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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夭先生,往后可要为人师表。


    夭枝这两日皆是一觉到天明, 着实生累,若不是凡间不可滥用仙法,她也不必如此辛苦。


    她起身去了堂中, 打眼便看到宋听檐, 他正一边用膳, 一边看呈上来的灾情情况。


    他一来便颇为忙碌, 还着人统计了难民人数,搞得那些官员不敢再搞任何驱赶难民的小动作。


    夭枝慢悠悠走近, 看了一眼桌上的吃食,才看向宋听檐, “殿下好生早。”


    宋听檐闻言抬眼看来, 笑言,“夭先生倒是睡得好。”


    夭枝倒也习惯他叫先生了, 罢了, 还能把他嘴撕了不成?


    夭枝玩着衣带, 在位置上坐下,会有些无聊, “此地又无处游玩, 自然只能多睡觉。”


    宋听檐闻言垂下眼,一边看手中册子,一边轻浅道,“倒是心大。”


    夭枝动作一顿, 看向他的嘴, 还不如撕了算了。


    她暗戳戳想, 端起一旁侍卫送来的清粥喝了一口, 正开心。


    宋听檐已然用完膳起身,显然还有事忙。


    他站起身, 走到她身旁,俯身而来,道了句,“夭先生,往后为人师表,可莫要胡乱占嘴上便宜。”


    夭枝一顿没听明白,她记得她和他最后一句,便是让他夜里等着瞧,那时确实是口嗨了下,是以她转头便忘了。


    她哪是那样的人?


    如今灾情紧急,她自然是不能夜里摸去,此事等回京都再说罢。


    她还是有些分寸的。


    慢着,她放下手中的粥,看向宋听檐往院子外走去的背影。


    莫不是因她这句话,他夜里才没能睡好?-


    东宫烛火摇晃,殿中静寂。


    “他没有处置那些官员?”太子冷然开口。


    “是。”身着官服的年轻男子立在殿中,恭敬低头回道,“贤王殿下不但没有处置官员,还对那些官员赞赏有加,但他派人把各处被赶出来的灾民通通遣到禹州附近,那处官员已然忙得脚底生烟。”


    宋衷君听完静默许久,他不是愚人,相反他自幼聪明,从来都是举一反三,如今一听自然很清楚宋听檐此举为何。


    这群官员久在富庶之地,差事却办成这般,自然是烂了一窝,倘若直接将他们所做之事一一说出来,不但起不了震慑,还会影响到禹州的百姓。


    若是明明白白叫他们救治灾民,只会三请四推,叫苦连连称他们没有银钱,诸多推辞。


    如今视而不见,以祸诱之,将事情全都交给这些熟悉此地、知晓情况的官员自行处理,比之自己亲为要快上许多,所谓为君之道便是要让臣子们这脑袋将掉不掉,又有赏赐升官在后,事情才会办得漂亮。


    而如今这为君之道,可不只是他一个人会,他这皇弟也用得炉火纯青。


    …


    几日来,宋听檐都在河堤巡视,他前脚刚走,太子后脚就到了。


    宋衷君来此并没有太过声张,这禹州水患皇帝很是关注,他自然不可能把这个立大功的机会给宋听檐。


    不过宋衷君既然来了,她倒是可以松一口气。


    毕竟这和命簿里说得相差无二,太子既然已经到了,那老者也必然会出现。


    宋听檐不在,便由她和剩下的官员迎接宋衷君。


    她原本以为宋衷君会因为一路所见大怒斥责官员,将宋听檐的计划功亏一篑,或者他即便是知道这样做更为容易,也不愿失了面子按照宋听檐的做法,反而反其道行。


    却没想到他不但没有说出,反而顺着施压开口,“皇弟夸奖你们处事极为周到,父皇这一次最为担心的便是受灾百姓能否得到妥善安置,如今所见,确实如簿辞所说,你们做得极好。”


    这一句又加大了官员们办事的压力,这兄弟二人一来一回,这难民安置,这些人绝对不敢办不好。


    夭枝有些意外,这宋衷君倒是个做太子的好苗子,他作为太子并没有因为自己万人之上的位置而刚愎自用,确实有做皇帝的潜质,亦有能耐,不为情绪所导,明白什么是最优选择。


    宋衷君坐了片刻,看了过来,“夭先生如今不是应当在无相门?”


    夭枝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毕竟也不过是在书院有过一面之缘。


    她早便想好,笑回道,“太子殿下,我来此乃是事发突然,那日听闻我门中师弟师妹在禹州游历,却没了消息,我便匆忙寻来,缘由我已在折子上一一写明,递去京都,上报陛下。”


    宋衷君不置可否,只忽然道了一句,“做事倒是有头有尾,否则这千里迢迢而来,倒叫我以为你与簿辞有生死之交的情谊,便是这般凶险的灾祸也特地前来相帮相助。”


    夭枝下意识抬眼,见宋衷君面色虽有虚弱,却端正坐着,可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可是暗指宋听檐有结党营私之嫌。


    虽她先生一职为虚,但到底也是官职,她背后可是无相门,掌门再怎么颠三倒四,但壮阳药卖得极好,门中弟子算命又卦卦皆准,在凡间也是传出了几分名头的。


    毕竟能在这些事上有成就的门派可不多。


    倘若宋衷君真的有心,使些法子将这事做实了,以皇帝的疑心程度,宋听檐必然活不到命簿尾声。


    她心中一紧,瞬间想到谨言慎行的道理,这些天家子弟,当真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后头的两日,夭枝便呆在官员府里,哪处都没有去,一是为了避免宋衷君多心,二是因为她这两日也没有必要看顾宋听檐的安全。


    因为之后的暴雨才是这次水患的关键,而宋衷君一来便全全接管事宜,安排宋听檐去做些事务清闲的,重要的事情绝不会交给他,是以他不可能会有危险。


    这两日来,她一直在等那位老者,却始终没有等到。


    命簿所言,今日寅时会有一场暴雨,引得北岸决堤,那时才是这次灾祸的硬茬。


    而老者随着宋听檐回朝早已封官,此行恰恰随行宋衷君来禹州治水,他是这次水患的关键。


    老者生于水乡沿岸,雨季极多,他自有治水经验,已到了看一眼便能轻而易举判断出决堤之处,可在出现决口之前,撤离了所有的百姓。


    也正是因为这一次太子险些被废,老者站队太子一党,太子在老者的安排下治水有功,龙心甚悦,宋衷君彻底坐稳太子之位。


    可是时间越来越近,这位老者连影子都没有。他若是不出现,这大雨之后水面决堤,出现的大面积死伤,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责任她也担不起。


    夭枝思来想去起身出府,去寻太子。


    “夭枝姑娘。”才出府门,便听身后有人唤她。


    夭枝回头,黎槐玉刚练完剑,见她出去,连忙往她这处走近,颇为担心,“你这是要去何处?外头水患,可乱着呢。”


    “我有要事,要去堤坝处一趟。”夭枝一边说,一边步下台阶,颇为匆忙。


    黎槐玉自然不明白她有什么事,她到如今才明白赈灾一事,并不是发几个馒头、发些干粮就能解决,这里头盘根错节,她一个江湖人没有半点办法。


    可见她执意要去,她便也开口,“不如与你一道去罢,若是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倒也是可以,她去的话,也能见到宋听檐,宋听檐如今这般忙碌,与黎槐玉不过点头之交,根本不熟,得让他们二人多接触,利于命簿发展。


    夭枝应声,带着黎槐玉一道去了堤坝处,宋衷君与所行官员正在棚里商讨治水事宜。


    夭枝进了临时搭的棚之后,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宋听檐的踪影,随手抓了人问,“贤王殿下呢?”


    “太子殿下让殿下去了北岸巡查。”


    那处暴雨不及,是安全的地方,这般倒也不用担心他了。


    她看向身后的黎槐玉,“你等一等,过会儿我们便去北岸那处走走。”


    黎槐玉闻言面色微红,她来此确实也有见见宋公子的心思,不想这般容易便被夭枝姑娘看出来,多少有些女儿家的娇羞,不过她乃江湖儿女,亦不怕心思表露,她虽面热但也坦然笑应,“多谢夭枝姑娘。”


    夭枝进棚没有阻碍,毕竟这治水之事没什么不能听的。


    宋衷君和余下官员在禹州地势图前商量着如何治水。


    这处河道极宽,蜿蜒而去,过了四五州,想要治水绝对不是容易之事。


    宋衷君在偌大的地图上标出了三个位置,分为上中下三游。


    其余官员久居此处,自然对此处地形熟悉,也将沿途的堤坝还有周围所有的事物人员良田一一说明。


    这些官员虽贪财滥权,但能在富庶之地长久为官,绝对不是酒囊饭袋之辈,先前跟着宋听檐做事,便被其带得颇有章法,如今出口倒是皆言要害。


    “太子殿下,这水患成灾,极有可能引起山洪,我们若不一一提防,只怕往后会有无穷无尽的祸端。”


    “说的是如此,只是这水无形却势大要如何提防,我们禹州以水为生,依水而建,总不能处处修建堤坝。”


    众人皆是沉默,根本毫无头绪。


    宋衷君再是聪明,可对于治水此事并没有经验,两日了,到如今也没想出对策来。


    夭枝安静听着,不着痕迹在棚中搜寻了一遍,只有宋衷君和侍从,还有数个中年官员,并无老者踪迹。


    与宋衷君一同前来的朝廷官员突然掀开帘子闯进来,急声禀道,“太子殿下,钦天监已经测出明日午时会有一场暴雨,这暴雨极大,要是下来,水位必然上涨,此事不能再等了,今日必须要撤离沿岸百姓!”


    夭枝闻言愣了神,她黛眉微蹙,一言未发。


    消息如此突然,众人闻言瞬间慌了神,“这这这……”


    “不是说这一个月都不会再有暴雨吗?”


    “这可如何是好,长河宽广,哪一处没有百姓,这么多人,短时间如何来得及撤离?”


    一时间气氛凝重,皆是慌乱之中窃窃私语。


    宋衷君拿着纸地图的指棍敲了桌案两下。


    太子不言,威仪慑人,众人瞬间安静下来,棚子里鸦雀无声。


    宋衷君这才开口问,“钦天监可算出了落雨的大概位置?”


    朝廷的官员闻言似乎也不能太确定钦天监算的是否准确,毕竟能算到落雨的大概时候已然不容易,更何况是具体位置,“说是偏南方位。”


    禹州何其地大,偏南方位有五座水库,便是全都泄洪放水,那岸边的百姓也是数不胜数,根本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全部撤离。


    这已然没有办法,只能赌。


    宋衷君盯着地图,思索良久,终究是伸出木棍指向河流上游,“既然偏南方位要落雨,那么这一处必然是先排水泄洪,且必须要加固堤坝。今日先遣散上游的百姓,全部迁往西岸。”


    夭枝听到此言,心中一提。


    宋衷君没有治水的经验,凭借的是往日史书上的治水知识。


    可是连病症尚且都无法如同书中所写的一模一样,更何况是这无法控制的流水流沙,地质雨量,稍微有一个变故,便会造成完全不同的结果。


    更何况那场暴雨根本不在明日,而是在今日!


    且位置在西岸口!


    真若是任由他们将百姓迁到那一处,届时下暴雨会天下大乱的,那可真真正正是大祸临头。


    夭枝不过思索之间,便有人按太子吩咐前去办事。


    夭枝听着都着急,照凡间的说法,若是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她头上这颗脑袋摘十次都不够这渎职之罪。


    夭枝当即上前拦住官员,“等等。”


    匆忙而走的官员被她拉住,一时意外,众人皆是惊讶不解,黎槐玉也没想到她竟这般大胆,这太子殿下在前,她竟胆大至此,敢上前阻碍。


    宋衷君如今已是焦头烂额,见她这般难免语气不好,“先生若无事便该回府呆着,而不是在这妨碍公务。”


    夭枝正色看向宋衷君,“太子殿下可否听我一言?


    我近日观测天象,近日确实有暴雨,但乃是在今日寅时,且就在西岸口。


    此雨乃倾盆而下,水量上涨极快,半个时辰就能下到一座湖的水量,届时必然造成洪涝,最先撤离的应当是西岸下游的百姓,而非南岸。”


    宋衷君素来不喜女子言政,更何况在他眼里女子皆在内宅,又能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自幼以来的偏见让他瞬间不耐烦,本也只是因为父皇才容她来去自由,如今这些小门小道又曾在这天灾面前说话?


    难道一个人的预测还能比钦天监的预测更为准确?


    在场官员当即呵斥,“简直荒谬,南岸阴云密布,西岸晴空万里,便是睁眼看也知晓西岸绝对不可能下雨,你一个女儿家竟还敢在此信口雌黄?”


    宋衷君本就因如此严峻形势而头疼,没有耐心与她废话,“将她拖出去。”


    夭枝不理其他人的质疑,见他下令,当即避开侍从,疾步走到地图前看向他,“殿下若选择听我的,便能救百姓性命!若不听我的,等到寅时下起暴雨,深夜视物视路皆是困难,想要遣散百姓更是难上加难,到时横尸遍野,难民成群,瘟疫横行,你的头会更疼!”


    黎槐玉一时也被夭枝的话惊到,她本以为夭枝只是来观摩一二,却不想她语出惊人。


    宋衷君见她这般无礼,当即皱眉,如此天灾面前,这样的话确实不中听,他一时盛怒而起,猛拍桌子,“你们都是废物,站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我把人拖下去!”


    众人闻言皆吓得不轻,侍从当即上前就要拿下夭枝。


    夭枝也急了,时间本就不多,所有人都听太子的,若是太子不信她,执意如此造成人间大祸便真的完了!


    届时所有人的命簿瞬间消散,不止牵扯到了黄泉地府,这些人里又是谁的父,谁的妻,谁的子?


    此乃秩序,稍有一节断了,联系便也断了,人间命格那便如同大厦倾塌,凡间必然大乱。


    她顾不得许多,一个翻身而起越过桌案,避开来抓她的人,到了宋衷君面前,“太子殿下,我所言绝无一句假话,若能采纳我的意见,可免死伤无数,可免后祸无穷,这可都是一条条人命!”


    宋衷君居高临下看着她,多一个字都不屑给,只扬声道,“来人,给孤拖下去杖责二十!”


    太子久居高位,积威已久,这一声怒喝吓得周围人肝胆俱碎,静若蝉鸣。


    夭枝当真急了,伸手抓住他的衣领往后一拽,抓过身旁前来侍卫的刀一把抽出,避开围上来的人,“谁敢上前来?!”


    众人皆是惊呼出声,惊惧非常。


    黎槐玉亦是吓得美目微睁,拿着手中的剑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


    “快快快!护驾!”


    夭枝拽着宋衷君看向周围,言辞威胁,“谁再敢靠近半步,我可未必拿得稳手中的刀!”


    宋衷君却是面色不改,虽有隐怒,却不浮现,“你好大的胆子,胆敢拿刀对着孤?”


    周围官员纷纷想要上来护驾,却碍于夭枝威胁纷纷止步,一时皆怒斥,“你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还不快快放开太子殿下!”


    “大胆罪臣,你一个女子为官已是蒙了圣恩,如今竟敢对太子殿下动手,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夭枝充耳不闻这些训斥,只看向宋衷君,“殿下,我如今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与你做皇权争斗,我不管你是不是太子,太子之位又坐得稳或不稳,我如今说的是人命关天!


    这治水不及,后祸而起,浮尸数万这责任你担得起吗,禹州地大何其重要,此处若是大乱,必然牵动其他几州,届时瘟疫横行,民不聊生,内祸战乱而起,你便是万死都难辞其咎!


    钦天监只能说出大致的时辰,虚无缥缈的位置,而我身出无相门,卜卦算命观天象乃是看家本领,区区落雨之时,落雨之地,皆能准确而言,你有何缘由不听!


    这场大雨会致西岸决口,西岸城中地形如碗,雨下到天明,河水漫城,若是此时不把百姓撤离,便是神仙都救不了!


    我若不是真知晓,怎敢这般斩钉截铁,倘若你疑心有人利用我害你,这么多人证面前,你也能脱了干系!再不济,你当真以为这天下有什么人,会有这样的胆子敢用满州百姓的性命来扳倒你一个小小的凡间太子?


    你知不知道这一朝若是做错了,不止你的太子之位保不住,整个天下都要动荡!”


    宋衷君被她这一连串的厉问,都忘了她如今拽着自己的衣领。


    他自幼便被立为太子,从来擅长隐藏本心,几乎不曾被人看出心中想法,如今却被一个女子将心中所想,看得明明白白,一时紧绷着身子审视于她。


    她这般斩钉截铁,言之有物,当真不像假话。


    再者,她若不是如此确定,何必这般气急?


    可这天下哪有人能预料灾祸发生,这天灾时辰地点又如何能提前推算到?


    这根本不可能!


    他看着夭枝,神色凝重,似还不信,“……你究竟是何人?”


    夭枝看着他,郑重其事道,“我是何人,太子不应当最是知晓吗,太子若是信我这一言,必不会叫你失望。可若是因你一人之见,惹了这无数百姓成了冤魂,你害死的可不只是自己!”


    还有她!


    她可不想她这第一桩差事,成了她此生最后一桩!


    夭枝颇有些咬牙切齿,不想这样一份差事竟会危险到她的命,这简直等同于上一位司命被诛杀的罪过。


    一样是要造成黄泉路堵,若是再把黄泉路压塌了,阎王只怕打滚着上九重天告状。


    而他们司命殿所有的命簿全部要推翻重新演练,这工作量,她会成为千古罪仙的!


    太子见她面色越来越白,似乎越想越后怕,当真不像说假话。


    他低头看向地图上夭枝说的西岸,拧眉不语,似有动摇-


    北岸堤坝上人来人往,宋听檐在这处算是清闲,只需安置别处过来的百姓便好。


    常坻背着包袱,风尘仆仆,虽然是千里迢迢赶回来。


    他下马到了宋听檐身旁,低声说道,“殿下,属下幸不辱命,已按殿下吩咐将事情安排妥当,嫪贳那厮虽脾气不好,但也一五一十照做着。”


    这显然在宋听檐意料之中,他平静开口,“他自然不敢不配合。”


    前面人来人往,修建堤坝的人匆忙而过。


    常坻看了眼左右,“殿下,属下来时听闻太子那处闹出了事,说是夭姑娘与太子起了争执。”


    这倒是宋听檐没想到的,毕竟夭枝这些时日吃了睡,睡了吃,闲来无事嗑瓜子,从不管事,他看向常坻,“何事争执?”


    常坻将打听来的一一说出,“太子想要将南岸的百姓撤到西岸,可夭姑娘执意要将西岸的百姓迁到南岸,她说西岸寅时必定要下暴雨,河口必然决堤。”


    宋听檐闻言微微敛眉,他长身玉立于岸边,抬头看向天际,此处离西岸虽远,可遥远天际,一眼便能望到头,天边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乌云,根本不像要落雨。


    这雨会不会下,又会不会下暴雨,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她为何说必定会下暴雨?


    第32章  天下竟有这奇事!


    宋听檐看着天色未言。


    常坻显然不觉得这事是真的, “这晴空万里的,显然不可能下雨,夭枝姑娘太是胆大, 还对太子动手, 恐怕是难救其性命……”


    他话还未完, 却听宋听檐开口吩咐道, “让所有人去西岸遣散百姓。”


    常坻满面惊愕,若是殿下派人去, 这人命关天的事倘若出了差错,担责的可是他们殿下。


    如今这般处境其实对他们殿下是最好的, 虽然无法有功, 但也不用担责,无功亦无过。


    若是太子决策失误, 造成百姓死伤, 反而更有利于殿下。


    但殿下若是违反太子的意思行事, 那出了事太子必然会将所有罪责推向殿下,置殿下于死地。


    如此情形他都知晓, 殿下不可能不知。


    常坻有些意外, “殿下,夭姑娘此言未必属实啊,倘若她说错了呢,这般对您来说太不利了。”


    宋听檐长睫微垂, 依旧平静, 开口却是坚决, “人命关天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去通知西岸的官员疏散人群。”


    常坻闻言自然不敢再逗留, 当即转身调动在场所有人去西岸遣散百姓。


    等他们匆忙赶到西岸城中,衙役已经在疏散百姓,只是极为混乱。


    有人与官兵推搡,不肯离去,“下雨怎么了,我们禹州靠水为生,还怕这区区雨水,你们朝廷当真是没事找事,我们这几日光景不做生计罢了,全由你们来回折腾饿死不成?”


    “就是,凭何听你们的,这样走了鸡还喂不喂,鸭还养不养,你们只知道赶人,这晴空万里的怎么有雨,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有人根本不信,直接推开官兵,硬气倒地,“下雨就下雨罢,死了我们也认,何须你们官府来多管?!”


    有人虽同意离开,却连锅碗瓢盆一应家当,一五一十都要带上,磨磨蹭蹭大半日都不曾离开,叫人着急不已。


    一时间争吵不休,乱成一团,这还只是一处情况,更别提别处,这处地大,东西南北全都是人,这般情况根本迁不走人。


    禹州下方的小官员会干实事,但如今这般情况也是焦头烂额,见宋听檐过来当即上前,一脸顾虑,“殿下,真的会下暴雨吗?这般大动作,若是弄错了,我们这些小官吏可就……”


    “不必担心,是我让你们遣退百姓,若有罪责我一律承担。”宋听檐开口安抚,眼前显然这般混乱并没有干扰到他,“如今遣退了多少人?”


    季尧安想起方才报来的人数,满面焦急,“此地富庶,百姓太多,堪堪不过劝散了十分之一,这一家一户劝只怕来不及,更有甚者根本不听安排!”


    这速度确实不可能,即便是极为配合,时间也只是堪堪够用,更何况很多百姓不配合。


    这么多百姓,必然会有固执不离开的,有收拾家当一丝一毫不舍放下的,便是有同意离开,也是慢慢吞吞不着急,有些人不信,索性闭门不出。


    宋听檐看着眼前混乱,开口问道,“此地最大的家族在何处,百口上下大户人家又有多少?”


    季尧安明显不同此地其他官员,是个办实事的,这些记得清清楚楚,开口便答,“大家族是白氏,在城东路街口,上百口的大户人家有整整一百一十户。”


    宋听檐闻言很快开口,“散户从众,你先派人去这一百一十户人家中,命他们尽数遣散,告诉他们此地最大的家族已然迁离,同意的正大光明走,不同意的便以妨碍朝廷官员公务直接绑了走。你着人统一说辞,告知所有百姓,朝廷安排酉时开闸泄洪,如若不走,滞留此地人尽数活淹;再派数人沿最热闹的街口散布几大家族已然逃命离开的消息,人皆从众,走的人多了,就没人敢留。


    过后必要派衙役组织多条路线,标明位置疏散,万不可拥挤过甚造成踩踏,期间必然有不舍家当,收拾耽误时辰的,告知财物牛羊损失官府会贴补,还有不听劝告之人,便强硬押走,万不可因心软耽误了其他人离开的时辰。”他交代清楚,看向季尧安,“可记下了,时间越紧,越不能乱。”


    季尧安听到他短短时间便这般棘手的事情安排清晰明了,该注意的不该注意的,甚至未发生的结果,都给了预防之法,一时间茅塞顿开,方才还万般头绪理不清,转眼之间便分外清晰于眼前。


    他愣神片刻,连连点头,“下官明白,下官立刻就去办。”季尧安说着想到一事,着实又急又气,“只是……只是那白氏一族是打定主意不走,那大族家长往年极受尊崇,跟随他的人极多,可却极为顽固不化,脾气又臭又硬,跟石头似的,非要守着族中祠堂生死不离,年近八十,扬言要和历代祖先同生死,倘若不是他这般固执,也不至于如此多的人不配合!”


    他想着急得跳脚,又满脸思虑开口,“殿下,这白氏一族在这处颇为受人尊敬,若是不走,其他大户人家必然也不肯走。”


    宋听檐不急不躁,自是八风不动,闻言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和煦开口,“不必担心,白氏族长引我亲自言说。”


    季尧安闻言如释重负,当即按照他的吩咐去各处安排人员,又唤另一位大人带宋听檐到城东白家处。


    可到了这处,白家大门紧闭,门口连站着的下人都没有,显然是不肯理会。


    带路的大人见状双手一拍大腿,大为恼火,“殿下您看,这顽固不化的老古板,竟是半点不听,还大门紧闭躲了起来,这可如何是好!”


    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这躲着不见的人不可能找到。


    即便有法子强行进去了,这富硕之地的大家族,府中极大,一间间找人,也要找上两三日,更何况诚心想要避而不见,根本不可能找到。


    时间有限,容不得白家如此。


    宋听檐看着大门紧闭,开口问道,“白家祠堂在何处?”


    那大人当即伸手指向另一边,“白家祠堂极大,就在这处后方,片刻功夫便能到。”


    宋听檐闻言看向他,平和笑而开口,“劳烦大人与我做一出戏。”


    …


    日头极盛,万里无云,阳光直射而下,照出地面都有几分干枯之像。


    大白日里,祠堂也是烛火通明,极为安静庄重。


    老远就听见喧闹声由远及近,一群人往这边赶来。


    长衫老者拄着拐杖,由身边的人扶着,急匆匆往这边走,声如洪钟怒而大骂,“何人胆敢烧我白家祠堂,如此蛮横无理之举,就不怕遭累世报应吗!”


    宋听檐负手站在祠堂的牌位前,显然将上头都白家祖宗一一都看了遍,听闻声响,转身看去。


    老者拄着拐杖,几步上了台阶,食指杵着他叫骂,所有人气势汹汹,余下家丁皆是手拿棍棒。


    宋听檐八风不动,上前作礼,“白老太爷安好。”


    白老太爷走进堂中,见列祖列宗的牌位都安好无恙,如何不知道这是一出戏,当即用力一拄拐杖,怒斥道,“你是何人,竟然戏弄我这半截身子入了棺材的人!”


    季尧安那处安排好事宜匆匆赶来,听到这声当即疾步上了台阶,生怕老太爷怠慢殿下,正面色焦急开口向老太爷介绍,却被宋听檐伸手阻止。


    宋听檐冲着老太爷伸手作揖,“老先生有礼,我乃宋家子弟,排行第二,字簿辞。”


    这江山姓宋,如此说来,谁还不知晓,更何况是富庶之地的名门望族。


    白老太爷冷哼了一声,拄着拐杖,显然是谁的话他都不会听,风骨依旧,“二殿下来此,我等有失远迎,只是若劝说我等抛下列祖列宗,离开此地逃命是万万不可能的。”


    扶着老太爷的中年男子显然便是其长子,“皇权再高,也不能叫我们抛弃了自己的祖宗离开,更何况这晴空万里,日头正好,怎么可能会有暴雨?”


    身后人纷纷附和,“就是这个理,这不是平白折腾我们吗,不过一句话,便叫我们举族来回迁移,这是什么道理?”


    老太爷拄着拐杖闭目老神在在,由着后面的人说完才睁开眼,“二殿下也看见了,我们是不会离开的,烦请您和季大人不必再劝,我们已经做了决定,是生是死,都不需要朝廷操心。”


    季尧安听到这话,急得怒声大骂,“你这顽固不化的老头,殿下亲自来劝你们,怎还不识好歹,难道非要等到死字临头不成?”


    这一番话说来,两者便就要对吵起来。


    宋听檐看向白老太爷,“老先生想留在此处守着列祖列宗,是为大孝,其下子孙皆不留私心,亦是孝义当头,我朝推行百善孝为先,白老太爷家风极正,便是皇祖母见了也会赞赏有加。”


    这一番话说的白家人安静下来,颇为受用,面上也有了些许和气。


    “只是……”宋听檐说到此处,却又转了话风,“老先生不走,白家上下整个家族也不会走,与白家交好,乃至于以白家为先的几大家族都不会走。此地大家族不走,那么百姓自然也不会走,届时大雨倾盆,岸口决堤,死伤又该算在谁头上?


    洪水之后,浮尸百万,瘟疫横行,祸乱四起,盗贼成群,山匪占山为王,百姓民不聊生,又该算在谁头上?


    老先生家中先辈早年跟着我曾祖父在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年老时回归故里,颐养天年,是在马背上挣出了无数百姓的命,如今却要视百姓安危不顾吗?”


    白老太爷一听这声,气极,“你……!”


    宋听檐并未理睬,继续言明,“族中子孙敬先生为天,家中奴仆听先生吩咐,老先生却只守自己百年,不顾子孙后辈的性命,死守愚孝,视为不仁。


    漠视朝廷官员安排,不尊不信闭门不见,视为不忠。


    如今老先生还要将这么多百姓乃至子孙后代的性命抛之脑后,断了根本,岂不是将往日长者拿命挣下的恩债变成仇债。此举又如何不视为不忠不孝不义?


    失忠失孝,失仁失义,老先生伏筑于此,岂非辜负了往日先辈造福故里的决心?”


    老太爷被这一番说辞,气得发上指冠,“你……你竟然这般……!”他一时间找不出错处反驳,也不敢对天家子弟如何,他用力一拄手中的拐杖,指向祠堂外头的日头,怒斥之,“你看看这日头当空,是怎生看出了要下暴雨,你们朝廷拿权欺人,无端端折腾我们这些老人家做甚!


    你一句要下雨,便让我们弃了所有举族搬迁,若是没有下雨呢,这责任何人来当?!”


    老太爷终究是见惯了这些场面,气势汹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全是责问,这般情形,与他对立,寻常人早早被他带偏了思路,若是认认真真一番解释反倒成了自己无理取闹。


    宋听檐上前一步,声亦音提起,“老先生只道不可能下雨,但若是下了暴雨呢,这么多百姓又有谁去救?!


    雨不下来,空走一遭又如何?如今便是万分之一的概率,我们也赌不得,此乃人命关天!倘若这暴雨真的夜半下来,决堤之时,那些百姓如何办,老先生一族之长,自有人拼死相救,那些奔走在外的贩夫走卒又有何人来救!那些年老妇孺又有何人来救!


    还是说他们的性命不过草芥,比起让你老先生举家迁走一番的辛苦来说不值一提?!”


    白老太爷拄着拐杖下意识退了一步,被反问地说不出半句话来。


    其后子孙亦是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宋听檐看着老太爷,一字一句开口,“老先生,我想您也并非不顾及百姓性命之人,而是怕这一遭带头离开,倘若无雨空跑一趟,会面子里子皆失,引得其他家族嘲笑白家毫无己见,随人摆弄,以后在众家族中说话的重量也不复往日。可你们白家名门望族,一族之长,百家之首,往日有多大的权力,便要承担多大的责任。


    老先生有责,我亦有责,难道此举失利,对我就没有影响了?


    我非皇兄,也不过是一闲散皇子,此举失利,我永失圣心,必惹朝臣嘲笑,可即便如此又如何比得上这么多百姓性命重要?


    退一万步讲,若有万一,老先生难道就忍心白家子子孙孙因为先生的一念之差断送了性命吗?”


    老太爷闻言似有动容,沉默下来,眉头紧锁。


    身后的儿子们扶住老太爷,闻言皆安静下来,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妻儿考虑,他们全族总不可能真的在这处等死。


    这暴雨便是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也不能抱侥幸心理。


    其中一个中年人忍不住开口,“爹,我们还得为家中孩子们考虑,襦儿登科及第,他还年轻啊……”


    扶着老太爷的长子年长许多,听闻此言呵斥道,“住口,你怎帮旁人说话?”


    次子双手张开,瞬间激动,“可倘若是真的呢,这可是性命攸关,若是真的下了暴雨,这么多人夜半如何行路,难道我们就要眼睁睁死在这处吗?这来回迁移一趟也不至于如何,总比万一丢了性命的好?!”


    他说着,当即冲白老太爷跪下,“爹,孩儿不怕死,怕的是咱们这些后生,他们才多大年纪,若真如殿下所说,我们白家人多,必难逃灭顶之灾!”


    一时间祠堂变得乱糟糟,什么声音都有,妇孺低声抽噎,争执声迭起。


    一妇孺着实害怕,开口呼喊,“求老太爷替我们子孙后辈着想啊!”


    祠堂一时间分成两派闹哄哄,有些跪倒在老太爷面前,有些人斥责跪倒者贪生怕死,各说各的。


    老太爷沉默许久,拐杖用力连拄数下,怒道,“通通给我起来!”


    满堂瞬间鸦雀无声,跪着的当即都站了起来。


    老太爷看着宋听檐,久久不语。


    宋听檐开口依旧平静,话间温和直白,“此间所有皆为晚生承担,若老先生有顾虑,可全全推责于我身,若有人问起,便说天家子弟以权相压,逼白家离开此处。”


    老太爷闻言脸上瞬间动容,握着拐杖的手紧了又紧。


    这言辞直白坦诚,乃是真心换真心,如何不叫人动容?


    身旁长子正要开口,老太爷却抬手阻止,语气也软了下来,向来苛刻的眼里平添欣赏,“你这般年纪少却看得如此明白,真是极好。


    ……这宋家江山能人辈出,老朽确实短视了,殿下能有此德此行,这雨下或不下,殿下这般年轻人都不怕,老朽半截入土又岂能怕之,此行自无需推责于殿下,我等家中老小愿为百姓尽绵薄之力。”


    这一番话显然是松了口,同意举家而走。


    季尧安长松了一口气,额间直冒虚汗,这块顽石总算是说动了。


    若不是有殿下在,只怕这城中人是迁不走半点了。


    宋听檐有礼有节笑回,“老先生宽善,晚生替城中百姓谢过老先生。”


    话音刚落,外头便有人声匆匆忙忙而来,“殿下!”


    众人回头,常坻从外头跑来,语气又惊又骇,“殿下,真的下雨了!”


    他说话间,堂中人皆才感觉到周遭空气颇为湿润。


    宋听檐闻言神情有一瞬间的惊讶,他疾步走到祠堂外,伸手而出,果然感觉到了细细雨丝。


    烈阳当头竟飘起了丝丝密密的雨丝,不消多时便将青石板地,屋檐青瓦晕染尽湿。


    这一遭雨落下,惹得祠堂里的众人皆是惊慌不已。


    这烈阳当头,其人都能算到下雨,又怎么可能还会有错?这分明已然是性命攸关之时!


    常坻疾步走近,满眼惊惧,“殿下,我来时,河岸边已然落起雨滴,夭姑娘恐怕真能算到未来,这是拿准了真会下雨啊!”


    宋听檐看着掌心微微湿润,有一瞬间的停滞。


    他眼睫微垂,轻声喃道,“天下竟有这奇事……”


    不过片刻,他收回被浸湿的手,转头看向白家人,依旧平静有礼,语速却比平时快了些,莫名觉察紧迫,“请诸位速速起行。”


    第33章  让你亲回来。(二更合一)


    “下雨了, 真的下雨了!”


    本来照宋衷君吩咐离去的官员,匆忙跑回来,进了棚里惊声叫嚷, 神情急切, “太子殿下, 有人来报, 西岸城中已然飘起雨丝,本是艳阳高照, 眨眼间天却突然暗下,当真是要下雨了!”


    这话音刚落, 棚里瞬间安静下来, 仿佛那处的乌云密布已然到了他们这里。


    所有人都看向夭枝,如同看妖怪一般, 不敢置信她所言这般准。


    夭枝闻言心中一凛, 瞬间凝重, “不对,不可能现下天就暗下来, 按理说没这么快, 如今应当还是晴空万里,除非……”她说到这里,心忽然高高提起,“暴雨提前了!”


    她当即上前几步掀开棚子帘, 抬头看向天边, 观测天象, 片刻之后, 她面色苍白如纸,“提前到申时一刻了……”


    众人听到此言皆是面色惨白, 这差事若是砸了,他们的脑袋可就都保不住了!


    “这下完了,这可怎么来得及!”


    “夭大人这可怎么办,这堪堪就要到末时了,我们哪还有时间撤离城中百姓?”


    一时间场面极为混乱,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住口!”宋衷君被吵得头疼,怒喝出声,手上的指棍敲在桌上都折成了两段。


    棚内骤然一顿,鸦默雀静。


    宋衷君如今是彻底信了,他看向夭枝,不曾想竟是真的,如今听她这般说亦是心急如焚,他们如今在东岸上游,离西岸极远,鞭长莫及,赶过去必然为时已晚。


    宋衷君略一思索越发心惊,他看向回来的官员,凝重道,“西岸城中有多少衙役,人手可够,可有能行事的官员在?”


    短时间遣散大量百姓可不是容易的事,人多事杂,还不一定有人听从,稍微有一处错乱便会大乱,若没有靠谱且极有能力的官员在那力挽狂澜,恐怕此劫难逃。


    这些官员虽从上到下烂得彻底,但处事极为精明圆滑,不可能蠢笨,对这些也了如指掌。


    官员闻言面上露出为难之色,“城中百姓数十万,便是派上那处所有府衙人手也必然不够用,那处城中有留守两个官员,一年轻后生和一年纪稍大的,二人是干实事的,可这般场面从未遇过,恐怕……恐怕处理不了……”


    此言一出太子唇色尽失,往后一退,险些没站稳。


    如今这个时候,便是将最近的北岸和南岸的人全派过去也要时间,根本回天无力。


    夭枝短短时间已在脑中想了无数个对策,皆被一一推翻。


    她若行法术将无根之水倒回,那一样是逆天之举,犯了天道,她得死。


    若以公差之名要龙王来此治水,那数万百姓皆是有眼的,看见龙在天上飞,还不得登时吓晕过去。


    若是让百姓知道这世间有神仙,人间有龙王,她一样得死。


    若顺应此重大失误出现,更不用说死字当头。


    仙官在凡间束缚太多,这左右来去都是死局,根本无解。


    夭枝头痛欲裂,只觉自己命快送了。


    她是何其惜命的摆设啊,往日掌门忘了给她浇水,她干枯在际,也就凭一点雨水硬生生挺了好几年,凭其顽强之态,硬是为了活得长久点而修成了仙。


    如今竟然办个差事就要夭折了,那不是和她开玩笑吗?


    所有人见夭枝这般眼神发直,都是人精,瞬间清楚必然是回天无力,一时都快要哭出来。


    宋衷君已然坐不住,他当即便要冲出去,前往西岸,无论如何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全部与我一道赶去!”


    他扬声吩咐,快步出去,官员也连忙跟上,到了棚门口,有人掀了帘子冲进来,险些与他们撞了正着。


    来人神情急切,显然是匆忙赶来,浑身汗湿,“太子殿下,二殿下急请殿下速速备好干粮净水,药物火折子,被褥衣物,加派人手送往西岸戊牢山。”


    宋衷君脚步一顿,“什么意思,他在西岸那处?”


    侍卫当即开口将情况一五一十说清,“二殿下在北岸听闻西岸要下暴雨,当即便安排所有人动身前往,如今应当早已到了,二殿下动身之前命奴才到这处告知殿下所需事物。


    殿下说戊牢山在城外,地势高阔,如遇洪涝可避之。所以二殿下准备将西岸城中所有百姓皆迁移戊牢山,若是真的暴雨如注,发生洪涝,避祸人数众多,物资必然急缺,还请太子殿下筹集人手速速安排。


    宋衷君闻言顿住,不想方才还是心头大患,转眼间便解决了,一时喃喃道,“他去了……”


    照这般说来,他这个弟弟必然是初来禹州就已对此地地势了解透彻,且在转眼之间便安排所有对策,这等心思可不是寻常之辈……


    侍卫连连点头, “二殿下起身得早,如今应当已经到了,若是无恙,城中百姓正按部就班疏散。”


    夭枝听到此言本还松了一口气,可听到宋听檐也去了西岸,当即越出众官员,“他去了西岸?!”


    侍卫见她如此激动,有些不解,“是,二殿下早便去了。”


    “完了!”夭枝一时只觉自己操碎了心。


    她原本以为宋听檐会安安分分呆在北岸,那处中游,离下游还有距离,不会有暴雨洪涝,可谓是安全至极。


    如今他去西岸,西岸那场大雨,半个时辰就可以淹整座城,河面决堤,那是危险中的危险,稍有不慎,宋听檐就可能没了!


    夭枝顾不得许多,当即起身出去,她必须赶在大雨倾盆倒下之前找到宋听檐,否则宋听檐的命簿就断了。


    众人见她头也不回冲出去,一时间皆错愕在原地。


    夭枝走远,棚中才慢慢恢复了些许精力,有人忍不住极轻议论。


    “好在贤王殿下去了,否则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雨竟还真给这女子料中,不过听来雨势并不大,会不会有问题?若是江湖神棍,我们会不会白折腾一番?”


    一旁有人听不下去,“大家方才的着急全都忘了吗?若不是贤王殿下过去了,我们如今可是一点法子都没有!她既说了,我们就听着,可别又再来一波惊吓,我可受不住。


    如今事态稳住,有人在外头顶着,他们也安下了心,开口都不急不躁了, “她既能算出落雨之地就已然不是常人,连钦天监都没有算出来,怎可能是神棍,难不成她还能掌控雨势?”


    众人闻言皆安静下来,自然是都信了,皆等待太子殿下吩咐,毕竟准备物资也不是小事。


    突然,外头又有人匆忙闯进来,连礼都来不及行,“殿下,西岸暴雨如注,已致决堤,水势太大,不过顷刻间便漫了城!”


    宋衷君手中的半截指棒“啪嗒”一声掉落在了地图上。


    有人听闻此言,吓得脚一软坐在了地上,惊恐地双目圆睁,“方才她说的什么时辰,如今又是什么时辰?”


    众人皆是心惊,不知何人看了时辰,惊魂未定地回道,“申时一刻,一分不差,一分不少……”


    不过这简单一句话,棚中瞬间静下来。


    宋衷君难得恍惚,颇为心有余悸。


    不过片刻功夫,天气受西岸那处暴雨影响,这处也落了雨,斗大雨珠噼里啪啦砸落棚上,声响极大。


    良久的静默过后,不知谁低声开口,“我的八辈祖宗哟,今日是真见神人了。”


    此言一出,棚中寂静。


    …


    西岸大雨倾盆而下,雨太密集连视线都是模糊,肉眼可见的水位上涨,堤坝已隐隐有被冲开的趋势。


    雨越下越大,耳旁是震耳欲聋的雨声,磅礴的雨帘之中即便有人也看不清。


    夭枝马不停蹄赶到地方,这处已经是一座水城,百姓已然悉数撤离完,地方这么大,却不知宋听檐在何处。


    她上前抓了一个衙役,“殿下呢?”


    衙役骤然见到还有人逗留,本来准备呵斥她速速离开这处,听闻她问的是殿下,才反应过来应是官员,“殿下去了白家,带着白家以及几个大族往外迁走,现下已到戊牢山,你与我们一道,沿着这条路走,便能追上殿下。”


    白家?那不是这次水患中的老顽固吗?


    命簿中当时宋衷君见他们不听劝告,便强行以命令相压,不想这白家不惧皇权,以即便是朝廷也不能强迫他人离开故里,抛却祖宗为由,反而和宋衷君杠上,惹得其他几大家族见白家不走,他们也不走,城中百姓皆看几大家族为标杆行事,见他们不打算离开,便以为没事磨蹭不离,险些酿成大祸,也便是因为此,太子以权相压被白家状告到了京都,皇帝大怒,勘查过后发现太子处事不当,欲废太子。


    好在是那命簿中的老者在,费了不少心思才劝动白家老头离开,且还耽误了不少时间,若不是老者往日与白家有几分交情,认的薄面,白家老头才既往不咎,否则恐怕是没那么容易让他们抛开一切顾虑跟随离开的。


    也不知宋听檐是怎生说动,这老头可是块硬石头。


    夭枝当即上了衙役的船,船转头就往戊牢山去,这雨大到一定程度,城中洪水已经漫了大片,到处都是汪洋。


    情形危机,她坐在衙役的船上四处寻看,出了城许久才看到极远处山上一大群人往上走。


    洪水蔓延,堪堪到山脚下,极为凶险。


    她到了近处,当即下船上山,才到山脚便看见宋听檐站在不远处山石边上。


    这处雨势稍小,不过伞已无用,他们都是浑身湿透。


    宋听檐就站在山路边缘,看着山间的路,与当地山民商量哪条路最安全,可最快上山。


    夭枝看他站在那个位置,心瞬间提起来。


    山路本就狭窄,他还站在最外边,里头皆是人不断往上走,稍有不慎,他就有可能被撞出去。


    这路旁下方便是宽长湍急的洪水,深不见底。


    而他站的那块地方,下面的石土已被湍急而过的流水带走许多,看上去危险至极。


    夭枝心急如焚,仿佛看到自己头顶的乌纱帽摇摇欲坠!


    她颇为急怒,只觉他十分不省心,尽往危险的地方跑,让她倍感焦心!


    她当即踩过湿滑的碎石台阶,往他那边而去,“殿下!你怎能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你是想砸了我的铁饭碗吗!”


    她这一声怒问,有序前进的人群皆往她这看来,满脸惊讶。


    宋听檐见她过来,视线落在她面上,缓声和煦开口,“夭先生怎会来此?”


    还怎会来此,这金贵的祖宗胆子但凡小些,她都不至于在此冒险。


    她眼见那处摇摇欲坠,火急火燎上前,却不想刚到他跟前,脚下一块土直接松动掉落,她瞬间踩空,猛地往湍急的河水中栽去。


    她一个小盆栽最怕的就是摔摔打打,瞬间心中一惊,当即随手抓过旁边唯一能抓住的事物。


    宋听檐看着她又急又怒地跑近,又看着她脚下一滑,飞出半个身子,接着又伸来拽住他衣衫的手。


    眨眼间,岸上便没了两个人。


    岸上有一瞬间的寂静。


    片刻的静谧过后,常坻瞳孔瞬间放大,扑到岸边,看着下面湍急的河水,里头已瞬间没了两人的身影,他惊惧到声音都喊劈了,“殿下!!!”


    这一声惊呼,瞬间惊醒周围所有人,才反应过来刚头眨眼间发生了什么!


    常坻当即纵身一跃,扑通一声跳进水去,却瞬间被水流冲走。


    所有人见殿下摔进河里全都慌了神,白老太爷拄着拐杖,急道,“快快快,救人啊!”


    场面有些混乱,北岸一道跟来的随行官员见状瘫倒坐地,有人直接双眼一翻晕过去,有人惊慌失措大叫,场面瞬间乱成了一锅粥,“我的苍天老爷啊!”


    方才还在跟宋听檐讲话的官员慌乱至极,奈何不会凫水,“快快快,水性好的赶紧随我去下游救人!!”


    夭枝栽进水里,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往下沉去,毕竟是盆栽,虽然平时喜欢被浇浇水,但并不喜欢被水淹了。


    她反应过来方才所为,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拽着宋听檐。


    她心中一惊,他一介凡人,如何经得起这般水淹?


    她当即死死拉着他,往上游去,在水中沉浮了几遭,顺着水流推送向斜侧方岸边而去。


    到了岸边,她当即抱住横出的树干,将他推到岸上。


    水流湍急,不过眨眼间他们便不知道飘到了哪里,这周围全是湍急而过的洪水,竟没有一个人。


    水流已经把这处围成了岛,周围也没有路,只有后面可以通往的树林,而水位还在上涨。


    夭枝低头看向躺在一旁的宋听檐。


    他双目紧闭,浑身湿透,尽湿的乌发,身姿修长如玉,乌发贴在他的额间显得面容格外白皙,眉眼越加惑人。


    夭枝有些慌了神,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倒还有。


    她想了想,当即学着往日书里曾看到过的呼吸之法,俯身贴上他的唇渡气,唇瓣碰到他温软微凉的薄唇时竟有些顿住,原来唇瓣相贴这般柔软,难怪凡人喜欢吃嘴子。


    夭枝渡气时,感觉到他温热清列的气息,虽感觉有些奇怪,但作为精怪成仙也没有这么多讲究。


    她只觉得有些柔软,习惯使然又蹭了蹭他的唇,颇有些温软,隐约间感觉他的薄唇微动,眉间轻敛了敛。


    他微睁开眼,对上她的视线似要动。


    夭枝抓住他的手固定住,含糊不清道,“别乱动。”


    他似乎想要说话,微微启唇,夭枝的舌尖下意识碰到了他的。


    她一时间像是被烫到,连忙收了回来,惊慌之余,见他似乎又晕了过去,才当即替他擦了擦唇,没让他察觉,毕竟往日摸摸手都是不行的。


    夭枝他们这些精怪仙与凡人不同,嘴对嘴和握手没什么不同。


    她重新伸手探他的气息,好在稳妥了许多。


    这般折腾也不过一瞬之间,他唇色红润的已不像是溺了水。


    天越发黑沉,这场雨不会轻易停,只会越来越大。


    夭枝起身看了一眼四周,已然没有了别的路,只能往林中去。


    宋听檐着实有些沉,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带着他到了附近一处破庙,这处地势高,水位再怎么涨,也漫不到这里。


    夭枝找到一堆稻草叠好,才将宋听檐扶着躺到稻草上,等一切弄好,才发现他的手连带身子都一片冰凉。


    凡人体弱,不似神仙,这般穿了湿衣自然是要受凉的。


    夭枝在破庙里找来些干草和柴木点了火,火堆燃起,冰冷黑暗的破庙瞬间有了暖意,火苗往上窜去,轻轻晃动着,显得外头雨声格外清晰。


    她上前将他衣衫扒下,用火堆烤干,才又重新给他穿上。


    这一遍事情做完,她才又继续脱了自己的衣裳烤干。


    她不敢在凡间诸多动用仙法,唯恐惹了天界禁忌,只能像一个凡人似的忙忙碌碌。


    好在她努力修成仙,做凡人着实麻烦,睡觉都得穿衣裳,她往日总是变回原身就是觉得穿衣麻烦,可惜凡人束缚极多,称不穿衣为裸奔,裸奔不太礼貌。


    她琢磨着大家其实都长得一样,何必藏着,又不是不知道什么样?


    像他们树木皆是没有遮掩的,最喜欢的就是赤身淋雨,种在地里吸收营养。


    师兄也是,做狗的时候从来不穿衣裳,反倒修成人形,每日都想着裁衣,大半银钱都花在了衣衫上,着实耗材。


    她虽是这样想,但若是要她如今不穿衣裳恐怕也是无法,被宋听檐看见,只怕会被他当成色鬼投胎罢?


    这便是环境使然,在什么环境下就会受环境里的思想束缚,她自来爱惫懒,善于适应,既脱离不了环境便顺应。


    毕竟当初掌门颠三倒四,每日便是吃饭报数,她便只能自学成才,她毕竟是树木类,脑袋有些木,只能在书籍上学人间知识,好在她命长,学得极久,几乎所有事宜都能照搬。


    是以她敢说,她的思想和凡人已经没有什么区别,绝对是非常融入。


    夭枝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拿着木棍拨动着柴火,隐约听到身后低咳声起。


    她当即转头看去,“你醒了?”


    宋听檐已经睁开眼,看了眼破旧的屋顶,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是何处?


    夭枝当即扔下手中的木棍,起身往他那边走去,“你没事罢,可有哪处不舒服?”


    他慢慢坐起身,看了眼周围,才意识到是一处破庙,他伸手摸向头,似乎有些疼。


    夭枝眼神有些飘忽,在水里的时候,不小心叫他脑袋被水中树木砸了几下。


    他衣衫松散,她不知怎么穿,便随意套起,如今瞧着颇有些落魄,可怜这么一位金尊玉贵的公子,被她折腾成这样。


    夭枝没有一点心虚是假的,她在他面前蹲下,抬头看向他,声音轻缓,非常乖顺温和,“殿下,你可是有哪处不舒服,这般不小心落了水,不知有没有呛到?”


    宋听檐似乎被她这般乖顺意外到,他视线落在自己凌乱的衣衫上,腰带不见踪影,衣衫也是半解。


    他微微一顿,修长的手指按了按额间太阳穴,双目微阖显然回忆起先头的事,“我怎么记得是你拽我下去的?”


    这可是说到点子上了。


    夭枝当即开口解释,准备献下殷勤揭过此事,“殿下,我当时是心中慌张,实在担心您的危险,你站的那个位置,下头山石被水冲走了大半,眼看就要悬空了,我瞧着着实危险便急了,想着必要拉你回来,着实是好心的。”


    宋听檐闻言抬眼看过来,话间轻浅,完全在陈述事实,“是吗?我怎么觉得比其旁的,你更危险。”


    这说的什么话!


    看人这么准的吗?


    夭枝颇有些小意外,照这么细细算来,他好像每一次在她身边都挺危险,反倒离了她都还能好好的。


    夭枝叹了口气,只觉差事难办,她这样的明明应该做屠夫,哪适合做什么监督的仙官?


    可惜九重天不像凡间,不需要刽子手这个职务。


    连师兄都屡屡叹息,似她这般不擅长道德规范的人,若有这个职位,她必定是热门人选。


    宋听檐显然是乏了,他靠向身后石柱,声音也有些倦意,“他们人呢?”


    夭枝喃喃说明情况,“我们落水之后被水冲出老远,如今水位涨得极高,已然没了路,他们要找到我们,只怕是要费些时候。”


    换而言之,就是他们也一样没路出去,只能暂困在这处。


    好在宋听檐是个平稳性子,听闻此言也没有太大反应。


    他清隽面容难得浮现些许倦意,他阖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慢慢睁眼,视线落在她唇瓣上,忽然开口,“夭枝,为何我衣衫不整?”


    夭枝微微一顿,还是第一次听他叫她的名字,虽温和却莫名有些严肃。


    他莫不是想起岸边她蹭他的唇了?


    真是冤枉,她这可不是占便宜,只是天性使然,就像小猫儿毛茸茸地相互蹭,区别是她喜欢蹭柔软光滑的。


    夭枝莫名有些虚,她指向身后的火堆,“我堆了火,替你将衣衫解开烤干,我怕你湿衣穿着要受风寒。”


    “只是解开?”他垂眼看向她松散的系带上。


    夭枝也是头发披散,衣裳松垮,连系带都是半系不系,是她方才脱得光溜溜在火堆旁烤干身子衣裳,穿衣觉得麻烦,便懒得穿得齐整。


    可男女衣冠不整这般景象,再放在这荒郊野外,真是有些说不清。


    夭枝瞬间反应过来,当即伸手将自己的衣裳系好,开口解释道,“我可没有做不规矩的事,我只是替你脱去上衣烤干了!”


    宋听檐本就是安静的性子,闻言也没有多说什么,平静道了一字,“好。”


    可他面上这般说,心声却明明白白传来,‘她既这样说便当这样罢,总归我是男子,真有什么事也不该这般寻根究底,惹得人抬不起头……’


    什么叫既这样说便当这样罢?


    怎么就抬不起头了?


    她可没有做什么羞耻到抬不起头的事!


    夭枝又气又恼,她再是个摆设,也是有几分要脸的。


    先头以为她偷窥他洗澡,已然是没得脸面,如今又……


    夭枝噌得一下站起身,正声道,“你若是觉得被占了便宜,大不了我让你脱光溜溜,亲回来也可以,这般我们不就扯平了!”


    宋听檐:“……?”


    宋听檐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他看过来见她这般义正言辞,一时忘了说什么。


    可叹天家次子才思敏捷,口若悬河,口舌之毒哪一次落了下风,如今竟被一女流氓当面调戏弄了个哑然。


    夭枝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客气,当即上前将自己的系带递到他手上,“来罢,先亲还是先脱?”


    宋听檐闻言当即推回来,仪态优雅,直接拒绝,“不必如此。”


    夭枝又将系带急急递回去,直直递到他脸上,她自不喜欢欠人情,“来来来,不要客气,来来来!”


    宋听檐忍无可忍,抓住她的系带生生打了两个死结,把她险些勒断气。


    他抬头看来,脸上似乎还有她系带贴上来的触感,以及身上淡淡的女子清甜幽香,想起她在岸边,用温软的唇瓣摩挲于他的,一时间思绪迭起。


    宋听檐难得显露天家威仪,“还不走开。”


    夭枝见他如此,气得扭身冲出了庙,此人真真是不依不饶啊,她都说让他扒回来了还是不肯!


    那究竟要她如何做嘛,太为难树了,凡人礼节当真是难以融入,太复杂哉!


    第34章  她……她不玩捆绑的啊!


    宋听檐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庙门前, 竟难得松了一口气。


    片刻的安静后,他似第一次见这荒唐场面,不由摇头笑起, 难得有了几许少年意气的笑模样。


    倾盆大雨落下后, 外头全都被水淹了似的, 旁的东西是寻不到一点。


    夭枝一边消气, 一边溜达,倒真叫她捞到条活鱼。


    夭枝寻了根树枝拎着鱼回去, 却听见庙里有人低声讨论,“这火堆还是热的, 人必然是刚走。”


    一大汉声音粗犷带着凶意, “到处都被水淹了,跑不了多远, 四处搜搜, 说不定能搜刮些东西来。”


    夭枝一顿, 竟不想这里还有其他人,她往一处隐蔽的草丛里躲去, 里头果然出来几个人, 手中拿着刀,凶神恶煞。


    唯独没有看见宋听檐。


    夭枝蹲在原地,听他们方才的话,宋听檐应当早就察觉离开了。


    只是她心头莫名有些空落落, 好歹相识这么久了, 既知有歹人, 竟也不告知她就自己跑了……


    她虽一言一行皆照着书里, 有些东西不曾体会过,也未必能领会清楚, 可这种不欢喜还是能轻而易举地领会到的。


    掌门说了哲学便是人性,这世间所有皆发生于人,而这世上,唯人心不可直视,因其太过复杂多面。


    掌门说了若是不懂其行为,便用人性去推,十有八九都会有答案。


    宋听檐为何不来寻自己?


    他是天家子弟,从来尊贵,自然惜命,可他既脱了身却没有来找同伴,也没有告知同伴有歹人。


    他知道同伴必然会回到破庙,也必然会碰到这些歹人,那么一个女子遇到四个劫匪后果是如何,他这般聪明又怎么可能猜不到?


    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找不到她,二是用她这个人的牺牲可以去拖延这些歹人,而他能增加逃脱的可能。


    这地方和复杂的乌古族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对他来说,找到她易如反掌。


    那便只剩第二个可能。


    虽说凡间有古话,夫妻大难临头也是要各自飞的,更何况他们二人没有这么深的交情。


    人之本性罢了,护着自己性命也没有什么错,常人必然也是这般选择,无可厚非。


    夭枝想到此心口闷闷的,树不太高兴,他们相识已久,她又这般费心费力于他,虽说是因为差事,但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


    如今这般境地,又如何不失望?


    很快有人往她这处草丛走来,若是夜间还好些,可这青天白日,再走近些就能看见她。


    这群人不是善类,处理起来难免有些麻烦。


    她又不能取他们性命,若是下手重了,她不好交代;若是下手轻了,她便交代在这了。


    夭枝正左右为难,忽听远处一声重物落地声响。


    那分散的四人听到声音,当即相视一眼,往那处追去。


    夭枝心中瞬间一紧,难不成那边是宋听檐?


    她当即起身,却被身后人靠近捂住了嘴。


    她抓住他的手就要反击,可下一刻便感觉到他身上清冽的檀香萦绕而来,才瞬间反应过来是谁。


    后面的人见她没有出声,手上才松开,她转头看去,果然是他,惊讶道,“你没先走?”


    宋听檐手指抵在唇上,示意她低声,他观察着前面开口,“此处危地,怎会留你姑娘家一人?”


    夭枝心中突然有些复杂,又有些欢喜,至少宋听檐不是她想的那样。


    “山林荒僻必然会有零散猎户,这处离城中远,这些人刀上血迹未干,只怕是趁着灾情无人看管,趁机烧杀抢掠而来。”宋听檐见那些人消失在视线里才站起身。


    这样的话,这伙人可不好对付,只怕是不死不休,可她又不能真杀了他们。


    夭枝与他一道起身,神情凝重,“你引他们去了何处?”


    “我观察过,周围有猎户做的陷阱,特地丢了石子引他们过去,如今应当已经落入陷阱。”宋听檐说着往那处走去。


    夭枝跟上去,“他们可是四个人,总不可能都落入陷阱?”


    宋听檐看过来笑言,“我觉得他们不可能避开。”


    夭枝有些疑惑,本还打算拉着他先避开,可如今心中却生起了好奇。


    他为何这般胆大,他并没有武功啊?那几个劫匪可是实打实得凶残。


    猎户的陷阱便是做得再好,生禽也难抓住四个,更何况如今是四个成年男子。


    她随着宋听檐一道往前走,到了前面林间,竟真听到哀嚎声。


    此处被水淹过,大雨过后水位退去,草地泥土皆是浸湿。


    才走近便看见一人被绳索绑住脚高高吊起,两人倒地,身旁几块巨大的石头,显然是被砸晕。


    再远处是一个巨大的深坑,应当就是那猎户挖的陷阱。


    夭枝跟着宋听檐上前看下去,两人高的深坑,里面是用木头削成尖利的刺立着,其中一个人便是掉进这里,被扎的全身是血,已经昏迷不醒。


    夭枝环顾四周,却不得其解,“他们四人必是有先有后,为何三人中了近处陷阱,而最后一人却中了远处陷阱,按理说最后一人若是看到他们三人这般,必然是先施救,又或是先原路返回?”


    “非也。”宋听檐摇头,声如清林泉水般干净剔透,清冷之中带着温和,“这最后一人才是先入陷阱之人,其余三人乃是为后,发现当先一人落入深坑陷阱,不敢轻举妄动向别处走,必然选择原路返还,因为原路对他们来说最安全,只可惜这原路返回,才是真正的不安全。”


    夭枝闻言低头看去,见他们在泥土上的挣扎痕迹,可以看出他们确实是原路返回了。


    也就是说,他们在原路返回之时才中了陷阱?


    夭枝十分不解,“可他们先前走过的时候并没有机关陷阱,为何原路返回,反倒中了机关?”


    “我用其深坑改了陷阱,面上类似于一个跷板,下面悬空一侧加重,另一侧以绳固定,他们来时必是分散寻人,逃跑必然前仆后继,多于两人以上,翘板便会自动翘起,随着重量拉下树上的石块,以惯性砸落回来,此间人首当其冲。”


    这莫不就是机关术中的倒置机关,利用细微重量来布置机关?


    他会机关术?


    夭枝看着前面半人高的小陷阱,上面确实有块木板,如今都还翘着,“所以他们只要原路返还就绝对逃不了,可他们偏偏不原路返回呢,殿下做的机关岂不都白费了?”


    “不会,人性使然,谁都会不加思索按自己认知中正确的路走,做事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逃命。”宋听檐眉眼微抬,面露微讽,却极为细微,没叫人看出来一丝一毫。


    他言辞了然,显然对于这些了如指掌。


    “那若是有人凑巧跑的慢些,没踩着这机关呢?”


    宋听檐微微抬眼,看向吊起的土匪,“除非他站在原地不动,否则没有例外。”


    夭枝瞬间明白,她看向被吊起一条腿的土匪,早已被大石块砸晕,这个必然是中了下一个机关。


    她想到的,宋听檐这个显然精通机关术的又怎么可能想不到?


    他必然是十步为一关,步步皆为局。


    夭枝细细观察,这处果然是一个小型的连环机关。


    此处是有大深坑,但只对于野兽,周围必定还分布着其他小陷阱,宋听檐必然是一一找到。


    猎户挖的坑自然不是这般精密的机关陷阱,这不仅要精通机关术,还要清楚人性,甚至连角度高度都要根据人精准把握。


    可以说是短短时间内,就为他们量身定制的陷阱,算准了有人被吊起之后,其他人一定会先抽刀,砍断绳索,砍绳索之后瞬间牵动重量,便引动绑在树上的几块大石头,准确地砸向他们的头。


    这一步步可没这么容易。


    可宋听檐在发现这里有第一个陷阱之后,便稍加利用,轻而易举解决这四个带刀土匪。


    夭枝不禁惊叹于他设置机关的精准,更何况是短短时间内,他只用眼前所需的东西搭建。


    命簿可没有写过,他会机关术,且这不是略通皮毛,而是精通。


    此处法可不简单呢,退可守,进可攻,可是借力打力的绝顶杀人利器。


    她看向宋听檐,话间试探,“殿下真是深藏不露,不知何处学的机关术?”


    宋听檐闻言坦然开口,“我自幼便被关在宫中,宫中藏经阁大半书籍都是前朝皇室留下,大抵是前朝皇帝兴趣使然,里头有许多关于机关术的闲书,我闲来无事并琢磨一二,如今也略通皮毛。”


    他这略通皮毛可着实是谦虚了,这只怕都比她这个受制层层的仙官还要自在。


    她这个仙官在凡间不敢使用仙法,也不过是灵活些,若是对上他,只怕也是难逃。


    “殿下太过自谦。”夭枝说着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视线落在宋听檐皙白如玉的面容上,“所以殿下当初才敢单枪匹马闯乌古族,因为以你的机关术,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宋听檐闻言平静且理智,他视线落在前面流血不止的土匪身上,“机关术没有几个人能避开。”


    夭枝闻言一顿,想到一些可能心中莫名一惊。


    今日所见只是短时间随意而为,若是再多给他些时间,那机关的威力岂不是更可怕……


    这短短时间,他就弄了这么一个杀人机关,倘若是在乌古族,那么长的时间,便是她不引来那魔物,他的机关术也一样能引来活死人,将整个族覆灭……


    夭枝越想越心惊,见眼前这般情景也无暇多想,只能压下心中想法。


    她想着便上前手脚麻利抽了晕着二人的腰带,剩下没腰带的她便随手扒了上衣,拧成绳结合腰带将他们一一绑好,动作十分灵敏迅速,比那采花贼还要熟练万分,仿佛从她身边经过就会瞬间丢失所有衣衫……


    宋听檐看着她熟练的动作,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腰带,陷入了沉默。


    等夭枝一个个结结实实将人绑好之后,她拍了拍手上的灰,直起身正对上宋听檐的视线,她一顿,不明白他为何这般看着自己,眼里有些复杂。


    下一刻,果然便听宋听檐心中缓缓所想,‘捆绑好是熟练……’


    夭枝:“……”


    捆绑为什么用熟练这样的形容?


    这熟练一般都是和玩绑定在一起的罢?


    夭枝有些卡壳地想,下一刻想到了有的没的。


    她……她不玩捆绑的啊!


    夭枝低头看看自己绑得通红的手,再看看三个叠在一起的成年男人。


    她觉得她在宋听檐心中已经算不上色中饿鬼了。


    此话题多说无益,夭枝想起自己抓的鱼,当即将鱼提到他面前,转移话题,“殿下,你一定饿了,我抓了鱼,回去烤给你吃。”


    宋听檐眼前的鱼,沉默片刻,他显然不太喜欢。


    他很有涵养地开口,“可以不饿吗?”


    “不行哦。”夭枝礼貌回道,她伺候这祖宗已经憋了一肚子火,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名声还一日不如一日。


    如今在这处,她给什么,他就得吃什么!


    回到破庙,夭枝花了些功夫把火堆重新烧起。


    宋听檐很安静,嘴巴乖得有些过分,竟不毒了。


    夭枝转头看去,才发现他坐在稻草上,靠着石柱阖眼而憩,睡相颇为安静无害,长睫垂下,投出一道阴影,容色皙白惑人,平添几分破碎之意,让这般破旧的场景都显得古朴庄重,如一幅古画。


    他这些日子确实辛苦,来了禹州就来回奔波,如今又是这般折腾,都没曾好好休息过,没病着已然很好了。


    她知道凡人很是脆弱,不及他们这些灵怪神仙,小小一个风寒都能要了他们的命。


    她直接将鱼串到木棍上,放在火上烤着,火直冲而上,噼啪作响。


    宋听檐听见声音瞬间转醒。


    夭枝见他醒来有些意外,这般累了竟还一点声响就醒,还真是警惕。


    难不成……


    难不成是防着她捆绑他?


    夭枝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将鱼随便烤烤递过去,“吃罢。”


    宋听檐看着递过来的鱼,漆黑的鱼身,他默然片刻,“下毒了吗?”


    夭枝小脸瞬间拉长,就知道他看着鱼半天不吃,绝对说不出什么良善话。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这样的人吗?”她忍不住站起身,扬声质问。


    宋听檐抬眼看过来,“不是吗?”


    夭枝默了一默,好像是……


    “你不吃我吃。”夭枝气得嗷呜一口咬在鱼上。


    才一口,她就莫名觉得是不是真下毒了……


    怎会这般难吃,下点毒说不定还好吃些……


    夭枝思考片刻还是不能浪费,这好不容易烤的鱼,往日在山门修行的时候,他们可都是穷得受不了,师兄每每狗嘴里夺食,而她和其他草木类弟子,每日就是等着下雨才敢大口大口喝水,还有些师兄弟喝水喝不饱,每日只能去街上乞讨为生,口粮上是一向紧缺的。


    她本着节省的门规,看了眼手里的鱼,虽比不上宋听檐府里厨子的手艺,但好歹也把鱼烤熟了,勉强能入口。


    夭枝做了半天心里准备,低头继续吃鱼。


    宋听檐见她这般,“喜欢吃鱼?”


    夭枝有点不上不下,总觉得他意有所指,暗示她别吃了,再吃要吐了。


    她咬咬牙,瞥了他一眼,“自然喜欢,我最喜欢吃鱼!”


    宋听檐听闻此言倒没有旁的反应,他靠着石柱微微笑起,颇有些闲适,“等回去,可带你去尝尝禹州的糖醋鱼,那是此间一绝。”


    原是要带她去吃鱼?


    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夭枝听到糖醋鱼,瞬间觉得手里鱼没滋没味,她本也不需填饱肚子,“殿下当真不吃?”


    “我不饿。”宋听檐微微摇头,“你吃罢。”


    夭枝有些疑惑,凡人应当是要按时吃饭的,否则必然会饿,又不像神仙那般可以辟谷,怎会不饿。


    夭枝本想着要按时给他喂食,却没想到他竟不饿。


    他这般安静坐着,额发微垂,竟有了几分无害模样。


    夭枝突然想起什么,看向他,“殿下为何会来西岸,难道只是因为我这样一句话?”


    宋听檐闻言看来,视线落在她面上,“你既说了便应当是真的。”


    夭枝越发好奇,她不知他怎么这么大的胆子,毕竟连太子这个未来的人皇都不敢贸然行动,“为何,我只是一句话,并无实据,殿下便信了?


    倘若……是假的呢,你这一去可是赌上了自己的前程?”


    “不会有假。”宋听檐坦然开口,“在乌古族中,我便相信先生。”


    夭枝微微怔住。


    这和夭枝在命簿里看见的宋听檐完全不一样,那只是只字片语寥寥几个字,可如今他是真真实实出现在眼前,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她似乎有些明白先头那犯错的女仙官为何出错……


    宋听檐看着她,忽而开口,“如若换作是你,可会信我?”


    夭枝闻言一顿。


    她……不会。


    毕竟方才土匪来时,她便不信他……


    她树生漫长,不似凡人,在乌古族那些经历于她来说很短,如晨间一场短梦,更甚之,凡人的一生与神仙的寿长相比,都不过眨眼之间,她又如何有这般信任?


    她本就不是凡人。


    她没有开口肯定,是因为不想说违心之言。


    她是神仙,何必欺骗凡人?


    宋听檐见她未开口,自然心中已明白,他垂下眼,不再开口。


    庙中安静,难免不如方才松快。


    夭枝有些许愧疚,但事实如此,她无需哄骗人。


    她和宋听檐不会是朋友,他只是她的差事,她清楚自己需得牢记于此,才能保住性命,不出差错。


    第35章  男女授受不亲。


    宫中烛火长明, 便是夜里也如白昼。


    皇帝端坐内殿,听完来人禀报,沉声问, “此女子当真这般说太子?”


    来人半弯着腰, 恭恭敬敬将传来的消息回道, “回陛下, 不止如此说,还动了刀子, 太子殿下若是真不遣散西岸百姓,只怕她真会动手打骂。”


    殿里火烛燃烧滋滋声响, 气氛莫名压抑。


    跪着的人不敢声响, 满目害怕,身子越来越低。


    片刻后, 书案前的皇帝忽然大笑出声, “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的奏折, “朕这个太子虽有本事和决断,但也刚愎自用, 难得有个人敢教教他, 清醒些也好,叫他知道太子也不是这么容易做的。”


    皇帝说着又道,“此女当真是准确判断出暴雨的时辰和位置?”


    来人连忙回道,“回陛下, 一字不差, 连那决堤之时的时辰都算得毫无偏差, 在场之人皆亲耳听到, 震惊非常。”


    皇帝默然几许,忽然起身踱步来回, 片刻似也没想到,他是天子,自然不信灾祸可准确算之,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他如何不信,“这般紧要关头敢担全责,想来是真的料准,确实有几分真本事,便是女子也无碍。”


    来人闻言明白皇帝的意思,如皇帝肚里蛔虫一般说道,“夭先生只与二殿下交好,与太子殿下并无过多交集。”


    “太子仁厚聪慧,善为君之道,往后她自会知道该和谁交好。”皇帝暗自思索,转而问道,“老二现下如何了?”


    来人毫不偏颇将事情言说清楚,“二殿下意外落水,如今已然找到,此次若不是二殿下派人安排百姓疏散,恐怕已然酿成大祸。”


    皇帝默然听着,未动声色,亦未表态。片刻,只问了一句,“太后那处可有动静?”


    “太后娘娘的私兵全不见踪影,奴才们确定已都不在京都内。”


    这事已然很明白,太后母族的私兵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在京都护着太后,压制天子其他势力,如今全都离开京都,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而能让他们离开的,只有那传说中乌古族的宝藏。


    皇帝面色沉下良久,冷声道,“看罢,朕这个好儿子再是有决断又如何,还不是看不清局势,他必定是告诉了慈宁宫许多朕不知道的事。”


    “陛下,可要派人先去乌古族?”


    “不可打草惊蛇。”皇帝闭上眼,慢慢开口,“慈宁宫这么久没有动静,必然是还没有寻到乌古族的宝藏,想来去路不容易,贸然而去损兵折将,得不偿失。


    等老二回来罢,时间总是够用的,朕有的是耐心……”


    …


    翌日天光亮起,雨过之后,天空万里无云,草木被水浸过,空气中都透着湿意。


    一缕阳光透过破落的屋顶,丝丝缕缕的光线落下来,光线中隐约有细碎的尘埃飞舞,忽而一声清脆的鸟鸣,飞跃而过,由远及近。


    夭枝睁开眼,前面的火堆早已灭了,外面水位也已彻底退去。


    她看向一旁,宋听檐敛着眉睡在稻草上,却依旧好看,果然是天家子弟,便是睡着了也仪态万方。


    昨日那般无言之后,他们自也有些疏离,她已是生疏。


    “殿下,只怕他们是找不见我们了,我们出去寻他们罢。”


    这一声询问,宋听檐却没有回应。


    夭枝看着他的长睫微微一颤,却没有睁开眼,一颗心瞬间悬起。


    她当即起身过去,伸手摸上他的额间,触之果然一片滚烫。


    这般连着折腾,又滴水不进,自然是要病的。


    许是夭枝的手有些凉,冰醒了他,他慢慢睁开眼看来。


    夭枝看着他,分外担忧,“你病了。”


    他自然有所感,慢慢坐起身,声音有些虚弱,却依旧温和,“无碍。”


    “如今这般,再不吃东西可不行。”夭枝当即起身,“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先找人罢。”宋听檐简短回道,倦意极盛。


    夭枝闻言看了他一眼,电光火石间忽然想到什么,以他往日对吃食上的挑剔,显然是这些东西根本不合他的胃口,他才会说自己不饿罢?


    她一时着急,竟忽略了这可是个金贵的玩意儿,不同于她这般皮糙肉厚养大。


    她在话本见过,凡是金尊玉贵的玩意儿,都非常难伺候,非常费银钱,还得费心力,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养折了。


    她踌躇蹲下身,“可是这些东西不合你的胃口,不如你说说想要吃什么,我一定给你弄来。”


    宋听檐垂着眼,显然知道如今的情形,他微微摇头,“此处荒僻,夭先生不必费心如此。”


    夭枝微微一顿,不知如何回,只觉他们又回到了最初,他身处天家,必然警惕,友人不愿相交,便自然会有所距离。


    这处虽然荒僻,但能吃饱的自然有,只是符合他吃的,她是烧不出来。


    况且往日他哪怕是品茶,用的水都是雪山露水,是极为难得费时之物。


    她如今去哪里给他找这些?


    夭枝无计可施。


    这庙里阴暗潮湿,阳光照不到,越觉寒凉。


    夭枝伸手扶他,只觉他身子极烫,“我扶你去外头,有日头照着也暖和些。”


    宋听檐闻言微微颔首,随着她起身,夭枝连忙拿过他的手搭在肩上,撑起他只觉生重。


    她咬牙扶着他出了庙,走了许久,他忽然压了下来。


    夭枝险些被他压倒,抬头一看,他已经意识模糊。


    她心下大慌,她连忙扶他在树旁坐下,他面色有几许苍白,连气息都弱了些。


    夭枝伸手到他额间一探,只觉烫手。


    倒是能忍,竟一声不吭跟她走这么多路,便是难受也不说,硬生生把自己挨晕,是有几分本事的。


    而且竟能挑剔到将自己饿病,也是够倔的。这般难养,好在不是她供养这祖宗,否则这金山银山在手,她也是供不起的。


    夭枝心中庆幸,抬眼便见远处一偏僻的木屋,看上去很破落。


    夭枝当即上前进了木屋,木屋里空空荡荡,荒废已久,都有些落了灰。


    她转了一圈,只看见一个米缸摆在角落。


    夭枝上前打开米缸,里头竟然还有米,不过缸底都已经见了,只怕一碗饭都凑不齐。


    夭枝伸手将米全捞出来,分量虽少,但勉强能熬碗白粥。


    她去寻了山泉净水,取了屋里的锅,生火将粥熬好端回来。


    宋听檐也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殿下,粥好了,你先吃一些。”夭枝端着锅走近,见他没反应,便蹲下身小心舀了一勺粥往他唇边递,好在这米没多少,全是汤水,倒也不至于难入口。


    她小心翼翼分开他的薄唇往里倒,他喝到粥无意识敛了敛眉。


    夭枝连忙开口,“可别吐出来,这已然是我能弄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宋听檐下意识偏头,勺子便歪了准头,米汤倒出,染湿他的薄唇,顺着嘴角流向脖颈。


    夭枝当即伸手去擦他的脖颈,米汤没入衣领,她生怕米汤弄湿衣衫,连忙探入他衣领擦拭干净,触之皆是滚烫。


    夭枝擦得仔细,触之每一寸肌肤都觉得坚硬生烫,她心中莫名有几许发紧,下一刻手腕却被握住,将她的手拿离了他的衣领内。


    他如今虚弱,握住她的手腕都很轻,掌心的温度毫无征兆传到她的手腕,感觉极为明显。


    夭枝抬眼对上他的眼睛,“怎了?”


    他话间很轻带着低哑,抗拒却是无力,“别……摸了。”


    这日头晒得他浑身都有些烫,衣衫上都是暖意,有阳光和草木的清香气息。


    这瞧着可真像是欲拒还迎,难怪那些纨绔子弟总调戏女子,被吊起来打都乐此不疲,往日叫她很是疑惑。


    如今见他这般无力,竟也有些想欺负的心思,这这这……着实可怕。


    果然是美色误树。


    夭枝有几分心虚甩甩脑袋,甩掉这不上道的想法,等反应过来他刚头说了什么。


    她当即收回被他抓住的手,“什么摸,我何时这样轻薄过你?”


    宋听檐微微抬眼看来,他当真生得清隽好看至极,唇红齿白,眉目清隽,便是如此落魄也依旧好看。


    他有些虚弱,看着她没说话。


    夭枝只觉他的视线如有实质,她举起自己的手指,“我方才是在替你擦拭。”


    他看过来,“你不该帮我擦。”


    夭枝愣住,“为何?”


    “我是男子,男女授受不亲。”


    夭枝瞬间明白过来,她虽说没在凡间生活过,但也知道这些风月之事。


    只是那都是才子佳人,公子小姐的故事,可不是古树和后生的故事,她比他大了整整千把岁啊,她这着实是联系不起来……


    她认真解释,“在我眼里,只有殿下的性命安危,没有男女之别?”


    宋听檐看着她说完,才慢慢开口,“我不信。”


    还真是够不信的,连门面子功夫都不做。


    夭枝恼得当即伸手起誓,“我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是欺瞒你!”


    宋听檐倒没有再在意,见她这般认真,忽而话里有话道,“你先前替我渡气,我是有感觉的,你做了什么忘了吗?”


    夭枝脑袋瞬间空白,不想他忽然提起此事。


    她那草木类精怪的习惯,在凡人眼里确实是实打实的轻薄。


    夭枝瞬间底气全无,难免有些心虚。


    她捏了捏自己的唇,有些想把嘴剁了赔他算了,本来这嘴长着也解释不清什么玩意儿,如今还忍不住轻薄他……


    她这不是正经人的形象只怕是根深蒂固。


    姑娘家的唇瓣本就柔软,这般捏来捏去,很快就红红的,倒似是被摩挲出来得红。


    宋听檐看了片刻,眼眸微暗,伸手打了过去。


    夭枝猝不及防被打落了手,抬眼看向他,有些不解。


    宋听檐神色淡淡,赶小狗似的,“走开。”


    夭枝闻言恼得不轻,他使得力气可不小,她手背都红了一片呢,化为人形可不比原身皮厚,她能不疼?


    她捂着手,全没了剁嘴赔偿的心情,一时恶向胆边生,“你这嘴亲亲怎么了,嘴不就是用来亲磨的吗?偏你是金子做得,碰不得一点?若是真不打算用,我替你剁了也行。”


    宋听檐闻言看着她未言,他随意靠坐,许是太累了,便少了许多温和之意,气质莫名偏冷,也偏侵略肆意感……


    他一字未言,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却如有实质,叫人忽略不去,她莫名心口发紧,只觉他眼中颇有些意味深长。


    白日的暖风叫人心头燥热,便是连风拂过都觉出几分暧昧。


    夭枝心口发慌得紧,难免本能觉出几分危险,只觉他现下不像他,下意识有些不敢与他对视。


    她收回视线,嘴巴安分了些,才觉落在身上的视线不再叫人那么紧张。


    她悄悄看去,他已然慢慢闭上眼睛,面容染上几分倦意,似要休息。


    夭枝瞬间松了口气,只觉脸被他传染了一般,烫得厉害,她不由恶狠狠盯了他一会儿,越看越入神,这眉眼面皮……


    看着看着,她忘记自己为什么盯着他了,连愤怒的情绪都消得一干二净。


    她瞬间恍然大悟,同僚诚不欺她,果然所管凡人不能太过美貌,美色不只误人,还误神仙,太影响判断了!


    夭枝强行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她环顾四周,这里视野宽阔,衙役很容易就找到他们,再等一会儿,那些人便也找过来了,倒不急于一时。


    夭枝安静坐在旁边等着,不过等了小半日,常坻便带着人找来。


    他们其实离得并不远,只是水漫了这处,隔绝地像个小岛,洪水翻涌时也过不来。


    常坻连同官员一道往这边来,看见了他们,急声道,“找到了,在这里!”


    一行人连忙往这处跑来,见宋听檐靠着树闭目休息,一时间皆松了口气,常坻不敢大声,只低声询问,“殿下可有大碍?”


    夭枝摇了摇头,“病着了,先回去罢,这不吃不喝自然是虚弱的。”


    常坻当然知道为何不吃不喝,他当即吩咐人去备膳,又连忙上前扶宋听檐,低头时看了眼地上的锅,像是白粥,其实就水里兑了几粒米,实在不堪入目。


    他顿住脚步,“这是夭姑娘你吃的罢?”


    夭枝没放在心上,“给你们殿下吃的,只他没吃几口,着实可惜了,我熬了许久。”


    常坻当即瞪大了眼,仿佛天塌了一般,“你竟让殿下吃这些,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夭枝:“……”


    夭枝的良心不痛,她的脑壳痛,她慢悠悠问,“不过一碗粥还能熬出什么花样,不都是淡而无味的吗?”


    可惜她确实高估了自己的想象力,在宋听檐的府中一碗粥确实可以变出花样来,且都是难得一见的山珍海错。


    “殿下何其金贵,膳房那米都得是一粒一粒挑出来的,太瘦的不行,太窄的不行,太扁的不行,需得粒粒圆润,那熬粥的汤必须是天山雪莲煮出来的水,这般浓而不厚,淡而不薄,才算是粥啊,你这……可是委屈了咱们殿下!”


    “…………”


    穷鬼的命也是命,说这话能否考虑一下她这种两袖清风类生物的心理健康?


    简直毫无分寸感可言。


    第36章  他硬生生磨了她一宿。(二更合一)


    慈宁宫殿内高香燃着, 烟缥缥缈缈随风萦绕而上。


    太后跪在佛堂前,闻言转身抓过身后嬷嬷的手,“全都死了?”


    老嬷嬷满目凝重, 郑重点头, “一个活口都没有。”


    这次所有派去乌古族寻宝的人都死了, 全是这么多年用心培养宓家私兵死士, 个个以一敌百,可谓是难逢敌手, 可如今竟……


    太后娘娘这次可谓是折腿断臂,元气大伤, 最要紧的是这般赔了夫人又折兵, 却没见到宝藏的踪迹,所有人连二殿下说的乌古族都没到, 便都死在可怕的雨林之中。


    太后不敢置信, “那雨林之中究竟有什么?”


    老嬷嬷面色凝重, 微微俯下身,低声说道, “有领头之人逃出来, 只是交代了几句便命丧黄泉,二殿下所说的皆是真的,那里头确有数十丈高的巨蛇守着,一口可吞数十人, 极为可怕。”


    这些人可都是武功极高的能人暗士, 已为他们做了不少事, 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 如今却全军覆没。


    如此结果,老嬷嬷已不敢不信, 她一时心中生起畏惧,“娘娘,二殿下恐无虚言,他早劝过我们不该去,这乌古族的宝藏传闻已久却不显世,必然是有难关所在。”


    “荒谬,世间怎会有此物?他们自己无能,竟还敢找借口!”太后骤然起身,竟有些站不住。


    老嬷嬷连忙伸手扶她,“娘娘可要保重身子。”


    “若是这些得力的都死了,那暗处能用的人就没了……”此去宝藏乃是重中之重,自是派去无数得力能人,这网罗起来几十年,如今却一朝散干净。


    太后眼中神情凝重非常,往日保养极好的声音都有了几分粗粝苍老,“此事万不可让皇帝察觉……”


    太后凝重说道,无法克制地剧烈咳嗽,连带着拿在手中的佛珠都摇晃起来。


    “娘娘。”老嬷嬷还想劝着,低头见太后咳出了血,一时惊呼出声,“娘娘!”


    “快!!!快来人啊……宣太医!”-


    雨停之后,河流混着泥沙,树木栽倒,入目皆是凌乱景象。


    夭枝看着宋听檐被扶上船,也跟着一道上了船,这处本都是路,如今成了汪洋大海,只能乘船。


    宋听檐在船上坐下,用手按了按太阳穴,勉强回神,“如今情形如何,人可都安置妥当?”


    常坻连忙回禀,“所有都照殿下的吩咐安置妥当了,别处的船只皆调转过来,那几大家族都同意殿下的说法,他们在别处都有些空置的宅子,皆愿意容纳老弱妇孺,其他百姓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在几处山间搭了简易的棚子暂时安置,等待接应。


    城内的所有禽类,衙役也在雨停之后,已一一去捞寻烧尽,防止天热暑气生了瘟疫,另外,太子殿下也正好带了殿下所要的物资抵达,如今各方都衔接的很好,只是……”常坻说到这里,看了眼夭枝,似乎有些话不能在她面前说,他回过头来,压低声音轻声道,“太子殿下让您好好休息,此间事宜让您受累了,其余的事情不必管了,他会安排妥当。”


    常坻说着颇有些怨气,这分明就是来抢功的,殿下早已前前后后都安排妥当,还需他太子殿下安排什么?


    最难的,最麻烦的全都已经解决了,太子如今过来只需要坐着拿功劳便是,真真好是轻松。


    宋听檐闻言却没有太多表情,只开口平静道,“如此也好,皇兄自会安排妥当。”


    常坻闻言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应是。


    夭枝听得清楚,一时颇有几分心惊,如此紧急情况,这么短的时间内,他竟考虑到这般事无巨细。


    就光拿安置百姓的场地来说,这个中就有不少难题,水位会高到什么程度,又能容纳多少人,又是否有这么大平缓山林,地势、气候、御寒、食物、疾病等都需要考虑,无论是哪个问题,只要是面对这么多人就是一个大问题。


    便是行事老道的官员都未必敢短时间内下这么大的决定,毕竟这么多人不可能不出问题。


    更不要说那几大家族逃命都自顾不暇,要说服他们带走老弱妇孺简直难于登天。


    她不知道他究竟如何做到,但她清楚,这样的大事只要有一处没有考虑到,都不可能进行得这般顺利。


    如此看来,宋听檐这般掌控全局的魄力和能力显然与命簿那老者不相上下,那老者可是官拜宰相之才,便是皇帝也颇为敬重,这么的人可是能在国家倾覆之时,力挽狂澜的,若为臣子是国家之幸……


    可若是储君相争……那便是战争的开始……


    夭枝心中颇为不安,因为老者迟迟没有出现,她有些担心后面的事不会按照命簿发展。


    夭枝陷入沉思,见船往远处去,起身看向前面方向,“我们如今去何处?”


    常坻闻言回道,“水灾泛滥,白家老太爷在别处有户庄院,那处水灾不及,可暂时落脚。”


    夭枝闻言自然没有异议,宋听檐在越安全的地方越好,她甚至巴不得他可以安分待在屋里。


    不过如今他病了,也确实只能如此,正合她意。


    夭枝低头看向闭目养神的宋听檐,颇有几分满意。


    常坻见她盯着自家殿下一眼不错,想到其前科累累,一时颇有些防备,悄悄上前些挡住她的视线。


    夭枝见常坻这般有些疑惑,不过见宋听檐被挡住,也就不看了。


    常坻见她果然收回虎视眈眈的视线,一时更加心惊,此人竟现在还贼心不死地觊觎自家殿下。


    好是执着可怕!


    他转头看了一眼,躺下闭目养神的殿下虽衣领微敞,但殿下自来不喜人近身,必然是没叫此女子得逞一二。


    船行过水路,便到了别院,白老太爷的几个儿子早已在院门外等着,见宋听檐安然无事,纷纷迎上来,“殿下大安,我等所盼!”


    白老爷快步上前,“好在是找到了殿下,否则我们可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若是殿下出事,我等难辞其咎!


    家父因为此事担心了一整宿,先才听到好消息才放心下来,本想起来迎接,奈何这般奔波,他老人家身子骨熬不住,竟是支撑不起来,他特特让我向殿下告罪,待他身子好些便来向殿下请罪。”


    宋听檐提起几分精神,开口虽虚弱但温和,“老先生何罪之有,我如今借住乃是叨扰,老先生太过客气,如何还能让老先生来看我,待我好些便去拜望老先生。”


    白老爷连连摆手,“不不不,怎会叨扰,殿下能来此,实令我等寒舍蓬荜生辉,更何况若不是为我们禹州百姓,殿下也不至于陷入这般危险境地,殿下快快里面请,厢房早已着人备下了。”


    宋听檐被几人簇拥着请进去,白家到底是禹州大族,处事极为周到,不仅早已备好吃食衣物,连大夫都备着。


    夭枝瞬间放下心,坐在院子里赏景,闲来无事吃起了糕点。


    白老爷等大夫看完之后,跟着大夫一道出来,细细了解便吩咐人去抓药,一时间到处忙活。


    白老爷看向常坻,“这里多时不住,到处都还是乱的,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殿下见谅,过会子我便派几个下人过来,照看殿下。”


    常坻摆手,“白老爷不必客气,我家殿下说了,府中人多,人手必不够用,你们且顾自己便好,不必劳神这处,我们自己有人。”


    “多谢殿下.体恤。”白老爷连忙道谢,正要开口说什么,便有小厮过来唤,说是西苑的房屋年久失修,不得住人,不知道如何安排,已有人争吵起来。


    常坻见状开口道,“白老爷自行去忙罢,殿下这处不必担心,自有我们看着。”


    “好好好,那我便先去了,大人留步。”白老爷只得抱歉点头,匆匆离去,他也确实忙得焦头烂额,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便是琐事连连。


    常坻看着白老爷离去,见夭枝还在,特地开口告知,“夭姑娘,殿下无事,只是太累才病倒了。”


    常坻说着这话时,看着她颇有几分幽怨,好似在说,原先殿下都还好好的,只让她照看了一天一夜就变成这样,着实是吃了苦头。


    夭枝难免有些愧疚,虽说她的初衷是好的,但到底是她拉着宋听檐下了水。


    如今自然是要将功补过。


    她起身,“此事确实因我而起,接下来就由我来好好照顾你们殿下,我必定衣不解带好好守着。”


    常坻闻言连连摇头,“殿下吩咐了,说是夭姑娘不许踏进他房门。”


    夭枝:“……”


    夭枝面无表情,“为何?”


    常坻轻咳了一下,一脸你自己知道的表情,“就是殿下吩咐,没有为何。”


    夭枝伤透了心,“为何如此防备?我们相识已久,怎还防贼似的,难道还信不过我的为人?”


    常坻:“……”


    能否不要这般言辞凿凿问这样的问题?


    他着实回答不出来。


    常坻一介武夫,是个不会委婉的,他就这样看着她,默然无声,显然是颇为认同她的为人。


    夭枝有些恼了,但也不得不佩服宋听檐,病得都意识不清,还能强撑着交代这事,当真对她很是看重。


    当然这话对她必然是没有用的,她这个人恰恰是有些反骨的,不让她做的,她偏要做。


    更何况凡人如此脆弱,若不多看着点,万一不小心断气了怎么办?


    她不放心的。


    夭枝想做便做,特地等到天黑,便顺着院墙翻进来。


    白家果然是禹州大户人家,这乡下别院弄得格外雅致,景色宜人,假山流水绕园而建,精致古朴,野草花肆意生长,平添雅趣。


    夭枝不用灯笼,轻而易举就摸到窗旁,屋里头很安静,也没有点灯,应当是睡着了。


    她轻轻打开窗户,轻手轻脚跨过窗沿,半个身子才探进来就对上了宋听檐的视线。


    他穿着白色里衣,站在桌旁,显然是夜里渴了起身喝水,却亲眼看见某人从窗外爬进来。


    夭枝有些尴尬,与他对视片刻,便也理所应当跨进来。


    她上前拿起桌上的茶壶,用手一探还是温热的,显然是盯着时辰换的,白家果然伺候周到,比她周到多了。


    夭枝拿起茶盏,替他倒了水,十分温柔体贴,“这事怎么能让你自己做,唤旁人来不就好了,你应该好好躺着养病。”


    宋听檐虽有些虚弱,但还是有力气反驳几句的,“不唤人半夜也会有人来的。”他说着看过来,视线落在她面上。


    很明显,说的便是她。


    夭枝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本是打算悄无声息来探探他的鼻息,若无事,她再悄无声息离开,神不知鬼不觉,如今倒被抓了个正着。


    “你还病着,这黑灯瞎火,不声不响的,旁边也没个人,常坻总归不如女子心细,我着实不放心。”她将茶盏放到他面前,坦白将自己的担忧说出,“我如今在这看着,才能放心。”


    宋听檐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轻轻慢慢回道,“你在,我不放心。”


    夭枝话赶话生生卡住,静默无声看了看他,月白里衣着身越显清隽惑人,即便坐着也气度不凡,薄唇因为喝水沾染水泽,乌发垂于身后,倒显出几分虚弱破碎之意,“是我做的不对,是我对不住你,我应当有些界限感,但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一时没控制住,谁叫你嘴巴竟这么柔软,这也不能怪我,这是我的天性,天性如何控制?”


    宋听檐手中的茶盏生生顿在半空,显然是平生头一次见到这般坦然言说天性的女辈流氓。


    夭枝见他不说话,也有些为难,知道自己在他这里前科累累,恐怕怎么解释恐怕都是无用。


    可她这话说的并没有错,精怪之后亲亲贴贴也很寻常,她已然是保守的精怪了,那些小猫小犬精怪更越界,它们那些毛茸茸的可喜欢舔来舔去,还拿身板蹭来蹭去,比她可出格不少。


    宋听檐将手中茶盏放下,话间揶揄,“如此,倒是我的错了?”


    夭枝自然没那个意思,她认真替自己辩白,“怎么会,这也不是你能决定的。是我的错,我应当有些分寸,怎么说也是教导你们的先生,还是要懂得先生和弟子之间的礼节。”


    宋听檐闻言轻笑出声,不知是不是被气笑,不过倒也算是勉强接受她这般说法,“我如今要歇下了,不知先生想要做什么?”


    夭枝见他松了口,当即在桌前坐下,“你如今还病着,我便在这处守着你罢,若是难受也可以照看伺候你。”


    她好歹也是仙官,这嘴上话还是会一些的,伺候什么的也就是说起来好听,论到底,宋听檐这处也没什么需要她伺候的,至多就是倒倒水。


    她琢磨着如今他这般虚弱,半夜再探探鼻息,谨慎点总是好的。


    宋听檐显然还身子不适,瞧着是要休息了。


    夭枝开口劝道,“放心罢,我心中有分寸,再说了,你又不能人道,我能对你做得了什么?”


    宋听檐:“……”


    他默了一默,“倘若我能,你岂不是连我病中都不会放过?”


    夭枝是个现实的人,不,应该是个现实的树。


    她从来不做假设,因为假设根本没有意义。


    夭枝认真看着他,眼神示意你懂我也懂,“事实如此,何苦假设,自己哄骗自己?”


    宋听檐:“……”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默然看了她许久,好似有些气堵。


    片刻后,他起身拿了一柄折扇递来,看着她和善平静道,“屋中闷热,还需先生替我执扇。”


    夭枝接过他递来的折扇,有些纳闷,“你不是感染风寒吗,还能扇风?”


    “无妨,我现下热极,还要劳烦先生一二。”宋听檐缓步回到床榻旁,掀开薄被躺下,俨然一副要休息的架势。


    这祖宗终究还是要伺候啊,早知道她就说自己和常坻一道在外头守夜了,何苦说要照看他?


    夭枝在原地沉默了半晌,只能搬着凳子到床榻旁坐下,打开折扇,借着窗外月光看了一眼折扇。


    折扇上的题字风流写意,此字画绝非凡品,应该供起来收藏,拿来凉快着实奢侈。


    她想着便收起折扇,却又对上了宋听檐的视线,他靠在枕榻上,乌发垂落而下,月光洒落在他面容,朦胧的氤染,似清晨薄雾在透玉中流转,剔透纯净,格外惑人。


    他见她不动,伸手而来握住她的手。


    夭枝一顿,只觉烫着,下意识收回手,他却不放,温热的掌心握着她的手背,替她打开了折扇,话间轻慢,似在逗玩,“夭先生不会?”


    夭枝听着他耳旁低语,显得屋中太过安静,心跳莫名漏了半拍。


    他握着她的手,轻轻扇着折扇,那一缕缕风扇到他面上,连带着她这处,也不知是不是太近,竟觉得他身上的檀香清冽气息似被他体温暖过,不着痕迹萦绕而来,“这般教你可会了?”


    夭枝莫名觉得有些生热,下意识收回了手,“知晓了。”


    他闻言由她而去,还在病中一派文弱,温和看着她,似就等着她的风。


    夭枝只能认命替他扇起风来,只是莫名生出一种坐立不住的错觉。


    …


    翌日天蒙蒙亮,夭枝没阖过眼,手中的折扇亦没停过。


    常坻一进来见她在宋听檐屋里,眼睛险些瞪出来,“你你你……怎么在这?!”


    常坻看看她,又看看侧身靠卧床榻亦醒着的宋听檐,手指着她,气到结巴,“夭……夭姑娘当真要这般折腾我家殿下,他还病着呢,你怎能……!”他似乎说不出口,一路结巴到底。


    夭枝看了眼靠在榻上的宋听檐,他面容苍白到几许透明,看起来尤为虚弱,闻言看向她,也不言语,温和无害好似被欺负了一般。


    夭枝揉着手腕,忿忿不平地想,究竟谁折腾谁啊,她可是扇了一夜的风!


    她扔下折扇,“伺候你家殿下还有错不成?”


    她觉着自己是疯了,才会觉得宋听檐温和无害。


    这厮真是难伺候到了极点,一夜扇子不能停,他竟也不睡,扇得太快,他嫌风急;扇得太慢,嫌风缓;扇得力气大,他嫌风大;扇得力气小,他嫌风小。


    不急不缓,不大不小,又着实需要费点心神去拿捏着。


    夭枝每每以为他睡着了,便想放下折扇去休息,却不想这祖宗闭着眼,虽然很疲倦却悠悠开口,“先生累了吗?”


    她正要开口说累,他便先一步睁眼看来,叹声开口,“若是累了便算了,总归这世上也少有热死的人,有一两个也不是奇事。”


    夭枝见他这般羸弱,着实也有些不忍心,伸手探了探他的额间,也确实烫得厉害,应当是热极,便也只能继续给他扇风,这一扇便扇到了天亮。


    “你!”常坻见她这般有恃无恐,硬是回不出半句话,他看向宋听檐,又担心又忧愁,“殿下,你怎能随着此女胡来,你还病着呢,怎能吹风,如今也不知多时才能好全。”


    宋听檐显然也很疲倦虚弱,他伸手按了按额间,“确实是胡来了。”


    常坻闻言越发悲愤看向她。


    夭枝也很悲愤,他躺着可是舒服,哪里就是胡来了?


    天知道,她是一个摆件儿成仙的。摆件这类玩意儿是很懒的,通常都是四肢不勤,头脑发达,所以她才对哲学这方面的造诣非常深。


    她能安分地做一棵树,从树修成仙,那都是有缘由的,缘由就是她非常懒,懒得无药可救!


    换而言之,她没有懒得活着,已经是极为勤奋了。


    如今真是把她修行时所有的活加起来都不及昨夜的劳累,这下手生生累得提不起来,可是成了真正的摆设。


    可不想,就是这般照顾着,宋听檐竟还病得更重了。


    夭枝隐约有些怀疑宋听檐只是想折腾她,而硬生生陪着她磨了一宿。


    夭枝想到此,忍不住摇摇头。


    这般熬鹰式的连自己都不放过,着实毫无人性,应当不可能。


    况且,昨夜他们都解释清楚了,且相处得很好,她也没再做什么出格的事,必然是她的错觉。


    …


    雨灾过后,天空极净,却有几分阳春三月的好时候。


    夭枝站在白家园子中,借着花草掩饰身形,看着园子正中的两人,微微颔首。


    宋听檐一身月白长袍,坐在石桌旁提笔书写,长卷的纸张旁放着一只玉碗,里头还盛着药。


    也不知是不是他生得太过好看,阳光落在他身上像镀了一层光,越显眉眼如画,如今连带他身旁的事物都显得格外昂贵雅致。


    这白玉碗雕工精巧,一看就价值不菲,这白家果然还是有几分底子,便是到了乡间别院,都能拿出这般精致名贵的玉碗给宋听檐盛药。


    这厮真是天生命贵。


    黎槐玉站在桌对面,提着手中食盒放在石桌上,里头是亲手做的点心。


    她本也是来这处帮忙,可她一介女流,那城中赈灾打捞、修建堤坝之事,着实用不着她,得知宋听檐和夭枝落了水,便过来看望他们。


    如此正合夭枝心意,毕竟依照命簿来说,他们二人是有姻缘的,黎槐玉可是他未来的妻,二人感情乃是相濡以沫、细水长流。


    黎槐玉既然是宋听檐的朱砂痣,那面皮必然也是得宋听檐喜欢的,想来这姻缘劫是不需要她担心的,一定能顺顺利利进行下去。


    夭枝看着他们二人在同一个画面里,只觉分外欣慰,这多日来的劳累,总算是消磨了些。


    她揉了揉手腕,才抹了药膏,腕上的清凉才消了些许酸疼。


    夭枝看着宋听檐忍不住摇头,这厮好在是有副好模样,否则这奢侈难养程度,姻缘岂不浅薄?


    常坻在远处观察着,见夭枝盯着他们家殿下看,一会儿满意笑之,一会儿恨恨摇头,一时间遍体生寒。


    他当即上前,俯身禀告宋听檐,“殿下,夭先生她这些日子一直盯着你看,恨不得将你吞了似的,着实……”着实是有些慎得慌。


    宋听檐闻言抬头看向那处花丛中,白家的院子久没有打理,那野草花长得极高,春日里各种颜色的花交织缠绕而上,竟有分外凌乱之美。


    夭枝隐在花丛中,裙摆身影皆被花遮挡,若不细看,觉察不出。


    宋听檐收回视线,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他语调平和,“不必担心,她说过不会再做出格的事。”


    常坻闻言只觉崩溃之,他家殿下着实太过良善,这惯犯说的话,他竟也信了,“殿下,你如何能相信夭先生的话,连你病中她都没放过……”常坻欲言又止,“保不齐哪一日,属下没拦住……”


    黎槐玉只依稀听到几个夭字,不由开口,“你们在说何人,可是有什么紧要的事?”


    常坻一脸不敢言,毕竟他家殿下还是要脸的。


    “无事。”宋听檐手中的笔未放,抬眼看去,“黎姑娘不必这般辛苦下厨房做这些答谢于我,我当时也不过是凑巧路过,换作旁人我也一样会救,姑娘无需记挂心上。”


    黎槐玉闻言难得面露羞涩,江湖儿女本就不拘小节,她自来也是直来直往,如今面对宋听檐竟难掩娇羞,“殿下客气了,这救命之恩我是万万不能忘的,我也不会做旁的东西,听夭枝姑娘说你喜欢吃些乡间小食。


    我思来想去也只会做这酥饼,便想着做了送与殿下,略表谢意。”她说着,便将食盒打开,端出里面的桃酥饼。


    宋听檐闻言看了眼远处的草丛间,一抹淡色裙摆还在。


    他面色和煦,看向酥饼,垂眼继续书写,“夭先生说的?”


    黎槐玉早已知晓夭枝是教导皇子的先生,如今听他这般叫夭枝也不奇怪,她点头,“是,夭枝姑娘说的,她说殿下在吃食上颇为作……”


    宋听檐手中微顿,笔下一偏,划出一道长长墨痕。


    第37章  在先生心中,我总归不是男人。


    黎槐玉说到这处才意识到险些将夭枝原封不动的话说出来, 硬生生止住,面皮子又羞又红,“……颇为讲究, 若我有拿手小食, 可以一试。”


    宋听檐看着划出的墨痕, 放下了手中笔, 含笑看向黎槐玉,温和开口, “多谢黎姑娘,我过一会儿便尝。”


    常坻当即上前接过。


    黎槐玉见他依旧优雅温润, 只觉夭姑娘可能对殿下有些误会, 这样光风霁月的贵家公子吃食上自然不可能寻常。


    她见宋听檐有事在身,便也知情识趣不再久留, “那殿下请忙, 我便先去练剑了。”


    宋听檐微微颔首, 目送黎槐玉离去,颇为有礼有节。


    只是这一幕在夭枝看来, 却没有一点眉目传情的意思。


    她双手交叠于胸前, 一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抬眼便看见宋听檐看过来,微微抬手招呼她过去。


    原是看见她了,夭枝倒不意外, 绕过花丛径直过去, 到了宋听檐面前, 有些警惕, “又有何事?”


    她如今着实是对宋听檐有些防备,此人简直是丧心病狂, 硬挨着高烧不退,也要让她扇一宿的风,让她到如今看到折扇、扇子类的玩意儿,都恨不得撕碎咬烂。


    宋听檐抬眼看来,“黎姑娘做的桃花酥,先生尝尝。”


    “那是人家姑娘给你做的,我如何能吃?”


    宋听檐缓缓开口,“为何不能?”


    “这……,那……。”夭枝这那半天说不出来,她怕说了,惹了这厮逆反心理,作起来能把自己姻缘都给生生作没。


    夭枝双手相握于身前,看向别处嘀咕道,“不知道,与你这爱夜里折腾人的说不清楚。”


    常坻习武之人听力自然极好,听得一清二楚,瞬间瞪大眼睛。


    宋听檐慢慢抬眼看来,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先生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不爱吃甜的罢了。”夭枝摇摇头,指了他桌上的玉碗,“殿下快喝药罢,这药都凉了,没得又发起热来。”


    “不是有先生在?”宋听檐轻飘回道,颇为意有所指。


    夭枝双目发直,她树生摆烂从不许愿,如今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全凡间再找不出一把扇子。


    宋听檐看着她双眼发直,不由笑着端起玉碗喝药,很是和善无害模样。


    夭枝见他喝了药,便连忙上前端起来桃花酥递过去,“殿下,这药太苦,配上黎姑娘特地为你做的桃花酥,可解苦意。”


    宋听檐缓缓开口,眼皮都未抬,“不必了,我喜欢吃苦。”


    夭枝:“……”


    这厮也不知为何张口就来,夭枝被噎了一下,微微咬牙切齿,“这是人特地为你做的,姑娘心意岂能浪费?”


    宋听檐抬眼看来,“姑娘心意确实不能浪费,你既让别人做,便该你吃。”


    夭枝放下桃花酥,“我吃什么?我又不是男人!”


    “在先生心里,我也不是男人。”


    夭枝双眼微睁,心中瞬间惊讶,看向他,长腿窄腰,面容身姿不沾半分女气,清隽君子也,“你怎么不是男人了,你看着就是啊!”


    宋听檐看过来,言辞极为温和反问,“不是应该算宫中太监?”


    夭枝见他这般坦然,突然心生怜悯,靠近低声道,“我不是有药吗,你这可以治。”


    宋听檐轻描淡写,“不治了。”


    “………………- -”


    夭枝急了,她十分深刻地体会到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感受,她看了眼他手腕上的佛珠,这遁入空门的样子,难不成姻缘线真的要作没?


    她一时着急,直起身声音都大了些许,“你不治如何娶妻!”


    “原是要我娶妻,还是要娶黎姑娘?”宋听檐缓缓开口,慢条斯理地问,“先生算到了我的姻缘吗?”


    夭枝瞬间陷入了沉默,原来是在这里等她啊……


    夭枝一时语塞,她对上宋听檐的视线只觉慌乱,她真是对他放松了警惕,竟三言两语便被套出了话。这一时突然,她也只能苍白应付,“倒也不是,只是觉着你们般配罢了。”


    好在宋听檐心中没有别的想法,显然不过随口一问便继续喝药。


    夭枝心中慌乱缓解了些,看着他若有所思。


    宋听檐事办得太好,宋衷君对他有了几分忌惮,但他落水之后,一直养病,没再接手任何事,倒也让宋衷君安心了些许,也会出于表面上的关怀,着人来看看他。


    至于夭枝,他自然也有了改观,虽然本人没有来询问过她事宜,但下面的官员每每做事总会来问一句,后头天象如何如何,可否如此行之类的?


    这些官员不可能无视太子,若没有太子的授意,他们也不敢。


    夭枝也就一一说了,反正后头亦没有极端天象。


    按照命簿里所写,太子在禹州必须要立功,那老者不出现也没有办法,如今只要不改变事态发展,就不会有太大的变故。


    而她现下紧要的事务就是看着宋听檐,因为他很快就要面临万般难局……


    夭枝看着喝药的宋听檐颇为忧心,皇权之下,她要保住他的性命,不知得花多少精力,着实是累人的差事。


    宋听檐见她盯着自己许久,放下手中玉碗,“先生已然盯了我三日,不知为何缘由?”


    夭枝随口道,“没什么缘由,就是看看,和赏花没什么区别。”


    她说的是实话,这般盯着看,在他们观赏类精怪中再寻常不过,他们这些花花草草,时常被凡人欣赏,偶尔还会有人作诗几首赞赏它们的美貌。


    夭枝时常会暗自羡慕,因为很少有人对着盆栽作诗……


    宋听檐闻言思绪渐停,显然第一次被人当花赏。


    他看向一旁开着娇艳欲滴的花,若有所思。


    夭枝却是心中沉重,照时间来说,宫中应当要传来消息了。


    “殿下这般悠闲,难道都不担心往后吗?这般情况,水患的功劳可就全都算在太子殿下身上了,陛下未必知道殿下做了什么?”


    宋听檐闻言眼睫慢慢垂下,看不清眼里神情,却极为温和纯良,“我自幼时便被抱到皇祖母那处,养到如今已是不易,与父皇并不亲厚,我自然也盼父皇记得我,哪怕记得我一两分的好,我亦欢喜,但这般生疏情形,父皇知道与不知道,此间事宜也都是一样的。”


    夭枝疑惑开口,“既如此,殿下为何不与太后保持些许距离,你也可以学太子左右权衡?”


    宋听檐抬眼看来,话间认真,“皇兄身份何其贵重,皇后娘娘与父皇乃是青梅竹马,鹣鲽情深,皇兄自幼便是父皇亲自教导,我如何能比之。


    再者,若是因为如此保持距离,岂不叫祖母心寒,往日种种皆记于我心,我只盼着她老人家长命长寿,颐养天年。”


    夭枝想到乌古族的宝藏,又想到接下来的困局,“殿下心思良善,只是若有人辜负了殿下心意,以其关切之心设局又该如何?”


    “旁人与我无碍,只要不是皇祖母便好。”


    可偏偏此人就是他皇祖母啊。


    夭枝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唏嘘。


    世事总是如此,所求终究会有出入,事与愿违才是常态。


    所以不求便不苦,求得多执念便多,执念此物不易多呀。


    “殿下!”外头有侍卫匆匆来到垂花门前,气都没喘匀似有要事。


    常坻当即过去倾耳听,闻言面色瞬间凝重,疾步回来焦急低声开口,“殿下,宫里传来消息,太后病重,已然卧床不起,您再不回去,恐怕……恐怕是……”难见最后一面。


    院中一瞬静谧,宋听檐闻言手中的玉勺掉落碗中。


    该来的还是来了。


    夭枝都能感觉到他心中一片空白,似乎根本来不及想什么。


    下一刻,他已然起身往外去,步履匆匆间疾声问,“怎会如此,太医不是说皇祖母身体已然康健吗,究竟是何问题?”


    夭枝见他这般着急,只觉分外不妥,现下不是命簿那般,命簿里他本该在京都,太后病倒,他自然第一个知道,倒也还好。可如今他在禹州,骤然听此消息自是更加心急。


    她当即上前拉了他一把,提醒道,“殿下,此去可要冷静,莫要失了分寸,那可是宫中。”


    宋听檐脚下一顿,看了过来,声音不见温和,只觉清冷,“你知道了什么,还是算到了什么?”


    夭枝心中一顿,当即摇头,笑起来,“我岂有如此神通,只是听闻殿下说太后娘娘身体康健,应当不至于突然病重,这宫中危险,步步需得谨慎,我蒙你一句先生,应该提醒一二。”


    宋听檐视线落在她面上,忽而平静问道,“若是皇兄,先生也会提醒吗?”


    夭枝思绪滞住,她回答不出来。


    他这一问,便是问她是要做所有皇子的先生,还是偏向于他的先生。


    宫中步步危险,也确实要步步谨慎,他如此聪明,又怎么不知要谨慎小心,她如今是以朋友提醒他,还是以皇子们的先生提醒他,这二者区别太大了。


    毕竟这几日太子那边问什么,她也是如实相告,太子赈灾的功劳,自然也多蒙她提点,他如何不知晓?


    她若一视同仁,他们便注定不能成为朋友,因为太子并不喜他,早晚也会对付他。


    夭枝回答不出,因为她不可能入局,也不可能帮宋听檐,她唯一要做的就是确保他的人生会如命簿一样所写,如同定下来一般,一笔都不要更改。


    如此,她的差事才能办得圆满。


    太子、太后乃至皇帝都有司命看管其命格,她自然不可能扰乱其他人的命数,给同僚添麻烦,这是九重天的规矩,谁都不可能偏颇。


    夭枝沉默下来,看着他未语。


    宋听檐何其聪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微微笑起,开口已是疏离,“多谢先生提醒,只是时间紧急,我已无暇耽误,桌上写的东西还烦请先生替我交给皇兄。”


    夭枝看着他匆匆离开,叹了口气,接下来可有一场硬仗要打。宋听檐知晓乌古族宝藏,却只告知太后,皇帝又岂会善罢甘休?


    宋听檐直接命人备马而去,走得极为匆忙,连宋衷君都不知晓。


    宋衷君既是这处的主事人,自然是不能轻易走的。


    夭枝看着厚厚一叠纸,却不想里头密密麻麻写着许多灾后事宜。


    水漫过后,还有许多事要善后,百姓的安置,吃食,堤坝重建,排水疏通,房屋重建,拨款赈灾,以及被淹的家禽牲畜,若不及时处理,必会惹出瘟疫。


    无论从哪一步都考虑地极为周到,此心思不可谓不缜密,一点也看不出是个闲散皇子的做派。


    她拿着手中一叠纸,想到命簿中的禹州定局。


    果然,这命数一事是半点不由人,这功劳怎么样都会落在太子身上。


    即便那老者不在也是一样。


    夭枝吩咐人将这些给宋衷君送去,又在此处呆了两日观察,这般一来,这处的事就不需要担心了,宋衷君也不是蠢人,这里的事必能处理周到,而她自然也要赶到京都。


    宋听檐是凡人,赶路总归不如她快。


    她翻几座高山走小路捷径,追上宋听檐绰绰有余,自不必着急。


    酆惕远在京都自然早早知道消息,也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难事,他传信一封来此。


    夭枝打开一看,一张纸条言简意赅,只写着一句话,


    ‘未寻到老者,盼速归。’


    夭枝沉默下来,他们二人两个神仙,竟寻不到一个凡间老头,真是奇哉。


    黎槐玉练完剑出来,便见夭枝站在院子中,盯着一张纸条看,她走上前去,“夭枝姑娘,你的脸色如此凝重,可是又有何大事?”


    凝重?


    夭枝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思考时竟如此凝重,她郑重开口,“我在想方子,有些记不清了。”


    “方子?”黎槐玉有些不解,她自对医术一窍不通。


    夭枝想着便提笔在石桌的纸张上,写下方才凝神想出来的方子,卷成小条塞进信鸽爪上的木塞里,算是迟来的见面礼。


    先前实在太过匆忙,她忘了这出,秉着共事之人相互友爱的原则,自然要急人所急。


    他寻老者如此辛苦,必然要多关切一二,断子绝孙一事刻不容缓。


    她从来最是讲礼数,毕竟她这样的盆栽,历来都是被当做礼物送来送去,自己就是个礼,自然最知道送礼应该送到心坎上这一道理。


    夭枝看着鸽子往上飞远,看向一旁的黎槐玉,才想到这二人的姻缘可还没有发展起来。


    黎槐玉见她一旁备好的行李,她收剑入鞘,与她一道往府外走,“你也要走了吗?”


    “我要回京都办事,你要不要与我一起去京都?”夭枝思索片刻,先前如此,总归是时间还未对上,黎槐玉若是到了京都,自然也能对上姻缘。


    不想黎槐玉却摇了摇头,爽朗笑言,“我便不去了,我还要留在这处救许多人,这是我来此地的意义,往后大抵还会去云游江湖,此一别也不知我们何时才能再见。”


    夭枝听闻此言心中一顿,总感觉哪里不对。


    在这命簿里,黎槐玉这颗朱砂痣在宋听檐心中可是举足轻重的地位,她既然已经出现了,是万万不可能没有结果的。


    可看着如今的架势,竟是没有丝毫交集的意思?


    几步到了府外,侍卫早早已备好马,黎槐玉也不耽误她,退了一步台阶,冲她双手抱拳,“夭姑娘,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江湖路远,就此别过,望珍重。”


    夭枝闻言突然想到命簿里,黎槐玉这个时候确实与宋听檐还没有感情,他们如今这般结识是对的。按理说,感情发生时,应当是洛疏姣被家族勒令不得再见宋听檐,她为了族中性命只能听之,族中也开始为她挑选夫婿。


    白月光终是无缘,而宋听檐又得罪皇帝,落难受困之时,黎槐玉一直陪伴,这才有了感情。


    如今宋听檐还没有得罪皇帝,姻缘自然也没有发展的可能。


    但命簿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即在局中,就由不得你。


    过程或许不同,但结果都一样,就如这禹州赈灾结果,功劳必定是太子的。


    黎槐玉往后也终究还是会和宋听檐见面的,只是如今时辰未到罢了。


    夭枝想着瞬间了然,步下台阶,拉过马绳,一跃上马,阳光下衣裙似花开花落,她拉着缰绳,坦然笑言,“那么黎姑娘,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黎槐玉看着夭枝纵马离去,衣裙乌发飘扬,如水墨画般寥寥几笔便勾出神韵清灵的女子,却何其张扬自由,又想起她与太子对峙,连太子都敢教训一二的本事和底气,心中忽然有了几分感慨。


    她原道这世道不公,男子为官,而女子只能在内宅讨生活,却不想竟也能入朝为官,指点江山。


    她心中郁闷一时也散了干净,只觉豁然开朗,或许有朝一日,她也该去京都看一看,这不同于别处的天。


    第38章  你不怕死吗?


    宫墙山雨欲来, 酆惕守在宫门口许久,见宋听檐策马而来,当即上前拦马, “殿下, 可否听下官一言!”


    “过后再言。”宋听檐下马, 越过他疾步往前。


    “殿下!”酆惕连忙追上去, “殿下,听我一言, 进宫可以,如若见不到太后娘娘, 也请殿下冷静一二, 不可冲撞圣意。”


    宋听檐看向他,见他阻拦, 敛眉道, “自不是你的祖母, 亦不是你的祖母和父亲不死不休,你自然冷静。”


    酆惕闻言急切, “殿下, 你我自幼相识,我如何不知你的处境艰难,只是皇权高深,没有血脉亲缘可言!你需得保重自己, 太后娘娘此时应当不会出事。”


    宋听檐停下脚步, “你怎知道不会, 你知道父皇怎么想的吗?”


    酆惕一时哑然。


    “你不知, 我亦不知,不知道就不能武断无事。”宋听檐越过他, 酆惕还要拦,宋听檐却冷声开口,“不必再拦我,今日我必然要见到皇祖母!”


    酆惕看着他进宫,伸出的手徒然垂下,眼中担忧至极。


    …


    夭枝追了数日,堪堪赶在宋听檐进宫的前后脚追上。


    才到宫门外,就见早在此处等着的酆惕。


    他自然也知晓宋听檐这次进宫有多危险,皇帝一直疑心宋听檐知宝藏瞒而不告,再加上他偏向太后一党,稍有不对就有可能起杀心。


    没有母族的皇子便是突然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夭枝匆忙下马,酆惕神色凝重迎了上来,“殿下刚进去。”


    夭枝知道他的难处,他既历劫,便要考虑家中世族,自不能贸然闯进去,她不等他说完便开口,“我知道,我一个人去。”


    酆惕闻言有些愧疚,他一介官身诸多不便,若随着宋听檐强行进宫,不知会掀起多少风浪。


    他跟着她一路疾步往前走,他只能在外面自是无尽担忧,“你千万小心,陛下这一次必然会逼问殿下乌古族宝藏的事,太后未必不知道,这是一个套就等着殿下回来,殿下对其祖母既然看重,若有威胁其性命,必然会失分寸,你千万劝住殿下冷静,不要让他和陛下起冲突,这是天子,手握生杀大权。”


    他说着又压低声音,“如今谁也不准进宫,谁也见不到太后,不知究竟如何情形?我昨日替你递了折子,找了借口要拜见皇后,你只要进了宫便好,其余之事一定要小心谨慎。”


    “我知晓。”夭枝连忙点头,快步上前,别了酆惕进宫,所幸他提前打点好了,太监直接领着她往宫里去。


    夭枝很快便在宫道看见宋听檐的身影,正被太监引着往前,他孤身一人,常坻早被拦下,不见踪影。


    夭枝当即跟上去,身后太监上前拦住提醒,“大人,不是这条路。”


    夭枝一笑,伸手将酆惕匆忙之间递给她的钱袋打开递出去,“公公,禹州水祸未清,我有些禹州事宜要问殿下,还请通融一二,不过几句话功夫,耽误不了多少时候。”


    那太监见这么重一个钱袋,里头全是金子,当即笑模样,不着痕迹收下,“公事要紧,大人请。”


    正午时刻,天色却越发黑沉,宫门外的风穿向过道,传来呼呼风声,乌云压境莫名压抑。


    前面宋听檐已经快步往前,越过宫墙角门,却被带刀侍卫拦了下来,“殿下留步。”


    宋听檐身后太监垂眼佯装不知退后,他微微敛眉,“这是何意?”


    带刀侍卫带头跪下,“臣等参见殿下,奉陛下旨意请殿下留步,太后娘娘凤体欠安,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太后养病。”


    宋听檐一步进不去,眼中神色渐变,“皇祖母凤体有恙,唤我回宫,我只看一眼,不会打扰。”


    “太医院已来看过,殿下不必担心。”侍卫依旧不让,“请殿下见谅,陛下旨意已下,臣等职责所在,还请殿下原路返回。”


    这般拦着不让见人,形同软禁,更何况不知里头究竟是何情形,又是生是死?


    宋听檐眉头紧敛,显然不打算再听下去,“让开!”见他们不让,他直接绕过他们就往慈宁宫去。


    带头侍卫当即起身拦住宋听檐,“殿下留步!”


    宋听檐一步未停,心中生急,开口威严已显,“皇祖母凤体欠安,我既已到此,岂有原路返回之理!”


    身旁太监吓得低头原地跪下,侍卫依旧强硬挡着宋听檐,“殿下,是要违背陛下的旨意吗!”


    这话里的意思何其明显,古来抗旨不尊者,视为藐视皇权,可当即下狱,天家子弟也不例外。


    强行闯宫后果自然极其严重。


    宋听檐止住脚步。


    天边的云压得极低,一声雷响,豆大的雨滴由远及近洒落在地,青砖被砸出或浓或浅的痕迹,似水墨滴落而下,渐渐染深。


    雨落得大了,太监连忙去取来油纸伞,打开撑起小心靠近宋听檐,挡去落雨的同时开口劝道,“殿下,您就先回去罢,圣心难测,陛下若是想让您见,必然会召您进来的。”


    这话虽是劝导,可分明是火上浇油。


    换而言之,若是永远不召,那便永远不见,这宫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真出了事也不过一句话盖之,且传来消息是说最后一面,叫人如何不急?


    “全都让开!”宋听檐一把推开前面拦路的侍卫,径直往前去。


    “哗啦”一声,侍卫们齐齐拔刀,宋听檐却不曾理会,亦无人敢对天家子动刀,只能僵持。


    侍卫厉声开口,“陛下旨意,太后娘娘病重,任何人不得靠近慈宁宫,还不请殿下速速离开!”


    侍卫们当即上前去抓,宋听檐到底不通武功,硬生生被拦住了去路,拉扯之间雨越发大,雨水顺着台阶往下流,耳旁只有雨声。


    慈宁宫在乌云压境下显得孤零,大门紧闭,里外都没有人,仿佛一座空殿。


    他越看越担心,难道当真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皇祖母!”


    宋听檐欲要上前却便被众人按倒在地,起不了半点身,他再是冷静,亦是思绪混乱,当即冲着慈宁宫方向疾声喊道,“祖母,孙儿前来请安,皇祖母可安好!”


    夭枝远远看着,突然有些说不出滋味,这般心绪平静的人竟都逼成了这样。


    一直以来,她都只当这命簿如话本一般过眼便罢。


    可如今,心中竟有几分戚戚然。


    凡人不长生,却有百般苦。


    他是夹在皇权之中的牺牲品,此时所有的担心和恐惧都是真的。


    他有亲生父亲,却无关父子;有血脉相亲的兄弟,却注定是敌人,终究是孤身而来,孤身而去。


    “住手!”不远处传来尖利的阻止声,老太监随着皇帝慢慢走近,皇帝站在明黄色的大伞下,雨水顺着伞落下,沾不到皇帝身上半分。


    老太监拉长着嗓子缓声说,“你们就是这样对殿下无礼的吗?”


    侍卫们连忙松手,纷纷跪下,“臣等参见陛下,臣等万万不敢,乃是殿下要闯宫打扰太后娘娘静养,臣等才贸然如此。”


    宋听檐没有说话,他既不跪拜,也没有看向皇帝。


    夭枝心中不安,身旁太监已然跪下,见她站着不动,连忙低声提醒,“夭大人快跪下!”


    夭枝这才跪下,低着头才不那么显眼。


    皇帝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看来贤王殿下眼里已没有我这个父皇了?”


    夭枝心瞬间提起。


    宋听檐沉默片刻才起身,跪下行礼,开口声音亦是哑然,“父皇为何不让儿臣见皇祖母?”


    皇帝喜怒不形于色,也不正面回答,叫人越发心惊太后踪迹,“你这是责怪朕的意思?”


    宋听檐跪着,却直白开口,“儿臣绝无此意,只是恳请父皇允许儿臣去看皇祖母一眼,皇祖母病中,儿臣岂能不在跟前尽孝。”


    皇帝看着他在雨中淋着,没有丝毫怜悯,也没有让他起来,只缓缓提醒,“母后需要静养,朕的旨意不会变,你回去好好想想到底是什么事让你祖母忧心了,你皇祖母年事已高,有些事情不宜太过操劳。”


    大雨而下,雨水早已湿透宋听檐的衣衫,模糊了他的视线,自然知道瞒不住。


    他却硬是半分也不透露,“皇祖母有何担心的事情,儿臣并不知晓,所以更该问一问皇祖母。”


    自古伴君如伴虎,皇帝闻言瞬间沉下脸,周围人吓得大气不敢出,偌大的雨声都打不散这压抑的气氛。


    “你不知晓?”


    皇帝淡淡反问,开口却已是怒意,“事到如今,还敢狡辩,倘若不是你和你皇祖母说了乌古族的事,你祖母怎会病倒,说起缘由也全都是因为你!


    你祖母年事已高,你万不该什么事都烦劳你皇祖母,倘若这一次你皇祖母有什么闪失,你也不必做这个皇子了,朕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身旁的大太监连忙开口劝,“贤王殿下,您就听劝罢,若有什么知道的事也可告知陛下呀,您从禹州千里迢迢回来,这般舟车劳顿,陛下可全都看在眼里,如今陛下也是为了太后娘娘凤体才不让人打扰慈宁宫,您可万不能叫陛下心寒啊。”


    宋听檐闻言不予理会,依然执着开口,“儿臣不知何处有错,也未曾和皇祖母说过乌古族,此族已灭,儿臣亦不知那偏远之地还有何事能叫皇祖母忧心。”


    皇帝神色瞬间阴沉下来,久居上位者,身上的威压自然不轻,若起了杀意,便更甚。


    “朕的旨意已下,你若是还是不懂,可知是什么后果?”


    宋听檐跪着,背脊却不曾弯下,“儿臣当真不知想要看望祖母何处不妥,还请父皇教训。”


    雨越来越大,风势携雨倾斜,站在再大的伞下,斜风雨水也能打湿半截衣摆。


    凉意透骨,雨声大得越添烦躁。


    “铮!”雨中一声刀出鞘的清脆声响。


    皇帝直接拔出了身旁侍卫手中的刀,指向宋听檐,话中隐怒,“不尊君,不尊父,妄图打扰太后养病,如此忤逆不敬之子,朕倒不如赐死,也免得天下人说朕养子不教!”


    身旁人吓得连忙跪下,“陛下息怒!”


    夭枝心下一跳,怕皇帝听不到乌古族宝藏的踪迹,会真动了杀意。


    毕竟宋听檐不说,那太后拿到宝藏的几率就越高。


    皇帝心思太深,她当真看不出来,这刀究竟会不会真落下?


    皇帝杀子不是没有,皇帝皇子之间与平常父子不同,既是父子,又是君臣。


    既是君臣,便有猜忌。


    宋听檐本就不得圣心,又不是太子人选,还屡屡偏向太后一党,皇帝怎么可能不起杀心。


    又或是说,皇帝这一次本就打算若逼问不出宝藏所在,便找个由头杀了他,逼太后一党加快动作,露出把柄。


    夭枝想着,却在众人连声息怒中越发紧张。


    宋听檐不躲不闭,话里亦如孩童时无助,话间哽咽,“父皇,儿臣求您,祖母她老人家也曾将你一手带大。”


    “放肆!”皇帝盛怒,磅礴的雨声都挡不住他的怒意。


    她紧紧盯着,却发现皇帝手中的刀高高抬起,是真的打算砍向宋听檐的脖颈!


    凛冽的刀风袭近,宋听檐闭上眼,根本不打算躲避。


    刀下落,夭枝心神惧惊,当即疾步冲上去,扑跪在地生生抓住刀背,“陛下三思!”


    远处慈宁宫有人出来,见状瞬间顿住脚步。


    宋听檐闻身睁开眼,却见夭枝挡在面前。


    夭枝徒手握住刀,很快感觉到了疼意,鲜红的血自手掌滑落而下,染红了衣袖,滴滴落下由着雨水染红了大片青石板。


    宋听檐看着她握着刀的手,那滴滴落下的血,竟似反应不过来。


    皇帝见状厉声喝道,“大胆,还不将此人拖出去斩了!”


    侍卫当即上前来,夭枝顾不得疼,急声开口,“陛下,殿下归来只为看太后一眼,并无任何错处,古言有之,斩杀朝臣会失人心,斩杀亲子失的可不只是人心啊!”


    “不等通传,从赈灾之处私自回来;不遵旨意,强闯慈宁宫,件件都是死罪,有何不可杀!”皇帝冷声厉道,刀越发压下,夭枝不敢用一丝一毫的仙法,难免吃痛,再往下压,她的手掌只怕要断。


    宋听檐当即上前握刀,分去了力道,“父皇要杀儿臣,儿臣不敢不从,只是儿臣当真不知是何事让皇祖母忧心,又是因何,父皇不让儿臣见皇祖母?”


    皇帝见这般,他还是坦然不知,倒像是真的受了委屈并不知晓乌古族宝藏一般。


    他不认为自己这个儿子能强大到在他面前,在死亡面前还坦然无惧,他做皇帝已久,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太子皇后,对于帝王之怒,皆是恐惧。


    更不要说有人能在他威慑之下守住心中秘密。


    难道他并不知晓乌古族宝藏,而是太后不死心,暗自派人前往?


    夭枝见皇帝面上有松动,当即开口,“陛下,禹州如今天灾,太后娘娘又病重,内廷更不可见血腥。


    微臣观星卜象,万物皆有说法,如今外有灾祸未清,若再加之内廷血染,此乃大忌,恐会引朝廷震荡,还请陛下饶过殿下无心之失。”


    “胆敢口出狂言!”皇帝居高临下看来,闻言显然已是真怒,“欺世盗名的术士也敢在朕面前卖弄?”


    夭枝抬眼看去,眼含认真,丝毫不惧, “陛下若真觉得臣欺世盗名,又怎会让臣去教皇子们星象之学?”


    皇帝闻言视线一顿,神色莫辨。


    夭枝坦然直白开口,“陛下,臣并不只是一个简单教书先生,千里迢迢之外我亦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若只教皇子星象之学难免浪费,陛下自来惜才,也必然早已知晓,否则怎容女子入朝为官?”


    皇帝听到此话,似回想起禹州的事,看着她竟有了一时停滞之色。


    一旁老太监久在皇帝身边伺候,自然是了解万分,当即跪行而去,伸手去接皇帝手中的刀,“陛下,可万万不能伤着您的手啊!”


    皇帝这才松了手去。


    老太监连忙从皇帝手中接过刀,夭枝当即收回手跪好。


    老太监自然知道皇帝并不真的打算杀贤王殿下,他连忙冲着宋听檐喊道,“殿下还不快快谢恩,您这擅闯内宫可是大罪呀?”


    夭枝俯身恭敬跪着,耳旁皆是雨声,紧接着宋听檐在身旁俯身叩拜,声音传来,他声音强压情绪,如同这斗大雨珠砸落心间一般,“儿臣殿前失仪,言行无状,是儿臣之过,恳请父皇赎罪。”


    皇帝冷然出声,即便在磅礴的雨声中,声音也带着帝王的冷漠,而非父亲,“贤王罚俸三年,幽居府中不得外出,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是君,什么是臣,什么时候再出来见人。”


    皇帝话里话外都是君臣之道,已无半点父子情份,今日这么一遭,便是要叫宋听檐知道他的身家性命皆是捏在皇帝手中,而非太后。


    即便是尊孝道,也该尊到对的地方。


    皇帝扔下旨意,转身离开前看了一眼夭枝,却未开口言说任何,反倒更叫人心中不安。


    老太监恭送皇帝离开之后才低声开口,“殿下请罢。”


    宋听檐闻言却没有言语。


    更奇怪的是,夭枝听不到他的心声,现下这般情形,他应当会思索很多,可如今却是一片空白。


    想来是吓得不知所措,脑中便也空白了。


    他往日再是波澜不惊的平静,可如今面对的是他父皇,是皇帝,且还是被皇帝拿刀对着,如何不惧,一时慌神空白一片也是正常。


    夭枝站起身,看向宋听檐,叹息道,“殿下,我送你。”


    雨势渐大,老太监连忙来扶,宋听檐慢慢站起身,视线下移落到她染血的手上,许是赶路太久没有休息,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你怎会在此?”


    夭枝方才的心思全在周旋,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手掌心的痛,如今手掌心的痛处才传过来,夹带着落下的凉雨,疼得越发明显,“我随殿下而去,自随殿下而来。”


    宋听檐抬眼看来,很轻地问道,“先生不怕死吗?”


    她心中也没有别的想法,闻言只是笑起,“殿下从不与人一见如故,我却见殿下如故,死之一字于我本就如无物?”


    确实于她无碍,她一个神仙又不是凡人,只要不上泯灭道,便能无限复活。


    雨瓢泼而下,尽湿衣衫,偶有一丝风携雨而过,湿润中平添凉爽之意。


    皇权面前杀人如捏死蝼蚁般简单,便是株连九族、十族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这不是寻常你来我往的相交,这是豁出命的事,试问这天下谁敢掺和?


    宋听檐看着她,许久未言。


    “多谢。”他的声音夹杂雨声传来,却叫人听得真切,自然是真心谢她。


    夭枝只觉和他的距离瞬间近了许多,不同于乌古族禹州那般泛泛之交。


    唉,她终究还是整棵树卷进来了。


    皇帝又岂是好相与的,自古坐这个位置的,多疑猜疑才能长久,绝不可能轻拿轻放……


    第39章  殿下是第一个无需我按着的。


    宋听檐往前走了一步, 跪了太久,险些没站稳。


    老太监见状连忙扶着他,实则阻拦他, “殿下, 都这么一遭了, 你可不能再这般行事, 即便是豁出去自己,也该为夭大人着想, 万一陛下盛怒牵连了她,岂不害了她的性命?”


    宋听檐闻言看向慈宁宫紧闭的大门, 再看向周围侍卫团团围着, 良久未言。


    夭枝看着他这般,自然明白他心里担忧, 只是如今是不可能进去了。


    皇帝旨意下来, 下面的人自然不敢耽搁, 一路将宋听檐送回贤王府。


    夭枝跟着一道进去,外头老太监开口提醒, “请夭大人跟咱家一道离开, 陛下只吩咐贤王殿下在此修身养性。”


    这明面上闭门思过,修身养性,实际上便是软禁于此,也不知要关上多久, 毕竟自古以来, 被关了一辈子的皇子也并非没有。


    宋听檐面上依旧没有变化, 只是抬眼看着老太监, 神情平静,“先生不必送了。”


    雨慢慢变小, 只淅淅沥沥落着,似绵延春雨,细密如针。


    夭枝站在宋听檐面前,冒着雨丝,看向老太监和煦开口,“还望公公宽容一二,禹州赈灾一事还未交接妥善,我还有些话需要问殿下。”


    老太监不置可否,只是开口隐含威胁,“夭大人官职在身,若时间太长,难免渎职之名啊。”


    为官之人自然最怕仕途有碍,更何况官场皆为男子,本朝也就她这么一个女子,还是皇帝开的先例,能做到让圣上亲自点名落了个官职,哪怕是虚职,也不是容易的事。


    寻常人听到此话,自然会权衡利弊,懂得和贤王撇清关系。


    老太监说完,周围忽然安静下来,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全都在等夭枝的反应。


    夭枝依旧未动,还是一派不在意,“多谢公公提醒,我自会谨记于心。”


    宋听檐闻言视线落在她身上。


    话既说到这份上,夭枝依旧我行我素,老太监自然也不多管,等她在官场上久久不得志,自己便也就清楚了,“奴才在外头等您。”


    门缓缓关上,这门太大,一关仿佛隔绝了外面所有。


    关门容易,开门难,惹皇帝不喜,谁敢在皇帝面前替他说情?


    更何况他并无母族扶持。


    夭枝转身看向宋听檐,他安静站着,如今细雨蒙蒙,乌发浸湿,眉眼越发深远雅致。


    夭枝步上台阶,走到廊下,对上他的视线,“陛下今日所为为何,殿下心中可有分明?”


    宋听檐心中自然明白,他看着廊外纷纷细雨,“无非是为了宝藏。”


    皇帝今日这一怒本就只为威逼宋听檐,但夭枝不敢保证,她若是不在,皇帝是不是真的会杀了他?


    她想到他如今的处境,心中又沉了几分,这差事恐怕不好办,倒不如劝他将此事说出来。


    “殿下会说吗,经此之后,说不准殿下会永远幽禁于此?”


    “不会。”宋听檐轻浅回了两个字,似乎早已看清自己的命运。


    夭枝有些急,话里有话开口,“殿下为何不说?太后娘娘想来如今也未得到宝藏,否则怎会“病重”?”


    檐下细雨,绵绵如针,显出几分朦胧,他垂下眼,良久才叹道,“如今这般便是最好的局面。


    我告诉皇祖母乌古族的宝藏,是因为此事她知晓也只能暗中探查,乌古族凶险非常,皇祖母派去的人必然找不到宝藏所在,也好消磨她的执念,折了私兵便无力再寻。皇权既然已经交到了父皇手里,便不该再内斗,否则必是亏虚国力,苦了百姓。


    不告诉父皇,是因为父皇必能通过祖母动向猜到有宝藏,我朝佣兵百万,能人异士之多,光明正大地找总能找到。而我如今若说了,便是站在父皇那处,难免伤透了皇祖母的心,她老人家身子不好,我岂能这般?


    如今天灾人祸,国库空虚,边关战事频发,宝藏已是最关键的一步,由父皇费心寻到最好不过。


    父皇和皇祖母并不是亲生母子,平衡一失,我不是没了父皇,便是没了祖母,我既怕失了养恩深重的祖母,又怕失了血脉相连的父皇,谁我也帮不了,只能佯装不知。”


    夭枝闻言心中莫名萧瑟,也不知是这细雨太冷人心,还是如此处境寒人心。


    至孝的心难免显出人性凉薄。


    他所担心的祖母和父皇,可没有一个将他放在心上,他生来就是被牺牲品,自幼如此,如今亦如此。


    微风徐徐,细雨微凉,夭枝劝说无用,也不好再留,只问了句,“殿下可做好了弃子的准备,皇权不可测,你也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子弟。”


    宋听檐闻言看着细雨落于庭中树叶上,雨珠源源不断垂落,缓声轻道,“我如何想不要紧,只看他们如何抉择?”


    这显然是已经做好了决定。


    夭枝不再多言,“我明白殿下的心意了。”她步下台阶,往雨雾中走去,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看向他,“宝藏之事我亦知晓,殿下就不怕我告诉陛下吗?”


    宋听檐却笑起,平静了然开口,“你不会说。”


    夭枝愣了一瞬,她自己都没这般确定,心中难免好奇,“为何?”


    “先生是聪明人,这件事无论告诉他们中的哪一个,对你来说,唯一的结果就是被带着一同前去,找不到宝藏得死,找得到宝藏也得死,聪明人不会做这样亏本的买卖,当作不知才是对的。”


    夭枝思绪停滞了,彻底停滞。


    她……她根本没想这么多啊……


    夭枝一时有几分虚,不曾想他这般高看她,她只是不想掺和其中,徒增麻烦……


    她想着又有些疑惑,“我们一行人一起去的乌古族,为何陛下和太后从来不怀疑我们知道乌古族的宝藏所在,也不曾询问过洛疏姣和贺浮?”


    宋听檐微微垂眼,“早便试探过了,回京都的第一日你们便被查得干干净净,尤其是你,颇为节俭,便是多花银钱也只买花盆,无相门中弟子也是一个铜板掰成两个花,若是得了宝藏又怎么可能到如今还这般?”


    那倒也是,无论是知道金山银山,还是金山银山在手,都藏不了太长时间的,拿着不花岂不就是破铜烂铁,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已经穷疯了的山中人。


    夭枝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果然是这皇权中的人,看穷鬼都看得如此透彻,她虚虚笑起,喃喃开口,“原来在殿下这,我这般有能力?”


    宋听檐透过雨雾看过来,眼中神色竟也染上几分朦胧,叫人看不清楚心中所想,“先生的胆子应当也不止如此。”


    夭枝闻言只觉过誉了,她只是一条咸鱼罢了,至多是个神仙,占个先机。


    “殿下保重。”


    外头又在催促,夭枝匆匆离去。


    宋听檐站在屋檐之下,看着夭枝离去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大门缓缓关上,与世隔绝。


    思绪也渐渐浮去。


    宫中少见的大雪,雪下得深了,踩下去都能没过小腿处。


    远处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子步下宫殿玉阶,看着嬷嬷领来的孩子,年幼至极,这般冰天雪地,玉雕般小脸冻得青紫,双眼红肿,显然是哭过不休。


    她满眼心疼,伸手拂过他发间的雪,“可怜的孩子,这般年幼就没了母亲。”她伸手将他揽进怀里,满心慈爱叹息,“是祖母不好,没能早早将你和你母亲接来,往后你就跟着祖母,绝不叫人欺负了你去。”


    嬷嬷开口温柔哄道,“二殿下,快见过太后娘娘。”


    女人不由笑起,责怪道,“他如此年幼还行什么礼,便叫祖母就好,我就缺这么一个乖孙。”她说着满面疼惜,将他冻僵的小手捂着,很暖。


    孩童看向她,仿佛冬日的雪落在身上都没有这么冷了。


    宋听檐看着顺着瓦片垂落而下的雨珠,像道道雨帘,遮挡视线。


    他看着雨珠接连不断落下,在地上汇成片片汪洋,默然安静。


    …


    太后靠卧床榻由着宫女伺候喝药,看着嬷嬷过来,慢慢抬眼看去,“外头如何了?”


    老嬷嬷俯身上前回话,“陛下为了逼出宝藏的位置,竟动了刀要亲自处置殿下,奴婢正要阻止,被那位夭姑娘先一步拦着了……”


    “你急什么,皇帝没这么浅,宫里面动刀杀子,还杀得是哀家养大的孩子,言官的唾沫都能将他淹死,还能安稳做皇帝?”太后冷嗤一声,显然不悦至极,“他若是真这么容易对付,哀家倒还要谢谢他,何至于斗上这么多年。”


    老嬷嬷越发矮下身子,果真是做帝王的料子,这戏做得太真了,即便皇帝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都没能看出破绽。


    太后半阖着眼,“这个夭枝一直跟着簿辞,倒是会费心。”


    老嬷嬷当即开口,“这位夭姑娘本事倒不小,在禹州可谓是料事如神,叫那一处的老油子官员那是言听计从,只差把她当活神仙了。”


    太后闻言自也知晓,但区区一个江湖术士,她如今诸事缠身,无暇多管,“不帮着皇帝,便由着此人多活一阵。”


    她拿过帕子擦了擦嘴,“人如何了?”


    “殿下无事,只是幽禁王府,不得外出半步。”


    太后闭上眼睛,拨弄佛珠,老神哉哉,“可有说了?”


    老嬷嬷弓着身,轻轻摇头,“殿下并没有说,宝藏一事他只字不提,陛下盛怒,不知后头会如何?”


    太后闻言没有说话,转动着手中佛珠,默默念经。


    老嬷嬷犹豫片刻,开口问,“娘娘,您说殿下会不会骗您,倘若这宝藏并不存在?”


    毕竟这么多人过去,却连宝藏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便纷纷命丧黄泉,没有一个活口,连情形如何都不知晓,怎会不叫人心慌?


    又或是殿下并没有告知宝藏真正的位置,毕竟这般富可敌国的宝藏若是看见,难保殿下不会为自己考虑。


    那山如此之高,这么多宝藏全都藏在山中,可能吗?


    “簿辞自幼便不会对哀家说谎,宝藏一定有,且一定是真的。再者,他想独占宝藏,也要有那个本事花。”太后闻言眼睛都没有睁开,“若是十几箱金子银子,他自己留下,自然也可能不叫人知晓。


    可这么大的一山宝藏,他既没有人,也没有权,自己留着也没处花,最终也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再说了……”太后睁开眼,语气淡淡,“他自幼被哀家养大,他也没那个胆子。”


    老嬷嬷闻言瞬间明白过来,确实,一山宝藏富可敌国,有心也无力花之,“娘娘,咱们现下该如何?”


    “再等等,今日动了刀子,后头必然还有招呢,皇帝的心思可不少,他岂会善罢甘休,老子教训儿子,他多的是法子。


    重压之下,早晚会说的,如今水患战祸正是好时机,国库缺少银两,必能逼得皇帝犯错。


    如今我们没有人手,便等皇帝问问清楚,也正好确认簿辞给的路线是否准确。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时只要让兄长安排好人跟在皇帝的人后头,便能省了不少力。”太后攥着手中的佛珠,难免痛心家族悉心栽培的死士私兵无一生还-


    不过一个月,皇帝便牵连诸多,与宋听檐有过照面的大臣都被查了一遍,一同从乌古族回来的贺浮更甚,屡次被皇帝叫进宫去左右盘问,无人知晓原因,圣心难测,一时间整个贺家人心惶惶。


    不只是贺家,连洛疏姣也因为偷偷前去乌古族而连累了整个家族,家中男子在朝为官皆被反复盘查。


    跟皇子关系过密,不可能不叫皇帝猜疑,一时间人人自危,根本没人敢提贤王二字。


    与此同时,太子在禹州赈灾成效极好,洪水之后浮尸成疫之灾,匪盗成群之祸都没了出现的苗头,皇帝龙心大悦,屡屡赞赏太子,可谓是满意至极。


    只可惜宋听檐所有的努力都被揭过,无人提起,想当初若不是他以身犯险迁移百姓,多番筹谋,步步思虑周全,这场天灾根本不可能这么容易收尾。


    只是如今这功劳没了,还幽禁于府中,一步都不能出来,像是没了这个人似的。


    宋听檐的处境也越发艰难,身边本就没有帮衬的,如今连交好的都被皇帝吓得不敢接近。


    连她这个不过是挂了名的官职,竟也受到了牵连,此前告的假无限延迟了。


    万幸的是宋听檐是宫女所生,没有母族,否则牵连更广,这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可就没了。


    日近黄昏,夭枝不必去教皇子,闲来无事便呆在院中,将院子里放了许久的盆栽一一擦干净。


    贤王府她如今自不能再住,老太监那日便带她来了这处先生住所。


    这院子是前一个皇子先生住过的,对于盆栽这些摆设的玩意儿并不上心,是以都蒙了尘。


    夭枝见不得这般,她虽没有凡人那般必定要一间屋子做容身之处,但多少也沾染点习性,这些盆栽就是她喜欢的屋子。


    往日在山门,便是有一个破败的盆都已经算是极好了,如今来了京都,竟是各种样式的都有,还是旁人弃之不要的,她可谓极为富有。


    难怪都说环境养人,这么说来的话,他们山门的师兄弟要是都来京都乞讨,那岂不是一辈子吃穿不愁?


    夭枝陷入沉思。


    外头传来敲门声,夭枝转头看去,门虚掩着,那人敲了门之后便推门进来,是酆惕。


    她替宋听檐劝解皇帝,酆惕是太子那派,自然也要避嫌,毕竟他还要顾及酆家。


    他手中提着大大小小的礼盒进来,倒是将凡人的礼数做得周到。


    夭枝当即替他倒茶,颇有些入乡随俗,“这是我山门后头那些茶树精摘下来的头发,我师兄前几日特地寄来给我的,你尝尝,可是极为清甜。”


    酆惕听着怪怪的,欲言又止一番便也端起茶盏,浅尝了一口,点点头,“此茶果然不同凡间。”


    夭枝观他面色,好似还不错,这不对啊。


    她思索片刻,“我给你的药方子,你不曾抓药喝吗?”


    “咳咳咳!”酆惕生生呛到,他放下茶盏,“夭卿关切,我暂没有这个想法。”


    夭枝有些遗憾,她还想看看药效如何,毕竟很少有人用到她的方子。


    酆惕不敢再逗留这个话题,当即转移了话头,“你师兄可是司命殿的最优秀的凡人仙者,狗中仙滁皆山?”


    夭枝:“?”


    狗中仙是什么鬼?


    这名字如此脱俗,师兄真的没有在司命殿发疯吗?


    夭枝疑惑片刻,一边忍笑拿起剪刀修剪盘栽,一边回道,“是他,比我早入门早成仙,他如今也在凡间办差,改日若有空闲,我引你们相见。”


    酆惕闻言点头,神情隐隐有些凝重,如此局势,他们如何还有空闲时候?


    夭枝见他这般,放下剪子,“你这般过来,太子不会责怪你?”


    酆惕看向一旁带来的礼物,“就是太子让我来看望你,这些东西也是太子命人送来,他在禹州听到了这处消息,要我来与你打好关系。”


    夭枝自然也明白宋衷君这是何意,想来是因为禹州的事极为顺利,觉得她颇有用处,便想拉拢于她。


    这倒也对,毕竟禹州的事,可是宋衷君坐稳太子之位的关键所在,原本帮助太子的老者也是得到他极大的信任。


    帝王者择才而用是本能,做皇帝就是要会用人,且还要用得好。


    酆惕却有些忧心,毕竟她现在是彻底卷入了局面里,而这命簿的关键老者却还没有踪迹,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


    “皇帝和太子如今都注意到了你,我很担心你,你既卷了进来就不得不站队,太子对贤王如今很是关注,若不是这次贤王回宫失了圣心,被关禁闭,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出来,太子只怕是要做些什么了。”


    夭枝想到此只觉为难,“我也是担心此事才没有偷偷去看望宋听檐,唯恐又牵连一二。”


    如此看来,最要紧的就是保住宋听檐的命,皇帝和太子只怕都起了杀心。


    酆惕叹息开口,“为难你了,所幸也快了。”


    是快了……


    宋听檐是活不长的,他命数如此,自然是无法终老。


    她这个差事虽说累,倒也轻松,毕竟时间不长。


    可她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丝空落落,似有一口气长舒不出。


    酆惕离开后,她在院子里拆礼物,什么玩意儿都有,很是值钱。


    她却有些心不在焉,看着白日彻底变成黑日,那日一别,她亦有一月未见宋听檐,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她无意间抬头看去,竟见一星暗淡无光。


    她瞬间站起身,看清后大惊失色,此星象隐显,是为告知司命,所管之人命息薄弱,无法历劫,等同于在命簿中的命数。


    他必然是要出事了!


    夭枝一时不敢耽误,飞快出了院子。


    趁着夜色到了贤王府,两个月过去,外头的御林军只多不少,寻常人想要进去,难如登天。


    好在夭枝有路可走,她寻了个合适的契机,避开巡逻的御林军进了府内。


    偌大的府里冷冷清清,御林军只在外看守,夭枝寻了条近路去宋听檐的院子,一路过去竟是一个下人都没有。


    皇帝做得太绝,只怕全府上下连下人都驱逐出去,不留一人。


    夭枝进了院子,却发现屋门虚掩着,这夜深露重,不知要灌进去多少冷风。


    夭枝上前轻轻推开房门,往里头看了一眼,连灯盏都没有点,“殿下?”


    风顺着她这处吹进屋里,只听到一声压得极低的咳嗽声。


    夭枝当即迈脚进去,便看见宋听檐穿的单薄立在桌前,似要倒水,只是他似乎很不舒服,需靠桌案才能勉强站稳。


    他手中的茶壶都能没拿稳,重重砸落在桌上,溅出茶水。


    “小心!”


    夭枝当即上前接住桌上摇晃的茶壶,等摸上壶面,却是一片冰凉,如今已是初秋,可喝不得这般凉的茶水。


    难怪观星象这般浅淡,她要是不来,只怕宋听檐熬不了多久。


    “先生来了?”宋听檐见她过来竟没有惊讶,他自来平静,如此处境他也知晓。


    夭枝难得有些难受,不过一个月便是天差地别,先前还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如今转眼便被皇权困锢至此。


    也不知是不是她往日在这处住过,知道是多么的繁盛热闹,如今这般空落落的景象着实有些悲凉。


    夭枝在原地站了片刻,发现他咳得极为频繁,伸手探向他的额头,竟是一片滚烫。


    她连忙放下手中的茶壶,“你先去榻上歇着,我去膳房看看。”


    她上前扶他,他比她高出许多,叫她好生费了一番力气,才将他扶到榻旁坐下,他只穿一身单薄里衣,这般越显眉眼清隽,只是看着着实虚弱,显然病了有一阵子。


    夭枝当即寻去膳房,虽然里头冷清,但东西倒还是有些的。


    夭枝生了火烧上水,又去府中药堂抓药,药倒是应有尽有,只是如今早已人去楼空,没有府医的身影。


    夭枝抓了几味药,好在她往日修行的时候也知道些药材,他们门中其实什么都学,皆是杂七杂八的大杂烩。


    夭枝虽都有涉猎不精通,但要吃什么药她是知晓的。


    只师兄不太信任她,偶尔病到要去鬼门关前走一遭的程度,也不吃她配的药,让她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屡屡感到惋惜。


    夭枝熬好药端回去,宋听檐正躺在榻上闭目休息,他呼吸轻浅,也不知有没有睡着。


    她上前将药放在茶几上,才发现宋听檐已经醒了,也不知是何时醒的,如今正看着她。


    夭枝指向榻边矮几上的碗,“殿下先将药喝了罢,过几日便会好了。”


    宋听檐起身端过药,发现是现熬的,这么短的时间内,也只有府中药堂才能拿到,但府医也早被驱赶。


    他抬眼看来,声音有些沙哑,“是你配的药?”


    “是,我也略通些医术,可不止只会治不举之症。”夭枝说一半留一半,虚虚看向前面,没有对上他的视线。


    宋听檐看向碗里漆黑的药,热烟缓缓往上腾都能感觉到药的苦意。


    夭枝安静在旁边等着他喝药,他看着她殷切的眼神虽有怀疑,但看了她认真的神情,终是不忍辜负,抬手一口将药喝完。


    许是这药着实苦极,他难得一直敛着眉,久未缓过神来。


    夭枝见他手中的碗见了底,有些欣喜地接过他手中的空碗,方才还担心他不愿意喝,毕竟在吃食上如此挑剔的人,这么苦的药恐怕是不愿意喝的,“竟都喝完了,你是第一个无需我按着就能喝完的!”


    此话雀跃欣喜,听着却有古怪。


    宋听檐慢慢抬眼看来,见她满眼兴奋,沉默许久,“略通的是何医派?”


    夭枝不安看了他一眼放下碗,端正坐姿,笑容浅浅,声音轻轻,“兽医。”


    宋听檐:“………………”


    第40章  你不会死。


    他看了她许久, 无声往下躺去,似乎有些不舒服。


    夭枝当即倾身去问他,“殿下可还好?”


    宋听檐按了按太阳穴, 显然苦得头疼, “不太好。”


    他这般躺着乌发散落床榻, 越显玉容殊色, 靠近看着心跳竟莫名急了几分。


    夭枝下意识后退了些许。


    他的眼眸近看是淡淡的琥珀色,这样的眸色看人总会稍显冷漠, 如今半阖着眼看来却莫名招人,“你治的猫狗能活几日?”


    “还挺久的。”夭枝不好意思道。


    宋听檐抬眼看来, 话里有话揶揄道, “或许本来能更久?”


    “……”


    倒也不必如此直白……


    她重新坐下,因着山门里头小玩意儿多的缘故, 她是特意学了些兽医, 往日那些猫猫狗狗毛茸玩意儿病着了, 都是她抓药治的,只师兄每日看她如看活阎王一般, 偶尔打架伤重化不成人形, 便龇牙咧嘴看她熬药,下一刻就生生好了。


    是以她对自己的医术还是有些自信的,毕竟闻闻药香都能好大半。


    兽医也是半个医嘛,就是下药猛些, 应当是没什么大碍的。


    夭枝自我安慰一番, 只觉屋里一片冷意, 抬眼才发现窗户半开, 夜间凉风吹满屋。


    她忙上前将两侧的窗皆关上,只留一条缝隙, 又走到灯盏旁,打了火折子点上烛火。


    她看了眼冷清的院子,“府里的那些人呢?”


    宋听檐抬手掩口,轻咳出声,语调却依旧平静,“都赶出去了,如今府里没几个人。”


    “常坻他们呢?”


    “已被驱逐出京都。”皇帝要逼他,自然不可能在他身旁留人,只怕都不得再回来。


    她抬眼看向宋听檐,他面色苍白到有些透明,一月有余的幽禁,他应当是没有出过门,也没有晒过一日太阳。


    桌上只有白粥,不用摸也必然是冰冰凉凉,与他往日养尊处优已然是两副境地。


    “病了也没人请太医?”夭枝微微蹙眉。


    宋听檐闻言沉默下来,片刻安静后,“父皇他并不知晓。”


    不知晓?


    分明还疑心试探,打算以他的性命威胁他,乌古族的宝藏问得出来最好,问不出来,便是死了估计也不可惜。


    毕竟皇帝有这么多儿子,死一个也不会难受。


    她默然下来,只觉为难。


    宋听檐唇齿间的苦意似乎才慢慢缓过劲,“府外看守森严,先生是如何进来的?”


    这般铜墙铁壁守着,是不可能越过这么多人进来的。


    “钻狗洞。”夭枝起身提过早已烧好的水壶,倒入盆中放凉,又将净帕放入水中浸湿。


    宋听檐神情微惑,“狗洞?”


    “你府中有处狗洞,比较隐蔽,我挖大些便能进来了。”


    御林军自然也知晓,只是那个狗洞堪堪只够过一只小狗小猫,人是不可能过去,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她化成原形顺着土过去正正好。


    夭枝将微凉的净帕拧干后叠成方巾,上前盖到他的额间,开口劝慰,“殿下好好休息,等病好了便可以在院子里走动走动。”


    她自是做不了温柔轻声哄的做派,声音里自然也带不了一丝暖意,最多也就是一句平淡的嘱咐,叫人感觉不近不远。


    夜色渐淡,天边也慢慢亮起来。


    宋听檐透过窗半掩的缝隙看向外面,“我应当是出不去了。”


    夭枝沉默下来,因为她清楚地知道结果。


    她本以为来凡间办差不过是看戏,就像她往日修行时,在村口看到的戏台。


    那村里极为荒僻,但每年都会筹钱搭个戏台,请戏班子来唱唱戏热闹热闹。


    戏终究是戏,成不了真的,自然也没有那么多感同身受。


    可如今却不同于看戏了。


    烛火轻摇,窗外夜深风大,吹得外头树叶呼呼直响,影子落在纸窗上摇晃,屋里竟有了暖意。


    “殿下,陛下早晚会改变主意的。”


    夭枝这般平淡的一句,却让人放下了警惕。


    宋听檐看着房梁,片刻的安静之后,他很轻地问了一句,“祖母如今可安好?”


    夭枝观察着屋内,本还打算去外头院子找个漂亮点的盆栽和那些摆件挤一晚上,听闻此言难得顿住。


    他如今太像个孩子,像无家可归的弃儿,祈求一丝怜悯。


    她也不知要如何回答,太后如今安然无恙,还是要回答他,依旧病着。


    这一个多月就算是再病着也得醒了,怎么也得知道她这孙儿是因为她被皇帝幽禁,这般闭门不救是何道理?


    况且皇帝幽禁他这由头,取的可是忤逆不孝,搅扰太后养病。


    夭枝默然片刻,只能婉转开口,“太后娘娘还在病中静养,并没有性命之忧。”


    宋听檐听闻此言似乎才放下心来,半响缓缓开口,“祖母无事便好。”


    太后无事,他可就不可能无事了。


    这还仅仅只是开始……


    屋里很安静,连同他的心声都是极静的,静到没有一丝期望,如同夜色之中见不到光一般。


    夭枝默叹了一口气,想起外面来回巡逻的人,“外头围满了御林军,这府里的风吹草动是瞒不住人的,你这般光景也不是一两日了……”她说到此处顿了一顿,话里有话开口,“可却没有太医来看你,殿下自己可要小心……”


    圣心是难测,可有时候也是能轻而易举看出来。


    皇帝命人不得过问,太医院自然不敢有人来,也不会有人敢去请。


    一个无母族的皇子病死,是无人会过问的……


    宋听檐看向她,眉目温和,这般情形下也依旧风光霁月,不见一丝一毫的狼狈落魄,“这种时候你还要过来,不怕被我连累吗?如今与我牵扯是会没命的。”


    “我来去孑然一身,何需担心这些,况且你叫我一声先生,又如何剥离得开?”夭枝坦然开口,毕竟他可是她头上的乌纱帽,说不准办得好了,她的俸禄还能往上提一提。


    宋听檐闻言却是出了神,看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


    夭枝没听见他的心声有些奇怪,不过他病了,本就话少,如今心里自然也没了话。


    夭枝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她不能在他这待太久,免得横生枝节,“不早了,殿下歇下罢,我先走了,你好好睡一觉便好了。”她说着看向虚掩的窗外,外头满天繁星,她话间欢快,“明天定是个好天气,我带些你爱吃的来看你。”


    她准备出去,刚起身要离开,却听宋听檐唤她,“夭先生。”


    他难得这般端正唤她。


    夭枝转头看去,对上了他的视线。


    宋听檐看着她,面容清隽然而却又异常平静坦然,似乎已明往后之事,“若我死了,你可否清明时节来祭拜我一遭,我思来想去已无人能来,只有先生了。”


    夭枝不知为何心口忽然被重压一下,沉重到不知该如何回答。


    比起他们神仙千千万万年的寿数,他不知有多年少,却说出这样的话,怎不叫人心中难过。


    夭枝呼吸微重,肃然开口,“你不会死的。”暂时不会……


    夭枝不想骗他,也不应该作答,他即便如今不死,也根本活不过二十,因为命数已定。


    她本不该沾他们凡间感情,却不想还是鬼使神差地说出了不会。


    他太年轻了,此话虽然只是聊以慰藉,说了亦无用,命数一事是天定,连神仙都改不了。


    她只是……只是突然不太想他不欢喜……-


    太子不可能久在外,他在禹州将事安排妥当,便命酆惕前去禹州处理后头的事,自己先行回来。


    酆惕离开前很是不安,他怕他走了,她这处便没了帮手,只怕难为,毕竟皇帝太后都不明其意,这二人本就难对付,要保住宋听檐的性命何其艰难,说不准太子也会突然下一刀。


    宋听檐纯良至此,只怕处境会越来越艰难。


    夭枝只觉他忧心太过,她好歹也是一个神仙,难道还会困在局中吗?


    她坦然劝他安心去禹州,若有事必会传信告知,酆惕这才嘱咐再三离开。


    皇帝极为满意宋衷君的表现,那是连连称赞。


    毕竟这雨灾稍有处理不慎,便能酿成大祸。


    夭枝连着几日偷偷照顾宋听檐,这几日下来,宫中不但没有派太医前来,连下头送过来的吃食都越加敷衍,也不知是何处端来的剩菜剩饭。


    倘若她这几日没去,只怕宋听檐的寿数也到此为止了。


    夭枝早早起来,准备好吃食,正提着食盒要往院外去,便听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夭大人,陛下有请。”


    她停住脚步,视线顺着站在外头的人看到了轿子。


    该来的还是来了,皇帝终于想好如何处置她了。


    夭枝将手中的食盒放回石桌上,上前几步笑道,“劳烦公公带路。”


    太监伸手让路,“您请。”


    宫中规矩森严,夭枝还是头一次这样进宫,难免有些忐忑,虽说她半大不小也是个神仙,但凡间真龙天子的命数都极好,她这样的小神仙与之相碰,那必然是炮灰的命。


    轿子一路走了很久,缓缓落轿。


    “大人,到宫门口了。”太监站在轿前,身子似乎是天然弯曲的幅度,显出这宫中压抑森严。


    夭枝下了轿,跟着太监一路进宫。


    “大人这边请。”


    太监弓着身,低着头顺着节节高的台阶带路上去,殿里灯火通明,安静得只有烛火燃烧的声响。


    夭枝一进去,便看见恭恭敬敬站在里头的宋衷君。


    “夭大人。”宋衷君见她进来,冲她施了一礼,竟是极为恭敬。


    夭枝有些意外,同回一礼。


    她正要冲皇帝行礼,皇帝摆了摆手,似无暇拘于礼数,“不必跪了。”


    他拿着手中厚厚一卷纸,“禹州这些应急预案,是你写给太子的?”


    夭枝抬眼看去,那纸极为眼熟,是她在禹州亲自唤人送到宋衷君手上的。


    是宋听檐所写的灾后应对之策,没想到太子竟然会如实上交给皇帝,毕竟这件事,他完全可以揽在自己身上,皇帝也必然会更加器重他。


    但反之若是让太子知道这些是宋听檐所写,那必然会是他的催命符。


    夭枝俯身跪拜,开口认下,“是臣所写,微臣是怕后头会有些琐事扰乱太子殿下,便想着写下来或可避免些许,亦不知当用不当用。”


    皇帝将纸放在书案上,话里话外都是试探,“你倒是本事不小,这里头可没有一个字是浪费的,灾祸之中所有的事情,你竟一一都考虑到了?”


    夭枝心中一紧,担心皇帝看出端疑,连忙开口,“臣惶恐,微臣不过纸上谈兵,这些到了真事未必如此,太子殿下能将这些事情处理得这般妥当,全是殿下的功劳。”


    这可不是纸上谈兵。


    这是天灾,大灾之后祸端暗藏,若不妥善处置,乱事必然层出不穷。


    禹州那处官商勾结,乱得一塌糊涂,必定会相互推脱责任,甚至相互掩盖。


    处理不当,百姓生怨,时日长久,必然有人挑拨要反朝廷,此为一隐祸。


    房屋被毁,稻田被淹,居无定所,乱民增多,匪祸四起,此为一明祸。


    百姓死伤,家畜死伤,加之水淹,皆会引起瘟疫,若处理不当又是一大灾,且还是极为持久的灾难,只会掀起无数连锁反应,耗时耗力耗财,国库空虚,人力减少,只能赋税徭役,倘若重税,百姓苦不堪言,国力运行本就是由小见大,长此以往,恶性循环,国不将国。


    边关虎视眈眈,一旦内乱,必引外忧,趁火打劫不在少数,内忧外患,江山必显败象。


    一旦生此象,必无力回天。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纸上之言,林林总总内忧外患总结了数十条,便是跟了几个朝堂的老臣短时间也无法这般全面,可谓心思极稳,周全至极。


    纸上谈兵是容易,可这般把后头的事一一说清,又要指出各个官员的问题所在,其上关联几人,其下覆盖几何,这便是常驻那处的官员都未必说清楚,初来乍到,几日功夫便能大致全看明了,是何等的深谙人心?


    再者,何处修堤坝,何处山野防匪兵,何处地点最适合增设赈灾收容等,所有事情都讲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皆有应对之法,根本无需再细想,因为已经细到不能再细。


    太子初来乍到,按照这上面所说一一照做,竟没有丝毫出错出乱的地方,这乃是在羊圈破损之前,先牢牢加固了,而不是出一个问题按一个问题,处处都是问题,处处焦头烂额。


    这般一来,不仅省时省财,还省人力物力。没有纵观全局,洞若明火的能力,是不可能做到这般。


    这禹州水患的各种问题其实就是一个小朝廷,便是皇帝自己来看,都觉满意至极,如此步步缜密到匪夷所思,他这江山竟还埋没了这样的人才?


    皇帝眼神瞬间变了,往日只当她是个厉害的江湖术士,再加上乌古族药之一事,先留着无妨,可如今这般,实乃大才。


    皇帝难得和颜悦色,“既有如此才能,如何能困于山野之间,即日起,便由你随太傅一道教导太子,你可愿意?”


    这可不是先前那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虚职。


    夭枝知道不能拒绝,她观书无数,书有不同,但唯一相同的便是圣意不可拒,否则这个困于山野,便绝对会变成埋于山野之间。


    她当即叩头谢恩,“臣虽感己身能力不足,但陛下要用微臣,臣荣幸之至,臣不敢言教导二字,但必然竭尽所能随太傅行太子殿下左右。”


    皇帝这才笑起,“如此甚好,你禹州有功,有何所求,皆可道来,朕必然赏赐予你。”


    夭枝依旧俯着身,片刻后沉声道,“微臣别无所求,只有一事,便是贤王殿下。”


    宫中都是人精,他们从来都是揣摩圣意来做事。


    宋听檐被禁足,说明皇帝不喜这个儿子,那么下面的人自然会按照皇帝的心意做事。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得皇帝放过宋听檐,否则她便是熬再多的药也防不住。


    皇帝闻言笑意渐淡,气势无限压迫,“夭大人此言何意?”


    夭枝直起身看向皇帝,“陛下,我与殿下相识已久,我等山中之人不通世俗人情,便是寻常路人生了疾病,门中规矩也是相救一二,更何况殿下是相识之人,所以臣别无所求,只求陛下原谅殿下不妥之处,殿下如今病重,无人照看,恳请陛下许太医院前去相看。”


    殿中瞬间安静下来,压抑至极。


    宋衷君神色僵硬,似不敢相信她竟敢这样明说。


    毕竟上上下下都知道,太医院不去看,是看谁的意思。


    皇帝面上已经没了表情,仿佛下一刻就要唤人拖她出去斩了,他话间渐重,“夭大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朕要你做太子的先生,你却说你与贤王有旧,怎么你还一心希望贤王做太子不成?”


    这话一出,殿中俱静,太监吓得跪倒了一批,宋衷君当即跪下,低着头不敢言语。


    殿中压抑,压得人不敢大口呼吸。


    夭枝眉心一跳,连忙开口,“陛下,臣乃浮萍,既无根基,也无门生,孤身一人就好比是陛下手中的筷子,陛下想要吃什么菜,自然会用筷子去夹什么菜,而筷子却不可能决定陛下吃什么,所以陛下想要吃什么便得到什么,这结果无论是筷子还是碗,都只会是陛下的心意。


    储君之事,臣不敢牵扯,也绝没有这个能力。”


    皇帝无声看着她,叫人越发忐忑。


    殿中许久的沉默,叫人能清晰地听到心跳声,压抑至极。


    夭枝额间微微出了汗珠,竟难得感觉压抑可怕。


    良久,皇帝缓缓开口,“可惜了,是个女儿身。”


    夭枝连忙开口,“陛下能让臣跟随太子,已然是对臣最大的重用。”


    “女子为官是为难事,你做得好,朕自然惜才,至于贤王,病了自然要看。”


    “微臣多谢陛下。”夭枝提着的气终于松了下来。


    果然常言不错,自古伴君如伴虎,她只觉此言轻了,虎无思想,岂有帝王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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