住悄悄攥紧,盯着?江中赛况的双眼也跟着?阴沉下来。


    坐在一侧


    的萧元琮一手牵着?孩子,面带微笑地看着?江面,仿佛对父亲的所?思所?想毫无察觉。


    很快,竞渡终点那一道浮在水面的红绳已近在眼前,红绸与蓝绸之间不分伯仲的情形越发牵动所?有人的内心。


    萧崇寿忍不住从榻上站了起来。


    他?的身子还未好透,江面风大,即便是初夏,也不觉炎热,站在风中,甚至先晃了晃,引得?侍立两侧的内官赶紧过来搀扶。


    郑皇后也跟着?起身,半步不离天子左右。


    只见江面之上,蓝绸龙舟已然领先了小半丈的距离,虽与整只龙舟的长度相比,还不到十之一二?,可终点已在眼前,只要熬住最后一口气,便能以弱小优势拔得?头筹。


    然而,兴许是先前发力太猛的缘故,坐在龙舟前端的两名郎君手中的船桨竟乱了一拍,引得?刘述手中鼓点也不得?不重新调整。


    就这个?瞬息的错乱,被红绸龙舟寻到机会,一个?猛冲,率先冲过那根醒目的红绳。


    一时间,欢呼声骤起,红绸龙舟上的郎君们高?举船桨,冲岸上围观的众人笑着?高?呼。


    “得?胜了!”


    “不愧是天子禁卫!”


    “倒真被皇孙言中了!”


    高?台之上,臣子们也反应过来,纷纷赞叹。


    萧崇寿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苍老?而虚弱的脸上浮现出畅快的笑意。


    “一步之差而已!”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到四肢都比方才有了许多力气,一双浑浊的眼顺着?臣子们的目光看向小小的孩子,“阿溶说得?不错,的确是朕的禁卫赢了!”


    他?说着?,走下两步,将?孙儿?直接抱了起来。


    那欢喜的样子,倒像饮了神药一般,看得?郑皇后又是高?兴,又是嫉恨。


    她盼着?圣上的身子能好些,却不愿看到圣上与东宫的孩子这样亲近。


    这样的场景,就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在她的心头,让她本就已经按捺不住的情绪已冲至颅顶,再也无法控制。


    “阿溶猜对了!”萧崇寿指着?那只已慢慢顺着?水流重新靠近岸边的红绸龙舟,对怀里的阿溶道,“不愧是朕的好孙儿?!”


    “正是!陛下长孙,嫡亲的天家血脉,果然不凡!”


    有大臣顺着?圣上的话夸赞,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话却像是在提醒圣上,先前有关于皇孙血脉不正的传闻仍然没有得?到澄清。


    萧崇寿的神情再次有了微妙的变化。


    郑皇后立刻抓住机会,上前一步,说:“到底是不是天家血脉,还说不准呢。”


    萧琰一听母亲的话,便知她已忍不住要开始发作?了,不由自榻上起来,却没走到“风暴”酝酿的中心,而是往后退了半步,想要暂避锋芒,静观局势。


    “娘娘此?话何意?”萧元琮淡淡开口,目光仍旧从容,但落在正皇后的眼里,却是强作?镇定。


    “如?今外头人人都说,太子的这个?孩子实在来得?蹊跷,当?初,刚有朝臣参东宫成婚多年,却一直不曾绵延子嗣,恐国本不稳,这孩子便忽然来了,”郑皇后拢了拢衣袍,阴阳怪气道,“也太巧了些,莫不是太子为?了堵住言官们的嘴,从外头弄了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都是外头胡乱传的风言风语,竟被皇后搬到圣上与百官的面前,直接说了出来,一时间,众人窃窃私语,目光开始在双方来回打转。


    萧元琮终于敛了神色,面无表情地看着?郑皇后:“说话要讲证据,娘娘既说阿溶不是儿?臣的血亲,便该拿出证据来。”


    “急什么,”郑皇后等的便是这一刻,“本宫既要问你,自也是早就心存疑窦,如?今,少不得?要你一一解惑。”


    她说着?,又上前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发难:“先说那个?‘替你’生下阿溶的宫婢,本宫记得?,她叫青澜,对不对?听闻她在生下阿溶不久后,便突然死了,堂堂皇长孙的生母,究竟缘何亡故?”


    萧元琮抿着?唇,没有立刻回答。


    底下的郑居濂却接了皇后的话:“听闻,这名宫女是因为?冲撞了太子妃,才被太子妃赐死的。可是,太子妃乃已故中书令薛平愈之女,早年素有贤良温顺之名,嫁入东宫为?储妃后,更是与太子殿下相敬如?宾,从未听闻何时有过龃龉,怎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这一问,其?实也是朝中许多不明?就里的臣子们的心声,毕竟,关于那位皇长孙生母的死,东宫从未给过半句解释,一切都只是传闻。


    “是啊,本宫也听说太子妃一向贤惠,青澜再如?何冲撞,到底也是皇长孙的生母,怎能轻易赐死?”


    郑皇后说完,便朝身侧的宫女递了个?眼色。


    很快,人群之中便让出一条路来,已许久未曾露面的薛清絮,在几名宫女的簇拥下款款而来。


    “父皇,母后,儿?媳惭愧,”她一边说,一边在石阶上下拜,“先前为?保太子殿下的声望,一直不敢说出实情,便是旁人都道儿?媳刻薄善妒、心肠狠毒,儿?媳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可如?今,事关天家血脉,儿?媳不敢欺瞒,儿?媳嫁入东宫数年,始终未能替太子殿下诞下一儿?半女,本就愧疚难安,青澜能为?殿下开枝散叶,儿?媳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敢赐死?实是儿?媳那时对青澜腹中孩儿?的来历心存疑虑,有心询问一番,谁知,当?晚,殿下身边的余嬷嬷忽然见了青澜一面,紧接着?,第二?日便传来她的死讯……”


    她的言下之意,便是此?事当?与太子有关才对。


    “陛下,臣妾要是没记错的话,余嬷嬷应当?是先皇后秦氏身边的老?人了吧?”郑皇后慢条斯理道。


    萧崇寿脸色已然阴沉下来,顿了片刻,看向跪在底下的薛清絮,道:“你方才说,当?时便对孩儿?的来历心存疑虑,又是怎么回事?”


    “回父皇的话,孩子是在行宫出生的,”薛清絮缓缓道,“按月份算,当?是早产,如?此?境况,应当?十分凶险,需慎之又慎,可殿下却放着?宫中太医院那么多太医,和尚药局的医者们不用,反而从外头请了稳婆和游医入行宫为?青澜接生,凭此?一点,已让儿?媳生疑,倒像是有意隐瞒什么似的……”


    不等萧元琮回答,郑皇后便又一抬手:“到底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请当?初为?青澜接生的稳婆来,一问便知。”


    话音落下,便又有侍女引着?一名盖着?斗篷的老?妪引至高?台之上。


    第108章 承认 绝没有混淆皇室血脉。


    初夏的天气, 已有几分炎热,那老妪身?上的斗篷并不厚重,也看得人难受。


    等斗篷揭开, 那老妪果然已闷出?了?一脸热汗,只是配上一副惶恐至极的神情, 一时让人分不清到底是热出?来的,还是紧张出?来的。


    大约是已等了?许久, 早将要说的话憋在肚里背得滚瓜烂熟,只见她扑通跪倒在地, 也不必旁人多问,便?颤着声,竹筒倒豆子似的, 自己哆哆嗦嗦说了?出?来。


    “回?、回?陛下和?娘娘的话, 老妇当初给东宫的娘子接生, 那几月里出?入宫禁, 都、都有文档记录……听说,是个早产的孩子,可依、依老妇多年的经验, 那娘子的肚子、还有孩子的个头, 都是足月的才对……”


    萧崇寿尽力?回?忆着当初的情形。


    那时不比如今,他不但厌恶太子,对阿溶也没有半分期待,即便?知晓东宫宫女有身?孕的消息, 也几乎没有过问一星半点?。


    唯一记得的,只有一条:“可是,朕听闻,阿溶出?生时, 身?子孱弱,奄奄一息,差点?没熬过来,这难道不是未足月的缘故?”


    老妪赶紧又重重磕一头,抖着声道:“老妇不敢欺瞒,天地良心,孩子奄奄一息,是因为生产的时候遇到了?困难,孩子差点?窒息,这、这、当时除了?老妇,还有医者?在场,他、他应当也可作证!”


    这时,郑皇后发话了?:“的确有医者?在,臣妾也已寻到了?,陛下若想?再问,一会儿便?请医者?一道过来。”


    她似乎意还有别的想?说,转而顺着“奄奄一息”说下


    去:“本宫也是生养过的妇人,知晓生产时孩子窒息十分凶险,大多情况下,这样的孩子恐怕是活不长的,阿溶倒是好命,后来竟能生得这么健壮。”


    萧崇寿看一眼?还被自己抱在怀中的孩子,目光越发异样。


    这个孩子,的确一点?也不像是身?子孱弱的样子,与同龄稚儿相比,甚是健壮有力?。


    “宫中供养精良,照顾得无微不至,阿溶的身?子慢慢养好,也说得过去。”


    话虽如此,他心底的怀疑却一点?也没有消失,那句话,与其说是对皇后和?众臣说的,不如说是用来安慰自己的。


    郑皇后却不给他自欺欺人的机会,说:“陛下,事情疑点?颇多,还是弄清楚更好。”


    那老妪咽了?咽唾沫,一味闷着头,不敢抬眼?看周遭的任何人,颤声道:“老妇记得,那孩子后腰上有一块铜板大小的朱红胎记……”


    郑皇后的目光转向萧崇寿。


    萧崇寿垂下眼?,看着自己恰好按在孩子后背的那只手,没有出?声。


    懵懂的孩子抬起头,对上他浑浊的双眼?,大约是出?于孩子的敏感,他似乎察觉到了?众人如今正因自己而陷入争执凝重之中,那小圆脸上灿烂的笑容已然消失。


    “父皇,胎记一事,此妇所言究竟是真是假,又要如何证明??”萧元琮终是忍不住,开口辩驳。


    “太子这样说,那便?是没有了?。”郑居濂冷不丁道。


    从来不在这样的事上出?声的齐慎也第一次坐不住了?,缓声道:“太子所言不错,有还是无,宫中档案不曾记载,仅凭人言,难以确定。”


    胎记一事,没有成文的铁证,仅凭人言,的确无法完全?下定论。


    郑皇后便?是再糊涂,这么多年的宫廷沉浮下来,也明?白这一点?,幸而她早已做了?完全?的准备。


    当初,就是在查到这个孩子可能不是青澜生下的那个孩子时,便?忽然卡住了?。


    找不到更有力?的证据,就像太子说的,光凭稳婆和?医者?所言,难下定论。


    不过,好在他们没有放弃,继续在暗中调查,最后总算找到了?别的突破口。


    她很快便?继续道:“齐公既这么说,此事便?暂不作数。不过,即便?阿溶就是当初从青澜的肚子里生出?来的那个孩子,他也不是天家血脉!”


    最后几个字出?来,犹如平地一声惊雷,令底下又惊又骇的臣子们爆发出?一阵议论之声。


    “皇后娘娘如此笃定,难道真的有无法否认的证据?”


    “那、那可是太子殿下!一直以来天性诚笃、涵养充实,怎么可能……”


    面对众人的议论,萧元琮半垂着眼?,没有说话,仍旧等着郑皇后将证据劈头盖脸地丢过来。


    “说来,此事倒也不怪太子,实是那名叫青澜的宫女水性杨花,不安于室,要与外男私通,才闹出?这样的事。”郑皇后毫不客气地嘲讽,抬手示意,又让底下的宫女带上一名看来不满而立的健壮男子。


    “太子,你可认得此人?他可曾是你羽林卫中的一员。”


    那人生得英武挺拔,的确有宫廷侍卫的风范,只是那一张还算俊朗的脸上,却带着令人难以忽略的憔悴和狼狈,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直积压心底,无法抒发一般。


    他一上高台,目光便?先四下扫视一圈,待一瞥见太子,便?骤然停住了?,像是找到了可以发泄的地方,憔悴的面容逐渐扭曲。


    “殿下!”他扑通一声跪倒,不顾众人怪异的目光,便?开始向太子不住磕头,“臣有罪,臣对不住殿下的宽仁!”


    “此人名叫葛良,出?身?贫寒,凭着一身?武艺入了?东宫羽林卫,明?明?有大好的前程,却在去岁年初突然以丁母忧为由,辞去军职,独自回?乡,这是为何?”


    葛良在伏地痛哭,扬声答道:“小人、小人做了?对不住殿下的事,小人在任上时,未行护卫东宫周全?之职,反而与东宫宫女私通,实在罪该万死!”


    接着,便?是絮絮叨叨一番解释,让众人好半晌才理清其中关节。


    他身?为侍卫,年轻气盛,趁着每月三?回?值夜的机会,时常偷偷潜入宫禁,与宫女青澜私会。


    此间,有不少信物为证,如青澜的贴身?衣物、贴身?配饰、钗环等,还有两?人传情所写信件。


    这些均可由从前与之亲近的其他宫女辨别真伪。


    而后,便?是二人私通日久,情难自禁,直至最后珠胎暗结。


    “……是二月里的事,当时小人害怕极了?,还曾想?过要到殿下面前坦白,求殿下赐死小人,放青澜一条生路,可是,青澜却让小人别管此事,小人等了?十日,等到上巳过后,再要当值,想?要与她见一面时,却听说……她已有了?殿下的孩子……小人心中难安,可若当时再坦白,便?是直接害死青澜,痛苦之下,再无颜面留在东宫,这才辞官回?乡……”


    “二月里,”郑皇后抓着他的话,“算来到十一月末生产,倒正是足月,恰好应了?方才稳婆所言。”


    郑居濂亦道:“青澜死于东宫,她生前留下的衣物钱财等,应当都在宫中有记档,而后再发还给亲属,只要拿出?档册一查,便?可知晓葛良手中的这些,是在青澜生前便?给了?他的,还是后来再得的,一目了?然。”


    他们敢这样说,便?是有完全?的把握,葛良说的定然是真的。


    周遭众人即便?不敢相信太子会有心混淆皇室血脉,到此刻,也多少信了?葛良所言。


    皇孙的生母曾与侍卫私通,这无法不让人怀疑皇孙到底是谁的孩子!


    “太子,本宫有一言问你,”郑皇后走近一步,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萧元琮,“你若不知青澜与人私通一事,当初又为何要让余嬷嬷赐死青澜,又嫁祸到太子妃的身?上?”


    齐慎在旁听得心惊肉跳,沉着脸警告:“都是还未完全?查实的事,娘娘莫要如今就下定论。”


    “齐公不愧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行事如此严谨,本宫也不过一问而已,若方才这些都是假的,太子大可否认,到时直接交三?司会审便?可。”


    齐慎紧抿着唇,看一眼?已许久未发一言的太子,抬头冲高处的萧崇寿拱手:“陛下,此事事关重大,老臣以为,应当如皇后娘娘所言,交三?司会审,方有定论。”


    一言出?,东宫一党的众臣纷纷附议。


    而皇后与郑居濂二人则半点?不见惊慌之态,他们手握铁证,无一没有反复查证,就是要闹得朝野皆知,再由三?司坐实,让太子多年来铸就的声名轰然倒塌,从此沦为阶下囚,再担不了?储君的重担。


    面对一双双凝重的眼?睛,一声声沉沉的呼唤,萧崇寿终于将目光缓缓转向下方的长子。


    他没有直接回?应众臣的恳求,而是先问了?萧元琮:“太子,你可还有话要说?”


    事到如今,哪怕这二十多年来,他们父子之间情分浅薄,他也不希望皇后方才所言都是真的。


    阿溶还被他抱在怀里,这是他的第一个孙儿,于子息单薄的他而言,是多么珍贵,以至于即便?与太子有这样深的隔阂,也止不住心中的那点?舐犊之情。


    萧元琮站在一旁,半垂着眼?,没有看任何人,不论是来自郑氏一党的虎视眈眈,还是来自忠心的臣属们的紧迫期盼,他统统都像看不见一般。


    这副沉默不语的样子,落在众人眼?中,各有解读,一时间,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他能开口说些什么。


    高台之上,除了?猎猎江风,与不远处百姓们欢笑的动静外,再无旁的声音。


    片刻后,萧元琮慢慢抬起眼?,对上高处的父亲,缓缓道:“不必如此麻烦,父皇,事到如今,儿臣已不能再隐瞒真相——儿臣有愧,方才,娘娘与郑相公所言,无不属实,阿溶……的确不是儿臣的孩子。”


    他说完,便?对着萧崇寿叩头行礼。


    而周遭的所有人,在一瞬间的集体噤声后,突然爆发出?惊天的议论声。


    “太子殿下这是承认了??!”


    “怎会如此?传言竟是真的,皇孙果然不是皇家血脉?”


    “宫女与侍卫私通,珠


    胎暗结,本该是流放劳作,一辈子不得解脱的大罪啊,竟能假作皇孙,混淆视听,更是欺君的大罪啊!”


    东宫的属臣们更是惊骇万分,纷纷不敢置信地盯着太子,唯恐自己方才听错了?。


    “殿下!”齐慎忽然喝了?一声,“圣上面前,不可戏言!”


    他是东宫党的中流砥柱,绝不可能看着情势如此倾覆下去,更不相信太子会做出?如此有悖天理伦常之事。


    萧元琮只是侧目,淡淡看了?他一眼?,便?继续说:“青澜与人私通一事,儿臣早已知晓,她为保住自己腹中胎儿,设计给儿臣下药,欲混淆皇室血脉,儿臣也当场识破,不曾中招,至于她的死,确是余嬷嬷奉儿臣之命,向其陈明?厉害,让她明?白,太子妃已发现?其中端倪,正在暗中调查,她惊恐之下,方走上绝路。”


    一字一句,越说越与郑皇后方才的指控一一对上,也令百官与亲贵们汗毛倒竖。


    太子几乎就是直接将刀子递给郑氏一党,让他们架到自己的脖子上!


    齐慎已经满眼?失望,忍不住闭上双眼?,再不发一言。


    就连云英也抑制不住地感到惊慌。


    皇后和?太子方才所言,与她先前的许多猜测一一吻合,若事情果真到这儿便?结束了?,那太子……恐怕也要到头了?!


    可是……


    她一直记得太子说过的话,他告诉过她,皇孙的身?份没有问题——他素来胸有成算,分明?早已察觉到太子妃和?皇后的合谋,不可能毫无准备才对。


    她掩在袖中的双手无声地攥紧,一颗心早已跳到了?嗓子眼?,却还是尽力?保持表面的平静,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高台中央的萧元琮。


    与她所立之处恰成对角的地方,萧琰也浑身?紧绷,如一只隐在暗处,蓄势待发的野兽一般,紧紧盯着场中的情形。


    若成,禁卫军们将听天子指令,立即上前,将太子拿下。


    若不成……


    他不禁咬紧牙关,他的长兄,太子萧元琮,难道真的会在今日彻底失势?应该不会——


    另一边,郑皇后听到太子一句句的承认,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当着众人的面笑了?一声,紧接着,便?冲近处的禁卫军们抬手:“来人,将这孽障拿下——”


    然而,没等她话音落下,萧元琮便?再次扬声道:“娘娘莫急,儿臣的话还未说完。”


    郑皇后面色一顿,狐疑地看着他:“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父皇,儿臣虽在阿溶的事上有所隐瞒,但却绝没有混淆皇室血脉。”


    这句话,再次让众人为之一愣。


    “你在胡说什么?”郑皇后冷笑,“莫不是惊慌过了?头,开始胡言乱语了?!”


    萧元琮没有理会她,而是再次向萧崇寿拜道:“父皇,诚如方才娘娘所言,阿溶并非儿臣亲生,同时,也并非青澜所生。青澜所生的那个孩子,因难产窒息,生下来不过半个时辰便?咽了?气,由余嬷嬷亲自处理,埋葬于东宫七星阁下。”


    七星阁,云英顿时想?起来了?,就是那座位于东宫北面的五层高阁,站在高阁之顶,能遥望帝后所居的延英、珠镜二殿。


    不知怎么,郑皇后心中一动,眼?神陡然怪异起来,盯着萧元琮毫不改色的脸庞,指着萧崇寿怀里的阿溶,咬牙道:“那这个孩子,到底是哪里来的!”


    “父皇,”萧元琮再次抬起头,沉静而凝重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微妙的神色,“您可还记得彤儿?”


    这个名字一出?,萧崇寿陡然色变。


    就连郑皇后也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又是这个名字……”


    而隐于后方的萧琰,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终于一下想?通了?所有关节。


    原来如此,原来他在这儿等着!


    “父皇,前年上巳,彤儿曾伺候过您一个时辰,您可还记得?”


    第109章 惊变 扶栏之外,再无依托。


    彤儿!


    云英顿时想起?来, 是萧琰先前私下问?过?她的那个宫女的名字!


    她的目光立刻转向?斜对角处的萧琰,恰好,他的目光也无声?往这边扫来。


    二人?视线在半空中猝然相接, 又几乎同时飞快移开。


    高?处的萧崇寿也在太子这一声?问?后,有片刻恍惚。


    “彤儿……”他苍老的面庞颤了颤, 连声?音都变得不大平稳,“阿溶难道是……”


    “不错, ”萧元琮接话道,“阿溶正是彤儿所生, 他并非儿臣血脉,却的的确确是父皇的血脉!”


    场上忽然鸦雀无声?。


    郑皇后率先反应过?来,恨声?道:“太子方才?告诉本宫, 说话要讲证据, 如今证据在何处!”


    这一回, 轮到萧元琮摆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切。


    一瞬间, 仿佛天地倒转,方才?咄咄逼人?,将所谓人?证一个个摆出来的郑皇后, 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变故。


    先是一封血书, 略显陈旧变色的绸布,观其质地,显然是宫中常见的用来给宫女做衣裳的布料,上面的字迹更是工整有余, 神形不足,一看便是没有正经练过?书法,只会略写几个字的人?所留,血书下缘处, 更是沾染了斑驳的污渍,应该是在身体已虚弱到极限,自觉命不久矣时留下的。


    据萧元琮所言,彤儿于上巳当日被圣上临幸,因惧怕皇后责难,一直不敢声?张,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已有身孕,无奈之下,她听从身边一位心?存怜悯的内监建议,悄悄求到了东宫。


    为了保护这个孩子,萧元琮先是对青澜的算计将计就?计,又安排彤儿在宫中悄悄待产至七月。


    这其中的数月时间里?,她身边相熟的几位内监、宫女,出于同情与善念,一直偷偷照顾着?她,没走漏半点风声?,直到七月,萧元琮处理好一切,让彤儿假死出宫,在宫外待产。


    “阿溶出生时,的确不足月,彤儿为保住他,拼尽全力,最后连命也搭了进?去,临终前,方留下这一封血书,盼着?有朝一日,她的孩子若能得见天日,定要将此公诸于世。”


    紧接着?,是另一名稳婆,当众讲述了在宫外照料彤儿,又亲手接生的情形。


    “青澜于行宫中生产,孩子因窒息,不到半个时辰便咽了气,而在她生产之前的一日,彤儿也恰好生下了阿溶。余嬷嬷在儿臣的授意下,将阿溶抱回,换下了那个死婴,从此,阿溶方以儿臣长子之名,留在东宫。”


    最后,是早先就?写好的数份口供。


    “这些,都是当初那几名暗中照料过?彤儿的内监、宫女按过?手印的口供,”萧元琮将卷起?的纸交给身边的王保,让王保将其展开,让众人?都能看见,“他们?都能证明当初彤儿从被父皇临幸,到怀有身孕,又被儿臣送出宫去之事,全部属实。为保护他们?,儿臣已将他们?先后调至别处当差,父皇可随时派人?传唤问?话。”


    “至于彤儿身后,儿臣已命人?将其埋葬在东郊皇陵外,因恐为人?察觉,未敢立碑,只设坟冢。”萧元琮说到此处,再度向?萧崇寿拜了一拜,才?继续沉声?道,“既然如今父皇已经知晓真相,儿臣恳请父皇,为其追封位分,迁入皇陵,好生安葬。”


    字字句句,沉重而有力,听得底下的百官震惊之余,渐有哀叹。


    “圣上素来子息不丰,谁料,竟在年近半百时,能再得麟儿!”


    “若非太子殿下竭力呵护,此子又如何能存活至今……”


    “是啊,若没有太子,此子早就?被、就?被——皇后娘娘除去了!”


    人?群中,也不知哪一个,忽然提到了一直以来的宫中禁忌。


    圣上膝下本就?不多?的子嗣,几有大半,都丧于皇后之手!此事,满朝文武人?尽皆知,却因圣上的有心?偏袒,无人?敢当众提出。


    如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无法收拾,朝臣们?积压在心?中的诸多?怨言,似乎也要压不住了。


    眼?下,正缺一个愿意直接站出来,高?声?说出所有人?心?声?的勇者。


    可都是混迹官场多?年之人?,一时瞧百官之首的齐慎还未有动作,便犹豫着?,不敢做那领头之人?。


    齐慎看着?底下一张张看似愤怒,实则打算明哲保身的脸,不禁闭了闭眼?,这时候,该是他这个三朝元老出来说话的时候了。


    然而,就?在他朝前跨出一步,预备拱手开口的时候,身后的群臣之中,一道深绿色的身影也大步站了出来。


    只见傅彦泽肃着?脸,行至高?台正中,一双清冷的眼睛坚定地看向台上的天子,声?音铿锵有力道:“皇后郑氏,善妒寡恩,恃宠溺爱,


    多年来扰乱宫廷,残害圣上子息,携郑氏干涉朝政,妄动国本,有损我大周国祚,臣请陛下圣裁,捉拿郑氏,以慰百官!”


    上方的天子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正怔怔盯着?还被自己抱在怀里?的稚嫩孩儿。


    这精神圆润、充满朝气的面庞,竟是他自己的孩子!


    他忍不住腾出一只略带颤抖的手,轻轻抚摸孩儿柔软细腻的面庞。


    阿溶明亮的眼?里?盛着?懵懂和疑惑,小小的嘴巴张了张,唤出一声?“祖父”。


    那一声?“祖父”,对孩子来说,与过?去没什么不同,可对于萧崇寿来说,却像是压垮堤坝的最后一滴水。


    “阿溶啊……”他忽而老泪纵横,一时哽咽一声?,再抬眼?对上直挺挺跪在下方的傅彦泽,还有一张张满含期盼和愤怒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


    他自认爱重皇后多?年,也自觉能承受这些年来纵容、袒护她的后果,可是真到了这一日,他又有些百感交集。


    他已过?天命之年,不复壮年时的踌躇满志,再加上本就?体弱,私心?里?有比寻常健硕男子更深的对儿孙的期盼。


    对幼子萧琰的那份拳拳爱意,除了因为他是与挚爱所生之子外,亦是因他眉目五官与自己相似,却生而康健有力,仿佛是另一个自己,另一个没有先天不足之症,可像大多?数勇武男儿一般,顶天立地、大展拳脚地活着?。


    说到底,心?中那股过?去拼命压抑的惆怅和失落,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反而一点点累积,终于爆发了。


    他苍老的眼?睛顿了顿,慢慢转向?一旁的郑皇后。


    夫妻多?年,不必多?言,只对视一眼?,便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意。


    郑皇后的眼?眶倏然通红。


    “你后悔了。”她冷笑着?说,“你说不会有这么一天,但?最后还是要食言。”


    她过?去这些年有多?得意,现在便有多?伤心?多?愤怒。


    她是皇后,天下女子之最,独占天子这么多?年,不论自己做了什么,都能得到原谅。


    善妒如何,恶毒又如何?她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性子,处处张扬,时时争风,也就?是因为这些,才?能将天子的心?牢牢抓住,别人?都不敢,只有她从不畏惧。


    她一直引以为豪,而如今,这些让她骄傲的东西,都忽然化作利剑,调转锋芒,直指向?她。


    今日,本该是她将太子一举拿下的日子!


    萧崇寿浑浊的双眼?轻轻颤动,干涸的嘴唇张了张,仿佛想要解释什么,可也不知是不是受到的冲击太大的缘故,在他迟疑的那一瞬,一股无法控制的胀痛直冲颅顶,撞得他几近恍惚,最终只唤了一声?“皇后”。


    郑皇后感到自己心?口一阵冰凉,好像骤然从高?高?的云端往下坠落,呼啸的冷风将自己包裹着?,她这才?发现,原来云端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母后。”


    身后传来儿子的一声?呼唤,听起?来似乎仍旧是平稳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那是在提醒她:不要轻举妄动,万事都会有转机。


    她忍不住转过?头,深深看了儿子一眼?。


    那是自己期盼多?年,受尽十月怀胎的苦楚,才?好不容易诞下的孩子,如今业已长大成人?,是最受天子喜爱的皇子。


    他曾屡次警告她,不要妄动,不要做使毫无意义的心?机,可是她一次都没听过?。


    “琰儿……”


    她通红的眼?眶里?迅速积聚起?眼?泪,在眼?眶承受不住,泪珠滑落下来的那一瞬,她猛然扭开脸,瞪着?还被萧崇寿抱在怀里?的那个孩子。


    耳边是在傅彦泽的振臂高?呼后,逐渐回过?神来的群臣附和的声?音,那一声?声?、一句句锥心?的字眼?,若是能化成利剑,应当早已将她千刀万剐。


    群臣相逼,她绝不要让他们?如愿!


    站在后方的萧琰一看母亲方才?的眼?神,便暗道一声?“不好”。


    她从来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半点不肯服软的骄傲性子,此刻,只怕要选择鱼死网破!


    “母后!”


    他再次唤出声?,这回,语气中尽是急迫和担忧,同时亦不再隐与后方,而是快步冲过?来,想要拉住母亲。


    可是他到底慢了一步。


    郑皇后已经赤红着?眼?,伸出尖利的指甲,大步上前,猛地朝着?萧崇寿怀中的孩子刺去。


    那是深居宫廷,在宫女的精心?伺候下,保养得极其细致的一副指甲,平日常以护甲养着?,如今不知何时已经卸了,露出底下半透明的长指甲,在格外灿烂的初夏日光下,格外阴森可怖。


    人?群中顿时传来阵阵惊呼声?。


    “快拦住皇后!”


    “皇后要伤害陛下!”


    “禁军何在!”


    天子附近,自有数十名禁军侍卫维护左右,见有人?突然冲过?来,自然也要拦,可是,那到底是皇后,一直以来都被圣上放在心?尖上的人?,一时间,有两人?拦在前面,却不敢动手,一下就?被她挣开。


    眼?看郑皇后已近在咫尺,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原本一直站在高?台一侧,离圣上不远的云英见势,想也没想,凭着?本能便冲了上去。


    她和底下那些高?呼的臣子不一样,她知道郑皇后的目标绝不可能是圣上,而是圣上怀中的皇孙——不,如今该称皇子了。


    毕竟,郑皇后与圣上有多?年的夫妻情分,若当真只是为了权势地位,又怎会妒嫉到如此程度?


    那些臣子们?心?中也许一样清楚这一点,喊出来时,却故意夸大了事实,为的怕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将郑氏一党一网打尽。


    他们?之中,有多?少人?是真正为了朝廷社稷?


    云英不知道,此刻的她,只想护住阿溶。


    说不清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这一年来的哺育,让她对阿溶生出了近似于亲生母亲的爱护,又或者是直觉告诉她,这时候,这样做,能给她带来最多?的好处,总之,她毫不犹豫。


    郑皇后长长的指甲已在眼?前,云英飞身过?去,挡在阿溶的面前。


    半透明的指甲来不及收住,或许也根本没有收住的意思,就?那样用力地挖下来。


    云英右手手背至胳膊处,顿时出现三道伤口,分别是郑皇后的食指、中指与无名指留下的,如注的鲜血流淌下来,立刻将素淡的衣裳染得格外刺眼?。


    “云英!”


    站在近处的萧元琮面色一变,三两步上前,一把推开捏住她的胳膊,揭开被血迹染湿后,已经黏在胳膊上的布料。


    “你怎么样?”


    云英看着?胳膊上被鲜血淹没的三道寸许长的伤口,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那长指甲初挖下来时,尚无知觉,到此刻方感觉到一阵强似一阵的疼痛。不过?,眼?下这个节骨眼?上,痛与不痛实在不重要,横竖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萧元琮却已彻底变了脸色。


    若说他方才?还是镇定自若、胸有成算,以忍辱负重的样子示人?,惹得众臣为之,那现在,便是彻底露出了冷漠而狠戾的一面。


    “皇后有意谋害父皇与皇嗣,来人?,立刻将其拿下!”


    太子自然号令不动天子禁卫,但?身为未来的储君,羽林卫侍卫也如天子禁卫一样,侍立在不远处。


    方才?还带着?众人?在龙舟上奋力竞渡的刘述不知何时已回到岸上,听到萧元琮的声?音,立刻带着?十几人?从台下拨开人?群,大步上来,朝着?郑皇后的方向?扑来。


    “住手!”郑居濂吓了一跳,瞪大双眼?怒斥,“反了,太子难道不顾孝悌伦常,以子欺母!”


    萧元琮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不敬语气沉声?道:“孤的母亲早已魂归天外,如今的皇后,并非孤的母亲,更没有一点母仪天下的气度。”


    一句毫不客气的话,顿时令羽林卫的侍卫们?气势如虹,宛如一张无情的铁网,要将还在挣扎的郑皇后密密匝匝封锁住。


    “母后!”萧琰已奔至近前,扶住郑皇后因与侍卫们?冲突而连连后退的趋势,“住手!父皇尚在,有没有母仪天下的资格,当由?父皇说了


    算!”


    他虽一直打心?底里?不认同母亲的所作所为,也一直自认为对母亲感情淡薄,但?真到如此关头,还是无法选择地先站在了母亲这一边。


    他的母亲,要为过?去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但?不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以谋刺天子的罪名,被羽林卫的侍卫直接拿下!


    一旦落到他们?的手里?,便会坐实所谓谋刺的罪名!


    他说完,立刻回头,低声?对母亲道:“母后,莫要执拗下去,先向?父皇服软认错,余事容后再议!”


    郑皇后的面容已几近疯狂,一双美丽的眼?眸泪水泛滥。


    她的视线早已模糊,可是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还是觉得胸中酸苦无比,难以宣泄。


    “琰儿,这皇后,我不想当了。”她的声?音又轻又抖,含着?从未有过?的脆弱和失望,只容萧琰一人?听见。


    最亲近的枕边人?,已将她所有的自尊,在无数人?面前狠狠摔碎在地上。


    “不当就?不当吧,儿本也从未强求。”


    母子两个站在一处,一时间,周遭众人?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忽然寂静下来的高?台上,传来一声?孩童的啼哭。


    还被萧崇寿抱在怀中的阿溶,终是被眼?前的一切吓得哭了出来。


    圆脸皱成一团,缀着?泪的眼?睛四处搜寻,一看到旁边的云英,立刻伸出胳膊想要扑到她的怀里?。


    萧崇寿已失了力气,眼?睁睁看着?受了伤的云英单臂将孩子从自己的怀中抱走。


    王保也赶紧上前,扯了托盘上一块干净的绸布过?来,给云英简单包扎了伤口。


    萧元琮站在正中,知晓眼?下是最好的时机,若是错过?了,只怕等父皇回过?神来,还是架不住心?软,要再度纵容,那一切便会回到原点,这么长时间的布局,将功亏一篑。


    “拿下!”


    他不再多?费口舌与萧琰争论,只是无情地下令。


    禁军自然不会听从,只是犹豫地看向?萧崇寿。


    刘述毫不犹豫,大喝一声?“是”,便带着?手下冲了上去。


    一时间,场面开始陷入失控。


    面对十多?名满脸肃杀的侍卫,萧琰毫不犹豫,赤手空拳地迎上最先冲到面前的一人?。


    他也是从小习武,一身蛮力的年轻郎君,身手不输军中侍卫,再加上身为皇子,自有一股压人?的气势,让对方下意识感到胆寒,不过?须臾之间,便被砸中门面,紧接着?,脑袋晕眩的同时,已被抽了配刀。


    一如当初,他在撷芳阁中,当众拔出禁卫军的配刀,直接斩杀了武澍桉一般。


    萧崇寿跌坐在榻上,看着?已然无法收拾的局面,强忍着?头痛欲裂的感觉,开口想要让禁卫军阻止眼?下的混乱。


    可是,还没等他发出声?音,萧元琮已经站到他的面前,自高?处垂眼?看下来,沉声?道:“父皇莫急,儿臣定会将奸佞拿下。”


    金色的阳光照下来,将他的身影投下一道阴影,恰好压在天子的头顶,挡住大半视线。


    萧崇寿仰头瞪着?他,像是被扼住了咽喉一般,心?头忽然一片惊骇。


    而郑皇后听到他这一句话,再看向?儿子时,却猛地惊醒了。


    她的儿子,若再与禁军和羽林卫起?了冲突,这一次,还有谁能保住他?


    她张了张嘴,没有出声?,而是直接朝旁边走出两步,从萧琰的身后绕了出来。


    侍卫们?一见她出来,一时也不围着?萧琰了,立刻转变方向?,一拥而上。


    郑皇后大步后退,仓惶间,华贵繁复的裙裾变成了负担,一不小心?,脚跟便踩到一截布料,整个人?无法控制地朝着?一侧倒去。


    她本就?已退到石阶的边缘,此刻整个人?一倒,便是从石阶上直接滚了下去。


    巨大的冲力让她猛地撞上高?台边缘的汉白玉扶栏,上身收拢不住,朝外一探,又带着?整个身子翻出栏外。


    整整十丈高?的砖石筑起?的高?台,扶栏之外,再无依托。


    第110章 搜寻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郑皇后被一身华美的衣袍包裹着, 从高处跌落下来?,曾经沉重而?精致的首饰,甚至是她的整个身躯, 自空中?坠落时,都变得像羽毛一样, 毫无重量。


    “母后!”


    萧琰第一个反应过来?,丢下手中?的长刀, 三步并作五步,俯身趴到扶栏上, 震惊地看着母亲飞快坠落下去的身影。


    她的面庞还朝着上方,视线正正与他相对?,就在那须臾的时间里, 那双与他有几分神似的眼睛里, 还闪着微弱的光芒, 被浓烈口脂仔细涂抹过的红唇微微张合, 似乎在对?他说:“你快走吧!”


    这是她最后的嘱咐。


    紧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的砰地一声。


    那具血肉之躯,就那样砸在了山石之间的坡地上, 又被衣袍包裹着, 滚滚而?下,最终倒在一块凸起的嶙峋巨石边。


    她的手脚与脖颈已在滚动之际扭成触目惊心的角度,素来?保养极佳的脸庞、双手,也已满是伤痕, 鲜血自破损的衣袍四周汩汩沁出,那惨烈的景象,看得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淑儿!”


    一声嘶哑而?苍老的呼唤自背后传来?,那是郑皇后的闺名。


    萧琰一手紧扒着栏杆, 猛地回转过身,就看到原本坐着的父亲不知何时已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正瞪大?那一双浑浊的眼睛,满是惊恐哀恸地从高处俯瞰着高台之下的一切。


    他一时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


    他痛恨母亲的自作主?张、跋扈狠毒,总是为之头痛不已。他也知道,自己?和母亲这么多年来?拥有的一切,都源自于父亲的格外偏爱。


    可是,他心中?还明白,今日?的一切,也与父亲一直以来?的“优柔寡断”脱不了干系。


    他的父亲,厌恶长子萧元琮,也不光因为那是与自己?不够亲近的秦氏所生的孩子,更?不止因为郑皇后拈酸吃醋的缘故,最重要的,是他们父子两个太过相像。


    他们都是靠着文臣推崇的“正统”而?稳坐如?今的位置,以至于不论做什么,总是处处掣肘,不得不顾及那些?臣子们的想法。


    杀不能杀,罚不能罚,连娶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还要看臣子们的脸色。


    其实他心里明白,若当?真更?强势些?,一意孤行,臣子们也会拿他没办法。


    偏偏他除了情爱,也同时看重臣子们眼中?的自己?,想要样样兼顾,十全十美,便只有被动的份儿。


    过得如?此?窝囊,又何必要当?天子?


    如?今,人都已自高处坠下,死?了。


    年迈的皇帝仍旧站在被众人簇拥的高处,目光流转之间,忽而?对?上幼子那被揭开束缚的,带着兽性和怒气的眼睛。


    他张了张嘴,只觉一股混杂着哀恸与恐惧的浊气自胸腔间直冲而?上,顺着喉管猛然涌出。


    噗的一声,浓稠的鲜血自口中?喷出,再滴滴嗒嗒自唇角、下颚落下,登时染红了赤黄的天子常服。


    老迈的身子晃了晃,终是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父皇!”


    “陛下!”


    一声声惊呼中?,众人七手八脚涌上前去,想要查看萧崇寿的情况。


    在人群涌上来?的那一刹那,云英赶紧抱着怀里的阿溶向后退开,避过众人的推搡,等在角落中?站定后,又立即抬头,看向方才萧琰所在的那一处扶栏。


    空空荡荡,早不见人影。


    被无数人拥在中?心的萧元琮好不容易与两名内侍一起,将?不省人事的萧崇寿扶到榻上躺下,再费力地转过身去,这才发现萧琰已趁着方才那片刻的混乱悄悄离开了。


    他不禁闭了闭眼,心中?一阵懊恼。萧琰是皇子,方才除了持刀与羽林卫对?峙了片刻,并无其他过错,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时无法直接下令捉拿。


    “殿下,圣上忽然吐血晕倒,还是赶紧回宫,请太医为其诊治吧!”一名臣子开口建议。


    这是眼下臣子们心中?最要紧的事情。


    萧元琮也不好耽搁,只能点头,立刻吩咐起驾回宫,同时,还不忘命人将?郑居濂扣住,容后交三司会审。


    趁无人发现时,他


    才悄悄给刘述递了个眼色,示意其私下搜寻萧琰的踪迹。


    他使不动天子禁卫,手中?能用?的,也暂时只有羽林卫而?已。


    来?时浩浩荡荡,一派喜气的队伍,再回去时,已是人心惶惶,气氛压抑。


    云英好不容易将阿溶哄得止了哭,慢慢阖上双眼睡去,这才将?其交给丹佩和绿菱。


    她胳膊上那三道伤口的血已止住了,方才微有些翻开的皮肉已被凝固的血迹填实,迟来?的痛感却一阵比一阵剧烈。


    不必她主?动提,绿菱已经赶紧提醒:“云英,你还是快先?回府吧,好好在府中?歇着,别磕碰到伤口,宫里……只怕还要一阵乱呢。”


    都是在宫廷当?差的人,哪怕先前没经过多少风浪,也对?情势有几分清楚,眼下还是关键时机,太子要掌权,皇后没了,郑家那一党还没除,定要乱一阵,这时候,她们这些宫女最好就留在东宫,而?云英有自己?的府邸,闭门不出,直到外头风声过去,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皇孙——皇子才睡着,一会儿记得寻一块软布捂一捂他的耳朵,别教他惊醒。我先?回府,劳烦你们定要照顾好皇子!”云英也不拖泥带水,嘱咐一句,便趁众人都在准备回去时,先上了来时的马车。


    说来?也是她提前得知风声,留了个心眼,从宫中?来?曲江之畔时,没有用?宫中?准备的马车,而?是用?了城阳侯府的马车与车夫。


    车是自己?的,人也是自己?的,显然更?稳妥,没有后顾之忧。


    回到马车边的时候,车夫已在车前等着。


    他显然也远远察觉到高台上的情况不对?,和许多别家亲贵们的家奴仆从们一样,脸色凝重地等在一旁,一见云英出来?,赶紧行了一礼,等她上车,便毫不犹豫地驾马离去。


    幸而?云英出来?得早,府上马车也不似其他公?侯之家那般宽敞豪华,小巧的一辆,在已有拥塞之势的道上通行无阻。


    就在他们的马车前行的时候,刘述所领的羽林卫侍卫们,也已自高台和周遭的各个角落聚集到此?处。


    近两百名衣甲配刀的高大?侍卫,个个训练有素,默契十足,不必刘述过多吩咐,就已在不同位置仔细搜寻起来?。


    似乎顾忌着什么,他们也不言明到底在找什么人,亦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却一刻不敢放松。


    不必多想,便能猜到他们在找什么人。


    “娘子,”车夫看着眼前的形势,不大?确定地说,“好像有侍卫大?哥过来?了,不知是不是要搜咱们的马车。”


    车里的云英没有立刻出声。


    马车还在前行,速度不快,带着轻微的颠簸,她坐在马车一边的角落里,双手向两边张开,牢牢扒住车窗的边缘,眼睛则一眨不眨地盯着车厢内的另一角。


    那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道高大?而?熟悉的身影,显然连车夫也没有察觉到他到底是如?何偷偷爬进来?的。


    正是方才趁人不备,从高台上逃走,如?今正被羽林卫四处搜寻的萧琰-


    高台之上,萧元琮在几名内侍的簇拥下,寸步不离地跟在被人从榻上抬起的萧崇寿,快步朝石阶下行去。


    “若这时候找到了,自行处理即可,不必定要留活口。”萧元琮沉静的目光迅速从四下扫过,同时压低声音吩咐身旁的王保。


    这句话?,自然是要说给刘述的。


    那句“自行处理”,暗含深意。


    若能在这时抓到萧琰,便是最好的,恰能趁乱,做出双方相持,萧琰拒不束手,最后被羽林卫无可奈何之下,失手杀死?的结果。


    刘述也是跟随他多年的手下,虽不如?靳昭那般,样样都能做到拔尖,是上阵杀敌、统领大?军的一把好手,但也早有默契,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完,就要让王保下去传令,目光却忽然在身后不远处,抱着阿溶,由内侍们护送的两个宫女的身上。


    不见云英的踪影。


    王保一见他目光便知他在找谁,赶紧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娘子受了伤,方才已回去了,侯府的马车就候在外头。”


    萧元琮的眼神动了动,点头吩咐:“让刘述派人送她回去,好好养伤——晚些?时候,请尚药局的人去一趟瞧瞧。”


    王保赶紧应下,拨开人群,匆匆去了-


    高台下,马车行进的速度逐渐放缓。


    车内,两人无声对?峙。


    萧琰的双眼宛如?盯着爪下猎物的野兽,一眨不眨地看着云英,仿佛只要她说了不该说的,做了不该做的,他就会立刻扑上来?,直接咬断她的脖颈。


    不过,也仅是眼神而?已,他的双手只是搁在身侧,并未对?她做什么。


    目光相接,抉择不过须臾。


    很快,马车完全停下,云英身子未动,面色仍旧充满警惕,却柔声开口了。


    “无妨,让他们过来?吧。”


    说着,她就要伸手掀开车帘。


    萧琰的身躯骤然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一般,他不能让自己?暴露在车帘之下,只好迅速朝被她撩开的另一边的帘子一角挪了挪,同时一把攥住她的另一只手,紧张不言而?喻。


    云英没有看他,被他攥住的那只手悄悄动了动,却不是要挣脱开的意思,而?是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萧琰浑身的紧绷没有放松,但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暂且再信她一回。


    “中?郎将?,”云英就这样半掀着车帘,唤出这个十分熟悉的称呼,“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她与刘述不算熟悉,毕竟,她先?前身在内闱,除了靳昭,这些?与萧元琮亲近的侍卫们,和她都不过是点头之交。


    但同为萧元琮身边的近侍,多少会给几分面子,况且,她方才在高台上,还为阿溶挡了郑皇后的那一下。


    眼下,她掀车帘用?的正是手上的那只手。


    轻薄的衣袖上还染着斑驳的血迹,自胳膊上滑至臂弯间,裸露出来?的半截胳膊被绸布包扎着,洁白的布料上,也染了不少血迹。


    刘述的目光自那块绸布上一扫而?过,再对?上她时,眼里的那股肃杀之气已少了大?半。


    “穆娘子,”他站在车旁不远处,冲云英点了点头算是招呼,“没什么,我等奉殿下之命,到附近巡逻,以免有宵小之辈趁机作乱。”


    他说着,目光又从她身后一扫而?过。


    车帘被掀了一半,轻扫一眼,便能看到里头空空荡荡,至于另一半车帘之后的空间——


    “娘子这是要回府了?”刘述自然不会过分追究,只是又看一眼她的胳膊,“也对?,该赶紧回去,好好休养了。”


    这点伤,对?于他们这些?习武的粗人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但对?娇滴滴的娘子来?说,应当?是天大?的事了,就像他家中?妻子一般,平日?被针刺破了之间,也要落两滴泪,由他好生捧在手里,又是哄又是吹的,一番折腾才能好。


    穆娘子虽没有夫郎,但生得娇嫩艳丽,兴许比他的妻子还要娇惯些?,同在东宫,也算同僚一场,他倒也没有无故为难的意思。


    说完,便要转身去别处看。


    云英保持着神情不变,目送他的背影离开,正要放下车帘,却见高台上又匆匆下来?一名侍卫,快步小跑至刘述面前,两人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名侍卫便牵了马,翻身上去,又朝着她这边来?了。


    “穆娘子,”那是一名云英有些?眼熟,却叫不上名字的侍卫,“在下奉殿下之命,送娘子回府。”


    云英心朝下沉了沉,但既然是萧元琮的命令,她自不好拒绝,只好冲他道了声谢,又对?车夫吩咐:“走吧,咱们稍快些?,莫耽误了侍卫大?哥的正事。”


    车帘放下,马车再度前行,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自耳边传来?。


    云英再次坐回车中?,对?上萧琰的视线。


    外头就有人在,尽管耳边有各种声响,但她还是不敢轻易开口,免得让那侍卫听见动静。


    窄小的车厢,在掀动的帘子的遮蔽下,围出一个暂时安全的空间。


    萧琰紧绷的身躯随着马车的晃动慢慢放松下来?。


    他靠在车壁上,脑袋微微后仰,目光移向头顶,原本如?野兽一


    般的锋利消失了,整个人变得颓然,不知怎么,落在云英的眼里,莫名有种英雄末路的色彩。


    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还没能出声,他又忽然扭过头来?,冷冷盯着她。


    这一次,目光中?的刀锋变钝了,更?多的是冷漠和怀疑。


    “你早就知道,”他慢慢开口,嗓音压得极低,还带着一丝干涸的嘶哑,“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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