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流言(三)


    小年后,兴平帝便封印、封笔,正式宣布休朝。


    一般情况下,大家可以悠闲懒散到来年正月初五,等皇帝完成一系列复杂的启印启笔流程后,再恢复兢兢业业打卡上班的日子。


    在此期间,如果是比较有头有脸的人家,除夕的时候还能受邀进宫饮宴,沐浴天家恩泽。


    而除了拉着宗亲重臣们搞团建,皇家除夕宴上的另一出重头戏,就是由各国使臣进宫朝贺,向上邦皇帝献上本国最珍奇宝贵的物产,来营造万国来朝的盛世气象了。


    因此,作为分管藩属国业务的鸿胪寺少卿,在这一年间大部分官员最轻松的日子里,萧扶光反而更忙了。


    今天他不放心地再次拉着阿里不哥检查了一遍他的礼仪举止,又苦口婆心好说歹说地劝交趾国的小王子放弃了将一对艳丽的热带鱼标本献给兴平帝的打算。


    真不能怪他多事,大冬天隔老远的他都能闻到那玩意儿散发出来的恶臭,外观就是再好看稀奇,那也不适合大过年的拿到皇帝面前啊。


    交趾国王子抱着死鱼盒子遗憾地离开了,阿里不哥却还杵在原地,老神在在的,完全没有叨扰了主人家的自觉。


    萧扶光转身就看到这人居然又坐下了,被迫加了好几天班的怨气瞬间爆发,没好气道:“明日就是除夕了,大王怎么还不回去好好准备。”


    可惜柔然王的脸皮比棺材板还要厚,阿里不哥对他的眼刀置若罔闻,坐下后还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悠悠哉哉地品上一口:“世子换茶叶了?吃着倒是比之前的合口。”


    萧扶光都要没脾气了,在他对面落座后也端起了茶盏:“是湖广新贡的团茶,大王要是喜欢,走的时候让书吏给您拿上几饼。”


    “就说世子这里总有好东西。”阿里不哥就像听不懂他话里话外的逐客令般,笑眯眯地放下茶盏,“提到湖广,小王听说,上邦江南一带,近日似乎有些不太平?”


    萧扶光脸色冷淡下来:“大王消息倒是灵通。”


    见他动了真怒,阿里不哥赶紧解释:“并非小王有意探听上邦国事,实在是事出有因。”


    “您也知道,小王因着是初来乍到,一直都交代族人深居简出低调行事,生怕行差踏错得罪京中贵人,又哪里敢到处探听消息。”


    他说的都是实情,萧扶光神色渐渐缓和下来,示意他继续,于是阿里不哥又道:“昨日,豫章郡王府上突然给小王下帖子,说是邀小王过府一叙。小王想着与郡王殿下也算是有过前情,便赴了约,谁知席上王爷许是多喝了几杯,就把江南的事儿一气都给说了。”


    “小王见情况不对,立马告辞离开了,只是当时另有几国使节还在席上,不知他们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豫章郡王?


    三皇子?


    萧扶光脑子里拐了个弯,才将这个陌生的封号和人对应了起来。


    三皇子闻承旬在京中从来就是个透明人,就算是封了郡王,他也从来没有办过一回正经的差事,甚至就连他的郡王头衔,来头也都不是十分光彩。


    就这么一个人,要权没权要名没名的,为什么突然跑出来掺和一脚?


    一直到送走了阿里不哥,又细细将所见所闻写成书信递往东宫后,萧扶光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


    不过他不清楚不要紧,事件的正主却是一眼就看出了其中关节。


    将手中的鹅黄笺纸反过来轻轻覆到桌上,闻承暻看向脸皮一天比一天皱巴的常喜,难为他还能笑得出来:“孤这三弟,平时看着不太机灵,胆识倒是一等一的,连玉石俱焚的招数都想出来了。”


    三皇子突然发这种对他自己毫无益处的癫,当然不是因为他吃拧巴了。


    这段时间,林家和他的胞弟五皇子越走越近蜜里调油,对他和冷宫里的贤妃不闻不问,这明摆着将他们当成弃子的态度,彻底惹恼了闻承旬。


    他再傻再平庸,终究也是一位皇子,从小耳濡目染之下,当然懂得外家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期盼和筹划。只是外家所求风险甚大,所以闻承旬以前故作懵懂无知,只安心等着林相布局谋算,若真能成就大业当然最好,若是不能,他也能一推四五六,半点责任不沾手。


    谁知一场突如其来的出使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自打从虢阳回来,闻承旬就明显感觉到外家已经放弃了自己,转而支持起了五弟。


    对他而言,这是绝对无法容忍的背叛。而他做出的反击,就是尽量给他的好外公和好弟弟招惹到尽可能多的注意力和猜疑。


    所以就有了豫章郡王广邀各国使节,齐聚王府饮宴畅谈国事的荒唐一幕。


    “真是一出好戏。”被迫围观了一场狗咬狗的太子殿下淡淡的评价道,“只是孤没工夫理会他们。”


    常喜看着他眼下的乌青,心疼道:“您忙活了这些天,真的应该好好休息了,剩下的布置就交给老奴来吧。”


    闻承暻笑笑:“不急,待孤再看看京城布防图。”


    虽然心里不是十分赞成主子这么废寝忘食,常喜还是乖乖地让人抬来萧世子送给殿下的那副精致的京城全景图,现在这玩意儿上面已经被太子插了不少小旗子作为标记,看起来更像是某种军事用品。


    闻承暻打量了一会儿,拈起一面红色小旗,慎重地插了上去:“除夕宴后,替孤约靖远侯叙话。”


    *


    比起六百里加急,朝廷邸报的速度要慢上不少,在过完小年后,京中大小官员才陆续知道了江南的事情。


    据说是今年夏秋雨水过于充沛,长江中下游洪涝频频,江南地区除湖广受灾最重,就连庐州府至松江府一带也颇受影响。


    当地官员为了政绩,不仅向朝廷瞒报受灾的事实,还强行向百姓征收了一波夏税,至于秋税,他们实在是榨不出来了,不然也不会惊动朝廷派钦差下去催缴。


    钦差们一去,倒是正中地方官的下怀,纷纷打着钦差的名头下了死手摧税,将现成的一口黑锅扣到了钦差的头上。


    所谓“催税”,远远没有听起来那么温和。


    衙役和官兵们为了完成任务,拿走百姓赖以为生的耕牛和来年的种子都是轻的,发生争执后动起手来可不会管人的死活,一来二去间,难免葬送几条人命。


    百姓们在这重重盘剥之下,发生几起围堵官衙怒杀钦差的案子,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鸿禧楼里,宋如渊正在出神,他身边的同僚浑然不知,还在眉飞色舞地小声蛐蛐:“啧啧,听说陆大人是被暴民围起来活活打死的,死后还被扒光了衣服,吊在府衙的公堂之上,等官军夺回府衙后才把人解了下来,据说解下来的时候他脖子上只连着一丝肉皮儿,差点就连个全尸都落不下。”


    也真是难为他的消息如此灵通,年前他们主簿司的人都被关在詹事府里出不去,除了几件要紧的大事,对于外面的消息宋如渊是一问三不知。江南的情况,他也不过是通过邸报才略微了解到一点。


    而同僚提起的陆大人,正是当初和他们一起进来的三位通事舍人之一,后面办错差事被逐出了詹事府,没想到居然又被派回江南了。


    八卦完一波后,同僚拿胳膊肘拱了拱他,神神秘秘地:“听上头的大人说,陆大人是因为得罪了太子,才被派到江南送死的。不过我觉得太子殿下不像是那种小心眼的人,简文你觉得呢?简文??”


    同僚的再三呼唤之下,宋如渊勉强找回了神智,驴头不对马嘴的回了句:“诚如张兄所言。”


    张舍人都要被他这明晃晃的敷衍给气笑了,大手毫不留情地朝他肩膀一拍:“你这几天怎么魂不守舍的。今日可是主簿大人做东,你千万得精神点。”


    休朝之后,太子詹事府也放了大假,为了庆祝他们这些新进的属官们终于可以出府放风,柳主簿特意做东,在鸿禧楼定了一桌最贵的席面招待他们。


    宋如渊笑笑,谢过同僚的好心提点,强打着精神应付起这顿饭,席间少不得被灌上几杯。


    柳主簿是北地出身,爱喝辛辣性烈的高粱酒,宋如渊本来就量浅,几杯烈酒下肚之后只觉天旋地转,晕晕沉沉地就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等他再有意识的时候,席都已经散了,他自己则是被张舍人和一个书吏架在肩上往外走,张舍人一边走一边和柳大人打包票:“您放心,下官一定将宋大人平平安安的送回去。”


    接下来柳大人又交代了些什么话,只是他意识还有些迷糊,隐隐绰绰地听不太真切。


    知道张舍人这是要送自己回家,宋如渊也就安心地被扶上了马车,靠坐在车窗旁边,借着冬日的寒风醒酒。


    不多时张舍人也上车了,看着他似真似假地抱怨:“你倒好,三杯酒下肚就人事不知,留我一个被柳大人拉着灌。”


    宋如渊朝他歉意地笑笑,依旧转头看向窗外,他现在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应酬。张舍人也不计较,坐稳后吩咐了一声,车夫鞭子一抖,马车缓缓行动起来。


    看着窗外渐次倒退的街景,宋如渊还是有些恍惚,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他还是难以接受,关九,居然就那么莫名其妙的死了,就那么惨烈地死在与自己一墙之隔的地方。


    围绕关九的死,外面流传着各式各样的谣言,宋如渊一个都不信。


    外人不知情,但他可是清清楚楚地知道,关九是被怀王看上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和太子扯上关系。


    而且如果真是太子所为,那关九是绝无可能如他家人所说,绕过东宫铁桶一般的防卫,将书信递到同乡手上的。


    再说了,关九来京城之后一直深居简出,除了自己,他哪里还认识别的同乡。


    等等,一个可怖的想法划过宋如渊的脑海,吓得他瞬间坐直——对啊,除了自己,关九哪还有别的同乡?!


    另外,这辆马车,怎么走的好像不是他回家的路……


    “终于发现了?”张舍人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熟悉的音色却无端透出森森寒气,“简文兄,关相公的绝笔信,当然是您这位詹事府当差的好同乡,冒死替他送出去的啊。”


    宋如渊后背一僵,缓缓转过身体,看向变得陌生的同僚:“张大人,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马车已行至外城,下一刻就能驶出城门,眼见就能大功告成,张舍人也乐意大发慈悲让他做个明白鬼:“您不明白不要紧。不过现在京中流传着一句诗,您一定听说过。”


    他靠近宋如渊的耳朵,一字一句的念了出来:“清泉鸣玉珂,冯夷何自苦。”复又一乐,“据说此诗是先贵妃遗笔,讲得正是她和太子的**丑事。”


    宋如渊早在听到前几个字时,便心头巨震,听完他说的全部内容更是如坠冰窟,呆呆道:“不可能,那分明是我在罗家看到……”


    “嘘——”张舍人将手指抵到嘴唇上,发出夸张地嘘声:“您看,您就是知道的太多,还管不住嘴,这才招得我主子不快活。”


    说完他不再废话,抬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物什,朝着宋如渊招呼了上去。


    宋如渊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秒,便只看到了同僚那张挂着兴奋诡笑的大脸,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第92章 流言(四)


    除夕。


    辞旧岁,迎新春。


    一年一度的天家盛会如期而至,喧嚣热闹一如往昔,仿佛入冬以来就一直笼罩在皇城上空的重重阴霾从未存在过。


    席间宗亲重臣们觥筹交错,心照不宣地把江南的破事撂到一边,后宫的妃嫔命妇们环佩叮当,完全没有人会不长眼色的提起太子选妃之事。


    整整一天,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夸张到有些虚假的笑容,生怕自己破坏了喜庆祥和的氛围。


    今天靖远侯一家仍然受到了内监们隆重的款待,不过这一回萧扶光因为领着差事,就没和父亲坐到一起,而是与藩国使臣们一起坐到了偏殿里。


    柔然王还是那么没脸没皮,熟练地抢占了最靠近他的位置,坐下后就盯着他席面上一看就是内监额外孝敬的那个黄铜锅子啧啧有声:“不愧是世子爷,就是比其他人有脸面些。”


    对于他的调侃,萧扶光浑不在意,大冷的天能吃口热乎的比什么都强。


    他不仅不以为意,还作势“威胁”道:“大王既然知道,那还不赶紧讨好讨好本世子,待会儿还能分你一口热酒。”


    没错,宫宴就是这么坑爹。


    正殿里紧挨着皇帝太子的皇族嫡支和朝廷大员们当然是热酒热菜应有尽有,偏殿无人问津的远支宗室和虚职勋贵却常常连口热茶都混不上。


    反正席间伺候的小黄门吃定了这些人不敢差评,那肯定就怎么方便省事怎么来咯。所以,其他人能每桌有壶酒就不错了,想让宫里的这些爷给他们大费周章的温酒是不可能的。


    不过阿里不哥在北疆那种苦寒之地长大,对他来说喝冷酒才是正常,温酒是弱唧唧中原人才会有的穷讲究。


    但萧世子难得肯给他几分好脸,他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扫兴,立马拱拱手,做出求饶的样子:“是小王多嘴了,还请世子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好歹赏我一口酒吃。”


    萧扶光一乐,旁边伺候的小黄门知情识趣,过来先是给阿里不哥斟了满满一杯温热的玉泉酒,又在门口拦住一个端着酒壶往前面正殿去的宫人:“好哥哥,这壶热酒先饶了我,烦您再回去取去。”


    那被半路劫了酒壶的宫人横眉竖眼张口欲骂,冷不防瞥见了他后面穿着大红世子朝服的萧扶光,连忙改换了脸色,笑着过来打了个千儿:“原来是萧大人要酒。只是不凑巧,奴才是在前面伺候几位将军的,壶里面装的都是烈酒,恐怕您喝着不顺口。烦您等一等,奴才现在就回去取玉泉酒去。”


    萧扶光微笑着从小黄门手上接过那壶酒,随手放到阿里不哥的桌上:“不用劳烦了,这酒是给大王的,烈一些才好呢。”


    那宫人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柔然王,虽不认得阿里不哥,却也因为萧世子的缘故冲他笑了一笑,才躬身退下。


    要说一开始阿里不哥还有闲心调侃,如今见随便一个内侍都对萧扶光极其恭敬殷勤,在震惊的同时,也让他不得不重新考量起靖侯世子在太子面前的地位来。


    其实闻承暻考虑得再周全,最多也就是吩咐常喜打点好席面上伺候的奴才。他又没傻到把萧扶光提溜出来当靶子,怎么可能折腾到阖宫上下都知道他格外重视靖侯世子的程度。


    那个被拦住的宫人,则单纯是因为曾经在甄进义手下做过事,见识过世子爷在他们甄爷爷面前的派头,所以才会上演刚刚那出无缝变脸术。


    看着柔然王脸上越来越凝重的表情,萧扶光端起茶盏掩住嘴角的坏笑,真相如何不重要,能唬住这人就是好事。


    接下来一段时间,阿里不哥果然消停了很多,不再若有似无地试探,言语间也慎重了起来。


    萧扶光得了清净,也没忘记正经事,刚远远见到一个六品太监模样的人从外面走过来,他蹭一下站了起来,提醒各藩国使节:“时辰差不多了,大家收拾收拾吧。”


    使臣朝贺的环节其实没什么看头,在座的都是大雍最顶层的权贵,什么旷世奇珍没见过,几个蕞尔小国举国之力献上的珍宝,连让他们抬一抬眼皮的资格都没有。


    但是今年不一样,除了依旧乏善可陈的宝物外,列位大人们还有一个最大的活宝贝可以凑趣。


    作为第一任由大雍皇帝册封的柔然王,“活宝贝”本人已经做好了被奚落嘲笑的心理准备,一丝不苟地三跪九叩完毕,献上象征着本族王权的狼牙匕首后,阿里不哥恭顺地垂手侍立,等待着迎接即将到来的屈辱。


    兴平帝饶有兴致地让他抬头,上下打量几眼后,转过脸去和太子道:“朕还从未见过柔然人,没想到这蛮子长得倒和中原人差不多。”


    闻承暻还未说话,隔着一张桌子的豫章郡王抢先开口,怪腔怪调的:“都说柔然王当王子的时候就醉心汉学,耳濡目染之下,自然就长得像汉人了。”


    阿里不哥称王前的经历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如今被三皇子拿出来开涮,席上的大人们也都给面子的笑了起来。


    唯有怀王看到底下站着的柔然王神色僵硬,不由得面露不忍,端起杯子打圆场:“父皇,柔然已服王化,大雍四海升平。逢此盛世,儿臣以为,在座诸公皆当浮一大白。”


    他话说的漂亮,哄得兴平帝哈哈一笑,众人亦是轰然叫好,纷纷举杯起身一饮而尽,场子一下子又热闹了起来。


    没人再理会他,阿里不哥又尬站了一会儿,才在小太监的引领下朝着上面磕了一个头,准备静悄悄地退出去。


    在跨出正殿大门之前,他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位素昧平生的大雍怀王殿下遥遥一举杯,笑意温和儒雅。


    *


    散席之后,萧扶光比他爹先出宫门。


    顶着寒风走了一路,回到被拾掇得香香暖暖的马车里,揣上烧得暖洋洋的手炉,一下子舒服得他好悬没睡过去。


    万幸只等了不到一盏茶时间,板着脸的靖远侯就携着一身寒气出现在了马车外。


    萧扶光连忙一骨碌翻身下去,孝顺地将老爹扶了上来,好奇打探:“先前儿子好像看到您跟着常内相身边的小公公出去了?难道是殿下找您说话儿?”


    究竟是有多熟悉,才会连东宫随便一个太监都能认出来。


    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靖远侯眼神复杂难辨,只道:“回去再和你细说。”


    说罢他朝手边的软枕一靠,合目不语,仿佛累到了极点。


    他这个样子,萧扶光当然不好再打扰,安静地憋了一路。好容易到家,他刚目光炯炯地看过去,萧伯言又一抬手,语气疲倦:“明天再说,先安置吧。”


    见他就要抓狂,同样也很好奇的小美冷静地开劝:【算了算了,大过年的。】


    萧扶光:……


    小萧很生气,后果很不严重。


    这年头孝道比天大,一怒之下怒了一下的萧世子非但不能发火,还得规规矩矩陪着笑脸先把老父亲送回外书房,又去正房里给同样刚回来不久的母亲请安,完成一系列动作后,他终于可以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的小院里。


    只是今天的小院不知为何,竟出乎寻常的安静,平时老远就开门迎接的丫鬟仆从一个不见,就连管事儿的湖笔都没露脸。


    莫名熟悉的感觉漫上心头,萧扶光在心里嘲笑自己的天真:大过年的,太子怎么可能跑来他这儿。


    可惜就连他自己也没能发现,不管表面上多么强装镇静,他伸出去推门的手仍然在因为这点希望渺茫的期待而微微颤抖。


    小院大门虚掩,只需轻轻用力就能推开,可萧扶光放在门把上的手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沉甸甸的,使不上一丁点儿力气。


    他近乡情怯,里面等候的人却失了耐性,主动将那扇万恶的门扉拉开,眉眼含笑:“卿卿怎么迟迟不进来,难道是不想见孤?”


    朝思暮想的面孔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萧扶光的第一反应却是猛然将人往里一推!


    刚摆出个自以为十分潇洒的姿势的闻承暻:……


    看见太子殿下错愕的神色,不解风情的靖远侯世子一边抱拳告饶,一边偷感很重地探头往门外看,确定没人看见后,又立马将大门关上栓好。


    闻承暻都要气笑了:“孤有那么见不得人吗?”


    确认环境安全,萧扶光放心地凑过去拉住他的袖子,满心满眼都是雀跃:“殿下,您怎么来啦?!”


    他个头略低些,与太子说话时,总习惯微微仰着脑袋。


    闻承暻顺着衣袖上传来的力道含笑低头,便毫无准备地撞进了那双猫儿眼流淌着璀璨星河里……


    食色性也。


    此等动人心魄的美色面前,太子殿下心跳漏上几拍,也算在情理之中。


    见太子一直看着自己不说话,萧扶光奇怪地摇了摇他的手臂:“殿下?”


    理智回笼,太子殿下强作镇定:“孤没事就不能出来看看你?”


    还以为他又在旧事重提,指摘自己每回见面都只知道聊公事,萧扶光着急忙慌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您出宫找我干什么,哎呀也不对……”


    他一着急起来嘴皮子都不利索了,磕磕巴巴地总说不到点子上,然后又因为这个更加着急。


    闻承暻看他大冬天的脑袋都要急冒烟了,这才意犹未尽地收起了坏心眼,笑的无赖极了:“孤逗你的,这回出来找你,是真的有事。”


    萧扶光:……


    好嘛,一个个的都拿我萧某人当傻子耍,真是老虎不发威当我是小猪佩奇啊。


    于是,一怒之下的小萧同学再次怒了一下,气鼓鼓地将人请到书房,熟练地泡上茶递到对方手上。因为担心太晚了喝茶睡不踏实,他这回泡的还是参茶,简直不要太贴心。


    闻承暻被他明明生气还乖乖端茶倒水的可爱模样哄得胸口酥成一片,心软和地不像话,声音都忍不住低了些:“别忙了,你坐过来些,咱们说说话儿。”


    那可不行,中国人骨子里的待客之道让萧扶光坚持摆好了茶点,又将小碟子和银筷放到他手边,这才一屁股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歪着头看过来:“您要说什么?”


    啊,可爱。


    太子殿下面不改色,神情十分正直:“有一件事,因为关乎令尊,孤觉得只有亲自告诉你才合适。”


    事关靖远侯?


    萧扶光一个激灵坐直了,一双猫儿眼瞪得溜圆,难道就是今天他们私下讨论的事情吗?


    掩在宽袍大袖里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成拳,闻承暻难得有些紧张:“是关于令尊的调令。”


    “接下来京城恐怕会防务吃紧,所以孤想请令尊暂领九门提督一职。”


    第93章 流言(五)


    啥玩意儿?


    萧扶光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瞪着对面。直到闻承暻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他才如梦初醒:“九门提督?我父亲?”


    虽然太子做事向来有他的道理,但靖远侯要是真敢答应,那就多少有点儿拎不清了。


    萧扶光再次确认:“您和我爹谈过了?难道他同意了?”


    九门提督,全称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负责京城防务和治安,相当于京城军区司令和公安局长的结合,位高权重且身份敏感,能坐上这个位置的几乎都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也正是因为九门提督地位的特殊性,大雍后来干脆将九门提督的职责一拆为二,由京兆尹和龙威卫分别承担一部分。


    萧家百年侯府,除了陪着太祖打江山的第一任靖远侯领过几年九门提督的差事外,再无其他人能得此殊荣。更别提萧伯言十几年前就交出了军权,如今只剩一把半退休的老骨头,怎么突然又要起用他做京城防卫大队长了?


    闻承暻就猜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但他也不是随随便便做下的决定:“江南百姓抗税,除了有心人恶意挑动,也有地方官盘剥太过,实在过不下去的缘故。年后不久便是春耕,不少百姓手上连种子都没有,江南定会生乱,所以孤想着亲自过去一趟,赶在立春之前解决此事。”


    “冯修微年前悄悄带了三千精兵回京,如今已随汝南王世子南下。但我们这一走,京中无可信之人把守,孤实在放心不下。”


    流言再恶毒悚动,也无法真正撼动一国储君的地位。如今漫天纷飞的谣言只是开胃菜,他们真正的战场,始终还是在江南。


    对于这一点,闻承暻与他隐于暗处的对手彼此心知肚明。


    富裕的江南一带是大雍的重要粮仓,要是今年的春耕再无法正常开展,大批填不饱肚子的百姓们聚集在一起,是任何一个统治者都不愿意见到的画面。


    江南士族们也不是第一次用赋税倒逼朝廷就范这种手段,实际上过去他们正是仗着掌握了这一套而无往不利,逼退了一任又一任试图完全掌控江南的皇帝,算是在江南的地界上变相达成了“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美好愿景。


    可惜闻承暻不是以前那些畏畏缩缩的倒霉皇帝,他也完全不在乎史书工笔。对手拿赋税一事做文章,可以说是正中蠢蠢欲动的太子殿下下怀。


    正所谓,给他一个动手的理由,他还所有人一个清净的江南。


    此事闻承暻与心腹筹划多年,草拟了诸多方案,好容易熬到了可以动手的时候,容不得出现半点差错了,所以这一回他必须亲自坐镇,确保万无一失。


    但是这样一来,为了避免有人狗急跳墙趁他不在京城的时候找事,换上一个靠谱的九门提督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思及此,闻承暻继续解释道:“万一京中生变,孤需要有一个能名正言顺控制住京城局势的人。现在京兆尹地位不够高,甄进义又只是个内官,他们都当不起这个重任。而令尊资历足够,在军中又有威望,简直就是九门提督的不二之选。”


    “京城有陛下在,难道他还不够名正言顺?您想干嘛,造反啊?”


    萧扶光一个不小心,就被没把门的嘴巴出卖了真实想法,吓得他连忙捂住嘴,朝太子心虚地眨巴着大眼睛,疯狂找补:“哈哈,我就是随便说说。”


    这敢做不敢当的怂包模样,勾得闻承暻抬手一个爆栗,只是在要敲上他脑门儿的上一刻及时收手,改成揉揉他的脑袋。


    直到把萧世子为了进宫特意梳得整整齐齐的发丝揉到乱七八糟后,闻承暻方才解恨地收回手:“你瞎想些什么呢!孤是担心到时候有人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说完便将这段时间对怀王积攒下来的疑虑一股脑子倒给了萧扶光,又道:“孤明示暗示过几次,奈何父皇怎么也不肯相信皇兄心怀不轨。孤也没有办法,总不能太伤了老人家的心。”


    兴平帝再偏爱嫡子,怀王始终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又有哪个父亲愿意看着孩子们自相残杀呢,他对怀王的种种异常视而不见,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我麻痹。


    但皇帝还保留着君王罕见的慈父之心总归是一件好事,闻承暻不愿意做那个戳破父亲幻想的恶人,就只能尽可能在保证兴平帝安全的基础上去实现自己的目标。


    萧扶光“哦”了一声,算是暂时被说服了,但他对老父亲的能力十分怀疑:“我爹这些年连马都骑得少了,您让他拱卫京师怕是会拖后腿哦。”


    除了对老父亲能力的不信任,他还有更深层不方便诉诸于口的担忧:如果真要在皇帝和太子中间选边站,靖远侯的立场未必与他一样坚定。


    可是最该担心的太子殿下本人,对靖远侯却莫名其妙地信心十足:“今天早些时候,令尊已经应承了孤之所请,相信过不了几日,京郊大营的几位参将也会上门拜见。”


    没有设九门提督的时候,京兆尹和龙威卫虽然分别代行职权,却都不够格插手京郊大营的护军。靖远侯此番走马上任,倒是可以名正言顺统领京城护军。


    看着欲言又止的心上人,太子殿下脸上的笑意更加温煦,他倾过身体,刻意地拉近两人间的距离,声音压得低低的,却还是遮不住话中的调侃意味:“是因为令尊值得信任,孤才敢将后背交付于他,并不是全然看在卿卿的面子上,卿卿只管放心,”


    两人坐得本来就近,此时闻承暻呼出的热气几乎擦着他的耳朵过去,突如其来的热意刺激地萧扶光条件反射坐直了身体:“什么叫看在我的面子上?我可从没这么说过,您别冤枉人!”


    被看破心思的萧世子垂死挣扎,抵死不承认他的确自恋地以为靖远侯能得重用是因为自己的关系。


    太子殿下也见好就收,欣赏了几秒面红耳赤的小纨绔后,好心地转移了话题:“最早明日,最晚不会出上元节,幕后之人应该就会有新动作,十有八九会把江南抗税的事情硬归到孤的品行不检头上。到时候孤会顺手推舟一把,朝中的声音不会太好听,你不用太过在意。”


    他说得容易,可萧扶光怎么可能做得到不在意?


    萧扶光一想到京城里流传的那些瞎扯淡的谣言就生气,一双眼睛瞪得比仲秋的月亮还圆,里面满满的都是愤怒:“现在外面传的就已经够离谱了,他们还想编排些什么疯话?!”


    这些日子别说苦哈哈四处抓人的京兆尹了,就连萧扶光手底下扣留的说书先生都有好几十个,可惜他们的努力徒劳无功,京中关于太子的传言还是一天比一天乌烟瘴气。


    又是说太子玩男人把人玩死的,又是说他和冯贵妃**的,简直是什么瞎话都敢编,偏偏还真有大把的人相信,气得萧扶光都没忍住亲手把最开始传谣的那个说书先生给暴cei了一顿。


    其实,对于那些中伤诋毁的言论,闻承暻内心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生气。拿名声做文章,只能伤害到在乎名誉的人。而他他恰恰只看重实际的利益,最不在乎浮名。幕后之人大抵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后面才会将冯贵妃扯下水,希望能借此激怒他,最好能刺激到他自乱阵脚。


    现在倒好,该被刺激的对象岿然不动,理论上八竿子打不着的靖侯世子倒是被气的团团转,牙根儿咬得死紧,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闻承暻没忍住上手捏了一下,笑眯眯地:“孤都没生气,卿卿又何必如此动怒。”


    动手动脚也就算了,这说的还算是人话吗?被偷袭的世子爷捂着左脸,不爽地看向对面,满眼都是控诉。


    太子殿下完全没有要悔改的意思,意犹未尽地收回作恶的手:“流言蜚语而已,孤行得正坐得端,当然不用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歪头看向萧扶光:“说起来,卿卿似乎从来没有怀疑过流言的真假,真就这么信任孤?”


    萧扶光觉得他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问的:“但凡是见过您的人,应该都不会相信那些胡说八道吧!”


    那可不一定。


    人总是更乐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而上位者光鲜画皮下的恶臭肮脏,正好就是大多数人更加乐于接受的“真相”。这段时间,除了朝夕相对的常喜,闻承暻可没少从心腹们的脸上看到隐藏得极深的探究。


    尽管他问心无愧,但是萧扶光毫无保留的信任,仍然让融融暖意不断地从他心头扩散开,汇入四肢百骸,让人觉得熨帖又踏实。


    也正是在这股暖意的熏陶下,闻承暻一时有些飘飘然,冲动之下说出了原打算隐瞒一辈子的故事:“其实流言之中,有一件事是真的。”


    “姨母去世前,的确身怀六甲。”


    萧扶光诧异地抬头,可太子像是沉浸在了往日的回忆里,没有理会他,而是自顾自地往下说道:“孩子不是父皇的,但姨母宁愿赴死,也不肯供出那个男人。”


    冷不防听到内容可怕的皇家秘辛,理智告诉萧扶光提醒太子就此打住,但闻承暻目光中的隐痛却让他改变了主意。


    伸出手,轻轻覆上另一个人的,萧扶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父皇大怒,不是因为姨母对他不忠,而是因为,她出现在了东宫的床上……”


    闻承暻还记得,那天正好是端阳日,他被兄弟们围起来灌了几杯雄黄酒,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明明没有喝多少,却醉得不像话,只能提前晕晕乎乎地回了东宫。因为酒醉,他也没发现卧房里安静地不像话,迷糊间摸到床沿便躺下了。


    等他再醒过来时,看到的便是暴怒的父皇,一身是伤的常喜,以及,神色绝望的冯贵妃……


    在闻承暻面前,兴平帝一直是个满分的好父亲。就算亲眼看到儿子与贵妃赤身裸体的躺在一起,他也未曾怪罪闻承暻半分,只是雷厉风行地处死了东宫除了常喜之外所有的奴才,又命人彻查迷晕太子贵妃的迷药来源。


    要查找药物,就少不得需要太医请脉,而太医这一把脉,就把出了了不得的东西——长久不曾与陛下亲近的冯贵妃,竟然已有三月的身孕。


    第94章 流言(六)


    先是勾搭冯贵妃,等她有孕之后,再构陷太子与其不伦……


    一出多么恶心,又是多么精巧的连环毒计。


    萧扶光背上浮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呆呆地听着太子继续往下说:


    “那天常喜被人支了出去,发现孤与姨母躺在一张床上的,是一个在孤身边伺候多年的大宫女,她慌张之下闹了起来,东宫不少人也都听到了。”


    “若非父皇一意袒护,将那天当值的奴才口供不问一律仗杀,恐怕孤这个太子早就当不下去了。”


    背后之人怎么也想不到,兴平帝真正的做到了儿子如眼珠、女人如衣服,哪怕自己与冯妃私通罪证确凿,他的选择仍然是维护儿子的名声。


    但萧扶光听着听着,咂摸出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口供不问……难不成,陛下真的怀疑您和贵妃娘娘?”


    闻承暻苦笑:“任谁亲眼见到那般画面,怕是都会心存疑虑。亲眼所见。再者,姨母哭着说不干我的事,却又宁死不肯供出背后的男人,父皇只当她是在为我遮掩。”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萧扶光目瞪口呆:“可陛下对您分明倚重有加,若是他相信您和贵妃有私,怎么可能还会如此……”


    兴平帝对太子的态度,用“倚重”二字形容都犹嫌不足,依萧扶光看,简直就是无条件的信任和包容。


    但从人性的角度出发,儿子给自己带了好大一顶绿帽子,就算兴平帝是个绝世慈父,愿意为太子遮掩,父子之间也绝不可能是现在这般毫无嫌隙的样子啊。


    闻承暻微微合上双目,不叫人看出他眼底的苦涩,良久才启唇道:“当日,孤看出父皇心存疑窦,当即跪下请命彻查此事。父皇舐犊情深,虽然忿怒难当,但还是同意给孤一月时间调查。”


    “说是查证,其实孤早有猜测,要做的不过是印证罢了。”


    “因此,就算姨母想一人扛起所有罪责,孤也很快查明,那个蓄意勾引妃嫔、做局栽赃储君的男人,就是当时孤的太子洗马。”


    “魏大学士。”


    魏大学士,好生耳熟的称呼。


    萧扶光在脑海里低声呼唤系统:【这个魏大学士,就是当初你让我拯救的被下狱的那一个吗?】


    小美声音怏怏的:【就是他。】


    这就很不对劲了。


    萧扶光已逐渐摸清楚了系统的尿性,如果魏大学士真的曾对太子不利,那他根本不可能被选中成为挑战任务的对象:【这不对吧?你怎么可能安排我去救太子的对头。】


    小美还来不及答复,闻承暻已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补完了故事的全部真相:“那时孤年轻气盛,查出所谓的真相之后,不顾姨母的求情,率先处决了魏大人。姨母痛失所爱,万念俱灰之下,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再度惹恼父皇,便也被赐了毒酒,追随魏大人而去。”


    “谁知,他们有情是真,魏大学士蓄谋陷害孤一事却是被冤枉的。”


    说起来,这也是一对被深深宫闱拆散的可怜人。


    冯贵妃待字闺中时,也是如同冯修微一般,活泼生动的冯家女儿,爱好交游玩乐的她,在某一日出门时偶遇了不得志的魏姓学子。


    一个是才华横溢的英俊书生,一个是娇俏可人的美貌少女,男未婚女未嫁,一来二去间,两人互生情愫,是多么的顺理成章。


    冯家也不是什么古板的家族,家中长辈知晓这对小儿女的情意之后,不仅没有生出棒打鸳鸯的想法,还张罗着为书生延访名师,希望他能早日高中,风风光光的迎娶自家掌上明珠。


    谁知,就在一切往好处发展的时候,宫中却传来了冯皇后崩逝的消息。


    皇后猝然离世,独留年幼的太子在危机四伏的深宫里艰难度日,就算兴平帝努力想照顾好这个孩子,奈何忙于朝政的他分身乏术,无法为太子遮挡下全部的风雨。为此,焦头烂额的皇帝只好向爱妻的娘家求助,希望他们能再送一个女孩子进宫来照顾闻承暻。


    对冯家而言,太子之于家族的意义毋庸置疑,他们绝不可能拒绝皇帝的要求。但当时冯家与皇后同辈又适龄的女孩子,只有冯贵妃一人……


    在太子又一次无故“病倒”之后,背地里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水,哭干了眼泪的冯姑娘终究还是步入那台金黄的花轿,斩断了情丝,成为宫中地位最高的女子。


    兴平帝不清楚她未嫁时的那段公案,却也对临危受命的冯贵妃心存内疚,对她敬重有加。冯妃也了解自身使命,进宫后兢兢业业地照顾太子,细致到闻承暻喝进去的每一滴水、吃进去的每一粒米都要经过她的严密检查,才能被送进东宫的大门。


    得了她的照顾,闻承暻这个丧母的小可怜终于顺顺利利地长大,逐渐开始彰显大权在握的储君气度。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尽管年轻时的遗憾无法再抹平,只要等到太子登基,冯氏便是妥妥的一国太后,尊贵已极。


    可惜造化弄人,就在闻承暻长大到可以组建太子詹事府的班底时,当年那个不得志的书生,也已经榜上有名,并在有心人的一路托举下,出现在了尚显青涩的太子面前。


    ……


    后面发生的故事,便不用再细说了。


    闻承暻叹了口气,为整个故事画上终章:“孤冷静下来又命人细细查探过,魏大人对姨母一片痴心,两人情难自抑之下做了错事。有孕之后,姨母慌乱之中漏了行迹,便被另一位曹姓宫妃利用,拿来设局陷害孤。”


    “从此之后,宫中便再无冯、曹两家的女子。”


    “只是如果当年孤能够不那么冲动,或许姨母和魏大人也不用白白赔上性命……”


    见太子有自责的意思,萧扶光连忙握住他的手,心疼地打断:“这怎么能怪您呢?”


    不论有没有蓄意构陷太子,冯贵妃两人私通都是板上钉钉的罪行,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与闻承暻冲不冲动又有什么关系。


    在了解往日的秘闻后,萧扶光终于明白了闻承暻在面对流言蜚语时的气定神闲究竟从何而来——他的敌人从未停歇,他也一直活在常人看不见的刀光剑影里,流言看似铺天盖地,却也不过太子曾经经受的冰山一角罢了。


    窥见心上人眼底的疼惜,闻承暻微微怔住,随即用手指轻轻刮了刮他的脸颊,好笑道:“卿卿何至于此,孤可不是任人欺负的小可怜。”


    他非但不可怜,还从明刀暗枪里飞速地成长了起来,反手把一个个年长他几十岁的对手杀的杀、关的关,简直好不快哉!


    就像这一回,要不是陈家的老狐狸真被他逼急了眼,又怎会如此用力过猛,就差直接昭告天下他们这是全力一搏了。


    闻承暻不觉得自己受了多大委屈,萧扶光眼圈却都全红了,起身闷闷地栽到他怀里,声音就像是鼻子里发出来一样,钝得发涩:“我当然知道您是最厉害的,只是、只是一想到你那么小的时候就要经受那么多恶意,我也会心疼啊……”


    靖侯府的椅子都做的很大,萧世子书房里的更是其中佼佼,空间容纳两个成年男人都绰绰有余。


    感受到胸前传来的热意,闻承暻仍有些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直到他僵硬地抬起手,笨拙地环上了身前之人后,才终于感觉到了一丝真实。


    将脸贴在美人紧实精瘦的胸膛上,享受着对方生疏却小心翼翼的怀抱,萧扶光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微笑,丝毫不顾小美在脑海里几近崩溃地疯狂大叫:【放开!那个混蛋太子,你放开小萧啊啊啊啊!】


    悄悄牵住对方的衣角,确定太子已经被自己这一招给迷得昏头转向后,萧扶光轻轻拽了拽他的衣服,小声请求:“我只要一想到您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受苦,心里就难受得不得了,所以这次去江南,您带上我好不好?”


    闻承暻被胸前毛茸茸的脑袋蹭得飘飘然,再加上怀中人温言软语地一求,就算此时萧扶光想要的是星星,他也会把月亮一并捧来双手奉上,哪里还管得上那许多。


    当下头一点,应承道:“好,就让你和孤一起去。”


    “哈!”计谋得逞,狡猾的靖远侯世子一个鲤鱼打挺,比泥鳅还滑溜的从太子怀里脱身,指着他大笑:“这可是你亲口说的!去江南要带上我!”


    怀里骤然一空,耳边传来嚣张的大笑,闻承暻哭笑不得地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中了这小子的美人计!


    他又气又笑,起身冲着还在美滋滋的坏小子脸上恨恨地一掐:“这次孤只带冯修微和沐昂之,你想都别想!”


    萧扶光嘴巴都被他扯成了鸭子嘴,扁扁地抗议:“你还是太子呢,不带出尔反尔的。”


    再补上一只手,双手齐齐开动将坏小子气鼓鼓的脸蛋揉捏得乱七八糟,闻承暻笑眯眯的:“卿卿这就错了,孤从来什么就不是一诺千金的人。”


    居然还能这样?


    萧世子愤怒地抗议!


    然后太子轻描淡写地表示抗议无效,通通驳回。


    萧扶光:……


    见不得这两人过于亲近的小美赶紧煽风点火:【所以说嘛,男人就没一个靠谱的,小萧你还是离太子远一点比较好。】


    【你住嘴啊!】窝里横的萧世子怒骂系统。


    小美“嘤”了一声,还是乖乖闭了嘴。


    耳朵恢复了清净,萧扶光再度看向太子,动之以情失败的他决定再试试晓之以理:“你也知道我身上是有些神通的,带着我下江南,至少不用担心迷路啊。”


    多么好用的人形导航啊!乡党您确定真的不用带上一个吗?


    萧扶光一边历数系统能力的厉害之处,一边用皮卡皮卡的猫儿眼狂电太子,希望能唤醒他残存的良知。


    可惜中招过一次的太子殿下现在定力十足,直接屏蔽了他带电的大眼睛,冷酷地宣告结果:“在大雍的国土上,还用不着你带路。”


    “可是……”


    萧扶光都要急哭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对朝政一无所知的政治小白了,他很清楚太子这次的江南行就是奔着跟江南士族鱼死网破去的,可是强龙难压地头蛇,到时候地头蛇抱团狗急跳墙了怎么办?


    只要一想到接下来闻承暻可能面对的各种危险,萧扶光的心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攥起来了一般,生疼生疼的,疼得他眼眶都实打实地红了一整圈,圈住了疯狂打转的泪花。


    许是觉得流泪丢脸,好面子的小纨绔将脑袋抬得高高的,扭着脸固执地不肯看他。


    看到他这幅模样,闻承暻的心又酸又软,酸涩地一塌糊涂。


    经历过冯贵妃的事情之后,他素来对男女之情嗤之以鼻,认为这是只会拖累自身的无用情绪,应当被彻底摒弃。


    可事到如今,闻承暻终于后知后觉的,理解了当年冯贵妃那仿佛要燃尽一切的疯狂。


    在认识萧扶光以前,他也绝不可能相信,世界上会存在这么一个人,这个人会给予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偏袒,能理解他的孤注一掷和离经叛道,并义无反顾地追随他的每一场冒险……


    同样的,他的喜怒哀乐会时刻被这个人所牵动,他欢喜对方的欢喜,忧愁对方的忧愁。


    就像现在,光是看到萧扶光眼角似落未落的泪珠,他的心就几乎要碎了一地,软弱地半点不像平常的自己。


    他缓缓地靠近仍在伤心的人,生疏地抬手比划了几次,终于将人稳稳地拥在了怀里。


    其间萧扶光不甘心地挣扎了几次,那力道却跟挠痒痒没什么区别,除了提醒太子收紧手臂之外起不到半点儿作用。


    一度空虚的怀抱再次被填满,闻承暻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低头无师自通地在心上人的头顶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安抚的吻,最后一个印在他红通通的耳际:“不要伤心了。我向你保证,一定安安全全的回来,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少。”


    怀中本就轻微的挣扎力道变得越来越小,慢慢地全然安静了下来,闻承暻继续在他耳边轻轻啄吻,一个吻后面总是会跟着一句耐心的承诺。


    良久,怀中才响起了萧世子瓮声瓮气地声音:“说空话儿谁不会啊,要是没做到怎么办?”


    听出了他话语中的退让,太子殿下笑的胸腔都在震动:“那就任凭卿卿处置,某绝不敢有异议。”


    ……


    做贼似的把太子送到角门处,等两人依依惜别完之后,天色都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


    萧扶光跟在拿着一盏羊角灯的昔墨身后,主仆两个狗狗祟祟地往二门处走,昔墨一边走一边嘟囔:“二门我进不去,待会儿只能您自己提着灯走了。您说您非要送出来干嘛呢?”


    萧扶光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确认一路上除了几个上夜的小厮外没人看到自己,狠狠地松了一口气,伸手将灯从磨磨唧唧的小厮手里夺过来:“瞎嘀咕些什么呢,一会儿我自己走就是了,湖笔姐姐说好了在半道上接我。”


    不过直到萧扶光一个人偷摸着走到了院门口,都没遇见来接应他的湖笔,气得他冲着迎上来的湖笔就是好一通抱怨:“好姐姐,你没空接我,好歹也记得派个别人去啊。亏得这灯没灭,不然我这一路可遭老罪了。”


    被数落了一通,湖笔没有吭声,只是不停地朝他使眼色。


    萧扶光顺势看去,却见她身后冒出来一张严肃的面孔,赫然是早该歇下了的靖远侯萧伯言。


    萧扶光吃了一惊,条件反射地先行了个礼,才讷讷地问道:“父亲大人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靖远侯脸上露出一抹罕见的笑意,看似温和了不少,可他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你这是送完太子回来了?”


    第95章 流言(七)过渡章~


    老父亲不打一声招呼就出现,起初的确吓了做贼心虚的小萧一大跳,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强作无事道:“殿下不想劳师动众,是以微服前来,没想到还是惊动了父亲。”


    还“微服”呢,一想到先前管家说太子曾假装东宫侍卫混进府里,靖远侯就是心头一紧,恨不得抬手就揍眼前还在装乖的不孝子两拳,这不是哄着太子和他瞎胡闹吗!


    没错,在萧伯言看来,太子的行为,用轻飘飘的“胡闹”二字便足以概括。


    毕竟就算再给萧伯言三百年时间,他也想不到,太子微服出宫不是为了玩乐,而是单纯想拱拱他们老萧家的白菜。


    在古板的同时又有着与年龄不适配的诡异单纯的靖远侯眼中,年轻人嘛,意气相投之下做点儿出格的事情并不稀奇,离经叛道的事儿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没少干过。


    太子看起来再稳重,始终也只是个尚未大婚的年轻后生,因为贪恋宫外风光而悄悄跑出来玩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那个勾太子出来的家伙,就很值得好好教训一顿了。


    用力瞪了面前的好大儿一眼,直把人瞪得脖子都心虚地缩了起来后,萧伯言才哼了一声,转身往屋里走去。


    萧扶光在原地踟蹰着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又听到老父亲的声音从前面凉飕飕地传来:“逆子,还不过来。”


    得嘞,该来的迟早都要来,半点儿也逃不掉。


    微笑着安抚了下脸色苍白的湖笔,萧扶光耸耸肩,垂头丧气地跟在父亲身后进了书房。


    像萧家这样的高门大户,从来都只有子女给父母请安的份,长辈轻易不会踏足小辈们的地盘。


    萧扶光都从正房搬出来单住小十年了,这还是靖远侯头一次走进他的书房,上下看了一圈,见收拾得十分利索,没忍住点了点头,捋须而笑:“还算像个读书人的样子。”


    只是那株鲜红珊瑚还是太过惹眼,萧扶光发誓他爹的目光在上面至少盘旋了三圈。


    担心又扯出别的事,他连忙陪着笑脸将父亲引到先前太子落座的地方,动作飞快地收拾好了残茶,作势又要泡新的,意料之中的被靖远侯拦住了。


    萧伯言吩咐道:“不用忙了,你且坐下,我有话问你。”


    萧扶光应了一声,乖乖在他对面落座。


    靖远侯便问道:“殿下找你为的是什么事?捡能说的说。”


    他问的十分谨慎,毕竟儿子已是今非昔比了,如今萧扶光掌握的机要说不定比他这个贵为侯爷的父亲还要多。


    听到他问出这一句,萧扶光才确定父亲根本没发现不对劲,从进门起就一直提着的那口气骤然一松,整个人放松了下来,笑着回道:“殿下就说了些接下来的安排,并没有什么紧要话儿。”


    说着又站起来,向萧伯言行了个大礼,恭贺他:“殿下适才还儿子透了您的喜信儿,儿子便在这里提前恭贺父亲大人荣任之喜了。”


    这说的自然是他要升任九门提督的事。


    看来太子与长子的确是无话不谈,萧伯言起身将人扶起,神色复杂:“看来为父这个九门提督,还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虽然从柔然回转后,靖远侯便一直有投效东宫的意思,可他也清楚,太子羽翼渐丰,手下并不缺人驱使。


    他一个失势的侯爵能这么快得到重用,多半还是太子爱屋及乌,将对长子的青睐或多或少的转移到了他身上。


    这话靖远侯敢说,萧扶光可不敢认,手都要摆出残影了,疯狂否认:“殿下说了,是因为其他人都不能服众,京中只有您当得起这个位置。再说了,九门提督位置何其重要,交给别人他也不放心。”


    “好了。”看到他这拼命扯脱干系的样子,萧伯言都要被逗笑了:“为父不是想指摘你和太子的关系,如今你我俱在縠中,既然已经选了边站,那就不妨坦荡一些。”


    也就是说,萧家人以后都可以正大光明的当太子党,再也不用藏着掖着了。


    萧扶光垂首听训,心道这话您应该跟您那堆叔伯兄弟讲去,跟我说这话是个什么意思啊?难道萧家还有比他更摆在明面上的太子党?


    靖远侯也意识到刚才说了句废话,轻咳一声后,问出了此行的最终目的:“殿下无端重设九门提督,可是京师有变?”


    萧扶光尽量捡着能说的都说了,只将太子准备秘密南下一事按下不表。


    谁知靖远侯突然冷笑了一下:“看来殿下又要悄悄离开京城了。”


    自觉口风很紧的萧世子:……


    要不说比他多吃几十年白米饭呢,这政治觉悟就是不一样。


    第96章 江南(一)


    事情接下来的走向与闻承暻预料的一般无二,刚过完除夕,京城里的流言就已经升级换代,变成了太子荒淫无道触怒上苍,以致江南连年受灾,民不聊生。


    这股风还吹到了朝堂上,兴平帝刚一复朝,御史言官弹劾的折子便如雪花一般飞满了他的案头,就连江南公学里的学子也纷纷通过各地学官联名上书,还有隐居乡间的大文士在听说了太子的“斑斑恶行”之后义愤填膺,怒排了数本指桑骂槐的折子戏,誓要雅俗共赏的将太子的罪行传播到大雍国土的每一个角落。


    一时之间,弹劾太子已然成了文官清流们表演不畏强权、文人傲骨的绝佳戏码。


    只是经历过柔然的事情后,其他人多少带点脑子,担心日后被再度逃脱围剿的太子清算,这一回奏折的用词都比较委婉,不敢再仗着人多大言不惭地要求皇帝废储,多数都是些规劝太子克己复礼、修行德政之类不痛不痒的废话。


    有聪明人,也就有脑子不好使上赶着冲在前面当枪的。


    有几个言官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居然在新年的首次大朝会上愤然发难,振振有词地说江南民变皆因太子德不配位,言称只要太子退位让贤,无德之人不在窃居高位,江南之危定可化解。


    这等危言耸听的说辞,兴平帝当然不会搭理,当即便命内官斥退。


    谁知这几个言官居然也是块硬骨头,在挣脱架着自己的内官之后,就跟商量好了一样,纷纷开足马力往保和殿的柱子上撞,然后就噼里啪啦的倒了一地。


    萧扶光站的位置离脑袋对对碰的现场比较远,不过他听一个“有幸”近距离围观的倒霉蛋说,那几个言官是真的心存死志,当时有人连脑浆子都撞出来了。


    可惜他们死了也白死,不但没有通过文死谏混到一个身后名,还被恼怒的皇帝剥夺了官职,妻小都被从御史台的官邸中赶出,只能可怜兮兮的租了民房居住。


    “该!”


    听完那些言官们的惨样后,萧世子仍不解气,恨恨地喝了一大口湖笔从昨晚熬到现在的人参鸡汤,发表了这几天来唯一的看法:“上赶着替人作嫁,真以为那些人会念他们的好,替他们照顾妻小呢。”


    好友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大,不想被殃及池鱼的闻小王爷不着痕迹地坐得离他远了一点,小小声为几个死人辩驳了一句:“跳出来的那几个都是江南出身,想必也是身不由己。”


    萧扶光瞪他一眼:“你究竟站哪一边的。”


    见他质疑自己的立场,闻明钰恨不得跳起来自证清白:“我们汝南王府从上到下,对太子殿下那可是一片赤胆忠心,你说话留点儿神!”


    又道:“人家命都没了,留下的孤儿寡母还被欺负,下场已经够凄惨了,你又何必和他们较劲。你非要较劲儿,也该冲着正主去啊。”


    这话说的,萧扶光又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要冲着正主去,可这不是太子不让他陪着南下嘛。


    一想到过几天就是太子离京的日子,萧世子本就难看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坐在那里闷闷地不肯说话。


    闻小王爷实在不是擅长察言观色的主儿,在这时候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将话题扯到了闻承暻身上:“江南六省打着天灾的幌子,连去年的秋税都欠着不肯交,还反咬一口说殿下无道,天降神罚,以致江南歉收。”


    “我父王每天在家里愁眉苦脸的,急都急死了,上朝的时候还得和那起子文官耍嘴皮子。真不知道接下来殿下会怎么破局。”


    看似是替太子担忧的话语,里面却隐藏着闻明钰暗戳戳试探的小心思。


    他其实是奉了父命,才会选在今天过来侯府探望。虽然觉得汝南郡王让自己向好友打探太子的动向这一点有些怪怪的,但他仍然选择老老实实地完成了父亲的安排。


    可惜他游手好闲的人设过于深入人心,一讨论起正事来,怎么都不像那么一回事。


    萧扶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套话道:“郡王爷素得信重,难道殿下就没有什么话交代贵府上?”


    “可说呢!”闻明钰瞬间来了精神,抱怨道:“我爹对东宫那可是忠心耿耿任凭驱策,就是前些年犯浑,帮着陛下说过几句嘴,殿下他老人家就记挂上了。不管我爹这些年多么上赶着,殿下他有事儿还是更乐意找我大哥去做。”


    “前不久我哥不是回封地了吗?父王猜到可能与江南之事有关,偏我大哥也是犟种一个,神神叨叨的,一丝儿风声都不肯漏。”


    看来太子此次南下之行确实是绝密中的绝密,除了牵涉其中的人员外,便只告诉了自己一个。


    心中泛起一点莫名的甜蜜,萧扶光好笑地看向怨气满满的好友:“既然你大哥都不肯告诉你,你又向我打听做什么?难不成你觉得本世子是那种管不住嘴的人?”


    两人是多年好友,闻明钰还能不知道萧扶光是什么尿性?


    此时一见他拿乔,便知道此事有门,连忙起身亲自为世子大人端茶倒水捏肩捶背,做足了小意殷勤的模样。


    直将萧世子伺候地舒舒服服了,才做小伏低地道:“您的嘴当然是再严实不过啦~只是小的以为,世子大人学问好,心地又善良,肯定不忍心看到我那上了年纪的老父亲成日在家里六神无主求神告佛的。”


    被他耍宝的行径逗乐了,萧世子终于决定大发慈悲地提点一二:“殿下已有了对策,接下来王爷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却仍然对太子的具体安排一字不提。


    只是这样便也够了。


    闻明钰没想到连自家父王都被瞒在鼓里的事,萧扶光居然真的一清二楚,当下眉毛一挑,目光探究地看向好友:“看来我那太子二叔,对你果真是无话不说,这等密辛都愿意告诉你。”


    萧扶光很光棍的一耸肩:“他那是没办法,要是敢不告诉我……”


    连乖乖留在京城都需要太子殿下亲自上门哄上好久,要是闻承暻真敢悄悄瞒着他下江南,就连萧扶光自己都不能保证,等他发现后会干出点什么。


    被他脸上凉飕飕的微笑小小惊吓到,闻明钰缩了缩脖子,心道萧期年这夫纲是不是有点太振了,万一日后惹怒了太子可怎生是好。


    就在小王爷正为了好友的将来而忧心忡忡,一堆规劝的话堵在嗓子眼里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湖笔欢天喜地的声音:


    “少爷,圣上刚刚钦封了侯爷做九门提督,天使们就要到了,夫人让奴婢喊你赶紧收拾了准备接旨呢!”


    九门提督?!


    这么重要的位置,居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被安排给靖远侯了?!


    闻明钰瞳孔一缩,不敢置信地看着仍然一脸平静的好友,扯住他袖子的手有些发颤:“你、你你你早就知道了??”


    用力把皱成一团的袖子从他手里拯救出来,萧扶光满是嫌弃:“知道了又怎样,你这么咋咋呼呼地做什么。”


    不er……


    看着好友被侍女簇拥着远走的无情,小王爷攥紧空荡荡的手心,悲愤地追了上去:“话还没有说完呢,你别急着走啊!”


    都还没过门呢,摆什么长辈的谱啊!


    *


    空置多年的九门提督一职突然有了主人,接任的还是沉寂多年的靖远侯。


    这消息甫一传开,的确惊掉了不少人的下巴。


    可是很快,他们就无心再关注这些了。


    因为太子,终于动了。


    面对文官清流连续数日炮火连天的围剿,东宫的态度一直是反常的安静。


    了解闻承暻行事风格的人难免会暗自犯嘀咕,觉得太子是不是憋了个惊天大雷在后面。而拥戴太子的官员们则是暗暗着急,盘算着要怎么帮太子度过这一劫。


    然而蠢蠢欲动的两方人马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那位由太子亲自提拔上去的新任大理寺卿就往朝堂上扔了一个大雷——


    他竟然绕过刑部,给还在狱中受审的曹相判了斩监候,并连夜拿到了陛下的谕旨,手起刀落把人给杀了!


    那可是曹相啊!


    出身江南大族,累世官宦,不惑之年就位极人臣,大雍的不世天骄,尚书省左仆射曹平芳曹相啊!


    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人头落地了?!


    曹平芳的死就像是一滴水掉进了滚烫的热油锅里,瞬间引爆了本就剑拔弩张的朝堂局势,弹劾的奏疏就像不要钱一样疯狂的往兴平帝案头堆,然后再被他看也不看地丢进敬字亭终日烟熏火燎的炉火里。


    光是弹劾当然动摇不了太子的地位,江南士人们当下的围攻不过是为了站稳了道德制高点,让他们接下来的行为更加师出有名罢了。


    很快,空前团结的江南士族就让所有人看到了他们的反击。


    江南六省,每一地都有“活不下去”了的百姓聚集起来,抢劫官道上押送税粮的车辆,还有狂徒在淮阴、宝应数个港口纵火,试图烧毁往京中运粮的官船。不管是蓄意夸大还是确有此事,反正按这个势头来看,去岁的秋粮他们是要赖到底了。


    但太子这边也毫不退让,大理寺卿顶着滔天的压力,陆续又将几个羁押的曹家人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就连曹家女眷也都被没入掖庭为奴。至于先前敲响登闻鼓的关秀才家人,更是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静悄悄的没了小命。


    两边针尖对麦芒,就这么叫上了劲。


    还是兴平帝看不下去,快刀斩乱麻,一面罚了几个跳得最欢的官员俸禄,一面夺了新任大理寺卿还没捂热乎的官印,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皇帝他老人家亲自发话,让太子闭门思过,每日去奉先殿给祖宗们磕头上香,什么时候反省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这番操作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际上明显偏袒江南一派,清流们小胜一局,秉着穷寇莫追的原则暂且收手,顺便酝酿酝酿下一轮的杀招。


    而太子党虽然心有不甘,奈何正主儿都闭门思过不能见人,也只好暂时按下满腹忧虑。


    原本沸反盈天的朝堂,就这么重新归于了表面的平静。


    *


    城门外。


    严寒料峭,送别的小亭四周都挂了厚厚的毡子,比钢铁还要坚强的萧世子,就在这严严实实的围挡之下,不争气的红了眼眶。


    “这一路上您千万要注意安全,出门一定要带够人手,也别骑马,太招摇了容易被人盯上。”


    “喝水吃东西也得小心,南方天热,虫子大冬天都冻不死,生水洗的果蔬您可千万别随便入口,万一过了病就不好了。”


    ……


    他絮絮叨叨的叮嘱个没完,很多话简直就是在质疑常喜公公在服务行业的专业性,气得常喜在后面吹着根本不存在的胡子狂瞪眼睛。


    偏偏太子爱听的不得了,一个劲儿笑着点头。


    最后还是刚卸任的大理寺卿、太子的新晋妹夫,施景辉施大公子看不下去了,上来催促:“殿下,已经巳时一刻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上船了。”


    被他这么一打岔,萧扶光只好讪讪地收住了话头。


    闻承暻便笑道:“天色的确不早了。”


    施景辉露出个笑脸,刚准备说“那咱们就走吧”,紧接着就听到太子吩咐:“你们先出去,孤和世子还有话要说。”


    这个天气,滴水成冰诶,你让我们出去等着?


    施景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被常喜以和他的年纪十分不适配的灵活和大力硬生生给拉了出去。


    亭子里只剩下对望而立的两个人后,闻承暻笑着打开双臂,萧扶光从善如流的一头撞进他怀里。


    心满意足的将心上人搂了个满怀,闻承暻叹了一声,低低道:“你刚才说话的时候,我就想这样抱抱你了。”


    萧扶光哼哼唧唧:“那你让我一起去,每天都能抱抱。”


    心知他只是说说而已,但闻承暻却不能否认,这一刻,自己对这个提议居然非常心动。


    摇摇头,放下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一字一句的向怀中人保证:“我一定以自身安危为先,不会莽撞行事。”


    说罢,又低低笑了一声,吻了吻心上人精巧的发旋,在他耳边道:“毕竟这一次,还有你在等我回来。”


    ……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在正月的最后一天,萧扶光送别了他的爱人。


    从未识过愁滋味的青年,头一次的体会到了牵肠挂肚的味道。


    第97章 江南(二)


    闻承暻此次行踪颇为低调,一行人乔装打扮,从京郊渡口出发,乘坐一艘官家楼船,周围另有四驾小船随扈,配置与京中大户南下采买的商队一般无二。


    他们冒名为平南公府里当皇商的旁支远亲,由常喜扮做管家,施景辉和沐昂之俱作长随打扮,闻承暻则是回出门见识面的公子哥儿,连称呼都一应改了,众人对闻承暻只管以“李公子”呼之。


    上船之后,自有皇商李家真正的大管事和嫡支公子出来,他们虽不清楚闻承暻的真正身份,却也明白这位能让沐家大少亲自跟随的年轻公子是位了不得的贵人。


    刚一见面便对着白龙鱼服的太子殿下二话不说大礼参拜之后,李家公子又向他细细的讲述起行程安排。


    “容小的回禀,咱们南北地之间行商,靠得就是这条运河,所以即便是冬日,也日日有船只在江上来回,清理航路。只是今年冷得太厉害,就算日夜不缀,现在也只剩江心一点水道还行得通,再过上几天,只怕是连通航都不能了。”


    “依小人的经验,此行直到沧州之前,怕是速度都快不起来。”


    他是是商贾出身,说话总爱兜圈子,紧张的时候就更加明显。


    常喜见他绕来绕去总是说不到重点,担心闻承暻不喜,忙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问道:“你只管说要多久才能到就是了。”


    李公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忙不叠回话:“至少得要一个半月才能到淮安。”


    闻承暻皱眉:“这也太久了,不能再加快速度?”


    尽管他并没有任何诘问的意思,也丝毫不耽误李公子被这轻飘飘的一句问话吓得快哭了,腮帮子抖个不停,结结巴巴地回道:“回公、公子的话,已、已经是最快了。”


    他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万幸带来的管事是个精明人,此时接嘴道:“以前都是每日行船八个时辰,哪怕是夏天水路最好走的时候也得花上足足两个月。这一回伙计们是三班倒,日夜不停朝前面赶,一个半月已经就是极限了。”


    将李家人送了出去,沐昂之回到楼上太子的厢房里,见里面各个人都是愁眉苦脸的,也不好意思再继续傻笑了,摸了摸鼻子,没话找话道:“其实时间也还好吧,咱们到的时候是三月中,刚好赶上春耕。”


    好个鬼啊!等到了春耕的时候百姓手上却无粮可种真的乱了起来,那才叫黄花菜都要凉了呢!


    要不是太子就在眼前,常喜真是恨不得上去给这不会说话的武夫狠狠来一下子。


    没有理会总是理会小脑瓜里总是有很多奇思妙想的沐大统领,闻承暻将目光投向从刚才起就一直对着窗外发呆的表妹夫:“春和,你有什么打算?”


    被点名的施大公子站了起来,笑道:“属下倒是有个想法,就是怕公子觉得我冒昧。”


    “但说无妨。”


    施景辉眉毛微挑,指着窗外缓慢移动的景色:“方才小李公子也说了,到了沧州船速就能加快,咱们何不弃船上岸,改走旱路,到了沧州再登船便是。”


    他又看向沐昂之,笑道:“沐统领的表亲生意遍布南北,想必调一艘官船去沧州也并非难事。”


    沐昂之忙打包票:“不过是说句话的事儿。”


    两人一唱一和,倒像是定下来了一般。


    常喜心慌地看了一眼太子,果然见这主儿正低头思忖,似乎真的在考虑施景辉提出的方案,当下老脸一垮:“施相公说的什么话!这回出门拢共才带了十几个人,走旱路哪里能保证殿下的安全。”


    他们为了行程尽可能的低调,带出来的麒麟卫都是早早用各种理由调离原职的,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六人许,就算均是精锐中的精锐,这样的护卫力量对于一国太子来说还是太单薄了些。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放弃更快捷的陆路不走,非要走水路的原因:李家用的是在户部挂了号的官船,还狐假虎威挂了国公府的牌子,一路绝不会有不长眼睛的水匪河盗过来打扰。


    但规划得再好,时间赶不上也是白搭。


    因此,不管常喜再怎么苦苦规劝,第二日一早,他仍然是被沐昂之架着坐到了连夜送来的马背上。


    不过万幸李家的大管事十分知情识趣,昨日知道贵人要改换行程后,便派人上岸紧急找了本家,调了原计划北上贩毛皮的商队过来打掩护。


    “小人主家的护卫跟着商队走南闯北多年,也略通些拳脚。公子若不嫌弃,路上还请捎带上他们,就算不能十分得用,能为诸位大爷开山探路、值夜打更,也是他们的福气了。”


    他话说得十分谦逊,指着的那群护卫却个个目露精芒,太阳穴高高的鼓起,明眼人一看就知皆是一等一的好手。


    如此厚意,闻承暻自是含笑谢过,随后轻轻一抖手中缰绳,一马当先朝着江南的方向疾驰而去。


    麒麟卫打着呼哨紧随其后,将他牢牢护在中间,李家的护卫也随之跟上,一行人的马蹄溅起的尘土瞬间便将身后的道路淹没在一片黄雾之中。


    直到远处的身影模糊到几乎看不清之后,大管事回头交代身后商队里年长的伙计:“你们就远远地坠在后面,要是路上有多事的人询问,只管说那是咱们家小少爷不听话跑了出来。”


    送走了贵客,大管家陪着自家真正的小少爷回到船上,喊来舵把子:“按先前说好的,继续死命往前赶,务必要在三月中旬抵达淮安。”


    舵把子一句多话没问,答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李公子不解道:“赵伯,贵人都走了,又何必再折腾伙计们。”


    年轻人愿意学就是好事,尤其是他们这种行商,学的就是一个人情往来,眉眼高低。


    赵管事摆摆手,乐呵呵地教导自家少爷:“冬天江面船只少,咱们时快时慢多招人眼。那位贵人明显是不愿让人知道行踪才选了咱家的船只出行,要是因为咱们的缘故漏了行迹,岂不是辜负了沐大人辛苦牵线的美意。”


    平南公府是何等高门大户,李家一介商贾,又是远亲,其实早就有些攀附不上。李公子是小辈不知道,可常跟在家主身边赵管事心里却门清,长此以往,再过三五年,只怕李家连皇商的名头都要保不住。


    如今他们能在贵人面前露脸,属实是天赐良机。别的不说,光是这一位能差使多年来不与本家亲近的沐大人亲自找过来这一点,就足以让李老爷大为振奋,眼巴巴的派了最重要的副手和小儿子过来支应。


    想到昨天自己刚刚去信,老爷就忙不叠将商队和最精锐的护卫连夜送了过来,赵管事眼睛半眯,手指随着船舱的晃动慢慢地打着拍着,愈发坚定了要当好这个幌子的想法。


    ……


    就这么火急火燎的赶了一路,等楼船终于到了临津,刚准备进港靠岸补给,却遇到了盘查的官差。


    这就奇了。


    李家船上挂的可是平南公府的牌子,以往靠着这块金字招牌,他们在运河之上可谓是无往不利,从未遇到过非要上船检查的。


    但今天遇到的这队官差就跟吃拧了似的,舵把子都自报家门说是国公府的官船了,还是不依不挠,气势汹汹一定要上船看他们“有没有私自贩卖内造上用之物”。


    舵把子无法,只能上来请示。


    李公子头回遇到这种事,也慌了神,转头示意赵管事赶紧拿个主意。


    赵管事想了一想,让自家少爷先去贵人住过的房间安顿好,再吩咐舵把子放梯子让官差上船。


    官差上来后,果然对着船舱里的东西一通乱翻,见里面都是些罕见的毛皮人参等物,为首的官差十分眼热,手里举着一根人参对着光左看右看:“好家伙,这是二十年的林下参吧?”


    赵管事在一旁看着,像半点都听不懂他的暗示一般,老老实实地问问什么答什么:“正是。我们李府在户部底下挂号,专管北地人参貂皮,南方瓷器奇石等物贩售之事。”


    那差役原是笑着听他说话,谁知等了半天也没听出他有孝敬的意思,嘴角登时往下一撇,冷着脸将那根人参袖在了衣服里,又翻开几个盒子把里面的东西拿了,才哼了一声,鼻孔朝天的走出舱门。


    刚到甲板上,那差役又道:“本官怀疑你们上面还藏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现在一定要搜上一搜。”


    赵管事手掌一抬,示意他们自便。


    于是一队人又风风火火的跑到了楼船上,将每个舱房都逐一搜了个遍,连铺盖都从床上扔到了地上,仍没有搜到他们所谓的“见不得人”的东西。


    为首的官差还想再说些什么,赵管事却陡然硬气了起来:“我们是平南公的家人!往日别说是你们这班人,就是衙门里的主官见了,也都是客客气气的,从来没有这么给脸不要脸的!”


    “你们要是还不下去,那我倒要去临津衙门里问问,你们到底是哪一路的官差!”


    他一丁点儿脸面都不给人留,那差役吆五喝六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个,当下勃然色变,伸手就想拔刀,却被身后的同僚按住,好说歹说将人劝了下去。


    ……


    经历了这么一遭,船上任谁心情都轻松不起来。


    舵把子吩咐手下用最快的速度买好补给,趁着夜色驶离了临津。


    平稳上路后,李公子才有心情和自家管事玩笑:“临津怕不是换了新来的官爷,连咱们家的船都敢拦。”


    赵管事不以为然,他眉头皱得死紧,低声告诉少爷:“领头的那个,就算拼命模仿了,还是听得出来是江南口音。临津的主官是北地人,怎么会用南人当差呢?”


    “而且在京畿一带谁敢不给几分国公府面子,那人却像是没听说过一般,还敢克扣咱们家的东西,显然是新来此处的。”


    “短时间内就能在临津衙门里安插人手,堵着官船搜验。这里头的故事怕是不简单,说不定还与先前的贵人有关系。”


    见小少爷似乎是被自己吓到了,赵管家赶紧安慰:“没事儿,贵人这不是没在咱们船上嘛,他们神仙打架,打也打不到咱家头上去。”


    想起那位贵人突然弃船换走陆路的做法,饱经世故的赵管事也不由得心下一叹: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有些人天生就应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


    送完太子,萧扶光垂头丧气地回到城里,刚一进门,就被昔墨堵了个正着:“少爷,您怎么又一个人大清早悄悄跑出去了!”


    笑死,其实根本不是一个人,后面跟着一堆麒麟卫呢。


    但这话他可不敢对昔墨说,那完全是火上浇油,他告饶道:“衙门里有点急事,我出门的时候一心想着这个,竟忘了喊你们了。”


    昔墨脸上闪过狐疑,看了眼他身上的常服,并不挑破少爷拙劣的借口,转而说起了正事:“您出门的时候,有人投帖子要来拜见呢。”


    自打从北疆回来,小萧大人也算是抖了起来,常常有想求靠东宫的人找门路找到他这里的。


    因此,应了昔墨的话,萧扶光见怪不怪道:“让外面书房回了便是,就说我衙门事忙无暇见客。又不是什么要紧事,值得你这么巴巴来问。”


    昔墨却道:“要是一般人,我哪会烦到您面前,自己早就打发了。”


    说罢,他面露难色,凑到萧扶光跟前压低了声音:“那人自称是吏部考功司郎中,姓罗,找您是为了宋如渊宋大人的事。”


    “宋如渊?”停住脚步,萧扶光咂摸着这个许久不曾听见的名字,“为了他的什么事找我?”


    “罗大人不肯说,也不同意让小的给他带口信,说是一定要见了您才能说。”


    好吧。


    既然如此,见见也无妨。


    让人先将罗嘉奕引到侯府外院专门待客的花厅处坐下,萧扶光自己回住处先舒舒服服地喝了盏姜茶暖身,又亲自喂了一遍鹦鹉,拿软布仔细擦拭了一遍珊瑚,才在丫鬟们的服侍下换上了待客的大衣服。


    湖笔见他动作慢悠悠的,绷不住笑了:“少爷似乎格外看不惯江南的客人。”


    这话可不对,萧扶光分辨道:“我与人结交,从来只看品行,哪里管他出生南北。只是谁让罗嘉奕姓罗的,小爷我最近偏偏看不惯姓罗的人。”


    湖笔见他虽然满嘴都是歪理,却仍然乖乖戴上了见客的紫金冠,衣服也是一丝不苟扯得横平竖直,简直乖巧可爱,让她没忍住用哄孩子的语气道:“好好好,知道少爷最有原则了。不过总晾着人也不好,还请您赶快过去吧。”


    萧扶光撇着嘴,老大不乐意地被湖笔送出小院,转身往花厅里去。


    *


    罗嘉奕一大早就到了靖远侯府。


    昨天兵荒马乱了一晚上,他也不知道该找谁了。太子他是万万攀附不上的,思来想去,唯有一个靖远侯世子勉强还能扯得上几分渊源,他便硬着头皮找来了这里。


    谁知靖远侯府并不买江南罗家的帐,门房即便看到了帖子下面罗家的印信,也只是放到一边,客气地告诉他自家主人没空见客。


    就在他灰头土脸准备离开的时候,幸而撞见一个眼熟的小哥从门里出来,他依稀记得这人是靖侯世子身边伺候的,试探地叫了一声,果然将人叫住了,赶紧一气将自己的来意说清楚,又拿出个荷包递过去。


    那小哥没接荷包,却还是吩咐门房给他张罗了地方坐着避风,又告诉他:“我家少爷今早上出去了,大人要是不急,还请在这里小坐等他回来。”


    都这种时候了,罗嘉奕还有什么不能等的,当下捧着茶杯,就在侯府大门处的倒座房里等着消息。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过去,罗大公子的腿脚都坐麻了,才有两个二等小厮模样的人匆匆跑过来,喘着粗气告诉他萧世子回来了,要在花厅见他。


    侯府外院的花厅走几步就到了,住惯了江南锦绣园林的罗家少爷,估计在京城再待上十几年,才能适应都城这“逼仄”的居住环境。


    不出所料,罗嘉奕又被晾在花厅里,小丫鬟上了茶就闷头出去,也不说他家世子究竟什么时候出来,搞得他都没脾气了。这一套他在老家的时候也常常用来拿捏看不顺眼的人,轮到自己头上时方知道个中滋味。


    但萧世子显然比他要来得心软,晾了他才不到半个时辰,就施施然出现在了门口。


    终于见到正主,罗嘉奕一句话没说,起身便拜,萧扶光连忙还了个平揖:“家人传话没说清楚,不知道罗大人找本官究竟所为何事?”


    见他自称本官,罗嘉奕也将喉头的那句“世子”咽了下去,从善如流道:“萧大人容禀,下官有一好友,名唤宋如渊,正在太子詹事府主簿司挂职,曾与您有过数面之缘,不知大人可还记得他?”


    萧扶光微微颔首:“的确曾有几分交情。”


    罗嘉奕连忙道:“那大人是否知道,宋如渊他,不见了!”


    不见了?


    通事舍人虽不是什么大官,那也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怎么可能好端端就不见了。


    见他似乎不信,罗嘉奕继续解释:“除夕前几天,下官去关九的住处想约他一起过年,谁知那里人去楼空,连他雇的下人也一起走了。他是赁的房子,房主见我找人,便告诉我他是家里有事要回乡一趟。”


    “下官虽然觉得不对劲,却只以为他是恼了我,才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回去了。可开年之后,始终不见有书信传来,实在反常的很,我便去找了詹事府柳主簿打听。”


    “这一打听,下官就知道真的坏事了。”


    他急得满脸通红,眼看说着说着就要穿不上来气,萧扶光忙将茶杯推过去示意他喝口茶缓缓。


    抿了口茶水,镇定心神后,罗嘉奕接着讲起那天的遭遇:“下官见到柳主簿,问起宋如渊的事,柳大人却说,宋如渊妻子来信说家中老父病危让他速返,所以老早便准了他的告假。”


    “可宋如渊他少年丧父,家中只有老母,而且他压根儿就没有娶妻啊!”


    这的确不对劲得很,萧扶光来了精神,坐直了身体:“那究竟是谁替他告假的?”


    “是张舍人!”一提起这厮,罗嘉奕就恨得牙痒:“这人是简年的同僚,年后也找了借口出京,至今未回。”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恳求萧扶光:“关九的事情出来后,下官就想劝他小心,可我前些日子犯浑惹恼了他,他总是对我避而不见……萧大人,简年肯定是被人掳走了,下官现在求告无门,只能求求您帮我找到他了。”


    他说着说着,起身便要下拜。


    将人扶住了,萧扶光目光古怪:“你和宋如渊,究竟是什么关系?”


    怎么听起来怪(gay)怪(gay)的。


    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罗嘉奕脸上一红,有些害羞地小声道:“下官与简年自幼相识,情分与旁人不同……”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


    肃杀的冬日,靖远侯世子眼神苍凉地看向无垠的碧空。


    啊……


    南通的风,终究是吹到了京城里……


    *


    怀王府。


    在兴平帝面前过了明路,“痛失爱侣”的怀王殿下为了圆自己先前的话,除了除夕那天,其余时间一直窝在春熙园里伤春悲秋。


    不过春熙园地方大到能跑马,除了冬天景色差一些外,怀王过得也算是舒适惬意。


    但是自从太子被皇帝罚了闭门思过跪奉先殿后,怀王便一直疑神疑鬼,总觉得他的好弟弟又悄悄离京了。


    见他神色不虞,陈瑛只好劝他:“王爷放心,老朽已经安排人沿路排查过往船只,只要发现不对劲,管他是什么天潢贵胄,老朽都定叫他有去无回。”


    江南的钱粮几乎全靠京杭间的运河运抵京师,江南钱家从前朝就牢牢把持着河道,几个官差算什么,河上漕帮的巨万帮众才是陈瑛说这话的底气。


    闻承晏仍是不放心,突发奇想道:“要是他不坐船,走旱路南下呢?”


    果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陈瑛眼中划过一丝不屑,语气轻柔的解释:“且不说自南北之间官道多处失修,行路艰难,只说眼前天气严寒,人骑在马上又要再冷上十倍。太子又不是那些五大三粗的军汉,怎么可能受得住这般折磨。”


    听他这么一说,闻承晏也觉得自己想多了,可是心里依然像是有块巨石压着,郁郁的不得劲:“老世翁您是不知道,本王这个弟弟,从小就爱做些出其不意的事。以前一起读书的时候,太傅问我们触龙说赵太后当作何解,任谁都知道该答父母恩重,他答的是长安君应该趁着为质的机会刺杀齐君,里应外合攻占齐地。”


    “太傅与我们都觉得他是胡说八道,偏偏父皇知道后开怀大笑,对他激赏不已。”


    陈瑛也被逗乐了,捋着白花花的胡子道:“太子殿下的确是奇思妙想,迥异常人。”


    “不过那都是口头空谈,无根之木罢了。”


    “王爷难道担心,他会神兵天降,奔袭江南,把老夫一家上下杀个片甲不留么?”


    陈瑛说着说着,该逗笑的人没有笑,他自己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刺耳的笑声,又何尝不是对整个皇族的藐视,几乎就在明摆着说你们闻家人不值得那样慎重的防备。


    闻承晏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淌下墨汁:“陈瑛,本王最后再警告你一次。”


    “不要小瞧了太子。”


    “别忘了,柔然王是怎么没的。”


    第98章 江南(三)


    罗嘉奕又不是没长脑子,为了说服萧扶光出手相助,事前当然是做了充足的准备。


    如果说先前他是在动之以情,在看到萧扶光神色松动之后,紧接着便是晓之以理了,此时他便道:“简年与关九数年前在江南官学相识,他俩是同乡又都自幼丧父,同命相怜之下,便尤为亲厚。后来简年中了进士,还特意资助了关九进京求学,这事儿我们同年的举子都知道,算不得秘闻。”


    “所以后来传出关九死前托付挚友送出遗书时,下官头一个便担心起了简年的安危。”


    萧扶光惊讶道:“你等等,你是说,关九自幼丧父?那之前城头敲登闻鼓的老头难道是借尸还魂?”


    说完他自己倒先一乐,这出戏真是越唱越荒谬了。


    也是,幕后之人树大根深,为了能让太子身败名裂连江南的万万百姓都能坑害,凭空捏造出几个穷秀才的家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必太子就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在羁押了所谓的“关秀才家人”后,连审都懒得审,直接送他们见了阎王爷。


    但还有一点……萧扶光看向眼神开始闪烁的罗大公子:“既然宋如渊知道关九没有家人,为何事发之时不肯禀明太子呢?”


    好歹也是东宫的属官,就算宋如渊的证词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于情于理他也应该站出来维护殿下的清誉才对。


    罗嘉奕表情苦涩,闷声回道:“都是下官的错。”


    “传出那等不堪流言之后,简年曾私下问过下官的意见。当时下官存着私心,便一意恳求他不要站出来说明真相,也正因为此事,我俩争执了一通,最后不欢而散。”


    “谁承想,那竟然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说着说着,罗嘉奕不由得悲从中来,捶胸顿足道:“都是下官害了简年!”


    见他没三两句话又开始哭得跟个三岁孩子似的,萧扶光嘴角直抽抽,他这里又不是什么善堂,听人嚎两句丧就无所不应。


    “本官还记得,当初与宋大人是因为一首诗结下的缘分,后来则是关九出事,他跑过来求我,一来二去才有了些交情。”


    “现在想想,不论是诗文,还是关九,最后都出了事,这二者还都与宋大人有关。”


    “说真的,要不是本官对宋大人的秉性有几分了解,恐怕还会以为他是畏罪潜逃了呢。”


    罗嘉奕急忙打断,坚决否认道:“当然不是!关九之事纯属凑巧,而那首惹事的诗,完全是下官害了他。”


    萧扶光眉毛一挑:“愿闻其详。”


    只是那诗文背后定有些门道,罗嘉奕的脸上闪过挣扎,没有理解回答,而是低头思忖了一会儿,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抬眼看了过来,回答道:


    “简年家境贫寒,从小只知苦读圣人文章,并不通晓诗词翰墨,所以那日在春熙园作诗时看,他便随手拿了一篇曾经看过的略微改过后充数。”


    “而那篇诗文,好巧不巧,正是敝府收录的魏大学士手稿……”


    真是一出环环相扣的好戏。


    将茶杯往桌上轻轻一搁,瓷器在磕碰间发出清脆的轻响,让人心脏都为之一震。


    萧扶光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恭敬袖手站在下处的罗公子,似笑非笑:“所以你今儿究竟是为什么来的?难不成是想自投罗网?”


    连罪证都不用另外找了,罗大公子明明白白承认了放在他家书房呢。


    罗嘉奕却在这时候突然跪了下来:“世子明鉴!”


    “下官因为简年之事,早已与家中闹翻,更何况下官的父亲偏宠妾室和庶子,他巴不得将我打发到京城来,从此远离家业。对于罗家所做之事,下官事先是真的一概不知,都是传了出来之后,才慢慢回过味来。”


    他的辩驳也算是真情实感,萧扶光却不为所动:“本世子凭什么相信你?”


    罗嘉奕想必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关,抖着手伸进怀里,拿出一封包装精美的书信:“下官来京城之后,除了吃穿用度,其余全凭母舅照拂,饶是这样,家父犹不放心,另派了一位管事过来盯着。”


    “简年失踪后,下官担忧之下,难免露了几分行迹,管事发现我要往您这里来,便拿出了家父的书信,说是下官只要胆敢做出有辱门风之事,就要他立时拿绳子捆好了送回老家去。”


    “下官一时激愤,挣扎间失手打晕了管事,谁知从他手上竟然翻出了这个。”


    他双手举高,毕恭毕敬地将那封书信呈到萧扶光面前。


    那信上的内容倒是平常,不过是些日常问候之语,应当是那个倒霉蛋管事写好了准备寄回江南的,没想到不仅没来得及寄出去,还被罗嘉奕给拿到手里了。


    将那封看似平平无奇的信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萧扶光终于发现了一丝不对劲:“瑛老是谁?你家里的长辈?”


    这位瑛老看起来地位颇高,罗嘉奕的父亲还让管事特意登门拜会过,管事在信里也花了不少篇幅记录他说的话。


    罗嘉奕答道:“是陈家的家主,陈瑛,此人从未出仕,世子没听说过也正常。”


    “只是陈瑛向来深居简出,没想到这段日子他竟然一直在京城里。”


    也就是说,这些天在京城搅风搅雨的幕后黑手里,陈瑛一定脱不了干系。


    “这人现在住在哪里?”


    陈家在京中最大的官儿就是罗嘉奕的母舅、前吏部尚书陈犰了,可他倒台后全部房产都被查封,罗嘉奕一时间也想不到他能去哪里。


    但这封书信还是起到了他预想中的作用,在看到投名状之后,萧世子对他的态度明显亲近了不少,至少愿意听他细细讲述对于宋如渊下落的猜测了。


    得到罗公子愿意交出家中全部藏书和往来书信的保证后,萧扶光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唤来昔墨:“你去门口找几个人,让他们陪着罗公子回家走一趟。”


    昔墨一句多话也不问,径自出门联系那几个早就混熟了的麒麟卫。


    罗嘉奕却急了,拉住他的袖子不肯走:“世子,那简年……”


    萧扶光大手一挥,颇有几分玄之又玄的高人气质:“本世子自有打算,你且先回府拿东西。”


    不知是被他深不可测的气度折服,还是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总之罗嘉奕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带路的小厮出去了。


    *


    等人一走,萧扶光连蹦带跳的蹿回小院里,关上门后狂戳系统:【出来!快出来!让我试试那个万里追踪!】


    早在不久前,小美就在敬业的萧世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坚持与太子贴贴,主动狂揽一堆太子任务的助攻之下,终于升上了五级,解锁了名为“万里追踪”的新功能。


    万里追踪,顾名思义,只要萧扶光手中持有某个人的物品,万里之内,就一定能在系统的帮助下找到对方。


    如今的萧世子可不是昔日柔然草原上鼻血狂流的娇弱小萧了,囤积了海量生命值的他有恃无恐,不就是耗费生命值找个人吗?小爷玩得起!


    他在这里跃跃欲试,小美却犹犹豫豫:【小萧,难道你就这么相信罗嘉奕了吗?】


    罗家在曹陈罗钱里面排老三,这人可是罗家的嫡长子,万一是故意设局坑人怎么办?


    萧扶光满不在乎:【信啊,怎么不信?】


    小美无语沉默中。


    萧扶光遂告饶道:【那我微信,信40%,好了吧。】


    【你不要总在这种时候开玩笑!】小美气得机械电子音从赛博口腔直入上颚再到鼻腔,发出阵阵共鸣:【万里追踪是需要你亲自去追的,要是他们使诈,那到时候就是瓮中捉鳖。】


    【哦,你是鳖。】


    人家只是浅浅玩个梗,也没必要人身攻击吧。


    小萧同学委屈地摸摸鼻子,收起皮劲儿,正儿八经地给它分析:【我不知道罗嘉奕会不会为了个宋如渊就对我如此卑躬屈膝,但他想坑我的可能性也不大。】


    【虞川梧和我提起过这人,在家中的确不得宠,但他母亲可是陈家的女儿。有他在,就算他喜好南风,他爹也得是吃拧了才会把家业交给庶子,所以这人多半是在卖惨。】


    小美不解:【你都知道他在撒谎了,为什么还答应要帮他。】


    萧扶光笑:【你忘了,他还有个舅舅在呢。】


    一同被关进去的曹家人死得都凑不齐一桌麻将了,那位前吏部尚书大人却一直好好儿的活着呢。


    事实上,陈犰不仅活着,还被太子悄悄放了出去,由冯修微押解着早早离京去往江南了。


    这些萧扶光知道的内幕,与他一直形影不离的系统当然也一清二楚,只是它直线运行的电子大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和萧扶光非要帮助罗嘉奕有什么关系。


    于是,勤学好问的小美系统谦逊地向宿主请教。


    萧扶光臭屁地摇着手指,拽里拽气地为它答疑解惑:【江南士族已经成了气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瓦解的。就算太子心里再想跟他们鱼死网破,也要考虑除去士族之后,江南、乃至全国的权力真空该由谁来弥补。】


    【这种时候,拉一波打一波,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像陈犰、罗嘉奕这种主动投效的士族嫡支嫡脉,他们的统战价值要远远大大于实际价值。


    只需将他们高高捧起,就是最好的天字活招牌,告诉所有首鼠两端的人,来太子这里吧~来太子这里哦~,在太子这里就连陈犰这种人都能得到善待,你们又为什么不能呢。


    所以萧扶光才不管罗嘉奕心诚不诚呢,只要他愿意投靠过来,他就能把人捧成座上宾。


    小美目瞪口呆:【这些都是太子和你说的?我怎么没听过。】


    这是我们人类的政治觉悟,哪里非要别人直白地说出来了,萧扶光都要不耐烦了:【说了这么多,你究竟配不配合我找宋如渊?】


    【好吧好吧。】小美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地打开了光屏,【你拿一件宋如渊的东西在手上。】


    萧扶光随手拿起东宫送来的一本折子,上面端正的馆阁体正是出自小宋大人之手。


    眼前的光屏闪闪烁烁,消耗了巨额的生命值之后,终于亮起一道若有似无的红色光路,离萧扶光越近颜色就越浓,反之则越来越黯淡,需要他不断沿着红光的指引走才能找到所寻之人。


    可是这回,他好像不用这么麻烦了……


    盯着红光消失的地方,就在离侯府一街之隔的某座府邸里,萧扶光和系统一起陷入了沉默:【宋如渊,在林相府里?】


    第99章 江南(四)


    看到那条消失的红色光线,萧扶光和系统面面相觑,气氛一时间非常尴尬。


    毕竟从罗嘉奕口中得知宋如渊消失的原委之后,他早就在心里给对方判了死刑,以为就算去找,也只能找到尸首。


    谁知道现在发现人居然躲在林相府里。


    想到和自家只隔着一条街的林府,萧扶光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用怀疑的口吻询问小美:【你这个功能究竟靠不靠谱啊?】


    小美愤怒:【当然靠谱!用过的都说好!】


    萧扶光语气凉凉:【那你解释下宋如渊为什么会在林相家里。】


    小美脑袋一歪,萌萌地开口:【他不会是被老林头杀人埋尸了吧?】


    萧扶光眼神死:【除非林万里想不开和江南那伙人勾搭到一起,不然他没事儿杀个芝麻绿豆官干嘛。】


    但凡有脑子的都知道这绝对没可能。


    林万里立足的根基就在于能帮皇帝掣肘江南一派,维持朝堂上岌岌可危的平衡,就算他老奸巨猾从不肯在对付江南士族之事上出全力,但也绝对干不出这种自掘坟墓的事情来。


    问题是,代表宋如渊踪迹的红线,的的确确断在了林万里的家里。


    各种猜测堵在脑子里,萧扶光一时间也想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只能先命人给詹事府的柳主簿带话,说清楚了宋、张二位舍人齐齐告假背后的隐情,交代他千万小心。


    在得知自己手下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柳主簿吓出了一身冷汗,幸而他听了常喜公公的话,从未对那二人彻底放心,因此倒也未曾走漏了什么重要的消息。不过就算如此,估计等到太子闭门思过完,他这个做主官的也会落个看管不力、御下不严的罪名,说不定还会像前几个倒霉的同僚一样被赶出詹事府,成日苦哈哈地写折子祈求太子宽恕呢。


    一想到这里,柳主簿就恨张舍人恨得大半夜躺在被窝里都要咬牙狠狠骂上几句,第二天大清早,他更是顶着娇妻美妾的怒斥,铺盖一卷搬到了詹事府的值房里。希望能用接下来的兢兢业业不眠不休将功补过,换来太子的高抬贵手。


    不得不说,柳主簿能在闻承暻身边待这么多年,识人的本事虽然一般般,办事的能力却是实打实的一流。发现漏洞之后及时做出应对,将詹事府本就牢固的篱笆扎得更加密不透风。


    至于萧扶光,则是在明里暗里几十号人的护卫下,策马到了京郊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林前面,命人用刀清理碍事的枯木荒草,勉强开出一条小道后,利落地翻身下马,领头往里走。


    一边走一边和小美蛐蛐:【你确定人在这里?】


    小美怒气冲冲:【你老老实实跟着走不就行了。】


    地图上线显示都快到目标跟前了,又不差三步五步的,偏偏萧扶光非要损它一句。


    老是被宿主质疑能力,高维赛博生命小美酱的愤怒让地图光屏都开始闪烁起来,大有萧扶光再说下去就要罢工之势。


    见系统是真被惹急了,蔫坏的小萧同学心满意足地闭上嘴,乖乖按着红线的指引往前走。


    他一股脑的向前走,守卫的麒麟卫们也不问,只默默散开队形,将他护持在最中央。


    直到前方被枯草和残雪掩盖住的地面明显有些不对劲,便有两人越众而出,拦在萧扶光面前:“前面有些不对劲,还请世子暂避,让卑职探路。”


    看着光屏上红线消失的地方,萧扶光默了一默,指着那处地面道:“你们有没有趁手的家伙,这底下或许埋着东西。”


    麒麟卫出门当然不会带着锄头铁锹,但冬日的冻土在他们手中精锻的长刀面前也是小菜一碟,十几号人齐齐上阵,很快就将地下的东西给翻了出来。


    见到那东西的真容之后,领头翻地的小队长深吸一口气,从坑底上来后先是拿水净了手,才走到萧扶光身前回禀:“世子容禀,兄弟们在地下挖出了具尸首,卑职瞧着像是詹事府的张大人。”


    看样子死了也有些天了,只是冬天气温低没有怎么腐烂,才给了麒麟卫把人认出来的机会。


    因为早有准备,听完小队长的话后,萧扶光脸上并无惊奇之色,而是吩咐道:“在周围好好找找,能不能发现杀害张大人凶手的线索。”


    众人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有人发现了附近树枝上挂着的一块破布,交给小队长:“这和张大人手上攥着的是一块料子。”


    小队长连忙双手捧了过来,萧扶光看了一眼,便默默地将那块破布袖在衣服里,交代他们:“好歹是个朝廷命官,曝尸荒野实在不像话,将人带回去找个地方好生收殓吧。”


    一路无话。


    等回到家里,萧扶光掏出布条,小美默契地启动万里寻踪,红线在地图上蜿蜒展开,缓缓消失在某个意料之中的地方。


    他起身来到窗前,看向被重重屋厦阻隔的某处,心头疑虑重重:【难道宋如渊,真的是被林府的人给救下了?】


    可是林府好端端地救宋如渊干什么,平时也没见他们这么热心肠啊。


    小美可懒得管那么多,直接道:【哎呀,你把人的下落告诉罗嘉奕不就好了,至于宋如渊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话倒是也有几分在理。


    萧扶光遂派人将罗嘉奕喊了过来,言明自己已经找到了宋如渊的下落,只是:“人在林相府里,要怎么把人弄出来,就全凭你的本事了。”


    罗嘉奕其实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如今能找到人已经是意外之喜,当然不敢再奢求更多,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走之前还留下厚厚一摞书笺:“这是下官从家中翻找到的管事与江南来往的书信,粗粗翻了翻,里面都是些日常问候。下官愚钝看不出什么,世子或可一阅,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


    *


    闻承暻一行人快马加鞭,每日有店投店,无店则就地扎营。他们人多势众,又有李家商队照管,根本没有宵小和恶吏敢上前纠缠,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淮安地界,坐上了由李家当地管事孝敬的官船。


    此时距离他们从京城出发,仅仅是过去了十数日而已。


    到了淮安,平南公府的招牌就不好使了,李家船上的打了一对写着“钱”字的红灯笼,高高的悬在船头,桅杆上亦是挂了面钱家的旗帜,白天黑夜都十分醒目。


    李家管事解释道:“凡是在苏杭、淮安一带来往的商船,除了在当地布政司挂号外,还要在钱家的柜上领一面通行令牌,以备各大码头官差们的查验。”


    “至于咱们家,因为常年做些北地物产的生意,钱家老太太尤喜上好的裘皮,他家便格外行了方便,允许咱家的商船借一借威风。”


    管事没有夸张,钱家简直是威风得不得了,商船不过是挂了他家的字号,便有如江面一霸,过往船只见了纷纷避让,腾出中间宽敞的水路随便他们行驶。


    虽然对曹陈罗钱几家在江南的威势了然于心,但纸面上的文字和亲眼见到的冲击力终究不是一个量级。


    见到在四家里面垫底的钱家都能如此作威作福,闻承暻的脸色一路上黑得锅底似的,吓得就连最粗神经的沐昂之都不敢靠近。


    直到上了岸,与早就等在这里的冯修微、闻明钊等人汇合,太子殿下的面色才稍稍有所缓和,问道:“一切都准备的如何了?”


    闻明钊道:“曹家人嫡支无论老幼俱已归案,旁支却跑脱了不少,还有本地县令伙同曹家家奴藏匿家财,隐匿田产,士绅百姓一道抗命,臣实在无计可施。”


    冯修微也道:“臣这些天暗暗查访,曹家虽不敢养兵,却也有数千家丁训练有素、令行禁止,肖似行伍出身,只怕其他几家也是如此。”


    曹家俨然苏杭地界的土皇帝,就算曹平芳被下了大狱,本家嫡支也万万想不到会有人敢在江南地界冲他们动手,依旧毫无防范地过着歌舞升平的太平日子,这才被闻明钊找准了机会来了个一锅端。


    有曹家殷鉴在前,其他三家肯定做足了准备,很难能够再兵不血刃地将人拿下。


    但闻承暻不辞劳苦地来一趟江南,为的也不是杀几个人泄愤那么简单,他所图谋的,是某样能掘掉江南士族根基的东西——土地。


    四大家族的人该不该死?


    当然该。


    他们死绝了之后能不能解决江南的沉疴?


    不能。


    权利不会有真空,一个曹家倒下去,千千万万个曹家站起来。


    闻承暻不惜牺牲程序正义也要尽诛曹家,为的就是在江南权力失序的混乱期里,迅速地重新建立起新的秩序。


    土地的重新丈量与划分,便是整个江南六道权力格局的一次彻底洗牌。


    *


    “砰——!”


    先是一个茶杯,紧接着又是一个,接下来又是茶壶、砚台、花瓶……各种有的没的东西,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却仍然无法消解半分陈瑛胸中的怒火。


    他气得两眼赤红,额上青筋迸起,一旁的闻承晏却老神在在,甚至还悠哉悠哉地重新沏了壶茶水,大方地分给陈瑛一杯:“老世翁何必如此动怒,仔细伤身。”


    看着面前的老狐狸如此愤怒,闻承晏心中实在是有些暗爽。


    前些天他力劝陈瑛仔细排查太子行踪的时候,这老东西是怎么回复他来着?


    闻承晏依稀记得,当时陈瑛好像是一边大笑,一边满不在乎地嘲讽他——


    “王爷难道担心,他会神兵天降,奔袭江南,把老夫一家上下杀个片甲不留么?”


    结果怎么着?


    江南的消息刚传来的时候,闻承晏差点没笑出声,因为太子干出来的事,竟然与陈瑛所说的一般无二。


    太子领着一队不知道从哪里的钻出来的精兵,先是将曹家嫡支和苏杭两地属官杀了个干净,转手将陈家上下扫了个干净。


    更绝的是,陈家府邸本有数十条密道以备不测,谁知道太子就像开了天眼似的,事先命人堵住了密道出口,将陈家嫡系子孙挨个瓮中捉鳖,一气杀了个干净。


    当然,江南行事的那人一直未曾言明身份,明面上太子仍然好好地在奉先殿跪灵思过,只是纸包不住火,该知道的人都知道现今太子身在何处。


    完全想不到在杀了这么多人以后,太子预备怎样收场,但是闻承晏很乐意看到陈瑛被逼迫到极限、风度不再的模样。


    而陈瑛在听闻汴州查出大量无主良田,当地主官黄理乾宣布凡首先发现良田者,一律可登记为田地主人,苏杭等地新到任的主官亦是纷纷响应新政时。


    他的绝望和怒火,终于达到了顶峰。


    第100章 江南(五)


    秋浦州,江南钱氏宗祠所在之地。


    钱家现任的家主,如今正面色僵硬地坐在祖宅议事厅的上首,下面乌泱泱且吵闹的人群,则是这些天纷纷从江南各地赶回来的钱家子弟。


    其中有人是从苏杭回来的,亲眼见证了曹、陈两家被血洗的惨状,那场景无需任何添油加醋,便已足够骇人听闻:“那伙贼人堵了陈家的大门,径直杀了进去,听说贼首手里还拿着他家的族谱,怕是打着赶尽杀绝的主意。”


    太子找上门时,这人正在陈家做客,要不是跑得及时,恐怕也已随着陈家一家大小成为了一缕幽魂。


    死里逃生一遭,他的惊恐自不消细说,其他人也感同身受地在心里打起了寒颤。


    只是他们群情激奋,上首的家主和几位族老却始终一言不发,肃穆阴沉地仿佛是几具陈年老庙里的泥偶。


    等到众人的声音渐渐平息后,才有一个族老缓缓开口:“据说,新任的杭州知府宣了太子的敕令,凡发现江南无主之田且主动上报者,只需在衙门登记造册,便可尽归其所有。”


    在江南地界,谁的田产最多?


    当然是赫赫扬扬了数百年的曹陈钱罗四家。


    但为了逃避赋税,拿捏朝廷的钱袋子,他们的田产当然大多数是隐匿起来的,并未为在鱼鳞册上登记。


    大雍立国近二百年,江南登记造册的田地竟然拢共只六万六千顷,连北方随便一个繁华些的州府都不止这个数,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朝廷曾经也想过弄清楚江南这笔烂账,奈何重新度量田亩的工作何其浩大,且需要调动无数本地官员和小吏,几乎是个无法完成的庞大任务。


    可是现在,太子竟然不惜将几家人苦心经营数代的产业作为诱饵尽数抛出,用以达成快速厘清江南田亩情况目的。


    虽然他需要付出无法收回江南良田的代价,但这仍不失为一笔划算的买卖——


    曹陈两家倒下之后,那些本该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二、三等人家,因为眼前的这块香饵,竟根本腾不出手来为倒下来的老大哥喊上一两句冤枉,反而个个丑态毕露,冲着老大哥们尚带余温的尸体狠狠地咬了上去。


    世交的下场血淋淋地摆在那里,如今族老再度提起,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不股栗。


    只是有些从未离开过秋浦的年轻后生仍然保留了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天真,此时义愤填膺道:“太子无道,那起子忘恩负义的宵小更是可恨,往日曹老大人对他们是如何照拂,现在为了几亩薄田竟然枉顾恩义,实在可鄙至极!”


    另一个族老看向钱家主,义正词严:“大哥,太子倒行逆施,残害忠良,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得拿出点儿手段让他瞧瞧,钱家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可惜,尽管讨伐的话儿说得漂亮,他躲闪地眼神却暴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显得外强中干起来。


    他隔房的大哥,也就是钱家的家主,冷冷笑了一声,轻声问道:“那么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应对呢?”


    那族老当然给不出什么有用的见解,当下张口结舌的窘态与先前振振有词的模样对比起来,愈发滑稽。


    钱家主无心为难他,默默移开眼神,看向下面的诸位子侄:“淮安传来消息,太子每至一地,必先夺取当地驻军军权,控制衙门和城门后再动手。这也是为何陈家明明事先收到了消息,却仍然无一人逃出。”


    他嗓音低沉,但甫一开口,众人的目光仍是齐齐看了过来。


    钱家主继续道:“太子能够成事,皆因刀兵在手。如今想要破局,便只能趁他还没顾上咱们家的时候,先下手为强,夺过本地驻军再做打算。”


    周围的嘈杂戛然而止,众人被他大逆不道的发言惊吓到,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呆滞地望向他。


    半晌才有一个声音弱弱地响起:“可若是如此行事,岂不犯下了谋逆大罪?”


    钱家主嗤笑:“怎么,你怕了?”


    出声的那人连忙移开目光,回避与他的对视,钱家主索性看向所有人:“你们都怕了?”


    直面家主的质问,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再出声。


    尽管对这场景早有预料,但亲眼见到家中无论是老一辈还是年轻人,在家族生死存亡之际时仍然畏缩不前毫无魄力的模样,钱家主仍是难掩心底的悲凉。


    他缓缓起身,目光徐徐扫过堂下诸人,对于他们躲闪的姿态不发一语,径直转身离开了议事厅。


    *


    和其余三家老宅的极尽豪奢不同,钱家的这座宅子,除了依山傍水占地广大之外,内部装饰与一般官宦人家并无区别,就连一族之主所居之处也不过只是一处小小的庭院。


    院子里种植的尽是些寻常花木,隆冬一至,它们便顺天应时的枯萎了大半,唯有小径两旁的几竿竹子依旧青翠地站在原地。


    钱家主推门进去,两个一团孩气的丫鬟听到动静急急忙忙从屋里迎了出来,歪七倒八地请安:“老爷回来了。”


    见她们童稚可爱,钱家主倒是难得笑了出来,和煦道:“这里用不着你们伺候,厨下有新做的点心,都过去尝尝吧。”


    两个小丫头喜得笑了出来,忙手拉着手一起跑走了。


    直到望不见她们跑跑跳跳的背影,钱家主才收住了笑意,慢慢地踱步到了卧房门口,深吸一口气,轻轻推门进去了。


    他的老妻本在窗前做女红,见他回来,便放下手中的活计,过来先为他宽衣。


    曹陈钱罗四家互相通婚已有百年,钱夫人正是从曹家嫁过来的小姐,这些天曹家人遇难的噩耗接二连三的传来,可她神色温和娴静一如既往,甚至还与寻常人家的媳妇一样,会在窗下为他缝制中衣。


    看着老妻不再年轻的脸庞,钱家主暗叹一声,不顾她震惊的眼神,抬手轻轻抚过那张脸上细密的纹路,轻声道:“按先前说的,让忛儿带着孩子们出去吧。慎儿是守灶子,怕是逃不开了。”


    听他提起孩子,钱夫人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忧色,强笑道:“老爷在说些什么呢,情况未必就差到了这一步。”


    见夫人对前景还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钱家主轻笑着摇摇头:“我们这几家,不过是仗着有个好祖宗,在改朝换代之际见机行事,保住了家产,后面又连着出了几代有出息的子孙,这才侥幸养尊处优了近三百年。”


    江南四大家族,都是在前朝末年间发迹,又在大雍先祖起兵时站对了队伍,才能借风而起一跃成为盘踞一方的雄族。


    大雍的历代君王当然忌惮他们,但是在他们眼里,与老祖宗一起马上征战打来天下的武将更加不值得信任。因此,就算军权是皇家手上最利的一柄刀,但因为武将这个满是倒刺的握把,绝世神兵也难以发挥十成十的功力。


    皇帝、武将、江南士族为首的文官集团,就这么形成了一个诡异的三角,稳定且俩俩互相恶心,就算皇帝们想做点儿什么革新,也都始终囿于框架之内,变革不了根本。


    不过,本来稳定的局面,却在太子从北疆回来的那一刻,天平便已然倒转。


    救冯家、退北狄、扬国威。


    一套连招下来,太子已经成为了大雍武官集团实际上的领袖,调动起他们的力量来如臂指使,加之边关的威胁业已清除,他大可以心无旁骛地修剪起国门里旁逸斜出的乱枝。


    钱家主久不出仕,对于朝中局势依然洞若观火。


    老妻脸色苍白,绣花的手停了下来,茫然地看向他:“可是太子,总该顾忌清誉。”


    她终究是诗礼大家出身的小姐,念诵着圣人之言长大的她,实在无法相信太子宁愿在青史上留下暴君的骂名,也要坚持如此酷烈的手段。


    钱家主苦笑:“我原来也以为太子是年轻冲动,如今回过味来,才知道着了他的道。”


    那位年轻的储君,行事果敢狠辣是真,冲动莽撞却只是伪装。


    他江南此行,只拿几家人精准开刀,非但没有牵连其党羽的意思,还大度地分出了唾手可得的利益,引得本该团结在四大家麾下共克时艰的中小型家族们纷纷倒戈,甚至还赞扬起了太子的圣德之举。


    “咱们几家蒙难,那起小人蜂拥蚕食,吃得满嘴流油,当然会对太子大唱赞歌。至于将来会不会重蹈覆辙,那些短视的东西是想不到的。”


    太子剑指江南,如今不过是借着地头蛇的手来度量田地,等江南六道的田亩全部登记造册完毕,他一定会有后手等着。


    也许蜂拥蚁聚的逐利者中也有清醒的人,但是在滔天的利益和贪婪的狂风巨浪面前,他们又能保持多久的理智呢?


    至少看现在的情况,几乎所有人都沦为了欲望的傀儡,甘之如饴地在太子为他们规划的末路上狂奔。


    钱夫人眉间愁云萦绕,被绣花针刺破手指也浑然不觉:“可是老爷,江南现在到处都是太子的人,咱们的忛儿就算是离开,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没了家族的庇护,钱忛就算是逃跑,又能跑去哪儿。


    听到老妻的疑问,钱家主神色中带了几分凄楚:“你可知道,太子秘围陈家,怒陈其数十条大罪之后无论老幼就地格杀,但偏偏陈犰这一支逃了出来。”


    “你以为是为什么?”


    老妻震惊地抬头:“难道是陈犰……?”


    钱家主沉痛地点了点头。


    他坐的有些累了,起身朝床榻走去。


    这张万工拔步床还是新婚时钱夫人带来的嫁妆,廊庑上精雕细琢了各种吉祥的纹样。他爱惜地用手一一拂过去,直至滑到床头旁那副郭子仪拜寿图才缓缓地停了下来,人也随之靠倚在床上。


    半晌过后,他在一片死寂里发出一声怆然的冷笑,音调阴恻恻的,让人不寒而栗:“我们的忛儿,当然是要去太子的手下。”


    威风了大半辈子,临了临了,他还是退缩了。


    只希望堵上他这具残躯,与家族其他人的性命,还能为不成器的次子,换来一个安然终老的结局。


    *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冯修微从一处营房闪身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黑乎乎的包袱。


    施景辉在外面守了半日,好容易见她出来,连忙迎了上去,条件反射般要接过她手上的东西,却被冯修微轻巧地躲了过去,转身交给了身后的副官。


    这时原本如浓墨般沉甸甸地压在天空中的乌云倏忽散去,明月的清辉洒下,施景辉猛然发现,被副官提在手里的包袱居然在慢慢往下渗着某些鲜红的东西。


    他后颈一凉,惊疑不定地看向爱妻。


    冯修微满不在乎道:“这人还想着送信出去求救,我只能先杀了。没想到他居然就是此地的守备,那我还有什么办法,只能拿他的脑袋去交差咯。”


    江南总兵是冯士元手把手调教出来的,忠诚自不必说,闻承暻刚到,他就利索地将虎符交了出来。


    真正需要冯修微他们解决,其实只有与大族打成一片的各地守备们。


    有虎符在手,他们行事倒也方便,上千精兵把门一堵,再亮出虎符和盖着太子印信的敕令,但凡有点眼色的,都会乖乖交出军权。


    当然,其中不乏与士族捆绑太深,不得不负隅顽抗的。至于这些人的下场,副官手里还在滴血的包袱就是最好的例子。


    努力忽视掉人头包袱带来的不适感,强行镇压住浑身的鸡皮疙瘩,施景辉轻笑着拉过新婚妻子的手,关怀道:“你晚膳还没用呢,刚才又劳累了一场,现在可是饿了?”


    被他这么一问,冯修微才发觉已经到了深夜,摸了摸咕咕作响的肚子,恍然道:“我就说哪里不对劲呢!”


    随即转头交代副官:“你去问问厨子,前些天做的羊血肠是不是能吃了,叫他切些来给我和姑爷下酒。”


    又对施景辉巧笑倩兮:“江南人不爱吃这些,到处都买不着,我可是想死这一口了。”


    羊血肠……


    又看了一眼副官恨不得藏起来的黑布包袱,施景辉脸上的笑容冻住,僵硬地点了点头:“你喜欢就好。”


    冯修微浑然不觉,仍在乐滋滋的盘算:“不知道殿下睡了没有,没睡的话也给他送一盘子去。”


    要不还是算了吧……


    施景辉和副官对视一眼,俱是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无奈。


    *


    冯修微他们出去办差,消息没传回来之前,闻承暻自然不会睡下。


    此时他坐在桌前,一边看着京城送来的书信,一边等着冯修微回来复命。常喜守在旁边伺候笔墨,与在京城无二。


    大雍幅员辽阔,信息传递不便,哪怕是快马加鞭,京城与江南的消息仍然有十余日的滞后。


    这些书信送出来之前,京师应当还没有听闻江南的血案,因此,除了萧扶光提到罗家嫡支后人主动投效的消息给闻承暻带来了些许新鲜感之外,其他的仍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他略翻了翻,见没有自己想看的东西,遂索然无味地撂到了一边:“孤还以为能看到几个牙尖嘴利的。”


    用银烛剪小心地剪掉过长的烛芯,满意地看到跳跃的烛光变得稳定而明亮后,常喜才回头笑道:“就算京城收到了消息,只怕愿意弹劾您的也有限。”


    毕竟这一回太子的大方程度,连他这个跟了十几年的老人都看了心惊,那些自诩清流的家伙们得了偌大好处,闷声发大财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调转枪头,替曹家他们的冤魂来声讨太子呢?


    听他这么说,闻承暻也是一哂:“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孤也没想到居然会这么顺利。”


    看来江南其他小家族,表面上唯四大家族独尊,背地里应当也是对他们连汤渣都不肯漏给旁人的难看吃相衔怨已久。


    所以闻承暻刚开了一个口子,这些人就一哄而上,风卷残云般将曹陈两家的血肉啃食得一干二净,生怕下手慢了,给对方留出喘息的机会。


    闻承暻在高位惯了,并不懂这种一嗅到翻身的机会就要以命相搏的果敢狠绝,但从小黄门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常喜公公却对那些人的疯狂感同身受:“曹家在时,他们的日子虽然稳当,却是一眼就能倒头,就连他们的子孙后代,也只能任由曹家人驱使。”


    “如今您尽诛曹、陈两家,他们或许物伤其类,但更多的,应该是想着怎么趁此机会成为下一个曹家吧。”


    “殿下要是不信,只管看接下来他们对钱、罗两家的态度就知道了。”


    比起给这两家求情或者痛斥太子暴行,估计大多数人都会上书要求严惩。


    闻承暻莞尔:“但愿如你所言。”


    两人聊到此处,外面也传来了动静,八宝轻轻扣门:“殿下,冯将军他们回来了。”


    常喜扬声道:“知道了,殿下让他们进来。”


    八宝却道:“冯将军请殿下移步到正厅一叙,说是路上遇到一个人,一定要您见见。”


    都这个点儿了,太子早就换了家常的衣服,冯修微倒好,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喊他出去见人。


    常喜眉头皱得死紧,张嘴就要骂门外没眼力劲儿的小徒弟,却被闻承暻一个眼神制止了:“无妨,修微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孤出去见一面就回来。”


    常喜无可奈何,絮絮叨叨地给他披上一件厚实的氅衣:“天这么冷,不好总换衣服,您就这么出去吧。”


    闻承暻无可无不可,从善如流地穿好衣服后,示意常喜不必跟出来,让八宝引路,两人顶着寒风往外面去了。


    *


    义安知州府。


    此地毗邻秋浦,钱忛作为钱家家主心爱的嫡子,当然来过许多次。


    只是往年每一回被奉为上宾的他,从来不曾想到,此番故地重游,自己会狼狈落魄到仿若丧家之犬一般。


    还不等钱忛感叹完命运无常世事难测,察觉到不远处动静的冯修微已经转身到了他跟前,语带警告:“待会儿见了殿下,最好是收起你的小聪明,殿下最烦遮遮掩掩的人。”


    钱忛苦笑,抬抬胳膊露出被绑着的双手:“冯小姐,都到了这步田地,下官哪里还敢耍什么心眼。”


    冯修微冷嗤一声,懒得再理会这滑头的文人。等太子到了,她行完礼后也不吭声,施景辉只好上前解释:“殿下,此人自称是钱家长房的次子,有要事向您禀报。”


    “钱家?”闻承暻目光扫向底下仍旧跪着的陌生人影,玩味道:“难道是秋浦州的钱家?”


    听着头顶传来的清冽声音,知道能决定自己生死的人就在面前,钱忛紧张的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战栗起来,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早已被他忘到了脑后,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整话。


    见他这么没出息,冯修微实在看不下去,接话道:“他说他手里有钱家历年的账簿和田产册子,想要交给您。”


    说着又轻轻踹了钱忛一脚,提醒这个废物;“东西呢?还不赶紧拿出来。”


    她行伍出身,随便一脚出去,哪怕自认为没用什么力气,仍然足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文弱书生喝上一壶的了。


    钱忛生生受了这一下,咬牙忍住没有痛呼出声,用被捆住的双手从胸口掏出一本泛黄的书册:“这是罪臣家中田产的造册,还请殿下鉴核。”


    “至于账本,因为数量太多,不便随身携带,还放在罪臣的马车里。”


    冯修微接过那本册子,转身递给闻承暻,低声道:“臣这就让人取来。”


    闻承暻翻开那书册,见扉页上还有钱家历代家主的花押,便知这玩意儿假不了,当下笑道:“无妨,不急于这一时。”


    说罢又看向底下跪得老老实实的人,声音温和:“汝自称罪臣,想来业已入仕,如今所任何职啊?”


    钱忛将头埋得死死地,高声回话:“罪臣不才,忝列秋浦州同知。”


    他从小才智平平,父母放心不下,只好在家门口拣了个体面清闲的官职做做。


    闻承暻笑了一声,此时倒真觉得送他出来的钱家家主是个妙人,遂道:“卿此番检举有功,区区同知之位,倒有些委屈你了。正好,江南按察使前些日子不幸罹难,孤看不如就让卿填补了这个职缺。”


    “江南士族逆案,贼首曹陈两家俱已伏诛,尚有钱、罗二姓流窜在外。”


    “爱卿新官上任,可得挑起肃清贼首的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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