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晚间我沐浴时,屋外人是你罢?
夭枝慌忙收起玉镯, 九重天知晓便也罢了,但她绝对不能让宋听檐知晓,不然她这张脸都不知道往哪搁。
这般一来, 她也不好再胡乱探听, 特地等了大半日, 又出了院子打听一二, 得知宋听檐用过饭后去了书房,她才又重新拿起听心镯, 脑中却听到了清心经。
他在默念清心,以至于思绪波澜不惊, 极为平静。
怎念起了清心经, 他不是自幼礼佛吗?礼佛之人从来耐得住性子,又何须清心静心?
夭枝有些疑惑, 等了大半个时辰, 他似乎又看起了书, 那些书在他眼中看过,直哐哐往她脑里钻。
全是之乎者也, 玄而又玄, 她听着听着就困了,眼睛一闭,等再醒来已彻底没了声音。
夭枝万分庆幸,总算消停了, 他这一整日不是礼佛参学, 就是国策民生, 竟是一点不累, 她折腾大半日,是一无所获, 还硬生平白学了一堆于树毫无用处的学问。
她倒也不是不爱习学,但她从来感兴趣的学问就是如何修剪盆栽,养护盆栽,驱虫打药之类维护自身健康的学问。
夭枝闲来无事胡思乱想,不知他在干什么,长久的安静后,她终于听到了他温润的声音。
‘清茶团子……’
‘是什么?’
清茶团子?
他在看食谱吗,他竟没吃过清茶团子吗?
这种乡野间的寻常小吃,滁皆山往日在村里与狗厮打的时候,偶尔会叼过来给她看看,然后当着她的面自己吃掉。
所以这软软糯糯的玩意儿,她也没吃过。
这可是甜食,他瞧着这般稳重,竟也会想吃甜食?
夭枝有些意外,又连着听了几日他的心声,竟发现宋听檐真的是闲散做派。
他每日早间起来便先礼佛,诵读经文,然后会去宫里给太后请安,极重孝道,偶尔也会外出会友,其余时间便是在府里。
他在府里也过得极为平静,就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家公子。
她这时不时观察,旁的没发现,倒发现他除了清心寡欲之外,于衣食住行上可谓是极为贵重奢侈。
就拿吃食来说,咸的嫌太咸,淡的是嫌太淡,甜的嫌太甜,酸的嫌太酸,难伺候到了极点。
能让他愿意吃且喜欢吃的少之又少,都是极贵极难得的玩意儿。
比如喝的那茶,那茶叶只取一棵茶树茶心唯一一片最嫩的,几座山的茶园收集起来也就那么一小罐,喝两三次便没了。
那泡茶的水,要用雪山顶松叶上一抹净雪,极为难取,更难保存。
吃食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便是菜叶也只吃菜心,鱼只吃最嫩的那一块。
更不要提他每日里玩的玉器古玩,那名琴便是万里挑一的稀有,名贵到可以买他们山门所有人的命。
她的命,与之相比完全是天差地别。
这般金尊玉贵,可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得起的,好在他生在帝王家,否则谁家能养得起这么个昂贵玩意儿。
夭枝越听越觉得她若只是个盆栽,恐怕是放在他府里当柴烧都嫌磕碜,毕竟他们用的柴都极为名贵。
夭枝若有所思,靠在对面美人靠上,手撑着腮看着宋听檐喂鱼。
他在府中衣着清简,越显容色出尘,这般站在栏前喂鱼,叫人不知是赏鱼,还是赏他。
他每日里最为固定的事,便是来这处喂一趟鱼。
且喂鱼都还有极严格的要求,那便是每条鱼都要平均分布吃食,哪条鱼吃多了他便不会再喂。
夭枝不知他怎么记的,但几日观察下来,当真是这个章法。
这回廊成方形,下头是湖水,连通到外面的湖。
这处回廊高高立起,上头通天,下头通湖,是一个极好的观赏台。
湖中锦鲤极多,百来条都有了,一看成色就知名贵,每一条都养得胖嘟嘟。
不得不说,他很会养鱼。
夭枝看着他喂完一条,开始喂下面一条。
这么多鱼,他是真的记得清清楚楚,而她若不是神仙,只怕早就看花了眼,哪还看得出门道?
他喂鱼时,喜欢扔了鱼食到远处引鱼,再接着喂近处的鱼,弄得那些鱼晕头转向,也分不清他是在公平地喂食,还是在逗弄鱼。
夭枝看了许久,抬眼看向对面的宋听檐,“殿下高大瘦长,养的鱼倒是很圆润胖乎。”
宋听檐闻言看了她一眼,浅笑道,“夭姑娘这几日都来看我喂鱼,不知是有何事不解?”
夭枝沉默下来,本是想观察他的心思,可没想到他的心思竟这般简单,还真就是一个不得圣心的闲散皇子。
这就让她有些想不明白,他既这般闲散,那便是无心于帝位,那便不需要帮手,又为何留她下来?
夭枝心不在焉,“府中太闷,闲着无趣便来看看,并没有什么事。”
宋听檐抬手将手中的鱼食碗微微托起,“夭枝姑娘可想喂喂鱼?”
夭枝自也没有推拒,起身往回廊对岸走去,到了他这处,便去接他手里的玉碗。
夭枝接过玉碗,触之便感觉玉质地温润有凉意,日头正盛,这碗放在手中倒有了几分凉爽之意,这府里伺候的人果然是有巧思的。
夭枝看着这个玉碗,突然生出几分惆怅,她便是神仙,也没过过这般奢侈的日子。
她往日便是睡觉的花盆,都是裂开的,何其潦倒……
她看着碗里的斗大鱼食,颗颗圆润精致,她难得妒忌此等伙食,“这鱼食很贵罢?”
“不知晓。”宋听檐看着下头争破脑袋的鱼儿们,语气近乎于随意。
说来也是,宋听檐这样的身份必然是不管这些事的,他无需开口吩咐,送上来的自然是最好,最昂贵的。
夭枝往下倒鱼食,开口感慨,“寻常人家必定是养不起殿下。”
宋听檐是头一次听人这般说,他转头看来,神情微惑,“何出此言?”
看来他没有这份自觉,也从来不觉得自己难养。
人啊,就不应当牵扯到你吃多少银钱的粮,我吃多少银钱的粮,本来大家各吃各的,如今一听,你吃的都能买我的命,那还不如吃我算了。
夭枝看着下头的鱼吃得欢,开口试探,“殿下留我下来是为何,你整日悠闲自在,似乎没什么想要的,难不成是要我留下来替你喂喂鱼?这如何使得,毕竟无功不受禄,我不好意思的。”
宋听檐看着她倒鱼食,闻言看了她一眼,眼神似乎在说拿赏赐的时候好像不是这套说辞,他缓声开口,“喂鱼也好,留在府中也好,姑娘自在便好。”
下一刻,他的心声果然缓缓传来,“宝藏一事不可泄露……”
那心声到此,竟莫名停顿下来,无端生出几分可怕意外。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
倘若是她,也会起杀意。
夭枝心头一惊,当即开口,“乌古族的宝藏,我不会说出去。”
她这话音刚落,周围瞬间静下来,耳畔只有鱼儿争抢鱼食发出的水声,显得他们这处更加安静。
宋听檐慢慢抬眼看来,眉间微不可见轻折一下,似乎有些意外自己竟说出他心中所想。
夭枝呼吸微顿,她不该这般着急,虽然说一介凡人不可能知道世间有听心镯这样的法器。
可宋听檐这般聪明,着实让她不敢掉以轻心。
宋听檐看了她片刻,忽然伸手而来,似要端玉碗。
夭枝端着碗的手感觉到他温热的指尖触碰,本就防备,一时间反应极快,猛然收回手。
“啪嗒”一声清脆声响,手中的玉碗摔落在地。
剔透的玉碗碎成几瓣,落在地上微微摇晃,鱼食也落了满地,些许玉碗碎片砸落湖中,惊走一片池中鱼。
气氛微微凝住。
宋听檐看着她,缓缓收回拿碗的手。
夭枝下意识后退一步。
“夭姑娘怎么突然提起乌古族?”
可不是你心中所想,我才提起吗?
夭枝如今才明白,她早应该想到他留自己下来,是因为乌古族的宝藏。
这世间只有三人知道乌古族的宝藏。
一个是嫪贳,他知道变异人的所在,那必然也能探到宝藏。
一个便是她,嫪贳他如何安排,她不知晓,与她也无关,但她自己这处就不好说了。
夭枝收回视线,解释道,“我只是想表明自己的心意,思来想去,殿下留我无非便是宝藏之事,殿下其实完全可以放心,我绝对不会跟任何人提起。”
宋听檐看着她没有回答,心中却在想,‘现下猜到了,倒不算笨。’
夭枝:“……?”
夭枝有些恼了,什么叫现下猜到了倒不算笨,她并不是猜的,是听到他心里说的,相当于给了她谜题的答案。
岂不是实打实的笨吗?
夭枝颇有些憋屈,又不好说什么,毕竟人也没当面说她笨。
她气势汹汹看着他,宋听檐见她眼神变化,垂眼看来对上她的视线,“夭姑娘说的,我知晓了,只是……”他眼中有些疑惑,言辞温和,“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自然是想看看殿下都在想什么?”
此话一出,周遭空气都静了一瞬。
夭枝瞬间想到他到底是天家子弟,这样揣测他心意的话可不能随口说。
果然,宋听檐并未开口,心中却慢慢想道,‘为何想知道我心中所想,她有何意图?’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头皮一麻,莫名害怕被他看穿了去。
“殿下,这碗我改日再赔给你,我有些累,先行回去歇息了。”她当即转身匆忙出了回廊,颇有些小心虚。
好在他如今凡胎□□,根本不可能相信有听心镯这样的法器,也绝对想不到旁人能听见他的心声。
夭枝平和了几分心绪,快步回到院中,在院子里的秋千旁坐下,他府中的人颇会揣测人意,观察入微,这秋千是在她来之后才搭上的,显然是知晓她这般性子的人,不会喜欢呆在屋里。
夭枝只觉其下头管事厉害,她要是有这本事,何需花这么多银钱租法器?
她想着垂首端详手中的镯子,碧玉水色在阳光下极为清透,像一汪清泉戴在手腕上,灵动温润。
可惜还差一点,她总觉得听到的这些,都不算是了解宋听檐,或许她应该夜里去。
她虽没有做凡人的经验,但她知道人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会面对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这是她听那些在坟头边上推牌九的孤魂野鬼们说的,它们总是白日里睡觉,夜里思考,且越思考越厌世,恨不能到处吓人。
鬼魂从人而来,那习性应当是一样的,总归是夜里想的多些。
夭枝特地待到夜静天黑,她避开府中侍卫,推开窗户一跃而上,悄无声息在屋顶走过,很快就找到宋听檐的主院。
主院如同宋听檐一样雅致金贵,石林花木皆是贵雅,那里头的花草树木,出身不知比她好多少倍。
她若是摆在这处,最多也就是地上杂草。
夭枝悄悄踩过瓦片,轻轻俯身在屋顶之上,背后是无尽的夜色。
屋里燃着灯,他这府里书房极多,连着他卧房这处也有一间书房,看的书也是极杂。
夭枝也细细看过,无非都是一些闲书,最多的也就是分门别类养鱼种花的书册,再有就是佛经典籍。
喜好看这些的人,应当不会有过深的谋算。
如若不是他先头在乌古族所行,她也不至于怀疑到这般地步。
她才趴好就听到下头常坻的说话声,“殿下,先前连着几日那自称夭姑娘的师兄都频繁而来,说要见夭姑娘,可这几日却又没了踪迹。”
夭枝心中一顿,竟正好说到了她。
她轻轻移开一片瓦片,透过缝隙看到下头。
宋听檐就坐在书桌前,听闻此言伸手轻按眉间,“若是再来,不必拦着。”
常坻闻言有些顾虑,“可是殿下,这夭姑娘到底是知道宝藏所在,若是让她与外人接触,恐怕会泄露出去,如今这般关着她还好些……”
宋听檐闭目缓道,“这关不住她,她想走,你们也拦不住。”
夭枝心中咯噔一声,却不想宋听檐的心声与他如今说的话,别无二致。
常坻不太明白殿下为何这般认为,他们府中的护卫绝不会弱,区区一个弱女子,不可能拦不住。
不过殿下所想从来比他们远得多,是以想不通的也不必问,因为想要弄懂,也未必容易。
“殿下,朝廷里已经有人提起乌古族的宝藏传说,夭姑娘知晓宝藏所在,若是拦不住,岂不是后患无穷?”
夭枝听到此言,屏气凝神听着宋听檐的心声,果然听见他的心中想法,依旧平淡如斯。
‘皇家本就步步难行,又何惧后患?’
夭枝听到这话倒有些意外,他心中虽平静,但这话听上去却有几分狂悖。
片刻的沉默之后,宋听檐开了口,“你觉得能人异士遍地可寻吗?”
常坻闻言愣住,当即双手抱拳,俯身开口,“属下觉得不好找,圣上想要找的那位老者,治国策论皆为顶尖,却是无影无踪。”
宋听檐平和道,“父皇对此人看重,想要其辅佐太子监国,可整个朝廷派了这么多人,却一点踪迹都没有寻到,足可见真正的能人何其难寻,如今有了一个,又何必赶走?”
夭枝听着半响才反应过来,他就说的不会是她罢?
她有些受宠若惊,盆栽身价可着实比不上乌古族宝藏中的一块金子。
毕竟一铜板就能将她连树带盆买了去,若不是她辛苦兼职当摆件儿,只怕掌门会负担不起生计,将她卖了作罢……
掌门颠三倒四,此事也不止做了一次,师兄就被他卖了两三回,好在师兄有腿认路能跑回来,她可不行,非枯萎在半路不可。
“殿下是指夭姑娘……”常坻闻言有些疑惑,“可夭姑娘不是只会算算命,治治那不举之症……”他说到此处,才觉得自己提到不该提的,声音越发低下去。
宋听檐却无心于此,“无相门总归不是随随便便传出名声的。”他并未多说,只开口吩咐道,“她若是要出去,你跟着便是,只暂时不要让她见到酆惕。”
“是。”常坻闻言应声,随后有些疑惑,那酆惕乃是翰林院学士,为官之人为何会与夭姑娘相识相见,难不成……他也不举了……?
宋听檐伸手指尖拂过笔架上的毛笔,随意拿起一只,执笔在纸上书写,又想到什么继续道,“不止酆惕,凡生得好看的都防着些,此女重色,保不齐见色起意,说些不该说的。”
常坻:“?!”
这……竟重色到这般地步,难怪总缠着殿下说些有的没的,想来是肖想殿下。
此女真是色胆包天至极!
夭枝:“?”
夭枝:“……………”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重色这回事?!
她往日是看过凡人压箱底的话本,可那是偶尔瞧见,她修仙千年之久,早已淡得跟尼姑一样,没有一点邪念。
她到底是怎么在宋听檐心中有这么一个形象?
她记得没有怎么过他罢?!
她咬牙切齿想着,下头常坻告退关门出去,显然还有些不可置信嘀咕道,“此女竟如此好色,看来得小心些,以后见她得穿厚些。”
夭枝:“……!”
夭枝颇有些怒火冲天之,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是赤裸裸的污蔑,完全是玷污盆栽清白!
她有口不能言,只能暗自猛猛翻了个白眼,按耐着恼火在屋顶等了许久,才等到宋听檐吹灭了灯,似要就寝。
她等的就是这时候,凡人睡前总会有所思所想,这个时候谋划一二自是必然,总是瞒不过人。
夭枝安静等着,便听着下头衣衫窸窣声响,他应当是在脱衣。
夭枝闲着没事做,下意识往屋里看去。
夜色朦胧,月光透过窗纸透进来,温润如水。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萤火之光透过外罩薄纱亮着,微弱光亮笼在宋听檐的面容上,在他玉面渡了一层薄薄的光晕,入目皆是潋滟惑人。
他抬手解衣,解下腰间玉带越显长腿窄腰,衣衫一件一件脱下,放置一旁。
夭枝不知为何莫名紧张,她耐心等着,正准备换个姿势,脚下却是一滑,发出了些许声响。
她全身一僵,瞬间蹙眉,几乎是同时身旁声响传来,屋顶周围瞬间出现了几个护卫拿着剑指着她。
夭枝看见剑尖直指她眉心,下意识往后一退,却平空失了重心,直接从屋顶上掉下,连带着几块瓦片一同落下屋檐,摔得结结实实。
去而复返的常坻看着她神情严肃,本还以为是刺客,可一走近借着夜色看清脸之后,满目震惊,“你……你你,在屋顶做甚!”
夭枝当即摆手,“误会误会!”
常坻岂会信她,伸手指着她,不敢置信,“竟然深夜来此偷窥,莫不是想玷污殿下!”
玷污……
她虽修行千年,但在仙中可是妙龄女子,这样说会不会太过分了!
夭枝摔得身疼,捂着手肘坐起身,还没来得及回话。
房门已然打开,屋里的人迈过门槛,垂眼看来。
他只着单薄的白色里衣,月光照在他身上,如水朦胧,格外秀色可餐,显得她来“玷污”的举动如此合理。
她还未开始扭转他的想法,就已经给坐实了一般。
夭枝沉默许久,对上他的视线极为认真地开口,“殿下,如果我说这是意外,你信吗?”
宋听檐抬头看了眼漏光的屋檐,又看向她,薄唇微启,似有所思,“夭姑娘的意思是你意外来到我房梁上,意外掀开瓦片偷看,又意外被侍卫抓到,从我屋檐上摔下来?”
夭枝:“……”
夭枝微微低下头,声音小小,“应当是这样的……”
宋听檐视线看向地上碎落的瓦片,神色温和,“既姑娘这样说,我自相信姑娘。”
常坻面露惊愕,“殿下!她太无耻了,分明是睁眼说瞎话,这万万不能姑息啊,若是在您沐浴的时候来,那岂不是就把您从上到下看光了……”
周遭侍卫倒吸一口凉气,视线落在夭枝身上,长得这般白净乖巧又清雅的姑娘家,竟这般如狼似虎?
常坻嚎到此处也觉污了自家殿下的清誉,也不敢再细说,只愤愤道,“这分明就是觊觎您,您若是为了惜才,这般牺牲也太大了!”
常坻习武之人嗓门颇大,整个院都能听到他的回音。
夭枝忍不住看向常坻。
混说什么呢,这不穿着衣衫吗?哪有从上到下看光了?!
简直胡说八道!
她做人清清白白的,他家殿下都这样相信她的为人,怎还在这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嚎得到处都听见,叫她还怎么做人?
夭枝有些不服,下一刻,耳旁便听到了宋听檐的心声,与表面不太一样。
他似乎颇为深刻地思考了下,缓缓想道,‘是有些怕了,此女恐怕是淫.魔托生。’
他想着微微抬手,不着痕迹合拢衣衫。
夭枝:“- -”
淫.魔托生未免太言重了点……
夭枝猛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衣裳,“我睡不着,来看看殿下,不行吗,谁说夜里不能来做客了?”
宋听檐默了一默。
周围侍卫皆是一片寂静,惊讶之。
常坻看着她,心道,何其色胆包天之人,夜里睡不着去做客的可都是采花贼,竟也说的出口!
夭枝看向宋听檐,颇为坦然。
宋听檐闻言一笑,“可我要睡了,夭姑娘若是觉得府中无趣,明日来寻我,我带你外出游玩。”
“如此甚好。”夭枝飞快地回道,便转身飞快想要离开。
才走几步,便听见宋听檐的心声缓缓传来。
她不会已经看过我沐浴罢?
夭枝脚步硬生生顿住,再也坦然不下去,身子都有些僵硬。
不行,她绝对不能让他知晓,她窥探他沐浴一事!
否则,她这张脸真的可以不要了。
“夭姑娘。”果不其然,宋听檐开口叫住她,夭枝站住脚,面上颇为严肃没转头。
宋听檐见她停住,话间温和,“夭姑娘,晚间我沐浴的时候,察觉屋外有人,也是你罢?”
胡说八道,真是什么水都往她身上泼!
岂有此理!
夭枝猛然转头看去,“胡说,你不是都午间洗的吗?!”
宋听檐:“…………”
夭枝:“…………”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宋听檐默了许久,看着她微微启唇,终是未开口说出话来。
该死,真该死啊!
还能诈树的吗?!
这怎么防得住?!!
第22章 我在夭姑娘面前,仿佛形同赤.裸。
夭枝站在原地, 不知该说什么。
她头一次无言以对,竟是这般情形下,颇有一种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之感。
周围侍卫已经形同石化, 这什么意思?
不止看了他们家殿下一回?
此女子真真是看不出来, 果然人不可貌相是……
宋听檐看了她许久, 依旧未言, 心中竟也是漫长的静默。
想来他也无言以对得很。
他视线落在她面上,随后缓步步下台阶, 看了一眼院子,片刻后, 他缓声开口吩咐, “把院里的墙砌高三尺。”
“是,殿下。”常坻连忙开口应声。
夭枝:“……”
何必呢?
就是砌高三十尺, 也拦不住她啊。
她总觉得他这话并不是为了砌墙, 分明是对她说的, 颇有些话里有话地点她。
只是如今局面太是没脸,夭枝也不好说什么。
她在原地踌躇片刻, “咳咳, 鄙人就先回去了。”
宋听檐闻言笑起,“好,夭姑娘好生休息,夜深了, 我便不送了。”
夭枝心中安慰了几番, 想来他并没有太过误会她的为人。
可她心中才这般想, 下一刻便听到了他的心声, ‘夜深难免危险。’
危险?
怎会危险,在这府中还能有什么危险?
不会……是指她罢?
夭枝默站了片刻, 对上宋听檐看来的视线,心下沉了又沉,难免有些伤心,只能扭头慢慢往回走去。
她恐怕是没办法在他那不举之处赚银钱了,他对她的信任已经崩塌到了极点……
夭枝被送回院子之后,身边便加派了侍女,常坻说是为了她方便。
只不知到底是为了她方便,还是不方便?
一夜过去,夭枝睡得极沉,实在是昨夜上房揭瓦,太是劳累。
这活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她醒来后,慢悠悠起身,伸了个懒腰,低头看了一眼腕上的玉镯,好在昨日夜里摔下去时没磕着。
否则她只能去东海以死谢罪了。
她慢慢悠悠起来,便见外头圆乎小脸的侍女立着,见她醒了,笑着恭敬行了一礼,“姑娘醒了,殿下已在堂中等你。”
夭枝这才想起来,他昨日说今日可以带她出去游玩,原本她以为昨日他只是随口一说客气罢了,没想到说到做到。
夭枝多少有些欢喜,想她修行多少年,就做了多少年摆件,做了仙官又马上被派下来办差,根本没有游玩的时候。
一时间也颇为期待,说话间,侍女已经让人将菜送上来,不得不说不愧是王府的人,做事真是极为周到。
她什么时候睡醒都有温热的饭菜,永远不需要等。
且每日的菜都不重样,味道也极好,还专门给她配了个大厨,什么天南地北的菜都会做,当真是富贵惹人眼。
原来有银钱的日子竟是这般舒服,她往日在山门过的都是什么牛马日子……
…
春色明媚,清风几许。
宋听檐一身清雅常服,袖揽清风,白玉镶珠玉佩坠于腰间,走动间轻晃,越显长身玉立,长腿窄腰。
他缓步步出堂中,在湖旁坐下,看着湖里头的鱼游动乞食,却没有半分不忍心要喂的意思。
因为喂鱼的时辰未到,便是站于湖边这般近,也不会喂。
常坻立在旁边候着,看了一眼远处,偌大广阔的园子自然是看不见夭枝的屋子,只是半响都等不到人来,自然是要看着的。
“殿下,此女子简直太是张狂,昨日殿下便与她说了,今日带她出去游玩,她竟睡到日头高升还不起,白累得殿下早起等她。”
宋听檐以手撑额靠于围栏上,颇为闲适,并不在意此,“无妨,平日也是早起,并无不同。”
常坻想到昨日便有些担心,趁着人还没来,忙开口,“殿下,夭姑娘这般毫无章法的做派,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万一……哪一日没看住,叫她溜进殿下屋里,岂不……”他说到此,斟酌了下用词,“殿下,此女子这般行径,倘若哪日叫她得逞,难免殿下委屈;又或者是殿下无力,她没法得逞,其会不会恼羞成怒伤了殿下?”
宋听檐慢慢抬眼,看向他,“老莫不在,你倒是活泼了许多。”
常坻当即闭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言语半个字,他不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只是这个夭姑娘着实太不按常理出牌,叫他都昏了头去。
说话间,夭枝已然往园子里走来,她显然没有到过这处,左右看了一眼。
嗯,大得离谱。
她从来就没有机会在山门的园子里绕过弯,可这处园子甚至可以骑马绕弯,她心中也平白生出了几丝想在这里做摆件的念头。
很多东西本身并不贵,但摆在了贵的地方那也就贵了,毕竟她是个摆设出身,想提升一下自己的身价也无可厚非。
夭枝走到宋听檐这处,“殿下,你要带我去何处玩?”
宋听檐见她走近,起身与她并肩而行,“如今春日景色极盛,最适合游湖泛舟,京都湖上风光不同别处,你必定会喜欢。”
这一听便觉舒服闲适,树很喜欢。
夭枝点点头,因为昨日的误会难免多了几许矜持,和宋听檐也保持了几分距离走着,毕竟淫.魔那名头不甚好听,树不喜欢。
出了府,马车已在府外候着,夭枝跟着他上了马车。
一路安静,宋听檐看了她一眼,“夭姑娘今日怎如此话少?”
夭枝矜矜持持,眼风都不往他那处扫,唯恐叫他误会,“掌门教导过女儿家不能冒犯人。”其实是不能冒犯花,娇花自然也算其中一种。
“哦?”宋听檐轻轻一声,似乎非常意外,原来无相门还有这样的交代?
他饶有兴致看了她一眼,并未再开口问,因为他不太信。
马车一路缓缓前行,在一处热闹前停下。
他们下了马车,沿街缓步而去。
这里地处繁华,长街自是热闹无比,搭台唱戏的杂耍的自也不少,两处酒楼食馆来往皆是客人,琵琶声缓缓而出,如听玉珠落玉盘,动听悦耳至极。
这处长街而去,是一片望不到头的湖,湖上风光无限,远处岸边停着数座画舫,一弯石桥长长而去,连接湖岸,画舫之中有唱曲儿声而出,婉转绕梁如山间流水缓缓绕着山石顺延而下,拂面而来的春风颇有几分凉爽之意。
湖中心荷叶而立,极远处层叠高山如水墨几笔淡雅,数叶扁舟,零零散散,如同仰卧天地间,上头皆是游玩赏景之人。
夭枝跟着宋听檐走到岸边,已经有人候在这处,此处一叶轻舟,精致古朴,舟上矮几摆着吃食和茶盏,一旁备着茶具,温着炉子,应有尽有,准备周到。
“此处行舟而游才有畅然天地之感,姑娘先请。”宋听檐伸手而去,让她先上。
夭枝正要上去,身后的常坻当即一脸担忧。
此舟容三人便可,需有一人摇着,然常坻并不会划舟,他自然是跟不了。
他一时颇为忧心忡忡,当即开口,“殿下,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和她呆一块儿。”
夭枝上了轻舟,闻言当即别了他一眼。
说什么呢?把她当什么人了?
她是这样不正经的人吗?
凡人都是这样当面蛐蛐人吗,她人还站在面前,就讲这话,半点不矜持。
“无妨。”宋听檐并未在意,开口回道。
夭枝分外满意,这才对嘛,怎能防她跟防贼一般?
她想着施法催动听心镯,准备一会儿听其心。
下一刻,便听到他的心声慢悠悠传来,‘光天化日之下,倒不至于动手动脚。’
夭枝:“- -”
合着一叶扁舟是为了防她呗?
宋听檐步上行舟而来,见她不坐,看来,温和开口,“夭姑娘小心坐好。”
夭枝幽幽怨怨在位子上坐下。
船夫见他们二人坐好,微微晃动,船很快便从湖旁慢悠悠摇出。
轻舟推动湖面清波缕缕,迎面杨柳清风,倒有几分浮生尽好的意味。
此处湖中荷叶连天,既可赏花,又可听曲儿,闲来一卧便可观天地,确实是个好去处。
宋听檐抬手替她斟了茶,将茶盏放在她面前,“此茶清甜,女儿家最是喜欢。”
夭枝如今对于喝茶树的头发已经很是习惯,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果然入口温润,回味甘甜。
她看了眼对面的宋听檐,清隽出尘,观之比这处景色还要舒心。
她见船离岸边越来越远,常坻盯她如盯贼一般,终是开口,“殿下,我当真没有偷看你洗澡,亦没有这样的想法。”
这话一落,一旁的船夫摇桨的手滑了一下,似乎险些没站住。
夭枝看了船尾那处一眼,船夫连忙端正身子,似没听见任何话。
她收回视线,看向宋听檐,他依旧平静温和如往常,端着茶盏慢条斯理的浅品。
她便看着宋听檐,等着他回答。
宋听檐也不负她期望,品过茶之后,缓缓放下手中茶盏,浅道了二字,“当真?”
“自然是真的!”夭枝连忙点头,迫不及待摆脱好色此等名声。
“那你如何知晓我是午间沐浴?”
“旁人说的,我碰巧听见。”夭枝一口笃定。
“不是问的吗?”宋听檐慢条斯理反问,“我听管事说,你特地向他问了我每日什么时辰沐浴,不知为何只问我沐浴的时间?”
夭枝:“……”
“唔……”夭枝支支吾吾,恍恍惚惚,凄凄惨惨。
她真是清白反被清白误,她实在是不想撞上他沐浴的时候才多问了一嘴,却不想管事转头就告诉了他……
她现下感觉便是这一池湖水,都洗不净她那名声了。
宋听檐慢慢垂下眼睫,浅声叹息道,“不许再偷看了。”
夭枝一时生急,苦于有嘴无用。
宋听檐指腹抚过茶盏杯面青花纹路,慢慢抬眼看来,声音微浅,颇有几分可怜,“这般弄得我在夭姑娘面前,即便穿着衣衫都感觉形同赤.裸,衣衫都忍不住多穿了几件。”
夭枝:“?”
夭枝:“…………- -”
大可不必冷嘲热讽于她!
夭枝端起茶盏猛地干了一口,气得两眼冒光,脑壳生疼。
见他看着自己笑,一时生恼,“赏荷赏荷,嘴里没一句我爱听的!”
宋听檐轻笑出声,从善如流看向远处荷叶。
远处一声幽笛传来,伴着轻快的琵琶声,平添几许清愁。
荷叶随风而动,夭枝便瞧见里头一朵荷花早开,未到暑夏便冒了头。
“这荷花开得真美。”她忍不住感慨。
宋听檐看着湖中荷花片刻,“是美,只是到了寒冬便枯谢而去,只留残荷,终其一生都不过为人所用。”
他的心声慢慢传来,只留几许凉意,‘如人终其一生困于此地,至死方休。’
夭枝一脸茫然。
怎么了这是?
荷花活着惹到他了?
就这般叫他心中不悦吗?
夭枝看了一眼远处荷花,一脸坦然,“扯来不就完了。”她站起身,二话不说便跳进了湖中。
宋听檐不防她突然一跳,伸出手竟来不及拉住,只触碰到了她的衣裙,一时惊起,“夭姑娘!”
夭枝没入水中,眨眼之间便不见踪影。
他当即站起身,眉间一敛,“去!”
一旁船夫当即应声,“是,殿下!”
侍卫水性自然极佳,当即一跃入水,四处捞寻。
宋听檐看着湖面慢慢归于平缓,却没有半点动静,他一时神情凝重,他并不会水,竟难得无法。
他慢慢坐下,看着湖面心下渐沉。
下一刻,舟旁湖面突然有了动静,一人一探而出,温玉小手扒着舟边。
宋听檐当即看去。
夭枝从水面中钻出来,眉眼沾染水意,叫她有些睁不开眼,乌发被水浸湿越显唇红齿白,眉眼灵气。
她将手中摘来的荷花给他看,声音都是沾染了水意,格外清灵悦耳,“你看!”
宋听檐一怔,竟是没反应过来,看着她递到眼前的荷花,“这是何意?”
夭枝满脸天真,“你既怕花亡,就早早弄死,长痛不如短痛,这般以后都不用愁烦啦。”
宋听檐:“……”
是他含糊了,原道阎王就在身旁搁着。
夭枝将手中折来的荷花放在他身旁,忍不住学起方才听到的怜惜之词,“这般好看的脸怎能愁眉不展,你想要什么和我说便是,美人多笑笑才好,我喜欢看你笑。”
宋听檐:“……”
宋听檐见她无事松了一口气,看着她递来的花,说的话,又是一阵无言。
怎觉这话方才路过画舫时听过,那是男子调戏妓子的话。
宋听檐看着在他这处认真摆弄荷花的夭枝,淡哼一声,学得倒快。
常坻在岸上瞧着,忍不住捂住脸,只觉这姑娘来了以后,他们家殿下情绪都生动了许多。
往日这般大惊之色,可从没在殿下面上见过的。
第23章 你本就不行,着凉了会更不行的。
夭枝将荷花摆好, 绕舟半圈,却发现不知该怎么上去。
水中皆是下去容易,上来难, 且她如今并不敢多用仙术, 唯恐天界察觉。
夭枝只能用自己爬, 那水的重量拖着她的衣裳, 叫她根本使不上劲。
夭枝手抓着舟旁,颇费了力气往上, 她自来犟,自是不信她爬不上去。
她正暗自用劲, 眼前却一道阴影笼罩下, 宋听檐俯身而来,伸手到她胳肢窝下, 似抱小孩一般, “抬脚。”
他半截衣袖浸入水中, 靠得特别近。
夭枝见他骤然这么近,轻易便闻到了他身上的檀木清香, 一时间有些恍惚, 听着他的话,半个身子都倚在他手上,用力抬起自己的脚,勾上舟檐。
宋听檐用力将她往上抱起, 夭枝下一刻便被他抱到了舟上。
水里上来自是难为, 宋听檐抱着她需得缓缓。
夭枝脱力靠着他, 感觉到他的气息, 一时松了劲,还真有些累, 她应当将衣裳脱光再下去游,这般上下也都轻松。
夭枝衣裳尽湿,连带他身上的衣衫也染湿,越显身姿修长,她看向宋听檐,“殿下,你力气倒是不小,瞧着不像不行的人。”
宋听檐闻言看来,见她这般靠着,白色衣裳浸了水颇有些薄,春衫颇薄将身姿勾勒几分平日隐于衣下的弧度。
他不着痕迹移开视线,缓声淡而开口,“起来。”
夭枝慢悠悠起来,不知他怎又不悦了,花不都给他摘了?
一旁下去寻找的侍卫见夭枝回来,便也往这处游来。
夭枝自来天生地养,往日盆栽时早已习惯了赤.裸立于天地间,自不在意一身湿衣。
宋听檐看了她一眼,还歪歪斜斜倚着,起身解开玉带,脱去外衣。
夭枝看着他这般做派,正不解,眼神却没移开,她只觉他脱衣衫都很是赏心悦目,总觉与旁人不同,那日在屋檐上她就觉着了,才会一直看着。
她好心提醒道,“你也要下去戏水吗?这般水凉会伤身子,你本就不行,着凉了会更不行的。”
宋听檐似懒得理她,抬手扔来衣衫,从头到脚盖住了她,似不想看见她的脸。
夭枝将盖住脸的衣衫揭下,宋听檐已然坐下喝茶,见她看来,慢悠悠开口,“住口。”
夭枝想说的话硬生生拦在嘴里,反正他也知道了轻重,不打算下水了,倒也不会加重病情的。
这般回去自然也是狼狈。
且宋听檐还只着一身白色里衣,连腰带都松去。
众侍卫一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全都看向了常坻。
皆用眼神示意他,怎得这般不小心,叫殿下被糟蹋成什么样了?!
夭枝看着他们眼神来去,一时间只觉这误会只怕是更深了……
…
宋听檐的主院很快新立起了院墙,常坻做事倒快,一日里还时常来此看着她,似乎生怕她跑去偷窥他家殿下沐浴。
把她当什么人了?
她好歹也是九重天下来的仙官,自是秉公办事,怎会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她叹息着收起桌上记录着宋听檐每日沐浴的时辰点,有些难过。
她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却没用了……
本是想着这被冤了,就不能白白被冤,还不如去看看,却不想防得这般严实。
不过这几日观察下来,夭枝倒是轻松了些,毕竟宋听檐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深沉复杂。
每日里抚琴品茗、对弈听雨、焚香侯月,皆是修身养性的事,这样的人又能城府深到哪里去?倒不至出什么大岔子。
就是他心中这个淫.魔托生的印象,让她如鲠在喉,她实在受不了那些侍卫看见她就一脸惊恐,将衣袍裹了一层又一层。
好似她偷看不了宋听檐沐浴,就要偷看他们沐浴似的,当真是荒谬至极!
沐浴有什么好看的,搞得她没洗过澡一般……
日头正盛,夭枝睁眼便已是午间,她用过饭后,特意出了府。
街上集市人声鼎沸,她早就想出来逛逛,如若不是解除了宋听檐这个危机,她还真没有心思出来。
夭枝一路逛一路买花盆,什么好看的、气派的花盆都买,好在宋听檐于钱财上向来大方,一应花销从不需她担忧,常坻跟着便是个付钱的活儿。
外加……防着她看美男……
常坻在后头跟着颇为谨慎,显然担心她与外人接触过多。
他是当真听宋听檐的话,一路上瞪了不少男子,但凡长得全乎些的,他都要拿剑隔开,看着她一脸防备。
夭枝:“- -”
罢了,她懒得和他计较。
她七弯八拐,最终停在街口的小铺前头。
铺子前头四五个蒸笼冒着热烟,清甜的茶香扑面而来。
全是清茶团子。
她特地一路打听,竟还真让她找着了,京都买这东西的人不多,甚至连知道的都少之又少。世家贵族又都有专门的厨子,做惯了名菜,这等乡间小食即便会做,口味也未必正宗。
夭枝买了两屉,便直接提着回去。
“姑娘若是喜欢吃,让下面人来买便是,不必亲自过来。”常坻看向左右,又拿眼瞪开了一个路过的青年男子。
男子:“?”
夭枝懒得管他,“既是送,当然要亲自买才显得有诚心。”
常坻脚下一顿,有些惊慌,“姑娘一直在府中也没有接触外人,这是要送给谁?”
“等摆上桌,你自然就知晓了。”夭枝提着两屉清茶团,上了马车。
常坻当即冲车夫挥手,返回府里。
夭枝进了府中,常坻才放松下来,但还是和一旁侍女一步不离。
夭枝一路越过回廊,直接往主院走去,她走到一半,从怀里拿出一条帕子,“殿下没外出罢?”
“没有。”常坻这才明白过来,“姑娘是要送给殿下?可我们殿下并不会吃这些。”
“那是你不了解你们殿下。”她说着就往书房门口走去。
常坻连忙上前拦,“姑娘留步,我进去通传。”
“不必了,你家殿下这个时辰应当正在品茶,这清茶团正好可以配他的茶,一道尝更显美味。”夭枝直接推开门进去。
常坻顿住了脚,有些意外她竟然记得这般清楚,可见此女子觊觎之心越发深重,他务必得严防死守!
夭枝进去以后,书房里没有人,这处书房极大,两边皆是成排的门,另一侧门通湖。
湖面上的风轻轻拂过,泛起层层涟漪,日光照下,湖水越蓝。
夭枝出来就见宋听檐坐在湖中心的廊下,廊下竹帘高高悬起,阳光通透,入目软榻矮几,一旁高几上摆着玉青色碧瓷,远处长桌摆着一幅字画半干,显然是刚写的。
远处湖对岸花树斜垂水面,偶尔清风拂来,闻之草木清香。
夭枝由远走近,便看见宋听檐坐在桌前品茗,颇有闲情雅致。
偶有一阵风拂来,微微拂起他的衣摆,如入画中,赏心悦目。
夭枝将手中的帕子对折交叠,蒙上眼睛。
身后常坻不太放心地跟着,“殿下,夭枝姑娘要见您。”
宋听檐闻言转头看来,见夭枝蒙着眼睛,神情微惑却没有开口问,而是如常道,“不知夭姑娘何事寻我?”
夭枝抬脚走进水榭,淡色绣花鞋踩下极轻,这目不视物行走,于她来说小菜一碟,“今日出外逛逛,看见一小食,特地送来给殿下尝尝。”
她平稳走近,准确停在桌子前,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上桌。
常坻见状有些紧张,毕竟夭枝有夜间偷窥的前科,难保会不会下点什么见不得光的药?
他正要上前去拿夭枝的食盒。
宋听檐已然放下手中茶盏,示意他退下。
常坻退下后,宋听檐并没有出声说话,夭枝却能感觉他的视线落在她面上,果然,片刻后,他开了口,“夭姑娘为何蒙着眼?”
自然是为了洗白淫.魔之称!
她可以没有道德,但不能没有脸面!这淫.魔之称若是传到山门,村口的那些狗都要笑掉大牙!
夭枝微微平和了心境,面含微笑解释,“自然是让殿下放心,我并非冒犯之人,殿下可千万不要误会。”她特意重音咬在冒犯二字上,很是强调一番。
宋听檐似默了一默。
总感觉她是来强调她要冒犯他了。
宋听檐自没有太放在心上,“我自然相信姑娘。”
这分明就是安抚之言,他心里根本不这样想!
夭枝恼得将食盒打开,却因为太过用力,没拿稳盒盖,直接飞落出去。
盒盖“啪嗒”一声掉到另一边,她当即凭着声音掉落的地方,准确摸到盒盖,却不想和俯身来拿的宋听檐同时拿起,她当即起身便一头撞进人怀里。
他衣上淡淡的檀木清香,许是在此处坐得久了,身上还染上了清甜的茶香气息,颇为惑人。
她蒙着眼,其他感觉便更加强烈,他身上不同于她,颇有些坚硬,体温透过衣衫透来,近得让人呼吸停滞。
周围很静,她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夭枝松开盒盖,退后一步,“可有撞疼了殿下?”
“未曾。”宋听檐视线落在她的帕子上片刻,倒没有说什么,将盒盖放回桌上。
周遭颇有些安静,只有湖面上偶尔掠过一声清脆鸟鸣,打破了这处古怪的氛围。
食盒里头的清甜茶香顺着热气往上腾去,袅袅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她凭着刚头的方向,将食盒轻轻推到他面前,清茶团子一团团圆乎摆在其中,显得格外可口。
宋听檐视线落在清茶团子上微微一顿,片刻后,他心中似有意外。
‘清茶团子?’
夭枝听到他的心声,自然知道他心中起了疑惑。
可夭枝不怕,凡人是绝对不会想到会有听心镯此等法器。
“我今日在街上逛着,无意间发现这乡间小食,小铺子生意极好,想来味道也地道,便特意买来给殿下尝一尝。”
宋听檐闻言没有说话,心中却道,‘好巧。’
夭枝闻言也不担心,反正他这等理智之人,应当是做梦都不可能猜到她能听见他的心声。
果然,片刻的安静之后,宋听檐温和开口,“多谢夭姑娘记挂我。”
夭枝听见瞬间高兴起来,总归是扭转了些印象。
“殿下快尝尝。”她伸手去拿食盒里的清茶团子,却抓到了他的手指,指间传来温润凉意。
是他正要伸手拿。
她下意识一顿,当即收回了手。
宋听檐见状便也收回。
她当即又伸手摸向旁边的茶壶,笑着开口,“我替殿下斟茶……”可同时又碰到了他的手。
这一回是抓得结结实实,掌心触上他的手,感觉到他节骨分明的手,她下意识一摸,连带衣袖上的纹路都分外清晰。
原来是他也想斟茶,只不过是想着替她斟茶。
宋听檐的手顿在原地。
夭枝当即收回手,却打落放在一旁的盒盖。
盒盖“啪嗒”一声再次落在地上,显得格外安静拘束。
这一而再,再而三,连她都要怀疑自己是来故意占人便宜的。
果然片刻的安静后,宋听檐笑言,“姑娘还是摘了帕子罢,免得总摸来摸去。”
什么摸来摸去!
用辞太污蔑了!
夭枝觉得他话里有话,他必然是意有所指!
她恼得当即摘了手帕,却不想他就坐在一旁,这般直对上了他的面容。
他眉眼微染温和笑意,容色惑人至极,似晨间一缕雾气萦绕山间,似水光雾色流转于碧玉中般清透,竟是比这盛日下湖面波动的耀眼水光更显潋滟。
她一时看失了神,回神后当即退后一些,“殿下莫要误会,只是蒙着眼一时没了准头,并不是故意要摸你。”
宋听檐闻言温和笑起,拿过茶盏替她斟茶。
夭枝下意识落在他倒茶的手上,果真是很好看,也难免惹人觊觎,他这般养尊处优,想来是没有一处不好看的。
古话说得好,窗户纸捅破了就显得过于直白,就像是她费尽心思造就巧合一般。
宋听檐唇角微微一弯,似含笑非笑,将茶盏摆到她面前,“夭姑娘坐下说话。”
他显然没信。
夭枝欲哭无泪,这下是洗脱不了重色之名了。
宋听檐微微抬眼,似乎才注意到她手上戴着的镯子,“这新戴的玉镯很是好看,是那日酆大人送的吗?”
夭枝摇头,随口胡诌,“是我自己买的。”
宋听檐似眼含轻惑,“可在乌古族时,我们所有的东西全被搜出来烧了,一路同行也未曾见姑娘买过东西?”
夭枝没想到他这般心细,她从来都是以衣袖遮掩,未曾露出。
她下意识伸手遮掩腕中的玉镯,可反应过来才想到只是一个玉镯,他又怎么可能想到什么。
她思索片刻,竟是找不到可以说买这玉镯的时机,毕竟她今日才自行出府。
说是酆惕送的,最是好说辞,却不防他先问出来,阻了这说辞,只能含糊道,“是方才在街上等常坻数花盆时瞧见的,见好看便就自己买下了。”
宋听檐并没有说话,可下一刻,夭枝却听到了他心中慢悠悠的心声。
‘一个玉镯她为何不说实话?明明几日前就戴着了。
又是何人给她的,她明明未曾接触过旁人。’
夭枝闻言心中一凛,不曾想他竟这般心思缜密,连一个无关紧要的玉镯都早早注意到。
她动作莫名有些僵硬,只觉防不胜防,他连随口一问都是试探,叫她如何不紧张?
她下意识慌了神,可宋听檐偏偏没有开口再问,她也无法开口解释。
她暗自等了半响,他竟是真的不开口问,而是拿起食盒中的清茶团子,薄唇微启咬下,笑着温和夸赞,“这小食做得很好吃,多谢夭姑娘记挂我。”
他这竟是揭过不提了。
夭枝突然觉着,听见他心中所想也不是一件好事,毕竟她知道他起疑,却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宋听檐吃过之后,心中便欲饮茶。
“渴了罢?”夭枝便拿起茶壶,替他斟茶,“殿下,我们相识这般久,你还这般客气,倒像是我与殿下未曾交心。”她说着将手中的茶盏递去。
宋听檐看着她手中的茶盏,他视线转而落在她面上,眼中笑问,“若是不交心,你又怎知我如今正需解渴?”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微微一顿,她收回视线颇有几分心虚,“殿下过誉了,我只是觉得这等小食要配茶才美味。”
宋听檐看着她,‘是吗?’
他这般说,心中却疑虑迭起,‘自幼到大,从没有人能这般清楚地应对我心中所想。’
便是长久跟在他身边的常坻、老莫二人,都不曾这般清楚他心中所想。
他心中自然还有疑问,况且天家自来只出聪明人,最不喜被人揣摩心意,这心中所思所想都被人揣度到,自然是会生不喜。
不过夭枝并不在意,他便是疑惑也猜不到玉镯的用处。
他疑惑,她也不会少块肉,让他分点心也好,就不至于觉着她很是好色,再背那淫.魔之称。
如今叫他心头不喜也算好事,这般他每次见着自己,便不至于想起些淫.魔托生,好色之徒,动手动脚,摸来摸去之词……
树很满意。
她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很是欢喜,“殿下慢用,我便先回去了,我还有很多花盆要洗,很忙。”
宋听檐:“……花盆?”
什么花盆,要这么急着回去洗?
说到这个,夭枝很是兴奋,她买了很多套屋子,洗干净以后在山门可以换着住,如何不兴奋?
“我今日逛着市集,有一骆驼商队经过,是专门卖花盆的,我挑了许多好看的,还没来得及一一欣赏,如今也还蒙尘,等我洗完了,便邀请你来参观。”
宋听檐默了一默,看着她欢喜的样子难得无言。
寻常姑娘出门闲逛,买的都是绫罗绸缎,步钗胭脂,哪有女子专门买花盆,买花瓶倒也说得过去,花盆就……
真的不怪人殿下匪夷所思,哪家好人出门能只买花盆的。
宋听檐瞧她这般忙碌,便也不再留她,笑应了她的邀约微微颔首,目送她离开,依旧温和有礼。
只是看着夭枝出去后,笑才慢慢淡下,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
夭枝匆忙回了院子,果然买的花盆已经送到她院子里,摆了满院。
她心满意足,当即准备着手洗花盆。
这差事到如今,她算是颇为满意,毕竟衣食住行皆是按天家标配,还能肆无忌惮买花盆,比起司命殿的同僚们,她算是待遇极好了。
很多司命下凡办差,都是风餐露宿,疲惫不堪,没有报销。
夭枝将手腕上的玉镯先行摘下,免得洗花盆时磕着碰着。
虽然宋听檐如今有了些许疑惑,但好歹能确定他温和无害。
夭枝想着便埋头洗起花盆,等她一一洗完,已经天色渐晚。
她正要去邀请宋听檐来参观她新买的屋子,却见常坻急匆匆迎面而来。
她迈出去的步子有些疑惑,“着急忙慌做甚,我又没有要去偷看你们殿下沐浴。”
常坻却是面色凝重,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姑娘可有办法救殿下?”
夭枝神情微怔,“发生了何事,白日里不是还好好的?”
“殿下白日里突然被传召入宫,一直没有回来,再传来消息,竟是已经关押于诏狱。”
这般突然,让夭枝都有些愣神,“是何罪名?”
常坻面色发白,“乌古族的药有毒,太医院未曾查出问题,导致太后服下些许便昏迷不醒,陛下盛怒,一干太医全被收监,且以殿下办事不力责问。”
夭枝垂下眼,直接开口,“不可能是这个原因。”
命簿所写,太后与皇帝非亲生母子,从来不是同一阵营。若是太后没被毒死,皇帝震怒还比较合理。
“情况究竟如何我探知不到,只是如今事情闹大,殿下已在诏狱,还不知究竟要如何处置,这一遭若真是毒药,陛下必不会顾及殿下的性命。”
常坻说到这处,不安至极,“夭姑娘,你不知道诏狱是个什么地方,我家殿下从来不曾吃过这般苦头,多在里面呆一日就多有一日的危险。
姑娘,你能从乌古族中护着殿下出来,必是能人,请姑娘想想办法救殿下。殿下生母早已不在,亦没有母族依靠,太后又昏迷不醒,殿下不是太子,亦不是嫡长,自是孤立无援,事出突然,我根本无法听殿下交代,如今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夭枝闻言陷入沉默,这话倒是对的,宋听檐这般金尊玉贵的难养玩意儿,在诏狱中只怕难以存活。
太后垂帘听政太久,到如今都手握母族兵权,皇帝铁血手腕,虽然揽回皇位,但兵权难收,疑心又极重,对于亲近的儿子都未必有多看重,更何况是宋听檐这般不受宠的儿子,这无妄之灾恐怕是难以消除……
第24章 姑娘绝非常人,怎敢不敬?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
宫中大殿正中一鼎金龙香炉,三足龙头向上,顶盖金纹缠绕, 龙涎香缓缓从中浮起, 在空中慢慢上腾。
殿内安静, 静到压抑。
皇帝端坐其上, 看向殿中跪着的宋听檐,“知道朕为何让你在偏殿待上这半日?”
宋听檐俯身并未抬头, 闻言回话,“儿臣不明。”
“那蛊药是你从乌古族带出来?”
“是乌古族长临死之前交给儿臣, 儿臣拿到后, 一路而来并未假手于人。”
皇帝再次开口,“不曾假手于人?”
宋听檐直言, “不曾。”
皇帝却又不再问, 而是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在乌古族中,可还见到其他?”
“除了族人, 旁的不曾看见。”
皇帝闻言审视他许久, 面上更显威严,“听闻乌古族金山银矿无数,足以富可敌国,你既进去了, 就没有看到一点吗?”
宋听檐平静回道, “族中凶险, 儿臣不敢多看。”
“天家子弟竟怕这些宵小之辈, 你比太子不知差了多少。”
宋听檐依旧平稳,没有丝毫慌乱, “皇兄储君之重,关乎社稷,儿臣自愧不如。”
皇帝脸瞬间沉下,额间眼角的褶皱纹路皆是威慑,话里有话,“那可未必,朕还在呢,他这储君做得好便做,做不好也是能换人的。”
宋听檐闻言恭敬俯身,却没有作答。
片刻的静默后,皇帝复而又问,“朕再问你,当真在那蛮荒之地,不曾看到宝藏?”
“不曾。”宋听檐依旧俯身,也依旧坦然回答。
良久的静谧过后,皇帝开口,话里是不起波澜的冷意,“下去罢,在偏殿候着。”
若是寻常子弟,这般来回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天威难测,上位人一字一句都叫人琢磨,越琢磨便越害怕。
“是,父皇,儿臣告退。”宋听檐起身恭敬行礼,面朝着皇帝往后退去几步,才转身出殿。
礼数做得极为周到,虽敬他,却不怕他。
宋听檐走后,一白须老臣从外头进来,“陛下,殿下可有说出宝藏位置?”
“他即便知道也不会说,自小便被太后带大,心早就偏向着慈宁宫,只有慈宁宫问,他才会说。”皇帝自然知道结果,沉声而出,“这蛊药如何?”
“中原不擅用蛊,还得再找苗疆人看上一看。”
“此事不急,把备好的药送到慈宁宫,蛊药用之不慎,总会出岔子。”皇帝话里有话。
老者自然明白该送去的不能是贤王殿下从乌古族带回来的药,他声音压低,“已送去了,经手此事的全都已经开不了口了。”
这人说的隐晦,这天下开不了口的,自然只能是死人。
“好,药的事早早揭出来,免得叫慈宁宫那头拿住了把柄。”
那老者微按白了的胡子,闻言俯身,“那殿下……?”
此问不言而喻,太后中毒,自然要追究,总要给一个‘罪魁祸首’。
皇帝转着手中扳指,仿若谈论晚膳如何般平淡,“押到诏狱去,看慈宁宫那处管不管。”
若要管,便看太后愿意牺牲什么了。
若是不管,那这个儿子便当没了,反正此子心也没有向着他,除掉也没什么。
太后那处若是不保,这下了天牢,也可以用刑逼上一逼,诏狱的手段岂是常人能忍,他若是知道宝藏的下落,便不可能不说。
可若是不知道,那便可惜了他千里而去取药的那份孝心。
…
夭枝这厢弄清了前因后果,还在思索这是到了命簿的哪一处,毕竟命簿里宋听檐此时应当并无牢狱之灾。
外头有人通传,洛疏姣和贺浮一道而来,点名要寻她。
夭枝倒没想到他们也来寻自己,便随着常坻到了堂中。
贺浮、洛疏姣二人早已站立不安,见她过来,贺浮当即上前来,急道,“殿下下了诏狱,如今一点消息都没有,且太后似醒过一阵,却不见动静,你可能算到后头会有如何发展?”
乌古族一事,已经让他们对于夭枝术士身份极为相信,六神无主之下也只能来寻她。
夭枝却没有作答,慢悠悠在椅子上坐下,不慌不忙拿起糕点咬了一口,“如今风尖浪口,你们二人跑来,也不怕受牵连?”
洛疏姣眼中只有着急,根本没想到这些。
贺浮却是面色凝重,“药是我们和殿下一同取的,出了事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洛疏姣闻言亦开口,“我们与簿辞哥哥同生共死过,如今这般事情发生,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夭枝见他们似是早已想明白,开口问,“这么说,你们已经想到了办法?”
贺浮略一沉默,“既然药是我们从乌古族里一道拿出来的,自然不可能是毒药,必是用药不当,我们三人可以一起去作证。”
夭枝懒洋洋问,“倘若这药只能是毒药呢?”
贺浮闻言面色一变,不敢顺着她的话细想,“什么意思?”
夭枝放下糕点,味道极好,连小糕点都做到这般美味难寻的地步,只怕宋听檐这养尊处优的,在诏狱里是要吃苦头啊。
她拿过帕子擦了手,“你们皇帝又不是太后亲生的,她垂帘听政多年才不甘不愿将皇权交还给皇帝,既然愿意交还,自然是还有能力揽权。”
此话一出,周围瞬间寂静,见她这般不敬,众人皆是惊惧,完全没想到她竟这般狂妄大胆,连这天下最尊贵的人都敢这般随意称呼,还敢妄论朝堂。
夭枝见他们哑了似的,反问道,“既非亲生母子,又有皇权纠葛,太后中了毒,皇帝高兴都来不及,又为何拉着自己的儿子急匆匆出来定罪?”
堂中安静了许久,似乎都不敢相信听到的话。
常坻声音很轻,“姑娘的意思是,太后娘娘早就中毒,但并非蛊药导致,只是那位将蛊药顺水推舟说是毒药,而我们殿下成了办事不力的替罪羔羊?”
夭枝看向常坻,笑了起来,“你倒是聪明,一点就通。”她却还是一派轻松,与旁边两人如丧考妣简直天壤之别,“只是你还没看清局势,和皇帝的目的。
你们这朝形势复杂,能坐上你们这朝的皇帝可不简单,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皇后又是太后侄女,诞下长子的便是太子,太后养在膝下的皇子也要封王揽权,母家兄弟又手揽兵权,太后一族可是皇帝心头的刺。
外戚干政,皇帝做梦都想分解太后背后的势力,去乌古族取药是太后的主张,是太后想要拉拢势力,所以吩咐了你贺家陪殿下同去,便是叫诸侯看看声名在外的贺家将都和太后一族走得近,这动向也就变了。
皇帝不能表现出不替太后取药的心,因为孝道把持,只能眼睁睁把这出戏唱下去,不过皇帝很聪明,知道顺应其道,将计就计。
他早早就设下局,乌古族这救命之药必须是假药,更甚至是毒药,你们朝廷奉行百行孝为先,太后尊贵之体稍有疏忽便是大罪,所以他要赐罪自己亲生的儿子,那同行之人必然也要牵连。
你此番过去做证,就正好进了这个圈套,皇帝的儿子都设罪了,你一个同行左右的少年将军不设罪?
你们族中只你是一代嫡传,且是族中最年少杰出的男丁,你族中势必会花一切代价将你救出,那必然是以最重要的兵权做筹码。
你去了诏狱待罪之身,贺家的兵权便要分割,你其实早已代表了你们贺家,如此动荡,诸侯看见必然起到震慑,皆知晓你们家是因为接触了太后被分割兵权。
皇帝步步隐忍,步步退让,就是为了下一盘棋,他要的从来都不是太后的性命,要的是你们贺家手里的兵权。”
贺浮闻言面色惧白,往后一退直接跌坐在椅子上。
洛疏姣更是脸色惨白地不能看,这么说来,他们洛家并不在此局之中,只是她自去了,也就是说如今亦在其中,顺带的事罢了。
难怪……难怪族中长辈与父亲连日来愁眉不展,得知她外出同去乌古族如此震怒,原是早早便察觉圣意!
贺氏一族无法抗旨不尊,而他们洛氏一族,可是真真正正被她的莽撞所害,陷入如此境地。
这何止是殿下有事,这般他们两家都逃脱不了干系。
若真是天子谋划,那他们两家乃至九族都得陪着一起落下。
贺浮和洛疏姣皆是又惊又惧,喉间发颤,一字不敢言。
贺浮握紧椅子把手,将最坏的结果说出,“所以我今日过来,陛下必然会怀疑我整个家族的忠心!”
夭枝闻言笑出来,安抚道,“你如今来与不来并没有区别,从你族中答应去乌古族那天起,皇帝就已然将你们当成了太后一党。”
如此处境,贺浮愤怒至极,“可我们若是抗旨不遵,太后一样会施压,对付我们家族,我们为臣子只能听从,又能如何!”
夭枝依旧坦然,“所以皇权争斗里,世家大族从来就没有中立的可能,树大如何不招风?你们两派皆不从,便注定要被分割掠夺。”
此言一出,贺浮面如死灰。
夭枝慢悠悠叹气,“唉,朝堂有两只老狐狸相斗,你们这些做臣子的想要明哲保身,是不可能的。”
洛疏姣已然六神无主,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你与我们说了这些,难道不怕这些话传出去牵连了你吗?”
夭枝笑起来,懒散而又直白,“我有什么好怕的,我一个世外之人想去哪里都能去,你们皇帝可抓不到我。
倒是你们,我刚头说的话若有第五个人知道,那你们乃至你们族中必然是逃不过一个死字。”
贺浮闻言慢慢闭上眼,满面绝望,“那么此局已然无法可解?”
天子设局,他们臣子如何能逃之?
这天下之大,不都是帝王权利所在,他们世族已不可能全身而退。
夭枝闻言看向他,玩笑般开口,“谁说的,我不是在吗?”
贺浮猛地睁眼,闻言一时满眼期盼,
可见她一姑娘家,便是能力出众的术士又如何,无权无势无世族又能做什么?
这里可不是乌古族那些武力便可以压制的虫蛇活死人,这是天子脚下,一句话便能压死一族人。
他贺家三代簪缨,百年屹立,几代朝堂不倒,长者皆是人精中的人精,但终究只是人臣。
天子要将帽子扣在头上,臣子如何摘,又如何能摘?
众人看向她皆是不语,显然不信她能有什么办法?
只觉她山中之人,久居世外,恐怕未知皇权深浅可怕。
夭枝见他们这般,笑起来,“你们来寻我,不就是相信我有救你们的能力吗,否则何须加我一个没有身份背景的山中之人去宫中作证?”
所有人闻言皆是一顿,看着她瞬间都僵硬起来。
自然,任是谁都无法做到这般坦然妄论朝堂之事。
明明是一个不管闲事的山中术士,却将朝堂局势乃至圣心都摸了个底朝天,本来以为她不过武力胜人一筹,可如今这局势看得这般明了清晰,此女子绝非常人,怎敢不敬?
常坻当即开口,“姑娘有什么办法?”
夭枝并未作答,半点不慌,“现下还轮不到我们出手,宫中都还没有消息呢,不必做这无用功。”
洛疏姣回过神来,瞬间明白过来,“太后娘娘既然能醒,便一定会想方设法救簿辞哥哥,毕竟簿辞哥哥是她老人家一手带大的。”
宋听檐若无事,那他们也不会有事,众人虽有担心,且皆是满心期盼,毕竟宋听檐是在太后膝下长大,又是为了太后前往乌古族九死一生取药,这祖孙情深,自然不可能不救。
他们这般想,夭枝却只是顺应命簿走向,“那就看太后愿不愿意牺牲一些东西了……”倘若不愿意,那可是难说了……
堂中安静非常。
大家都明白,如果太后不出手,那皇帝必然不可能放过殿下,要震慑诸侯,又要打压太后一党,这个责罚只会重不会轻,只怕诏狱是出不来了。
毕竟轻飘飘一板子就能要了人的命,在里头受点责罚,身子不济没了的也不是没有。
常坻当即跪下,“姑娘能在乌古族脱生,必非常人,无论如何,请一定救我们殿下!”
夭枝没有接话,“祖孙情深,还轮不到我做什么,如今就看太后如何做,你们殿下也必定希望祖母护他,而不是外人。”
贺浮心神不宁开口,“三日之后便要提审,也就是这三日了。”
夭枝直接截道,“要不了三日,天亮之前,太后若没有动作,往后都不会再有动作。”
第25章 我真的害怕。
偌大的宫殿中点了数盏灯, 照得夜如白昼,殿中安静,没有伺候的人。
老嬷嬷端着手中的小木盒, 上前跪下, “殿下带回来的药已然调换来, 已经让人验过, 确为灵药,只是皇帝下令灭口, 我们藏在里头这么久的人也没保住。”
“皇帝心狠,自己的人都要杀尽。”太后看着半开的木盒, 里面的药丸漆黑, 如同寻常药丸一般,却是众人难求的灵药, “也好, 至少换了药来, 也算死得其所。”
太后满面慈祥,“你亲自送到皇后那里, 太子身子不好, 前一阵又得了风寒,有这灵药自然可以养好身子。”
老嬷嬷闻言抬头看向太后,眼中含着担忧,“可您的身子……”
“哀家不打紧, 太子身子才是紧要。”太后说着忽而咳起, “皇帝那处可有什么动作?”
老嬷嬷恭敬回道, “陛下杀了所有知情之人, 这毒药好在是娘娘发现的早,没吃下太多, 否则恐伤凤体。”
太后闭目双手合十,跪在佛像前,“皇帝也就是这点本事了,下毒的人抓住了吗?”
嬷嬷当即跪拜在地请罪,“那处做得太干净,皆是等人死透才离开,我们的人没找到活口,不过陛下着人调换的毒药,药引却是找到了,中间与陛下的人有关。”
太后手中转着佛珠,闻言唇角微扬,慈眉善目至极,“这是意料之中,他做事向来如此不留余地,否则也不需要斗上这么多年,哀家兜了这么大的圈子,露了这么大一个破绽,总算抓住他的把柄。”
老嬷嬷恭敬应是,沉默片刻后开口,“娘娘,陛下今日将殿下下了诏狱,罪名是取药不利,伤了您的凤体。”
太后依旧闭着眼,手中慢慢转着佛珠,并未应声。
老嬷嬷犹豫片刻继续道,“可要保住殿下?”
皇帝若要怪罪,必然不会轻轻放下,诏狱不放人,只恐怕凶多吉少。
太后闻言睁开眼,“如今便是比谁先没了耐心,等到簿辞的事情越发大,惹怒了朝臣,再将这投毒嫁祸之事抖落出来,他这个皇帝便也做到头了,该给太子让位了。”太后将佛珠挂在手中,双手合十拜着前面菩萨,嘴里说的话却让人心寒至极,“若是没有人死,又怎么能凸显出皇帝专断独行?又怎会让朝臣害怕这样的君王?
簿辞自幼便抱来我膝下养,养到这般大,已然是他的造化。”
老嬷嬷当即应是,不再多言,因为太后的意思已然很明显了……-
天边露出鱼肚白,天色由浓转淡,越近清晨,风越含凉意。
夭枝站在门旁,看着外头黑沉的天慢慢转亮。
贺浮和洛疏姣默不作声,他们三人整整等了一夜,去了宫外头等着的常坻还没有消息传来。
夭枝自然是要等的,她一个办差的是半点马虎不得。
她靠着门打了个瞌睡,倒不是因为困,只是因为实在无趣。
这处不比山门庙前,也没有什么灵怪唠嗑吵架总有热闹瞧,即便是偶有飞过屋檐的鸟,也没有灵识。
人气太多的地方灵怪是不敢呆的,着实也是担心一不小心被拔了抓了,弄去炖汤做药之类的。
夭枝无所事事看着外头的盆栽,她若是这里的盆栽,只怕过个千百年都修不成仙,毕竟实在伺候得太好了,那浇的水,种的土都是贵中之贵,过着这般骄奢淫逸的生活,哪还有什么心思上进?
远处脚步声传来,常坻急忙奔来。
贺浮、洛疏姣也连忙起身过来,然而常坻走近,却是满面愁容,不用开口都知道,结果恐怕是不好。
果不其然,常坻摇了摇头。
洛疏姣瞬间惨白了脸,“怎么会?殿下是在太后娘娘膝下长大的,这般亲近,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过问,会不会是娘娘还未醒透?”
贺浮满面严肃,“若是太后娘娘一整夜都没有醒,这后宫和朝堂也早就乱了,皇后不可能安坐后宫,太后母族也不会什么都不做,而殿下……”他停顿片刻,似乎并不想将这么残酷的事情说出来,只隐晦道,“殿下也不只是呆在诏狱这么简单了。”
洛疏姣闻言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被打散了。
天还未亮透,灰蒙蒙的天色显得拂面而来的风都极凉,凉到骨子里。
“可簿辞哥哥是为太后娘娘去求的药啊?”
是啊。
他为祖母以身犯险地,九死一生拿来了药,如今又因为祖母而身陷牢狱,却换不来一句过问,这如何叫人不心寒?
夭枝靠在门旁看着慢慢亮起的天色,叹了口气。
凡人的世界太过复杂了,树不理解。
时辰慢慢过去,再等下去也于事无补。
外头忽然有下人通传,有客寻来,寻得还是她。
夭枝一顿,她在京都并没有相识的人,若要寻她,也只有师兄了。
可等人进来之后,才发现是酆惕。
夭枝看着他疾步走来,“你现下来这处,不怕太子责怪?”
“如今局势很乱,太后一出事,朝堂上恐会有大动作,太子不会有闲心注意我这处。”酆惕早已想好,“即便往后他知道了,如今这般局势也不会计较,我来此倒显出他几分仁心。”
夭枝闻言笑出声,“这太子倒也是个聪明人。”
酆惕露出苦笑,“那是自然。”
若是不聪明,也不至于叫他如临大敌般对待,朝堂之上两只老狐狸,大殿之下小狐狸,太子城府若是不深,这太子之位早就易主了。
酆惕显然知道局势,太后对权势绝对不会放手,早就想要太子继位,好重新把持朝政,所以太后绝对不会救宋听檐。
他看向夭枝,也不担心后面三人听见,也不觉得他们能听懂,“你打算怎么办?”他这话问出来,身后三人皆是一愣。
这语气显然是二人相熟,而且酆惕似乎很清楚夭枝的能力,不然一个朝廷命官问一个江湖术士办法,怎么样都让人无法相信。
夭枝沉默思索片刻,“如今也只有一个法子了,你帮我做一件事,两日内,关于蛊药用法不当会变为毒药的说法传满整个京都,还有就是善药之人已经从乌古族一同出来,就住在此处。”
酆惕瞬间明白她想做什么,“如此一来,你便被推到明面上了,稍有不慎就可能改动些许。”
夭枝并不在意,“你我二人皆不能动棋局,如今这局面,要保住殿下也只能如此,至于后头,我自然有办法避开。”
确实没有别的方法,那要人性命的可是皇帝。
“好,如此便听你的。”时间紧迫,酆惕没时间再多言,快步转身离开,常坻自也跟着而去,此事他也能出力。
这不过几句话之间,弄得身后三人皆是疑惑连连,只是眼前局面,实在无暇顾及夭枝、酆惕二人是什么关系,直道他们一见如故,成了好友。
酆惕和他们皆是自幼一起长大,想要救殿下无可厚非。
如今殿下已经在诏狱里呆了一日,圣心难测,要是即时降罪,连救都没机会救。
洛疏姣看向夭枝,“你真的有把握救簿辞哥哥?”
贺浮听到现在,也猜到她的办法,这是要将这毒药变成真药?
可既然已经关押殿下,那药自然就只能是毒药,又怎么可能变成救命之药?
“你要怎么做?这事稍有差池,不止你的性命,包括你门中之人的性命都得丢。”
夭枝还是一派散漫,走到椅子前坐下,“这不能和你们说,说了就不好使了。我自有我的方法,你们不必担心。”
二人闻言皆是忧心忡忡,就算真有办法掩人耳目换了药,那救人灵药又去何处寻?
若是这么容易就有,他们何须千里迢迢奔赴乌古族,九死一生拿药?
更何况,陛下若有此意,那太后那处剩余的药必然是重兵把守,又如何进入宫中换药?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夭枝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她看着天边慢慢升起的朝阳,阳光揉碎在云里,却依旧显得灰暗。
也不知宋听檐那厮会是什么心情,她想起他往日在树下许下的愿,祈求祖母安康。
如今却是这番境地。
他再是有孝心,在他祖母心中也不过是可以舍弃的棋子。
他这般聪明,这事恐怕也瞒不住他,自然也知道天亮之前太后没有救他,那便是要他死的意思。
真是可惜,这样如珠如玉的人却拿了如此命簿,与之相比,那位太子的命数不知有多好,上头再是斗得厉害,也皆是他的亲人,谁赢他都能登基做皇帝……
宋听檐倒像是下来渡劫似的,拿得什么人嫌狗弃的命格,这般歹命,还极其金贵难养,在诏狱里那些吃食,只怕他吃不下几口。
得抓紧,不然此人养不活。
夭枝叹息一声坐下,拿出袖中小荷包,还好出山门时带了乾坤小袋,装了些备用书籍带来,可以临场习学一番。
可惜他们山门穷的只剩下书和药,叫她这乾坤袋英雄无用武之地。
掌门实在高瞻远瞩,先头给她准备的毒药和灵丹本是要用在宋听檐寿数上,如今正派上了用场,不过也确实用在了宋听檐身上,只是方式不同。
贺浮与洛疏姣二人站在门口,看着外头忧心忡忡,如今都还不知解决办法,如何不担心?
一时间皆愁眉不展,洛疏姣更是红了眼眶,她早哭过几场,眼睛都是红肿。
如此局面如何叫人不害怕,连贺浮都怕得想哭了。
下一刻,却听到堂中响起嗑瓜子的清脆声响。
他们二人一愣,只觉自己怕是没睡出现了幻听,这般情况下,谁还能磕得下去瓜子?
他们顺着声音转头看去,便见那人靠坐在椅子上,手中拿着书,一边嗑瓜子,一边看书,颇为悠闲,像是没事人一般。
洛疏姣:“……?”
贺浮:“……”
洛疏姣一时忍不住开口问道,“如今这般你怎还看得下去书?”
夭枝闻言抬头看向她,“总要临时抱下佛脚,那般场面自然要有应对之法,对你们皇帝说话必然是要客气些才对罢?”她说着继续嗑瓜子看书,颇为认真,似乎赶时间紧急背诵。
她桌旁还放着几本古籍,泛黄陈旧,显然是看过多遍,极为有用。
只不知她从何处掏出来,方才这些书也并不曾看见。
贺浮闻言虽疑惑,却是惊喜更多。
他就说山中之人怎么可能对朝堂局势如此了解,这些权势斗争不是身在其中,自不能轻易看清,必然是往日多有研究其中门道。
这些山中术士说不准还真有什么权术奇书可以帮忙解惑,若是有用,他也可以借来自己好好琢磨。
世间之事一通百通,恐怕这世上难题的解决方法都在其书中。
他当即上前拿过夭枝摆在桌案上的书,《三个时辰速成高情商》、《教你如何如人精般说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凡间通俗语录记》……
贺浮:“……………”
他看向夭枝,她手中拿着的果不其然《说话的艺术》……
“…………”
他一时静默无言,他此生显少有无语的时候,如今竟是这般深刻体会,就是一种有很多话想说,却真是太多了而表达不出,导致整个人都很空寂。
他是真不明白了,这大祸临头了,竟还在看这些没用的,真的有用吗?
他果然不该对她心存幻想,往日在乌古族时就该记住那些教训。
洛疏姣见她看的这些书,一时表情都有些僵硬,通红的眼眶显得更肿了,她不知是无言还是害怕,又或者兼而有之,一时带起哭腔,“夭枝你能不能不要在这个时候开玩笑了,我真的害怕。”
这般也不知是害怕她,还是害怕这局面。
夭枝看着她凄凄惨惨的样子,好心劝道,“别哭了,以后你还有的哭的时候,眼泪省着点用罢。”
洛疏姣:“?!”
她一惊,红肿的眼睛睁得极大,似觉得她话里有话,难道家族要被她连累了?
贺浮连忙上前安抚洛疏姣,一脸责备看向她,“她也是害怕家族出事,你怎能如此吓她?”
“我说的是实话,她不过只是情路坎坷,你,更完蛋,是到处都坎坷。”
贺浮闻言瞳孔骤缩,面色一白,手上的书掉落在地,颤着声道,“当真?”
“自然假的,唬唬你们还真的信了。”夭枝嘻嘻笑起,坦然回道,觉着他们颇为好玩,她看着手中的书,连连赞叹,又多了几分研究,“这书上说的还真是对,人果然喜欢听自己未来如何,高情商可从这处入手。”
洛疏姣忍不住气哭了。
贺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出口,他觉得很寂寞,寂寞到想要吟诗。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他吟到这处,强行打断了自己的思路,只觉自己也疯了,这个时候他念什么诗啊!
他就不应该接她的话,他俯身将地上的书捡起,递到她手里,郑重嘱咐道,“夭姑娘,你说话很有艺术,但是见陛下的时候万不可如此艺术。”
夭枝闻言点头,此子一点就通,不像师兄说这般死记硬背太过死板,还不如多和人混混,学明白些。
她不明白怎么死板了,她看了这么多书,什么场合都有对应的话,怎能不算明白呢,且皇帝说话必然官方,不会不按常理出牌的,何必专门去学这些玩意儿,浪费树生。
她哄小孩一般道,“放心罢,我已学会人的双标,你们不是皇帝,这套书自还用不上。”
二人闻言气得真的是有点受不了。
这门子高情商的书看了是真的有用吗?
没得见了陛下,几句话就聊崩了,砍他们如砍菜一般快-
灰暗的天慢慢亮起,诏狱不见天日,只有高墙处的小窗能透进一道光线。
牢里很是安静,细听便能听到虫蚁爬过的声响。
宋听檐天家子自然分得一间颇为干净的牢房,连那席上的稻草都是新换过的,一尘不染。
他被剥去外袍,只着白色衣袍,手中拿着佛珠,却全然没有下了诏狱的窘迫,反而有于山水之间的闲适平静之意。
他长身玉立站在小窗下,修长的手指转动手中的佛珠,佛珠串着的流苏垂下微微晃动。
他站了许久,看着天色慢慢变亮,手中的佛珠也依旧慢慢转着,他面上平静,没有太多表情。
安静的牢房没有一丝声音,等到朝阳升起,一缕光线透过厚厚的云层而来,天彻底亮了,他手中的佛珠忽然停下,下头的流苏也停止了晃动。
牢中灰蒙蒙的夜色也被尽数清去,只留一室冷清。
他静默许久,忽然笑了下,很轻很浅,似有几分苦涩之意。
第26章 这混账玩意儿如此金贵难养。
神秘诡异的乌古族名头太吸引人, 况且传说中他们还寿长不死,如何不叫人好奇?
各大茶馆酒楼的说书人将乌古族蛊药吹得天上有,地上无。
如今世道一药千金, 一医难求, 谁不想要这华佗之术再现, 是以都不需要多几日, 夭枝想要的话便在京都世家流传起来。
此事事关太后与天家子弟,朝堂自然也少不了讨论, 毕竟是乌古族的医术,此族在苗疆都极为神秘, 医术诡异些, 自然也是可能。
既然有人懂蛊药用法,那自然便有耿直老臣提出将人找来, 看看如何用药?
夭枝静等上两日, 便有了上朝堂的机会。
皇帝自然心中清楚, 毒药又如何能改变,再来一人坐实更是好事, 他亦知道这是有人特意散播谣言, 洛家贺家如何敢这般冒险,其背后更有人指点,正好顺藤摸瓜全挖出来一网打尽。
他下旨将验药之事摆在了朝堂上。
这旨意一下,贺浮、洛疏姣彻底慌了神, 他们如何能想到会有验药一遭, 若陛下有此目的, 那药便只能毒药。
这已然是欺君, 众目睽睽之下又如何将毒药变成救命良药?
夭枝这是送死,且更加确认了药乃毒药, 他们谁都逃不了。
他们虽是乔装一番坐在茶馆里,但面色依旧灰败,六神无主。
“旨意已下,你不去也得去,这药可怎么办?我家中人已经知晓你,皆是大怒,不允我与你见面,我再三言明,你在乌古族就非常人,必能帮我们,才勉力将他们按下,嘱咐我来问你,究竟要如何办?”
夭枝却是半点不慌,“不必担心。”
贺浮坐立不安至极,他虽打了保票,但到底年少,家族性命皆交在外人身上,如何不怕?
且他们贺家这一次真的是没有后路可退,皇帝摆明要卸掉他们,百年世家一朝无势,后头万般难处自不能与外人道之。
“陛下要在朝堂之上验药,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这药便只能是毒药,你究竟能怎么办?”他本是以为夭枝散播此等消息,就是要让所有朝臣都知道,好让陛下有所顾忌,毕竟太后一族不是好相与的。
却不想陛下反将一军,要坐实此毒药之事,往后便是有人再说药有问题,也无人会信。
这等将计就计的深谋,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如此局面,分明就是一个死字啊!
“是啊。”洛疏姣形容憔悴,显然担惊受怕至极,“我家中长辈皆不让我见你,他们说此局已定,无力回天,天子设局,只能认命,我若再与你接触,只怕会更害了全族,将所有人都拖下水去。”
夭枝开口问,“你要认命吗?”
洛疏姣双目含泪,却是满脸倔强,她比之往日在乌古族不知坚强了多少,也不过就这几日光景而已,便叫她一夕之间长大不少。
诚然,天子是天,天谋局,谁不怕?
那可是一句话便能叫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一朝灭亡的人。
夭枝慢悠悠笑道,“你自不认命,否则怎还敢瞒着家中来见我?”
洛疏姣一时落下泪来,她怎能认命,这终究是她害的,如此风波自然会波及他们,父亲已经准备辞官,族中为官者亦是左右打算,忐忑不安,皆是害怕天威,毕竟天威不可测,也不知他们会到何种境地?
她怎能不怕,她只是一时任性,却害了洛氏一族的满门荣耀。
夭枝见他们二人这般魂不守舍,拍下沾在手上的瓜子壳,漫不经心开口,话间却一字一句地坚定,“回去告诉你们族中,皇帝要这药是毒药,而我,必要这药是良药。”
她话间直白,却分明狂妄。
颇有一番,皇帝是天,她便与天斗,丝毫不惧,丝毫不怕。
贺浮、洛疏姣二人皆是一怔,一时间竟生出几分惧意。
此女子当真是和他们一路同行而来的人吗,修行之人当真都这般事事笃定,万事临于眼前亦不变声色?
二人惊叹之余,听从了夭枝的话。
贺浮不敢声张,便也如常上早朝。
洛疏姣自回去将夭枝这些话,告知家中长辈。
夭枝领旨进宫,才进宫门便被宫女搜身,全身饰物连根簪子都不能留。
她不在意,毕竟凡人如何防得住神仙?
大殿中数根巨大金柱屹立,金龙跃然而上,绕柱而行,威严庄重。
文官武官各立一边,整整齐齐,衣冠皆是一丝不乱。
夭枝迈步进去,所有朝臣的视线皆在她身上,大殿里明明站了这么多人,却安静到没有一点声音,肃然的气氛着实压人。
夭枝一进来便看见了百官中的贺浮、酆惕,贺家洛家为官之人皆在,但皆是人精中的人精,面上丝毫不显半分忐忑之意。
唯有贺浮脸色不好看,那架势像是准备就死一般。
酆惕神色如常,看见夭枝微微点头。
夭枝收回视线,低头俯身随着太监往前走,在众人注视下走到殿前,上前跪下,“民女夭枝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皇帝坐于殿中玉阶之上,隔得极远,闻言微微抬手让她起来,“起来罢。”
“谢陛下。”夭枝站起身。
皇帝看着她,自不想其人如此年轻且是女子,但他没有半分显露,而是开口道,“坊间传言,乌古族用药与我朝不同,如若运用不当便为害人毒药,你可能验证?”
夭枝坦然开口,“乌古族乃是苗疆的炼蛊大族,喜以各种毒虫汇聚一团相斗相蚀,最终胜出来的便是蛊王。
用蛊王炼制的药皆带三分毒性,但亦是能救人的良药,只要用对了方法,枯木回春不是难事。”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枯木回春这样的医术从来只在戏台上听见,这世间又没有神仙,哪有这么多起死回生之法?
百官听到这话,自然是震惊。
站在一旁恭恭敬敬的太医听到此言,眉间倒竖,“此言荒谬,你一个姑娘家竟敢说这样的话,难道我们这些医药世家还看不出来这是毒药吗?
你竟敢将毒药说成起死回生之药,夸大功效糊弄陛下!”
最前头一位老臣轻按长须,开口止道,“圣上即是令了人来,便是让人验药,何故咆哮朝堂?”
此老者显然官位不低,此话一出,满朝堂俱静。
夭枝本就是来狸猫换太子的,争辩无益,“大人所言甚是,鄙人本居山外,不通礼节,所言若有错处无需震怒,说的是真是假,一验便知。”
这般坦然无惧倒让皇帝起了几分好奇,“你便是无相门的修行之人。”
夭枝闻言应声,“回陛下,民女确是。”
朝臣闻言皆上下打量她,鹄峙鸾停,亦有林下风气,观之却非俗人,可实在也看不出这样一个素衣青丝的弱女子能有什么能耐?
虽然无相门名声极大,那山中的山人也颇有几分本事,但一个黄毛丫头着实叫人无法信服。
皇帝开口问,自是一语中的,“既是修行之人,又怎么会懂乌古族的蛊术?”
夭枝微微俯身,不卑不亢,“回陛下,鄙人自幼被山人收养,五行道法,岐黄之术,星象八卦皆有涉猎,我们所处之地与苗疆相近,蛊药自然也不在话下。”
为首的太医早花白了胡子,听闻此言,鄙夷不耻,他指着盒上未用尽的半颗药丸,“这药明明就是毒药,里面掺杂了博落回的剧毒汁液,药人立死,你还要诡辩!
我看你分明就是江湖术士,招摇撞骗,如今竟敢欺到圣上面前,当真是无知无畏!”
“大人有所不知,博落回生于江南山谷,苗疆寒冷时长达数月大雪纷飞,不似江南气候,不可能有此草药,即便带去乌古族也种不出来,此药植只是相似,但并不是博落回。”
“既如此嘴硬,便让你亲眼看着!”老太医闻言当即上前,用木签挖了一点到鼠笼前。
那数只白鼠在笼中极为活泼,看见有吃食当即来吃,食后不过片刻,便忽而挣扎起来,最后僵硬倒地,没了动静。
可见其毒性有多强烈,这药分明是剧毒无疑。
事实摆在眼前,又怎能睁着眼睛将这毒药说成是良药?
老太医拿起笼子给她看,“只取其一点喂鼠,鼠尽亡,更何况是人,你敢说这不是毒药!”
夭枝上前仔细看了一眼,“这确实是毒,且是剧毒无比。”
事实就在眼前,众朝臣皆是看她如神棍,知她必然性命不保。
洛家父和贺家父皆是神情一变,相视一眼,眼中含叹。
贺浮观之有些站不住脚,好在酆惕扶了他一把,暗示他不可殿前失仪。
他才勉强打起精神。
她这么直白承认,老太医有些不太明白她的路数。朝臣也是一愣,皆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时皆觉得此女子在糊弄人。
皇帝高居其位之上看着她,不动声色。
有人开口质问,夭枝却又开口说,“是药三分毒,凡是药都有毒性,更何况是乌古族的药。
乌古族医术不同于中原,他们的蛊虫是万毒所在,倘若用药方法不对,这良药自然便是毒药,但只要方法用对了,毒药顷刻间就可以变成良药。”
老太医闻言勃然大怒,“虽有药引一说,但这炼出来是剧毒,这毒性自始至终就在,又能用什么方法改变?”
夭枝神色平常,“容我一试,便能向大家证明。”
皇帝端坐在上,闻言神色不变,“既然争执不下,那就让这女子试试罢。”
既然皇帝都发话了,太医们自然不敢多说一句,“陛下所言甚是。”
朝臣们皆看向这处,自然也是万分好奇。
“陛下,民女需要十支蜡烛,一只铁炉并架子,一双银筷便可。”
“这般简单?”皇帝看着她已如看死人,似也好奇她要玩出什么花样。
旁边的大太监当即着人去取,不过转眼间,所需物件便放在了夭枝面前。
夭枝上前拿过蜡烛,将蜡烛点燃,放置在铁炉之下,用筷子将蛊药夹在铁炉之上。
烛火不过是微微加热上头的药,药并没有变化。
老太医嗤之以鼻,“你这是做什么?”
夭枝微微眨眼,火光突然往上冲去,火舌卷过药丸,惹得百官纷纷后退,“小心!”
夭枝见火烧得差不多,在火慢慢降低之后,一挥衣袖灭了火。
上面的毒药已然换了他们山门中的补药。
仙法既不能多用,便用障眼法。
这种障眼戏法于她来说已经是登峰造极,她往日在山门中无所事事就到处骗精怪,那些精怪嗜赌成性,输了她不少银钱,便拿自己的树叶子花瓣子抵债,奈何都很穷,轻易便倾家荡产,且它们赌性极大,时常连命都要押上,惹得她被山门勒令不得到处带坏精怪。
反正她这障眼法那些成了精的灵怪都认不出来,更枉论是凡胎肉眼。
此补药她弄的与乌古族蛊药模样无异,对于精怪来说补气养身,颇具效用,往日里就当吃个补品罢了。但对于凡人来说却不同,那不仅仅是补品,而是灵丹妙药,虽不能立刻将凡人踏入鬼门关的半只脚拉回来,但却能强健体魄,所病皆能医之。
她收回衣袖,转而看向老太医,信口胡邹,“这便是乌古族的起药之法,他们用各种蛊虫放在一起炼成的药,喜凉惧热,只要把握火烤时辰,便能发挥功效,大人若是不信,便请一验。”
老太医闭着眼睛等着,根本不屑多看她,闻言睁开眼嗤笑出声,只觉得她不可理喻,吹胡子瞪眼上前,如之前一般将药放在新一笼的白鼠前。
白鼠当即上前吃,这一次吃下之后却依旧活蹦乱跳。
朝堂间瞬间静默下来,众人皆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处。
贺浮本是满面虚汗,瞧见这一幕苍白的脸色才有了几分缓和,他看向夭枝满眼不可置信。
老太医不信邪,盯着许久,眼神中慢慢透露出几分惊疑。
许久,鼠皆是活蹦乱跳,此药无毒。
身后的太医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满面惊疑。
老太医满目不敢相信。
洛家和贺家的人皆是神色一振,不敢置信。
皇帝看着这一处变化,却始终没有说话。
夭枝坦然开口,“若是还不相信,可以找人试药,只是这颗药乃是良药,乌古族只给了一颗,且它如今灭族,再无第二颗药,若是试了,药便就没了。”
如今谁还想这般多,更何况也不可能拿太后的凤体试药。
若真要试药,也自然不能是畜牲,他们不能轻易决定,老太医看向座上的皇帝。
皇帝微微抬手,“寻个久病之人试试。”
想要找个久病之人,自然不难,不过略等片刻,侍卫便抬进来一个人,面色枯槁,确乃病入膏肓。
众太医一一上前把脉,皆道无药可治其顽症。
夭枝看着他们一个个将病症说的清清楚楚,开口问,“你们可确定了此人病入膏肓?”
众太医瞬间吹胡子瞪眼,“我们行医数十载,难道连这都看不出来吗?”
夭枝也不多话,“既如此,那便是最好。”
太监将药喂到那人嘴里,那人连吞药的力气都没有,还是太医们费了些功夫才让他把半颗药咽下去。
不过须臾之间,此人的面色竟然慢慢转红,连气息都稳了许多。
众人看着不可思议,惊呼出声。
皇帝静观半响,从龙椅上站起身,步下台阶近看。
百官小心跟上。
不消半刻,那男子竟然能坐起来了。
他坐起来看着周围,似乎还没明白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何处?”他开口说话,声音竟比寻常这般年纪的人都要洪亮不少,俨然是身体康健、毫无病症。
老太医面露惊愕,当即上前把脉。
这脉竟然是康健至极,这顽疾是不可能治好的,更何况是这般转眼间就治好。
老太医一时不敢相信,身后的太医们纷纷上前把脉,皆是震惊不已。
朝臣们不住窃窃私语。
皇帝身子微微前倾观之,威压更重,“怎么样?”
众太医当即跪倒在地,颤抖着声音,“臣等才疏学浅,这人的病确实是治好了,这乌古族的药确实是良药。”
此言一出,百官中发出惊叹之声,皆是匪夷所思。
“这乌古族药竟如此神奇。”
“可惜此族已灭,此药方已然失传。”
“可惜可惜……”
事到如今,局面顷刻间扭转,洛家和贺家二家之人皆是松了一口气,此局险过,后头如何也是后头之事。
贺浮喜怒形于色,见之满面喜悦,如若不是在朝堂之上,天子跟前,早已冲上前来拉住夭枝的手跪谢高人。
众人神色各异,只有酆惕看着皇帝的神情,心中越发凝重。
众人又惊又叹,只有皇帝没有如何表情,他从头到尾都在观察夭枝,显然如今才开始真正地审视其人。
老太医颤颤巍巍开口,“微臣罪该万死,半生医术竟不知还有这般神药?”
夭枝见他这般,开口点明,“大人何须妄自菲薄,这世上无奇不有,乌古族此药并非医术,乃是炼蛊之效,剑走偏锋难免会有不同,其后如何还未可知。
术业皆有专攻,眼见未必为实,大人是行医之人,并不是炼蛊之人,状元都分文武,医蛊又岂会相同,大人不必介怀。”
皇帝听闻此言看向夭枝,许久才开口,“此言有理,你们起来罢,朕不责怪。”
“谢陛下。”老太医颤颤巍巍起身,看向夭枝。
夭枝见老太医看来含笑点头,示意他想开些,都是小事儿。
老太医不想一个小姑娘家竟有如此见解,心胸开阔如此叫他倍感惭愧,“多谢姑娘直言,是老朽偏颇了。”
夭枝抬手摆了摆,颇为随意,“小……大人言重啦。”她还好及时住口,险些脱口而出小子二字。
毕竟这老太医虽然年过半百,但在她这般千年老树仙的眼里就是一个小辈,习惯难改。
…
常坻在诏狱外来回等着,见自家殿下出来,当即迎上去,“殿下!”
宋听檐出了牢门,外头耀眼刺目的光落在他面上,许久不曾见日光,叫他眼睛一时无法适应,他闭眼片刻睁开眼,声音也因为许久未曾进食,有了几分哑意。
这比他预料的时间要早,分明不该这么早。
他只道了二字,“怎是今日?”
“殿下,夭姑娘说怕你饿死在牢里,得赶紧把你捞出来。”常坻连忙上前,将这几日的事一一交代,“今日夭姑娘在朝堂之上展示了蛊药的正确用法,那药便真成了起死回生之药,叫那久病之人大病尽愈,药没有问题,陛下便下旨放您出来了!”他说话间满是感慨,似是觉得分外惊险。
“众目睽睽之下成良药?”宋听檐即便身在牢狱之中,自然不可能猜不出各中之事,那朝堂之上的药只会是毒药。
不是毒药,满盘皆废。
父皇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常坻闻言当即绘声绘色表述朝堂之上的事,仿佛亲眼看见一般,“那夭姑娘根本不怕朝臣责问,亦不惧怕陛下,据小贺公子所言,夭姑娘并未将众朝臣当人看待,仿佛依旧如……”如看狗儿猫儿一般。
常坻不好形容,只知道小贺公子开心疯了,他好像丝毫不介意自己也在朝臣之中,自己也被当做……嗯……
宋听檐闻言若有所思片刻,不再开口,撩过衣摆往马车上走去,淡声吩咐,“回府。”
…
京都本就盛行半仙之说,前有旱灾祈雨,后有进香求长生,像夭枝这般修行之人于他们来说已然是半仙,颇受欢迎。
如今她不过才出朝堂,此事便已在京中传开。
夭枝不知这些,她只知道皇帝必定不是简单之人,却没有想到这般不简单,试药之时,他神情竟然没有一丝变化。
他明明知道是毒药,亲眼看着变成良药,竟然能稳坐在上,果然是能做帝王的人,其城府深不可测,再加上佛口笑面的太后,宋听檐的处境着实凶险,二虎相斗,只怕连性命都未必能撑到历劫结束。
不过到底是皇帝,明面上不会有什么动作。
背地里虽会有,但她亦不需要怕,神仙怎会怕凡人呢?哪怕这是人皇。
夭枝由着人送回贤王府,常坻已等在门口,一旁备着马车,似还要出去。
她径直走过去,“殿下回来了吗?”
“回来了。”常坻靠近来,二人说话便也不怕被人听见,“太后方才下了懿旨,要接殿下进宫,说难过殿下吃了苦头,殿下便言要先回府沐浴更衣才好进宫拜见。”
夭枝拉着裙摆步上台阶,闻言点头赞叹,“果然是太后,这顺水人情真是好快。”
局势一明朗,太后一定会有所表示,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她前脚才在朝堂上证明药无异,后脚就要接走宋听檐。
想来连她这个无名之人的踪迹都有人关注了。
常坻不敢妄言太后,将手中的纸条递来,“姑娘,这是酆大人要我交给你的。”
夭枝闻言拿过纸条,翻开看了,“你此举恐也得罪了太后,往后行事,务必小心。”
纸条上的字寥寥几笔,显然是匆忙之间得知了太后要先接走人的消息,当下便通知她。
常坻见她面色正经,实在少见至极,“姑娘,可是有事……?”
夭枝将纸条折好,“现下是不会有事的,往后可就不一定了。”她这一次可是毁了两只老狐狸的盘算。
皇帝那边本就准备用毒药做文章,如今被破坏了自然是不喜,而太后那处想来恐怕也是有谋算的。
她或许还是将太后想得太简单了些,把持朝政数年的女子又岂是池中物?
这谋算只怕还和宋听檐有关,她迟迟不出手,想来就是等着拿皇帝的把柄。
她想到这处,无端生出几分感慨,不知宋听檐若是知晓此事,会是怎样的心情?
他一心为着祖母求药,若是知晓祖母如此,也不知会不会哭?
她想到这处莫名就有一股子兴奋,当真不是她不道德,着实是此人嘴甚毒,太让人想看看他流眼泪是什么样子了?
她想到此,忽然想到刚头常坻说宋听檐在牢里吃了苦头,“你们殿下吃了什么苦头,牢中有人为难于他?”
“殿下天家子,谁敢为难殿下?”常坻一脸谁敢,他就剥谁的皮,转而又叹息道,“是殿下不喜牢中的吃食,两日来滴水未尽,如今很是虚弱。”
夭枝:“……- -”
既然是殿下,又还未降罪,那牢中自然不可能亏待他的吃食,不至于不能下咽罢?
再不济,水总是能喝的罢?水又无需如何精细!
真不想她在外头苦背高情商语录,做了这诸多准备,生怕他有个性命之忧。
他竟还在里面挑剔不喜,硬生生把自己饿到虚弱不已……
这混账玩意儿如此金贵难养,怎么养得活?
他这样难伺候真的能扛到命簿结尾吗,没得几下就自己把自己折腾没了。
分明就是拿她的脑袋当皮球拍着玩!
第27章 我知你是正经人,可否等我穿好衣衫再聊。
夭枝出离愤怒, 此人必定是专门来克她的,她树生从未如此担惊受怕。
她进了府中,径直往主院而去。
碰到侍卫开口便疾问, “殿下如今在何处?”
侍卫见她急匆匆颇有些支支吾吾, 另一个侍卫似不多想, 伸手指向主院, 颇为恭敬,不敢吱声。
夭枝知晓他们心中还觉着她是个采花贼, 才会连话都不敢说,她一时更气, 见他们指了去, 便当即往前而去。
侍卫见她疾步而去,当即开口道, “殿下如今正……这怎能让她进去, 若是糟蹋了殿下清白……?”
另一个侍卫嘴巴比脑子快, 疑惑道,“不是糟蹋过了吗?”
这话一出, 二人皆是一静, 他们也是疯了竟敢编排殿下的事!
嘴巴快的侍卫清咳一声,“殿下若是不允,自不可能让她近身,既让她近身糟蹋, 那便说明殿下不排斥, 我等又怎能拦着, 反惹殿下不喜?”
另一侍卫恍然大悟, 看着他颇为赞赏,“此言有理, 还是你聪明!”
嘴巴快的侍卫颇为不好意思,“我们离远些守着罢,免得听到些不该听的。”
“言之甚有理!”二人连忙往外去。
外头在马车旁候着的常坻见夭枝急匆匆进去,一时不解怎么了?
他正准备吩咐马车停在府门口,殿下一会儿进宫时便可用。
可想到殿下,突然想到他家殿下如今正在沐浴啊!
夭姑娘岂能随意闯入!
他吓得脸色惧变,连忙转头便往府里头追去,“夭姑娘,不可乱来啊!”
夭枝速度又岂是常人,她进了屋,一脚踹开一门,又一脚踹开一门。
只觉宋听檐这处门着实有些多,像防着什么似的。
她走到后面,开门开得习惯了,又一脚踢开了挡在前面的屏风。
她踹得脚疼,凡人就是麻烦,屋里还关这么多排门。
像她往日修行都是席地而睡,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岂会像凡人这般……不穿衣衫……?
屏风轰然一声倒下,雾气弥漫而来,带着温热水意。
里头的场景映入眼帘。
宋听檐正在浴池之中,看着她这般撞门而来,视线落在她面上,久久未言。
夭枝:“……”
夭枝凝固在原地,眼睛不知道该往哪放,见他半身赤.裸没在水中,一时间有些恍恍惚惚,脑壳有些乱。
身后常坻急匆匆跑来,“夭姑娘,你不能硬闯,殿下他……”
他越跑越近,到了这处看着一处处被踢开的门和倒下的屏风,就知此人何其心急。
他知道晚了,一边停下脚步,一边喃喃道,“殿下在沐浴……”
夭枝忙扭头看向他,涨红着一张脸,“为何不早早言之啊!”
树的名声啊,尽毁啊!
她慢慢转头看向宋听檐,非常正经对上他的视线,眼睛不敢往他胸膛上移一丝一毫。
她上前去扶屏风,“误会误会,都是误会,殿下继续。”
“姑娘是说,你撞开了几扇门,踢开了池前屏风,就为了和在沐浴的我说误会二字?”
宋听檐说着这话,心中叹息,‘这般以后便是穿了衣衫,早晚在她眼中都如未穿一般。’
夭枝扶到一半的屏风忍不住扔下,她着实是受不了这等污蔑!
她如此清白一棵树,忍不得半点冤枉,“我并没看见多少,你若是不信,我可以还给你!”
她说着就往身上宽衣解带,“我现下就给你看,我看你,你看我,我们就抵消了!”
如此景象怎么看都像是采花贼恼羞成怒,准备把人就地正法!
常坻吓得脸色苍白,他连忙上前抓住她扒衣领的手,惊愕至极,“夭姑娘!这外人都还在呢,你怎能如此猖狂,我家殿下岂是你能随意玷污的人!”
夭枝:“…………”
夭枝懒得分辨,只能甩开他的手,“你出去,我今日必让他看回来,免得他总觉得我是不正经的人!”
常坻自然不能让她我行我素,连忙上前来拦。
“夭姑娘。”宋听檐开口叫住她,神情认真看来,“夭姑娘,我知你是正经人,但可否等我穿好衣衫再聊。”
夭枝闻言看向他,他这般分明就不觉得她是正经人。
哪家正经人会在沐浴的时候聊天?!
夭枝见他这般,只觉名声清白之路漫长,她长叹了一口气,扭身就出去,来一阵风,去也一阵风。
留下宋听檐久久未言,“我们府中的门好像不太牢靠。”
常坻连忙跪下,“殿下,我这就命人换成铁门!”
…
夭枝出了屋,到了院中廊下,这处廊下很是舒适,竹帘半落,一旁苍天茂树,阳光落下,悠闲舒静。
常坻在远处一刻不离守着她,似乎非常害怕她又突然想起什么,冲去和殿下聊天。
夭枝非常难言。
她真的不是要趁宋听檐脱光的时候和他聊天,这都是意外。
可这话又不好放在明面上解释,越解释,常坻此人只怕越想越惊乱。
她只得坐下看书,平静一二。
片刻后,桌上便摆上了热腾腾的吃食。
夭枝正认真看着,身旁缓步而来一人坐下。
夭枝目不斜视,安安静静翻着书。
宋听檐难得见她这般认真,“夭姑娘很爱看书习学?”
夭枝一脸正色,“那是自然,与人相处,我还需得多学学。”
宋听檐闻言微微挑眉,有些意外,看向她手中的书,《人情世故几多愁,话中高低见神通》
宋听檐:“……”
也不知道学到些什么。
闯浴室倒是快得很,叫他都反应不过来。
好是害怕。
宋听檐坐在桌案前,拿起玉筷。
几日的诏狱似乎并没有让他有太多的改变,面容清隽如玉,依旧从画里走出来。
“此间事当真是多谢姑娘。”
夭枝听他这意思是真要谢她,她一时间有些期待。
她靠近去看他,直勾勾对上他的眼,眼神真挚,话里有话,暗示非常,“殿下若真觉得感激,倒也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宋听檐看着她凑近来,想起方才,片刻后,温和开口,“夭姑娘想要什么?”
“自然是殿下有的,殿下应该能猜到罢?”夭枝还是蛮懂凡间世故,凡间很多事都不好明说,说得太明白可就俗了,倒像是要挟。
宋听檐话间微顿,静默了片刻看过来,神色温和却有些言外之意,“不如夭姑娘何意,可否明说?”
夭枝当即摆手,客气道,“这明说不好听,那不是强迫你了吗?这事还得你心甘情愿。”
宋听檐难得默了一默,拒了,“此事不可。”
夭枝急了,放下手里的书,“怎么不行?这对你来说,不过洒洒水罢了。”
宋听檐难得静默,看过来,“我非随性之人,还是送旁的于你,必定叫你欢喜。”
这和随性有什么关系?
夭枝有些难过了,她只想要酬谢的银钱多一些。
她欠东海一大笔钱,又欠师兄一大笔钱,负债累累,除了送银钱还有什么能让她欢喜?
但话都到这了,便也罢了,他不愿意送银钱,她也不能强买强卖。
夭枝瞅着他,满眼遗憾着,求而不得,悲愤欲绝。
宋听檐看着她久久未言,和方才看着她闯进浴池的神情一样。
夭枝直觉难过,继续翻书,突然便听见他心声缓缓传来,‘往后还是多再上几道门罢。’
门?
夭枝一顿,怎么突然跳到门这处了?
心疼门了?
她暼了他一眼,不会要她赔罢?
好害怕啊。
她当即避开他的视线,转移话题正色道,“殿下刚受了牢狱之灾,还是要多多休息,多吃些东西,旁的事情莫要思虑太过。”
宋听檐闻言微微颔首,总算没了心里话,他颇为认同,“确实受了些苦。”
夭枝一时语塞,就他在牢中住的那几日,那常坻可是变着法的让诏狱做些好的吃食,竟还觉得苦了。
再说了这苦不是他自己硬吃吗?竟娇气到连水都不喝一口。
据常坻所说,殿下金尊玉贵,要喝的水需得是初雪春融,远山微甜的山泉水,那诏狱里哪有这玩意儿?
夭枝叹了口气,微微转动玉镯,闲来无事准备探听探听他的心声,却是只字片语也无。
她抬眼看向他,他手中挂着白玉佛珠,一身月白长袍,腰束玉带越显长腿窄腰。
倒是个心口如一的,嘴上话少,心里话也少,这镯子在他这处根本没什么用,奈何她欠了东海这么大一笔账,竟拿来放手上当摆设,摆设用摆设,根本多此一举。
夭枝不知宋听檐究竟有没有猜到皇帝换药意图,试探问道,“殿下可知蛊药之事?”
宋听檐闻言越发温和,“我知晓,若不是姑娘在朝堂上表明蛊药用法错误,我便如何解释,也不会有人相信。”
看来常坻并没有与他说她认为皇帝将药换成毒药的说法。
也是,他们自幼在京都长大,自然慎重,她所言在他们看来终究只是推测,事关天子,自然谨言慎行,不说也好,宋听檐知道的越少,便越安全。
夭枝想到此,却有些疑惑,“殿下为何这般相信乌古族族长,倘若嫪婼给的是毒药呢?”
宋听檐垂下眼,修长的手指慢慢转动佛珠,竟分不清是因为玉珠剔透价值连城,还是因为他的手过于好看,而显得此珠世间难求。
他坦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答应族长替她困住嫪贳,她自然也会真心实意地帮我。”
夭枝听到他这话,竟没听到他心声。
他真这般想的,竟如此相信人心?
那嫪婼擅蛊药,性子也绝对不是纯良之人,她那性格报复性极重,临死都会拉上垫背的,怎会愿意做好人?
她既知晓宋听檐看重祖母,必定会拿其命门,害他想救之人。
而命簿中给的蛊药也确实是毒药,且还是明面上根本查不出来的毒药。
然这些都是不可言之事,既顺应命簿,她便不能透露。
她一时间只觉自己往日太过惊弓之鸟,他这般吃斋念佛的性子,心思这般温纯,还怎么可能反将她一军?
只是这般纯良,她便会有些累,毕竟朝堂上两只老狐狸可不是省油的灯,轻易就能害了他的命。
她忍不住感慨,“殿下未免将人心看得太过纯良。”
宋听檐听闻此言抬眼看向来,依旧是满目平静,他没有言语,也没有反驳,指尖的佛珠慢慢转着,玉白佛珠下的朱红色流苏轻轻晃动,他唇边弯起一道弧度,几不可见地笑了笑,只是他神情太过平静,这笑便不像在笑,倒比这拂过竹卷帘的清风还要浅淡,轻易便消散无痕,莫名显出几分讽意。
他心声亦很平很淡,‘是吗?若真是如此也好。’
这是何意?
夭枝有些不解,想要细听,他心里却没了半点动静,就只这平平淡淡一句话,叫她摸不着头脑。
他又不再说话,便也不知从何问起。
她便也只能提醒道,“殿下往后还是小心些,你们人心难测,这次下了诏狱无妄之灾,往后也要多防备才是。”
“防备不了一二,父皇又岂会这般轻易揭过?”宋听檐摇了摇头,浅淡笑言。
夭枝一顿,“何意,你知道自己这次为何下诏狱?”
“皇祖母与父皇不和已久,如今局面,神仙难为。”宋听檐看向院中停在树上偶尔一声清脆鸟鸣的鸟儿,“诏狱只是第一步。”
夭枝一时浑身绷起,他自然也知道皇帝还有后手,只是暂时猜测不到。
但看宋听檐这般说,他想来已有判断,“那依殿下看来,陛下下一步要如何?”
宋听檐早已了然,“前几日禹州水灾,浊河水漫,如今已经淹了很多地方。皇兄感染风寒,身子不适,此事自然会由我去,我与姑娘恐怕要久见了,旨意一到,我便要启程去赈灾。”
夭枝闻言却知道不可能,笃定道,“不会是你去禹州赈灾。”
宋听檐闻言显然神情微惑,视线落在她面上,“为何不会?”
夭枝当即止住了口,随口遮掩过去,“我只是觉得你刚出诏狱,便要奔波于治水赈灾,着实有些辛苦,陛下应当不会,且水患这般危险……”
“父皇会想要给我些许历练的。”他轻轻慢慢开口,心中毫无波澜,“禹州地大,灾民成群,此去需得数年。”
何止是数年,这一去能不能回来都是个未知数,禹州水患难治,先不论治水之事何其艰难,便是里头的官员成群结党就头疼不已。
这个差事是必然会因为办事不力而面临皇帝的责问,朝廷的责问。
命簿中确有禹州水灾,可去的人不是宋听檐,而是太子。
命簿中,太子没能治住这水势官势,且治水决策上发生了重大错误,导致难民无数,山匪成群,甚至有人趁乱起兵。
皇帝听之勃然大怒,险些废了太子,好在与宋听檐相识的那位老者陪同太子而去,及时出手稳住局势,才免太子被废。
这是太子的命数安排,非是宋听檐,所以她并不担心此,“你才出了诏狱,且又从乌古族这般凶险之地回来,皇帝自然不可能再安排你去禹州,否则岂不太过偏颇。”
宋听檐显然清楚如今局面,似乎也并不在意她如何称呼当今圣上。
他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并没有开口说话,夭枝却听到了他的心声缓缓而来。
‘总归我这个人,与他们来说可有可无。’
这个他们是指皇帝和朝臣,还是包括了太后?
可无论是谁,他心中却只这么一句,没有忧心生死,亦没有旁的怨言,似早已习惯,却无端让她心中难言滋味。
夭枝思绪一顿,不由开口安慰,“殿下莫要伤怀。”
风吹过竹卷帘,忽而摇晃来回,阳光落下一闪而过。
宋听檐眉间微微一敛,他慢慢睁开眼,视线落在她面上,看着她如同看罕见之物一般。
心中同时而起的想法快速袭来,‘为何她总猜到我心思如何,难道我如今已经这般容易被人看穿?’
夭枝听到这话,瞬间正襟危坐。
有这听心镯也未必是好事,她一时忘了,便会下意识去回答他心中的话。
就像有人叫了她的名字,她下意识会应一般。
她当即收回视线,不再与他对视,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一时颇有些僵硬,她摸了摸脸,看回去,“殿下为何这般看着我,可是想明白了,同意我想要的?”
宋听檐视线落在她面上,颇有几分探寻,下一刻,他笑着微微摇头,“你想要的恐怕是不行……”
夭枝虽有些遗憾,不过见转移了他注意力便也松懈下来,还准备听他心中如何想,却见他不再有动筷的打算,一时忧心忡忡,“你不吃了吗,这般滴水不进,总要多吃些。”
“这些不合胃口,我如今亦不想吃甜食。”宋听檐缓声开口,心中却想的是,‘也不知清茶团子是何处买来?今日忽然有些想吃。’
怎的突然想到了清茶团子?
且清茶团子,不就是甜食?
怎的想法一会一个样,叫人琢磨不透?
夭枝一时不解,又觉他心思一下子跳的太远,方才还在疑惑,如今便想到了清茶团子。
叫她都有些跟不上,不过到底还是松了口气,他有想吃的自也是好,否则饿坏了,还是得她愁烦。
宋听檐心中这样想,面上却没有丝毫表现。
夭枝便等着他开口问自己,却不想半天都没有等到他开口问。
见他不问,便只能暗自记下。
夭枝不再打扰,离了这处便寻了小厮,嘱咐其去往日的铺子上买清茶团子,趁热送到宋听檐这处。
宋听檐若是想吃,便得抓紧送到他面前去。
否则以这玩意儿这般难养的程度,过会儿子又说自己没兴致吃。
鬼知道吃饭需要什么兴致?难伺候得很。
…
一缕阳光透过竹帘照下来,斑驳的光影在地上轻晃。
后院的石凳上坐着一人,似在品茶。
这时辰好,太早难免平添凉意,到了正午又极热,这般不早不晚,凉爽春风吹过,倒有几分悠然闲散之意。
“殿下。”常坻提着食盒快步走近,“管事去买了吃食,您多少吃一些,免得一会儿进宫见太后娘娘,没功夫用膳。”
宋听檐放下杯盏,看向食盒,“是什么?”
“清茶团子。”
宋听檐闻言视线微抬。
常坻说话间已经打开食盒,果然一个个清茶团子摆在上头,还泛着热气,“管事说了,是夭姑娘吩咐小厮去先前的铺子买,那家最是正宗,殿下应当爱吃,管事便连忙去买了送来。”
宋听檐看着食盒,眼中神色难辨,面上依旧是清和平静,完全没有刚从诏狱出来的不安和忐忑。
周围颇为安静。
常坻有些疑惑,“殿下可是不喜欢?我见夭姑娘特地吩咐人去买,还以为是殿下问姑娘要的。”
宋听檐微微垂下眼眸,平和温润,“进宫在即,我如今已没有胃口,去库里拿一份备好的礼送给夭姑娘。”
“是,属下这就去。”常坻闻言自连忙下去。
人离去。
宋听檐看着食盒若有所思,并未有过多动作。
第28章 我们这样被人看到不好罢?
慈宁宫里很静, 浓重的燃香随着风吹散,在殿内蔓延。
太后看着对面安静用膳的宋听檐满目慈祥,“饭菜可还合胃口?”
宋听檐自幼秉承的就是食不言寝不语, 闻言放下筷子, 规矩极好, “皇祖母宫里的膳食自是最好, 孙儿往日在府里都吃不着,甚是想念。”
太后闻言手中的佛珠转动, 笑容满面开口,“往后若是念着了, 便来宫里哀家让人做给你吃。”她见他离得远, 难免愧疚,“簿辞这次可怪了祖母?”
宋听檐闻言起身到了太后, 半蹲下身, 伸手握住太后布着皱纹的手, “皇祖母,孙儿不怪你, 我知道父皇若要让我出来, 必是要让舅祖父交出部分兵权,这般整个朝堂都会失衡,孙儿明白这个道理。”
太后满眼叹息看向他,“你明白这个道理, 可心中还是难受, 对不对?”
宋听檐闻言未语, 他垂眼并未开口, 如同儿时一般话少。
太后满心愧疚,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 “是哀家无用,竟给了人可乘之机,险些毁了你。”
宋听檐抬眼,“祖母莫要如此想,您身体康健,孙儿便欢喜,旁的事孙儿自己能挡。”
太后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端详着他,“起来罢,这几日在牢中吃了苦罢,瞧着都瘦了些,皇帝如今是越发不讲道理,自己的儿子都忍心关了去。”
宋听檐起身,在一旁坐下,闻言垂眼,“父皇恐有难言之隐。”
太后冷哼一声,“他能有什么难言之隐?他是我带大的,什么心思我会不知道,如今皇帝必不会放过你,他又要你去禹州治水,你一个毫无经验的王爷,去了又能如何,分明就是要拿你错处!”她说完看向宋听檐,颇为严厉,“他可有为了乌古族宝藏传言,为难于你?”
宋听檐抬眼如实回答,“父皇确实问过我。”他说到此处却没有再说下去。
太后闻言自然明白,他必然见到宝藏也定然是没有给皇帝满意的答复,才被下了诏狱。
太后看着他,片刻后慈祥道,“传闻乌古族宝藏富可敌国,也难怪你父皇会生气,如今国库空虚,兵力难继,这宝藏到了皇帝手里也不知会怎么用。”太后满面愁容,“毕竟你父皇不是我亲生的孩子,难免隔着一层,往后只怕艰难,这是偌大的家族又该怎么办?我这个老太婆去了自然一了百了,留下你们总是要吃苦头。”太后说到此停顿片刻,叹道,“祖母不会逼你,你若是不知道便就算了,反正我这身子,说不准哪日就要下去见老皇帝了。”
宋听檐闻言满眼触动,看向太后,“若是为了保全祖母,孙儿自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缓声轻道,“孙儿确实找到宝藏所在,富可敌国绝不是虚话,只是路途凶险,雨林中危机四伏,即便手有地图,也恐难拿到此宝藏,孙儿迟迟不说,就是怕此去凶险,皇祖母派去的人会全军覆没。”
太后闻言喜上眉梢,自然没有把他说的凶险放在心上,“皇祖母果然没有白疼你,往后定然为你好好筹谋,不叫你为难。”
宋听檐闻言笑起,“孙儿别无所求,只求皇祖母安康万岁。”
太后又问,“你是一人看见,还是其他人……”
宋听檐笃定道,“只有孙儿一人。”
太后连连点头,“如此便好,毕竟宝藏事大,不可让外人知晓。”她忽而似又想起什么,“那位夭姑娘,你可知底细?”
宋听檐微微颔首,显然是一五一十绝不会隐瞒自己祖母,“夭姑娘性子天真,师门所传,擅长用药,儿臣请她回来,便是想着祖母往日若有身子不适,可让她看着,必不会出大问题。”
太后闻言点头,“原是如此,那此人倒是很有用。说来也巧,今日若不是这术士知道怎么用乌古族的药,恐怕皇祖母也没有办法这么容易将你接出来。”
“让皇祖母担心,是孙儿不是。”他说着,似有些担心,“皇祖母,父皇那处若是查起宝藏下落,儿臣怕瞒不住……”
“放心,祖母自有办法瞒住。”
宋听檐闻言平顺颔首,当即便在慈宁宫将去乌古族的地图一五一十全都画得清清楚楚,再三交代雨林危险,不能掉以轻心。
太后等他出了宫,便将手里的地图交给嬷嬷,“你找人将这图送到太子那处,让太子去寻他舅祖父,哥哥自然有办法避开皇帝眼线派人去。”
“是,奴婢这就去。”嬷嬷当即接过地图。
太后又开口吩咐,“你告诉太子,此事切勿被任何人知道,他自小聪慧,自然知道这笔宝藏有何用。”
富可敌国的财富,用得好了,皇位都可以换人。
嬷嬷当即点头,“太后良苦用心,太子必然明白。”
“我宓家唯一的血脉,自然是明白哀家的。”太后满脸慈祥,如今脸上才有真正祖母的慈祥-
夭枝在府中来回踱步,思索后头的事该如何如命簿一般发展,却等到了皇帝的传召,她一时有些发虚。
这皇帝不是寻常之辈,即便她并不是凡人,无惧生死,可见到如此城府的人皇,还是会心生难意。
更何况,他们都心知肚明殿上的药就是毒药,如此结果,他不可能不寻自己。
夭枝进宫跪地行礼,却迟迟不见皇帝让她起身。
内殿无人,只有一个老太监立在一旁,殿中气氛压抑至极。
她虽然不清楚宫中的规矩,但熟读话本,知晓皇帝若没有叫起身,必然不能自行起身,这是规矩。
夭枝心中略微打鼓,却也安静等着。
许久的静默过后,座上的皇帝才开口,“你们无相门可会炼制灵丹妙药?”
夭枝见皇帝没有让自己起来的意思,便低着头开口,“门中并没有炼制灵丹妙药的能力,至多是平日卖些滋补身子的药方赚得一点口粮钱。”
皇帝沉默片刻,开口颇有些莫测,“难道你们宗门没有将毒药变成灵丹妙药的法子吗?”
夭枝当即跪伏在地,“陛下明鉴,世上岂能有将毒药变成灵药的法子。只有乌古族的蛊药确实不同寻常,但也是因为其炼制的方法不同,所以民女才斗胆根据古籍一试。”
她还未说完,身旁的老太监便知皇帝心意,厉喝出声,“大胆,陛下问话还敢诓骗?”
夭枝佯装害怕,“民女不敢,民女说的句句属实,确有此古法。”
老太监看向皇帝,皇帝看着她,审视之间眸光如刀,“我倒不知何处古籍有这般记载,你倒是与朕说来是什么古籍?”
夭枝当即报上一医术典籍。
皇帝吩咐人去藏书阁取,看着她满眼威压,“取来之书若是不曾有如此记载,你便是欺君之罪。”
夭枝身子越发低下去,似万分惊吓,“民女万万不敢。”
她在殿中跪着,跪得双腿发麻,才等到小太监拿着古籍匆匆而来。
皇帝翻阅古籍,果然在蛊虫读解中查到了此方,确实有以火炼药去除毒性的法子,且此法适用于蛊药。
皇帝看见这行字,想其换药时为保万全,是将蛊药内里混入毒药,做得天衣无缝才好叫慈宁宫不起疑虑。
难道此蛊药真有如此神奇疗效,混了剧毒都能解之?
皇帝心疑,抬头看来。
夭枝依旧跪俯平顺,似完全不知,“陛下,此古法往日民女试过,山门中的师兄弟被蛊虫咬了,皆是由火灸逼毒,所以民女才想起用这法子。”
殿中安静,皇帝居高临下的审视于她。
夭枝心中有些许忐忑,就在腿彻底跪麻之后,皇帝才开了口让她回去。
她松了一口气,好在她早早知晓有此古法,皇帝若是去查也能查到,便也有了如此行事的依据。
反正此事,她只能咬死自己不知其为毒药,否则皇帝必不留她。
再来,皇帝也不可能承认是他命人将药变成毒药。
至于他心中究竟信不信,她不知晓,但皇帝到底不通医术,太医院那处的太医自然也不敢断言,蛊药已无,根本无法验证此法。
这一关算是过去,只看皇帝后头要如何处置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忧心也于事无补。
夭枝由着宫里人送出宫,便见不远处街上的酆惕,显然是在等她。
夭枝看见他倒也不意外,毕竟皇帝召见她,他必然会知晓。
酆惕走近来,急问,“如何了?”
“勉强过了此关,只是后头如何不知。”
酆惕闻言凝重,“务必要小心,你如今进了宫中视线,也不知他们心中如何打算,你小心为上,莫着了人道。”
“我会的。”夭枝倒是不怕,亦没有他这般凝重,“你怎这般忧心之相?”
酆惕敛眉开口,“陛下下了旨,要殿下前往禹州治水。”
夭枝听闻此言如遭雷击,脑子都空白了一瞬。
竟真的要他去往禹州!
她记得禹州水患如今还只是先兆,后头会越来越严重,各处都不对,各处都有阻碍,最后甚至发展成人吃人的境地。
如今那位定局的老者不见踪影,这简直是天崩开局。
这水又岂是如此好治的,禹州水灾是天灾,官员结党营私是人祸,禹州富庶之地就是变相的一个小朝廷,小天下,其中盘根错节何其复杂,谁奉命前去,都是死路一条。
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是必定要办砸的事。
皇帝这是要逼死宋听檐!
夭枝突然有种牛马无力感,她不是办差,就是在办差的路上。
她突然又油然而生辞官的念头……
这破差事根本没有当摆件舒坦,她往日连动弹都少,现下担心这担心那的,着实费脑子。
酆惕等周围人少了才开口,“殿下此去赈灾,恐吉凶难料。”
夭枝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无法摆烂,“那老者你可有踪迹,此次赈灾他可是关键。”
酆惕摇头,似也为难,“我这些日子也在寻找,没有半点踪迹,不知是为何还不出现?”
夭枝思索片刻,“当务之急是先寻人,我想办法阻止殿下前去。”
“圣旨已下,又有何办法阻止?”
“若是病个十天半个月起不了身呢?”夭枝假设,“再不济我跟着便是,不必担心,我们手握命簿,总归是不会叫凡人弄出乱子来。”
“也好。”酆惕闻言点了点头,面容竟有些憔悴,“你须得记住,万不可逆天而行,否则必会受罚。”
“我知晓,前车之鉴早便看过,我总归不会害了自己。”夭枝说着,看了他一眼,微微疑惑,“我怎觉着你被吸干了精气似的,照理说活都是我在干,你不至于这般罢?”
酆惕被说得一阵面热,确实都是她在做事,他也帮不了什么忙,这差事着实做得便宜。
话到这处,他也将自己的窘境说出,“我在此历劫,毕竟是凡人之身,家中非要为我寻妻纳妾,开枝散叶,我实在烦不胜烦。”
这倒也是,他一个神仙,虽说下凡历劫,但是记忆并未消散,再怎么样也做不出在这里娶妻生子的事。
蓬莱仙岛可极为看重这根独苗苗,唯恐在凡间昏了头误了仙途,这才走后门给他谋了个司命的差事,并着一道把人间劫给轻轻松松历了。
这般留着记忆自不至于渡不过什么劫?
夭枝抬手摸了摸下巴,本着同僚之间相互帮助的原则,“我倒是有个法子,你可一劳永逸。”
酆惕闻言抬眼看来,眼露期待,“夭卿请讲。”
“我往日在山上修炼,会有些妇人来找掌门求药。”夭枝说来有些惭愧,“我们山门日子过得颇为拮据,所以难免做些偏门生意,那些妇人来,皆是为她们家老爷求药,生怕庶出子嗣过多,抢夺家财,便求了些不能人道的药,我耳濡目染也是会的。
我可以开个方子给你,喝上几日你便断子绝孙了,那宫里的太监都不如你断的干净。”
酆惕很快沉默下来,仿佛热水冷却。
总归是蓬莱仙岛修了万年的神仙,教养良好也说不出什么反驳之言,半天才道了一句,“我谢谢你。”
夭枝摆手,“酆卿客气了。”
酆惕闻言又是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夭枝觉着他,应该是太过感动而说不出话来了。
两个侍卫守在王府门口,见酆惕送夭枝回来,一时间皆是惊讶。
他们已被常哥教训过,殿下的清白未失,他们如此乃是失职。
如今见了夭枝和酆惕回来,不由疑惑,“这夭姑娘莫不是又喜欢上酆大人?”
嘴巴快的侍卫开口,“那是必然,咱们殿下虽说玉面貌美,但只能看着,那如何能长久留住人?再说了酆大人也英俊非常,夭姑娘要跑也不是不可能。”
二人说着齐齐叹了一口气。
宋听檐早已离宫回来,步出府门便听到这些话,看了一眼二人。
二人惊觉周围气氛不对,转头一看,便见自家殿下就站在一旁。
身后常坻气极,“你们二人是闲出个蛋不成,竟敢议论殿下,还不下去?”
二人当即作鸟兽散。
常坻颇为恨铁不成钢,趁他们走的功夫,拿起手中的刀柄,将二人无声捶了一顿赶走了事。
简直是胡说八道,殿下何需凭美貌赢过旁人,这酆惕如何能是对手?
再说了,就是光凭美貌,这酆惕小儿又如何比得上殿下风姿一二?
常坻上前看着酆惕,颇有几分察觉不到的敌视,“殿下,夭姑娘似乎和酆大人颇为相熟,夭姑娘让他安排的,酆大人都一一照办。”
宋听檐闻言见二人有说有笑,确实十分熟悉。
酆惕打眼看见宋听檐,当即往这里走近,向宋听檐俯身行礼,“下官见过殿下。”
“不必拘礼。”宋听檐视线落在酆惕与她身上,他温和开口,“酆大人难得与女儿家颇为交好,府中正好备了茶,不如进来一叙?”
“他的茶很好喝。”夭枝颇有些随意推荐。
酆惕却是听出宋听檐话里的几分揶揄之意,一时有些面红,他恭敬行礼,“下官万万不敢。殿下,下官还有事务在身,只得先行告退。”
宋听檐微微颔首。
夭枝见他匆匆离去,疑惑非常,她药方都还没给?
一时冲他问道,“那方子不要了吗?”
酆惕被当面一问,脑子空白了一瞬,词不达意,匆匆避走,“谢谢,谢谢。”
她看着酆惕离开,十分疑惑之。
宋听檐闻言看向她,“什么方子?”
夭枝看向他,话里有话,“和你相反的方子。”
宋听檐闻言难得疑惑,和他相反的?
常坻见夭枝还看着酆惕离开的方向,当即拿着礼物递上来,“夭姑娘,这是我家殿下给你挑的礼物,你快看看。”
夭枝闻言面上大喜,当即接过精雅的盒子打开,里头是镇纸玉,上雕对花纹路,通体晶莹剔透,里头隐有水光流动,一看便价值不菲。
镇纸这玩意儿都用这么贵的玉石,当真是奢侈至极,都够买她的命。
夭枝看向宋听檐,瞬间想到禹州一事,“殿下果然出手阔绰,我有一妙计可献于殿下,让殿下可以不必前往禹州去那等疾苦之地。”
宋听檐见她知晓此事,也不意外,他笑而摇头,“我等子弟如何能避开百姓之苦,不是我去也总会有旁人去,又何必推脱于人。”
夭枝颇有些心急,知道他做了决定不会更改,多说无用。
不过她还有办法,根本不必白费口舌。
只要治水之事按照命簿发展,旁的她可管不了这么多。
夭枝看着他出了府门,心中暗下计划。
…
夜里,月黑风高。
夭枝开了一排门,又开了一排门……
“……”
她对宋听檐是真的无言以对,他不知为何要装这么多门啊,好生累树!
他们山门连大门都装不了一扇,对比真是天差地别……
夭枝避开侍卫,偷开了最后一道门才得以进去,一转头,便看见一旁窗子半掩着,一时有些气到。
她就不应该遵守人的礼节,走什么正门,这窗子一翻不是轻轻松松?
夭枝借着月色,径直往里头走去,她没有进过宋听檐的屋子,但先前在屋檐之上看过,自然是轻车熟路。
她疾步走到珠帘旁,借着月色看向床榻之上,宋听檐正睡着,月光落在他玉面上,越显面容惑人。
这厮即便睡着了也如此端正,竟不曾乱动。
夭枝从衣袖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针包,打开之后,一排针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尖锐。
她挑了一根最长最粗的捏在手中,撩开珠帘往里头走去。
她几步走到床榻前,看准了位置,便要下针。
手才刚刚下去,宋听檐便被轻轻带过的风惊醒,当即睁开眼,还未清醒之前就抓住了她靠近的手腕,将她往前一拽。
夭枝猝不及防往前一扑,一个天旋地转,竟被他直接按倒床榻。
转瞬之间,他抓着她的手往上一按,床榻之上竟有东西弹跳而出,生生困住了她整只手,叫她动弹不得。
她有些意外,他不仅觉轻,这睡时竟还有防备?
宋听檐如此一番之后,才趁着夜色发现是她。
他到枕下拿匕首的手一松,慢条斯理收回,看向她捏在手里的银针,若有所思,“夭姑娘这是做什么?”
夭枝拿着手中的针,呵呵笑起,随意找了个借口,“睡不着,过来看看你。”
宋听檐视线转而到她面上,居高临下看来,“我已然送了答谢之礼,难道你还要我做谢礼?”
夭枝听得一脸懵圈,“说什么呢,我何时要你来做谢礼,我是这样的人吗?”
宋听檐看着她不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夭枝瞬间恼了,树也有正经树的好吗?
夭枝猛地挣扎几番,却不想绑得这般紧,困住这一只手,她连身子都起不来,只能冷静下来坦白道,“我希望你明日感染风寒卧病不起,这般便不必去禹州冒险。”
宋听檐听到这回答似一顿,长睫微垂,“为何护我周全?”
“我不是说了与殿下一见如故,自然是要护着你的。”夭枝笑起,这些场面话,她已经是运用的炉火纯青,挑不出半分毛病。
宋听檐闻言静了许久,慢慢坐起身。
许是方才动作太大了,他上衣大敞到腰腹,轻易便能看到里头的光景,皙白肌理颇觉坚硬,与她软绵绵的肚皮完全不同。
如此月色深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免暧昧。
夭枝捆在他身旁的手,微微勾动指头,将他的衣衫往上撩,却没什么效果,反而像是挑逗。
宋听檐见状低头看向她的小动作,“怎么了?”
夭枝颇有些不好多看,“你衣衫开了,有点春光乍泄。”
“这般开与不开又有什么区别?”宋听檐话里有话。
夭枝一时无言,她看向捆住整只手的,竟是数道软铁带,一看就是刀劈不断的那种。
她捏着针支支吾吾,微微支起头,“殿下,能先放开我吗?捆得太紧了,且这般场面叫人看见了不太好……”
宋听檐闻言俯身而来,他伸手捏着她的下巴,眼眸微眯,居高临下看来,面含笑意再加之这衣衫大开竟不似往常,颇有风流之意,“恐怕是不好了,这机关需得唤人进来解。”
夭枝看着他晃了晃神,半响才将他的话听进耳中,瞬间崩溃之。
他衣衫不整,她这般绑着,如此光景叫人看见,名声还有什么挽回的余地?
她一时躺平,罢了罢了,有些事强求不得。
掌门说过,活着不必太计较细节,凑合着活就行了,反正认真活也差不离多少的,何必强求?
第29章 何必呢,住下罢。
夭枝被解开, 甩了甩麻了的手,这机关可真是精妙,想来是一击便要捆死人的。
叫她在宋听檐床榻上被围观了许久, 常坻在床榻前头一边解着机关, 一边拿眼瞅她, 仿佛在感慨, 还真是防不住她一点。
夭枝:“- -”
夭枝在众侍卫的注视下起身,看向坐在一旁喝茶的宋听檐, 咳了一声道,“殿下好生休息, 鄙人便先回去了。”
宋听檐放下手中茶盏, 好整以暇开口,“何必呢, 住下罢, 免得半夜又来。”
夭枝:“……”
这厮甚是嘴毒, 话里有话得很。
她正色道,“殿下好好歇着罢, 如今夜半我也困了, 不来了。”
你等着!
夭枝心中狠狠下了决心,如今人多不好行事,待她找到人少之时,必扎他个百八十针, 叫他床榻都起不来。
她径直往外走去, 已经如同这家屋一般, 颇为熟练。
宋听檐看着她离开, 开口,“夭姑娘在府中好吃好睡, 若遇事不决,可问酆大人。”
夭枝转头看向他,他冲她一笑,已然起身,看向侍卫似要交代其他。
夭枝不解,如此一番折腾她着实也累了,打着瞌睡回了自个院子,倒头便睡,准备明早起来叫宋听檐好瞧。
可等她一觉醒来,府中竟是空了不少,常坻也不见踪影。
她当即拉来个管事问,“你们殿下呢?”
“夭姑娘,殿下早间便已然启程前往禹州了,陛下旨意,如何能等之,自然是要早早启程去往。”
夭枝懵住,怪道他昨日那般说话,原是早早便准备了第二日就出发,竟不与她说!
这竖子何其嫌命大!
禹州这处可不同乌古族,怎一个乱字可形容?!
夭枝恼火非常,在府中匆匆收拾行李,专挑值钱的,却不想宫里来了一道圣旨,命她前往宗学。
她一时疑惑,本以为坏了皇帝的计划,后头必是步步艰难,却不想皇帝竟命她往宗学做教书先生,教皇子们星象之学。
这叫她一时也摸不清皇帝究竟是什么路数。
夭枝行李已经收拾妥帖,倒也简单,当日便被太监领去宗学。
宗学先生众多,所教的学科也多,但像她这样教星象的却少之又少,皇子学来自然也无用。
皇帝给她这样一个虚职,也不知究竟是何用意?
女子为宗学先生,这可是头一遭,是以引了不少人好奇。
若是旁人这般容易入宗学,自是欢喜,非要卯足了劲将自己所学所知全部交出来才是。
可夭枝非凡尘之人,自然没有此念头,这么一个闲职,她也不用正儿八经教,毕竟也不会有皇子真的在意这门学科。
她干脆便教起了往日在山上修行之时的吐息打坐之法。
好在这些天家子弟倒也听话,说什么便做什么,个别年幼玩闹的,夭枝是半点不理,由着他们打闹,闭目养神当没听见,这般波澜不惊反倒有了世外高人的模样,生生唬住了不少人。
一堂课毕,夭枝便起身离开,也不管皇子们如何,自顾自便出了学殿,才出来便见一常服青年男子不小的阵仗,身后跟着几个太监,皆端着书。
皇帝的皇子们她刚头都见过,只有太子不曾见过,这人应当就是太子。
这太子倒不是她想象中的阴沉模样,反倒阳光明朗,只是一步三咳,一点风寒都没法好全。
不过既是太子,就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他上面可是压了两座大山,一个皇帝,一个太后,他这个太子不好做。若是太强会被皇帝忌惮,若是太弱便会被太后舍弃,太子之位进一寸也难,退一步更难。
这中庸之道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他还做得如此好,需得何其缜密的心思和城府才能安稳坐在太子之位上这么多年?
宋衷君应当早就听闻她在朝堂上验药的事,他那日身体有恙,没有上朝,如今见了夭枝,自然多打量几眼,见她是女子,也没有表现出轻视,上前来问,“这位女先生便是先前带孤那不成器的弟弟离开乌古族的人?”
夭枝笑着回道,不想与皇权中心之人过多交集,“太子殿下言重,民女也不过就是会些山野之人的求生法子罢了,贤王身为殿下的弟弟,自然是吉人自有天相。”
宋衷君显然听多了这样的讨巧说辞,闻言也没了多言的兴致,只点点头,惯于以上对下,“先生慢行。”
“殿下,民女告辞。”夭枝闻这逐客令心满意足,欠身待其先离开。
宋衷君进了内殿,身后跟着的世家出身男子见她这般礼节,不满开口,“此女子着实没有礼数,也不知陛下为何要其来宗学教书?”
宋衷君闻言没有放在心上,而是翻开眼前的竹简,准备太傅吩咐的功课,“江湖术士不通礼节乃是寻常,无相门乃世外宗门,又擅药,古籍有记世间有长生不老之术,这种宗门怎可能不研究一二,父皇让这女子进来,必然也是看中她有几分本事。”
男子闻言低声问,“殿下,此人乃是无相门的人,却和贤王殿下走得特别近,是否要防着?”
宋衷君皱眉看向他,开口不怒自威,“簿辞终究是我弟弟。”
男子闻言当即跪下,“是我该死,不该多嘴饶舌,望殿下恕罪。”
宋衷君没有让他起来,他原本确实防备着这个皇弟,应该说他是防着所有兄弟。
但这次,他已经把宝藏的事告诉太后,那就说明他有投诚之意。
他若有夺位的野心和胆量,暗自会谋下这宝藏,毕竟这富可敌国的宝藏可以做很多事。
可惜他没这个胆子,规规矩矩上交皇祖母,祖母一人便压制于他,自也不配让他多看一眼。
夭枝目送太子离开,便察觉身边多了许多监视之人,想来都是宫里派来看着她的。
她微微垂眼思索,显然不能再做个闲散人,必须要证明自己有些用处,否则以皇帝的疑心,只怕越想越不会留她。
宋听檐已经前往禹州,她如今有先生一职,不好直接跟去,皇帝必然也不会轻易允许她离开京都。
她只能迂回按照章程告假,说要回山门看望掌门,以皇帝如今对无相门好奇,绝对不会拒绝。
等她离了京都,山高路远的再去别处,皇帝自然也不会怪罪。
果然,她的告假轻易便被准允,夭枝离开京都,径直进了山路,改道前往禹州。
禹州路途遥远,她抄小路连赶了多日路,终于看到了零零散散往别处迁徙的难民,想来费不了多少时日便能赶上宋听檐。
只是马连日赶路着实有些累了,夭枝便也停下,在路一旁喂马。
漫无边际的枯败芦苇地倒了一片,偶有风吹过如掀波浪,满目枯萎之意。
一辆马车从远处小路驶来,缓缓停在她面前,一身红衣劲装,马尾高束,容貌姣好的女子掀开马车帘看来,“敢问这位姑娘,去禹州走哪条路?”
夭枝停下喂马的手,她有命簿在手,沿途又可以问问管理土地的小仙们,自然不可能迷路。
她伸手指向前面天尽头分岔路口,便继续拿草喂马,“走左边那条道,只是去路复杂,你且小心,到了再问人。”
前面的车夫看着前面,不由心里打鼓,嘀咕了句,“这一路而来越来越荒僻,也不知前面有没有人可以问路,姑娘一定要去吗?前头可是有水难,麻烦不少。”
黎槐玉看着那条荒僻的路,满心坚定,“就是因为有水难我才要去,我要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哪处有难便去哪处。”
夭枝听闻此言喂马的手一顿,重新抬眼看向此女子,果然生得极为明媚张扬,颇有几分侠气,她脖子上挂着一枚小玉,玉上刻着槐字。
这可不就巧了吗?
这不就是命簿里宋听檐的未来娘子吗?
这位是朱砂痣,洛疏姣是白月光,一个长相厮守,一个求而不得,两厢都全了。
按着命簿的时间来算,这个时候黎槐玉确实已经出现了,只是宋听檐来了这处治水,那她出现的地点自然也有了变化。
这倒是让她差事好办了,她必然不能让他们错过,这可是宋听檐的情劫。
“姑娘可是去禹州救济,我此行也是要去禹州,不如一道同行,我熟悉路,可以在前带路。”
夭枝这话一出,黎槐玉喜出望外,“如此甚好,那可真要谢谢姑娘了,你我一起还能有个伴!”
夭枝点了点头,也不耽误,直接上马往前头带路,“你们跟着我便是。”
马车夫听到这话,不由摇头叹息,一边驱马车向前,一边抱怨,“真不知你们这些女儿家想什么,世道如此凶险,还非要往凶险之地去,若不是为了银钱我才不会陪着来。”
这路确实不太平,一路往前走,难民越来越多,已经不似先前那般零零散散一家几口人。
且他们的穿戴也已格外不同,水难先头离开的必然是家中有积蓄,能投奔远亲,是以早早便准备了离去的行囊,衣衫倒也整洁,赶路亦有章法。
而到了这里已经完全不同,他们衣衫褴褛,成群结队,漫无目的。
看向她们的眼神极为冷漠,这么多人却凑不出一件行囊,显然已经饿了许久。
黎槐玉见他们这般可怜,她来时车上又备了不少粮食,一路而来也是救济,得了不少人感激,有的人甚至拿了干粮便跪下来连连磕头,感激涕零,如今见到了自然是一定要相帮。
她叫车夫停下马车,准备将车上的粮食拿出来,路边的难民已经不由自主往这边靠近。
像盯着食物的狼群,眼神叫人莫名不寒而栗。
人吃人可不是传说。
夭枝暗道不好,骑马靠近马车,压低声音,“快走。”
那车夫自也不是寻常车夫,久在江湖上行走,见了这情形如何还能不知道个中可怕,闻言当即便扔下了马鞭,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逃了。
那群难民本还犹豫,见健壮的男丁逃了,只留下两个弱女子,自然便有了动作。
他们往马车这处围来,很快就将她们前后的路都堵死了,显然这事不少做。
黎槐玉见状也察觉到不对,当即开口表态,“你们不必这般,我本就是要给你们分粮的。”
那群人听完这话不但没有感激之情,反而越发靠近,眼神分外吓人,显然不止要粮。
夭枝当即驱马靠近马车前头,“上马!”
黎槐玉见他们这可怕眼神,难免心上犯怵,当即拿起马车来的剑和行囊,出了马车一跃而上,跨坐夭枝身后。
夭枝说话同时拿出一个火折子,用力一吹,几下便有了火光,她抬手扔到马车里,施法引风烧着整个马车。
火势瞬间大起,引得周围难民往后退了些。
她拔过黎槐玉手中的剑,一剑劈开马车和马之间的套索,往马屁股上猛地一拍,马长啸一声,当即横冲直撞往前跑去。
难民慌了神当即避让,马硬生生冲开了一条路。
“马车里的粮食,先到先得!”夭枝话音落下,把剑扔回给黎槐玉,也不顾前面的难民上前来拦,便驱马直接往前冲去。
围着她们的人群见这火光皆乱了阵脚,前排的人一拥而上灭火,一时间很是混乱,挡着的人群很快有了大缺口。
没有缰绳的马横冲直撞往前,眼见便能带着他们冲出人群,却被人不要命地上前拽住缰绳,硬生生拦了下来。
夭枝眉心一折,这显然是个刺头,她只能继续驾马往前冲,此时机慢一步便满盘皆输。
可饶是她这般冲出去,还是有人敢挡在马前,竟一步不躲,赌得就是她不敢拿马撞人。
夭枝微微蹙眉,这些可不是乌古族的蛇虫蚁兽,活死人,这些可是活生生的人,她不能动手。
她若是在人间害了人命官司,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些难民并不是乌古族那些活死人,已经是定了的死路,她那时出手并不会扰乱任何命数。
而这些难民,她并不知道他们的寿数几何,另外又能活到什么时候,活着又能做出什么事,倘若是少了其中一节,生了千丝万缕的干系,也会引起命数大乱,所以她这个司命绝不能出手,否则她就是罪魁祸首。
人间的因果只有凡人能种,他们神仙绝对不能干涉,否则必引天罚。
电光火石之间,身后的黎槐玉见人不要命地拦着,下意识抓住她的衣裳,显然不敢再看。
夭枝见状面无表情,没有半点要停马的意思,若被拦下,她不能动手,只黎槐玉一人,是绝对敌不过这么多难民。
她的命数也不能被改。
她只能赌,她不信人不怕死,亦不信此人有这般胆量。
夭枝不管不顾冲上去,到了最后关头,马都没有停下的架势,黎槐玉见她不停马,便是闭上眼心中也能预料到要撞死人。
她忍不住睁开眼,见马越发靠近人,一时忍不住惊叫出声。
如此惊叫在漫无边际的旷野中平生几分惊惧之意,引得人心慌慌。
前面挡着的男子听这惊叫,见前面这女子如此心狠,似真要撞死他,终究是怕了,惨白着脸在马越发靠近时,快速躲到了一边。
夭枝心中一松,直接驾马出去,却不想突然前面有人猛地推了一个老妇出来。
黎槐玉下意识惊叫,“有老妇!”
老妇吓得惨白了脸,被硬生生推出来扑倒在地,又因为饥饿过度叫不出声来,连尖叫都是沙哑。
一旁男子大声叫道,“娘,我的老娘!”
身旁的难民纷纷吼叫道,“马要撞死人了,要杀人了!”
黎槐玉见越发近了,紧紧抓住她的衣裳,喉头发紧,“怎么办!”
她自然知道,如此情形,不撞老妇,她们就得死,可……可如何忍心?!
夭枝见状眼中闪过怒意,看了那推老妇出来的男子,就是先前拦马之人,他眼中得意之色浮现,显然这等法子不是第一次用,她一时心中无端起了杀意。
可惜作为仙官的理智暂时压着她,她不能取了此人性命,因为他命数未尽。
前头老妇印堂发黑,已是强弩之末,寿数只怕也没有多少,亦不会牵扯到旁人命格变动。
如今让老妇转世投胎倒也算免了她后面的苦头。
夭枝这想法于司命来说,才是最妥当的做法,他们不是凡人,无需遵循人情,只要是符合规矩就没有问题。
牺牲了老妇,她可以向上头写明缘由,解释缘由,但若护不住黎槐玉,让她死在这处,这千丝万缕的命格牵连起来,必然是成倍的麻烦。
她想着便也没停下马来,身后的黎槐玉见她这般,知道她的用意后也是惊到,她想不到这般面善的女子竟要这样做。
她一时全身僵硬,“姑……姑娘……”
可她也说不出阻拦的话,因为她知晓,停下来她们会面临怎样可怕的事。
那得意的凶狠男子见她这般,一时也不曾想到,倒不是惋惜老妇的性命,而是可惜没能拦下这两个女人。
夭枝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纵马向前,离得那老妇越发近。
老妇眼中满是惊恐,因为年老,这般一摔便在地上挣扎不起,一旁老儿子也不敢上前,到了最后,她浑浊的眼里满是惊惧泪意。
夭枝看见她的眼睛,苍老的面容,花白乱遭的头发,挣扎无力的可怜样子,终究是摇了摇头,无法狠心,临近前一把拉紧缰绳,在马撞上老妇之前硬生生停下了下来。
停马太急,她们二人便是有准备,也皆被甩下马背,滚落在地。
马一停下,难民立刻围了上来,黎槐玉当即拔出手中的剑,往前一挥,逼退围过来的难民。
可就算黎槐玉武功高强,这么多人她也不是对手!
更何况她武功并不高,比之常坻贺浮正门所学,乃是三脚猫儿!
第30章 你夜里可小心些罢。(二更合一)
夭枝摔倒在地, 起身同时伸手拉着黎槐玉,“你找机会先逃。”
黎槐玉闻言顿住,不曾想她竟让她先走, 如此局面, 后头如何轻易便能想到, 又有哪个女子敢这样说?
夭枝抬头扫了眼周围, 远远看见另一条被芦苇遮掩的路,正有马车驶过, 前后全是卫兵。
她当即拉过黎槐玉越过芦苇往那条路上跑去,难民则在后头紧追不舍。
芦苇地难行, 她们快跑近马车, 乱民便追上了她们,伸手抓住黎槐玉的衣裳, 这一停顿便被围住了去路。
黎槐玉挥剑斩断衣角, 难民中发出惨叫, 见了血,她推了她一把, “你快走!”
远处卫兵察觉到这处动静, 往这处来,却被一众难民拦住,一时间混乱至极。
夭枝抓起一个就近扑来的男子,往后甩去直接压到一片, 可饶是如此, 也只打出一些空地, 她们走不脱, 人太多了,前仆后继, 好生费力气。
夭枝被乱民步步紧逼,推搡之间,黎槐玉快被难民缠住。
若是缠住,便只能杀人才能救她,万不可到那般境地。
夭枝一个翻身跃起,踹飞几个拉过黎槐玉,将她直直甩向马车。
黎槐玉被一下甩上马车,身子往后仰去,马车帘子从她面上拂过,眼前也从光亮变为了马车里的昏暗。
她似撞到了什么,温润好听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姑娘小心。”
她睁眼便见一如玉公子端坐马车,面容气度皆是不凡,她半生从未见过如此赏心悦目之人,一时晃了神。
夭枝一跃而上马车,却被扑上来的难民一推,直接倒进马车里面。
她似乎撞到身后上来的人,有人伸手扶住她。
鼻间一抹温润檀香的气息,只觉分外熟悉,她抬头看去,直对上清隽好看的眉眼。
竟是宋听檐,这般巧,她一时惊讶,“你在这?”
宋听檐看见她似乎也有一瞬间的疑惑,不过很快便转为平静,似乎天生没有太过惊讶的情绪。
他扶稳她,声音似能静人心,“进里面。”
外头的难民越来越多,在外面纷纷叫嚷,有人似乎想要爬上马车,那凶狠的架势,再等一刻,马车就能被拆散。
宋听檐拉开马车帘看向外头,远处的难民都围了过来,人多势众,成群结队,必会出事。
宋听檐淡声交代了句,“不可杀人。”马车周围的侍卫当即一拥而上。
夭枝也不知晓他这句交代是不是因为良善慈悲,还是因为清楚现下这种情形,所有人都已经饿疯了,早已灭绝人性,自然没有对死亡的惧怕,此时若是杀鸡儆猴,只会引起更大的反扑,若是群情激愤,他们人单势孤,想要全身而退绝对不容易。
不过片刻功夫,前面侍卫便将带头的一群人打服按下,混乱也慢慢平静下来。
难民却依旧越围越多,显然已经饿急了眼,死也不打算让他们离开。
带头被打的便是推老妇出来的阴毒男子,他很会看形势,看这些侍卫以一敌百,便知晓马车里的必是贵人,他当即开口谈和,“我说,马车里的公子爷,你还是好好想想,我们人这么多,你们走不脱的。
我们也不必相互为难,我和兄弟们可以让你们这些人离开,但你们要留下粮食和这两个女人。”
黎槐玉闻言满目惊慌,生怕马车上的温润公子答应了这般条件。
若是他答应了,她和这位姑娘必是万劫不复。
可如此形势,便是谁都会选择自保罢?
黎槐玉心底绝望油然而生,面容惨白至极。
宋听檐端坐马车,闻言步下马车,平静开口,“粮食可以留给你们,并且不只是这些。
朝廷下旨赈灾,圣上有令,人力所需,不仅有粮食可以分吃,还有地方可以住,只需要你们出力赈灾便好,这般安排比你们如今饿一顿饱一顿,风餐露宿不知有多好。
再有,这一路往南,富硕之地绝不会收容你们,往北近秋苦寒,再走下去便是死路一条。这般打家劫舍,若是遇到刀剑相待,你们只会害了性命。”
他声音清润,即便温和也是字字诛心,简单几句便把要害分明,便是头脑不清楚的,心中也有了计较。
难民们闻言慢慢安静下来。
那阴毒男子显然是个刺头,这一群人听他的,尝到了权力的滋味,自然不肯放过,“不可能!朝廷一定在骗人,这灾祸这么多,哪有这么多粮食分给我们!”
众人闻言皆开始犹豫纠结。
宋听檐闻言笑而开口,“我若真骗你们,何必用这般容易揭穿的谎言,粮食能否拿出,不是片刻便一目了然的事?
这两位女子不知与你们有何仇怨,要这般步步紧逼,还是说并无仇怨,只是因为旁人的一己之私,却要害得你们连往后活命的机会都没有?”
众难民闻言瞬间松动,跟着男子为虎作伥的数人闻言皆是回过神来,对啊,粮食才是最关键的,何必费劲抓这两个女子?
他们如今是要活下去才对!
他们相视一眼,眼中皆是对粮的渴望。
为首那男子见他们这般,当即大声斥责,“你们这些蠢货,恶事我们都做了,一路劫杀了这么多人,官府岂会饶了你们,等到了地方,他必会告知官府,将你们全部治罪,你们必然全部被坑杀!
那些官员中饱私囊,早早便将我们驱逐出来自生自灭,岂会考虑我们的死活!你们若是听了他的,便等死罢!”
难民一时踌躇不前。
宋听檐温润如玉,温和如谦谦君子,“此去荒山野岭,山高路远,山中猛兽出没,露气深重,如入寒凉之地,你们众人饥寒交迫,决计没有力气走出这深山,再往下去也不过是让野兽裹腹。
如今你们可分得粮食,还会有人安置你们,我若是你们,便赌上一赌,再不济也能饱餐一顿,更甚者还能救了自己一条性命,也免得沿路等死,拿自己的性命做旁人一路的垫脚石。”他说着,看着领头男子意有所指。
难民之中虽有许多不识字的,但也知晓这样走下去性命确实堪忧。
更何况领头之人总把老妇推出去,仿佛山大王一般,谁都要听他的,言之便被毒打,少不得往后会推他们去死?
宋听檐不待众难民思索,便开口吩咐,“将粮食都分了。”
侍卫当即上前分发粮食,那些难民瞬间不再犹豫,纷纷上前争夺粮食。
侍卫刀狠敲地面,直指抢的最凶一人厉喝,“不可争抢,若再有争抢者皆退至最后,老弱妇孺上前先领!”
宋听檐身边跟着的侍卫自不是等闲人,身上杀气颇重,争夺之人见刀对着自己瞬间吓白了脸。
男子带头的几人还在叫嚣,却已然不成气候,侍卫直接压下。
宋听檐看向他们叫骂,淡声开口,“既亲口承认自己杀人,便该为此罪伏法。”
说话间,侍卫当即将数人提到了一边,手起刀落,芦苇地里便没了声响。
如此一来,众难民瞬间安静。
却见温润而泽的公子似谈笑风月般轻浅,“罪魁祸首已伏法,尔等皆是良民。”
一时间,众难民皆松了一口气,这一紧一松、一赏一罚之间,再没了反抗顾虑,安静等着领食。
方才这一群穷凶极恶作乱的难民,竟乖顺如羔羊一般。
夭枝只觉他处事果然能耐,那领头数人确实不能留,若留着必会在里头搅乱人心,平添麻烦。
领头男子既要用那罪行将所有人捆绑在一起,那他就将罪行一并剥干净,如此乱世,法不责众。
他抓大放小,几句话便轻易分明局势,着实能耐到可怕。
…
宋听檐着人将难民迁回禹州,他们则坐马车继续走小路。
等到了落脚地,已有官员前来迎接,此处不知清净多少,显然已经暗自处理了不少难民,比一路而来满目苍夷看上去好上许多。
朝廷赈灾的款项下落未明,只怕也有不少花在这打点之上。
夭枝完全没想到宋听檐会走小路,而不走官道。
黎槐玉还心有余悸,见那些官员恭恭敬敬,也知晓他身份必然尊贵,上前道谢,“多谢公子相救,倘若没有公子出现,我们二人只怕……”
这后头的事便是想想都知道有多腌臜,这些乱民多数为男子,为何要两个年少貌美的女子留下,原因自然好想。
黎槐玉只是想到这般后果都觉得不寒而栗,看着宋听檐往茶盏中倒入茶水,面若冠玉的侧脸看上去分外清隽惑人,自然也不好将太过腌臜的事,在这风清朗月的贵家公子面前说出来。
世间之人最怕的就是对比,这珠玉之物本就稀少,更何况是在这些污石衬托之下。
况且珠玉之人还出手救了她们,如何不叫人倾其心?
“姑娘不必客气,我与夭姑娘相识已久,遇见岂能袖手旁观?”宋听檐说着看了过来。
夭枝还靠在一旁假山上闭目养神,情劫此事是无需她操心的。
英雄救美,以身相许,话本子上都写腻了的故事,还能有什么变数?
更何况黎槐玉要胆识有胆识,要武功有胆识。
在追求心上人上必然也是大胆,大胆配大胆,很是相配,树很满意。
且命簿上说过,宋听檐与黎槐玉兴趣相投,有许多话可以聊,乃是水到渠成。
黎槐玉闻言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们认识,难怪一路而来,你们瞧着似是友人。”
夭枝睁开眼点点头,露出一个笑来,“也是赶巧碰到公子,否则我们就完了……”
宋听檐闻言看向她,话中揶揄,“会吗?”
夭枝一时被话赶话,卡了嗓子眼。
确实也不会,至多就是她费点力气,一个一个打服罢了。
且打的时候还得温柔些,确保其起不来,又没有性命之忧,这是有些难的。她于温柔之事也没有分寸,若是真烦起来,只怕也毫无道德可言。
黎槐玉自来善解人意,看出他们有话要说,便也不多留,“对了,一路漫长着实疲惫,二位慢聊,我先去歇歇脚。”
黎槐玉离开之后,宋听檐看过来,明显是要她坐下的意思。
夭枝走到石桌前坐下,宋听檐看着她,才开口,“夭姑娘如今是我们的先生了。”
夭枝摆手,“虚职罢了,也不知皇帝要我做什么?”
宋听檐闻言垂下眼睫,叹道,“想来是我连累了你。”
“殿下不必放在心上,事情都已然过去了,况且,你刚头不也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他一笑,似有惋惜,“可惜错过了你第一堂课。”
夭枝几日不见他,她便有些生疏,但客套之言她还是会的,毕竟背了十万条凡人语录呢,“我教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小戏法儿,只怕殿下听了要笑话。”
宋听檐听她这般客气言辞,微微抬眼看向她,“怎会来此?”
夭枝早便想好了借口,就等着他问,“往日我们门中也有参与治水赈灾,如今这般灾祸,掌门特传信,让我跟着殿下来此,若是有能帮上的就帮一些。”
宋听檐面色温和,“劳烦掌门记挂。”
他心中疑惑解了,她倒是有些疑惑,“殿下比我早出发好几日,却为何与我同时到达?”
宋听檐端起茶盏浅尝,“我私下去了禹州河堤处查看,耽误了几日。”
夭枝没想到他久居深宫,一朝遇到这般大的差事,竟没有半点慌乱,若是旁人只怕是一丝头绪都没有,又何曾会想到先去看河堤。
“殿下可查到了什么?”
“大堤屡次修建,朝廷拨银无数,却不想有人暗自偷工减料,用秸秆烂泥之物修建堤坝。”
夭枝闻言微微睁大眼,想过离谱的,却没有想过这般离谱,这等关乎性命之事竟然敢这般偷工减料。
宋听檐却是言辞平静,似乎并没有觉得此事有什么值得气恼的。
毕竟此事但凡是人知晓,只怕都得气厥过去。
而宋听檐就像置身事外的局外人,没有多余的情绪,就仿佛眼前的一切只是书中的寥寥几字罢了,比她这个局外的看客还要看客。
夭枝看着他放在石桌上的佛珠,虽有莫名违和之感,但想到听心镯屡次试探,他皆是表里如一,便也没有再多想,更何况他这佛珠不离身,必然是常年诵经礼佛,想来必定虔诚,否则怎敢日日面对神明?
夭枝只觉禹州事宜分外棘手,“不知殿下要如何应对,我来时已听闻有几处地方出现易子而食的场面,再任其发展下去,必要生大乱。”
宋听檐神色平静,将手中的茶盏重新盖上,“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如今自然是何处拿了,何处取。”
这话容易,但做到却难,这已经吃进去的银子,如何能再重新拿出来,那些官员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拿出来?
只怕都得伤筋动骨,脱上一层皮才能勉强拿出一二来。
夭枝不知他有什么方法,只觉后头是一派硬仗。
他如今为了召回难民,身边只留一个侍卫跟随,赈灾这么个大难题,他竟然敢单枪匹马而来。
“常坻没有来吗?殿下身旁只留了一个人,难道不怕有危险?”
“他另有要事要办,赈灾之事我自己便够了。”
“殿下真是胆大,当初也不过几个人就敢闯那乌古族,如今来到这灾祸之地,竟依旧如此,先头那么多难民,倘若他们不愿意,也不听从,殿下又当如何?”
“他们不可能不愿。”宋听檐伸手将一旁茶壶端起,修长的食指按在茶盖上,将泡茶的第一壶水倒掉,重新加水,才往她茶盏里倒,“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要知道他们最想要的东西就能驱使他们做任何事。
倘若今日没有灾祸,那么弄清他们每个人真正想要的东西确要时间,可如今天灾人祸,性命堪忧,他们所求之物无非就是衣食二字,只要给他们想要的,就能不费一兵一卒让他们听话。”
“可殿下应允了他们大量的粮食,这又去何处取,若是你满足不了他们,岂不会闹出更大的事?”
“我答应了,便要我给吗?”宋听檐看过来,直白开口。
夭枝闻言微微一顿,有些没想到他会这般抵赖了。
宋听檐手扶过杯盏,指腹在杯底微微抚过,“这些人以为将难民赶去别处,让所有人一起处理这个难题便万事大吉了,可天下岂有这般拿了钱财还清闲的道理?”
夭枝正想问,外头便有人匆忙往这处来,人还未到,声音就已然到了。
“贤王殿下恕罪,臣等接驾来迟。”不远处几个身穿官服的中年人,疾步行到这处,在宋听檐面前一一跪下。
他们的官袍或多或少都沾上了泥土,鞋上更满是泥泞,看起来为了赈灾颇为劳心劳力。
带头的中年男子满目精明,诚惶诚恐请罪,“还请殿下恕罪,臣等也是才听到消息,才从河堤处匆忙奔来,迟了迎接殿下之礼,万死难言其咎。”
宋听檐闻言放下手中的茶盏,笑而起身将带头的人扶起,“各位大人为了赈灾治水万般辛苦,诸多功劳,怎需请罪?
本王一路而来所见皆是安好,一没有百姓流离失所,难民成堆;二没有尸横遍野,匪乱四起。你们做得极好,各位大人劳苦功高,待本王回到朝廷,必然将此事报于父皇,也免得辱没诸多人才。”
前面的大人早已是人精中的人精,喜怒不形于色,只诚惶诚恐开口,“臣等惶恐,这都是下官们分内之事,殿下谬赞。”
宋听檐依旧和颜悦色,侃侃而谈,“怎会是谬赞,本王这一路所见可皆是安泰。
父皇本意,是让我看看有无渎职之人,好一并严加责罚,毕竟灾祸当前,总会有人浑水摸鱼,却不想各位大人能在水患之下将种种事宜治理得井井有条,着实不易,让本王颇感欣慰。”
诸位大人闻言纷纷要笑不敢笑,紧张担忧之余又是着实松了一口气。
夭枝见宋听檐只字不提一路上所见难民诸多,瞬间明白他的用意,他必然猜到若是走官路,那些官员肯定会把这条路安排得明明白白,届时他必然什么都看不见。
他是故意走小路,就算没有遇到她们二人,他也会将大量难民引回来,为的就是让官员自己想办法安置这些难民。
禹州本是富硕之地,再加之朝廷拨款赈灾,应当是绰绰有余,却不想越来越乱。
升官或许这些吃得盆满钵满的老油子不感兴趣,但降罪砍脑袋,可没几个人会不怕。
宋听檐佯装不知,还对他们多加赞赏,又言明自己是为监督巡视而来,这些官员自然会怕难民闹事,被宋听檐知晓,必然会想方设法好生处理安置,这银钱自然也得重新掏出来。
河堤失守归根结底是偷工减料,这银钱从哪里没的,就要从哪里变出来。
这些官员没了银钱自然会往下剥削,往日官商勾结,为祸乡间、占尽便宜的富贾豪绅自然也逃不了拿钱出来赈灾,以恶制恶比正儿八经强行让这些人出钱救治灾民容易不知多少倍。
宋听檐知晓所有,却佯装不知,拿捏的就是这些人心,他这一遭派去这么多侍卫隐姓埋名而去,只怕是连着几个方向散去的难民都召回来了,这一会必然要将这些油条子扒得个底朝天。
让夭枝不得不深思,他这一来就牢牢按住了两个最大的根本问题,一个是贪污粮款,一个难民去留。
贪污之事乃是其祸根,让他们狗咬狗最是方便;而难民若流离失所,无法谋存生计就只能偷杀抢掠,或与山寇流匪为伍,届时必然会祸乱四起,天灾人祸并起,那可是朝廷担责,劳民伤财何其之重。
他一来将这后祸压制干净,便可以腾出空来专心治水,毕竟水灾之后,如若处理不当那便是瘟疫横行,尸横遍野,照样得大乱。
夭枝这般想来,心中暗暗一惊,若是旁人来,只怕头一遭与这些官员周旋就是头痛至极,寸步难行。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说不准还得被这些人精玩弄得团团转。
宋听檐处理起来竟这般周全容易,方方面面皆想得明白,这一招借力打力,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可谓是将人心算得明明白白,难民、官员,甚至是他们后头的每一步,都替他们安排明白了。
朝廷若是派别人来,自然是循规蹈矩,但对于这般复杂的情况绝对无用,亦万不可能用这般险招,他胆子是真大。
皇帝也是真狠心,派一个久居深宫的皇子来处理这样的事,摆明了是绝宋听檐后路。
这里的事,皇帝又怎么不知难办,宋听檐若是办事不力,他后头必然会派其他经验老道的大臣来,只是这个皇子无能已显,以后绝对与皇位无缘。
可宋听檐显然并不无能,相反,这一遭不出意外,他必能在朝堂上获得朝臣赞许,而百姓也必然会记住他这个贤王。
夭枝看着官员们离开,没有再发一言,她也不敢说话,这般善用人心之能,不是天生做皇帝的料吗?
只是可惜了……
可惜他绝对做不成皇帝……
夭枝若有所思,看向他,“殿下,我有些累了,茶我便不喝了,殿下早些休息,治水可是件辛苦事。”
宋听檐闻言平和回道,“夭先生关切,你也好好歇息。”
夭枝总觉得他叫自己先生,颇有那么几分揶揄之意,可见他这般温润平和,又不像。
她不是吃亏的性子,便忍不住一步三回头,颇有些“恋战”。
她硬生生压住,见他这般嘴毒忍不住威胁之,“你夜里可小心些罢。”
她往日做摆设习惯昼伏夜出,约架自也是夜里,夜黑风高的,逮她也难。
宋听檐见她这般离开微有疑惑,片刻后,他似想到了什么,低头看了眼衣领,果然一路而来,衣领口微敞。
他微微一顿,伸手拢好衣衫,略一沉思她方才的话,陷入了一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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