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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泪水 一滴滚热的液体轻轻砸在她的心口……


    云英抿了抿唇, 垂下眼睑,没有?回答。


    萧琰禁不住冷笑一声。


    看她?方?才在高台之上的反应,他就猜到了, 她?一定知道太子是早有?准备的。


    今日?的这一切,看似是郑家抓到蛛丝马迹, 暗中准备多?时,才迫使太子不得不有?所提防, 见招拆招,最后引发一场巨变, 可?实际上,太子才是主导的那一个。


    他那个哥哥,一早就算准了这些, 设下这么大一个圈套, 等着他母亲和?舅父钻进去。


    太子妃也?好, 阿溶也?罢, 统统都是他手里?抛出来的诱饵和?工具,就连父皇,也?早被算了进去。


    正月之前, 父皇对阿溶始终漠不关心?, 小小的孩子,出生那么久,都没能得一个名字,还是由他们提醒, 才勉为其难,让宗正寺拟了几个,由太子挑选,入了皇室宗谱。


    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孩子, 原本谁也?不放在眼里?,可?偏偏太子能忍,更能寻到合适的机会,将其以另一种姿态,重新出现?在父皇的面前,引起?父皇的注意。


    便是在珠儿自请出嫁和?亲之后。


    那时,父皇对她?们母女的愧疚之心?到达顶点,连带着,回想起?从前无故失去的孩子们,逐渐生出悲痛之意。


    这个时机,实在抓得太好。


    给宫中重新注入新鲜血液的稚嫩孩儿,不但能缓解父皇的悲痛,还能更进一步激起?已知天命的他心?中对亲情和?儿孙的渴望。


    而后,再一次又一次,借着武家未完的事,借着云英,让父皇不断想起?这个孩子。


    至于母后那边,关于这个孩子身世的破绽,定然也?是太子有?意露出的马脚,一步步给他们递所谓的线索、证据,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走入这个圈套。


    他选了最好的时机,让自己在所有?人?眼里?已完全处于弱势,甚至耐心?地陪皇后演完整场戏,才揭开自己的杀手锏,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真是好计谋,好耐心?!


    这样靠细微小事一点一点操控人?心?,只有?太子这般,习惯了多?年被压制的人?,才会有?此?等耐心?与心?机。


    萧琰自叹不如。


    至于云英——


    他方?才颓下的身躯再度紧绷,在小小的马车中逼近她?的身前,将她?娇小纤细的身子困在车壁边上的角落里?,让她?动弹不得。


    “你知道太子有?所准备,只是选择不告诉我。”他凑近她?的脸庞低语。


    这一次,连语气中的疑问都不见了,全然是笃定的愤怒,鼻尖几乎与之相抵,唇瓣张合间,灼烈的气息侵袭过来,竟比这初夏的热意还要教人?躁动不安。


    “你果真要帮他?”


    云英无声地掀起?眼皮,泠泠的目光宛若春水,带着一股沁凉,将他心?头滋滋冒出的怒意浇灭大半,但同时,那种漠然的态度,更令人?心?中发寒。


    “妾虽不知晓今日?之事的具体关节,但的确猜到太子殿下早有?准备。”


    萧琰的手忍不住抬起?,手掌卡住她?的脖颈,手指弯曲,一点点用力收拢。


    云英被迫抬起?下巴,随着脖颈间的桎梏逐渐收紧,她?的呼吸也?开始不畅,白?皙漂亮的脸颊之下,自脖颈的边缘开始泛起?一层薄薄的粉晕,将其染得愈加瑰丽动人?,连眼眶里?的水花都越积越多?。


    “可?是,妾没有?,”她?困难地张口?,眼眶边的泪珠摇摇欲坠,“没有?帮他。”


    萧琰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仿佛在考量她?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其实不难想通,若她?当真要帮太子,则根本连阿溶这件事都不会透露给他。


    只不过,这也?是她?的狡猾之处,透了消息,却?不说全,既给他通风报信,又不明着破坏太子的计划,仍旧让他们两个自己争斗去。


    “左右摇摆,”他骤然松了手,却?没有?退开,而是凑近她?的耳边,更压低了声,“迟早翻船。”


    云英得了自由,立刻大口?呼吸,胸脯不断起?伏,与本就近在咫尺的他一下一下相触,随着马车的摇摆,荡漾出柔软的波澜。


    “殿下这一艘船已快沉了,”她?忽然开起?玩笑,“妾也?用不着左右摇摆了。”


    如今身份转变,她?今日?没做宫女装扮,衣饰不再是素淡无华的,而比从前多?了几分明丽贵气,但与那些真正的高门贵妇相比,又显得清新内敛,越发衬得她?那张灿若桃花的脸美得不真实。


    萧琰听得气极,干脆一偏头,咬住她?的耳垂,尖利的牙齿陷进软肉里,带来轻微的痛痒,又很快松开,顺着耳后肌肤,嗫咬过脖颈,直钻往更深处,激得她?忍不住仰起?脸颊,露出痛苦又欢愉的神情。


    自出宫后,已旷了多?日?,渐有?干涸之意,正缺甘霖滋养。


    萧琰看着她这副毫不知羞便软了身子的样子,喉间挤出不屑的冷哼,却?不敢大声,只得泄愤似的,干脆扯了她胸前的衣襟。


    “可?别出声,”他埋首下去,带着愤怒和?不甘,“否则就要教他的人?瞧见你这副不知廉耻的样子了……”


    云英登时用力咬住下唇,以免自己发出不该有?的声音。


    不知怎么,她?忽然就确信了,他一定也?早有?准备。


    郑皇后为人?狠毒,专横跋扈,却?同时也?心?思单纯,什么事都放在脸上,一次次的算计害人?,若不是有?圣上在背后的默许,根本成不了事,便看其这一年里?的两三次算计,连她?这个小小的宫女都能轻易看穿。


    萧琰与郑皇后是母子,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他不可?能不清楚自己母亲的底细,毫无准备就等来今日?这一步。


    当初,她?决定将此?事透露给萧琰,不也?只是要给他提个醒,让他不要被打得措手不及,一边倒地被太子压过,从此?再无两方?相持吗?


    毕竟,她?也?能猜到,郑皇后和?太子妃暗中做的那些事,定然都是瞒着他的。


    “吴王殿下,”她?急促地呼吸,身子发软,双手却?还有?几分力气,捧住他的脑袋,靠近他的耳边,轻声问,“今日?,你不会死的,对不对?


    萧琰抬头,眼眶也?已泛出一圈红,对上她?带点期盼的眼神?,扯起?嘴角,哑声说:“怕我连累你?那我还偏要死在你这个无情的女人?身上,把你也?拉下水来。”


    说着,再度掐住她?的脖颈,用一股恰到好处的力量,将她?压倒在座上,欺身上去,让她?反抗不得。


    云英眨了眨眼,那兜不住的泪水终于从眼角滚落下来,饱满的红唇张了张,溢出无声的喟叹。


    她?不再多?问,萧琰能有?这般反应,便显然还没有?到真正穷途末路的时候-


    高台之上,天子与东宫皆已移驾,由来时的内官与侍卫们护送。


    人?数未变,气氛却?凝重肃穆,那一张张紧绷的面庞,看得周遭围观的百姓也?人?心?惶惶,议论不断。


    跟在后面的亲贵朝臣们更是面色各异,也?不及寒暄谈笑,匆匆寻到自家车马,便四散离开。


    端午日?本就休沐,只有?少数在军中和?翰林院任职的


    官员们还须往衙署中赶去。


    这两个,一个是负责京都治安与守备的,另一个负责替天子起?草、拟定各项文书,在这种关头,随时可?能有?军政要务下达,亟待处理。


    傅彦泽身为翰林院的一员,哪怕刚刚入职不久,这时候也?该立即回去待命,更何况,他是探花出身,文采斐然不输状元郎,如今在翰林院,事务还未完全熟悉,便已接了许多?起?草、润色、审阅的任务,这种时候,衙门里?少不了他。


    但面对同僚们走近时的招呼,他却?一一婉拒,特意走慢一些,留到最后。


    都是在官场上混迹的,同僚们见状便知他还有?别的事,没有?强求,只嘱咐他莫耽误,便先走了。


    等在场的大多?贵人?们离开,偌大的高台登时空旷下来,面对着被葱茏草木覆盖的山坡,与平静宽阔的曲江江面,有?一种人?去楼空、寂寥苍凉之感。


    傅彦泽独自朝着高台之下,东面的缓坡行去。


    那里?,有?七八人?正预备收拾郑皇后的尸体。


    黏腻的鲜血染红了苍翠草地,衣袍仍旧华美无比,在落下来时被树枝山石划出几道口?子,也?半点不显破旧。


    这身衣裳,不到半个时辰之前,还包裹着一具生动鲜活的躯体,此?刻却?向裹了块血淋淋的死肉一般,凄惨可?怖。


    傅彦泽站在十?丈开外,便止了步,不敢再向前。


    到底年轻,哪怕曾见识过许州闹饥荒时那人?间炼狱一般的惨状,此?刻看到曾经高高在上,带着教人?无法直视的凌人?盛气的皇后,一朝跌落,变成如此?模样,他仍旧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说是兔死狐悲,实在有?点不确切,但他当真有?几分怜悯与悲哀。


    方?才在台上,他响应太子的话,毫不畏惧地说出百官的心?声,要将郑氏一党当场拿下,为的是让他们受到三司的审判,为过去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而不是这般当众坠下,葬身于此?。


    更不用说,他私心?里?始终认为,郑氏之祸,错不全在皇后与郑相公,就如他当初在那篇《时政论》中,将锋芒指向当今圣上的偏私一样,今日?之事,是圣上一直不作为所致。


    若今日?,皇后肯乖乖就范,到最后,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被贬被废,跟着吴王一同至吴地就藩罢了。


    只是皇后性情刚烈,还是超出了大多?数人?的预料。


    “傅大人?,”一名侍卫看到他走近,立刻行了一礼,“怎么还不回城中去,可?有?什么吩咐?”


    留下善后的,也?是羽林卫的侍卫,自然对他这个东宫新晋的红人?有?几分热络,傅彦泽也?是明白?这一点,才留下独自过来。


    “倒也?没别的事,只是想拜托诸位大哥,”他也?冲那侍卫一礼,随后朝旁边那一片狼藉之处示意,轻声说,“善待皇后娘娘凤体。”


    他没说缘由,只由着那名侍卫自己想。


    要寻理由,自有?一大堆等着,那侍卫先是古怪地看他一眼,不知他一个年轻的小官来管天家的闲事做什么,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连连应是。


    “到底是傅大人?思虑周全,若是我等不仔细,恐要让殿下担上一个不敬之罪了!”


    皇后犯了错,百官齐怒,但毕竟还未被圣上废黜,尊位仍在,不容藐视。而东宫的这些侍卫们,可?没一个心?里?不对郑皇后有?不满的,虽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但行止之间,没准真会失了分寸。


    “多?谢傅大人?提醒,在下这就去知会兄弟们一声!”


    那侍卫说完,便赶紧走了,留下傅彦泽站在原地,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


    其实哪有?那么多?讲究和?考量,他不过就是不想见到、听到更令人?唏嘘的事发生罢了。


    如今交代妥当,便暂能安心?了。


    他不再停留,遥遥看一眼芳草地上郑皇后,转身离开。


    那扭曲的模样,让他背后禁不住渗出冷汗。


    他感到自己的脚步有?些虚浮,脑袋里?思绪虽还清晰,却?也?有?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不知怎么,眼前又莫名闪过高台上的一幕。


    郑皇后伸着精致而尖利的指甲,朝小皇子与圣上的方?向扑去,是那个女人?,想也?没想就挡在前面,替小皇子挨了郑皇后的那一下。


    那鲜血淋漓的画面,深深刻进了他的脑海中。


    她?……这一次看起?来不是装出来的,那份对小皇子如母亲一般的爱护,俨然出自肺腑。


    傅彦泽牵过自己的马,翻身上去,一面朝宫城奔去,一面拼命按捺自己因为方?才所见而不断涌出的胡思乱想-


    马车行入延阳坊,逐渐靠近城阳侯府。


    云英从偶尔掀起?的车帘边角看到外头的景象,赶紧伸手推开还紧贴着自己的萧琰。


    “嘘——”


    她?面颊绯红,伸出食指点在他的薄唇间,示意他不要出声。


    外头就是那名护送她?回府的羽林卫侍卫,一会儿马车停下,想必还得下车道别,稍有?不慎,便可?能被那人?发现?端倪,须得小心?再小心?。


    可?萧琰却?并未收敛,被她?推开了,便干脆一口?含住她?的指尖,挑衅似的,无声地冲她?扬眉。


    那恣意放肆的模样,仿佛与先前还是万人?追捧的天之骄子没什么不同。


    云英看他一眼,没有?说什么,马车在侯府门外慢慢停下时,她?掀起?车帘的一角,看向那名骑马跟随,护在马车一侧的侍卫,温声笑道:“这位大哥,若是不忙,一会儿不妨到府上坐一会儿,用盏茶再走。”


    她?说着,作势要亲自下车来迎。


    这样的大门户,主人?出入,断没有?将车停在外面的道理,都得直接驶入门内,绕过影壁去。


    车夫见状,勒住缰绳,也?要去取杌子。


    那侍卫自然不能进去喝茶,眼下正是他们忙乱的时候,哪里?能耽误?


    “不必了,穆娘子,在下还有?要务在身,就不叨扰了,”他赶紧抬头看一眼近在咫尺的侯府高墙,勒住缰绳就要掉头,“娘子既已到了,在下这便走了,千万不必再送。”


    说完,稍一拱手,便驾马小跑着离开。


    将人?打发走了,云英才悄悄松一口?气,让车夫将马车驶入府中,又将众人?都暂遣开,才让萧琰跟着自己进院子。


    院门开着,茯苓和?穗儿正带着阿猊在院里?玩耍。


    她?们显然已得到门房上递来的消息,知晓她?回来的消息,一面说话,一面不时朝院门处看,一见到她?的身影,不由笑起?来,可?再一转眼,看到她?身后跟着的萧琰,又双双瞪大眼睛。


    “娘子,这——”


    她?们自然不认得萧琰,开口?想问,却?见云英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萧琰垂着眼,一言不发,大步进了院中,不必人?引,径直进入正屋中。


    留下云英站在院中,抱起?阿猊亲了亲。


    “不要让任何人?知晓他的存在,否则,咱们恐怕都活不了。”她?低声吩咐两人?,见她?们谨慎地点头,才摸摸儿子的小脸蛋,“好了,都先到西厢房去吧。”


    说完,见她?们依命去了,才转身回自己的屋子。


    屋门半阖,留着半个巴掌宽的缝隙。


    她?刚伸出手,指尖触到门扉的边缘,就被里?面的人?一把攥住,用力扯了进去。


    门砰地一声在身后阖上,她?的后背被按在门板上,热烈的亲吻劈头盖脸落下来。


    她?方?才被攥住的那只手已被压到门板上,动弹不得,另一只受了伤的胳膊却?完好地垂在身侧,没受到半点压力。


    只是唇边的亲吻太密,让她?逐渐透不过气来,有?种几近疯狂的发泄的感觉。


    她?闭了闭眼,没有?挣扎,更没将萧琰推开,而是抬起?那只受伤的手,在他的后背自上而下,轻轻地抚了两下。


    温柔的抚触,像无形的安慰,悄悄钻进他坚硬的躯壳。


    激烈的发泄逐渐放缓,到最后只剩下剧烈的喘息。


    他将额头抵住她?的,眼睑微微下垂,遮住泛红眼眶底下的情绪,原本只是随着急促的呼吸而稍有?起?伏的肩膀,慢慢有?了更细微的颤动。


    一滴滚热的液体轻轻砸在她?的心?口?。


    第112章 烈火 父皇,这不该是您一直以来的心愿……


    云英蓦地感到感到一丝心软。


    萧琰是个?骄傲的人, 同萧元琮对声名的过分看重不同,萧琰的身上有一种?决绝的骄傲。


    他一直以来,都深受帝后?二人的疼爱, 偏偏他身上的骄傲让他不屑于当一个?泡在蜜罐里不学无术的纨绔皇子;而另一边,太?子年长?, 已然成为无人企及的端方君子,身为弟弟, 他便?也不愿做与太?子一样的人。


    他看起来和郑皇后?不算亲近,没多少令人动容的母子情分, 可放眼整个?萧氏皇族,最?可能?理解郑皇后?的偏执的,也只有他这个?儿子了。


    “我以为父皇会护着她, 至少——”


    至少留一条命。


    萧琰只说了这么?一句, 喉间便?哽住了。


    不是不知道今日太?子可能?设了局, 就等着他们钻进去, 可即便?是那样,他也觉得?至多不过让母亲获罪下狱而已。


    哪里料到,竟是直接丧了命。


    那是十月怀胎, 将他生下的亲生母亲, 她再跋扈、再恶毒,也从没对他这个?儿子有过半点苛待。


    他见?过母亲在人前?的嚣张气焰,也见?过母亲在父皇面前?的撒娇吃醋,更见?过母亲背地里因为腹间生养过的痕迹而忧愁垂泪。


    那是活生生的人, 在别人眼里十恶不赦的毒妇,根本不值得?同情怜悯,于他而言,却是内里的一根软肋。


    如?今, 他便?似被人打断了肋骨,一口血堵在胸腔里,连吐也不敢吐出来。


    连返回给母亲收尸也做不到。


    他忍不住闭上双眼,伸手紧紧搂住云英的腰,将脸颊埋进她的颈窝中。


    一滴又一滴,灼烫的泪水无声地砸在她的脖颈间,高大结实的身躯忽然像个?脆弱的孩童一般,不住地轻轻颤抖。


    云英轻叹一声,没有推开他,只静静等着他发泄情绪。


    静谧的室内,只余极轻的抽泣声。


    初夏微醺的暖风自门窗的缝隙间钻进来,米酿一般,熏得?人脑海中一片恍惚的晕眩。


    “她会被好好安葬的。”不知过了多久,云英轻声道。


    以萧元琮的为人,即便?心中对郑氏早已恨之入骨,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会顾及圣上的意愿,妥善处理郑氏身后?之事。


    萧琰自然也清楚这一点,搂着她腰的胳膊慢慢放松,却没有回答,只是重新将脑袋自她的颈窝处挪开,与她额头相抵。


    方才因为抽泣而急促的呼吸已经平复下来,变得?深沉而灼热。


    云英受伤的胳膊仍轻轻搭在他的后?背上,在他身躯起伏时,感到极细微的挤压带来的疼痛。


    他一手捏住她的手腕,将她的胳膊自后?背拉到身前?,捧在掌中细细地看。


    衣衫滑下,原本莲藕似的白嫩的胳膊露出来,赫然多了三道伤痕。


    干涸的血迹颜色变深,在皎洁肌肤的衬托下,显得?张牙舞爪。


    萧琰的目光闪了闪,一颗心像被劈成两半,一半在想,这样的伤对于她一个?身娇体弱的娘子而言,应当很疼,另一半则在想母亲的手。


    母亲总是很仔细地呵护自己的发肤,就像她对待腰腹间生养的痕迹一样,那十根手指和其上细长?光润的指甲,都是用了足足的心思养出来的。


    她平日那样小心,做什么?事都要先戴上护甲,为的就是不磕碰到,方才在高台上,却直接扑了上去。


    那是这么?多年里压抑得?太?久,一直无处发泄的怨气,带着极度失望和绝望的怨气。


    “疼吗?”他哑声问,也不知自己到底在问谁。


    云英顿了顿,轻轻摇头,说:“与生孩子的痛苦相比,实在算不上什么?。”


    萧琰猛然抬头,泛红的眼眶瞪着她,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这句话,也不知是在替谁回答。


    两人无声地对视,鼻尖、嘴唇之间的距离不到半寸,也不知是谁先,微一偏头,唇瓣相接。


    就像一点火星触到干燥的柴草,噼啪一声,空气里猝然燃出一团烈火-


    宫城之中,一阵忙乱。


    萧崇寿被内监们以御撵抬入延英殿,安放在卧榻上,由太?医院院正李太?医带着众位太?医轮番诊脉,一番七嘴八舌的议论,汇成一言:


    圣上体虚质弱,根基浮软,本就经不得?半点病气,今日急火攻心,又悲伤过度,伤及肺腑,忧思难消,已是凶多吉少,即便?救回来,也难再像从前?那般。


    萧元琮始终坐在隔开内外室的屏风内侧,耐心听着,面色凝重,未发一言,由着太医们施针、开方,将萧崇寿那一口气吊住,暂不会再有危险,才行至屏风之外。


    三省及翰林院众臣,以齐慎为首,正候在屏风之外,方才太?医们的话,他们一字不差全都听到了,此刻见?太?子出来,不由纷纷投去忧虑的目光。


    照规矩,天子有恙,无法理政时,监国之事便?要落到太?子的身上。


    萧元琮没有开口,此事须得?由臣子们主?动恳请,方没有僭越争权的嫌疑。


    齐慎看一眼迟疑的众臣,不由肃了脸色,慢慢自榻上起来,跪到正中,沉声道:“殿下,国不可一日无主?,朝中万事纷杂,事事需要决断,天下百姓更心系大周,祈盼国运昌隆,朝堂稳固,老臣恳请殿下,以东宫之尊,代掌国事,行天子之权。”


    他是三朝元老,地位超然,他一开口,众臣才敢纷纷跟上附议。


    一时间,原本都坐着的臣子们皆从榻上起身,跪在殿中,恳求萧元琮代天子监国。


    萧元琮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这是他等待多年的时刻,尽管不是真正承继大统,却是他这么?多年来,离登顶距离最?近的时刻了。


    身后?便?是年迈无力的父亲,这些年一次次病倒,到如?今,似乎再无法好转了,便?靠太?医的药这么?吊着,吊上一年半载,便?是真正咽气的时候。


    这一年半载里,他便?让父皇好好看一看,他这个?不受宠爱、不得?圣心的长?子,是如?何?掌握大周的万里江山的。


    “多谢众卿如?此信赖,为大周百姓着想。孤自问资质驽钝,才学与德行具流于平庸,这些年来,蒙老师与诸卿不弃,方能?腆居东宫之位,如?今,父皇猝然倒下,孤不得?已,只能?暂行监国之权,日后?,还要请诸位卿家多多扶持才是。”


    一番话说得?谦逊得?体,深有东宫风范,半点不显掌握权位的得?意与自满。


    众臣见?状,放下心来,齐声应是。


    到底是兢兢业业多年的谦和君子,从来没让臣子们失望过。


    待众人起身,齐慎又道:“今日郑氏一事,不知殿下意欲如?何?处置?”


    郑皇后?已在高台上身亡,郑居濂则被当场拿下,如?今正看押在宫中,等候发落,翻不出什么?水花来。


    齐慎真正想问的,还是吴王萧琰要如?何?处置。


    今日之事,暂时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表明与吴王有关,三司不能?随意拿人,须得?太?子发话,寻个?由头,才能?派差役出去寻找。


    眼下的局势看似已经板上钉钉,但吴王不知所踪,始终是个?隐患。


    只要太?子愿意,随意寻个?理由,让吴王入宫来商议郑皇后?的后?事也好,配合三司审理郑家污蔑东宫,以及过去残害皇嗣的案子也罢,一句话,便?能?遣人在全城搜寻。


    吴王罪不至死,将其软禁宫中控制住,便?暂时不会造成威胁,日后?,一一卸去他曾经被圣上授予的职权便?可。


    没了圣上的青睐与庇护,光凭吴王一人,也掀不出什么?风浪。


    萧元琮沉吟片刻,道:“暂交三司会审便?是,若遇难处,孤再交众卿共议。”


    竟是完全没有提到吴王之事。


    齐慎的神?色有一瞬间沉了沉,看来,太?子想要私下解决吴王。


    他们早就商议过,绝不能?放吴王出京就藩。


    他的封地在吴地,那是整个?大周最?物阜民?丰之地,早两年便?修缮好了府邸王宫,属臣虽未完全齐备,但在人才辈出的鱼米之乡,绝不难寻。


    最?重要的是,吴地人口稠密,粮仓殷实,纺织、冶炼、锻造等各项工艺都十分成熟,丝毫不输京都,是以历来都由朝廷派遣官员严密监察,一旦放任吴王就藩,必会使其成为地方上的庞大势力,将来会不会与朝廷抗衡……


    这是圣上早年布下的一手棋,一手为吴王保驾护航的棋。


    齐慎不再多言,退回一侧,等旁人将其他几样亟待决断的事议完后?,便?跟着众人一道退出延英殿。


    偌大的延英殿顿时变得?空空荡荡,没了郑皇后?明亮得?甚至有些聒噪的话音,一下变得?冷清无比。


    萧元琮起身,重新走?回屏风之后?,看着无力躺在榻上的父亲。


    其实才天命之年而已,却似风烛残年,在太?医们的诊治下,已从昏迷中醒来,只是头风之症大约并未缓解多少,那张苍老的面庞一片潮红,呼吸间,亦能?听到嗡鸣之声,显然有些费劲。


    他浑身使不上力气,只一双浑浊的眼睛尚能?转动,此刻正看着站在榻边,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长?子。


    那样的姿态,那样年轻的面庞与身躯,让他恐惧不已。


    “诸位卿家方才的话,父皇应当都听到了吧?”萧元琮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父皇不必再操心其他事,在此安心养病便?好。”


    年迈的皇帝瞪着双眼,干涸的嘴唇颤抖着张了张,想要发出声音,却只发出含糊的音节。


    萧元琮看懂了,他还想问皇后?母子的情况。


    片刻沉默后?,萧元琮淡淡道:“父皇放心,郑氏已去,儿臣不会再追究什么?,她会好好地在皇陵等着父皇。”


    说到这儿,他唇边的笑意逐渐变得?意味深长?。


    “还有您最?疼爱的儿子——到时,仍是一家三口,齐齐整整。”


    “你!”老皇帝的身躯震了震,双腿在榻上蹬两下,竟是颤巍巍抬起一只手,似乎想要甩出一记耳光。


    可是,他本就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那皮肤发皱的手才抬到一半,就再也举不起来了。


    “父皇,这不该是您一直以来的心愿吗?”萧元琮握住他的那只手,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其重新塞回被褥底下,“儿臣只是遵照父皇的意愿行事罢了。”


    初夏时节,殿中已有些许热意,榻上的锦被虽极薄,但萧崇寿浑身绷着,挣动时,额角已然有汗意,再被锦被盖着,定?然十分难受。


    可是他体衰无力,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转身离开,听他吩咐身边服侍的内监——


    “圣上御体贵重,万不能?着凉。”


    那些从前?对他唯命是从的内监们,竟然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眉顺眼地答应下来。


    萧崇寿用力地喘息,痛苦地闭上双眼。


    延英殿外,王保才刚与外头来回传递消息的内监通过气,见?萧元琮出来,便?赶紧迎上去。


    “找到了没有?”


    王保知道他问的是谁,面色凝重地摇头:“高台附近寻遍,未见?踪影。”


    萧元琮的笑容陡然消失。


    本以为很快就能?找到的,毕竟,萧琰当时就在高台之上,从逃跑到派人去找,前?后?不过一刻工夫而已,若他骑马离开,那样张扬,应当早就被发现了才对,怎会豪无踪影?


    “吴王府呢,派人过去没有?”


    王保点头:“中郎将已命人将王府暗中包围起来,因殿下没有明令,暂时不能?搜查,但若有人出入,定?会有消息递来。”


    萧元琮点头,想了想,又问:“他的府兵在哪,可曾见?过?”


    京都的吴王府亦有府兵,规制只比东宫的羽林卫略小两分,亦是圣上为其特别建立,方便?他自小习武。


    王保皱眉思索:“今日吴王出府,未带府兵,想来应当还在府中。”


    说完这话,又觉不对,到底在不在府中,谁也没看见?,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难道他们还没得?到消息?


    “奴婢这就让中郎将直接入王府查看!”


    萧元琮没再说话,看着王保匆匆下去传话的身影,只觉心底涌起一股难以消解的烦躁。


    这么?好的机会,若还让他逃了,再要抓人,便?会难上加难。


    很快,王保回来,看一眼他快步前?行的方向,问:“殿下可要回东宫?步撵已备好,殿下是否要用?”


    萧元琮停下脚步,看着远处湛蓝的天空,没有回答,却问:“尚药局的人过去没有?”


    王保一愣,没料他这时竟惦记着穆娘子的事,答道:“两刻前?回报,已将穆娘子送回府中,尚药局那边派人知会过了,眼下应当正要出宫前?往。”


    “不回东宫,”萧元琮这才回答方才的话,“先去一趟城阳侯府。”


    第113章 城门 将其拿下!


    屋子里的?两人已从?门边挪到榻上。


    衣裳一件件落下?, 堆在榻边的?空地上,宛如起伏的?丘陵。


    云英仰倒着,双手摊开, 没受伤的?那一边被萧琰用力按着,另一边则只虚虚扣住手腕。


    “今日绝不放过你, ”萧琰身子微微前倾,额头两侧早已布满汗珠, 牙关更是咬得颊边肌肉骨气,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被自己压住的?女人, “你这白?眼狼,我定教你下?不来床!”


    他放狠话?的?样子,好似要?把今日遭逢变故带来的?压抑情绪统统在榻上发泄出来似的?。


    只是, 这里是京都, 是城阳侯府, 绝不是最安全的?地方。


    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却默契地谁都没提,只想?在此时?此刻尽兴而为。


    云英抬眼,望着上方那一具宽厚有力、肌理分明的?身躯, 忽而一阵目眩, 忍不住大口呼吸着。


    一种久违的?舒展和充实感迅速晕开,让她上指尖都蜷缩起来。


    “别用力,”萧琰一手抚平她攥成拳的?那只手,“别将?伤口再扯开。”


    紧缩的?手指被抚开摊平, 恍惚间,云英觉得自己失了一处支撑,忍不住抬高脖颈,颤声说:“那你也别用力。”


    萧琰泛红发狠的?眼眶终于在这时?露出一丝真?实的?笑意。


    “不行, ”他凑近些,咬住她的?唇瓣,“不用力哪里能让你满足?”


    云英别开脸,感到脖颈间仍偶有温热的?液体砸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靠在一起,谁也没说话?。


    萧琰闭了闭眼,伸手抹去?眼角的?水意,胳膊一撑,快速爬起来。


    其实根本不够,于他而言,只算得上浅尝辄止。但他没时?间了,能让他离开京都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你要?走了?离开京都?”


    云英扯了薄被搭在身上,半侧过身,看着他仍旧光裸的?背影,猜测他自有能离开京都的?办法。


    果然,他点点头,飞快地穿好衣裳,一面在屋里寻水,一面点头:“嗯,京都太危险,我得去?封地。”


    那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寝屋里没水,”云英指了指隔壁,“浴房中才有。”


    萧琰没说话?,转身去?了,片刻后,竟是捧着铜盆与巾帕进来,搁在案头,伸手就要?替她擦洗。


    “别!云英撑着酸软的?身子起来,自己接过巾帕,不让他碰。


    这感觉总有些怪异。同靳昭在一起的?时?候,情意缱绻,自然而然便会由着他仔细地呵护自己;同萧元琮在一起时?,他始终是太子,带着一层主与仆的?隔阂,有时?替她擦拭,或是带着她一道?沐浴,皆是来自上位者的?“怜爱”。


    这些,她都能自然地接受。


    只有在萧琰处,忽而升起一种莫名的?别扭。


    她也说不清自己对这个金尊玉贵养大,乍看来,不过是个比武澍桉出身更高贵的?纨绔子的?吴王,到底是何何种看法。


    应该是与面对太子时?一样的?谨慎小?心才对,可有时?候,她也不知怎么,轻易便会忘记二人之?间的?身份差距,上了脾气,连他的?脸也打过。


    如今日这般,甚至看他“可怜”,便由着他在榻上胡来。


    她垂眼望见自己身上留下?的?点点痕迹,不禁有些不快。


    他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不过是个在权位斗争中暂落败,似乎已走到穷途末


    路的?皇子,再痛苦再伤心,只要?命没丢,没沦为阶下?囚,都轮不到她一个出身下?贱的?小?小?妇人来管。


    她抽走萧琰手里的?巾帕,自理了理,披着衣裳起身,拉开屋门,探头唤厢房中的?穗儿,命其准备热水供她沐浴。


    转头对上萧琰,轻声道?:“殿下?该走了。”


    萧琰已在这片刻的?工夫里收拾好自己,全然不见方才在榻上一面发狠,一面又掩不住脆弱的?样子。


    此刻,他眼神清明,也没有半点平日的?不正经?,仿佛已经?完全从?母亲突然身故的?悲痛中走了出来。


    感受到云英的?防备,他目光黯了黯,立刻知晓她心中责怪他,不知轻重,留下?了痕迹。


    “他不会来的?,”他轻声开口,嗓音沙哑无比,仿佛体内的?水分都已蒸干了,被粗糙的?砂砾磨过,划开道?道?血痕的?可怖感,“即便来了,也不会久留。”


    云英愣了愣,正想?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突然明白?过来。


    “那你还不快些?”


    萧琰没说话?,转头看向屋里的?漏刻-


    萧元琮出宫之?前,先?回东宫换了身衣裳。


    棕色的?圆领袍,带点胡服式样,从?花纹到颜色,都没有东宫储位的象征。


    马车、侍从?,亦不张扬,乍看起来,只是京都常见的?高门富户出行。


    王保骑马跟在两侧,随时接到羽林卫送来的消息。


    “殿下?,王府那儿有消息了,管事?的?不让进去?,中郎将?不能硬闯,但就此情形看,府兵应当不在府中。”


    没有府兵,那就是早有布置。


    萧元琮到这时?,陡然感觉事?情不对,看来,这个弟弟也比他曾经?料想?的?要?更难对付一些。


    府兵会派去哪儿才能护住他呢?


    自不可能提前派出城外,否则,谁能护送他出城?


    “让刘述把人手分派到各处城门守着,”他再不犹豫,立刻下?令,“不必再有顾忌,让京都守备一道?配合!”


    原本想?要?让刘述私下?解决了这个祸患,如今看来,光靠羽林卫,是断然做不到的?,只有让京都守备军配合,才能把人拿下?。


    只是这样一来,便没法一举杀之?,而要?留下?活口了。


    很快,马车进入延阳坊,在侯府西南侧门外?停了停,片刻后,便由管事?的?引着,驶入府中。


    这是一座有许多年头的?宅邸,数十年来,在武家手里几经?修缮扩建,才有了如今的?样子。


    萧元琮上一次来,还是一年前,就是在这里,找到了能将?这个即将?倒向郑家的?京城守备大将?军慢慢拔除的?漏洞——正是云英。


    “贵人有请。”


    院中有战战兢兢的?侍从?小?跑着过来服侍,因方才王保早有知会,微服在外?,不必兴师动众,他们也不敢唤“殿下?”,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左右。


    “贵人恕罪,娘子正在更衣,稍后便来,请贵人先?到堂上饮茶。”


    萧元琮跟着侍从?们一路行来,看着四下?有些熟悉的?陈设景致,心下?忽然有一分感叹。


    如今的?城阳侯府,似乎已更换主人,又好像没换。


    主人不再是手握京都兵权的?那个武家,却仍旧姓武,仍旧要?领城阳侯的?爵位与俸禄。


    “都下?去?吧,”他冲两边的?侍从?挥手,连从?东宫跟来的?内侍一道?,“孤自己走走。”


    杜夫人与他的?生母秦皇后是表姊妹,年幼时?,他来过这儿数次,还算熟悉,不必人引,也大致知晓路线。


    侍从?们各自对视一眼,只好纷纷退开,不再跟随,由内监们远远在后面看着。


    一道?道?雕饰精美,带着南方园林样式的?拱门、一条条蜿蜒幽静的?长?廊,带着别样的?意趣呈现在眼前,萧元琮走得不紧不慢,方才在路上因听说吴王府的?情况而变得有些烦躁的?内心也逐渐平静下?来。


    不过,他看似闲散的?步伐并未刻意绕路,不一会儿,便到了云英所在的?院落。


    同样是武家人住过的?院子,不知是不是因为换了人,那股曾经?由里及表的?“贵”气已去?了大半,余下?的?是种淡淡的?典雅、清幽之?气。


    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反而丽质难掩,正如云英,恰好是他心头最喜欢的?样子。


    两名面生的?婢女带着孩子迎上来,萧元琮只略停了步子,看一眼懵懂稚童,便让他们下?去?了,自己则推开不甚严实的?屋门,提步走了进去?。


    偌大的?寝居静悄悄的?,不似有人在的?样子,偏空气里弥漫着一缕淡淡的?水汽,细微的?湿润夹杂清香,让人不禁心神舒展。


    浴房之?中,屏风之?后,美丽的?女人光裸着身子,一手拿着巾帕,一手搭在屏风的?边缘,正轻轻擦拭着身躯。


    日光自槛窗外?的?泄进来,如白?练一般,将?她婀娜纤美的?身形映在屏间。


    浓密乌黑的?长?发高高挽起,堆成如云的?高髻,修长?的?脖颈微微仰起,晶亮的?水珠便沿着那道?曲线飞快地滚落下?去?。


    大约是听见了门边的?动静,脸庞一转,白?皙泛粉的?脸颊掩在蒸腾的?水汽之?后,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映出明亮的?日光。


    “殿下??”她轻轻一声唤。


    萧元琮走近一步,正停在屏风边上,轻轻握住那条搭在屏风木缘上的?胳膊,微一翻转,便看到上头三道?触目的?血痕。


    “怎么这时?候沐浴?”他另一手已按上她圆润光滑的?肩头,“伤处不能沾水。”


    许久不曾发泄过的?欲望已隐隐有抬头之?势。


    云英背对着他,轻轻侧过脸,也不看他,视线跟着他一道?,落在自己的?胳膊上。


    “奴婢明白?,不曾沾到水,殿下?瞧,伤口好好的?。”


    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平稳,另一只手却悄悄将?那块用来擦身的?浴巾笼在身前,只恐他再凑近些,就能发现她胸前的?痕迹。


    萧元琮没再说话?,以指腹在她皓白?的?细腕上摩挲着,身子前行一步,低头在她后颈侧边的?发际线边缘落下?亲吻。


    云英捏着浴巾的?手悄然攥紧,后背禁不住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她很紧张,同时?又有些矛盾的?渴望,方才与萧琰的?短暂相处,哪里能填满心中的?空虚?


    只是理智始终占据上风。


    “殿下?,”她深吸一口气,脑袋稍一偏,错开他逐渐密集的?亲吻,“皇孙——阿溶小?皇子一切可好?宫中呢,可还安稳?”


    萧元琮捧过她受伤的?胳膊,凑到唇边吻了吻,点头说:“阿溶尚好,他胆子倒是很大,除了刚醒来时?又哭了两声,便再没什么了。”


    云英听得多少有些别扭。


    这二人,原一直以父子之?名相处,虽她偶尔也觉太子对阿溶的?关心,不全然像父亲的?样子,但那是她刚到东宫的?时?候,随着时?间流逝,两人之?间已相处得越来越自然。


    而如今,就在她已完全认同这对“父子”时?,两人之?间的?关系已转变成了兄弟。


    不是他的?孩子,他还会像从?前那样关心、爱护吗?


    云英的?心中陡然升起一层怀疑。


    “宫中……”萧元琮的?语气顿了顿,另一只手抬起,扶在她纤细的?腰肢间,“暂时?无虞。”


    云英颤了颤,心里知晓那一瞬间的?停顿是为了什么。


    萧琰还没有捉到,他自然无法安然入睡-


    城阳侯府的?后巷里,一辆不太起眼的?马车缓缓驶出。


    加厚的?竹编顶棚,四下?围起来的?油布,在初夏时?节看来,应当有几分闷热。但那油布两侧也各开了“窗”,容风穿过,再加上前面赶车的?,是个样貌平平,肤色黝黑,一看便终日风吹日晒的?寻常人,看来倒不算惹眼。


    “郎君,要?朝哪个门去??”马车驶入大道?,即将?到坊外?的?分岔口,车夫一时?不知一会儿该往哪个门去?。


    马车中的?萧琰没有一丝犹豫,沉声回答:“南门,正南朱雀门。”


    京都十几个城门,正南面的?朱雀门便是正门,往来人流最多,守卫也最森严。


    “嗳!”车夫应了一声,没有多问,便调动缰绳,驱马拐入宫城出来的?笔直长?街后,便朝着正南向行去?。


    与此同时?,宫城外?围的?衙署门前,傅彦泽牵着自己的?马儿出来,翻身而上,朝着南面行去?。


    他素来文采敏捷,方才在衙署中,事?情层层派下?来,不过两刻工夫,他已打好腹稿,提笔便行云流水般写好几道


    ?政令,交给同僚们层层校阅。


    上峰见他这么快便已做完他们大半公务,乐得坐享其成,也不强留,立即让他不必再守在衙署中,可早些回去?。


    临去?前,还不忘吩咐他捎上两封要?交给齐公的?文书。


    论年纪,齐公比圣上更长?上不少,早已过了终日留在衙署,事?事?操心的?时?候,平日只要?朝中事?了,不到晌午,便已回府,今日在宫中留到午后,已十分难得。


    傅彦泽为此,先?去?了一趟中枢,见人已走了,便赶紧牵马出来,要?往齐慎府上赶去?。


    不过,才出来,就看到这样一辆马车从?眼前驶过。


    他记性极好,几乎过目不忘,这些年来读书作文,靠得便是这个本事?。只这么一眼,他就认出来了。


    第一次见到这辆马车,是在坊外?临近西市的?街上,紧接着,在怀远放又见过一次。


    是靳小?将?军用过的?马车,当时?,车里还有那个女人在。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后来经?过宫城外?那一条长?街的?时?候,还特?意留心过,车夫偶尔在那一带拉客,却用的?不是这辆车,而是另一辆更加简陋,一看便是日常在城中拉人的?马车。


    似乎眼前这辆特?意改造过的?马车,就是专用来接特?殊生意的?。


    他忍不住朝马车来的?方向看了眼,那里,的?确就是延阳坊的?坊墙,城阳侯府就在延阳坊。


    可是,如今那女人是城阳侯府的?主人,府中自有马车,照理不该再要?用外?头的?车才对,再说,这种时?候,京中还有许多或着官服,或着便服的?差役,侍卫,该闭门不出才最稳妥。


    她甚至还受了伤……


    高台上,她毫不犹豫冲出来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傅彦泽皱了皱眉,握着缰绳的?手微用力,趁前行的?方向暂时?与那辆马车一致,便刻意放慢了速度,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问候一句。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傅大人”,是羽林卫的?一名侍卫,身上还穿着深色的?圆领胡服,正骑在马上,带着一分笑意看过来。


    傅彦泽望着这个只见过一面,却不曾说过话?的?侍卫,明白?对方应当是恰好经?过,才停下?打个招呼。


    他笑了笑,正要?冲其拱手问候,余光忽然瞥见一个穿着便服的?年轻郎君从?道?边的?角落走出来,跳上那辆马车。


    那人动作极快,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便隐入车中,可傅彦泽却一下?认了出来。


    是在许州时?见过的?跟在吴王身边的?府兵,不是最得信赖的?那几个,却的?的?确确是吴王的?人。


    “大人?”旁边的?侍卫见他神情有异,不禁愣了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有往来的?百姓与车马。


    “没什么,”傅彦泽摆了摆手,重新露出笑意,“大约是方才在衙署中写了太多公文,方才有些头昏。”


    “能者多劳,大人还是尽快回去?歇息吧,我等还有要?务在身,不便多扰,告辞。”那侍卫说完,显然已看到其他同僚,赶紧又驱马往旁边的?道?上去?了。


    傅彦泽踟蹰一瞬,那马车便已不见了踪影。


    不过,没猜错的?话?,他们定是要?往城门去?的?。


    他捏着缰绳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还是朝着城门的?方向先?去?了。


    还没等靠近,原本人流如织、车马不断的?高大城门处,刘述带着一队近三十人的?羽林卫侍卫策马快速驰来。


    只听其中一人冲城门守备军高喊:“那是吴王!吴王萧琰!太子殿下?有令,京都守备军须配合羽林卫,将?其拿下?!”


    第114章 圣旨 藏下的最后一手。


    高大巍峨的朱雀门城楼内, 无数双眼睛随着这一声高喝,朝着那群羽林卫奔驰的方向看去。


    人群中,年轻高大、健硕敏捷的郎君迅速跳上身侧的一匹骏马, 朝着城门奔去。


    他本也没?斗笠、帷帽遮面,只是微低着头, 肃然而行,此刻被发?现了身份, 一时也不遮掩,干脆昂首挺胸, 自人群中快速穿行。


    周遭还有许多往来的百姓,有老弱妇孺被那威武的骏马惊到,来不及躲闪, 他也不慌不忙, 凭着高超的骑术, 险险越过他们, 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前行。


    正是侍卫们口中的吴王萧琰。


    刘述方才远远瞥过来,就见到藏在人群中,正不紧不慢朝城门行去的萧琰, 当?即什么也顾不上, 带着手下们便冲过去,想要将人拦住。


    反正原本也是要来通知京都守备军,配合羽林卫一道拿下吴王的,如今恰好找到人。


    随着萧琰的翻身上马, 人群中各个角落里,也有数名便服郎君跳上马,从四面八方奔来。


    观那些?人俨然军中汉子的身手,定?是先前遍寻不到的吴王府兵!


    刘述心下一凛, 目光四下一扫,迅速估算这些?人的数量,出乎他的意料,不过十?几人!


    他带来的羽林卫有二?十?八人,再加上京都守备军的人,要拿下区区十?几人,应当?不在话?下。


    想到这儿,他心神定?了定?,暂压下心中的那点?不对劲,继续朝不远处的萧琰驰去。


    奔驰追逐间,暂领先一步,跑在前面的萧琰忽然回过头来,冲紧跟在不远处的刘述看来一眼。


    那一眼冰冷中带着锐利的锋芒,似野兽一般,仿佛被追逐的根本不是他,甚至嘴角还浮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


    他并不紧张,好像只是在猎场上玩闹一般,甚至还流露出一种胸有成竹的气势。


    为什么?


    刘述方才被强压下的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再次升起,他明明已?走到末路,为何不害怕?


    城楼之?上,新任的京都守备大将军从宏带着一队手下快步下来,查看情况。


    刘述赶紧从腰间解下自己的令牌,高高举起,再次对从宏道:“太子殿下有令,京都守备军当?配合羽林卫,捉拿吴王萧琰!从大将军,请速速拦住他们!”


    那头从宏自然认得刘述,更认得萧琰,尽管没?有接到正式文书,但这儿有这么多人在,料想不会有假,事出从急也是有的。


    “来人,”从宏还未自城楼上完全下来,便赶紧对手下们下令,“将吴王拿下!”


    一时间,站在城门周围的军士们自两边一拥而上,百姓们早已?在方才看到情况不对,手忙脚乱地躲到城门两边,正中空地上,如今只有数十?名腰间配刀的守备军,将所有能出城门的地方通通堵住。


    两边还有听到命令后,不断奔来的守备军,身后则是穷追不舍的东宫羽林卫,萧琰看似已?无路可逃。


    “哎呀,变天啦,太子要拿吴王了!”


    “早先传说?陛下青睐吴王,太子当?然容不下。”


    “咦,圣上怎会允许太子捉人?”


    周遭的百姓一边后退躲避,一边还忍不住议论起眼下的事。大多数平头百姓还未曾听说?曲江边的惊变,更不知晓圣上突然倒下,眼下大周已?由太子监国的事。


    “看来吴王的好日子要到头咯!”


    就在百姓们看热闹的时候,穷途末路的萧琰勒住马儿缰绳,从四处追随而来的十?几名府兵也纷纷在他身后停下,谁也没?有显出焦急惧怕的神色,只是满脸肃穆,随时听从指令。


    只见萧琰面色冷峻,对不远处的从宏扬声道:“敢问从大将军,如今效忠何人,可是太子殿下?”


    从宏吓了一跳,当?着这么多百姓和属下的面,怎能问出这样的话??他本就不涉党争,只效忠圣上,所以才能自京中众人中脱颖而出,哪怕现下圣上已?经卧病在床,不管政事,他也绝不能答错!


    “殿下莫要胡言!”从宏严肃答道,“臣自然效忠于?天子,只是眼下天子有恙,太子监国,太子之?令,等同天子之?令,臣自当?遵从!”


    萧琰听到此话?,便露出笑意,迅速自衣袋中取出一物,朗声道:“你既效忠父皇,便当?遵父皇圣谕,父皇命我出京就藩,尔等安敢阻拦!”


    众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他手中握着的,是一卷明黄卷轴。


    轴中抽绳一拨,


    哗啦一声,展落众人眼前。


    玉质长轴,两端贴金,蚕丝绫锦,绣祥云瑞鹤,饰银龙巨兽,卷内首尾、骑缝处,赫然皆有天子宝玺。


    是一道货真价实的圣旨!


    按大周律法,一道圣旨,自起草到最后制成,需经道道关卡,流程严密。


    这一幅卷轴,从底面的绫锦材质,到刺绣、纹饰,都是宫中特制,再加上那明晃晃的天子宝玺,旁人轻易不敢,更无法做假。


    可是,这道圣旨,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听到过风声。


    从宏不禁满面惊疑,有些?不敢做决定?,不必他下令,附近京都守备军的军士们也纷纷迟疑起来,看看从宏,看看刘述,最后又看看萧琰,不知该不该上前拿人。


    “烦请仔细瞧瞧,这道圣旨,合乎规制,印玺齐全,在宫中亦留存了数张副本,绝没?有假。”萧琰一手策马,一手高举展开的卷轴,前行两步,好让从宏看清楚,“从大将军可要想清楚,到底该听谁的令行事。”


    从宏不敢怠慢,当?即上前,仔细地查看他手中这一封圣旨。


    都是在朝为官之?人,肩着京都守备大将军这样的要职,圣旨自然见过不少,很快就辨认出来,的确货真?价实?。


    既然先前未曾听到风声,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了。


    都说?圣上宠爱吴王,看来,这是圣上在今日之?前,早就拟好,交给吴王做护身符用的。圣上这些?年来御体?欠安,每回病倒,虽都被太医们拉了回来,但到底能撑多久,谁也不知道,提早为心爱的幼子做好准备,也在情理之?中。


    另一边的刘述见状,暗道一声不好,没?料到藏下的最后一手,竟是天子制书!


    “去通知殿下了没?有?”他一面紧盯着前面的动静,一面低声询问属下,“这处咱们恐怕拦不住!”


    别说?太子如今只是监国,便是当?真?已?得继大统,面对皇父的圣旨,也不是想废便废的。


    大周礼法如此,要想做万民赞誉的仁君,便得守仁义?孝道。


    “方才已?有人去了,”属下回道,“只是往来还需时间,殿下如今微服去了城阳侯府,应当?比从宫中赶来稍近些?。”


    只是再近,也得至少两刻工夫才行,进出城门根本用不了这么久,他们哪里拖得住?-


    侯府正房,萧元琮已?将没?来得及披衣裳的云英自浴房横抱起,朝寝房而去。


    云英身上水汽未散,双手仍拢着那块浴巾,遮掩住身前的大片春光,含蓄而羞涩。


    “殿下,”她腾出一手,轻轻揪住萧元琮胸前的衣襟,掀起眼帘,红着脸说?,“奴婢的伤口还要上药……”


    萧元琮瞥她一眼,没?有立刻开口,只等回到寝房,将她搁在榻上,才托着她白藕似的胳膊,再度凑到近前看了看。


    “干净了,”他自袖中取出尚药局奉上的金创药,揭开瓷质顶盖,沾了少许,“正好先上药。”


    云英愣了愣,想将胳膊从他的掌中抽离。


    “殿下金尊玉贵,怎可亲自替奴婢上药?”


    萧元琮动作顿了顿,指尖稍用力,没?让她离开,只抬头看了她一眼,便继续手上的动作。


    “被今日的事吓着了?”


    云英心底一紧,知晓自己表现得有些?异常。


    平日,她在萧元琮面前一向顺从无比,没?有肌肤之?亲前,尚顾着男女之?防、贵贱之?别,到后来,便是他想如何,便能如何,只有在他有兴致的时候,她才能稍稍撒娇怡情。


    眼下,他正有烦心事。


    她沉默片刻,慢慢垂下眼,轻声道:“奴婢只是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萧元琮轻叹一声,说?:“郑家早有预谋,今日了结了也好,从此便能高枕无忧。”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王保压着声的回报。


    “殿下,羽林卫请殿下速去一趟朱雀门!”


    他没?说?所为何事,但屋里的二?人已?立刻猜到。


    云英自觉地接过萧元琮手中的金创药,将余下的最后一点?抹完。


    萧元琮则快速起身,去了屋外。


    “人抓到没?有?”他一边朝外走,一边问。


    王保面色凝重地摇头:“没?有,说?是吴王手上还握着陛下的圣旨。”


    萧元琮脚步停下,猛然转头:“什么圣旨?”


    他的心里已?有了模糊的猜测。


    “是遣吴王出京都就藩的圣旨。”


    “果然。”萧元琮闭了闭眼,面上闪过一丝不甘。


    到底小看了萧琰,原来他也早有准备,应该在高台上就不管不顾直接抓人的-


    那头的从宏在片刻权衡后,已?然做出了决定?。


    “我乃天子所点?京都守备大将军,自当?遵从天子旨意。”


    他心中清楚,今日若依太子之?意,让守备军助羽林卫拿下吴王,来日朝臣们论是非对错,他这个不遵天子旨意,擅自行事的大将军必然首当?其冲。


    但他若遵天子旨意,则谁也挑不出错处,将来太子登基,他亦当?如先前一样效忠。


    “吴王殿下,”从宏示意手下众人退开,让出皇城正门朱雀门中间的宽敞大道,“请吧!”


    刘述见状,再等不了,他没?有试图劝说?从宏配合,而是直接对身后的手下们挥手示意。


    二?十?八名羽林卫侍卫,连同他这个中郎将顿时如离弦之?箭一般,快速朝前冲去。


    “他们人少,弟兄们,都给我上!”


    那是靳昭花了两三载的工夫,一个一个挑选、训练出来的侍卫,个个正当?壮年,身手矫健,就是上了沙场,也是难得的好手,此刻一拥而上,看得旁观者无不心生畏惧。


    就连不远处骑着马观察形势的傅彦泽,内心都禁不住一阵紧张。


    方才,他若早一步,告知那名路过的侍卫,马车中的人很可能就是萧琰,只怕还不等萧琰赶到城门处,就已?被羽林卫的人拿住了。


    羽林卫的人早就出来搜寻了,到如今才往城门守备军传话?要其配合,看来太子原本的打?算,是对萧琰暗下杀手,不将事情闹到台面上来,就直接将这个威胁完全除去。


    傅彦泽再次对太子的为人生出新的认知。


    尽管知晓为君者不能一味妇人之?仁,乃至于?优柔寡断,但如今的太子,行事与其曾经体?现出来的完美无瑕已?然大相径庭。


    礼法上,萧琰的确与储君、帝位无缘,但那到底是手足,从前郑居濂与郑后的所作所为,没?有哪一桩有他的直接参与,藩王之?位自当?保全,待案件查实?,再行处置。


    可惜,如今双方已?然刀兵相见,那便是再也挽回不了的裂痕了,最后必落得个你死我活的境地。


    傅彦泽有一瞬间后悔,自己方才的犹豫,兴许会让更多无辜之?人,在二?位天潢贵胄的争斗下受牵连。


    但很快,他便想通了。


    凭着萧琰的本事,即便被那几名侍卫先拿住,也并非挣脱不开,其身手如何,谋算如何,早在许州时,他便亲眼见识过。


    方才那一瞬的犹豫,也是因为他心底还感念萧琰当?初自请带兵前往许州平乱,救了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读书人,更救了千千万万忍饥挨饿的百姓。


    这本与他心中的坚持和向往的纯粹背道而驰,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兴许是受到那个女人先前说?过的那一番话?的影响,他似乎不再像过去那样,故作清高、冥顽固执。


    他为当?初的恩情而犹豫,那她呢?那辆马车,到底是巧合,还是其他?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城门处,萧琰已?经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面对紧追不舍的二?十?九人,他半点?也不畏惧,双手松开缰绳,接住手下丢来的一柄配刀。


    那是他们这么多人仅有的三柄配刀之?一,毕竟先前都穿便服,要在京都穿行无阻,便不能随身带着刀枪剑戟。


    追随他而来的府兵们都有多年默契,在他接刀的刹那,已?策马至他的两侧,将中间空档留出,完全不怕后面的追兵追上来。


    萧琰也果然半点?不露怯,胯下马儿奔驰不算,身子仍能稳稳朝后扭转,一刀挥去,手肘平稳,一声嗡鸣,不但挡开了刘述朝前挥过来


    的长刀,还顺势在刘述的马儿脑袋上砍过一刀。


    顿时,血流如注,刘述的马儿痛苦嘶鸣,不但速度明显放缓,方向亦不受控制,横冲直撞,惊得其他跟随在后的羽林卫们的骏马也慢了下来。


    本已?接近的距离再度拉大,刘述眼睁睁看着仅有十?几人的队伍,就那样从朱雀门城楼下穿行而过,踏上城外宽阔的官道。


    原本也有不少行人的道上很快让出一大截来,任由这十?几匹骏马奔驰而过,带起滚滚烟尘。


    “刘述,你还得回去再练练,”烟尘之?中,萧琰再次回首,笑着刘述扬声道,“身手不如靳昭!”


    “中郎将,还要不要追?”身边的属下帮忙将刘述的坐骑暂时拉住,让他从马背上下来。


    那是大宛进攻的名驹,被这样当?头一刀,着实?令人心痛。


    刘述略有些?狼狈地抬头看去,见距离还不算太远,正要点?头,就见城外官道两侧,已?又有百余名吴王府兵策马蹿出,追随左右。


    这些?府兵,同城内这十?几个身着便服,未配刀剑的不同,他们个个全副武装,看来像是早已?等候多时,他们只二?十?八人,定?拿不下。


    想来萧琰为了今日,早已?将人都布置好了,敢孤身留在京都,着实?胆量非凡。


    “算了,一会儿殿下该来了,听殿下安排吧。”


    第115章 打算 早已悄然卷入其中。


    萧元琮赶到城门?处时, 被暂时拦住的?百姓们已恢复通行,由京都守备军把持着,与往常一样?, 有?序出入。


    刘述已让手下收拾好城门?附近的?狼藉血迹,原本触目惊心的?颜色, 被挖来的?泥沙盖住,再?由人反复踩踏, 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一见萧元琮过来,他赶紧上?前, 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如实?禀报。


    “是属下无能,”他半点不敢解释,“没能更早拦住吴王, 身手亦不如人, 辜负了殿下的?期望。”


    其实?早都知晓萧琰自小习武, 身手不俗, 先前靳昭自许州回来后,也曾提起过,只是当?时他留守京中, 没有?亲眼见识, 再?加上?打心底里觉得萧琰是皇子,金尊玉贵,再?努力习武,应当?也只是比寻常的?世家子弟好上?几分, 并未真正将?其当?作劲敌来看,没想到竟错了。


    萧元琮默然,将?心中的?懊恼强压下去。


    当?初萧琰用计,将?靳昭调离京中, 不让其担京都守备大将?军一职,最后挑了从?宏这样?一个谁也不偏帮的?中间派来,兴许就已经?是暗暗防备着有?这么一天了。


    他这个弟弟,从?小能得父皇宠爱,原因?之一,也是聪颖过人。


    “罢了,”他深吸一口气,在城门?附近,无数双眼睛看着,本也不能做什么,“他这一去,必星夜兼程,不容路上?一丝差错。你先回去休养吧,过几日,养足精神,再?派人去吴地。”


    这一个“派人”,当?是明暗两线并行。


    明里,藩王就国,身为监国太子,自有?权力派天使前往慰问教导;暗里,便是私派羽林卫的?人前往吴地,找机会?动手刺杀。


    刘述心知肚明,低下头,应了声“是”,不敢多置一词。


    不远处,城楼之上?,从?宏还站在城墙上?凹下的?空隙处,不时往这个方向看来。毕竟方才,是他下令守备军放人的?,当?时有?这个胆量,如今事后,难免有?些后怕。


    萧元琮坐在马车中,敞开的?车门?正对着城楼上?的?那个方向。


    他知道从?宏后怕,心中也的?确对从?宏有?不满之意,但越是如此,反而越不能处置此人。


    他忍下复杂的?情绪,遥遥冲城楼上?拱了拱手,见从?宏立刻躬身行礼,方重新坐回去,示意内监驾车离开。


    王保随侍一旁,犹豫地问:“殿下可还要回城阳侯府?”


    萧元琮凝眉,淡淡道:“去齐公府上?。”-


    城外的?官道上?,萧琰策马奔驰,片刻不敢休息。


    一路行出十余里,路边又陆续有?几波提早潜出城外的?府兵追随而来。


    队伍越来越庞大,从?一开始的?十几人,到方才的?百余名,再?到现下的?三千人,他们也从?方才的?手无寸铁,只有?两柄配刀,变成个个全副武装的?样?子,驰骋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俨然一支训练有?素,随时能上?阵杀敌的?精兵队伍。


    “都提起精神,中途不得松懈!”萧琰大喝一声,立刻得到所有?将?士的?齐声应答。


    “是!”


    那如虹的?气势,在旷野一般的?黄土地上?,似能震天撼地。


    吴国都城广陵,距京都二千余里路,他们的?良马日行三百里,这一路,无论如何也要六七日才能赶到。


    选为府兵的?,也多是富户,乃至贵族之子,从?小陪伴萧琰居于?京都,供养精良,不比世家子差,但面对两千里的?漫漫长路,与即将?到来的?日夜兼程,甚至是未来难料生死的?坎坷前路,没有?一个人说一个“不”字,更没一个人露出不满或是彷徨的?神色。


    那是十多年来培养出的?默契。


    若说东宫的?羽林卫,是太子交给最信赖的?靳昭,一点一点训练、培养出来的?,那么吴王府兵,便是萧琰不假他人之手,亲手带出来的?亲卫。


    与太子碍于?身份,受制礼法不同,他从?来不在乎这些,喜欢待在军中,便从?小与这些侍卫们一道,日夜操练,但凡有?空,便是同吃同住,与他们之间,早已像手足一般,知根知底,毫无嫌隙。


    今日的?一切,他虽未能预料,但这么多年的?争斗下,也早就明白了,最终定要有?个你死我活的?结局,太子看似仁义,实?则根本不可能放过他,不可能容忍他这样?一个抢走父皇疼爱二十年的?弟弟还有?命做个闲散藩王。


    既要你死我活,他少不得提前谋算。


    母后与舅父选错了拼死一搏的时机,他阻止不了,于?是,在端午之前,在看到太子面对母后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竟当真露出“破绽”的样?子时,他犹豫再?三,还是回了延英殿,向父皇请下了这一道用来最后保命的圣旨。


    在端午到来前的?十日里,他又让这些府兵们着便服,扮作商人、农户等,分批自不同的?城门?出城,同时,一点点将?兵器运出去——这也颇费了一番功夫,毕竟京中有?管制,刀枪又格外惹眼,每回只能捎带几样?,或藏在马车底下,或埋在粮食堆里,往来许多次,才将?供三千人用的?兵器带出去。


    “”殿下,”离他最近的?亲卫上?前来,将?队伍尾端才传来的消息报上来,“没有?追兵,他们似乎放弃了。”


    萧琰扯了扯嘴角,俨然早料到如此:“他们不敢追,太子畏惧人言,怕那些曾经?拥护他的?文臣们,看到他已经?掌权,却还是不顾人伦亲情,要诛杀手足的样子。”


    那名亲卫闻言,暂时放下心来,但因?还记着萧琰才交代过,这一路上?不得松懈,也绝不提议中途歇息,很快便又朝后去些,关注其他弟兄们的情况,随时来报。


    萧琰的?脑海里则在迅速盘算接下来的?局面。


    兄弟二十载,虽自小便有?隔阂防备,但早都摸透了对方的?秉性。他这样?直接离京前往广陵,京都必然如临大敌,不光太子要夜不能寐,那群跟从?在其身后的?文臣们,定然也日夜忧心。


    毕竟,他的?封国吴地,实?在是整个大周,除了京畿一带外,最为富庶的?地方,不但每年上?缴粮税占了全国的?两成,更应有?尽有?,铁矿、冶炼、木材,便是要铸造兵器,也不在话下。


    唯一的?不足,便是吴地几乎没有?常驻大军。


    此处并非偏远边地,虽临东海,但大周数十年来,海域皆算平稳,无甚侵扰之患,是以吴地各郡县,只有?如许州那般的?折冲府,甚至其规制皆属下等,每府不过八百人,数地加起来,也不过同他这三千府兵差不多。


    说起来,这个封地,虽是父皇千挑万选,才定下的?,是对他的?偏爱,但实?则也是


    父皇向那些文臣的?妥协——这样?一个地方,富庶有?余,要真正操练出一支所向披靡的?大军,却需要很久,在这期间,一旦有?异动,朝廷便可率先以谋反之名派兵镇压。


    朝臣们的?心思?可想而知,他这个藩王尾大不掉,自然就该削藩,缩封地、裁属臣、减供养,不予他参与吴地军政事务之权,便不会?再?管他,至少,如齐慎这样?忠心耿直的?良臣会?这样?做。


    不过,太子肯定不甘心。


    所以,他入广陵后,要做的?,便是于?王府中闭门?,不染当?地事务,表面做个闲散亲王,让太子不敢明目张胆下手。


    然后,便是等待一个机会?,重回京都,一举翻盘-


    齐慎在正厅中见了萧元琮。


    “殿下,”他已老迈,即便府中下人一刻不敢耽误就来报了太子微服驾临的?消息,他也还是过了近一刻的?工夫,才来到厅堂上?,“老臣罪过,让殿下久等。”


    “老师快快请起,万勿多礼。”萧元琮赶紧起身,亲自将?他扶起,待他坐下,才重回榻上?,一番礼节,与先时的?师生之礼并无区别。


    不过,齐慎却从?他的?细微反应里,察觉出他的?心神不宁。


    “殿下如今虽仍是太子,却已与从?前大大不同,老臣心中有?数。”他虽数十年来如一日地坚持着文人风骨,却也是知情识趣的?人。


    从?前的?太子地位不稳,需要他这个股肱老臣在旁扶持,如今已掌大权,只差最后一个头衔,自也不再?需要他在前面开路,他合该将?从?前的?态度改一改。


    “殿下此刻驾临,老臣斗胆猜测,定非为闲情逸致,难道,是吴王已经?离京?”


    萧元琮面上?没有?显露,心中却想起早先在延英殿外,齐慎曾问他要如何处置,照齐慎的?意思?,当?由他出面,明路上?将?萧琰留在京都,他并未听从?,想要私下处理,现下却让人跑了。


    “不错,”他垂下眼,承认道,“二弟手中还握有?父皇先前秘密留下的?圣旨。”


    他遂将?方才在朱雀门?发生的?一切说了一遍。


    “陛下心意如此,也在情理之中。”齐慎看他一眼,慢慢道,“殿下不必不必太过担忧,吴地富庶,却不易形成兵祸,可待郑氏案审理完毕,若果与之有?牵连,便可直接拿人,若没有?,缓行削藩之策便可。”


    大周皇位传至如今,圣上?已是从?皇族旁支择选出来的?天子,眼下,诸位藩王,皆非嫡系,传至如今,除了享用封地钱粮税收的?供养,再?不懂别的?,早不成气候,削藩之策,显然只针对吴王萧琰一人。


    齐慎的?态度十分明显,在处理萧琰的?事上?,不主张兵戎相见,而要缓行徐图,只要他不犯上?作乱,便不必诛灭。


    这也在萧元琮的?意料之中,天家兄弟反目、同室操戈,在朝臣与百姓眼中,极其恶劣,尤其他这些年来,一直是靠品性仁德招揽人心的?,更做不得。


    两人遂又说了说该如何部署,如何缓行削藩。


    一直到起身告辞,萧元琮都没再?提过异议,他知道,自己没办法争取到这些臣子们的?支持了。


    然而,心中却没有?放弃让刘述派人南下的?念头-


    云英没有?派人出去打探消息。


    她知道以萧元琮的?心思?,应当?在她的?身边也安插了眼线,也许不在城阳侯府内,毕竟她远没有?那么重要,更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这时候便急着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太过明显。


    但傍晚亲自出去一趟,应当?无碍。


    穿好衣裳歇了小半个时辰后,她便带着阿猊一道出府,乘上?马车,打算去看望殷大娘。


    今日端午,虽晚了一些,但也算表达心意。


    穗儿?和茯苓替她准备了菖蒲酒和羊肉,一并带上?。


    外头的?街市热闹极了,人流车马,穿行不息,俨然就是节日里一派欢腾欣喜的?样?子,丝毫没有?受到曲江边的?天家变故的?影响。


    云英一路兴致盎然地看过来,甚至有?一瞬间疑心,其实?什么也没发生,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等到怀远坊坊门?外时,她让车夫将?马车停下,自己则与穗儿?下来,带着阿猊慢慢朝靳昭的?宅子行去。


    时近黄昏,日色欲尽,浓重霞彩挥洒在天边,比宫中描金绣凤的?彩缎还要夺目美?丽。


    云英一手遮在额边,抬眼看了看远处的?朝霞,感受着坊间这股有?点熟悉的?烟火气息,忍不住露出微笑。


    阿猊已能独自走路,也正是不断尝试着,能跌跌撞撞跑出两步的?时候,云英便将?他放下,和穗儿?二人走在他的?两侧,由他自己走,在他不稳当?时,稍护一护。


    阿猊比阿溶小上?三个月,会?说的?话更少一些,不过已能听懂许多话,譬如现下他就知晓要去看望殷大娘,表现得比平日更加高兴,走起路来也更快,仿佛已经?迫不及待。


    云英看着孩子欢喜的?样?子,忽然觉得内心松动,这才意识到,原来白日的?事其实?也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便说是阴影也不为过。


    不光是宫廷朝堂内的?斗争第?一次摆到明面上?的?震撼,更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坠落而亡的?可怖。


    起初还未反应过来,此时想起,便觉后背生寒。


    当?初武澍桉被萧琰一刀杀死时,她未亲眼看到,已觉遍体生寒,今日更是如此。


    那至高无上?的?天子宝座,是由尸骨血肉洗刷堆积而成的?。


    如今,这场争斗还远没有?结束,萧琰的?离开,只是暂时的?平息——尽管她还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不知他到底有?没有?成功逃脱,但打心底里就是觉得他应当?有?这个本事。


    她如今看似还好好地藏在暗处,实?则早已悄然卷入其中。她不能坐以待毙,须得想法子多了解朝中大事,随时保护好自己才行。


    只是,从?前还在东宫时,她能时常和宫女?们一起,见到在少阳殿服侍的?小太监,听说一些消息,如今出来了,尽管还隔三差五去,但都是白日,忙着照顾孩子,自不可能再?有?多少空闲去打听消息。


    她得想想,该再?寻一个什么样?的?渠道才行。


    就在这时,原本走得有?些累,逐渐放慢速度的?阿猊似乎看到了什么,忽然笑起来,两条短短的?小腿再?次加快速度,哒哒哒往前跑,眼看要跌倒,云英来不及抬头,赶紧弯腰要扶,手还没触到他的?小衣裳,他又自己站稳了,继续朝前跑。


    很快,小儿?双臂张开,小身躯向前一扑,竟是扑到个人的?腿上?,用力抱住,脑袋高高扬起,冲那人直笑。


    那是件有?些眼熟的?深绿色的?官袍,银制的?腰带映着傍晚的?彩霞,瑰丽异常。


    云英停下脚步,跟着儿?子站直身,一抬头,就看到一张熟悉的?少年郎的?面目。


    平日只显清俊的?五官,此刻沐浴在辉光中,多添了一层暖色,将?他映得眼如星辰,格外好看。


    “傅大人?”她本要露出笑容,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神情间的?一抹犹疑。


    第116章 报酬 傅大人可是也想要‘报酬’?……


    “傅大人如今仍住在这儿?”云英见他身上还穿着官服, 手中亦牵着马,俨然一副才从衙署中散职归来的样子,又问了一句。


    “嗯。”傅彦泽沉沉答一声, 似乎不大愿意同她多?说话,然而低头?看到抱在自己小腿上的阿猊, 又还是多?添了一句,“在这儿也住习惯了, 便干脆留下来。”


    与


    城阳侯府所在的多?是为官做吏的延阳坊不同,住在怀远坊的, 多?是工商之家,还有就是像靳昭这样出身平凡,凭着一身武艺在军中效力的武人。


    这儿既非达官显贵云集之地, 又非流民?匪徒聚集之所, 是京都城中最贴近寻常小民?的地方。


    傅彦泽也说不上为什么, 大约是因为初入京都, 第一个落脚处就是在这儿,所以,后?来挑选定居之所时, 便也索性留在这儿。


    他的同年们?, 但?凡留在京都任职的,几乎都挤破了脑袋想要住在离高官显贵们?更近的地方,也不是没人劝过他,甚至有太?子身边的僚属, 专程给他介绍了好几处宅子,都是他能负担得起?的,但?他都拒绝了。


    似乎怀远坊的平凡烟火气,才更适合出身农家的他。


    农户之家, 虽在士农工商中排在第二,实则与工商之家无太?大分别,都不过是小家小户,靠着勤劳过日子。


    他因很小的时候便在读书上展露过人的天赋和?才华,被县学,乃至州府的官员们?都视作能出人头?地,令许州学子在京都显名的好苗子,所以几乎从未受过旁人的欺辱、白眼,走到哪儿,都被人如座上宾一般对待。


    可是内心深处,他总是明白,人不能忘本?,成了士人,更应该能体察小民?之苦,否则,又何必要读那么多?圣贤之书?


    不过,这些话,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只是放在心里?,如今,对这个女人更是没必要吐露。


    “阿猊,”他低头?露出笑容,弯腰将孩子抱起?,露出笑容,“你竟还记得我。”


    云英知?晓傅彦泽先前常去看望殷大娘,与阿猊自然也熟悉,遂笑道:“阿猊虽话还说得不多?,却已能记得许多?人和?事,想来大人先前待他极好,所以他还一直记得。”


    傅彦泽的确喜欢这个小郎君,又或者,内心深处亦有些同情这个出身坎坷,看似富贵无双,实则已失去父亲庇佑的孩子,听到云英的话,他抿了抿唇,也不看她,轻声说:“阿猊是个好孩子。”


    云英看着他仿佛有些低沉的情绪,想他大约也是因为今日发生的变故才会如此,不由心中一动,抬眼看这坊间巷道里?的平凡光景,说:“傅大人也是个好人,高中探花,成为新?贵后?,仍旧愿意住在这样的地方。”


    傅彦泽动作一顿,终于又看了她一眼,但?仍旧很快移开视线。


    “穆娘子难道不愿意住在‘这样的地方’?”他重新?望向阿猊,嘴角浮起?笑意,明明这是一对母子,他偏偏这样区别对待。


    云英融在霞光中的脸庞有片刻恍惚。


    “我不愿意。”


    傅彦泽听到她的回答,只以为她果真嫌贫爱富,不喜欢怀远坊这样的平民?之所,心中竟忽生一缕失望。


    他正想反唇相讥,却听她又开口了。


    “这儿是靳昭的家,”她的目光转向某个方向,隔着好几排房子,似乎已经看到了那处宅子,“我不想留在这儿。”


    傅彦泽愣了愣,一时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待看到她怅然的神?色,才反应过来,这是旧情难忘,生恐触景伤情的样子。


    他心底一阵难受。


    那种难受,并?非疼痛,却是沙砾卡入河蚌中一般的难受,拼命想要挤走,却怎么也没办法。


    “何故如此?”他脸上的笑意已然消失,“若对靳都尉这般情深,如今又算什么。”


    云英想,他口中的“如今”,应当是指她与太?子之间的纠缠。


    经先前的事,这个少年郎似乎已不再像先前那样,对此过分敏感,一副疾恶如仇的样子,但?心中那道坎,大约永远也过不去了。


    也是,换作任何人,生在礼法治国的大周,都绝不会真正理解她的处境和?欲求。


    “人活于世,总是诸多?身不由己。”云英说得半真半假。


    与太?子的纠缠,虽大半源于太?子一步步的引诱,但?她内心深处一直明白,最后?那一步,是她自己走出去的。


    她拿自己和?他交换,用他手里的权势换来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而“身不由己”,则源于她的不甘。


    她不喜欢被人控制,不甘心处处要揣摩、迎合别人的心思而活。


    当初在武家受不了,如今在太子这儿也还是受不了。


    只是这话别人要如何理解,就不是她打?算管的事了。


    傅彦泽的眉头?紧紧皱起?,须臾之间,已在脑袋里想过许多念头。


    她不是那么无情那么冷漠的人,至少对皇孙——对皇子溶,一定是真心的,否则今日怎会想也不想就冲上去替他挡皇后?的那一下呢?


    还有阿猊,被他抱在怀里?的这个小郎君,他们?母子之间的感情,也是真实的,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难道,她从头?至尾,都是被太?子逼迫?


    联想到太?子明明已经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却仍旧放她出宫,这个猜测越发得到肯定。


    太?子这样做,只有一个解释,便是贪图美色,又不愿放弃名声、放下身段,他——


    不对!


    傅彦泽脑海中闪过一道白光。


    他想起?了去齐公府上之前,在朱雀大街上看到的那一幕。


    不能被这个女人骗了!


    他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保持清明,不要被她假装出来的柔弱无辜欺骗。


    “你今日是不是见过吴王?”


    一句突如其来的话,让云英一下愣住,心生警惕。


    她不敢贸然回答,只是压下那股被人发现秘密的紧张和?害怕,笑问:“傅大人何意?今日,在曲江畔,应当人人都见过吴王殿下吧。”


    装傻。


    傅彦泽觉得自己不该再说下去,但?是站在她的面前,就忍不住想问清楚。


    “我看到了那辆马车,曾经几次载过穆娘子的马车。”


    他没有说得太?清晰,以免她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直接看到吴王,只看到了吴王的府兵。


    然而,云英却仿佛没懂,或是故意的,根本?不理会他的试探,反而反客为主,问:“傅大人先前可是在朱雀门附近?”


    傅彦泽不满她的反应,先是点头?,随即便是质疑:“娘子如何知?晓朱雀门?”


    他感到自己抓到了她的破绽。


    谁知?,她笑了笑,换上有些羞涩又有些无奈的神?情,低声道:“先前太?子殿下来了城阳侯府,王内官提到了朱雀门。”


    这个时候,太?子竟然还想着出宫与这个女人私会!


    傅彦泽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脑海里?控制不住地闪过那一夜,在东宫看到过的男女纠缠的画面,女子鬓发散乱、眼神?迷离,神?情似痛苦,又似欢愉的模样,更是像一根尖锐的针一般,不停地刺着他的皮肉,又痛又麻。


    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为何如此生气。


    “傅大人,可曾看清了朱雀门附近发生的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云英便继续问,“能否告诉我?”


    傅彦泽警惕地看着她:“娘子打?听这个做什么?难道是关?心吴王到底有没有顺利逃脱?”


    云英被他说中了心事,也不恼,只说:“太?子殿下自府中离去时,面有忧色,想必吴王殿下已然离京,我不过是好奇罢了。”


    沉默之际,阿猊似乎被傅彦泽抱得有些呆不住了,两条腿蹬了蹬,小嘴准确地喊了个“下”字。


    傅彦泽将孩子放下,挤出笑容,弯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云英牵住阿猊的手,交给等在身后?的穗儿:“你先带阿猊过去吧,我同傅大人说几句话便来。”


    似乎打?定主意,要从傅彦泽口中听到想要的消息了。


    傅彦泽皱了皱眉,心道本?也是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便是他不说,她迟早也能在外打?听到,遂少了顾忌,将先前在朱雀门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听到萧琰手握保命的圣旨时,云英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是了,一直以来,他很清楚,自己最大的倚仗从来就是圣上的宠爱,也从不因此而感到自己才能疏浅,不如他人,反而会对此加以利用,这的确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想必太?子眼下应当懊悔不已。


    傅彦泽说完,紧抿着唇,沉默地看着她。内心的怀疑还未有答案,他也不愿放过。


    云英目光流转,心神?已经松懈下来,看到他这副固执的模样,忽觉这少年郎看着处处力求得体合规,实则有些叛逆与不驯的傲骨。


    她美丽的脸庞上浮起?一丝笑意,在他开口再问之前,占得先机:“傅大人既发现了吴王殿下的踪迹,为何没有当场报给羽林卫的侍卫们??大人可是东宫左春坊的学士。”


    他方才虽没有直说自己事先察觉,但?云英能猜到,这其中就是他的破绽。


    傅彦泽


    面色猛然一僵。


    他的确也犯了错,没有当场揭穿。


    “我……”他干巴巴地开口,明明在齐公府上已用过一盏茶,此刻却觉得口干舌燥,“我是为了报吴王当初待我与同窗们?,还有其他许州百姓的救命之恩。”


    “哦……”云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吴王当初临危受命,亲自带兵东去,看来也的确种下了善因。”


    说着,她面色微变,再度展露出一丝怅然。


    “我也是一样的。”


    “什么?”傅彦泽茫然。


    “我也受过吴王殿下的恩惠。”她走近一步,湿润的目光仰起?,盛着灿烂的光芒,望进?他的眼里?。


    “你——”


    “在你入朝之前,上巳曲水宴上,天子禁卫中有一名叫杜仓的侍卫,醉酒误事,被圣上重罚。旁人都以为他只是因武家的事,对圣上心怀怨恨,其实他恨的是我,那日,他本?欲对我行不轨之事,是吴王及时出现,将他打?晕,救了我,又掩盖下此事。”


    她这一番话说得极快,站在坊间的路上,站在斜照的夕阳里?,面对不是从面前走过的坊间百姓们?,莫名有种将自己最脆弱、最不堪和?最恐惧的过往硬生生扒出来,摊开在旁人眼前的感觉。


    傅彦泽仔细地看着她的脸庞。


    浓烈的晚霞映在她的脸上,将那一层细细的金色绒毛照得分毫毕现。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她竟会有这样的遭遇。和?那些普通的宫女相比,她已经在身份和?地位上有了极大的跃升,儿子是将来的侯爷,于皇家子孙亦有乳母的情分在,看起?来身份地位十分牢靠。


    这样的女子,身在宫中,竟还会遇到这样的事!


    云英似乎看出了他的震惊,红润的唇边有自伤自怜的笑意。


    “这样的事,我早都习惯了,当初,在武家做奴婢的时候,便是如此,阿猊的出身并?不光彩,也绝非因我愿意所生,可他既是我的孩子,我便当拼尽全力,爱他护他,还有皇子溶——他于我而言,是主,亦是我亲手抚养的孩子。”


    说到这儿,她再次轻叹一声。


    “只是有时候,总会身不由己。我在武家受到伤害,好不容易脱离苦海,却总是摆脱不了这样的处境。”


    “你……”傅彦泽又是许久说不出话来。


    她生得太?过美貌,哪怕脂粉未施,落在人群里?,也一样十分出挑,没有权力的保护,她随时都有可能成为别人觊觎或是发泄的对象。


    这世上有许多?人,因为畏惧,有了仇恨,也不敢恨真正的恶人,而只敢将恨意发泄在可以任由自己揉搓的人身上。


    譬如那名禁军侍卫,武家的倾覆,分明是武成柏自己渐生野心所致,治其罪责的,是朝廷,是圣上,杜仓不敢迁怒其他高官,更不敢对圣上稍显微词,只好将满腹的怨气都发泄在穆氏的身上。


    似乎连他自己,也曾犯过这样的错……


    “往后?若有什么难处,你、你也可来寻在下。”他说出这话的时候,似乎用了许多?勇气,脸颊更是感到一阵发热,幸好晚霞灿烂,掩盖了他白皙面容间的潮红。


    云英惊讶地看着他,仿佛不敢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


    “在下虽人微言轻,但?定会竭力想帮。”他又添了一句,目光已经不敢与她直接相对。


    云英朝后?小心地退了一步,一手微微抬起?,掩在胸口,轻声道:“傅大人……可是也想要‘报酬’?”


    傅彦泽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脸颊上终于再克制不住,红得能滴出血来。


    第117章 来信 是已身在吐谷浑的公主寄来的!……


    “不!”他急忙摇头否认, 又想起眼下正是在人来人往的坊间,生恐经过的行人会听到方才?的话,因而议论起他的为人来, 只好稍挪近一步,压低声说, “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然而云英一见他靠近,便又朝旁躲了躲, 似乎打定主意要防着?他。


    傅彦泽面上浮现懊恼之色,定了又定, 才?想到该如何解释清楚。


    “先前在下对娘子多?有误会,在下不分青红皂白,便对娘子出言不逊, ”他垂着?眼睑, 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让他看起来多?了一分精致的秀气, “是在下的错,日后?若真有帮得上的地?方,娘子就当是在下的赔礼吧!”


    倒真是个品行端正、为人赤诚的少年郎。


    云英眨眨眼, 没有立即回答, 而是先小心翼翼端详他片刻,才?慢慢露出羞涩而感激的笑意,轻声说:“多?谢傅大人好意,妾亦是知进退之人, 请大人放心,能自己?解决的事,定不会劳大人出面。”


    这话听来像是婉拒好意,可最后?又留了个口?子, 傅彦泽张了张口?,想再表明?自己?的诚意,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他也实在不想让自己?看过来太过殷切,仿佛真的像其他人一般另有所图。


    云英得了自己?想要的话,心下已?然满足,也不再逗留,冲他道别。


    “今日端午,百姓们都在外游玩,傅大人忙碌了一日,该早些回去陪伴老夫人了,我也该去看望殷大娘了,这便先告辞。”


    说完,行了一礼,提步离开。


    傅彦泽一手牵着?马,下意识让到一旁,看着?她轻盈的身影自眼前掠过,直至消失在前方的转角处。


    端午,在民间也好,宫中?也罢,都是个隆重?的节日,每逢佳节,总想亲人团聚,共叙天伦。


    她在这样的日子里,记得来探望殷大娘,想来心中?感情定然不比寻常。


    殷大娘不光照顾了阿猊小郎君,更是靳昭的养母。


    她与靳昭之间,大约是真情吧。


    傅彦泽牵着?马的手紧了紧,沐在夕阳余晖中?的脸庞好半晌才?褪了红晕-


    院子里,阿猊早被穗儿带了过来,正被殷大娘抱在怀里。


    大半月未见,殷大娘欢喜得很,一张本就有些皱的脸,笑得更是连眼睛也看不见了,看到云英进来,挣扎着?老迈的身子要起来,幸好穗儿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让她站稳脚跟。


    “娘子!”她伸着?手迎过来,粗糙的手心贴在云英的手腕上,“这么晚还带着?阿猊过来,老身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娘子的伤势如何?可万要当心,若还疼着?,便不要动?了。”


    方才?,她已?听穗儿说了今日之事,一见云英过来,便先关心伤势。


    这般体贴的关心,让云英感到一种陌生的酸楚。


    她自小便成了孤女,在城阳侯府长大,身边从没有母亲一般的长辈这样关心、爱护过她。


    其实她与殷大娘相处的机会屈指可数,她没做过什么对殷大娘格外好的事,却总是在这里得到关心和?爱护。


    从前,她不知道有至亲之人照顾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偶尔看到旁人,虽稍有羡慕之意,却也不过片刻便能忘怀。


    先前还在东宫的时候,太子问她,心中?是否有怨,若非父母获罪,她也能像其他闺阁女子一般,承欢父母膝下,享尽天伦之乐。


    那时,她说没有,后?来,知晓太子在她父亲获罪一事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时,她也告诉自己?,不必怨恨。


    可是,到如今,她开始慢慢体会到这种来自长辈的关爱时,还是忍不住生出一丝“怨”。


    倘或父母当真在世,能庇佑在她身边,今日的她,会是什么样子?


    她不求父亲平步青云、高官厚禄,当初身在御史台的确犯了错,若是不承受天子怒火,应得的惩罚,是罢官贬职。


    也许会流落地?方,做个州府,甚至是县衙中?不入流的小官,守着?微薄的俸禄清贫度过一生——照大周律,九品下的官员俸禄只比宫女稍多?一些,而宫女逢年过节还能领到主人们的赏赐,日常吃穿用度大多?不必自己?担负,除了不得自由,日子兴许比地?方上不入流的小官还要好些。


    但那样,他们一家人应该会过得平淡温馨。


    至少,在她极其模糊而稀薄的记忆里,爹娘都是和?善之人,对功名利禄有期盼,当也不会有太深的执念。


    “不疼,已?上过药了,我小心些,不磕碰便好。”她压下那股酸楚,笑着?答殷大娘的话


    ,“今日端午,横竖我家中?无长辈在上,大娘照顾阿猊那么久,我便带着阿猊来看看大娘,一道说说话,您别嫌弃。”


    “怎会嫌弃?老身爱热闹得很,平日总和?街坊们走动呢!”殷大娘也正要用晚膳,带着?她们坐下,“如今家里昭儿走了,小郎君也不在,比先时冷清不少,老身——”


    说到这儿,她感到自己似说错了话,忽然停下,小心地?看一眼云英。


    她总觉得不该在云英面前提起昭儿,唯恐惹人伤心。从前还记得,如今家里空了,她常有惰怠,一时竟忘了。


    云英听到“昭儿”二字,心神?也有一瞬间的飘忽。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问:“他如今已?是将军了。近来如何,可有消息递回来?”


    她也没忍住,问出了想知道的事。


    殷大娘叹了一声,低头说:“有,前几日才?送回来的家书。”


    信里自然也问了云英。


    她隐去这一句,说了靳昭的近况。


    得封忠武将军后?,他跟随刺史一同前往北庭都护府,预备出巡西域周边的诸多?属国,与北庭都护呼延岭相谈甚欢。


    他不善言辞,信中?少谈日常琐事,对养母所言,有时也如对上峰述说公事一般,一板一眼,由殷大娘说出来,倒十分清晰。


    云英忍不住想,他在那儿,至少应该过得心胸开阔,自由自在吧。


    这样也好。


    只是,朝廷派出的大军,在边地?出征,取得大胜,将领和?立大功的军士们,十有八九能有机会入朝,由满朝文?武同庆功绩。


    靳昭没有。


    对外,自是因为路途遥远,不忍将士们跋山涉水,加上战事才?平,边地?还有许多?善后?事宜亟待料理,也不便立刻离开。


    到如今,朝中?局势大变,帝位未稳固之前,恐怕更不会让他们入朝了。


    这其中?缘由,绝不可能全在她的身上,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而已?,根本没那么重?要,更不会真正影响这些男人们在朝政大事上的决断,顶多?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这一两年里,想要靳昭回到京都,除非吴王再度入京,太子出于警惕,权衡再三,将靳昭召回来……


    回去的路上,云英一边耐心地?教?阿猊说话,一边思索着?如今的局势。


    吴王离京,京中?争端显然只是暂时平息,除非太子能悄无声息地?在路上,或是吴地?除掉吴王,否则,还是要拼个你死我活。


    可是吴王要如何对付太子?


    以他的性子,应当不会选择同样的派人暗中?动?手,况且,京都防卫严密,太子身边又有羽林卫日夜守护,想要近身都难,怎么可能轻易得手?


    他最该做的,还是找机会名正言顺地?回到京都。


    还有什么情况,会让太子不得不妥协,必须让吴王回京呢?


    她掀起车帘,看一眼外头的景象。


    百姓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日川流不息的行人车马,此刻已?少了大半,负责日常治安的差役开始在街巷间来回巡视。


    这世间每日里发生的事太多?,对大多?数人而言,除非天塌下来,否则,不论发生什么,第二日都还是照常过日子。


    对大周而言,也只有帝王驾崩,才?能算是“塌天”的大事了吧。


    云英心下忽然一动?。


    大周以仁孝治国,若天子当真驾崩,吴王自然有正当的理由回来。郑皇后?已?死,死前狼狈获罪,罪名尚未厘清,身后?事不可能再大张旗鼓,但圣上就不同了,那是天下之主,不能有一丝怠慢。


    最重?要的是,眼下天子的确病重?。


    太子即使已?经得到了监国之权,也不可能希望圣上还能一直活下去。


    这样的想法?虽大逆不道,可是,夜长梦多?的道理,谁都明?白-


    过了端午,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夏季的暑气终于以无法?阻挡的速度将整个都城笼罩住。


    宫中?变得十分忙碌。


    郑居濂被罢官革职,三司加紧审理他与皇后?的案子。关于皇后?的身份,朝中?更是难有定论。


    有从前受其打压的臣子,积攒多?年的不满统统发泄出来,纷纷上疏,要求废后?,余下一些老臣,则顾忌太子到底为人子,不能僭越,不能随意干涉母后?的封废,且如今圣上垂危,他一直偏爱皇后?,自不愿见到自己?心爱之人死后?还要不得安宁。


    为了此事,朝中?你来我往,已?论了许久,最终,是太子出面,清清楚楚告诉众臣,当遵君父的意愿,宽容处置皇后?。


    斯人已?逝,往事难追。


    太子有如此胸怀,方令众臣安心。


    与此同时,朝中?有数位颇有分量的朝臣开始上疏,言及削藩。


    他们自然不会将矛头直接指向?吴王图谋不轨一事上,只是说,吴地?富庶,为大周天下百姓的福祉,该将部分粮税收归朝廷,以此削减吴王府的进项。


    除了极少数朝臣,仍旧暗中?倾向?吴王,因而以“圣意”为由提出反对外,众人无不附议。


    如今要议的,不过是如何分配,何时执行而已?。


    这样的事,以后?只会越来越多?。


    先削钱粮税收,再削属官规制,接着?是奴仆数量,还有府兵人数等等,直到最后?将萧琰变成一个无权无势,什么也做不了的闲散亲王。


    这些,云英断断续续从丹佩和?绿菱那儿听说了些。


    她们两个对朝政一知半解,许多?事不但知晓得晚,还总是语焉不详,得她仔细琢磨,慢慢猜测,才?能明?白过来。


    不过,有一件事,却是她们两个容易打听到的,那便是圣上的情况。


    “听说,如今太医院的太医们十二个时辰不歇地?守在延英殿内,汤药一日两次地?灌着?,午时要用参汤吊一吊,施针亦一日不敢停。”丹佩压低声道。


    趁着?皇子溶已?在屋里午歇,她们两个和?云英一起守在外间。


    “可有好转的迹象?”云英问。


    丹佩摇摇头:“我们也不知晓,不过,应当没有。”


    绿菱也说:“似乎每日也会有清醒的时候,不过,半边脸和?身子已?僵了,动?弹不得,余下的半边尚能动?一动?,只是,说话十分含糊,便是伺候了陛下多?年的内官,听起来也十分费力。”


    云英定了定,说:“好在有太医们守着?,想来仔细将养,兴许还能好转,先前不是许多?次,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绿菱摇头:“先前不一样,只是寻常的头风发作,施针用药,还能缓过劲来,这一回——当是中?风,还是极重?的中?风!”


    风邪入体,是为中?风。此症有轻有重?,轻者尚能活数年,重?者十有八九挺不过来,便是暂时撑住,也不过终日卧床,苟延残喘罢了,对染病之人而言,还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三人说到这儿,自觉停下。


    再往下去,便是大逆不道了,若被旁人听去,又是一番官司。


    傍晚,云英如常出宫,乘坐府上的马车回府。


    这些时日,太子因为太过忙碌,自端午之后?,便再没有一次能像从前那般,赶在黄昏时便回到东宫,每日都是天黑透了,才?匆匆回来,用一顿晚膳后?,便又立即提笔,在灯下批阅白日遗留下来的条陈。


    其实,大周制度完备,朝中?大小事宜,自有三省六部,从上至下,层层处理,并?非事事需要为君者亲自决断,从前圣上体弱,精力不济,每日亦能处理完国事。


    如今,太子只是因为才?完全接过权柄,尚有许多?琐碎事务需要处理,才?会暂时如此。


    对云英而言,也是好事。


    他如此忙碌,根本抽不出空来见她。或者说,即便日后?步上正规,得了空闲,他恐怕也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在乎”她了。


    毕竟,从前他压抑太过,时时活在要失去一切的恐惧中?,对送到身边的女人,总不信任,尤其还有太子妃这样的枕边人。而如今 ,天下唾手可得,恐怕有太多?人想往他身边送女人。


    唯一让他收敛的,大约就是天子病重?,还需守孝道了。


    回到府中?时,她意外地?收到了信。


    是已?


    身在吐谷浑的公主寄来的!


    路上经过近半年的时间,她终于到了吐谷浑,虽然路上的确艰难无比,远超想象,但入都城后?,不但百姓夹道欢迎,王庭内亦有十分隆重?的仪式,整个吐谷浑,自新?王慕何白,至寻常侍女,都对她十分和?善体贴。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先前学的吐谷浑话,用起来还是不够利索,平日与新?王说话,还需侍者在中?间解释。


    云英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将这几张纸的信看了好几遍,心中?感慨万千。


    她没出过京都,实在没法?想象,在路上要花去半年时间的地?方,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尽管公主并?未多?提路途的艰辛,也竭力将吐谷浑描绘得十分美好,但她明?白,这其中?定都得打几分折扣。


    公主不想让她们担心。


    看到末尾处,公主问起齐贵妃的情况,云英知晓她定然十分牵挂,当即等不得,又吩咐穗儿,明?日备上些东西,带去天清观中?探望。


    自出宫后?,她已?去过两回,齐贵妃先前有萧琰暗中?照拂,向?来安好。如今郑皇后?已?死,萧元琮也不可能再利用齐贵妃来做文?章,她们大可安心了。


    大约是太过高兴的缘故,料理完府中?事务,又将阿猊哄睡后?,她竟半点没有困意,干脆取了笔墨,坐到案前,要立刻给公主写回信。


    此刻已?是她平日入睡的时辰,茯苓留在屋里,坐在她的身边,一边做针线,一边劝:“娘子,还是早些睡吧,明?日再写也不迟,别累着?自己?,算日子,这两天该来月信了,可不能疏忽。”


    云英身子一向?健朗,可这两回行经有些不畅,从前只偶有腹痛,上月,竟有半日痛得多?饮了两碗姜茶才?好。


    听到茯苓提醒,她才?忽然想起此事。


    “似乎已?晚了两日。”茯苓手里还拿着?针线,说的时候,并?未有太大反应。


    晚两日而已?,不算什么。


    云英心中?却是一动?。


    她身子好,还从来没遇到过月信不准的时候,除了两年前的那一次。


    第118章 羹汤 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她的心中忽然?有些紧张。


    她想起两年前怀上阿猊时, 那种先是脑袋一片空白,然?后便是长久的陌生和恐惧的感觉。


    那时候,她还是无知少?女?, 难以想象生养孩子到底是什么感觉,从?小到大, 也听说过不少?妇人因为难产而?丧命的,那种对疼痛和流血的恐惧, 和对孩子的陌生交织在一起,让她彷徨了许久。


    幸好?, 后来她想通了。


    一是因为女?子的天性,腹中孩儿与自己骨血相连,即便是与她厌恶之人所生, 她也克制不住内心深处自然?涌出的温柔爱意?。


    二则是因为, 她发现?, 自己怀胎之后, 武澍桉该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对她为所欲为。趁着那段时间,她也还有几分喘息的机会。


    而?如今……


    云英深吸一口气,按下已经浮上心头的焦躁。


    还没确定呢。


    兴许, 只是因为她先前喝了那避子汤药的缘故, 就像上一次的行经不畅,腹中隐痛那般。


    “娘子?”灯下的茯苓才绣完一朵莲的茎叶,抬头看到云英出神的样子,有些奇怪, “可是有哪里不适?”


    云英在她的提醒下回神,转头冲她笑笑,摇头道:“没什么,大约真是累了, 我不写了,还是听你的,明日再写吧!”


    “这样才好?,”茯苓把针线放回竹篮里,赶紧起身,捧起灯台,要引她进里屋,“床榻早已铺好?了,白日熏过艾,夜里又撒过清凉水,定没有蚊虫,娘子可好?好?歇息,养足精神,明日再去天清观。”


    云英点头,方?才哄阿猊的时候,就都已梳洗好?了,原本不觉得,这会儿躺到榻上,竟一下就有困意?袭来。


    可她脑海里的思绪却一直未停,尽管眼皮已耷拉下来,但听到茯苓的话?,还是尽力?提着精神,模模糊糊说:“不,不是明日……”


    茯苓听不清楚,弯腰凑到她的嘴边,想听清楚些,却见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她便已睡了过去,只好?无声地笑了笑,捧着灯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开?-


    怀远坊内,四下人声已尽,只余蝉鸣与蛙声。


    住的都是起早贪黑赶工的匠人们?,入了夜,都早早睡下,才能养足精神应对第二日的辛苦劳作。


    傅母出身农户,本也早习惯了这样的作息,可自从?来了京都,便时常熬到二更才能入睡。原因无他,实在是傅彦泽每日自衙署中散职后,总还有事。


    有时是与同?僚们?一同?去东宫继续议事,有时则要留下陪太子殿下用膳,同?时呈奏报条陈,更多的时候,则是挑灯夜读。


    她才来那几日,觉得十分惊奇。


    她这儿子,自小便十分聪慧,幼时进学堂,先生们?教的那些听也听不懂的文章词句,别?家的孩儿夜里被父母逼着坐在灯下,一遍一遍反复诵读,直读到眼花缭乱,脑袋点地,才勉强能记住,她家孩儿,却连看也不用看。


    起初,她还疑心,是不是他有意?偷懒,他却说,自己白日在学堂用足了功夫,每日从?学堂回家前,接着夕阳的余晖,将白日所学通读一遍,便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他少?时便养成了极好?的习惯,读书从?来都是在该用功的时候用功,别?人贪玩拖延,能躲一时是一时,他从?来不会如此,仿佛生来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十余年求学,除却每回考课前,会稍多花上半个时辰的工夫,其他时候,可从?未见他有过需要挑灯夜读的时候。


    都说高中进士,便是寒窗之苦已到头,该享福了,怎么她这孩儿,入得京来,反而?倒像要开?始吃苦的样子呢?


    傅母站在灶台边,盛了一碗才热好?的菜肉羹,也不点灯,就着屋外?微弱的星光,和房中透过窗纸洒在地上的微弱光芒,穿过宁静的小院,入了那间充作书房的小屋。


    屋里闷热,四下的槛窗都大敞着,才让热气能散去些许。


    夏夜蚊虫多,傅母颇花了些功夫,在屋子四下添置了许多驱蚊的草木,以免打扰儿子挑灯夜读。


    只是,今日进屋的时候,她总觉得有些不一样。


    平日里,她进来时,儿子不是捧着书卷籍册,朝灯光处半侧,用心地看,便是提着笔,在案上写些什么。可今日一进来,他却像在发呆似的。


    书卷摊在案上,头也是半垂下的,可那一双素来有神的眼睛,却定定望着书卷上的某个地方?,一动不动。


    白皙的脸庞间,从?脖颈处开?始,一层淡淡的潮红无声地覆上来,习惯于抿着的薄唇边,甚至还浮着一缕淡淡的笑意。


    傅母愣了愣,只觉自己应当看错了,赶紧定神,再看一眼。


    这一看,他嘴角上扬的弧度已经消失,甚至隐隐有下压的趋势。


    “儿啊,”傅母惊奇地唤他,一面将手中的羹搁到案上,一面问?,“怎么在出神?脸还这样红,可是这屋里太热?”


    她说着,抬头环视一圈这间窄小的屋子。


    四下里的架子、箱笼,被书卷塞得满满当当,越发显得逼仄。尽管窗扉敞着,她并不觉得太热,但想到儿子毕竟年轻体健,总比她一个老妇要怕热些,便说:“娘还是将屋子让出来,给你念书吧!”


    资财有限,从?前的积蓄,加上朝廷按例给外?来官员在京都安家的银子,也只够买一座极小的院子。


    朝南三间,他将宽敞的留给母亲,另一间做自己的卧房,这儿便用作书房。


    “不必,母亲,儿不觉得热,”原本出神的傅彦泽被拉回神来,听到母亲的话?,赶紧摇头,“只是、只是方?才在想些事情罢了。”


    说着,他轻咳一声,捧起羹汤,便往口中送。


    他莫名有些心虚。


    方?才本是和往日一样,拿出从?衙署中带回来的典籍,预备今夜读完的。


    自入左春坊和翰林院后,他自觉还有许多该学的东西。从?前只读圣贤书,做得一手好?文章,能在纸上高谈阔论,说尽天下大事,如今在朝为官,只懂圣贤之言,自


    然?不够。好?在,左春坊与翰林院本就是宫中的藏书之处,他征得上峰同?意?后,便日日带着书卷典籍回来。


    白日要忙公务,自不可能偷偷读书,只能回来后挑灯夜读。


    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书卷摊在眼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从?来清明敏捷的脑袋,像是全不受控制一般,冒出一个又一个荒唐的念头。


    而?这些念头,十个里,有八个都与那个女?人有关!


    “小心些!”傅母被他想也不想便直接饮下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拦,“还烫着呢!怎么这样粗心,可是衙门里出了什么事,让你这样魂不守舍?”


    傅彦泽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口舌之间,有一层隐约的疼痛。


    的确有些烫,幸好?还勉强能入口。


    他放下碗,佯装无事:“不烫。娘,儿没事,不用担心,只是白日写多了公文,眼下有些累罢了。”


    傅母不信,担忧地看着他,忍了又忍,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你从?小读书,懂得多,娘是农妇,也是沾了你的光,如今才能勉强识得几个字。娘没见识,你的事,娘自来都不管,全由你自己做主。可你如今也大了,又孤身在京都,从?前的同?伴、朋友都不在,是不是也该找个贴心的女?子,陪伴左右?”


    傅彦泽诧异地抬头,蹙眉道:“母亲今日怎会突然?提到此事?”


    傅母叹了口气,说:“我昨日收到了族中寄来的家信,信中,你那位堂伯父问?起你的终身大事,言语间,似有要替你说亲作媒的意?思。”


    傅彦泽的父亲早亡,家中人丁单薄,只他一个孩儿,幸好?他读书上进,早有才名,才得族中长辈们?的格外?照拂,孤儿寡母方?能安然?守住家产。


    如今,他已经高中,族中长辈关心他的婚事,也是一番好?意?。


    可是,他眼下并无此意?。


    “母亲,儿还未至及冠之年,暂不想考虑此事。”


    傅母无奈地笑了笑,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点头道:“我不过一提,长辈问?你的事,我总不好?不告诉你,你不必放在心上。”


    看他沉默片刻,又捧起羹汤,她想了想,继续道:“娘没有催促你的意?思,只是说说心里话?。照族中长辈们?的意?思,最?好?还是希望你将来能娶个同?乡女?子,一来,知根知底,二来也亲切,若小门户的瞧不上,州府中读书人家的娘子,你如今也能匹配得上。娘觉得长辈们?说得极有道理,都是为你好?。不过,娘不强求,只盼你日后能寻个体贴温柔的女?子,不拘出身,不拘相貌,只要品性好?,与你投缘,互相能知冷知热,便足够了。”


    这是她出于一个母亲最?真挚的心意?。


    她性情温柔,寡居后,为人坚强,却因天性,并不强势,对儿子的事,更是十分宽容,这其中,大约也有傅彦泽自小就有主意?,不必她过分操心的缘故在。


    她希望儿子能过得好?,如今,在朝为官,在京中有院落居所,已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早已满足得不能再满足,唯一的期望,便是儿子能婚姻美满,娶一个合自己心意?的女?子。


    傅彦泽听着母亲这一番肺腑之言,心下动容,不禁垂下眼,轻声道:“儿明白娘的苦心。只是,旁的事,儿竭尽全力?,大多会有好?结果,唯有此事,非儿一人所能左右。”


    傅母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话?已说完,别?的也只能听天由命而?已。


    她不再多言,等他饮完那碗羹,便出去了。


    留下傅彦泽一个人,坐在灯下再度心烦意?乱,神思不属。


    方?才,母亲话?里话?外?,都是不会干涉他日后要娶什么样的女?子,他也不知怎么,竟然?想,若娶的是个二婚妇人,又或者?,是个带着孩子的妇人,母亲也会答应吗?


    这个念头太过荒唐,才一出现?,就被他立刻压下去。


    他怎么可能娶那样的女?人?即便他从?前根本没考虑过男女?之事,但日后若真要娶,也必是个出身清白的闺阁女?子。


    难道是中了那个女?人的邪?


    那日傍晚时,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那样冲动,竟然?那样直接,就想主动帮她。


    她的确惹人怜惜,可她的事,又怎么会是他能帮得了的呢?只有太子和吴王这样的身份,才能帮得上她吧。


    而?他们?出手,总是要有“报酬”的。


    难怪她会误会他的用意?,也难怪他表明自己并无所图后,她会以那样客气的态度婉拒。


    他伸出双手,捂在自己发热的额上。夏日的夜里,他的双手竟是冷的,捂在额上,很?快便让脸颊上的红热褪去。


    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罢了,不该想那么多的-


    第二日一早,云英才刚起身,双脚还未落地,茯苓便来了。


    “娘子昨夜沾枕即眠,还有话?未说完呢,”她端着铜盆进来,放到架子上,一边说,一边替云英将木屐提到脚踏边,“奴婢没有听清,一早就要来问?娘子呢。”


    云英才刚起来,脑袋还有些糊涂,被她一问?,愣了愣,才慢慢想起昨夜的事。


    她低头看一眼自己平坦的小腹。


    仍旧很?平静,半点没有异样。


    “我昨夜想说,今日先不去天清观了。”


    “怎么不去了?”茯苓疑惑道,“那昨夜娘子让准备的东西,可要请冯管事先送去?”


    云英摇头,拿巾帕绞了水擦面。


    “不用,只是改个日子,”她在心里算了算,说,“改到后日。”


    朝中官员每月有休沐之日,后日便恰好?是休沐之日。


    身子到底如何,还得请医者?来看一看,才知晓。若没有,她大可安心,也能顺势问?一问?医者?,能否好?好?调养一番身子。若果真有了……


    她收住心思,洗漱完后,也不急着用早膳,将阿猊带过来,便先交给穗儿,自己则坐到案边,取了笔墨,写了一封短笺,交给穗儿。


    “今日傍晚再去一趟怀远坊,给殷大娘送些料子去。”


    穗儿捏着信笺,疑惑道:“娘子要将这个交给何人?”


    “上回在怀远坊遇到的那位郎君,你可还记得?”


    穗儿想了想,点头:“那位穿着官袍的郎君?奴婢记得。”


    那么年轻便做了官,还生得一表人才,想要记不住都难。


    “就交给他。”


    衙署散职有定时,傅彦泽那么一板一眼的人,定准时离开?。


    她需要医者?,却得防着太子那边,不能明目张胆地自己去,得有人在中间接应,迂回一番。


    傅彦泽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第119章 道观 还是出宫一趟吧。


    穗儿顺利地将信笺送到了傅彦泽的手上, 却并未带回来?什么话。


    “大人拿后便走了,奴婢不好跟上去,便没来?得及问大人的答复。”


    实则她没说的是, 傅彦泽看?到她,那?满脸惊疑的神情压也?压不住, 在听?她说,娘子有信给他时, 他更是一张脸涨得通红,她这才没好意思问他的答复。


    好在, 云英听?完,并未觉得奇怪。


    “无?妨,明日咱们照去便是。”


    隔日一早, 天气晴朗, 暑热不减。


    云英带着阿猊, 和茯苓、穗儿一起, 要坐府中?的马车,往天清观去。


    却在离府前?,见到了从东宫过来?的尤定。


    “娘子今日要出行?”他从前?庭进来?, 自然看?到了备好的马车。


    “尤内官, ”云英起身?,冲他行半礼问候,也?不隐瞒,只说, “我前?几日才收到公主自吐谷浑送回的书信,便想着要去探望贵妃娘娘,恰好今日天气晴朗,择日不如撞日, 这便要去。不想尤内官来?访,可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尤定身?为内监,虽比宫女自由?些,但凡是要出宫,都得有差事在身?。他是王保的干儿子,寻常采买事,都不会指派给他,只有替太子办事,才会用得上他。


    “倒不是有什么吩咐,只是殿下心中?挂念娘子,近来?又实在忙碌,不曾分出心神来?,关照娘子,今日便特意吩咐奴婢们出宫,前?来?看?看?娘子。”他说着,命站


    在身?后的小内监上前?,将手中?捧着的漆盘奉上,“这些都是太子命奴婢们给娘子送来?的时新玩意儿,请娘子收下。”


    两只漆盘,盛的皆是各地贡入京中?的佳品。


    一盘是新鲜的瓜果,都是各州郡挑了品相?最好的,快马送入京都。


    另一盘则是精美的玉饰,钗环手镯,一套俱全。


    “是上好的蓝田玉,”尤定解释,“殿下先前?就挑中?了,着命司饰司打造,专门送予娘子的。”


    云英在宫中?当?过那?么久的差,知晓各地贡品入京后,都是先送至宫中?,由?圣上和皇后挑选,再到东宫由?太子挑选。


    想来?这些,便是那?时准备的。


    对太子而言,的确算是特意为她准备的了吧。


    她笑了笑,做出一副十分欢喜的模样,让穗儿和茯苓将东西收下,说:“殿下如今这样繁忙,还能?想到我,实在让我羞愧万分,请内官代?我向殿下转达谢意。”


    说着,又要请尤定留下用茶点。


    “不了,娘子不是还要去天清观?就不多叨扰了,这便回宫复命。”尤定识趣,不但不久留,连茯苓递上来?的茶钱都没要,便带着人离开了。


    “这位内官面善,待娘子亦恭敬。”都是在侯府中?伺候过多年的下人,茯苓知晓,但凡从宫中?出来?传话的内官,就没有不吃茶、不要钱的道理。


    “尤内官从前?同我一起在宜阳殿伺候,也?算旧识,同是下人,互相?多体?谅些,也?是人之常情。”云英看?着漆盘中?的瓜果,一边说,一边挑了几样留下,等着回来?给阿猊,还有院里的下人们用,其余的,则都让带上,要送给齐贵妃。


    茯苓打开准备好的盒子,寻空处将瓜果装入其中?,为防磕碰,又特意多垫了两层绸布。


    听?到云英的话,不禁笑说:“可是娘子如今已经不同了,娘子是圣上亲封的孺人,亦是侯府的主人,早不再是伺候人的奴婢了。”


    云英抬头看?她一眼,没有接话,只是淡笑以对。


    在他们看?来?,她的确已经摆脱了低贱的下人出身?,能?与京都城中?许多贵人们平起平坐。只有她自己清楚,在太子心中?,她的身?份从来?没有变过。


    她就是一个从污泥中?来?,因着他偶然的一次伸手,才能?从其中?挣扎而出的下人。


    对他来?说,她的确有几分不同,可那?不同,大约也?仅仅只是因为他幼年时的无?奈之举,才将她一家害得家破人亡,让她不得不落入下贱。


    而她如今的一切,都是他顺手“施予”的。


    她要牢记这一点,才能?时时警醒,不至得意忘形。


    很?快,马车上路。


    天清观亦位于曲江边,不过,与端午的高台,和上巳的亭台楼阁都不在一处。


    前?朝皇室笃信佛、道,在京都修建了许多寺庙和道观,天清观便是其中?规模较大的一座,百年来?,香火旺盛,是许多百姓进香祈福的首选之处,便是本朝,入天清观修行过的达官贵人便有数位。


    其中?,房舍、仆从俱全,前有香火兴旺、百姓络绎之处,后有清幽宁静、安心修养之处,这才被萧珠儿选中?,成为齐贵妃的清修之处。


    今日也?不意外。


    他们已算赶早,然而,马车才驶入观外坡道,便与许多同样天一亮便起,怀着一颗虔诚之心,前?来?拜三清真人的百姓们相?遇。


    这也?是她挑此处见傅彦泽的原因。


    人人都来?的地方,他趁着休沐前?来?,合情合理。


    马车在山道上与步行而来的百姓们分开,驶入旁边专供贵重香客往观中?去的小道。


    “娘子,到了,”穗儿先下车,到前?面看?了看?上香的情形,回来?问,“咱们要不要也?先去给三清真人上一炷香?”


    云英摇头,先抱着阿猊去了齐贵妃的居处,陪着说话、解闷儿。


    齐贵妃前?日也?收到了公主千里迢迢送回来?的家信,正是又欢喜又酸楚的时候,看?到云英带着孩子来?探望,满腔复杂的情绪顿时有了着落,欢喜得很?。


    自入天清观,她供养不缺,心如止水,除了牵挂远在异国的女儿,便再没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就连面上的陈年疤痕,她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日日以面纱遮蔽,至少,在云英面前?,愿以真容示之了。


    几人在荫凉处饮茶,又一道用了午膳,方回屋午歇。


    云英将阿猊哄睡后,留下穗儿和茯苓照看?着,自己则换了件与天清观气氛相?匹配的天青色外衫,戴上早先备好的轻纱帷帽,出了贵妃的院落,往道观的前庭行去-


    外朝官员休沐,宫中?中?枢自然也?停摆了。


    连日忙碌,不得空闲的太子,也?终于有了半日空闲。


    上半晌,将遗留的条陈、奏疏处理完,也?不过花了一个时辰而已。同前?几回,不到傍晚看?不完的数量相?比,已算微不足道。


    这段日子,他夙兴夜寐,已然渐渐熟悉了从原来?从旁协理的太子,到真正掌握大权的监国者之间的转变。


    他自小便是以储君身?份被教养的,处理这些政事,虽辛苦,但他早已习惯,知晓经过最初繁琐的关节后,一切便会按部就班,在规制成熟的朝臣们的辅佐下,井然有序。


    如今,仍旧教他挂心的,便是老?二?。


    用午膳前?,他照这段日子的习惯,去了一趟延英殿。


    老?朽的皇帝正醒着,由?侍人搀扶着,从卧榻上起身?,半靠在隐囊上。


    他身?上仍穿着属于帝王的明黄衣裳,布料平整洁净,泛着柔顺的光泽,发丝虽干枯,却也?收拾得一丝不乱,偌大的宫室间,还萦着一缕淡淡的花木芬芳,似乎被内侍们照料得十分周全,不论朝中?哪位大臣前?来?探望拜见,都挑不出一丝错处。


    可是,他已是苟延残喘的身?子,早就药石无?医。


    “父皇,”萧元琮站在阶下,恭恭敬敬行了礼,又从内侍手中?捧起药碗,一步步走到榻边,“儿臣来?服侍您用药了。”


    这是太子每日雷打不动的一件事——散朝后,来?延英殿中?,亲自为圣上侍药。


    汤药是热的,漆黑的药汁在碧玉碗中?荡漾,那?扑面而来?的酸苦之气,立刻将殿中?的花木芬芳驱散。


    一种痛苦而压抑的气息无?声地蔓延开来?。


    萧崇寿看?着一步步走近的儿子,浑浊的眼里流露出恐惧之色。


    “不,不要了!”


    他张着口,说出拒绝的话,可因为中?风,半边嘴裂开了,另半边却像僵住了似的,毫无?反应,舌头更是不听?使唤,嗓子眼发出的声音统统含在口中?,教人完全分辨不出他到底在说什么,那?半边裂下的嘴角,更是很?快有黏腻的口涎流淌出来?。


    中?风后的日子苦不堪言。


    整个人宛如废物,不能?言,不能?动,只能?任由?旁人摆布。偏偏太医们尽职尽责,每日清早便来?给他施针,将他从浑噩的,半晕厥的状态强行拉回来?,接着,便是一顿一顿地喂汤灌药,将他像个人彘一般摆弄。


    堂堂天子之尊,如今竟弄成这副模样。


    而他这个儿子,还要每日来?延英殿一趟,亲眼看?看?他饱受折磨的样子。


    一个是行将就木、动弹不得,一个是年轻体?健、初掌大权,两相?对比,仿佛一柄利刃,一刀一刀,狠狠割着他的心,而那?种痛苦和恨意,他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些前?来?探望侍疾的朝臣们,一遍又一遍痛哭流涕,再一遍又一遍夸赞太子仁孝至极,气得他恨不能?怒骂。


    可谁


    也?听?不懂他说的话。


    如此荒唐憋屈,是他一辈子都没料到的结果。


    “你、给朕、滚!”


    他奋力呐喊、拒绝,却挡不住萧元琮的一步步走近。


    “父皇可是等得久,心中?不快?”萧元琮低垂着眼,心中?明明知晓父亲的愤恨,却仍旧做出一副孝子的模样,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儿臣这就替父皇侍药。”


    两侧的内监围上来?,其中?一个先拿了巾帕,替萧崇寿擦去嘴角的口涎,随后,二?人合力,将他从隐囊上扶起,同时制住他的脸庞,让他连扭开也?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舀满酸苦药汁的玉勺送到嘴边。


    他不愿张口,却也?合不拢,那?药汁便一半淌入口中?,一半沿着嘴角滑落至下颚。


    “父皇,这都是儿臣,还有太医们的一片心意,良药苦口,每日都得饮足了量,才能?药到病除。”萧元琮极有耐心,“父皇饮得不够,一会儿,儿臣让人再送一碗来?才好。”


    萧崇寿再度呜咽嘶吼,颤巍巍的胳膊也?忍不住抬起,却很?快被内侍们握住。


    “父皇今日这般烦躁,可是想念二?弟了?”


    老?皇帝浑浊黯淡的眼亮了亮,像是抓到了一点牵挂之事。


    “他如今龟缩在广陵的王府中?,根本不敢出来?。”萧元琮说话的时候,嘴角慢慢浮现一抹笑意,“父皇从前?总是夸赞二?弟有勇有谋,如今看?来?,似乎都不大贴切。可是,他再如何龟缩,又有何用?儿臣是正统,儿臣为长他为幼,除非他一辈子缩在王府,就做一个碌碌无?为的藩王,否则,总有被儿臣拿下的那?一日。”


    他的声音压得十分低,几乎就是凑在耳边说的。


    萧崇寿体?弱至此,年岁却只半百,耳力尚在,这一番话,竟是听?得一字不漏。


    他那?双耷拉的眼睛一点点瞪大,手脚亦不住震颤,满腔的愤怒无?处发泄,只能?化作一声痛苦的嘶吼。


    萧元琮收回视线,站直身?,将已空了的药碗搁到案上,吩咐道:“药还是浪费了大半,一会儿再给父皇喂一碗吧。”


    说完,不再久留,转身?离开延英殿。


    方才那?一番话,也?不尽然是说给父皇听?的,更多的,还是说给他自己的。


    刘述派出去的人失败而归。


    萧琰自到广陵后,便一直在王府中?闭门不出,刘述的人蹲守大半月,也?只见他出来?过一次,那?一次,身?边也?有三百府兵跟随,前?后防卫之严密,前?所未有,根本无?法下手。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耗下去,让萧元琮心中?十分恼怒。


    但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


    萧元琮站在延英殿外的石阶上,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殿下,”王保小心翼翼地询问,“可要即刻回东宫?”


    他慢慢睁开眼,说:“不了,还是出宫一趟吧。”-


    三清真人殿外,傅彦泽一脸肃然地站在门边,看?着进出上香的络绎人群。


    大多是衣着朴素的平头百姓,偶有几个衣着不俗,看?来?出身?富贵之人,但不论贫富出身?,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虔诚神情,更有那?么一两个,还未进殿中?,便先步步叩拜。


    在一众善男信女中?,身?形笔直,一派正气的傅彦泽莫名有些格格不入。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样听?话,就来?了这儿。


    身?为读书人,自小听?圣人言,敬鬼神而远之。佛道之言,读来?有深意,但他从不做求神拜佛之事,如今身?在三清真人殿外,也?不进去叩拜,只这么直愣愣站在门外,着实让他感?到一丝不耐。


    幸好他衣着朴素,今日只穿了件天青色的襕衫,看?来?一副寻常读书人的模样,这才未显得太过怪异。


    只是,他已在这儿等了近两刻的工夫,却始终没有等到人来?。


    难道,是骗他的?


    他知道那?个女人十分擅长蛊惑人心,前?日,在夕阳下,他便被轻易地引去了魂,如今,只一封短笺,便巴巴赶来?,木头似的站在此处苦等。


    烈日当?头,暑热难消,哪怕站在廊檐下,他一个年轻郎君,也?被焐出了一脑门的汗珠。


    还是她路上遇到了什么事,以致无?法赶来??


    他擦了把额上的汗珠,正思索是否该离开,便忽然瞧见一道身?影,自殿后绕出,朝他走来?。


    是个戴着帷帽的女子,看?不清容貌,但那?婀娜轻盈的身?姿,已显出几分不俗。


    傅彦泽只看?了一眼,便莫名觉得这就是她。


    果然,那?道身?影在他面前?停下,熟悉的嗓音自帷帽底下传来?。


    “我来?晚了,让大人久等,请大人恕罪。”


    傅彦泽抿了抿唇,目光自她身?上同样的天青色衣裳间挪开,欲装作什么都没发现。


    却听?她已“咦”了一声,说:“倒是巧,今日竟与大人穿了同样的颜色,像约好了似的。”


    第120章 医馆 傅大人正有佳人相伴呢。


    傅彦泽本就被暑气烘出一脑门汗珠的脸颊腾的一下?红了。


    他抬头四下?看了看, 认认真真说:“道观是清雅之地?,我?虽不信神?佛,但应有的尊敬不能少, 到这儿来,自然该穿得素净些。”


    天青淡雅, 暑热天里瞧着便能清心,走在观中, 也?不易引人注目。只是他此刻站在这儿,一点也?不觉清凉。


    “大人说得有理, 我?也?是这样想的。”云英的话音隔着轻纱传来,带着一丝笑?意,仿佛心情极好。


    傅彦泽听得直皱眉, 因不愿在此久留, 只得先抬步, 引她自静处往他雇来的那辆马车行去。


    实则他来的时间比等得更久, 站到三清真人殿外前,他已先将观中前庭几座殿宇都走了一遍,熟悉了附近的大路小径。


    想他昨晚自接到那短笺, 便一直心神?不宁, 清早起来,更是不自觉地?紧缩眉目,把母亲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他在衙署中受了上峰的责罚。


    偏偏这个女?人自己, 好似一点都不担心一般,不但姗姗来迟,还?有心思?玩笑?。


    眼下?到僻静无?人处,他到底忍不住, 直接问了出来:“娘子可是有什么欢喜之事?”


    一句寻常的问话,由他说出来时,莫名?有种为师者责怪学生态度不端的意思?。


    好在云英如今也?算知晓了他的脾气,最是嘴硬心软。


    她直接忽略他语气里的刺,在帷帽底下?露出笑?容,语气里的笑?意更掩不住了:“前日收到了公主自吐谷浑送回的信,得知公主眼下?过得好,我?心中替她高兴。”


    傅彦泽看她一眼,没料到远在西北的公主竟会给她寄书信,问:“娘子与普安公主交好?”


    “公主虽是千金之躯,身份尊贵,却平易近人,待下?人都是极好的,我?在宫中时,常受公主照拂。”她说着,想到如今也?已放宽心的齐贵妃,心中更是宽慰,就连眼下?要为自己的事悄悄出去的担忧,都能暂时抛到脑后?,忍不住再?度开起玩笑?,“大人难道觉得我?身份低位,不配与公主殿下?交好?”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傅彦泽皱眉,面上闪过一丝犹豫,顿了顿,还?是说,“公主待娘子的心意,当十分真挚,否则,也?不会选择报喜不报忧了。”


    云英掩在帷帽底下?的面色一僵,不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发问:“大人何意?难道吐谷浑新王待公主不好?”


    傅彦泽摇头:“倒也?不是,娘子不必过虑,新王亲近大周,又仰慕大周礼法、中原民俗,对公主很?好。”


    云英这才暂时放下?心来。


    傅彦泽解释道:“是吐谷浑王庭局势,恐怕不稳。新王亲近大周,提倡效法大周,但王庭内部,许多年长的权贵固守旧制,只同意与大周结盟称臣,却对新王国策不满,长久下?去,恐酿祸患。”


    他到底在朝为官,平日又博闻强识,西北边境诸国之事虽非他的职责,但他也?时时紧跟传入朝中的最新消息,因而知道的,甚至比有些早他数年入朝为官的前辈们还?多。


    “原来如此……”云英原本因为来信而高兴了两日的心


    慢慢冷下?来。


    就像眼下?的大周,看起来天下?太平,可先前宫廷生乱,得宠二?十年的郑皇后?当众坠落离世,整个郑家也?在一夜之间倾覆,从前与之过从甚密的臣子们人人自危。


    在吐谷浑王庭,公主是外来之人,权贵们反对新王亲近大周,兴许也?会连带着对公主心生芥蒂。


    原来真的是报喜不报忧啊。


    傅彦泽看了她一眼,隔着薄纱,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自她的语气和接下?来的沉默猜测,她应当有些低落。


    “不过,到底是大周真正金枝玉叶的公主,远非从前那般的宗室女?,是身份尊贵,王庭若真生内乱,也?当顾忌此事。”


    云英轻轻应一声,没有接话。


    傅彦泽等了片刻,没等来别的话,只好陷入沉默。


    准备好的马车就停在山间小道边,车夫见傅彦泽过来,赶紧将杌子搁到地?上。


    起身的时候,他忍不住抬眼,看看这位一表人才的年轻郎君。


    怪道早先来租车的时候,这位郎君左看右看,左思?右想才拿定主意,挑了他这辆小巧精致的马车,原来是要来接娘子相会的。


    傅彦泽站到一旁,伸手掀开帘子,让云英上去,待她坐定,便要放下?帘子,自己似乎不打算上去。


    云英愣了愣,趁着车夫站在马儿边上,没往里头看,悄悄将薄纱掀起些,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眸。


    “大人不上来吗?”


    傅彦泽下?意识挪开视线,看着不远处依山而生的竹影,说:“在下?坐在前面便好。”


    “那怎么好?”云英抬手,替他掀着帘子,“已经劳烦了大人,怎么好让大人连车也进不得?”


    傅彦泽心中有男女?之防,一时不肯。


    “大人就别推辞了,娘子相邀,怎好不从?”那车夫只道他是年轻人的羞涩,不禁笑?着在旁推波助澜。


    傅彦泽被他带着揶揄的语气说得面上又是一红,反而不好意思?再?推辞,犹豫一瞬,便跨了上去。


    帘子放下?,小巧的马车缓缓前行,一下?山道,便往朱雀大街行去。


    马车内静了好一会儿。


    云英已将帷帽摘下?,竖起搁在一旁,露出底下?未施粉黛的美丽脸庞。


    傅彦泽几乎不敢看她,自上车后?,便一直垂着眼,盯着自己搁在膝上的手。


    可是,这辆马车实在不算太宽敞,两人坐下?,膝头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两寸,车身晃动摇摆之间,难免衣摆相触。


    他的手搁在膝头,几乎指尖一动,就能触到她的裙摆。


    他只觉像被烫到了似的,立刻挪开手,视线也?不敢再?落在膝上。然而,这一转,便对上云英的目光。


    “大人怎么了?”她似乎发现了他的紧张,“可是车里太热?还?是将帘子掀开些吧!”


    “不,不必了,我?并不嫌热!”见她已要掀帘,他赶紧抬手阻拦,本只是要挡一挡她的动作,可在这逼仄的空间里,马车稍稍一晃,他的指尖便飞快地?擦过她手腕下?半寸的肌肤。


    那一下?实在太快,他尚未反应过来,只觉指腹间的触感细滑无?比,却不是温热的,在炎炎夏日,倒像有一丝凉意。


    像夏日里的白?玉,让人触过后?,生出流连忘返之心。


    他被自己这无?端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收拢五指攥成拳,不敢再?碰她。


    他此刻后?悔极了,也?不知当时怎么鬼迷心窍,竟就挑了这么一辆马车。


    当时本只想着,除了要坐得舒适,也?不能太过招摇。他虽无?甚积蓄,但如今领了朝廷的俸禄,也?不至于囊中羞涩,连一辆好一点的马车都雇不起。只是,她要私下?就医,便得掩人耳目,那些过于宽敞豪华的,自然不行。


    只有这一辆,恰合了这两个要求,他思?量许久,才选定。


    谁知,如今看来,倒像是他故意挑了辆窄小的马车,就为了多占她一分便宜似的。


    “抱歉。”他紧抿着唇,道了声歉,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这小小车厢坐得久了,似乎萦绕了一缕淡淡的幽香。


    那似乎是她身上散发出的幽香,并非平日宫室殿阁中会用的熏香,却像是被皂角清洗过的衣裳,再?混了草木的清新芬芳。


    他的脑海有一瞬间的恍惚。


    自己的衣裳平日用皂角清洗过,也?会留有香气,可穿上后?,不过持续片刻,便都消失了,怎偏她的衣裳不一样?


    他的后?背梗了梗,整个人无?声地?打了个激灵。


    真是中邪了,她看似什么都没做,怎么他就这样晕头转向??


    “大人当真无?事?”云英被他一挡,只好收回手,仔细看着他的神?情。


    傅彦泽被看得越发不自在,语气也?控制不住地?变差:“无?事,娘子还?是安分些,路途不远,一会儿该到了。”-


    萧元琮的马车自东宫出来,便先驶入朱雀大街。


    眼看要到转入延阳坊的岔路口,王保赶紧问:“殿下?,是去侯府,还?是天清观?”


    萧元琮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掀开车帘,看着外头人来人往的街市。


    “要不要先遣人赶去侯府看看,娘子到底回来没有?”王保生怕太子跑空,会败了兴致。


    “不必,路上行人这么多,何必劳人骑快马穿行?恐怕不但行不快,还?要惊扰百姓,若教朝臣们知晓,定都有话说。”


    萧元琮秉持着一贯的分寸和清醒。


    出宫去侯府,自然微服,那便不好大张旗鼓,最好,便是只让这些内侍和羽林卫知晓,以免又生事端。


    正要答王保方才的问,他的目光忽然一动,看着街边一间医馆的门外。


    “那人看来似有些眼熟。”


    王保赶紧跟着望去,只见那家医馆开在街边,半边对着热闹的大路,另半边则隐在偏僻的小巷中,看起来并不起眼。


    一辆小巧的马车停在医馆门外,车中探出半个年轻郎君的身形,天青的衣袍,素雅清淡。


    起初,他背对着他们的方向?,但很?快,便从车里下?来,修长的身形立得笔直,脚步一转,露出侧面。


    “是傅大人。”王保一见到侧面,便认了出来,露出笑?意,“殿下?,可要上前招呼,令傅大人前来拜见?”


    说完这话,他又有些后?悔,方才已知晓太子不愿让旁人知晓,自然不该让傅大人过来。


    果然,萧元琮摇头,放下?车帘,说:“他刚入朝中,日夜辛劳,勤于政务,好不容易休沐,何必扰人清静。”


    王保松了口气,再?转头看向?那医馆时,便见傅彦泽仍站在车边,那车里竟又走出个与他穿了同样颜色裙衫的娘子。


    那娘子头戴帷帽,看不清样貌,但瞧身形姿态,当是个年轻婀娜的美人。


    王保不由笑?了:“殿下?说得是,老?奴想错了,的确不该打扰,眼下?,傅大人正有佳人相伴呢。”


    “哦?”才放下?车帘的萧元琮又再?度掀起,往方才那处看去。


    只是,那两人已一前一后?进了医馆,他只来得及看到一片衣角。


    “难怪先前那么多大人看中了小傅大人,想要以他为婿,都被他婉拒了,原来是早有佳人,也?不知是哪一家的娘子。”王保边说,边笑?得眯了眼。


    可是,才说完,他忽然敛了笑?。


    不知怎么,总觉得方才那名?女?子的身形,似乎也?有些眼熟。


    他被自己心中那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吓了一跳,后?背登时冒出一身冷汗。


    就在这时,车内再?次传来萧元琮的声音。


    “还?是先去侯府看看吧。”


    王保赶紧收起那些荒唐的心思?,道了声“是”,冲赶车的内监示意-


    医馆中,一位鹤发医者坐在后?堂中,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在一截洁白?柔嫩的手腕上。


    片刻静谧后?,他收回手,捋着胡须点头:“老?朽行医多年,诊治过的妇人没有一万,也?有五千,不会看错,虽然时日极短,不足一月,脉象并不清晰,但的的确确就是有孕了。”


    云英呆了一呆。


    她仍旧戴着帷帽,手腕也?仍旧搁在脉枕上,好半晌才慢慢收回。


    “妾明白?了,多谢解惑。”


    那医者听出她的语调中并无?欢


    喜之意,在心底暗叹一声,没说半句恭喜。


    他生于杏林之家,虽行于民间,却有一手祖传的女?科里的本事,见过太多意外怀胎后?,惹出诸多事端的男女?,上至六七十的老?朽,下?至不到二?十的青壮,什么样的都有。


    他抬头看一眼门边等候的那位郎君,忍不住摇了摇头。


    看起来年轻了些,却是一表人才,观其神?情,虽尽力?板着脸,但那眼里的关切之意却掩不住,不像是那等薄情寡幸、毫无?担当的郎君。


    也?不知这二?人间到底是什么情形。


    “好了,老?夫还?是给娘子开一张方子吧,”他行医多年,早学会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尽医者本分便是,“娘子先前当是用多了寒凉之物,身子虽年轻健朗,内里却已积了寒气,若不好好补气养胎,恐怕生养要吃苦。”


    说到这儿,他已然提起的笔又顿住,犹豫片刻,还?是多问一句:“娘子这孩子,留还?是不留?”


    云英搁在腹前的双手蓦然收紧。


    “我?……”她的心中竟然真的生出一丝动摇。


    并非她冷情,已生了阿猊,哪怕是武澍桉的孩子,她也?仍旧爱若至宝,想拼尽自己所能,将最好的都给他。


    实在是眼下?的这个孩子,身份有问题。


    时日很?好推算,太子自端午前,已有很?长时间未与她有过肌肤之亲,况且,先前在宫中时,她每一回自太子身边离开时,都由余嬷嬷亲眼看着,饮下?一碗汤药。


    也?许汤药不能完全免去后?顾之忧,但这一次,毫无?疑问,这个孩子是萧琰的。


    端午那日,她脑中的弦一直紧绷着,以至于没有完全约束自己,放任自己沉溺在那短暂而匆促的发泄中,后?来,又因为萧元琮的突然到访,和外出打探消息,忘了防备。


    若被萧元琮知晓,她定然只有死路一条!


    “容妾再?想想,就暂不劳烦了。”她深吸一口气,看这片刻工夫,那医者已开了张完整的方子出来,便从袖中摸了碎银搁在案上作诊金。


    那医者却摇摇头,指了指还?站在外头的傅彦泽:“娘子的诊金,郎君昨日便付过了。”


    云英愣了下?,一边接过方子收起,一边问:“昨日何时?”


    她的信笺,是在他从衙署中散职后?才送到的。他初来京都,还?不到半年,人生地?不熟,她以为他只是瞧好了医馆和大夫,却不想,是早就亲自来过,还?付了诊金。


    “大约亥时前后?吧,那时,老?夫本已要闭门,他匆匆赶来,说是已在外打听了好几家医馆,最后?才寻到老?夫这儿的,也?是个有心人。”


    想起那年轻人昨夜的细心和辛劳,医者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句好话。


    亥时,那是近坊门关闭的时刻了,想来他回去时,又要费一番周折。


    云英心下?动了动,没说什么,只再?道了声“多谢”,便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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