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你靠近些来。
山野花开, 舒展自然的花叶随着风微微摇晃。
少女嫪婼明艳动人,靠近眼前的男子,眼波流转间尽是爱意。
而男子却只是在弹古琴, 对她置若未闻。
嫪婼见他沉迷其中, 看着琴心生不满, “奈若, 你如今是乌古族的族长,总是沉迷于中原人的琴棋书画, 会叫族人心中不满。”
嫪奈若像是没听见,他视线落在空中一点, 仿佛想到了在外面游玩的日子, “我们在这里生活,从来不知外头的广阔天空, 中原人不是洪水猛兽, 他远远比我们想象的要聪明友善。”
嫪婼听得黛眉微蹙, 心中不满,“中原人最是狡猾, 你必然是被骗了, 早知道就不该劝族长伯伯让你出去游历,如今你也受了那些外族人的蛊惑。”
嫪奈若听闻此言似打定主意,转头看向她,“嫪婼, 我想娶妻, 她是中原女子。”
嫪婼闻言有一瞬间顿住, 见他不似玩笑, 猛地站起身,“你要与外族通婚?!”
嫪奈若伸手拉住她的手, “你不知道她有多好,她是一个善良柔弱的姑娘,你若是见到她,也会喜欢她。”
嫪婼的愤怒已然无法言说,她看着眼前男人,满目期盼却不是为她,“那我呢,你要娶外族人,却将我置于何地,我们可是有婚约的?”
嫪奈若伸手摸向她的头,像是对待妹妹一般,“我见了她才知道,我一直是拿你当妹妹看待,虽然父亲一直要我与你结为夫妻,但我并无此意。自从见到她之后,我才知是不一样的,我们应当是兄妹,不该做夫妻。”
嫪婼抬手打开了他的手,怒不可遏,“你别忘了,你这个族长是怎么当上的,若不是我让你,你以为你的蛊术能比过我?!”
乌古族本就男子为尊,嫪奈若自然听不得这番话,“她已为我生了孩子,我不能负她,如今我只是与你说清楚,你若愿意便愿意,不愿意便自行出族,我自不会拦你!”他说着拿起古琴径直离去,不再理会。
“你要赶我出族,为了一个半道出来的女人,不顾我们昔日的情谊?!”嫪婼不敢置信,她红了眼眶,眼中露出怨毒凶意,“我们乌古族人世代不能与外族通婚,你若是执意如此,会付出代价的!”
嫪奈若闻言并没有在意,只当她是孩子话,却不知这话已是自己性命的倒计时……
嫪婼躺在软榻上思索往昔,想起那个背叛她的男人,放在琴弦上的玉手慢慢收紧,掌心勒出红痕,却犹不觉疼。
她眼中的恨意不减反增,叫人看了都心生惧意。
满头银发的老妇拿着手中制出来的乌黑药饼,恭恭敬敬递上来,“族长,这是按那中原人的方子制出的药。”
嫪婼看了一眼药饼,美目中暗含深意,她没有伸手碰,“找个人试试。”
老婆子使了个眼色,身旁人当即将人群中的一个女人拉了出来。
那女族人害怕容颜被毁,颤抖着声音,“族长,我……我不敢。”
老婆子低头看来,沙哑的声音略含阴鸷,“族长的恩赐,你怎敢推拒?”
嫪婼抬手欣赏自己鲜红艳丽的指甲,“中原的回春之术是还你美貌的法宝,你难道不想试试吗?机会可只有一次……”
女族人听到这话,心中明显动摇,更何况族长的话,他们皆是奉若神明,自然不可能不信。
她当即回过神来,脱掉自己所有的衣裳,手压向肩膀行礼,“多谢族长恩赐,安巴娣心甘情愿。”
嫪婼满意点头,老婆子将手中的药抹在安巴娣的脸上乃至全身。
半个时辰之后,安巴娣洗尽全身的药,出来时竟然如同换了一个人。
脸上的皱纹,黝黑的皮肤全都不见了,一看竟然肤若凝脂,细纹消失殆尽,连头上的乱发都衬得格外好看,肤白便衬三分颜色,俨然一个美人。
众人发出惊叹,皆不敢相信竟有这般好的效果。
嫪婼默然无声地看着,似乎并不奇怪为何会有这般立竿见影的回春之术。
片刻后,她才站起身,赤脚步下台阶,伸手摸向安巴娣的脸,如剥皮的鸡蛋般光滑,她鲜红的唇弯起,语调妖娆,话中似有几分兴奋,又仿佛说给众人听一般,“我来试试。”
老婆子连忙恭敬上前,将她的手背和脸上全部涂满,黑色的药饼在脸上显得极为古怪。
嫪婼躺下安静等着半个时辰,可下一刻,脸上却似传来剧痛,似有密密麻麻的虫子往皮里头咬一般。
“啊!!!”
她伸手摸向脸,一声凄厉尖叫,殿内瞬间乱了。
…
天渐渐黑沉下来,死亡的气息越来越重。
世贝依旧闭门不出,宋听檐却没有半点着急,甚至不问世贝找她说了什么。
夭枝看向坐在窗边的宋听檐,他因为背后的伤,容色苍白到透明,乌发微垂,竟更加惑人,此男色着实害人。
她琢磨着若是旁的仙官下来,只怕会痛不欲生地办差,天界爱美之心是出了名的,不同于地府那极致恶心古怪的建筑风格,也不同于魔界五颜六色地堆砌,他们求的就是艺术品。
宋听檐在他们这处,简直是无可挑剔的珍品,仙界都找不出几个,凡间竟能有。
虽作为男人有些瑕疵,但无可厚非,毕竟天下是没有完美一说的,不能人道也不是他的错。
洛疏姣实在按耐不住,看了眼世贝紧闭的屋门,到如今也察觉出此人必然不对劲,已无法将他当成救命恩人对待,她转而问夭枝,“白日里,他找你说了什么?”
夭枝坐上屋外木栏杆,“他说夜里要带我们出去。”
“如何带,这围得密不透风,我们还能凭空飞出去不成?”贺浮抱着怀里的刀,一整日都是严阵以待。
“不知晓,总归是有法子罢?”夭枝看向对面,世贝这般一直不出来,倒是让人好奇他要怎么行事扰乱这处?
远处忽然传来嘈杂声,有人由远及近跑来,和看守的人说了几句,瞬间造成了骚动。
原本看守的男族人们很快往这边来,到了屋外厉声吩咐,“全部捆起来!”
贺浮上前拦住他们,“你们要做什么,这难道就是你们乌古族的待客之道?”
为首的男族人凶神恶煞,“我们族长用了你们的回春方子中了蛊,我们当你们是贵客,你们却如此待我们?”
“中蛊?”宋听檐站起来往这边走来,似满面不解,“阁下觉得你们这样的擅蛊之族的一族之长,却中了我们这些对蛊一窍不通的中原人下的蛊?”
男族人一顿,“焉知你们是不是擅蛊之人?”
“那里没人!”在世贝屋里的族人原途折返,“长老,那屋子里的人不见了!”
男族人闻言大惊,人能在眼皮子底下不见了,自然不敢置信,“再仔细搜搜!”
宋听檐看向男族人,“我们四个都是中原人,既然觉得我们会下蛊,总要有蛊虫,我们可以随你去族长那处细看,看看我们身上究竟有没有携带蛊虫?”
“你们四个?”男族人看向他们,抬手指向对面的屋子,“那个人不是中原人,他是苗疆人?!”
宋听檐闻言却平和道,“他是与我们同行的朋友。”
贺浮就知道世贝必然有问题,“他才不是中原人!”
夭枝闻言隐约觉得哪处不对,他明明早就应该说,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透露给乌古族信息……?
男族人见这般说,瞬间知道世贝是苗疆人,他当即转身出去,吩咐道,“带他们去族长那,其他人去搜,务必要找到那个苗疆人!”
他们一行人很快被捆住双臂,夭枝趁这些乌古族人惊慌失措看向世贝屋子,一个翻身快速跃下屋子,隐入黑暗中,眨眼间消失在人群里。
等到押送的人发现时,夭枝已经凭空消失,一时皆慌了神,“人呢,那中原女子呢?!”
男族人一看果真少了人,脸色极不好看,人在眼皮底子下不见了,他自然不好交代,“找不到,你们就去山神那处谢罪。”
其余族人听见皆是慌了神,当即四处去寻。
贺浮也是不可思议,这一眨眼人怎么就不见了,连他都不曾察觉,“这……夭姑娘怎的就凭空消失了?”
这一个两个都是平地消失,洛疏姣脸色难免有些苍白,想起那皇城中的鬼故事,“他们不会不是人罢?”
她语调已经尽量控制,可由于惊恐,此话在这夜色中显得格外可怕。
贺浮打了个寒战,看向她,“不准胡说。”
洛疏姣当即噤了声,不敢落后半步。
宋听檐闻言依旧面不改色,“如此险地能走也是一件幸事。”
贺浮和洛疏姣想到他们自己如今的处境,一时间也无暇再想其他,如今惹上大祸,只怕他们都要深埋这处。
夭枝离开他们视线之后,当即断了捆住双手的绳索,一跃而起,翩然飞身往外去,片刻间便到了雨林之上。
那魔物虽大,但雨林也不是小地方,想要找也不是容易之事。
她突然想到那些紫色的草,那魔物似乎很珍视那些草,上一次凋落了还很愤怒,想来是它自己养来玩的,如此只要找到那些草,就能找到那魔物。
她悬在半空之中,缓缓落下踩在树梢上,身形随着树叶上下起伏,月色透过飘起的裙摆,照出丝丝缕缕的光线,像清晨的一缕烟轻盈。
她伸出手,几缕白色烟雾从她手中而出,片刻后飞快没入雨林之中。
白雾才刚刚下去,前方密集的树叶微微抖动,似有什么东西在底下顶起。
夭枝下意识往后飞离,前方苍天大树延展而开的树叶瞬间被巨物顶开,那魔物从树中钻了出来,只露出一个硕大的头看着她,目光殷切。
它没有靠近,似乎惧怕她身上的仙牌,只是看着她,竟莫名像一只巨型犬类。
夭枝见状垂下手,用衣袖盖住仙牌,试图和它说话,“魔物,本仙官有事需要你帮忙,你可愿意帮?”
它听到这话歪了歪脑袋,看着她,不知有没有听懂?
夭枝正准备再说,却见它竟点了点头,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夭枝见状心中满意,自然不可能让它白干活,“放心,本仙官下凡办差还是有些权利的,你喜欢的那些杂草,我可以帮你翻倍生长。”
那魔物听完竟然没有半分欣喜之色,耷拉着脑袋落下去,闷闷不乐往她指的方向游走去。
夭枝看着它闷闷不乐过去,撞翻了好几棵苍天大树,一时无言。
这蛟明明快要化成龙了,却好像没有心思修炼,不过性子也还算是乖巧,应当是魔界养的宠物,瞧着着实懒散,窝在这一处竟也不知修炼,叫它去活动活动筋骨还爱搭不理。
比她这棵盆栽还懒……
…
祭台那处灯火通明,凡乌古族出现大事,祭台必然彻夜长明,以示警戒。
嫪婼躺在祭台里,整个祭台边缘都是搭起的幔帐,垂下的纱帘看不清她的身影,那里围着巫医,台上摆着祭品,似乎要进行某种仪式,有种无端的诡异之感。
前面站着的老妇见宋听檐一行人被带过来,当即伸手指责,“我们族长用了你的方子便中了蛊毒,必然是你们这些可恨的中原人动了手脚。”
宋听檐看向飘起的白纱帘,层层叠叠看不清里面情形,他不慌不忙开口,“我给的是回春之方,方子有没有问题巫医一看便知,若有蛊虫,那也应该是制作之时下蛊,谁经过手一看便知。”
老婆子不想他一句道明真相,竟一时回不出话来。
那层层叠叠的帘下传来哀吟声。
老婆子当即转身进去,似乎也来不及管他们这处,冲着台上的人吩咐,“族长撑不住了,速速按古法驱蛊。”
另一个老妇无暇顾及他们,苍老的声音格外阴翳,“把这些祭品关起来!”
洛疏姣到底是个姑娘家,听到这话直接瘫坐在地,她见过那个大锅,他们将人看作活鸡一般,随意一丢便煮了,直叫人毛骨悚然。
几个乌古族人当即上前,推他们进了一旁巨大的笼子中。
贺浮正想拼杀夺出一条活路,宋听檐却伸手拦住他,“寡不敌众,别凭白送了性命。”
“可是公子,这样下去,我们必死无疑……”
宋听檐却微微摇头,“这才到哪里,戏台子也才堪堪搭起来。”
贺浮不明白他的话,宋听檐已经率先一步走进木笼。
贺浮也只能静观其变,先护着洛疏姣一道进去。
乌古族人锁了木笼,便无暇再顾及他们,一心担心的皆是他们的族长。
忽一阵风过,吹起了前方繁复纹路的旗帜,嫪婼被连人带榻抬起,外面人盘坐在祭台之上,围成圈唱起古老曲调的神秘歌谣。
白纱连中传来嫪婼的哀叫声,似有什么东西要被引出来。
忽而,短暂急促的竹笛声骤然响起,打断了他们的曲调,连那鼎中燃着的香也被一阵风吹散了。
帐中忽然传来嫪婼声声哀嚎声,似乎被竹笛声牵引。
不过片刻功夫,便再也没有了嫪婼的哀叫声,有人悲戚喊道,“族长,您醒一醒!”
接着,里头气息渐尽,有长老说了一句已无力回天,幔帐之中传来压抑的哭声。
有人低声提醒,“明日安葬族长之后,就要选出新任族长,否则族中必乱。”
祭台之上气氛极为压抑,老婆子察觉到方才的竹笛声不对,当即掀开帘子出来,一眼便看见远处石崖上站着的人,她眼睛眯成一条缝,暗藏凶狠,“何人暗害我族族长?!”
世贝站在高处,看着祭台上的嫪婼,目露恨意,“老妖婆死透了吗?”
乌古族人纷纷拿起箭弩对向世贝,只等一声令下。
世贝却毫无惧意,看向那面露凶光的老婆子,眼中含泪,“婆婆,你不记得我了吗?”
那老婆子闻言一顿,似隐约想起什么,却不敢确认,“你是……”
世贝当即伸手抹去自己脸上的细微易容,他易容术极好,只改了几处地方效果便极好,褪去易容之后明显不同往日,眉眼越发深邃极像异域人,“是我,嫪贳,往日是婆婆您一直跟在父亲身边护着我,我那时个头还不及您的半身高。”
老婆子似终于看出来,脸上的凶狠之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脸震惊,进而转变成惊喜,“少主,是您,当真是您,是您回来了?!”
她似乎不敢相信,跌跌撞撞往前,却忽略了祭台之高,跌下了祭台,摔了个正着。
贺浮看着眼前这一幕,又抬头看向远处的世贝,满目惊疑,“他竟是乌古族人!”
洛疏姣满目不敢置信,“他到底要做什么?他是杀了现在的乌古族长吗?”
宋听檐见如今这般情形,却并未有半分惊讶,只是看着幔帐之中未置一词。
身后的老妇见前面银发老妇跌倒在地,连忙出来扶她,“姐姐!”
老婆子却用力抓住她的手臂,惊喜激动道,“是少主啊,是我们自幼奶大嫪奈若的孩子啊,我那时以为他们都死了!”
老婆子话里带着哭腔,声音都在微微发颤,极为激动,“前族长去了,现族长如今也去了,上天便降下一个新任族长,这是天神对我们乌古族的庇佑啊!”她说着看向嫪贳,满目含泪,“我的少主啊,如今已经这般大,必然是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头的,族长夫人呢,可有一道回来?”
嫪贳从山崖小路上下来,到了老婆子面前已是垂泪两行,“婆婆!”
老婆子当即抱住他,哭的不能自已,“少主你在外面受苦了,怎么如今才回,前族长病逝之后,我们寻了你这么久,却怎么也寻不到,你那娘亲呢,族长夫人她……她可还好?”
这般场面,贺浮已然看呆,“这……这世贝是乌古族的少主?”他虽有疑问,心中却是喜悦,若真是少主,那他们必然不至于落到当祭品的地步。
洛疏姣已然满脸喜意,“这样是不是就能将我们放出去了?”
他们二人雀跃,只有宋听檐神情平淡,他微微敛眉看着前面这一副相认场面,显然并不满意这般场面。
嫪婼和嫪贳,这两个人,无论谁是族长,他们都是一样的结果,而嫪贳心思阴狠,只会更甚。
那处嫪贳听到这话,话里哽咽,“婆婆,娘她……她带我出族的那年就没了,我如今再没其他亲人了,只有你一个了。”他说着,心中恨意直起,指着里头已死的嫪婼,“都是因为她,这贱妇,她挑拨离间娘亲和爹爹,她对娘亲下了蛊,才会导致娘亲早亡,我几次三番想要进来告知你们真相,却终是年少能力不足!
爹爹就是被她所害,她的蛊术你们只要一查便知,这个老妖婆就是罪魁祸首!”他义愤填膺,全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却完全没有发现眼前的老妇在听到他娘亲已死之后已然松开了手,眼中已没有一丝慈祥之意。
嫪贳到底是聪明之人,很快就察觉到了婆婆的反应不对,周围族人的反应也完全没在他想象之中。
气氛诡异安静,只有祭台上的火把呲呲燃烧的声音。
他往后一退,神情极为警惕。
他才往后退去,便听幔帐之中传来女子娇笑声。
是嫪婼的笑声,她没死……
嫪贳不敢置信看向前面的老婆子。
老婆子却冲他一笑,脸上的皱纹聚在一起,那慈祥都显得格外诡异,“孩子,你真不该回来。”
那话间尽是威胁阴森。
嫪贳眼中难以置信,他看向老婆子,“你……是你背叛了我父亲,可老族长救过你的命,若不是他老人家,你和你的儿子早就已经被逐出族等死了,你竟然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若不是你父亲非要出族去中原,我的儿子也不会几次三番不顾病体跟他一同去,他如此忠心耿耿,却病死中原,连尸骨都没法收回来!
而我却还要堆着笑,忍着恨,对老族长说没关系,可这一切都是他儿子造成的,怎会与他无关!
他该死!你也该死,都是你们的错,你还指望我将你当成亲生孙儿疼爱,真是可笑!”老妇一字一句如泣了血,眼中恨意滔天。
嫪贳万万没想到他最信任、最想见到的人竟然早已倒戈相向,他当即往后退去,却已经无路可回。
乌古族人已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显然就是铲除他。
嫪婼从幔帐中走出来,依旧赤着足,面色红润没有一点死气,她看着嫪贳,露出嗤笑,“野种果然是野种,长得真像你娘那个贱人。”
嫪贳瞬间暴怒,握紧手中的短竹笛,“住口!你这老妖妇也敢提我母亲,你不配!”
“哼。”嫪婼听到他这称呼,显然极为不喜,脸色都阴沉了一分,可下一刻,她又满是得意的笑,话间都是苦毒,“那贱人该庆幸她早早就死了,只可惜死得这般容易,真是叫我好是失望,没能亲手把她那张脸划烂!”
嫪贳咬牙看着她,眼中恨意滔天,脚下一点点往后退,显然在拖延。
嫪婼看着他如同在看垂死挣扎的蝼蚁,甚是开心,笑声似银铃一般悦耳动听,“你是嫪奈若的儿子,他怎么说也是与我一同长大的竹马,我应该让你看看他。”她说着看过来,天真无邪般问道,“你想见他吗?”
嫪贳瞬间停下脚步,显然很想。
嫪婼见他这样期盼,笑得越发开心,话间却全是诛心之词,“可惜了,我吃了他的肉,他的骨头都已被我磨成粉吞下,他与我永远都不会分开,你见到我就如同见到他,不如你跪我呀,我替你父亲看看你。”她话间语调越发阴森,笑声越发尖利。
嫪贳闻言勃然大怒,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老妖婆,我要把你的皮肉一层层活扒,喂天上的秃鹰!”
“哈哈哈,野种真是不自量力……”嫪婼听他这话直笑得直不起腰,她赤脚踩在祭台上走出帘子,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手鼓,轻轻一摇。
手敲在鼓上,发出一声声敲击声。
嫪贳瞬间感觉到肚子传来一下剧烈的疼痛,他跪倒在地,捂着肚子神情痛苦。
不过一瞬之间,他肚子里似有东西因为鼓声一阵阵剧烈疼痛,鼓声越密,他的疼就越重,他面色苍白,满脸虚汗,“你什么时候下的蛊!”
“你真的以为只有你和你娘知道你那间屋子里有密道吗?”嫪婼反问,话间狠辣,“我早就知道有密道,我留到如今就是等你们母子来!
我将你安排在那里,就是想让你来去自由,本想看看那个贱人什么时候来,却不想老天待我不薄,那贱人早早便死了哈哈哈……”她笑声妖冶中含着尖利,听在耳里只觉诡异。
洛疏姣只觉毛骨悚然,如今嫪婼占上风,他们出去的希望渺茫。
宋听檐看着嫪婼,开口淡道,“倒是叫我小瞧了这些乌古族人,确有几分小聪明。”
贺浮见这般情形,连忙低声问道,“公子,这嫪贳若是被抓了,只怕也就轮到我们了,我们应该如何办?”
这嫪贳虽然古怪,但比起嫪婼,勉强可以算是他们的同盟,应当不至于要杀他们。
宋听檐根本没有置于险地的生死之忧,他看着外面,如同坐看斗兽一般,“不急,一个满心想要报仇的人不会只做这些。”
贺浮却是担忧至极,被捆着的手慢慢发青,背脊直冒汗。
他做不到公子这般坦然,毕竟这刀子已经快要落到脖子根了。
远处祭台上,嫪婼手中的手鼓快速摇动。
嫪贳倒地哀吟,不住蜷缩起身子翻滚。
嫪婼欣赏他这般垂死挣扎的模样,笑得越发开怀,“把他带下来,我要好好折磨这个野种,叫那个贱人后悔留下自己的种!”
男族人纷纷上前欲要擒拿嫪贳,忽然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族……族长,她怎么了?”
众人看向嫪婼,皆是惊愕。
嫪婼身旁的老婆子,也是慌了神,“族长,您……您……”
嫪婼见他们不听命令,勃然大怒,伸手指向他们,“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可一抬手,她便发现自己的手上布满了皱纹。
下一刻,她感觉身上肌肤一阵阵刺痛,她抬手细看却全是松弛皱纹,吹弹可破的肌肤变得干枯瘦弱,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她心中惊恐,当即伸手摸向自己的脸,果然摸到了松软下垂的皮肤,而她垂落下来的乌发也掺了白。
她一下子从明艳的美人变成了垂垂老矣的老妇。
她当即去挡自己的脸,惊慌失措至极,“怎么会这样,我明明青春永驻,怎么可能变成这样!”
下头的人不明所以,以为是天罚瞬间乱了,两个老婆子分别上前扶住嫪婼,“族长莫急!”
混乱之中,却听一阵大笑声,她们低头看去,就见嫪贳捂着肚子一边痛苦,一边还要笑,“老妖婆,你以为我会蠢到只下一次蛊吗?
我这几年来,在乌古族外来回了多少趟,便是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我真庆幸你对自己这张脸分外看重,才让我有了机会,你们采取炼回春之蛊的虫类和草药,我早早就在上头做了手脚,我每次只下一点点,为的就是今天!”他勉强直起身子,强忍着疼痛,阴森笑道,“你体内的蛊虫很快就会蚕食你的气血,吸干你的精气,你很快就会变成一具丑陋不堪的干尸,真是可怜!”
“住口!”嫪婼开口呵斥,却发现连自己的声音都苍老了数倍,连吼叫都颇为吃力。
她慌乱至极,推搡着身旁的老妇,“去!去拿蛊来,快去!”
老婆子吓得连忙跌跌撞撞去取。
嫪贳眼中阴厉,转头看向围着他的乌古族人,“她身上的蛊是前乌古族长炼出来的蛊王,没有解法,此等罪人只会全身溃烂而死!
你们若是想要活命,就想清楚谁才是你们的新任族长!”
众乌古族人闻言瞬间鸦雀无声,见如今这局势也不敢动手。
嫪婼也不开口阻止,她的愤怒平息下来,听到嫪贳的话瞬间镇定过来,站在祭台之上俯视他,声音难以压制的苍老,却格外威严吓人,“正好,我也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临阵背主?”
这话间,威胁之意极重,所有乌古族人不自觉胆战,自然想到嫪婼的手段。
片刻的安静之后,没有一个人敢吱声。
一个男族人一脚跃出了人群,伸手就要去抓嫪贳,“族长之令,何人敢不听!”
男族人一开口,所有人也不敢再犹豫不决,纷纷站出来,欲要诛杀嫪贳。
嫪婼见此情形才松懈下来,只是到如今她已是强弩之末,她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在快速变老,她本就年过半百,若不是炼制了回春蛊,根本维持不了这样的容貌。
现如今心中也无法控制的恐惧,她的怒意更甚,看向嫪贳和关在笼中的那些中原人,也不敢再留威胁,她满眼阴狠,“把这些人都杀了,一个不留。”
这话一落,台下的人分成两拨,一波人上前按住嫪贳,另一拨人直冲这里而来。
他们手中拿着长矛,一人一支,显然是要将他们扎死在笼子里。
“啊!”死到临头,且还是这样吓人的死法,洛疏姣吓得面色惨白,惊慌失措至极。
贺浮当即挣脱了手中绳索,快速替洛疏姣解去绳子,“快,护着公子。”
洛疏姣这才清醒一些,她如今便是再害怕也知道其中厉害,他们谁都可以出事,但宋听檐身份尊贵,绝不能出一点事,否则他们家族谁都逃不了干系!
洛疏姣当即镇定下来,连忙去解捆着宋听檐的绳子。
宋听檐微抬手由着洛疏姣解手腕上的绳子,视线却关注着外头,“如此甚好。”
洛疏姣惊慌之中没听清,慌忙问,“簿辞哥哥你说什么?”
宋听檐摇头,平静回,“没什么。”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显然没将眼前的凶险放在心上。
贺浮撞向前面的笼门,这笼子的木栏有男人手臂般粗,根本不可能撞开。
那些手持长矛的男族人很快到了木笼面前,下一刻,便用力将手中的长矛往笼子里捅来。
贺浮看准时机,上前一胳膊揽过刺进来的一堆长矛,长吼一声,用身子一压用力折断长矛。
他另一只手抓住几根,一把夺来,手一翻转,对着外面靠近的男族人,一扎一个准。
论武功,他属上乘,这些乌古族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一时间无法靠近。
“公子小心!”贺浮护着宋听檐往后退,所幸笼子够大,对于这般失控的场景能暂时稳住,但他们被关在笼中,时间一长就是坐以待毙。
贺浮全神贯注对敌,却听到嘶嘶蛇声,他低头一看,地上已经不知何时出现了很多的蛇。
不止地上!连山壁上都挂满了蛇,场面极为可怖!
巨蛇既然到了这处,蛇群自然也会跟来。
“有蛇群来袭,快撒雄黄!”乌古族人惊慌大喊,四处躲避,手中的武器却止不住越来越多的蛇。
蛇群密密麻麻,却有剧毒,一口足以让人毙命。
“妖婆害我爹娘,我便要整个乌古族为他们陪葬!”嫪贳露出满意的笑,猩红了眼,忍着剧痛趁乱吹动手中的竹笛。
竹笛一声声急促,引得蛇群躁动不安,攻击性越发强,那头皮发麻的嘶嘶声几乎盖住了所有声音。
乌古族人皆是善蛊者,亦有驱蛇自保的法子,他们将随身携带的瓶瓶罐罐砸向地面,不过片刻之间,黄土地上便全是蛊虫。
密密麻麻的蛊虫从土地里钻进钻出,无孔不入,倾刻间扰乱蛇群。
这般凶险,他们这处显然也不可避免,蛇群很快爬近木笼,好在进雨林时,他们习惯了随身带雄黄粉。
贺浮当即把所有雄黄粉都撒在了笼子外面,可起不了太大作用,也挡不住如潮水般涌来的蛇群。
洛疏姣惊恐至极,笼子无法阻挡四处挂下来的蛇,触及到皮肤都带来可怕的冰冷凉意,令人不寒而栗。
贺浮折断手中的长矛,连砍前面的锁数下,才硬生生将锁砍断。
外面蛇蛊横行,贺浮转头看向洛疏姣,“疏姣,你护着公子离开,我断后。”他说完,脚边的蛇越来越多,他当即便推开门,直接杀了出去。
洛疏姣当即应声,拿起地上的长矛,配合着贺浮劈开拦路的蛇群。
蛇群如流水一般无穷无尽,蛊虫早晚有用完的时候,乌古族人已经乱了阵脚。
嫪婼看着如今场面,眼中愈发阴郁,她忽而拿起手鼓高举,手指在手鼓上快速敲打,发出一连串诡异而古老的声响,似有什么东西要冒出来。
取蛊药回来的两个老婆子听见这动静,大惊失色,连忙冲上来拦住嫪婼,“族长不可啊!那些东西放出来,大家都得死!”
“族长,回春蛊已经拿来,您万不可如此啊,这是灭族大祸啊!”
嫪婼见二人拉扯着她,连带她身上的骨头都响起声音,她如今老得都要散架了。
回春蛊再是厉害,也不是仙药,又如何能救得了她?!
她还顾及什么乌古族!
她怒火滔天,她如今这般已无力回天,那所有人都别想活着出去!
“滚开!”她猛然将拦着的两个老婆子踢倒,两个老婆子没有防备最亲近的族长会这般,一下倒地,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惨叫着被涌来的蛇群缠绕吞食。
嫪婼手指在高举的鼓上飞快敲打,诡异而又古怪的乐声穿透耳膜,响彻整个山谷,遥遥传至半空。
下一刻,山谷中竟然传来诡异的嘶吼声。
宋听檐抬眼看去,见远处的山林中出现了很多“人”。
那些诡异的变异人,顺着鼓声而来,混合着蛇群的嘶嘶声,一时间宛如仙境的山谷如人间炼狱。
变异人见人见蛇都疯狂啃咬,如撕肉干一般,极为凶残。
在黑暗中待了太久,他们的皮肤发灰死白,而牙齿也不似常人,异常尖利,配上满嘴的血及其可怖。
乌古族人失声惊叫,或冲入厮杀,或四下逃窜,混乱之中,满地的血缓缓渗进黄色的泥土里,惨叫声、嘶吼声、哭嚎声不绝于耳,连天边都像是染上了血红。
一切都慢慢无法控制。
他看着远处,眸色深远,这些变异人,他自然见过,而嫪婼这样的人果然没让他失望,她死自也不会让旁人活。
嫪贳看着这些变异人,眼中满是恐惧,他不由望着林中深处,变异人不痛不痒,不怕蛇毒,蛇群攻击根本无用,他一时惊之,连身上的蛊痛都失了感觉。
嫪婼疯了!
她招来变异人相互残杀,连族人都不打算放过,她想要同归于尽!
变异人常年居于黑暗之中,能吃的东西也无非就是蛇蚁虫,遇到人自是美味。
厮杀越来越惨烈,断肢残骸无数,入目之处血流成河。
忽而一声啸声破空而起,震得山间地面都为之一颤,令人头皮发麻。
厮杀的场面有一瞬间的静滞,在这一声长啸之下,那变异人的嘶吼声都显得那么渺小。
嫪婼鼓声一顿,看着远处慢慢隆起的“高山”,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们这一处,再定睛细看,竟是一条无比巨大的蛇。
巨大的蛇眸如深渊湖水,深不见底,盯着他们这处,如看死物。
余下的乌古族人见此情形,惊声尖叫,变异人虽然可怕,但不至于让他们胆寒。
但这般巨蛇,如何不叫人吓得肝胆俱裂!
一时间,乌古族人四下逃窜,彻底乱了阵型,不管不顾地逃命。
“啊,山神震怒了!”
“山神要灭我们族了!”
而变异人还是四下撕人啃咬,完全是没有灵魂的杀人傀儡,甚至还要撕咬巨蛇。
巨蛇头一低,张嘴就吞下了一群变异人,巨大的尾巴一扫又是一群。
嫪婼见状面色发白,拿着鼓的手也不自觉颤抖,根本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唯恐引得这巨蛇而来。
她慌乱失措后退,连手中的鼓都掉落在地,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大的蛇,“山……山神显灵……”
嫪贳见此情形面上笑意癫狂,他这处本就乌古族人围着多,受到变异人的攻击,反而成了护着他的屏障,他必须趁着混乱逃离,否则必死无疑!
虽然体内的蛊虫也能让他死,但他不愿死在这里,不愿和这老妖婆死在一起!
他扭头正要跑,抬眼却看见不远处的宋听檐,他不但不见惊慌,还笑起,启唇用口型无声道,“做得好。”
他显然很满意他的所为,只是这种满意更像是以上对下,是上位人对于手中棋子的夸奖。
嫪贳莫名觉得自己看错了,因为这实在不像温和不理事的公子,更让他觉得自己被当做棋子用了一遭。
不过他实在无暇多想,如今的凶险加身上的蛊虫已经让他疲于应付,他必然得先逃命。
他匆匆逃离,夭枝才姗姗来迟。
她好不容易将那委屈的魔物赶过来,到了这处,入目尽是满眼的血腥。
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抬手擦了擦眼。
她才离开这么短短时间,这嫪贳就给她闯下弥天大祸!
这是人间,还是炼狱?
乌古族人逃的逃,死的死,变异人也死伤大半,祭台早已血流成河。
乌古族灭族,血流成河,到时地府那处必然挤破了脑袋,阎王爷又要上奏修路!
贺浮见这动静,夺回的剑险些没有握紧,他和洛疏姣一左一右护着宋听檐往后退,远避巨蛇,“公子快走。”
周围的变异人发现他们的动静,当即手脚着地往他们这处飞快扑来。
他们一边挡杀,一边往回跑,却看见林中慢悠悠走来一个人。
洛疏姣拿矛指去,等看清了眼前的人,面露惊讶,“夭枝,你……你怎么在这儿?”
夭枝看了一眼远处,话间感慨,“我再不来,天都要塌了。”
贺浮、洛疏姣只觉她疯了,此人自不量力到了极点,这样的血腥之地比战场还要恐怖,岂是一个姑娘家能力挽狂澜的?
他们无暇顾及她,眼下也没有太多时间让洛疏姣反驳,她慌慌张张挑掉靠近这处的蛇。
宋听檐闻言平静反问,“姑娘对这般罪恶之地也有施救之心?”
夭枝见满地血腥,脸色不是很好,听闻他这般平静做派更觉离谱,这人是不是从小到大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这满地的残骸断肢,“人”吃人的场景,他怎还能做到谈笑风生?
他是人吗?
夭枝匪夷所思,正要开口,突然一个变异人从侧边猛然窜出,往他们这处扑来。
贺浮提剑砍去变异人双脚,不想此物凶悍还能动,直往前扑去,他神情惊惧,“公子小心!”
夭枝当即伸手而去,一把抓住变异人的脖颈,拧断了脖子。
嘶吼声瞬间停滞。
身旁本还惊慌的贺浮、洛疏姣瞬间顿住,看着她皆是不敢置信。
她出手太过轻松和随意,甚至都没有看向变异人,随手一伸,便将这极端快速强悍的变异人杀之。
夭枝将变异人随手丢到一旁,远处的魔物已然将剩下的变异人扫了个干干净净。
如今正看着台上的嫪婼,似乎在思索要不要吃掉?
“咳咳。”夭枝假意咳嗽了两声。
那魔物听见瞧了她一眼,倒是聪明,见她暗示,也听话的不吃活人,转身慢悠悠离开,很快便消失在了林中。
不过就是尾巴左摇右摆,走得有些地动山摇,两旁参天大树跟割草一般倒得七零八落,它走了,蛇群自然不敢逗留,也随着它离去,跟伺候主子似的。
这魔物也算乖巧,就是懒散了些,性子又怂又任性,方才她担心这些凡人,不过催促它快些,就闹起了脾气不肯走,怎么哄都没用。
她撩起衣袖准备揍它的时候,它倒是飞快地走起来,是个颇有眼色的玩意儿。
她若不是个仙官,还真想要养着玩。
巨蛇突然自己离开,蛇群也如潮水般退去,洛疏姣只觉劫后余生,却又有些不解,“它就这样走了?”
怎么像是替他们解决变异人的?
贺浮冷汗直冒,见没了危险,才脱力以剑撑地暂缓心神。
夭枝闻言回道,“走了不好吗?”
洛疏姣见她方才举动,已是刮目相看,“我只是觉得奇怪,方才这庞然大物还这样发狂,你来了,它突然就走了……”
越说越接近真相了,夭枝有些小小心虚,琢磨着该如何遮掩过去。
“自然是吃饱了。”宋听檐轻描淡写带过,如同稀疏平常的事。
洛疏姣恍然大悟,“原是如此,还好我们没被吃掉。”
夭枝看向宋听檐,只觉他的反应太不像死里逃生的人,他这答案不知是不是他心中所想?
还是说,他察觉出什么来?
夭枝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听见远处哀吟。
嫪婼倒在祭台上,嫪贳已经趁乱逃离,嫪婼在乌古族人舍命保护下还活着,不过蛊虫反噬太深,已然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嫪婼看着祭台下满目疮痍,再看向自己垂老的身体,已是油尽灯枯,她忽然大笑起来,“竟然还是斗不过这个贱人……”
她笑着笑着竟流出了血泪,话间凄然,“嫪奈若,明明是我先遇到你,为何你要喜欢她?她有什么好的,我帮你做上族长之位,我这么喜欢你,却敌不过别人的一面之缘?”
她仰天一字一句哭道,似疯癫一般,“你明明说过要陪我一辈子,为什么一转眼就全变了?!”
宋听檐上前拿过火架上的火把,往前走去。
“公子!”贺浮连忙上前拦。
“不必担心,你们留在此地等。”宋听檐将手中的火把往前一丢,火把落在地上,火粘到枯草瞬间蔓延,片刻间,便闻到了蛇虫尸体烧焦的味道。
宋听檐走过火烧干净的路,到了嫪婼面前,“如今这般局面,非我等所愿,族长节哀。”
嫪婼停了哭喊,血红的眼看向宋听檐,苍老枯槁的脸上透着阴森,阴狠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像是河边的水鬼要拖人下水一道死。
宋听檐见她如此,竟没有害怕,只是平静开口,“如今已是无法挽回,但族长若能给我灵药,我可以帮族长了却心愿,以报前任族长辜负之仇。”
嫪婼闻言神情一顿,眼中愤恨转而怀疑,语调阴寒,“你怎么知道我和奈若的事?”
“世间男女之事,无外乎于此。”他语气太过平淡,淡到轻易就能听出他觉得此事无关紧要。
嫪婼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她混浊的眼眸微转,瞬间想明白,“那个野种不敢做到这一步,他只想夺回族长之位,不可能做到这般绝,是你对不对?
你一个中原人敢单枪匹马闯蛊族,必然是早早算好了,你利用那贱种对付我们对不对?”
宋听檐却没有回答,而是平静坦言道,“族长多虑了,嫪贳为父报仇心切,才会惹出这般大祸,家中祖母于我为天,我来此只为祖母求药,其余之事别无所求。”
嫪婼定定看着眼前人许久,竟在他脸上分辨不出真假。
宋听檐确实是为了求药而来,但若是乌古族不给,还要对他不恭,那便就不是求药这么简单了。
中原高门显贵之上培养出来的贵子,岂能叫人玩弄股掌之间?
嫪婼看了他许久瞬间明白了,片刻后,她忽然大笑,笑声中满是嘲弄,“可笑,真是可笑,我苦心孤诣数十年坐上这族中之长,竟被一个后生弄到这般田地。”
她止不住地笑,气血催动着蛊毒越发深重,她却不停,还是在笑。
她笑得重咳几声之后,连精神气都有些涣散了,不过脸上还是挂着笑,明明那般苍老,红唇却依旧那么鲜艳,显得格外诡异,“那贱种自诩聪明绝顶,若是知道自己被人玩弄鼓掌之中,场面一定会很有趣……”
她说着抬手招呼宋听檐,“你靠近些来。”
贺浮走近护着,见嫪婼这般说,担心开口,“公子,危险。”
宋听檐却已然走上祭台,神情平静地看着嫪婼,仿佛眼前的将死之人不过是块木头。
贺浮心中着急,连忙跟紧。
洛疏姣颇为担心,连忙拿过火把,燎着满地的虫蛇走近。
嫪婼看向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另一个人,“你们这些男人皮囊好看,却最是害姑娘家。”
她说着,哑着声开口,“扶我起来。”
宋听檐闻言平和俯身将她扶起。
嫪婼靠在他手臂上,轻声问,“我不好看吗?”她脸上明明布满皱纹,乌发掺白,可满眼全是少女的期许,她执着于一个答案,一个她回忆里永远没有办法给她答案的人。
宋听檐像是站在岸边看着溺水的人挣扎,他知道溺水的人最想被救。他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开口,“皮相如何皆是虚幻,不过水中月,镜中花,转眼便会消失,所求如此,难免彷徨。”
嫪婼难得蓄了泪,眼中泛起水雾,“你和他一样都很好看,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这般好看招人欢喜,可惜他爱上了她,他甚至愿意为她去死!
我真恨,为什么她得到他全部的爱……!”
“或许,你应该再等等,色衰爱弛,人之常性。”宋听檐话间平静通透,却无端凉薄。
嫪婼闻言眼皮微颤,她眨了眨眼,似乎想通了。
对啊,她当时该再等等的,她何需这般着急,嫪奈若既能舍弃自己,爱上她;也能舍弃她,爱上别人!
那样,她总归没有输得太惨,也不会这么不甘罢……
嫪婼看了他许久,她自知如今景象已无力回天,从衣袖中拿出仅剩的两瓶药瓶,方才这般混乱缠斗,她周身再无其他蛊虫。
她布满皱纹的手拿着一黑一白的药瓶,她声音苍老,语调却依旧妖娆,“我本想要杀你的,可你真是聪明,知道我更恨嫪贳……
白色瓶子里是母蛊,嫪贳身上种的是子蛊,母蛊生,子蛊生;母蛊死,子蛊死,此蛊种下,便永远不能解除。
你不杀他,他就能永远为你所用,他永远是你的奴隶,打骂折辱皆由你,你这样聪明的人应该不会放掉这么好用的奴才罢?”
宋听檐闻言未置可否,他看着她手中的药,显然极为善解人心,“有这样能舍命为我做事的人,我自然不会亏待。”
“哈哈哈!”嫪婼闻言笑起来,显然很满意她听到的,她指着黑色的药瓶开口,“这是我们的圣药,救你祖母的,只要服下,不管是何顽疾,保她长命百岁,无病无痛。”
宋听檐依旧无喜无悲,平静回道,“多谢族长赠药,我会替你达成心愿。”
嫪婼闻言满意笑起,她要的就是那个野种被折磨,要的就是他永远为别人的奴才。
她要那对狗男女在天上看着,他们的儿子性命永远拿捏在别人手上,终生为奴,永失自由,多么痛苦!多么可怜!
她看着满目疮痍,“我死后,放火把这里烧干净,我一点也不想留给旁人。”
“好。”宋听檐平静答应,完全没有见人死去的怜悯之意,他像是看花落花枯一般,生死在他眼里不过是平常。
血腥味伴着土腥味慢慢充斥着整个山谷,偶尔一阵清风拂过,空气便清新了片刻,似闻到花香。
嫪婼像是回到了以前,眼神带笑缓缓闭上眼,呼吸慢慢间断,直至了无声息。
那初见时二八年华的少女模样仿若昙花一梦,梦醒之后便是无尽漫长的苦毒,今日终于有了了结。
洛疏姣见她这般,顿生几分怜悯,“原是为情所困,好生可怜。”
“这便是为情所困的可怜?”夭枝坐在后头木架上,闻言疑惑开口问。
洛疏姣转头看向她,“自然,你不觉得她可怜吗?她为了所爱之人落到这般田地,难道还不叫人可惜吗?”
夭枝没有开口,因为这事在凡人看来,确实可惜。
他们一生何其之短,难免执着于此。
但在她这样的仙官看来,不过是凡人必然要吃的苦头,到了地府,孟婆汤一喝便什么都忘了。
哪还有什么苦不苦的,不过是一场戏罢了。
这戏的学问,她是知晓的,势必要跌宕起伏才有看头,若是这戏中顺顺遂遂的,那看客还有什么看头?
再说了,要论可惜,比起这乌古族长,宋听檐的人生更可惜,只是他如今不知道罢了。
夭枝正想着,忽觉这处有修为溢出,不由看了眼远处的山,才察觉这山确有修行,只是灵识难全,不像精怪修为纯净容易修仙,所以才会常年需要乌古族人的献祭。
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吸收这些无辜人魂,修了千万年,终是修成了歪门邪道。
夭枝眼中神色渐凝,如今恐怕才是大头。
她察觉到山的躁动不安,用心声传去镇压之,‘本仙下凡行差,山妖屏退其后。’
那躁动不安不仅没有压下,反而越发剧烈。
下一刻,山体忽然震动起来。
那山妖做惯了大王,闻言自是不理,地龙接连而来,显然不打算让他们全身而退。
地面震动连连,宋听檐看向远处山脉,显然觉出几分不对。
贺浮惊道,“竟是地龙,我们快跑!”
贺浮匆忙拉过洛疏姣,护着宋听檐就要走。
夭枝见这情形心中一凛,她可以轻而易举离开,可他们根本走不了!
她伸手将贺浮一把拽回,疾声开口,“不要乱走,地龙大开大合如深渊裂口,你以为以区区人力能逃得了吗!”
贺浮面色一片惨白,洛疏姣直接站不住脚,瘫软在地。
宋听檐神色极沉,显然知晓不可能逃离,地龙凶险,便是有平地登空之能,也未必能轻易离开此处!
第16章 姑娘眼里只有我这张脸?
顷刻间地动山摇, 他们皆是站立不住。
贺浮也终于明白这般凶险,是根本跑不出去的,可脚下震动越发剧烈, 不过几息之间便头晕脑胀, 几欲作呕。
他张目望去, 却无一落脚之地, 慌张至极,“这可如何是好!”
夭枝微微蹙眉, 察觉到空气中气息越发繁杂,不对, 必然不只是地龙这么简单!
她慢慢抬眼看去, 不知不觉远处林中竟围满了“人”,看着他们的眼神垂涎欲滴, 如看人间美味。
竟还有这么多变异人!这乌古族究竟做了多少实验, 竟是这般成千上万。
这些人行尸走肉, 明明死了却又活着,地府收不到亡魂, 自然不可能知道这一笔烂账。
夭枝见这么多活死人, 心中难免打鼓,照常理来说,他们这些新手司命是不可能见到这么大的人命官司,他们至多就是看着凡人过完一生, 便是生死劫也不过是一两次, 寿数未到也是可以避开的。
寻常凡人哪有这般生死劫, 且还是看着必死的劫。
她不由看了一眼宋听檐, 便是他的命簿里也不曾写到这般凶险,那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
难道是其他二人, 可贺浮和洛疏姣也不应该有这般凶险的生死劫。
这么多人命牵扯进去,不知道搅乱多少命数。
变异人团团围来,贺浮勉力稳住脚下,强撑着因为地龙晕眩作呕的难受,上前挡在他们面前,因为害怕胸口起伏极大。
洛疏姣在其已后面如死灰,这样的场面,便是神仙来了也难救。
前头快速爬来的变异人直接扑向贺浮,准备咬他。
其余的变异人则是齐齐扑向了他们这里。
“退后!”
夭枝抬脚挑起地上的剑,剑跃至身前,她伸手抓过剑柄,一剑便砍掉了靠近宋听檐这处变异人的头。
地龙猛烈震动,大开大合,地面凭空裂出深渊,像是吃人的怪物,不将他们吞入腹中不罢休。
左右夹击,还要顾着脚下,自然防不胜防。
此山妖果然狡诈。
她抓过宋听檐的手,快速在脚下巨大深渊开裂之前避走,一边沉声嘱咐道,“贺浮,你们务必快速跟上我。”
贺浮闻言瞬间明白,当即拉过洛疏姣,二人当起全神贯注跟上她的脚步。
地龙就像有眼睛一般,夭枝站在哪处,哪处便裂开一道深渊。
这般下去不行。
夭枝左右观望一番,瞬间分辨出山妖心门所在,便是那巨大祭台,此妖再是周身分裂,也断断不可能分裂其心。
夭枝当即开口,“速去祭台!”
她拉着宋听檐左右躲避,地龙越发剧烈,她以凡人无法反应的速度,快速前往祭台,将宋听檐拽上去。
不过转瞬之间,那些变异人便横扑上来,贺浮带着洛疏姣专心致志跟着她,自无暇分心,一时便被团团围住。
她上前一手抓住贺浮的肩,借着巧劲将他们二人直接从变异人中拽了出来,甩到身后。
“上祭台!”
洛疏姣连忙上祭台,还来不及反应,宋听檐已经抓住双脚着地,连连后退的贺浮上祭台,便是这般凶险场面,他依旧八风不动的冷静。
一抬眼,夭枝已经一剑解决了三个变异人,一看就是用剑的高手,一时间竟没有变异人敢靠近他们这里。
夭枝一手执剑,一手拿出符纸,指尖触碰剑上的血,在纸上快速画符。
耳旁传来山林之间的狂风呼啸,仿佛嘶吼嚎叫。
‘仙人饶命,我知仙人有要事要办,只是可否不将此处之事告知九重天,饶我一回?’
夭枝一手执剑,一手拿符,“原来不是个哑巴?”
众人听到这话,皆有些疑惑。贺浮左右看了一眼,却是除了他们四人,再无其他活人,难道是和这些怪物对话?
‘仙人就不怕出不了我这仙山?’山妖继续威胁,“我辛苦修仙这数千年,若要竭尽全力拦住仙人,也不是难事。”
夭枝听到这话只觉可笑,心中已然开口截断了他的话,‘旁门左道的东西也配称仙,我今次便顺手送你去地府,叫你千年道行一朝散。’
顷刻间地动山摇,山石摇晃似在怒吼,所有人都站不住脚。
倘若不是乌古族的巨石祭台够大,早早便掉落地缝之间。
他们在祭台上左右摇晃,几乎站不住脚。
那些变异人不知被什么刺激,通通扑向夭枝,脚下数条地缝开裂而来,一旦坍塌,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夭枝只能远离祭台,连连后退,她距离越来越远,可处境却越发凶险。
夭枝画符无暇顾及扑过来的变异人,在变异人扑来的那一瞬间,终于画好手上符纸。
忽然一个变异人从上往下扑来,尖利的指甲往前一勾,距离如薄纸般近,险些划破她的眼珠。
宋听檐眸色微沉。
洛疏姣眼眸骤缩,惊得说不出话,贺浮吓得魂不顾体,二人脱口而出,“小心!”
“太上以引,天地聚炁,心神明净,辩吾人间道!”夭枝一字一句低声念,字字句句没入风中,周遭却是越发混乱。
忽而,狂风大作,地面震动越发剧烈,山石滚落,整个天地似乎都要被毁尽。
风中一股猛烈卷去的风自上而下卷入,围绕着夭枝的衣裙翻飞,风自上而下卷着似连接天地。
风带着满地风沙而起,叫周围人根本睁不开眼,只能闭目遮挡。
风太过大,地势又震动不停,贺浮连忙抱住往一边去倒去的洛疏姣,又拉住宋听檐,周遭耳旁风声极大,既听不见,也看不见,“公子小心!”
夭枝写完最后一道,手中符纸闪现刺目金光,下一刻她默念施术,随着连接天上的风而下,将符纸拍在开合的裂缝之中。
顷刻之间,一股气劲在狂风大作之中猛然将变异人尽是击飞出去,浩瀚气流如海啸波浪般荡漾而去,荡向周围丛林,所过之处皆是扫荡。
风中一股风啸声高高扬起,其中尖利似人的吼声,极为痛苦。
声音冲击的人耳中极疼,洛疏姣当即伸手捂住耳朵。
可等到气流扫荡过去后,啸声慢慢变小,瞬间万籁俱静,地龙骤停,周围除了他们,似乎再没有多余的活物。
变异人倒了一片,再也没了动静,此忽然而起的狂风刺清理了所有,连猛烈震动的地龙频率都慢慢变小,直至再无震荡。
洛疏姣再是站立不住,滑坐在地,头顶上失了三魂,脚底下走了六魄。
贺浮睁开眼看见这般场景,瞬间傻了眼,入目地面已是碎石层叠,裂痕林立,地面拉开一道道深渊,山谷的地貌已经完全不见。
这般可怕,而他们竟然能活下来。
宋听檐以手遮眼,等风止后放下手,看见眼前场景,缓缓抬眼看向夭枝,眼中微沉。
夭枝站在原处静等片刻,那山妖已然毫无动静,彻底真真正正变成了一座山。
好在她即便是个小神仙,对付这还未修出人形的山妖,不算难事。
她安静等了片刻,踩着时高时低的层叠地面,往回走去。
洛疏姣还没有从方才的场面中出来,看见她一时连话都说不明白,“你……你方才在别处没事吗,地龙这般可怕……?”
贺浮也是一脸震惊,连话都说不出来,“这些怪物……是你做了什么将他们全部杀死?”
“无需我做什么,地龙如此他们怎么躲得过?
我只要寻到躲避地龙的位置,让他们不靠近你们祭台这处便好。好在我们掌门教过遇到地龙的躲避之法,如今正巧遇到地龙,可以用上一二。”夭枝早已想好说辞,至于用符纸施展,他们自然不会怀疑,凡间大旱求雨,亦有凡人施展,他们这般身份的自不少见,倒不至于怀疑。
贺浮紧握着手中的剑,感觉到重量,真实感才慢慢回来,“原是这般,你们门派教的还真都是保命之法,难怪有这么多人愿意吃那些苦头去山中修行。”
“确实很苦,好在关键之时能救命。”夭枝看了眼宋听檐,他只字未言,只是看着她。
见她看来,他笑起,“此番多亏了夭姑娘,否则我等必要葬身地龙。”
“公子客气,你托了我们山门办事,我们自然要办得周到。”夭枝连忙敷衍过去,扔了剑擦去手上的血,“走罢,现下也没人会拦着我们了。”
气氛瞬间沉默下来,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多的却是满目苍夷的荒凉感。
远处的嫪婼早已不知掉落哪处地缝,这山间尸横遍野、地裂山塌的模样,很难想象刚来时是那般桃源仙境般鲜活。
贺浮跳下祭台,将腿软的洛疏姣抱下,伸手扶着宋听檐下来。
这般贵家公子,自来养尊处优,显然极少遇这般接连而来的历险,玉面眉间渐染疲意,却依旧不失风度。
“且等片刻。”宋听檐缓声开口,从衣袖中取出火折子,打开之后低头轻轻一吹,骤然而起的火光照亮他的眉眼,清隽之中更显惊艳,让这般荒凉之处平生一丝暖意。
他拿着火折子微微倾斜,点燃了横落在一旁祭台上的旗帜,火越烧越大,火舌吞噬旗帜上诡异的纹路,慢慢顺着木杆往下点燃了整个祭台,火越烧越大,照亮了整个黑夜,山间恍若白昼。
夭枝看着大火之中缓缓升起星星点点的魂魄,这一遭头痛的应该是阎王了,不知黄泉路是不是又要翻修?
夭枝安静站在不远处,贺浮和洛疏姣这般惊险过后,时不时看她,似乎有很多问题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
有此探究之心乃是常事。
只有宋听檐似乎并没有什么好奇之心,她看向他点燃大火的背影,长身玉立,如此险地依旧风度绝佳,果然也只有那样高的人家才能培养出来。
他放了火,转身往这处走来,背后火光大起,映着他面容如玉,眉目惊艳。
他对上她的视线,眼中神色未明,见她神色如此凝重,片刻后,他笑起,“夭姑娘何故这般看我?”
夭枝爽快开口,“我瞧着你好看,便多看几眼呗。”摆设看好看的摆设,天性罢了。
宋听檐显然并不在意此,虽说旁人没有夭枝这般直白,但也差不离多少,他笑而缓声开口,“难道,姑娘眼里只有我这张脸?”
夭枝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她疑惑,“不然呢?”
她看了眼一旁的两人,避开他们,压低声音,认真问,“你里头不是不行吗?”
宋听檐:“?”
宋听檐:“……”
他垂眼看着她凑近过来,一脸认真坦然的样子,慢慢笑了起来。
只是这笑与往日如沐春风不太一样……
夭枝莫名有些小心虚,她觉得他好像是气笑了。
第17章 我都垂涎欲滴。
大火烧了整整三日, 一切都化为灰烬,叫人闻风丧胆的乌古族从此消失在世间,往后真的就只是个传说了。
他们这一行而来, 竟让乌古族提前族灭, 着实唏嘘。
他们一行人穿过雨林, 回到原先的客栈, 竟比来时容易许多,路上再没有碰到奇怪难缠的玩意儿。
想来应是那只魔物做的, 倒是有眼力见儿得很 ,比山妖不知机敏多少倍。
他们才出了雨林, 便有两个侍从迎了上来, 竟是那日滞留林中的常坻。
他一直守在这处,见他们出来, 欣喜上前猛然跪下, “公子安好, 我等无能,未能护送左右。”
贺浮、洛疏姣皆是惊喜, “你们没事?老莫呢?那些乌古族人未曾为难你们?”
“老莫无事, 我已送他回去治伤。”常坻闻言当即交代当日情形,“那日确实有一波人来寻,不过是要杀我们,老莫受伤, 我们唯恐沾染林中毒物, 只能退避, 未曾与他们碰上。”
贺浮二人一听瞬间放下心来。
宋听檐伸手扶起他, “不必自责,我们几人如今能留得性命已是幸事。”
贺浮二人闻言皆是感慨, 回想起乌古族的凶险一时心有余悸,只有夭枝没有,她凡间一介过客,自然没有劫后余生之感,只有差事要掉之感。
只这两个侍从叫她有些意外,不止避过了乌古族人的劫杀,还能在雨林那样的地方闯出去,想来武功比贺浮还要厉害,必然不是寻常护卫,这倒不像是宋听檐这般温和平静的公子能养出来的人。
一日休整下来,众人才脱去疲惫。
夭枝坐在客栈窗旁,这客栈偏僻,少有人经过,青山竹林倒显出几分雅致。
许是乌古族的经历太过惊险,常坻带着人一直守着,院里院外皆是护卫。
洛疏姣坐在对面打量她,一脸若有所思。
她手托着腮,余光瞧见宋听檐从楼梯上下来,“簿辞哥哥。”
夭枝转头看去,宋听檐已然走近,小二连忙过来斟茶。
宋听檐温和开口,“我们自己来。”
“好嘞,客官。”小二忙点头,去后厨端茶后糕点。
宋听檐在桌前坐下,端起茶壶斟茶,话却是对她说,“出门在外难免简陋,等到了京都,我请姑娘品一品上好的碧上春,尝之带有桃香清甜。”
还有这种?
它们茶树如今已经癫成这样了吗,摘下头发还要喷香水?
夭枝不解,看着宋听檐倒茶的姿势,姿态雅致,他换了装束,玉簪束乌发,素色长袍玉带,简单到只有乌发和衣袍相间二色,却越显清隽,长腿窄腰,一举一动皆是赏心悦目。
夭枝伸手去摸茶盏上的青瓷纹路,暗暗思索。
照命簿来说,那老者此时早就已经出现,并且与宋听檐一道去京都,可现下却连影都没见到,也不知会不会影响宋听檐的命数。
她心中疑惑,不知她应该去寻老者,还是留在宋听檐身旁。
毕竟这次若是她不在,只怕是要出了大乱。
那些变异人倘若出了乌古族,那可真会造成天下大乱,她可担不了这么大的责。
夭枝一时颇有些左右为难。
宋听檐放下手中的茶壶,看向她,“此次取药,若非姑娘,我们一行人必然走不脱,此事是必然要向姑娘道谢的,只是如今我们身无一物,道不了谢,倒不如请姑娘去京都做客,也好让我尊了礼数道谢。”
道谢?
凡间道谢会给银钱的罢?
既如此,那她自然要去,毕竟宋听檐寿数如何还未可知。
那老者行踪不定,脾气古怪,自然不能以常人性格探寻,说不准那老者已在京都。
她可不全为了银钱,还有万分之一是为正事要紧。
她端起面前的茶,爽快道,“既如此,那就全听公子安排。”
“有夭姑娘相伴,我们此行一路必然不会闷。”宋听檐端起茶盏浅抿,一派温和。
“如此甚好!”洛疏姣自从见识到夭枝压制地龙之后,对她既好奇又尊敬,见她愿意同行自是欣喜万分。
转眼间,小二便端来了小食糕点。
洛疏姣拿起玉筷看了看桌上的小食,同在苗疆,自然菜系皆是相同,她看着与乌古族相似的吃食,不由想起嫪婼,“那嫪婼明明双十年华,怎么一下子就垂垂老矣?”
宋听檐接过侍从递来的玉筷,慢声道,“并非变老,而是他们回春有术,乌古族早有记载其有回春之蛊,只是炼制繁琐,坚持的时间也不长,要时时种下蛊虫,才能维持容颜不老。”
洛疏姣瞬间想到,“所以簿辞哥哥你早已想到这些,才送上回春之方,用来换取乌古族的药。”她一时恍然大悟,“乌古族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从无缺少之物,只有回春一术在嫪婼这才能算交换条件。”
宋听檐闻言垂眼,面上一抹极淡的笑,似是默认。
夭枝拿筷子的手却微微一顿,这不对……
若是有把握以回春之方作为交换条件,宋听檐不可能去闯禁地,也不可能毫不在意嫪婼发现此事。
更何况,他是把方子从头到尾交出去,显然根本就不担心嫪婼拿到方子,反悔不给药,说明这个方子根本就不重要。
那他给了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在乌古族中只是四处走走,却还那般坦然平静,没有一丝害怕。
夭枝想不明白,看向宋听檐,视线在他面容上流转。
他似有所觉,抬眼看过来。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片刻后才回避,她总觉得他过于平静温和,叫人琢磨不透。
正如嫪贳所言,他便是连情绪都没有,又如何叫人安心?
贺浮从后院出来,看见夭枝,终是问出了盘旋于心的问题, “夭姑娘的招式是从何学来,怎会与我一模一样,难道是师出同门?”
洛疏姣闻言满眼疑惑,“可你师父并不曾收关门弟子?”
贺浮世家出身,请的师父并不是寻常人,乃是一顶一的武家宗师,若是收徒,哪怕是关门弟子,也会天下尽知,不可能毫无风声。
夭枝一时回答不出,总不能坦白自己是个神仙,只是照着他们凡人的样式出招,借以施展仙法罢?
“怎会是同门,夭姑娘是我们一道去请来的。”宋听檐端起茶盏轻抿,抬眼看去,似乎也疑惑这个问题。
再是武学奇才,也不可能看一眼便学得如火纯青,叫人如何不好奇。
此话落后,桌上瞬间安静。
连不拘小节的贺浮都安静下来,既不可能是同门,那招式必然是看他施展后学会的,这武功路数没个十年半载可学不会。
她只看了一次便能学会,那是何等天赋?
再来,她不使本家武功,而特地去使别人的招式,那便是有所隐藏。
藏得这般深,又怎是朋友?
气氛莫名安静,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青鸟,带来连声清脆的鸟啼。
夭枝自然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只是她只能沉默。
是敌是友本就是瞬息万变的事,她一介过客,也不需要在凡间结交朋友。
贺浮按耐着心用完一顿饭,等只剩下他和宋听檐时才开口,“公子,先前派去调查那无相门已有了进展,夭姑娘确实是这山门的人,这山门倒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卜卦算命卦卦皆准,这无相门存在已久,门中弟子多以算命卜卦为生,无相门也是因此出名,再有就是两桩生意,一是姻缘庙,二是筹办丧事,只是喜好收养猫啊狗啊并些小玩意儿,所以入不敷出,便又寻了一些偏门的小生意,例如……”他说到这,停顿片刻,“卖些壮阳药,倒是没有什么不轨之处。”
宋听檐听着倒没有太大的反应,他面容平静,也不知他心中所想。
贺浮便又继续开口,“夭枝此人乃是山门中收养的孤儿,自幼在山门中长大,平素隐居山中不接触外人,连他们镇上的人都未曾见过她几次,这底子倒是干净,只是……她对我们诸多隐瞒,此人……”
“既是常年隐居世外难免会有防备,要遮掩一二也无妨。”宋听檐开口打断他的话。
这倒也是,这久居凡尘外的人难免会有些不同于常人的防备。
贺浮瞬间明白,他虽考虑公子身份特殊,事事担心防备,便也不再疑心夭枝,毕竟也是共历过生死,她再怎么说也救过他们,如何会有问题?
休整过后便要尽快回京都,楼上楼下都在收拾。
宋听檐走到窗旁,看着楼下客栈外的侍卫,自从来时遭遇行刺之后,现下全都是贺浮从贺家调来的心腹,知根知底,回京路线自然不会再暴露。
夭枝轻装从简,也无心整理行李,反而专心致志在采路边野草。
宋听檐看着她俯身抓草,全神贯注,弄得白玉细笋般的手漆黑,他下意识微微敛了眉,自来喜净,不喜多看满是落尘之物。
贵家公子一行一物不惹尘埃,自然无法直视,便收回了眼。
常坻上前跪下,“公子,老莫腿如今变成这样,往后无法跟随公子左右,他无脸面见公子,托我来请罪。”
宋听檐闻言伸手将他扶起,“不必请罪,他已然做得很好,无需自责,他既已娶妻,家中妻小也一律安排好,若还有不妥之处可以来告诉我。”
常坻被扶起,眼眶微红,当即跪下谢恩,“属下替老莫谢过公子。”
宋听檐看向窗外,轻声低叹,眉目平静,面容却慈悲,“起来罢,这是你们应得的,此行乌古族没害了你们的性命,已是万幸。”
常坻闻言起身,看向窗外,便见下面的夭枝,心中颇为顾虑,“公子,乌古族宝藏此女子也知晓,此事事关重大,不知她会不会传扬出去,要不要……”他说着微微抬手,在脖子上不着痕迹比了一下。
宋听檐看着夭枝拿着一堆野草,满眼欣喜往客栈里走来,平静开口,“夭姑娘是我们的朋友,此话不要再讲。”
常坻不敢再多言,当即噤声去收拾行李。
宋听檐收回视线,靠在矮塌上稍作休息,连日来的奔波也难免让他清隽的面容微染倦意。
片刻功夫后,忽然有人轻轻叩门。
常坻上前开门,一开门就见夭枝端着碗,里头盛着的似乎是汤药。
宋听檐闻声看去,夭枝已经端着手里的药,迈过门槛进来了。
夭枝见他半靠在榻上,以手撑额,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他身上,颇有几分浮生尽好的闲适味道。
她端着药站定在宋听檐面前,压低声音,“公子,我正巧在路边看见了一味药,可以治你那病。”
常坻看了眼她手里端着的药,就算那路边的杂草是治伤的药,也不可能短短几步路就煎好了药。
只怕是这杂草在烧开的水中滚了一遍便端上来了……
自家公子何其金贵,于吃食之上更是挑剔万分,怎么可能喝这些来历不明的东西,更何况还是路边随便一把杂草,简直荒唐。
他见此玩意儿,眼中惊吓万分,仿佛夭枝手中端着的是炮仗,想要上前端走,却又怕惊了这山中人。
宋听檐坐起身,温和拒绝,“多谢姑娘,我身上的伤快好了。”
夭枝知道他误会了她的意思,她说的可不是皮外伤。
她微微俯下身,将手中的碗递上前一些,低声说,“这药不是治伤的,是治……”她停顿片刻,不知该怎么形容,先前在乌古族中,她觉着是自己说的不行太过直白,难免伤了他的自尊,一时便也斟酌着开口,“你那不举之症需得留心治着,我给你的药没有效果吗?你每日早间起来,可有什么变化?”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常坻无法遏制睁大了眼,连忙低头眼观鼻,鼻观心整理行李。
夭枝虽说于这些并无太多治疗经验,但这是他们山门是重点研究的赚钱之道,她耳濡目染,自然是懂得一二。
宋听檐闻言似乎想起什么,看向她手里端着的药,陷入了沉默。
夭枝自然知道这事是不好声张的,毕竟洛疏姣也在客栈之中,若是听见了,岂不是坏了他的姻缘?
她以手挡在唇旁,轻声开口,“你放心,我不会到处说的。”
宋听檐看着夭枝很久都没有说话,“姑娘的意思是,这路边杂草也能治?”
夭枝明白他不信任,毕竟这病自古以来就不好治,她伸手在腿边比了个高度,打了保票,“你放心,我从这么高的时候就博览此类医书,这种草药常人不知晓,我自然知晓,必然是能治你这病的。”
若不是在乌古族太过匆忙,那钱袋不知掉到了何处,她也不至于如此着急。
虽说与他们同行,她无需担忧衣食住行,但师兄那里的帐是利滚利的,她光想就肉疼,只能走些偏门了……
宋听檐看着她比划到膝盖,轻抬眼帘,视线缓缓落在她面上,“这般高度只有婴孩,姑娘是说刚出生时便能看书识字了吗?”
夭枝微微一窒,露馅了。
她比划的是做盆栽时的高度,那个高度她已经修行几百年了,什么书看不懂?
常坻见状当即上前,将她拦下,“姑娘,我家公子可万万没有你说的这种病,这药也是断然不可能喝的,您还是快些回去整理行李罢,我们马上便要启程,莫要耽误了时辰。”
夭枝手中的药被推了回来,碗里的药汁险些摇晃出来,她堪堪稳住,有些疑惑他怎会不愿意治了?
她有些难过,见他不言语,显然是不愿意喝药,此事勉强太过,自然也赚不到银钱。
在凡间做买卖,是最急不得的。
她只能一步三回头出了屋,若有所思离开了。
夭枝离开之后,屋里莫名有些安静。
常坻回头看向自家公子,公子看着门那处默不作声,他一时不敢多言半个字,心中竟有几分可怜。
乌古族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这位姑娘亲自端了药来,非说要治。
他家公子风光霁月,一表人才,怎么就看出来不能人道了?
“公子,要不要我去与夭姑娘解释解释,她似乎有些误会……”
窗外偶尔一阵清风拂过,连丝丝缕缕的阳光都仿佛染着了草木清香,闻之清心静气。
屋里安静的过分。
宋听檐闻之也平静下来,不多理会,“罢了,是我未与她说清楚,不必多此一举。”
常坻有些疑惑……
为何会有这样的误会?
什么情况下会有这样的误会?
难道公子与此女子在乌古族耳鬓厮磨过……?
那他家公子真的……不行?!
…
夭枝没能做成买卖,也没打算放弃,她自来执拗,认死理,否则也不可能从盆栽修成神仙。
翌日早间准备妥当,便要启程。
宋听檐从客栈里出来,轻撩衣摆步上马凳,正要进马车。
夭枝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快得连身旁人都没察觉她从何处来的。
她素白的手从衣袖里伸出,手掌心是颗药丸,“你若是不肯喝药也没有关系,我制成了药丸,没事的时候嚼一嚼便有劲了。”
有……劲了?
饶是宋听檐再知男女有别,也没办法不说明白,“夭枝姑娘,我生来便无恙,不必吃此药。”
夭枝生来就是一棵树,也就得说是木头,木头和石头差不多,石头硬,木头木,修了千年的木头比石头还犟。
她只知道话本子上说的,绝对不可能没有依据。
哪有英雄不愿过美人关?如果不愿意,那就是英雄不行!
“那是……半路伤到了?”夭枝看着他的脸色,琢磨片刻,细细揣测,“你不必强撑,与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先不说洛疏姣这娇俏美人,便是那乌古族长,这般妖媚动人,诱惑非常,连我都垂涎欲滴,便是我师兄那狗一样的性子,遇到这样的美人也会收敛几分,你却还是坐怀不乱……”
夭枝神情凝重,“你这问题很是严重,拖不得,你总不想往后遇到美娇娘,都心有余而力不足罢?”
心有余而力不足……
周围气氛陡然安静下来。
宋听檐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显然是真的气着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过来,脸上颇有几分高深莫测。
常坻连忙吩咐身后的侍女,“快,快送姑娘上后面马车!”
他吩咐完,战战兢兢看向自家公子。
片刻的安静后,他家公子闭了闭眼,显然是真的气坏了,感慨之,“要不还是把她杀了罢……”
常坻一时不敢言语,他自然知道公子说的是气话,此人知道宝藏都还留着,必然是个能人,公子自然要留着,只是气也是真的气着。
自家公子自来心平气和,且万事于公子都在掌控之中,从来没见过被谁气着,如今竟被气得都说了气话。
不过这姑娘也真不是一般的本事,他家公子自幼吃斋礼佛,性子极静,从来喜怒不形于色,这可是头一遭。
夭枝被人拉上马车。
洛疏姣一脸好奇看着两个侍女把她架上来,“你说的什么有力没力,簿辞哥哥怎么了?”
凡人的人情世故夭枝还是很懂的,“是公子身上的皮外伤,治好了才有劲。”
“原是如此,先头簿辞哥哥就遇到过刺杀,身上便中了一箭,如今新伤叠旧伤自是严重,不知那害人的歹人死了没,竟下这般狠手拿簿辞哥哥挡箭,简直毫无道德可言。”
夭枝下意识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毕竟毫无道德的就在她面前坐着。
如此说来,他不愿意治,倒也有几分这原因?
她想着便有些发愁,此事应当是男子极为在意,可他竟不打算治,还一再推脱,想来是不信她。
如此倒也说通了他为何抗拒,他若不信她,那便真的没有法子赚银钱了,毕竟他若是真如自己所说真无恙,也没有关系,她把他弄伤了再治也一样赚钱的。
万变不离其宗嘛。
只可惜他是有恙在身却不信她,那么从此处赚银钱,必然是不行了……
夭枝很遗憾,她总是错失赚银钱的机会,这些机会稍纵即逝,太难抓住了。
所以师兄总说她这样没有道德的玩意儿,最好不要做生意,丧尽天良之法是赚不到钱的。
夭枝自不太认可师兄说的话,机会太难得了,她制造机会还不行吗?
她都这么勤奋努力了,为何还不适合做生意?
连掌门都说,勤奋的人知道机会在于自己创造,而不是一味去等。
她理解的很到位啊。
马车缓缓往前行驶,一旁山林间突然有人窜出,一跃而上直奔马车前室。
一旁骑马护送的常坻当即拔出腰间的刀,准备扑杀而上。
“让他进来。”马车里传来清润温和声音,似乎知道来人是谁。
周围人皆是一顿,贺浮原本骑着马在前面带路,见状正要拉转马头往回,听到这话知道无事,才松了一口气。
再抬头,便看见马车前室站着的苗疆男子,瞬间愣住,放下的心瞬间提起,紧张万分。
嫪贳直接掀开车帘进了马车,马车里传出宋听檐的声音,依旧温和平静,“继续行路。”
贺浮虽不放心嫪贳,但公子的话不敢不听,且公子必有成算,他料想这么多人,嫪贳应当也不敢做什么,便也绕转马头,靠近马车护着继续去。
嫪贳进到马车里,便见宋听檐颇为闲适靠在车内的茶几上看佛经。
矮几上摆着两杯清茶,都是斟好的,一旁天青色茶壶还煨着火,而茶盏中的茶已经没了热气,显然是早就知道会来人,提前倒茶迎客。
他抬眼看向嫪贳,眼含平和,“嫪贳兄可还安好?”
…
夭枝坐在马车内被洛疏姣缠着问了许多问题,根本无暇顾及外头发生了什么。
洛疏姣问了许多,才最终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你真有奇术,那可否帮我算一算姻缘?”
这何需算,那命簿里都写的明明白白,那可是爱而不得的苦。
做神仙便是有这不好,一眼就能看到头,没甚惊喜。
宋听檐这一生便是悲苦,洛疏姣与其两情相悦,自然也逃不脱。
夭枝沉默片刻,当作不知道命簿所写结局,就目前情况来判断,叹息道,“有些许艰难。”
洛疏姣瞬间愁眉不展,“如何艰难?”
这不举都不愿意治,怎么会不艰难?
夭枝不好多言,摆了摆手,“此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不得。”
洛疏姣闻言只以为是天机不可泄露,一时看向她的眼神越发虔诚,却不想夭枝是怕说多了,得罪买主永远错失赚银钱的机会。
她还得想办法谋取宋听檐的信任。
洛疏姣叹了口气,微微垂头,有些丧气,“簿辞哥哥这样的人中龙凤,原就不该我能肖想的。”
‘肖想一番也无妨,反正结局都是注定的。
宋听檐这般温玉出尘的人,万里都挑不出一个又能如何,也终究没有什么好下场……’
夭枝心中想着,却不好说出来,她撩开车帘看向外头随着马车行驶,慢慢后移的延绵青山,春日正盛,满目深翠浓绿,等到冬日便褪了干净,终究一个无字。
马车行了半日路,在岸边停下,前面码头来往船只无数。
回京路途漫长,走水路最快。
夭枝一下马车就看到嫪贳从马车里出来。
她一顿,疑惑万分,身后的洛疏姣看见嫪贳,伸手捂住嘴,吃惊道,“他怎么会在这里,不是逃走了吗?”
嫪贳下了马车,面色黑沉,跟着宋听檐进了客栈。
夭枝看着未语。
洛疏姣当即上前,追上正要跟进去的贺浮,“此人怎么会在这儿?”
贺浮也微微皱眉,“这人无处可去,说要在公子这处谋一份差事。”
“可他先前那般作为,实在不是个好人选,簿辞哥哥不会答应罢?”洛疏姣十分不解,此人太过阴险狡诈,险些害得他们葬身乌古族,留这样的人在身边做事,往后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反手插他们一刀也说不准。
可不想贺浮却答,“公子答应了。”
洛疏姣大惊,“什么?!这不是引狼入室!”
贺浮叹了口气,“公子常年随着那位礼佛,自来心善,此人既求了来,又这般可怜相,公子自然不会不答应。”
二人一时忧心重重。
夭枝却觉得不对,嫪贳刚头可不是一脸可怜相,乃是怒极之相。
且嫪贳这样的人实在太过危险,此人心狠手辣,心计极深,连乌古族都被他搅得底朝天,心气又极高,怎会心甘情愿屈居人下?
且还是顺从温润如玉的公子?
毒蛇岂会屈居娇花之下?
夭枝隐约觉出几分不对劲,却又想不出关键所在。
第18章 公子好像有些误会。
夜色尽沉, 明日便要登船,所有人即便无法,似乎也接受了嫪贳又出现在他们中间。
夜里只有夭枝未曾歇下, 她站在窗边看着客栈周围的变化。
方才所有人都有准备行囊, 包括船上所需的吃食。贵家子弟出行从来都是按照贵人的口味来准备吃食, 又熟悉世故常情, 便是无关紧要的人,吃食都一一准备。
唯独没有苗疆人喜爱吃的东西, 那就说明嫪贳不会与他们同行。
果然天一亮,并未见到嫪贳的踪影, 夭枝心有疑惑, 跟着他们上了船。
船缓缓驶离码头,一路离山近水, 视线渐渐开阔, 水至深变蓝, 湛蓝,深蓝, 一望极远。
夭枝站在船头看风景, 她自幼便栽在山上,好不容易修成仙,又直接上了九重天上,从未见过海。
盆栽本就喜水, 一见便也离不开眼。
她作为盆栽往日最大的梦想, 就是栽在岸边, 渴了喝水, 不渴也喝水,没完没了的喝。
师兄听了总说她没甚出息, 她也不懂她这种装饰性的物件儿需要什么出息,但总归是比不了师兄的。
论出息,他们山门自是谁也比不过师兄,他从人到狗,从狗到仙,每一步都走的这么出人意料,令人佩服……
“夭姑娘也喜欢海上风光?”
夭枝闻声暼见身旁一抹浅色衣角,巧工细琢的玉带下垂着一块素玉,天然未雕,却温润透亮,行走间身姿越显赏心悦目。
“尚可。”夭枝应了声,本着说多错多的原则,刻意掩盖一二喜好。
细小海浪层层叠叠,水面碰撞声响悦耳。
宋听檐闻言安静几许,忽然开口,“姑娘今日似有心事?”
夭枝扶上船栏,心中微微发沉,“确实有一些想不明白的事,倒也不是心事。”
宋听檐温和开口,如友人般闲谈,“何事不明?”
夭枝见他坦诚开口,便看向他,话中直指,“在乌古族这样吃人之地,真的会有人半分不恐惧进去,甚至还敢擅闯禁地?”
宋听檐看着远处海面,依旧平静,“生死当头怎会不怕,只是我自幼便被家中长辈训诫心静神静,喜怒哀乐不可有太多表现。”
他这般说,却根本没有从他身上看到一丝怕意。
夭枝沉默片刻,话里有话,“嫪贳这样的人你也要帮他吗,难道不怕腹背受敌?”
宋听檐闻言坦然,“我们一行人在乌古族中历经生死,他如今有难,庇佑一番也无妨,更何况……”他话间平和,“若没有他,我必然拿不到药。”
夭枝没有想到他竟然自己说出,“你早就知道拿不到药?”
宋听檐坦然开口,“我不止知晓拿不到药,也知晓那般境地,我们走不了。”
夭枝放在栏上的手微微收紧,终于将心中的想法问出来,“所以你故意激怒嫪贳,告知他生父已然成了变异人,就是想激他对付嫪婼?”
宋听檐并没有因为她这般猜测而生恼,依旧是温润贵家子风度,“豺狼虎豹之地想要谋得胜算,只有将水搅浑这一种办法。”
夭枝不解,“倘若他做不到呢,他敌不过嫪婼落入下风,你又要怎么办?”
宋听檐转头看来,言辞轻浅,似谈论山水般闲适,“不是还有变异人吗,这些人可认不得乌古族人。”
夭枝心中一惊,却没有想到他竟是这样打算,他告诉嫪贳有变异人的存在,就是在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招。
嫪贳那样的性子,真的被逼到死地,那必然是会和嫪婼一样走同归于尽的路子。
嫪贳、嫪婼皆是这样的性子,所以变异人必然是最后一步棋,这般情形,乌古族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困住他们。
可……可变异人不认人,自然也不可能认他们,不都是死路一条?
宋听檐见她疑惑,平静开口解答她的疑惑,“我可以死在乌古族,但不能在此地受辱,既然乌古族长不愿我们离去,那她也永远不必出去。”
夭枝听着他平和的语气,心中却是惊愕,她慢慢抬眼看向他。
难怪他当时没有半分慌乱,原是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这般平静温润的贵家子,在乌古族中与他们同吃同住,闲散玩笑间已经想好了如何同归于尽?
那女族长若是知道当时欲困他做男宠,会有这一遭,只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可夭枝却还是疑惑,他来此明明是为取药,难道不应该想尽办法取药?
他仅仅从族中细枝末节中就能试探到嫪贳和乌古族的关系,以这样心思之人,怎么可能毫无打算就跟着陌生人进乌古族?
他如此周全的心思,那进入乌古族之前就必然能想到会有如此困境。
倘若乌古族灭族就是在他的计划之中,若是他开始就一手主导,将还是陌生的嫪贳奉为座上宾,进乌古族之前就想好了破局之法呢?
若这是宋听檐设局,而不是他费尽千辛自保,乃是刻意为之。
那他凡人之躯,衣不沾血便悄无声息灭了一个古族,这心思之深,怎不叫人胆寒?
宋听檐可不是寻常子弟,稍有不慎就可能乱了天下命数。
神仙在凡间办差可是受制颇多,若是被抓住了把柄,难保不会让她反噬其身。
夭枝想着手心莫名冒了一层薄汗,倘若他真的如此城府,那如何不叫人心惊?
这般看来,必然是要从第一次见到嫪贳就开始谋划,以身入险境,又顺势设下这样的局,没有破天的胆子和心计是不可能做到的。
更何况,他又怎么可能第一次见到嫪贳就猜到他的身世?
夭枝总觉得自己猜想太过,这些应当只会是巧合,凡人岂能做到这般料事如神?
可偏偏直觉告诉她,没这么简单。
“夭姑娘觉得我做的不对?”
夭枝想得入神,闻言惊了一下,收回放在栏杆上的手,笑着开口附和,“公子也是为了我们能安全离开,不这样做我们也会被折磨至死,岂有不对之理?”
宋听檐唇角微弯,眼里有笑意,却不明显。
他生得好看,却不知是怎么养成了这样的性子,连笑都是收敛克制。
海上的天色变幻莫测,不过转眼便乌云密布,远处乌云如山层峦叠嶂,遮挡天光,雨水倾泻而下,顺着阳光如金光般洒落而下,仿佛天空破开了口子。
“这怕是要暴雨,两位客人快进船舱避一避。”远处船夫正在往船舱里收东西,看见他们二人急忙开口唤道。
“多谢提醒。”宋听檐开口回道。
夭枝当即收回视线,“快进去罢。”她也不再停留,转身快步往船舱走去。
风越刮越大,船身在水面上摇晃得厉害,斗大的雨珠眨眼间便落下来,砸落在船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干燥的船板很快晕满点点湿意。
突然一个浪拍了过来,船身巨大摇晃,夭枝心中一紧,虽然她在凡间修行已久,但到底只是做做观赏物,做这种欣赏类的摆件儿,第一反应就是不能磕着碰着,否则可就影响美观了。
做摆件的习惯瞬间涌上心头,她唯恐乱倒压坏了枝丫,连忙护着手往旁边倒去,匆忙间,听到玉珠掉落在地的声响。
她没有预想中的痛感,反而触及到一片温热坚硬,她抬头看去,却是撞到了身旁走着的他,将人撞到了船舱门上。
两个人加上船的偏移,这一撞自然不轻,他微微敛眉,显然是撞得伤处。
她当即退开,“对不住,你可还好?”
宋听檐按着伤处,温和调侃,“无妨,我已然习惯。”
夭枝有些小心虚,她低头便瞧见掉落在地的玉佛珠串。
温润洁白的玉珠,里面有水光流动,是上好的玉,颗颗透亮,必是时常拿在手中。
“你的珠子掉了。”她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佛珠,伸手递还给他,却因为船只摇晃,连带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带着温凉之意,如同那白玉,节骨分明的硬朗,手指皙白修长,她的手与之相比小上许多,也软上许多,看着竟生出几分奇异暧昧之感。
夭枝微微一顿,当即收回了手,抬眼看去,入目是他长睫微垂,清隽温和。
宋听檐见她看来,露出一个很轻很浅的笑,依旧平静到毫无波澜。
诚然,他生得好看,这般盯着他看的姑娘数不胜数,早已习以为常。
他拿过佛珠,温凉的珠子挂在他手间,微微摇晃,叫人莫名心跳,“多谢夭姑娘。”
夭枝闻言才回过神来,惊觉自己方才竟是看他看入神了。
“宋公子客气了。”她连忙起身,匆忙推开船舱门进了屋,也顾不得宋听檐怎么回去。
屋里洛疏姣还倒在床上歇息,到底是千金小姐,自幼在京中长大,连远门都很少出,这般一整日都蜷缩在船上,晕船在所难免。
她见夭枝匆忙走进来,忍住晕船的难受,“你怎么了?”
“没什么。”夭枝在自己床上坐下,下意识擦了擦手背。
珠子温润的凉意似还在手心,连带宋听檐手的温热触感都那么明显,似乎残留在手上抹不去。
“簿辞哥哥可还好吗?”
夭枝知道她想问什么,便直接开口,“他不曾晕船。”
“那就好。”洛疏姣有气无力,重新躺回去,将手上的帕子盖在额头,一副要了命的样子。
夭枝见她如此,开口试探,“宋公子身上带着佛珠,想来是有礼佛悟道,不知可曾杀生?”
洛疏姣听她此言也顾不得难受,当即坐起身,“怎么可能?!簿辞哥哥最是良善温和,他家中……”她说到这顿了一顿,才重新措辞,“他家中兄弟个个品性古怪,唯有他最是温和,你一路行来也应当知晓的,他待你也是极好的。”
夭枝沉默下来。
那命簿可不曾写得这般细,她也无法知晓宋听檐心中如何想,况且命簿里乌古族灭族乃是后来的事,还是那位老者着手做的。
如今却完全不同,这变数如此之大,叫她如何安心?
况且这宋听檐生得这般好颜色,已然是犯了他们司命的大忌,若是再加上如此城府,那么下一个被绕进去的仙官恐怕就是她了……
宋听檐看着夭枝离开,才往前而去,进了船舱,随手将佛珠放在桌上,他一路回来,衣上落了雨,雨水陡然而落浸湿乌发,越显眉眼殊色。
常坻端了水进来,递上净帕,“公子,到了京都,夭姑娘若是要跟洛小姐,去她家中住可如何是好?”
宋听檐拿过净帕擦去面上雨珠,转而擦去手上的水,“不会,疏姣独自离府,如今回去自顾不暇,如何留人做客?”
“可……若是夭姑娘不愿住在公子这处?”常坻有些担心。
“她不会说。”宋听檐将净帕放在一旁桌上。
常坻闻言疑惑万分,他不明白为何公子这般相信一个女子,且这女子不过刚刚相识,他有些担心,“可她若是生了贪念,想要独占宝藏……”
“世间女子皆被教养以夫为天,父纲夫纲皆是拘束,永远困于内宅是生不出丝毫野心的,金山银山即便摆在眼前也不敢拿。
夭姑娘虽脱离世俗之外,但天下皆是这般所为,又有何处能完全逃脱世俗思想的钳制?况且她是修行之人,未必愿意沾染铜臭,自不必担心于此。”宋听檐言辞间依旧平静,既知如此可叹世情也并无惋惜之意,平静淡漠听不出一丝温情,如同桌上的白玉,即使已做成佛珠,却依旧冰冷。
常坻略微一停顿,有些不敢多言。
他觉得自家公子对夭姑娘好像有些误会……
公子自幼到大从不经手银钱,自然从不在意这些,且公子好似也没看过夭姑娘拿钱时那两眼发光的场面……
…
暴雨倾盆,风大行船不易,只能暂时靠岸避雨。
洛疏姣当即上岸透气,夭枝便一个人呆在船舱里无所事事,不过她很习惯无所事事,因为摆件属性,即便无聊,她也不情愿动一动。
她打了个瞌睡,一抬眼就瞧见出现在她屋里嗑瓜子的滁皆山。
她眼光骤亮,“师兄,你怎么来了?”
她看了一眼船舱外头,见无人才转头看向还在嗑瓜子的滁皆山,“师兄怎会过来,你近日不用当差?”
滁皆山将嗑完的瓜子皮扔到桌上,“自然还有差事,只是正巧在附近便游过来看看你,你头一次办差,我需得来看看,免得你做出什么丧尽天良之事。”
不至于罢。
何苦这般提防她?
她不就是打过虎,揍过熊,拔过鸡毛,撵过狗吗?
哦,好像还因为想数那山下偷鸡吃的鳄鱼究竟有多少颗牙,给人下巴拗脱臼了。
人使出死亡翻滚,她一时没控制住,就把牙拔下来数了。
这么一想,事情好像越回忆越多了……
她抬手咬一咬食指指节,若有所思,后避而不言。
她慢慢走到桌旁坐下,十分不安拽住滁皆山的衣衫,“师兄,我这些时日颇为惊险,这差事恐怕难办。”
滁皆山显然不知她这番做派是真是假,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强行拽开,免得他昂贵刺绣的衣衫被弄皱,“莫要慌张,是人就会有变数,你只要恪守本分做好分内的事,一定会受嘉赏的。
再说了,只要不闹出大乱子,上头日理万机的,也记不着你这小官。”
夭枝想起在乌古族遇到的事,只觉此差事并不同其他同僚说的那样,只要按照命簿来走,就极为顺利简单。
平常凡人哪会遇到这些,又是快要化龙的蛟,又是吃人的族类,皆是动辄要命的,这般命数着实不像常人。
似她这样初上任的仙官断断是拿不到这般命簿,难道是她运道不好,得了个极难的?
夭枝百思不得其解,滁皆山已然开始说正事,“你这次做得可有些不妥当。”
夭枝闻言抬头。
滁皆山看过来,“乌古族灭族之期应该还未到时候,你如今提前将这些人弄到地府去,下头人手根本不够用,好在上回闯下灭国之祸的司命替你先出了这事,他们扩张了规模,防住这等突发事件,孟婆汤也不至于掺水,不然阎王闹到九重天上,必要参你一本。”
夭枝当即拽住滁皆山的刺绣衣摆,颤着声道,“你是不知那局面混乱不已,乌古族少主嫪贳和族长嫪婼皆是心狠手辣,竟是直接与族人同归于尽!
我如今都还直觉不对,那宋听檐似乎不如我想象的那般温和清润,他手中虽挂着佛珠,可言行总觉颇有深意,我又察觉不出问题,也不知他心中所想。
我如今有些后怕,不知这乌古族灭族究竟是不是由他一手主导,倘若是,那这等心计我如何够用,说不离他没多久就能猜到我是个神仙,这后果可不堪设想!”
滁皆山听闻此言愣神片刻,“为何有此感觉,可是发现到了什么不对?”
夭枝摇了摇头,想到宋听檐的话,倒也没问题,“那倒没有,我也只是感觉,旁的再没有了。”
滁皆山站起身在屋里来回渡步,片刻后,他看过来,“命数一事千丝万缕,与命簿有些偏差也不足为奇,至于乌古族的事,也只是差了些时辰,结果并没有改变,倒不至于会如何,只是你往后需得谨慎,再有……”
他低头略一思索,“东海有一奇物,名唤听心镯,对人用之,可知其心中所想。”
“真有此物?”夭枝欣喜,可下一刻却又想到什么,“用法器窥探凡人心思,可会被上面责罚?”
滁皆山自然也想到此,他微微摇头,“只要小心不被上面发现,用些法器不会查得这么严。”
夭枝瞬间放下心来,若是知道宋听檐此人心中所想,这事就容易许多。
“我现在便去东海一趟,那东海龙王自来聚集宝物,很是抠门,恐怕得费些时日游说,你小心些。”滁皆山很是凝重。
夭枝瞬间安心不少,就是不知道东海龙王会不会收租金……
若是要收,以他们山门的实力倒也不用太担心,吃食之类上街乞讨也能解决一二的。
夭枝如此想着,看着滁皆山变成狗,从船舱一跃而下,“扑通”一声快速游走。
她只觉滁皆山在她心中,从来没有这一刻这么帅过。
她师兄何其有本领,何其有见识,竟知道东海的听心镯,解她燃眉之急。
师兄如此稳重妥当,又比她早早进山门,比她早早修成仙,必然是听掌门说的吃得苦中苦,才修得如此厉害。
她一时有些羡慕,虽然师兄吃过屎,但修为见识着实高。
要是换作她与狗互换,她也能吃……
“……”
罢了,她吃不了……
第19章 可以把身子留给我吗?
船行数日终于到了京都, 还未靠近码头,便听岸上人声鼎沸,长街上人来人往, 运河长桥上贩夫走卒, 商队来往, 商铺茶馆间都挤满了人, 楼上唱戏听曲儿,街上吆喝买卖, 乃是别处看不见的繁荣。
宋听檐回来,宫里自然知道消息。
洛疏姣和贺浮皆是世家子弟, 亦有家中人来迎, 是以船还没靠岸,岸上便站满了人。
他们才刚上岸, 便见官兵前立着一身穿官袍的青年男子, 眉目俊雅, 仪表堂堂。
夭枝看见这男子一时有些愣神。
男子见宋听檐下船来,俯身便要跪, “见过殿下, 下官迎接来迟,望请恕罪。”
宋听檐伸手轻扶他的胳膊,拦了他的跪礼,“在外一切从简, 礼节可免。”
“谨遵殿下吩咐。”男子依旧恭敬有礼, 他微微起身看过来, 视线落到她这处, 也是一顿。
洛疏姣见酆惕这般看着夭枝,开口揶揄, “哪有酆惕哥哥这般盯着姑娘家瞧的,知不知羞?”
宋听檐顺着他的视线看来,见他们二人对视,似是相识。
“疏姣。”贺浮只觉不妥,开口提醒。
酆惕看向洛疏姣,如兄长一般开口,“不可乱说,此话与我无妨,对姑娘家可是坏了名声。”
洛疏姣才意识到如今已在京都,不是荒野之地那般自由自在,随口一句话可能就会长脚一般吹遍整个京都世家,她当即低下头,“我知晓了,以后不敢了。”
夭枝看着酆惕若有所思,完全没有意识地往前走去。
“夭姑娘,这边请。”常坻手往前伸,请她上马车。
常坻开口打断了夭枝的出神,宋听檐闻言看了一眼她和酆惕,便收回视线上了马车。
洛疏姣偷跑出去,自然也无法去别处,由着家中强硬接回,临走前特地来马车前拉着她的手,“夭枝,我过些时日再来找你,你替我算算,说不准我那坎坷的情路改了呢?”
这若是能改,那她这司命也做到头了。
夭枝不置可否,将凡间的推脱之词学了个透彻,“好,改日再说罢。”
洛疏姣依依不舍松开她的手,被侍女请上了马车。
宋听檐看向外头站着的贺浮,“小贺公子,我送你一程。”
贺浮武将世族出来的公子,自然没那么多讲究,闻言径直过来,“多谢殿下。”
他上来马车,极为恭敬坐在宋听檐身旁,回到了京都,好像一切都变了,连洛疏姣离去时也是极为恭敬地行礼,天家眼下不似在外那般自在,一言一行都有了规矩。
只有夭枝不是这皇权制度下的人,自不在意这些,她顺着对面车窗帘子看向外面,对上了酆惕的视线。
他站在原地,目送这处,颇有几分仙气。
夭枝打量他一番,视线落在他腰间挂着的玉牌上,那玉乃是司命的官牌,虽然样式个个不同,但不是凡间之物,她一眼就能认出,师兄有,她也有,凡是在凡间办差的神仙都有。
她再抬头看去,酆惕已对上她的视线有礼一笑。
难道他便是她在凡间的共事之人,九重天新上任的仙官都会配一个共事人,以保万全。
她记得她下凡前被嘱咐过,她这共事之人来头不小,可是蓬莱仙岛最为看重的独苗苗,此仙人带着记忆下凡,既可以为司命,也同时要历劫,他族中仙长担心他没了记忆,被这凡间疾苦带累,生了执念乱了修行,是以才到处托关系给他谋了个司命的职位,便可以胎生入凡间,又有仙家记忆,又可历劫,可谓是万无一失。
夭枝想到此,有了几分安心,这共事之人既然有做神仙时的记忆,那必然是极为可靠。
夭枝心满意足收回视线,突然想到此人若真是她同僚,也挺惨。
她至少是半途下来,而这人自出生便知道自己的使命,在人间苦熬了十几年,还得参加科举,瞧他现在这架势,只怕是被磨了不少棱角。
果然,差事没有不累人的。
“你这般直白的看着翰林学士,莫不是你们二人真的见过?”贺浮忍不住开口问。
夭枝回神见贺浮看着自己,眼含疑惑。
宋听檐安静坐在一旁,闭目养神,手中握着玉佛珠,即便是坐在马车里也是风度绝佳。
他听闻贺浮有此一问,缓缓睁开眼看了过来,又顺着掀挂起的车窗帘子看向外面的酆惕,似有所想。
夭枝见他看去,心头莫名慌跳一下,当即回道,“不曾见过。”
下一刻,马车外有人走近,“殿下可要先进宫请安?”酆惕走近这处,站在马车外躬身问。
宋听檐吩咐,“我回府正过衣冠再进宫,你可先回去。”
“是,下官告退。”酆惕抬手作揖,顺道看了她这处一眼才转身离开。
贺浮见他这般,眼珠子一转,心中便有了数。
他与酆惕自幼相识,从没见过他这般盯着姑娘家瞧,如今看着他们二人这般你来我往,想是彼此有谊,这媒人他也是乐意做的。
他想着便开口说道,“夭枝,你可想结交我朝这最年轻的翰林院学士?
若是真想结交酆大人,不若住我府上,我与他有旧,可以为你引见。”
夭枝当然愿意,她正愁没机会和此人交谈。
她想着便开口,“自然想,我也当真能认识这位公子?”
贺浮也没想到她这般坦率,一时有些愣住,他原本以为她会有女子娇羞,推拒一二,却不想这般跃跃欲试?
夭枝到底是个盆栽,即便熟读人间话本,也终究不太懂世间人情。
女子若这般直白地想要认识男子,那便是当真喜欢得紧了。
宋听檐闻言看向她,手中白玉佛珠轻转。
贺浮反应过来,当即大笑起,“夭枝姑娘非世家女子,当真直白得可爱,不若今日你便来我府上罢,我让家中给你准备客房。”
夭枝正要应下,宋听檐却开了口,“你家中祖母替你相看数家女郎,早已传遍京都,回府必会被催促定亲,若是此次带女儿家回府,又置夭姑娘于何地?”
“对呀,我竟忘了这事!”贺浮猛地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这传出去可不知会说出多少闲话,与姑娘家名声可无益。
夭枝本还想开口要贺浮不必在意,她一个神仙需要什么名声?
此行在凡间本就是过客,那些繁文缛节与她无忧。
宋听檐却像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开口温和道,“夭姑娘也请见谅,非是我不应允,实在是小贺公子家中如今已在相看,若是平白带女子回府,只怕没有好人家的姑娘愿意许他了。”
贺浮听到这话也才反应过来,娶妻不是小事,自然不能由着他胡来。
他世家出身,又是少年将军,是京都中炙手可热的贵婿人选,出去一趟回来带了女子家去,不知得传成什么样,只怕都不好听,此事确实需要斟酌。
夭枝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还是殿下考虑周全,是我没想到。”
宋听檐留意到她眼中的失落,笑言,“要与酆大人相识不急于一时,姑娘在乌古族中帮了我们诸多,随我一道进宫见过皇祖母,自然会有赏赐,再见酆大人便也名正言顺些。”
殿下果然周到,贺浮心中佩服万分。
这倒是周全了,取药一事立了功,皇上太后不可能不赏,若能分得厚赏在京都扬了名,比这名不正言不顺地结识夫家要好得多。
只是他有些疑惑,夭枝要先进宫,那怎么也得先进殿下府邸,虽然世家之中不敢妄论殿下,但殿下玉人之姿也不可能不被关注。
这身旁平白无故跟了个女子,且殿下正值青年,好像也会引来诸多流言罢?
一路马车到了贺浮府邸,将军府邸自然气派,马车外头已站了许多下人迎着,贺浮终究没机会问出口,一谢再谢殿下,才下了马车。
宋听檐不是声张的性子,也没有下马车进府一叙的想法,否则这偌大的将军府也得齐齐出来拜送。
贺浮乐得自在,心中越发偏向宋听檐一些,即便他如今太子另有其人。
他爱结交朋友,却从来不敢结交天家子弟,如今因为陛下的旨意与殿下一道同行同往,既没有站队的风险,也不会引起太子不满,他何乐而不为?
马车缓缓往前行驶,宋听檐的府邸离将军府并没有多远,所有世家都在天子脚下,自然也就近了。
夭枝从来没见过这般热闹的街市,便是她那处也没有这般广阔繁荣的长街,一时间马车走了一路,她便看了一路。
可惜离府邸越近,这热闹便越发少了,街上慢慢连行人都没有几个,越发肃静。
果然片刻功夫,马车在一处府邸前停下。
常坻拉起车帘,“殿下,到了。”
宋听檐看向她,伸手有礼道,“夭姑娘先请。”
“多谢。”夭枝起身出了马车,便见眼前庄重肃穆的府门,门匾上金字在阳光下颇为耀眼,仿佛要跃匾而出。
夭枝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转头看向从马凳而下的宋听檐,“我也要进宫见你祖母吗?”
“取药并非我一人之力,姑娘亦有功,自然要请赏。”
夭枝非常欢喜,宋听檐果然不止长得好看,办事也颇有章法。
她对皇宫也颇有些兴趣,这皇宫可是话本子里常常出现的吃人之地,她已然向往许久。
往日师兄总问她若是修成人形想要去何处游玩,她总会答皇宫,因为那里美人多,却宫中人吃人,总红颜薄命。
她没见过,抱着想要收藏珍品的想法瞧一瞧。
她自来就喜欢收藏些美好的玩意儿,比如后山那些茶树精拔下来的嫩‘头发’,还有池塘那些荷花精自己挖出来的莲子心,以及那些没事折了自己枝干,只为了往上长高些的树精们……
如今碰到一些短命的美貌凡人,想要收藏他们的皮囊,留作纪念应当也没什么。
况且凡人不都是拿那些虎啊熊啊的尸首做成标本观赏,她拿凡人做标本又要什么问题?
师兄听闻此言,弹簧一般跳起,怒斥她心理变态至极。
她不知道她一个收藏家哪处变态了,问师兄却总是一副哑口无言的样子。
他总说要她积点德,莫拿别人的痛苦当乐子瞧,这样心理着实太扭曲。
夭枝不明白师兄为何这样看待她,她并不是个将别人的痛苦当乐子看的盆栽。
毕竟她听说师兄要学狗,吃狗爱吃的那热乎玩意儿时,也是很痛苦的。
她呕了整整三日,几乎感同身受。
可她满心体贴问师兄味道如何时,他面容扭曲到了极点,硬要把她劈成一百段当烧柴,好在师兄弟们拦着了。
她那日可受了些惊吓,依她看来,师兄也挺变态的,因为只有变态才懂变态是怎么想的。
她跟着宋听檐走了几步,却听他似有疑惑,“夭姑娘似乎并不惊讶我出生皇家。”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先不提寻常百姓,便是修行之人对皇家也必然有敬畏之心,不可能不惊讶害怕。
夭枝太过平常,自然惹人生疑,她不是凡人,自然想不到这出。
她反应过来,自己知道的太早,自表现不出来意外,她当即开口,“掌门早就猜到殿下并非寻常人家的公子,特地嘱咐过我,况且公子一举一动皆是天家做派,我再不济也应该想到一二,如今与我往日猜得并无出入。”
宋听檐闻言微微笑起,话间温和,“不想姑娘这般观察入微,我以为你只专心致志钻研不举之症。”
夭枝噎了一噎,倒也没有专心致志去钻研……
且她总觉得这话哪处不对,这似乎是夸奖她认真专注,但好像又不是……
她只能一笑,谦虚之,“殿下真是了解我。”
场面莫名静了一静。
宋听檐闻言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下意识抬手拢了拢微敞的衣领。
…
夭枝进府便由侍女领着去了厢房梳妆洗漱。
府中人送来的衣裳竟是与她身上的样式一般无二,布料却名贵许多,做工无一处不精雅,虽和她身上的衣裳样子差不离,但又完全不同。
她洗漱过后换上衣裳,为首的嬷嬷上前恭敬替她梳发,其间多一句话都没有。
这偌大的屋中,这么多人做事,却安静地像是无人一般。
她见她们这般规矩,“我进宫可有什么礼节需要注意?”
那嬷嬷一看就是规矩森严之人,替她梳着发,听她问才开口,“殿下说了,姑娘世外之人不必拘于礼节,随性自在便好,至于旁的,有殿下在,自不会出差错。”
夭枝倒是不知道,宋听檐连这些都交代了。
她看着桌上摆着的白玉簪,和她头上簪着的木头簪子一模一样,显然是照着一道雕出来。
用料如此,自然名贵雅致,一看便有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意境。
这心好是细致,一模一样的样式,既不会让人穿不惯、别扭不自在,也不至于太过简单,进宫见驾失了礼数。
夭枝心中微微有些沉,这衣裳做工精细,短时间完成不了,只怕是进乌古族前就已然吩咐人做下,那时她可还没有答应要与他们一同回京都,更没有要进宫见太后,他便早早就安排了……
这样的心思,叫她如何能安心?
她拿起玉簪若有所思,“你们殿下好生周全。”
嬷嬷闻言依旧安静替她簪发,手上手艺显然是替宫里娘娘做惯的,极为稳当庄重,“贤王殿下自幼养在太后身边,养得温和慈悲,从未行差就错,周全于殿下来说,不过万中之一的优点。”
夭枝看着镜中嬷嬷替她簪好的发,竟有一瞬间恍惚,这般梳洗打扮之后,竟有山间玉石之姿,比她在天上做神仙时还要像神仙。
“殿下对姑娘看重,这些物件都是提前备下,就等姑娘来。”
夭枝听着越发沉默下来,收拾妥帖后起身往外走去。
这处园子很大,一步一景皆是雅致,步出垂花门步下台阶,便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夭枝看见宋听檐愣了一瞬,他在外头一切从简,便是那样简单的衣衫穿在他身上都不减清贵,如今这般金尊玉贵竟有几分叫人不敢直视。
他走近前,端详她几许,“很适合姑娘。”
夭枝对上他看来的视线,一时心口快了几分,当即收敛了心神,“多谢殿下,这般熟悉的打扮倒叫我自在了。”
他清隽眉眼间皆是温和之意,“姑娘客气了。”
夭枝有些恍惚,终于意识到那些同僚为何说他们所管的凡人,若是挑到个相貌平平的便是运气极好的事了。
毕竟面皮此物确实是会迷惑人眼的。
这样事物不收藏太可惜了,她可以制作标本,永远保存他的美貌。
她想到此,看向他郑重其事开口,“宋公子,若是你往后对这具身子没有了管辖权,可愿意留给我?”
宋听檐脚步微微一顿,似乎没太明白,又似乎听太明白了。
他疑惑开口,“姑娘是指我死了之后,你想要我的身子?”
真聪明,太上道了,一说就明白!
聪明人就是这般好沟通,这么容易就明白她的意图。
夭枝连连点头,满心期盼,只觉他是树生难得的知己,“你甚了解我!你这样好看,活着倒也罢了,若是死了还不能属于我,岂不可惜?”她满眼认真望着他,若不是这世外高人的名头顶着,只怕当场就把她当变态擒拿了。
宋听檐闻言眼微微一眯,眉间轻敛,片刻后又重敛,似从来没有这般艰难地委婉道,“我不了解你,也不太愿意。”
这算是婉拒了?
好可惜啊,这么好看的面皮……
夭枝露出失望至极的表情,看着他颇有些求而不得的悲愤。
宋听檐:“……”
第20章 这是在沐浴?
皇宫宫门高, 宫墙深,层层叠叠往外看去只能看到一处天,比九重天压抑多了, 怪道那些话本子里都喜爱写皇宫。
毕竟只有痛苦才能常写常新, 长久的压抑就会有数不清的念头, 难怪那些学文习书的, 癫了也常常有之。
掌门常常说,天才和疯子在一念之间, 但天才难免孤独,疯子难免悲凉, 所以最好微微癫, 时癫时不癫来回跳转,就是最完美的状态。
夭枝表示疑惑, 其时癫时不癫地跳来跳去, 就已经很癫了, 真的有正常可言吗?
她到如今都想不明白,不知宋听檐可否解答, 他的脑子看起来特别好用。
深宫之中, 步步台阶而上,庄重气派,步入太后殿内古朴素雅,香火气却极重, 比她往日在庙前闻得都要浓重许多。
里头的嬷嬷当即迎出来, 瞧着就十分不好相与, 其上前行礼后轻声开口, “殿下稍后,太后娘娘午间才刚歇下, 容奴才去唤。”
“不必,等皇祖母睡醒便是。”宋听檐拒道,开口询问,言辞关切,“皇祖母近日身子可好?”
嬷嬷闻言便没有进去的打算,“太后娘娘如今养着,倒已好了许多,今日听到殿下平安回来,便更是欢喜,今日饭都多用了些。”
宋听檐笑起来,他的笑依旧收敛,和他的性子一样皆是克制,连欢喜也一样,“那便好,等皇祖母服了乌古族的药便会好起来,我已将药递到太医院,让他们查验,没有问题便可送来。”
老嬷嬷连连应是,很是喜悦,对宋听檐自是极好,却依旧给人深不见底的感觉。
夭枝站在宋听檐身后,安静听着。
这天家的祖孙和寻常祖孙可真是不一样,若是寻常人家的孙儿来看祖母,恐怕祖母早早就已经起身盼着了,哪还有心思午觉,且还这般多的规矩……
宋听檐显然并不在意这些,他安静等着。
半柱香功夫过去,夭枝都有些等累了,才见殿里有了动静。
嬷嬷扶着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慢慢走出来,太后头发掺白,墨底金线绣祥云纹常服,腕上挂着佛珠,满面慈祥,后头宫女们亦趋亦步伺候着。
“簿辞回来啦。”太后看见他,伸手过来。
宋听檐上前扶住太后的手,将她搀扶到位子上坐下,“孙儿打扰皇祖母休息了。”
“怎会?”太后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颇为慈爱,转头便看向嬷嬷,责备道,“怎让他在外面等了好些时候,不是说了,簿辞一来便要叫醒我吗?”
“二殿下离开之后,您就没睡好,如今好不容易睡着了,我怎好去叫?”老嬷嬷一脸为难,忙解释道。
宋听檐笑着开口,“皇祖母莫怪,是我不让嬷嬷叫你。”
太后拍了拍他的手,“你啊就是性子太温和了,可有等累着了?”
“孙儿等祖母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会累?”
太后闻言笑起来,开口关切道,“在乌古族可有遇到什么危险?”
“不过是遇到些小麻烦,幸有高人相助。”宋听檐自然报喜不报忧,说着笑看向夭枝。
夭枝:“?”
谁,高人谁?
不会是她罢?
太后抬眼看过来,“这位是?”
夭枝上前照着他们的样式行了个礼,“民女夭枝见过太后。”
太后看着她竟不疑惑是个年少女子,只颇为慈祥和蔼道,“这便是听你父皇所言,去无相门请来的高人罢?”
宋听檐颔首,“孙儿此去先拜访了无相门,这位姑娘乃是门中师姐,乌古族取药我们险些没能出来,全是这位夭枝姑娘帮了我们。”
太后闻言连连点头,“原来是修行之人,如此年少便能成为大师姐,且还是女子,想来必有真本事,才能护着簿辞从乌古族出来罢。”
夭枝不知说什么,便照着往日看过的高情商对话如出一辙照搬,“太后谬赞,殿下过誉了,民女也不过是在旁跟着,是太后教导的殿下出色,我们才会屡次化险为夷。”
太后闻言笑起来,面上满是慈祥,“当真是个巧嘴儿,这修行之人与我想的倒有些不同。”她笑看向宋听檐,“应该让太子见见她,他自幼便喜欢这些修行之人,往日还想去山间修行一回,好在被他母后拦回来。”
夭枝闻言抬眼看向宋听檐。
宋听檐闻言笑起,“皇祖母说的是。”
“不如让她住到太子那处罢,若有个不舒服的地方,也请能人看看。”
夭枝微微一顿,若是去了太子那,必定要与太子相处,太子之位何其贵重,牵连太多命数,她可不敢同吃同住。
她当即俯身行礼,“太后娘娘,民女在山野之中放肆惯了,去了太子那处恐怕多有叨扰,我与殿下已然相熟,便暂时住在殿下府中,太子殿下若有任何事,我过去也绝不耽误时候。”
太后闻言眼中笑意顿消,不过倒也没有勉强,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抓住眼前富贵的。
太后本就疲乏,一时没了兴致,摆了摆手,温和道,“哀家有些乏了,你们退下罢。”
宋听檐闻言站起身,温声行礼告退,“皇祖母好生休息,孙儿明日再来看祖母。”
“好。”太后笑应了,眼睛将闭不闭,颇有些疲乏的样子。
夭枝跟着宋听檐出来,步下台阶,太后宫中的人相送而出。
她想了想开口道,“殿下,我可有说错话?”
宋听檐转头看来,“夭姑娘何出此言?”
她看向他,试探道,“我拒了太后前往太子府一事,她老人家似乎便不想再多说话。”
宋听檐不疑有他,“祖母年事已高,自然会有疲惫。”
当真是孝敬他祖母,他这祖母话里话外可都是为太子打点,她不信他这般聪明却听不出来。
不过天家这事与她没什么干系,她便也不再多言。
她默默跟着他往宫门外走,忽而想起什么,“听说殿下这次千里迢迢去苗疆,其实还要找一位老先生?”
宋听檐缓步往前,话中似有遗憾,“是要找一位精通策论的老先生,只是可惜并未寻到。”
夭枝也着急,这老头不知藏在何处,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你可还有什么线索,说不准我能问问我们山门?”
宋听檐似乎不执着于此,“也不必非要找到,天下能人异士何其之多,姑娘亦有神通,若是能留在京都,必然展露头角。”
这是……要让她留下来做事?
按照命簿来说,他一个闲散王爷应当并不需要召集幕僚做事。
宋听檐继续道,“姑娘不必急着答复我,此事你可以慢慢考虑。”
夭枝看向他,若有所思。
出了宫门,迎面而来一青年男子,是酆惕。
夭枝停住脚步。
酆惕径直往这处走来,弯腰作揖,“微臣见过殿下。”
“不必多礼。”宋听檐微微抬手扶他。
酆惕恭敬起身,视线落在夭枝身上,却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这般瞧着竟有几分碰见心仪姑娘,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意思。
宋听檐倒不在意,颇为和善,“酆大人可是有话要与夭姑娘说?”
此言正合夭枝心意,酆惕当即开口,“殿下莫怪,这位夭姑娘长得很像我自幼见过的远方表妹,虽知没有关系,但还是想私下来问一问。”
宋听檐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如此,便问罢。”他随和开口,眼中似有所想,含笑缓步离开。
夭枝看着宋听檐离开,才看向酆惕,“这玉佩是你从小就带着的?”
“你没有认错人。”酆惕直截了当开口,冲她作揖,行了一礼,“在下往日于蓬莱岛修行,亦是刚任司命。”
夭枝提着的劲瞬间松下,“我是新官上任。”
“我知晓,新官上任非同小可,只派一位司命恐会失了公正偏帮历劫之人,况且……”他沉默片刻,斟酌道,“我如今亦是历劫,有很多事并不方便做。”
换而言之,他便是一个监督夭枝公正的同僚,只能提醒,不好从中做事。
夭枝知道他身份不同,抬手止住他的话,“事我做,你只需帮我出出主意,若有不妥之处帮衬我一些便好。”
酆惕点点头,难免不好意思,“辛苦你了,夭枝仙子。”他看了一眼左右,便将现下的局势交代清楚,“我与你平日不好相见,我是太子一党,可太子如今不满其弟去往乌古族的功劳,便有些不喜宋听檐,所以我这处也得保持距离,我这般众目睽睽下找你才不会引太子猜疑。
你万事小心,按照命簿上来说,宋听檐便是天家的牺牲品,你我需要做的就是无论好坏,都得按照命簿的发展而行,他不能早死,亦不能晚死。”
夭枝明白他的担心,她亦担心,但更担心的是宋听檐,她实在看不透他。
她不知他是真的喜山乐水之人,还是有韬光养晦之心。
另外便是那太子,听酆惕这般说来,只怕也不好相与。
她看远处已经没有宋听檐的身影,“你在京中多年,可知我们这桩差事容易否?”
酆惕闻言竟沉默下来,他斟酌片刻,终是开口,“你小心些。”
夭枝见他面露难色,心中一惊,什么意思,很难吗?
她这才上任,脑袋就要别在裤腰带上做事?
许是夭枝的表情太过震惊,酆惕又连忙开口,“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凡人历劫无非是七苦八难,我们有命簿在手,如同未卜先知,旁人再是聪慧,也绕不出这既定命格,我们只要小心,就不会徒生事端。”
这一番话算是很明白了
夭枝在此处做差事应当是极难了,而她唯一的臂助酆惕,也因为自己的历劫之路变得处处受制。
夭枝心事重重别过酆惕,往外走去,步伐颇有些重,等出了宫门,便看见不远处的马车,马车旁站着人,长身玉立,清隽温雅。
日头极盛,洋洋洒洒的阳光落在他身上,竟比不上他半分容色。
夭枝走近,他转身看来,眉眼微弯,浅含笑意,连笑意都习惯克制三分,在阳光下才有了几分明显,他伸手过来,“夭姑娘先请。”
“多谢殿下。”夭枝搭着他的手,踩着马凳往马车上走去。
进了马车,车帘放下,隔绝了外头的艳阳天。
马车行驶后,车帘微微摇晃,隐约露出一丝光线,落在宋听檐身上,越显殊容,“姑娘与酆大人可曾见过?”
夭枝心中突然警惕,不过她和酆惕并没有交集,便是去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她想了想便随口道,“不曾见过,但酆大人是个和善人,我们一见如故罢了。”
宋听檐闻言眉眼清浅,他看着随风微拂的车窗帘子,“原来还有这般相交之意。”
夭枝见他似乎只是和人闲谈一般的闲适,一时间也放松了些许警惕,“殿下不信?”
宋听檐看着外头热闹街市,闻言视线慢慢移到她面上,薄唇轻启,言辞温和,“我从不与人一见如故。”
他温雅平和,又常年礼佛,这话并不像他这样的人会说出来的,听着总归是有些冷意。
很少与人一见如故和从不与人一见如故,那可是两个意思。
便是性子再冷淡的人,他若愿意也总能遇到想要交好的人。
而他这般温和,却从不与人一见如故,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不愿,另一种是他不屑。
不愿,难免凉薄;不屑,难免狂悖。
他这样温润而泽的人又是哪种?
还是,两种兼得?
夭枝没有多问,从善如流地避开了这个问题,她看向他,话间直白,“我也不过就是一个江湖术士,至多只会算算命治治病罢了,殿下为何留我?”
宋听檐依旧闲适,仿佛与友人花前品茶一般轻巧,随意便将问题抛还了她,“姑娘当真只会算命?”
夭枝面色一僵,脑中有些空白,难道是那次在乌古族悬崖边上飞过,他看见了?
他若是真的猜到她是神仙,又如何能有安稳应劫?
夭枝稳下心神,当即正襟危坐,“自然,我会的也就那些,难道殿下还会比我更了解我吗?”
宋听檐闻言不置可否,看向外面热闹的街市,随口说道,“或许罢,人有时候最不了解的往往就是自己。”
夭枝细察他的神情,竟没有一丝端倪,便也只能憋在心里,一时间颇为提心吊胆。
她只能祈求师兄快些将听心镯讨来,有了这镯子就好办了。
她有听心镯在手,又有命簿在手,就不信还弄不明白这凡人心中所想。
夭枝在宋听檐府邸住下,日子忽然悠闲起来,与之相比,乌古族那几日危机四伏,想起来竟仿若隔世。
她住下后就不曾再见过宋听檐,他身为天家子弟,千里迢迢回来,自然要忙碌几许,皇帝自然要召见他。
这没有乌古族危险,夭枝自然也懒得跟着。
她闲来无事在府里闲逛,宋听檐这府邸极大,若要认认真真逛,没个几天几夜是走不完的。
她一边闲逛,一边盼着听心镯。
果然便盼到了滁皆山的消息,不过这消息有些矮。
她低头看去,陷入沉默。
墙角根下传来窸窣声响,似有爪子在扒土,果然是一只狗在往这里钻。
她上前低头看着卡在狗洞里的滁皆山,“师兄,怎这般突然到访,也不吱个声,我好把洞提前挖大点?”
滁皆山见了她,瞬间恼道,“住口!还不快拉我出来?”
夭枝蹲下身子抓着他的前爪,将他硬生生拖进来,趁他不注意揉了揉他毛茸茸的狗头,“师兄,你为何这般过来?”
滁皆山从狗洞里爬出来,瞬间变成人形,将怀里的包裹取出来,“这王爷府邸可真不好进,我登门拜访,说是没有拜帖便不让进;我递了拜贴,等了几日都没消息便只能出此下策。”
夭枝思绪渐顿,“你既然进不来见我,那我会不会也出不去?”这么一来,宋听檐岂不是要限制她的自由?
“人既没有对你做什么,应当是没有事。”滁皆山怕被人发现,快速打开裹得严实的布,拿出一只玉镯,玉上泛着仙气,“用的时候小心一些,东海龙王那厮着实坐地起价,好说歹说都不肯少些银钱,我生生磨得没了脾气。”
夭枝接过玉镯,玉镯通体温润,里头似有水流动,玉质透亮,与人间玉镯没有两样,根本看不出是法器,却一看就知不是凡品,见滁皆山没有下文,疑惑开口,“那你怎么拿的?”
滁皆山上下唇瓣动了动,硬是没说出一个字,“你别管了。”
他这扭捏之姿……
夭枝心中咯噔一下,着实不敢多想,“你不会……不会是出卖了色相罢?”
滁皆山瞳孔骤缩,似不敢相信她竟有如此变态的想法,为难的脸色瞬间怒起,咬牙切齿,“你若是想死,可以直说!”
夭枝当即住口,拿人手短,这点道理她还是懂的,她热泪盈眶,“师兄,我一定会记这份恩情一辈子,也免得你白白牺牲。”
“我没有牺牲色相!”滁皆山截道,片刻便反应过来不得声张,直压低声音咬牙道,“那东海龙王常年呆在海里,未曾见过毛茸茸又干燥的稀奇物种,便让我化为原形在海底展览几日,我险些就因为太过稀有,被留在他们那处不得回来。”
夭枝顿了一顿,倒也是有些道理,他们住在海里确实有些可怜,猫儿啊狗儿啊这些毛茸小玩意儿,在他们那处实属是珍稀物种。
这要是她这种盆栽仙去求玉镯,只怕是没门。
“这可是花了大价钱借来的,你要小心着用,到时还得还回去,若是磕着碰着就是把山门掏空,我们也赔不起,且此法器你只能对一人使用,若用的人多了,九重天必会知晓。”
滁皆山交代完看了眼周围,“这处看守森严,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他说着没有半分停留,抬脚将狗洞踹大了些,直接变回原形,飞快钻了狗洞离开。
夭枝拿着玉镯,瞬间觉得烫手。
滁皆山往日当人的时候,是个富贵公子,花银钱那叫一个出手阔绰,他如今都说贵,那应当是真的很贵了。
她一个盆栽修成仙,本来就没什么积蓄,也不像那些龙啊凤啊,身上的鳞片毛发都分外值钱。
她那树杈丫子折下来当柴烧都嫌磕碜,这么昂贵的法器竟是玉镯本体,这般易碎,若有碰着只怕是把她削成牙签都赔不起。
她不值钱,师兄也不值钱,他们整个山门都不值钱,穷的牙签都得反复使,这般昂贵的东西让她用,真是战战兢兢。
夭枝小心翼翼捧着听心镯回了屋里,对着镯子施术轻轻念,“天家次子宋听檐,字簿辞,须究其心,探其意,为吾所知,为吾所用。”
放在桌上的听心镯在她说出名字后,微微泛起光亮,紧接着光亮慢慢消失。
紧接着,她脑中便听到了声音,是水声。
他如今应当在府中,怎么会有水声?
夭枝微微歪头,拿起玉镯靠近了些仔细听。
下一刻,果然听到了他的心声。
竟是一片安静,许久过后,才听到五个字。
‘水有些凉了。’
夭枝疑惑,片刻后,就听到水声变大。
他似乎从水中站起来,哗啦啦的水声充斥着她的大脑。
他……他在沐浴吗?!
夭枝当即断掉听心镯,面上瞬间通红一片。
此事不会被记录在册罢?
若是计入在册,会不会变成仙官夭枝,色欲熏心,特寻东海法器窥探凡人洗澡之。
那她的脸还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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