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不疼,系统查了查,这具身体的知觉已经彻底混乱,变换无序,时而迟钝到极点,时而又敏锐过头。
游疾对这种状态有兴趣,和系统分享:“我感觉不到我的手了。”
系统重新调整感知度:“这样呢?”
游疾动了动手指。
能动,在视觉里存在,但依旧不好用,大脑像是缺了有关这只手的认知。
弯曲、伸直、再弯曲,动作僵硬,触感极为木然,收拢手指,指腹使不上力,捏不住领带的一角。
像什么扔在地摊上卖的,制作相当粗糙、价格相当便宜的劣质玩具人。
系统来回拉数据条,配合着游疾拿身体当遥控变形金刚玩,没等调试妥当,宿泊敛忽然出声:“老板。”
游疾暂停摸鱼,也暂时放过宿秘书的领带,把手收回身后,抬起头。
宿泊敛似乎不打算为自己的领带抗议。
他摘掉第三条被揉皱的领带,攥成一团,放进游疾的手里:“该休息了,老板,我整理了卧室。”
不愧是深受边氏倚重的顶级精英秘书。
短短个把小时,宿泊敛已经拖了地,擦了灰,换了床单被罩枕套,把空调开到了舒适暖和的温度,还修好了坏掉很久的小夜灯。
小夜灯其实不用修,这东西是装修公司忙昏了头、弄混了单子的产物——不知道哪家儿童房的穹顶星星灯,因为核对疏忽,高高兴兴被错装进了边二少的卧室。
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吊顶已经被开了十八个窟窿,只能硬着头皮往里塞星星。
游疾来现场看了看,躺在相当震撼的投影银河底下,还和系统讨论……此时此刻,大概有一对无辜的家长,正站在精心准备的温馨儿童房里,对着会突然张嘴狞笑的血红朋克骷髅头陷入沉思。
游疾还不困,不太想去问候会眨眼的小星星:“你睡吧,我打会儿游戏。”
他记得这儿有间游戏房。
游疾对益智类小游戏的忍耐度奇高,给他个俄罗斯方块,就能酣战到天亮。
宿泊敛扶着他的背,半跪在地毯上,没有立刻开口。
这也反常,毕竟精英秘书的工作要义,相当重要的一条,就是“雇主的任何需求,都应当立即答应。”
无论合理抑或不合理。
游疾抬起还算听话的左手,在他面前晃:“宿秘书?”
“老板。”宿泊敛挪动手臂,让他靠在肩上,“是我的失误,游戏房完全没收拾,到处都是灰。”
宿泊敛扶了下眼镜:“我把游戏机和投影搬去卧室,再给您送杯热牛奶,好吗?”
也行。
反派员工在这种事上都有觉悟。
不论一开始的设定多霸气、多豪华,反正最后的归宿,差不多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大马路、破桥墩、罪有应得铁窗泪,最后圆满成盒。
这样就算搞定了一单。
游疾好说话:“八十五度,用黑色陶瓷马克杯,带金属铭文的那个,最多五分之四颗方糖。”
宿泊敛半跪在地毯上,低头答应,摸出张便签,记录上述“简单要求”,对折塞进口袋。
扶住舒舒服服团回一团的雇主,精英秘书把轮椅弄过来,作势要帮游疾坐上去,发现有些猫立即融化不配合,镜片后的眼睛就笑了下。
很短促,连自己也不至于察觉,掺进最少五分之一的真心实意。
“老板。”宿泊敛说,“喝了热牛奶,要早些睡觉。”
这也是精英秘书不该犯的错误,雇主想做什么、该做什么,打游戏还是睡觉,不是秘书能越界置喙干涉的。
大概是边二少的脾气太好。
宿泊敛把游疾送回卧室,戴上耳机,在热牛奶时刷实时娱乐新闻,边清洗金属铭文黑色马克杯边反思。
不该越界,不该急躁。
他该沉住气,该把握分寸,恪守足够的边界感——谈判的精髓只在一念间,漫长的拉锯只是过程,通常都有,但并不必要。
心动、决定、击穿防线……真正发生,其实都只是一瞬间的事。
从游疾身上,他能得到他想要的。
不该因为那些庸医说病历上的人快死了,没可能救得活,就六神无主,慌到催游疾睡觉。
/
娱乐八卦的发酵速度,要闹到满城风雨,用不上一天一夜。
系统陪游疾打了一宿的俄罗斯方块,又睡了不知道多久,迷迷糊糊起床上班,窗外还是黑的:“我们睡了多久……”
游疾靠在床头,单手捧着手机,正在刷娱乐新闻:“一天一夜。”
系统悚然:“多久??”
游疾把手机日历给它看,这里面有点波折,昨天凌晨四点,这具身体又犯了头痛,怎么都睡不着。
游疾对照头痛的程度,倒出了足量的止痛药,去拿牛奶。
宿泊敛察觉不对,忘记敲门,径直推开卧室门进来时,人影正蜷在地板上,一条手臂扭曲弯折,压在身下。
马克杯打翻了,药片撒了一地。
投影的光芒映着那张脸,苍白,漉湿,毫无生气,像浪花死于礁石,烈日下短暂遗留的泡沫。
宿泊敛跪在地上,把他的雇主捧起来,暂时靠着床沿,用最快的速度重新取药、倒水,回来时游疾还那样坐着,微微偏着头,像在看游戏投影。
对这具身体来说,靠着床还是宿秘书的肩膀,并没有什么区别。
“老板。”宿泊敛放轻力道,小心摇晃他,“老板?你需要吃药。”
宿泊敛把药喂给他。
靠在肩上的人抿不进,微微濡湿的小白药片掉下来,被仓促接住,攥进掌心。
攥牢。
……宿泊敛用了比平时长到近一倍的时间,调整呼吸,恢复冷静。
他抚摸游疾的额头,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去,按照临时抱佛脚学习的方式,拥住冰冷颓软的身体,把手覆在背上,轻轻拍抚,念那些疏郁解忧的引导语。
游疾像是听了,又像没听,手脚软软垂落,靠在他身上,浅灰色的眼睛微张,歪着头,像是在看投影。
那只是个“gameover”的游戏结算界面,显示获得的总积分,显示复活次数用尽,玩家已死亡。
“老板。”宿泊敛问,他花了点力气,让游疾含住药片,一点一点喂进清水,“还有办法吗?”
宿泊敛并不了解游戏,只是道听途说:“充钱,或者作弊?”
总该有什么办法。
一定有办法,不该太难,只不过是个游戏。
被他抱在怀里的人,喉咙动了动,吞进去一点水和药,稍微能吐几个字,就相当洁癖地支使宿秘书,把打翻的牛奶清理干净。
又过了不知多久,药物终于起效,暂时压制住头痛。
游疾摇摇晃晃起身,想要回床上睡觉,因为过于高估自己的体力,撑起来不过半秒,就又栽倒。
宿泊敛一直关注着他,及时伸手把人接住,“咚”的一声,脚边多出游戏手柄。
“重开。”懒洋洋的人嗓子沙哑,失温的头颈垂坠,倒在他肩膀上,回答他,“借你玩,宿秘书。”
宿泊敛怔了下。
冰冷的、微弱得吹不起鹅毛的气流,若有若无,断断续续,拂着他的耳廓。
像躯壳里的心脏。
宿泊敛抬手,这是计划外的动作,他隔着胸肋,按住游疾的心脏,仿佛摸到不堪重负的嘎吱杂音。
反派没有被摸这项业务,游疾蹙起眉,低头看了看。
宿泊敛立刻收回手,为越界道歉,并为另一件事:“我没有练习过打游戏,老板。”
游疾脾气挺好:“哦。”
他抬手,去接宿泊敛递还回来的游戏手柄,差得太远,接了个空。
接的人并没能意识到,控制右手,手指逐根收拢,握住一团混进投影仪光束的空气。
宿泊敛依旧站在原地,透过镜片,看着那团空气。
游疾什么都没有,只是虚攥着那只手,顶着一脑袋乱糟糟的卷毛,慢吞吞钻回被窝,和他道别。
“那我自己玩。”
他说:“宿秘书,晚安。”
……
有了系统帮忙回放,再看当时的情形,游疾承认,他的确不该拿这具身体当遥控变形金刚。
但问题也不大,人设评级没问题,宿泊敛看起来也没问题。
除了不停打扰他睡觉。
游疾睡了一天一夜,宿泊敛带了不知道多少人来,西医中医走了个遍……打针输液、把脉针灸,有人翻开他的眼皮,用手电晃个不停。
有人在床边,拍着宿秘书的肩膀祝贺:“放心吧。”
惊恐发作要不了命,但惊恐发作会伴有严重的自主神经功能紊乱,诱使心律失常。
边烽有滥用药物的经历,当时身体就受损严重,心肺系统一直有问题。这些年里,又从没有过调理休养,早就是摇摇欲坠的沙塔,只差一根稻草。
现在这情形……这位宿泊敛的“老板”,差不多可以算是躺在稻草堆里。
“瞧瞧你这运气。”黑市药商操着口音浓重的英语,“他死了,就算拉去尸检,也是吓死的。”
黑市药商示意:“不脏你的手。”
宿泊敛俯身,拢着游疾虚握的右手,塞进被子里,整理被沿。
他整理得利落,有条不紊,把被沿轻轻掖过游疾的下颌,犹有余力交流应对,滴水不漏地点头道谢。
精英秘书的确精力充沛,这样无止无休折腾一天,也只是找了把椅子,伏在床边浅眠片刻,就又被闹钟叫醒,起身出门。
走到门口,宿泊敛又回来,握住游疾的手,把那个游戏手柄放进去。
这东西硌人,硬,宿泊敛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解下自己的第四条领带,绕着游疾的手掌,缠绕妥当。
系统检查录像,看到宿泊敛出门:“人呢?去哪儿了?”
游疾正刷娱乐新闻:“应该在这儿。”
系统凑过去,和他一起看手机屏幕,认出边氏大楼的照片。
……有道理。
宿秘书毕竟还是要上班的。
边承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边氏又是做传媒领域的,不可能不受影响,老边总上回摔的门才修好,这就又坏了一次,坏得更彻底。
系统调出远程监控,把地点改到边氏总部大楼。
日理万机的宿秘书果然在,如今人手实在紧缺,人人分身乏术,宿泊敛回了边氏,在处理小边少弄出的“严重丑闻”。
边承瀚盯着他,眼里满是恐惧,发着抖后退:“你,你是内奸,二哥出院是你搞的鬼,我要告诉爸爸……”
“不错的推理。”宿泊敛很和气,扶了扶眼镜,“您要试试吗?”
他的手机开机了,按亮屏幕,输入密码解锁,推过去。
边承瀚僵住,仿佛被人掐紧喉咙。
边承瀚盯着那个手机,仿佛盯着什么随时会炸的、异常恐怖的存在——太荒谬了,宿泊敛的手机上,甚至不加掩饰地开着远程监控。
屏幕一角的小窗里,床上的人在打哈欠,举起正在喝的热牛奶,给摄像头看。
边承瀚战战兢兢抬头,看着眼前的人影。
宿泊敛也在看,低头看小窗,连自己都没有察觉,镜片后的眼睛转为温和,跟着微弯。
……边承瀚不敢给父亲和大哥打电话。
他已经试过了,语无伦次地打电话过去,说一切是宿泊敛做的,险些被边父劈头盖脸骂死——毕竟在老边总看来,宿泊敛根本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而这个不争气的小儿子刚闯了大祸。
边承瀚软弱怕事,急于甩脱责任,慌不择路栽赃宿泊敛……这明显是更合理的解释。
毕竟边承瀚不是第一次做“栽赃”这种事。
只是此前锅一向甩给边烽,边氏父子看在眼里,懒得多管,却也心知肚明。
这次边承瀚闯了这么大的祸,居然还敢做这种事,彻底耗尽了老边总的耐心。
宿秘书是来替先生问话的。
“有很多次,您做了坏事、错事,往二少身上推。”宿泊敛扶了扶眼镜,语气很和善,“为什么?”
宿泊敛说:“您应当也意识到,二少的名声很差,有您一部分责任。”
比如边烽其实并没那么闲,滥用职权,纠缠公司新人。
倒不是因为这种事被严厉禁止,属于丑闻——这的确是客观条件,但主要原因,还是边二少风流债太多。
平时要尽量雨露均沾、逐个安抚,参加酒会都得提前审名单,尽量不把a家少当家、b家继承人,还有cedf商界新锐凑到一起,已经够脑袋疼的了。
实在没工夫理什么浓妆艳抹的练习生。
……再说。
边二少又不是什么绣花枕头漂亮草包,要是真有这个心思,数不清的人早就扑上去了。
边承瀚的脸色一点点发白,勉强憋出点底气,往宿泊敛的方向瞄了一眼:“我……我是,惩恶扬善。”
“他欺负简哥,简哥很痛苦,没有办法,又甩不掉他。”
边承瀚嗫喏着:“我想利用舆论的力量,逼他知难而退,我没想把事搞大……”
他也只是想,假冒边烽的名义做点这种事,让外头知道了,就会批评边烽三心二意,逼边烽放过简知秋……他没想到会这样。
没想到这些罪名,会被罗列到边烽“滥用职权、严重损害公司利益”的罪状里。
“面目丑陋。”宿泊敛颔首,“相当狼狈的狡辩。”
这句话说得太平和,不听内容,语气甚至仿佛赞许,让边承瀚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难以置信地抬头。
宿泊敛合上本夹:“那么。”
“二少十七岁那年。”宿泊敛询问,“也是您的十七岁,您故意引阮女士发现二少拉小提琴,也是惩恶扬善?”
这条不在问话流程里,边承瀚脸上血色唰地褪尽,见鬼似的盯住宿泊敛。
……怎么会有人知道?!
他那时是慌了,他没想到边烽那么有本事,自己摸索着学的小提琴,能拉得那么、那么逼人嫉妒……
六年前,宿泊敛明明甚至还没来边氏!
“猜的。”宿泊敛只是在诈他,也并未准备一击即中,“二少很聪明,很……好。”
很好。
这是宿泊敛能想出褒义词的极限,他尝试脑补出一个十六岁的边烽,独来独往,傲气,冷淡又锋芒毕露,穿着满是油污的学徒工装,在无人的地下室拉琴。
他想象十七岁的边烽,高瘦挺拔的少年,微垂的薄薄眼皮,夹着琴的下颌,挺直的脊背线条,稳定持弓的右手。
边烽不会在阮溶能看见的地方拉琴。
不只是为自保,不完全是——当然那是只审时度势、相当有脑子的聪明猫,但猫收起利爪敛起尖牙,懒洋洋趴下睡觉,不只是为了自保。
哪怕身份、做派、立场都像足了反派,仔细想想,边烽其实从没真正伤害过什么人。
哪怕他有这个能力,哪怕他早就能丢下阮溶。
深夜,俄罗斯方块单调的音乐声里,宿泊敛坐在床边,练习操控那个游戏手柄,把方块塞进该塞的空隙。
床很柔软,蜷在被子里的猫伸出右爪,搭在他的腿上,让他摸。
“宿秘书。”边烽问,“我的手在吗?”
宿泊敛拾起那只手,向他确认,这只手在,很完好,没有被大风刮走。
“……哦。”
强效止痛药压制住疼痛,也让那张面孔变得淡漠,边烽埋在枕头里,眼睛垂着,含混嘟囔:“不好用。”
“宿秘书。”边烽说,“它不好用了。”
……
宿泊敛暂时放下手机。
他要及时赶回去,边二少热牛奶喝完了,正在对监控展示马克杯底。
边承瀚不明白眼下的情形,只是越发不安,神色惊恐,盯着宿泊敛。
“事关您的音乐会。”宿泊敛说,“想要紧急取消,有个办法。”
边承瀚控制不住地抓救命稻草:“什么?”
宿泊敛示意他的右手,给出建议。
……边承瀚瞪圆了眼睛。
他匪夷所思,像是听见了什么最荒谬的话。
但宿泊敛看起来没在开玩笑,这个装作冷静的疯子……甚至真的在那个真皮公文包里带了羊角锤!
“手部骨折。”宿泊敛很礼貌,他带了工具,也有执行人,“很简单,只要您的右手不能再拉琴就行了。”
宿泊敛问:“需要帮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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