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灰色的眼睛张开。
那实在是双很矜傲的眼睛,很早起,宿泊敛就有这个印象——从他以首席秘书的身份,进边氏顶楼会议室那天起。
边承泽看着精明,其实心胸狭窄、目光短浅,边承瀚不过是个被养废而不自知的少爷,都不足为虑。
宿泊敛第一次见边家二少,是在会议室外,防火楼梯间回折的拐角,光影明暗交界的夹缝。
瘦削高挑的青年,趴在扶手上,苍白手指抵着中空不锈钢管,百无聊赖随意敲打……“敬业精干”的宿秘书抬头,迎上漫不经心的灰眼睛。
与之如影随形的,是被某种冰冷仪器瞄中,从头扫到脚的错觉。
宿泊敛因此收敛了很久。
这次抬头,事情变得有所不同。
伏在他身上的青年,在这句话里微微动了动,相当罕见地抬起眼皮。
边二少其实有双勾人的桃花眼,细褶内敛,眼尾略微上挑,懒垂时狭长,难得有精神把眼皮掀起来,就多出鲜明生动。
宿泊敛抱着他,右手压在背后,指腹不自觉轻捻,慢慢抵住指节。
……眼睁睁看着这个气氛,系统实在有点忍不住,边切歌边问游疾:“这是在干什么?”
游疾举起小抄:“被从未听过的好听话打动。”
系统:“……”
系统:“哦。”
“哦什么哦。”游疾练了好久的,“切歌。”
系统任劳任怨侵入ktv中控,跳过一首《我的好兄弟》,把下一首变成《最浪漫的事》。
穿书局的员工,入职第一件事,就是反复演练并准备足够的特定剧情片段——什么情节都要练习,广泛应对一切可能遭遇、可能不遭遇的情况。
游疾准备的绝大多数片段,都已经用了不少次,效果相当不错。
就这个,第一批、第一个准备的,干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碰到触发条件。
“我挺喜欢他。”游疾向系统咨询相关规定,“能不能复制一个偷回去?”
等他死了,就把宿泊敛的数据拷贝一份,打包装回总部宿舍,定制个好看的存档盘,挂墙上。
“……”系统试着建议,“不挂墙上呢?”
游疾还真没考虑过。
他们这些员工很少回总部,通常都在各个世界穿梭,所谓的“宿舍”启用率极低,其实也就是个临时周转的睡眠舱。
除了墙,那也就剩床了。
游疾还没试过抱着存档盘睡觉:“那不硌吗?”
谁知道呢,系统:“硌吧。”
反正现在看不出硌……它的宿主趴在存档盘原件身上,融化得挺舒服。
进入崩毁倒计时的躯壳,久违地获得了些许放松,懒洋洋一动不动,外表依然精美,看不出由深处向外蔓延的裂痕。
这种阔别太久的放松,像是他们没见过的旋涡,拖着什么下陷,下陷,越来越轻松舒服,往温暖湿润、漆黑安静的淤泥里沉。
……
“老板。”
宿泊敛收拢手臂,低声开口:“老板?”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手臂及时回揽,拦住差一点滑到地上的青年。
那双桃花眼闭着,苍白到极点的人挂在他臂弯,从又一次短暂昏厥里慢慢恢复,整个人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
系统提醒:“我们没体力条了。”
游疾看见了,但他们不能吃亏,花了钱就要享受。
系统只好关掉体力条预警,过去暗中帮忙推胳膊。
宿泊敛察觉到力道,低下头。
领带被苍白的手指拽着,打着卷。游疾软在他怀里,下颌微扬,把他的领带缠在手指上,一点一点向怀里扯。
那是种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力道——孱弱,但倨傲,相当蛮横。
宿泊敛犹豫了半秒,顺驯于这种力道,向前倾身。
游疾的头颈被他托着,有了支撑,慢吞吞借力抬起。
“宿秘书。”天性顽劣的德文猫又犯了玩弄猎物的毛病,贴着他的耳廓,微弱的、冰冷的气息若有若无,“这地方,漂亮男孩……都玩什么?”
宿泊敛叹了口气,他就知道钱难赚:“什么都玩,老板,喝酒,唱歌,咬饼干。”
老板想玩咬饼干。
宿泊敛在小食拼盘里翻了翻,找出盒白巧克力的pokey棒,拆开包装。
他的动作并不慢,但有遗产的人缺乏耐心,有一下没一下,玩他的领带:“你觉得生气?”
领带越拽越短,宿泊敛配合他的力道,调整姿势:“是。”
不过,宿秘书要脸。
有些事只能承认一次,最多两次,所以:“刚才生气,现在不了。”
游疾笑到咳嗽。
宿泊敛喂他一点水,帮他顺气,咬着饼干的一端低头。
pokey棒把他们拉得很近,宿泊敛能看清游疾的睫毛尖,它们的颜色也不深,也像是灰色的。
游疾的眼皮很薄,能看清血管。
宿泊敛咬着饼干等,但游疾不好好玩,不老实地晃头,躲避那根饼干:“宿秘书,你就是不说好听话,是吧?”
宿泊敛看着他,镜片后的眼睛忍不住笑了下。
边二少身上,这样的少年气很少见。和简知秋在一起时,边烽大多数时候慵怠惫懒,哪怕撑场子,也只是蒙着毯子睡觉,只在需要出头时出头。
替简知秋撑腰这种事,实在太没难度、太没挑战、太无聊了……有些人就是这样,对简单到如同吃饭喝水的事,是提不起兴趣的。
“是。”宿秘书咬着pokey棒点头,“好听话要钱,二少。”
游疾点头:“给”
有遗产的人很大方:“生一点气,宿秘书。”
“再为我生点气。”
游疾:“给你遗产。”
宿秘书就喜欢这个,放下饼干,推了推眼镜:“给多少?”
游疾有个大平层,在市中心,地段不错,视野很好,能看见日出日落、看见山和湖。
可以酌情,给宿秘书分个厕所。
宿泊敛:“……”
“够吗?”游疾想了想,“两个。”
反正大平层面积不小,三百多平,南北通透,足足四室三厅,都装修好了,格局相当不错。
系统抽空去看过,据说洗手间很多,干湿分离,可以给宿秘书两个厕所。
宿泊敛现在就可以为他生三个气,摘下眼镜,放在茶几上:“二少。”
游疾笑岔了气,咳嗽到头疼,仗着在谈生意,肆无忌惮用宿秘书的高级衬衫蹭冷汗。
宿泊敛低头,看着瘦到硌手的肩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起要说这个,或许是某种怀柔政策,谈判时很常用:“想去那住吗?”
浅灰色的眼睛抬起来,大约没听懂,或者没听清,或者这句话太柔和、太不像交易:“嗯?”
“大平层。”宿泊敛想了想,“我可以想办法……我可以试试。”
他看着从茫然到微怔、再到听懂了,慢慢有点亮起来的灰眼睛。
可能多少会有些麻烦,边二少如今堪称老边总的眼中钉、大边总的肉中刺,边氏对边烽的监控只会有增无减。
把边烽从精神病院带出来,送去边家的某栋别墅,从一个笼子换到另一个笼子,边家父子或许还勉强能接受。
带去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豪华大平层……就得费点口舌了。
那个有点麻烦的“意定监护关系”还没解除,还有个解释不清的精神疾病证明,边烽现在的情况,还不太适合暴露秘密财产。
所以。
“可以先过户给我。”
宿泊敛单手整理衬衫领口:“带您过去住,我可以对先生解释,这是我的个人财产……”
系统:“哇。”
游疾:“哇。”
不愧是剧情钦定的毒蛇。
毒蛇露出了獠牙,游疾及时动手,撤掉了“被从未听过的好听话打动”片段。
这还真是很合理、很不容易拒绝的趁火打劫——的确是目前最简洁明了的解决方案,大平层有一整面落地窗,游疾还真有点想去晒太阳。
也不错。
反正要钱要房子也没用,他们活不久,很快就走了。
在短暂的、无人开口的静默里,有人毫无缘由,隐约生出不安。
宿泊敛决定收回这次试探:“老板。”
他扶着游疾,衡量是该说“算了”还是“开玩笑的”,还没最终决定妥当,怀里就多了串钥匙。
宿泊敛怔了下,握着钥匙,低头看游疾。
“老板。”宿泊敛看了一会儿那串钥匙,低声说,“也有别的办……”
“房产证。”
赖在他身上的青年懒洋洋,像是没骨头,埋在他颈窝:“门口,第二个抽屉。”
自助式过户,宿秘书应该能搞定。
需要签字,可以替他签,需要按手印,可以抓着他的手按。
边二少要睡觉。
宿泊敛握住那串钥匙。
……他开始后悔这次冒进。
这种后悔来得毫无道理,从两个厕所到整个大平层,划算到根本用不着比较,这局是他赢。
但原本很狡黠、很得意,幸灾乐祸的德文猫,一点都不跟他较劲,痛痛快快认了输,就又变回平时的样子,闭上眼睛团回去打盹了。
放长线才能钓大鱼,贪婪冒进、意气之争,纠结丁点得失,本该是大忌。
他和游疾在一起,不知为什么,居然开始不走脑子。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宿泊敛改了主意:“我不会模仿您的笔迹,老板。”
宿泊敛屈起手指,勾住钥匙环,用它连结另一只手:“等您睡醒好吗?”
他用一个钥匙环连住两个人,回忆动作要领,抬起手,轻抚打卷发尾,摸到一片冰冷湿漉,忍不住皱眉。
昏昏欲睡的青年靠在他肩头,被他翻过来,触摸额头、脸颊,全是冷汗,被扶住肩膀轻拍,也反应微弱,张了张眼就阖上。
“老板。”宿泊敛把游疾放平,轻声询问,“头很疼?”
他问了几次,终于稍微有了回应,青年看着他,动了动唇。
宿泊敛问:“头很疼?”
他听不清回答,靠近,再靠近,耳根揪着一疼。
宿泊敛:“……”
这时候还不忘乱撩人的边二少挺得意,松开咬着的蝴蝶耳钉,大概因为这种胡闹牵扯出新一轮剧痛,不得不闭上眼睛。
宿泊敛按了按太阳穴,翻出药给他含住,喂进几口水,反复捋抚喉咙,帮他吞下。
ktv自作主张,选择了大量dj类音乐,鼓点扯着心跳不放,懂dj的人在睡觉,宿泊敛独自站在混乱急促的鼓点里,忍不住踱步。
游疾躺在沙发上,眼睛半阖,不知是不是清醒,左手被钥匙环勾着,右手垂落。
宿泊敛看不下去,俯身,拾起那只手。
他看着游疾,那张脸毫无血色,但依旧张扬,像是能听见刚才不知收敛的嚣张:“……宿秘书。”
顽劣的德文猫钻进他的脑子,伸爪子撩拨他,左一下右一下:“你就是不说好听话,是吧?”
“也不全是。”宿泊敛长了记性,重新回答,“老板,偶尔也免费说。”
偶尔也免费生气。
宿泊敛握着那只手,慢慢捋顺僵硬冰冷的手指,让它们歇在自己的掌心,看了看掉在地毯上、快没电的手机。
看了这么久的远程监控,他其实和游疾一样,熟悉它的每个细节。
宿泊敛自作主张把它调成了静音,未接来电堆满了,信箱也塞满短信——简知秋终于开始找人,可惜精神病院已经没有人在等。
宿泊敛拿着游疾的手机,逐条删掉短信,屏蔽来电号码。
目前不适合惊动边氏,宿泊敛要保证游疾的财产稳妥,就要先取消那个精神疾病证明。
他找了些外地的相关专家,把病历发过去,情况不太顺利,所有建议都是住院,因为需要大剂量用药、因为需要限制行动,因为极端危险……因为太久了。
像是被狂暴海浪灭顶的一艘救生艇,黑云淫雨,礁石环伺,被浪头抛在无处可逃的茫茫里,随时会被打得粉碎。
救生艇被撕碎了,可有些人还是足够顽强,足够有求生欲,足够不甘心。
有些人能勉强爬到礁石上。
无人看见、无人回应,于是继续等。
等得越来越久,越久越疲倦、越久越茫然,从某个地方,裂痕开始蔓延,直到遍布。
一场曝晒,一阵风,就粉身碎骨。
到了这个阶段,患者频繁失控,反复坠入无底深渊,这不受主观意愿控制。有些人这时候会惊恐、会歇斯底里,有些人会崩溃伤人,有些人会自杀。
有些人会懒洋洋团成一团,说宿秘书,我想睡觉。
宿泊敛放下手机。
他摸了摸游疾的额头,继续之前的订单:“老板,玩咬饼干吗?”
浅灰色的眼睛半阖,像是微弯,没有落点,带点天生撩人的风流弧度。
喂过去的饼干几乎没履行应尽的义务,没人咬它,游疾的嘴唇微张,碰着香甜的奶油巧克力,荧幕变幻的光线打在脸上。
宿泊敛等了一会儿,慢慢从自己这一头吃过去,吃到最后一点,在巧克力的甜腻里,碰到没有血色的干涸唇瓣。
“牺牲很大。”宿泊敛合理讨论,“该加钱。”
有些锱铢必较的小气猫就听不见这个。
宿泊敛抱起沙发上的人,收拢手臂,无声无息的身体跟着歪倒,滑进他的臂弯,钥匙环勾住的手就坠下来。
这具身体的真实状况,要比所有资料显示得更差。
宿泊敛把他抱实在胸前,单手拿过毯子,一层一层裹住,站起身。
目前拿到的好处,只不过是边二少指缝里漏下来的几粒沙。按照他老板这个铁公鸡一毛不拔的脾气……想要得到更多财产,需要更久的时间谈判。
要很久。
不能被干扰,计划不能被打乱。
宿泊敛准备带游疾先去那个大平层。
他拿走那盒拆开的pokey棒,取过眼镜戴上,西装外套用来和毛毯一起裹游疾。
单手打领带不方便,几次的领带结都在最后一步散架。宿泊敛蹙了下眉,失去耐心,攥住领带,强行用力扯落。
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导致谈判时间不够,竹篮打水一场空,所有导致这件事的相关责任人。
所有人。
都不能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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