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千秋(二)
萧扶光到得晚,纯粹是因为路上被阿里不哥绊住了脚。这位新晋的柔然王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好好的近道不走,非要绕路到靖远侯府边上,将萧扶光的车队堵了个结结实实。
被堵路的萧世子半点面子都不给,脸上明晃晃的写着不高兴,偏偏阿里不哥就像没看到似的,自来熟地凑过来见礼,嘴上说着好巧好巧,行动上却是老实不客气地主动蹭上了侯府的马车。
萧扶光没好气,出言讽刺:“柔然难道连辆拿得出手的马车都没有,让您堂堂一国之君还要如此屈就。”
阿里不哥仿佛一块没脾气的面团,萧扶光如此不客气,他还能继续笑眯眯,温声细语的回道:“敝国蛮荒之地,自然比不得天朝上国地大物博。”
萧扶光简直要被他的无耻气笑了,懒得与这人再说些什么,干脆两手一摊,悉听尊便。
车队中骤然多了那么多柔然的人,就算路上有人开道,行进的速度也不得不慢了下来。等两人到宫门前时,都已经快到开宴的时辰了。
就算是最后一波到的,阿里不哥依旧气定神闲地下了马车,外面等候的小黄门见他是和萧世子同车而来,态度也随之变得更加热切。阿里不哥的随从也乖觉,从怀里掏出一早准备好的荷包,动作生疏地塞给几个小公公。
萧扶光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嘲笑:“真是好的不学坏的学。”
阿里不哥一笑:“不过入乡随俗而已。”
萧扶光撇撇嘴,不欲再和这人多说话,他能容忍给初来乍到的柔然往稍微借借风头,却也不想被人打蛇随棍上,搞得两人好像真的很熟一样。
见萧世子的脸色冷淡了下来,阿里不哥也清楚不能真把人给得罪了,当下端正了脸色,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往东宫而去。
不过阿里不哥的目的显然已经达成,早就到会场的其他藩国使臣见他竟然是和靖远侯世子一起过来,各个都神情数变,暗暗交流起眼色,对这个传说中依靠大雍夺权、弑父杀兄的柔然新王更为忌惮。
阿里不哥不惜大清早堵在靖侯府也要来这一招狐假虎威,为的就是现在的效果。
同为藩属国,他们明面上是进京朝贡,实际上还不是为了争夺宗主国的资助。既然大家都在做狗,那他阿里不哥就得成为其中最凶最驯服的那条,才能为他的部落抢到最多的肉骨头。
轻描淡写地打发走前来试探的交趾国小王子,阿里不哥施施然的在萧扶光下首落座,对满堂打量的眼神置若罔闻,学着萧世子的模样摆出同款眼观鼻、鼻观心的表情,静静恭候太子的大驾。
*
说是千秋宴,其实这三天里没有一天是闻承暻真正的生日,为了防范巫蛊诡术,本朝皇帝和储君的真正生辰都是秘而不宣的绝密。
这些年年大操大办的寿宴,一方面是为了彰显皇家威严,另一方面则是给了满朝文武一个光明正大讨好顶头上司的机会。
每年这种时候,大伙儿都会憋足了劲,除了论车送进宫里的各种值钱宝贝,还要在宴席上当面献上最别出心裁、最能讨好皇帝/太子的礼物,博一个一鸣惊人青云直上的可能。
果然,等太子到场,酒刚过三巡,吕宋的使臣便头一个跳出来献宝。这时候众人才发现,他身后那个高高大大的箱子里居然装了一株足足半人高的珊瑚。
两个小太监帮手将整株珊瑚小心翼翼地从箱子里抬出来,见到全貌之后,别说那些从没见过海的偏远小国的使节了,就连萧扶光都忍不住露出了赞叹之色。
无他,只因这株珊瑚的确极其美丽,硕大的个头还在其次,它的枝干错落有致,颜色鲜红似血,光线照耀其上时,那抹鲜红似乎能够随时流动起来一般,实在是难得的精品。
面对如此罕物,太子殿下也只是微微一笑,点头谢过吕宋国主的美意,便让人将珊瑚抬了出去。
精心准备的礼物却只换来轻描淡写的处置,吕宋使者难免失落,只能强行振作精神,瞪大了双眼观瞧场上诸人,非要看看得是什么样的礼物才能打动不好伺候的太子殿下。
很快,他的失落就变成了幸灾乐祸,因为不管是谁,不管他们捧出多么珍奇的稀世珍宝,都始终无法让那位高深莫测的大雍储君动容半分。
众人献完礼,太子又最后敬了一轮酒,便借口更衣离开了宴会。
被留在厅堂上的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齐声笑了出来。毕竟要是全班只有自己不及格,的确是个恐怖故事,可要是全班同学都不及格,那画风顷刻就能变成喜剧片。
领导既然不在,在给领导送礼这门课上考了鸭蛋的使臣们,心情也不得不轻快起来。太子的态度虽然敷衍,满桌子的美味佳肴却没有敷衍任何人,与其操心正事,不如先好好享受眼前。
怀抱着这样的心思,使臣们纷纷开始推杯换盏,各自谈笑,气氛反而比太子在时还要热络十分。
一个小黄门穿过满堂的欢声笑语,躬着身子悄悄在萧扶光耳边传话:“世子爷,殿下在书房等您。”
萧扶光甫一起身,满屋的嘈杂便为之一静,随后又若无其事般恢复了喧嚣。萧扶光一笑,朝着众人略一拱手,权作致意,便随着那位小公公出了门。
他出去之后,阿里不哥端了杯酒在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喝着,全然不理前来搭话的他国使节,偏生东宫的仆从因为他和萧世子联袂而来之事,对阿里不哥极其客气,因此众人就算心中恼怒,也不得不多给这位柔然王几分面子。
*
这是萧扶光头一次到东宫来,对于太子的住处,他当然是看什么都稀奇,看到感兴趣的东西,时不时就会停下来仔细打量一番。引路的小太监暗暗叫苦,既担心殿下等得着急,又不敢催促世子爷快些走,为难得脸上的笑比绝交三十年的损友之间的关系还要僵。
还是萧扶光反应过来自己举止的不妥当之处,冲着小公公歉然一笑,不再分神,一心赶路,这才赶在常喜准备亲自出来看看情况之前到了太子书房门口。
萧扶光刚到门口,常喜就忙不叠迎了出来,见面就赞道:“世子今天好精神模样!奴才先前只是远远见了一面,都觉得与往日大不相同呢。”
“公公谬赞了。”萧世子谦虚地拱了拱手,扯扯身上华丽的吉服示意道,“还不是因为换了这身皮,才看着比往日齐整些。”
就是这银底镏金的世子冠真不是人戴的,压在脑袋上跟个铅球似的死沉死沉,通身金线重工满绣的大衣服也是沉甸甸的,还不透气,要不是天气凉爽了下来,简直就是随时中暑的节奏。
他俩在门口客套,太子在里面笑道:“前面还有些时辰,你先把衣服换了松快松快。”
萧扶光都被折磨得不轻,规格更高,样式更繁复的太子吉服就更不用提了,所以闻承暻离席后早已经换下了那身繁复的吉服,穿着家常衣裳正坐着喝茶,看起来轻松又写意。
萧扶光先是喜滋滋地答应了一声,复又为难道:“可是臣没带其他衣服过来。”
废话,谁吃席的时候会想着再带上一套衣服啊。
常喜忙举起手上的东西,冲他笑道:“这是前日刚裁剪好殿下的衣衫,都是簇新未上身的。”
太子也笑:“卿要是不嫌弃,还请先换了衣裳去吧。”
萧扶光哪里敢嫌弃,他巴不得能快点把身上那些玩意儿给摘了,欢天喜地的谢过太子,他便乖乖地被小黄门引着去屏风后面的隔间把衣裳一气都给换了。
只是他和太子的身量有些出入,穿上对方的衣服后,旁的还好,裤管和衣袖都得挽起来一截,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似的。
他从屏风后面一现身,太子果然笑了出来:“这衣裳颜色倒是衬你,就是长短也忒不合适了。”
常喜轻轻一个眼色,便有精通针线的宫女走过来,跪在地上给萧扶光缝裤管,免得他不小心踩到过长的裤脚跌到,至于常喜本人,则是亲自搬来椅子服侍萧世子坐下,又道:“这一回太匆忙,准备得有些不周到。待会儿还请世子赏脸让奴才们给您量量尺寸,好做几套衣裳备着。”
这话说的,他一个外臣在东宫备衣服做什么。
萧扶光不自在地想抬脚,顾忌着一旁正在穿针引线的宫女,又放了下来,语气不甚坚决地回复常喜:“多谢公公美意,做衣裳就算了,我也用不上。”
说着说着他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竟然面红耳赤了起来。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萧世子顶着红彤彤的脸蛋看过去,正好对上了太子的双眼。
哦豁。
……
【小萧。】小美语气迟疑,【你是发烧了吗?脸这么红。】
萧扶光咬牙切齿:【闭嘴!】
小美觉得他真是不识好统心,生气气:【你这人……我是关心你诶!你脸都红成狒狒屁股了。】
萧扶光气急败坏:【住嘴啊!】
恨不得把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臭系统揍一顿,萧扶光在脑海里一通小萧嚎叫,终于让小美闭上了它勤学好问的小嘴巴。
他俩拉锯的过程中,太子竟然也默契地没有开口说话,直到一人一统消停下来后,才对萧扶光半真半假地抱怨:“今日众国献礼,可孤看萧卿似乎没有准备什么?”
没想到他会问的这么直接,萧扶光“啊”了一声,回头看向常喜,对方这才一副刚想起来的模样,合掌一拍:“嗨呀!开宴前世子让人递了个箱子进来,奴才一时给忙忘了!”
这话也就萧扶光会信,再过五十年闻承暻都不会相信这老刁奴是真的忘了,突然来这一手,无非是想看自己在萧扶光面前出糗。
暗地里瞪了一眼常喜这老刁奴,太子殿下厉声吩咐:“那你还不赶紧去抬过来!”
常喜长长的“哎——”了一声,乐呵呵地领命出去了。
等礼物到来之前,萧扶光有些无聊,正好裤脚也缝完了,重获人身自由的萧世子见闻承暻拿了书在看,便也凑过去问:“殿下,臣可以看看书吗?”
闻承暻朝着身后几排顶天立地的大书架随手一指:“卿可自便。”
萧扶光也不跟他客气,跑到那些被书籍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前,仔细翻找起自己想看的书。只是这一通翻找,倒让他觉出些不对劲来——
太子将书架料理得十分停当,其上书籍都是按照朝代、地理、纪年的顺序依次摆放,这种有别于寻常书籍按照经史子集分类的特殊方式,萧扶光已经是第二次见到。
而他第一次见到的,则是前鸿胪寺少卿黄大人交接给他的那一大架子资料。
手无意识的从一排排书脊上拂过,萧扶光回头看向太子,心里五味杂陈:“殿下,先前黄大人交给臣的那些,是您安排的吗?”
他当然知道黄理乾是因为太子的命令才会对自己格外关照,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太子会事无巨细到这种程度,就连整理往年卷宗这种小事都会考虑到。
没想到让他去挑本书,都能挑出旁的事情来,闻承暻无奈一笑,放下手中书本,走到书架前,与萧扶光一起盯着堆放得满仓满谷的书架,解释道:“先前孤本打算亲自教你一段时间,奈何出了曹家的事,实在分身乏术,只能交代黄理乾多用些心。”
说完,又怕对方多心,想想还是补充了句:“那些卷宗,孤不过是吩咐了一句,都是底下人整理的,费不了多少功夫。”
萧扶光却是忍不住眼眶一热,低声道:“您实在没必要为臣这么操心。”
闻承暻闻言看过去,却见那小纨绔死死地低着头,露出两个鲜红欲滴的耳朵,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一本杂记的封面。
终究是看不下去他糟蹋书的行为,闻承暻伸手将那只不安分的右手握住,果不其然见那对耳朵又红了一些,到了仿佛下一秒就能熟透冒烟的地步。
感觉到对方轻微地挣扎,坏心眼的太子殿下没有放开,却也没有更加用力,保持在一个萧扶光再努努力就能挣脱开的微妙程度。
默不作声的等待了一阵子,手心传来的力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直到最后。
那只手,终于安静地,被他握在了,掌心里。
第82章 千秋(三)
据说瓦特是从水开之后蒸汽顶开壶盖的现象中受到了启发,发明了第一台蒸汽机,从此人类进入了工业革命的时代,也开始为了争夺可以把水烧开的能源而不死不休。
萧扶光觉得, 第一次工业革命前的人类社会就是运气不好,没能遇见现在的他,不然仅凭他脸皮的温度,那还不是想要烧多少开水就有多少开水,帮助全球实现工业化都不成问题。
没错,因为太紧张,萧扶光的小脑袋已经开始自发自动的天马行空,冒出一个又一个匪夷所思离题万里的想法,竭力帮助没出息的主人分散一下注意力。
而后知后觉的系统小美,早已化身成为尖叫鸡,在宿主的脑海里发起一波又一波的亡灵尖啸:【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们赶紧把手给我撒开!】
【撒开!】
可惜唯一能听到它咆哮的人还在自顾自地放空,小美叫破喉咙也没能换来宿主一个搭理的眼神,只能恨恨地偃旗息鼓,并小心眼的在太子任务专区面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借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萧扶光看天看地看空气,就是不肯看眼前之人,可是右手所传递的温度是如此的清晰而热切,其中蕴含着的坚定不容抗拒的意味,让他根本无法忽视。
盯着那双红到滴血的耳朵,像是终于卸下了心中最沉重的包袱一样,太子殿下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脸上挂着连自己都没能发现的轻松笑意:“孤以为,你会放开手。”
太子似乎并不急于等待萧扶光的答复,在说完这一句之后,便没有再作声。
但萧扶光若是肯在这时候抬头看看,就会发现,对方眼里的紧张与不安,并不比他要少。
怂包小萧依旧低着头,半天都没说一句话,但等他鼓足勇气后,说出来的话却比太子还要大胆很多:“殿下凭什么觉得,我就不敢答应呢?”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那双曾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微挑凤眼,一瞬不瞬地凝望了回去。
……
闻承暻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里已有千言万语。
为什么他会觉得萧扶光不敢答应呢?
当然是因为,男男相恋,本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与身为国之储君的自己相恋,无疑又会被扣上更多更难听的罪名。
午夜梦回之际,闻承暻也曾扪心自问,他究竟有什么资格,拼着毁掉对方前途、名声甚至是性命的风险去把另一个无辜的人拖下水?
就算萧扶光同样也对自己怀抱着隐秘的心意,但他作为年长位高的一方,更应该做的是引导他走上更“正确”更“合理”的路,而不是悄悄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窃喜。
太子殿下曾经如此努力的说服自己,可每次自我洗脑的时候,都会被迫让他再次一遍遍地回忆起与萧扶光相处的点点滴滴:逃避功课时眼睛咕噜噜乱转的萧扶光、草原上脸色苍白的萧扶光,小河边小心翼翼为素不相识的女人收殓的萧扶光、给他包扎伤口时悄悄犯花痴的萧扶光、京郊救他时奄奄一息倒下来的萧扶光……
不知不觉,他已经有了那么多关于萧扶光的回忆,每一段都难以抹去、刻骨铭心。
还有,事到如今,闻承暻不得不承认,其实他才是两人中间贪图美色的那一个,早在春熙园看到那个凭栏照影的红衣少年时,他就已经泥足深陷。
什么妖物、什么奇异之处,都是他给自身对萧扶光不同寻常的关注找的借口。不然,他大可以有一万种方法来处置失势侯府的世子,何必非要事事亲自出手,时时关切呢?
都怪萧扶光实在太可爱,每一次见面,都加深了他的这种可爱,他心怀家国大义当然可爱、聪明机敏同样可爱、怜惜弱小也很可爱,但他的唯唯诺诺、胆小怕事、悄悄的小花痴居然也可爱得紧。
可爱到让闻承暻只要一想起,就会忍不住露出笑来。
他的理智告诉自己不可以,但他的本能却无法控制。
所以,他送出去了那对会时刻在心上人耳边提起自己的鹦鹉。
所以,他主动握住了心上人的手。
幸运的是,对方并没有松开他。
可悲的是,在触手可及的幸福面前,他竟然胆怯了起来。
*
得了太子的吩咐,常喜屁颠颠儿的退了出来,却又不赶紧让人把萧世子的贺礼送过来,而是扶着老腰一步一顿,慢悠悠地往库房的方向走。
他这么不急不忙,八宝看得都要急死了,跑到前面将人拦下:“师父,世子爷的东西放在殿下屋子里呢,您往库房跑干什么啊?”
常喜乐呵呵的,调转了个方向,朝太子卧室挪过去:“是吗?看来是我记错了。”
这拖沓的作风一点都不像平时的师父,忘记把世子准备的礼物第一时间呈给殿下的行为也很不对劲。八宝脑子再不好,现在也回过味来了,小声嘟囔:“您不会又打着什么奇怪的主意吧?今天可是殿下的好日子,您可得收收。”
常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他都做的这么明显了,呆瓜徒弟还是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实在是不开窍啊不开窍。
没办法,谁让他摊上这么个呆头鹅呢,常喜公公苦口婆心的教导小徒弟:“有时候,主子们不喜欢身边有人,想单独待会儿,又不好意思开口屏退左右。这种关口,就得咱们下面的人为主子分忧,给他们找个借口。”
提前把萧世子的东西藏起来,就是常喜事先为太子准备的借口,现在故意慢吞吞的去取回来,当然也是为了给主子们留出足够的私房话时间啦。
师父语重心长,八宝似懂非懂,不过看着师父鼓励的眼神,八宝又勇敢发问:“屏退左右而已,主子怎么会不好意思开口呢?”
青瓜蛋子就是青瓜蛋子,半点风月人情都不懂,常喜公公笑得一脸神秘,小声道:“以后啊,你就只管学着师父我的行事吧。”
往后,他们这位主子不好意思开口的时候,只怕还多着呢。
……
师徒两个人磨磨蹭蹭,也不准其他人帮忙,亲自哼哧哼哧地将萧世子送进来的箱子抬到太子书房门口。
又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常喜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故意闹出动静,在门外就扯着嗓子喊:“殿下,奴才把东西送过来啦!”
谁知他拖沓了那么久,换成男女之间珠胎都能暗结三五回了,可踏进书房的下一秒,常喜还是感觉到了来自太子殿下的强烈不满。
常喜:……
想他常喜公公,堂堂东宫首领太监,行事是多么周全多么老练,走一步看三步,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偏偏摊上这么个效率低下还爱迁怒的主子。
*
闻承暻本来在紧张地等待着萧扶光接下来的剖白,谁知常喜竟在这时候回来了,不仅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还吓得萧扶光“嗖”地一下抽出了手。好事儿接连被搅黄,教他怎么能不生气。
与太子殿下相反,萧扶光倒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他刚刚的回应不过是凭着一腔孤勇,其实压根儿没准备好要在今天和闻承暻摊牌,现在被人打断反而减轻了他的心理压力,顺坡下驴地转移话题,指着常喜师徒抬着的箱子:“这就是臣单独备的礼,还请殿下看看是否合意。”
闻承暻只好顺着他的意思,装作对礼物十分感兴趣的样子,走到堂下亲自打开箱子,随即便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里面装着的,居然是京城及周边的全幅地图。
或者不应该说是地图,因为萧扶光送来的这玩意儿是立体的,其上不但有山川河流,也有城池房屋,每个都小小的,却又十分逼真,聚集在一起,便合成了一幅极为精致的京城全景图。
常喜师徒两个大气都不敢喘,小心翼翼地把这玩意儿从箱子里抬出来转移到桌案上后,才有精力夸上一句:“这可真是件了不得的大宝贝,世子爷是从哪里淘澄的。”
看着闻承暻爱不释手的样子,萧扶光就知道自己这礼物算是送对了,笑着解释:“外面可没地儿淘换,这是我闲了的时候亲手做的。”
就算萧扶光不说,闻承暻也隐隐猜到此物必定出自他之手,毕竟就连他这个太子手上的京城地图都没能详细到这个地步,简直就像是将整个京城一比一浓缩了进去似的。
能有这个能耐的,除了身负神异可绘制方圆十里地图的萧扶光,根本不用做第二人想。
想到这里,闻承暻转头看过去:“难为你费心,孤很喜欢,只是往后不许再这么大费周章了。”
不知道这小纨绔是跑了多少地方才绘制齐全了京城的地图,更遑论照着图做出这般细致的模型了。
萧扶光才不管呢,听到太子说喜欢,看不见的尾巴瞬间又翘得高高的,挨过来指指点点:“臣是因为在西阳看到了冯家军的沙盘才想到要做这个的,您肯定不缺京城的地图,但地形这种东西,看图哪有看现成的来得直观。”
“更何况……”他将声音放到最低,神情却更加眉飞色舞,“臣趁着画地图的功夫,把京郊全给摸了一遍,把不对劲的地方通通标了出来。”
京城里藏不住东西,奈何京郊全是山林,城中大户只用在里面修几间草屋,藏东西藏人都十分隐蔽方便。可惜萧扶光有系统在手,大把的生命值花出去,那些包藏祸心的东西倒是无所遁形了。
这礼物太贵重,也太用心,包含着用简单的“君臣相得”四个字无法承载的情意,所以萧扶光之前才会百般纠结,不知道该不该送出去。
想到这东西可能是萧扶光刚回京城就开始准备的,闻承暻心底一阵酸软,奇珍异宝他尚且可以用更贵重的宝物回赠,但面对如此沉甸甸的心意,大雍的储君却慌了手脚。
萧扶光看出了他的窘迫,笑眯眯道:“这是您过生日,别人送礼只管收下就是了,不用非想着回礼的。”
话虽这么说,等萧扶光被常喜亲自送出东宫大门的时候,他身后还是跟了一长条捧着各式盛盒的宫人,里面全是太子殿下的各色回礼。
萧扶光:……
等到他上马车之时,这份无语的心情更是达到了顶峰:“我说大王,席都散了,你没必要跟着我一起走吧。”
赖在靖侯府车架里的阿里不哥却神情严肃:“世子,大事不好了。”
“适才席上有人出去更衣,回来的时候却脸色煞白。”
“说是在东宫侧门外,发现了一具浑身赤裸的男尸。”
……
第83章 千秋(四)
京城是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更何况据说还是被几个藩国使节同时撞见,很快,东宫出现无名男尸的事情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人类的天性就是八卦,因为事发当日萧扶光也在,这几天有不少同僚明里暗里的向他打听,搞得他不堪其扰。
鸿胪寺卿柯大人见状,干脆批了萧扶光几天假,自己则是趁此机会大力整肃衙门风气:哪里有堂堂朝廷命官,背后妄议天家的道理。
东宫也派了人到侯府传话,八宝小公公安慰萧扶光:“已经查明了,那贼人与启祥宫的宫女有私,幽会之时被巡夜的侍卫发现,翻墙逃跑时不慎失足跌落,所以才会**的死在那儿。”
“至于他是怎么进宫的,陛下钦点了周公公查案,用不了多久就有结果了。”
“殿下现在好的很呢,世子您就别为这事儿操心了。”
看着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八宝小公公,萧扶光一脸“你在逗我呢”,这话拿去骗骗小孩子还行,拿来骗他这个上辈子看过一箩筐宫斗剧的人可就太破绽百出了。
一个不知来路的男人,在藩国使节齐聚的场合,不明不白、赤身裸体地死在了东宫的门口,并且值守往来的宫人和侍卫都跟瞎了一样没有发现不对劲,反而是被赴宴的使节撞破……
要说这背后没有阴谋,杀了萧扶光都不信。
他眼睛一眯,毫不留情地戳破:“贼人都手眼通天到能潜入后宫了,肯定是对皇宫地形极为熟悉,那他就算再慌不择路,也不可能跑到另一端的东宫去。”
“此事与启祥宫娘娘有关,所以你们找了这么个借口唬弄,是也不是?”
见他三言两语就点出了个中关窍,八宝背后冷汗都要下来了,不由得埋怨了几句净瞎出主意的师父,才哭丧着脸回道:“就知道瞒不过世子您去。只是这事儿实在是古怪,殿下也没摸清对面的路数,又怕您担心,所以才吩咐奴才拿瞎话搪塞您。”
萧扶光眉头皱得死紧,心里更是漫上来一股从未有过的暴虐怒气,好像自从认识闻承暻开始,他的身边就一直充斥着各种大大小小的阴谋,那些隐于暗处的敌人,无时无刻都想要置他这个碍眼的太子于死地。
如今萧扶光不过是管中窥豹,瞥见了太子真实生活的一角,就已经觉得难以忍受,真不知道闻承暻这个风暴中心的正主是如何度过过去的二十二年的。
他心情愈加烦躁,再看向八宝时全然无了往日的和气:“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那贼人的身份可查出来了?背后究竟是谁指使?”
被世子爷从未有过的严厉眼神吓了一跳,八宝不敢再敷衍,只能竹筒倒豆子一气全说了:“贼人身份还未查明,只知道其年纪颇轻,手上又有笔茧,应当是个读书人。”
“至于是谁在弄鬼,那贼人凭空出现,又不着一缕,实在难以查证。只是这段时间里,贤妃娘娘身边的太监曾领了牌子出宫,嫌疑最大,周公公便把事儿暂扣到她头上了。”
“还有就是……”
看不得他吞吞吐吐的,萧扶光没好气:“有话你就尽管说,难道还有什么是我听不得的吗?”
八宝谨慎地打量了四周,甚至还拉开门看了眼,确定外面没人偷听之后,他重新将门关好,才走回来悄悄对萧扶光道:“还请世子勿怪,只是这原本不该是奴才知道的事情。”
“儿个奴才去奉茶,不小心听到殿下和师父说话儿,正好说到那贼人。”
“只听得殿下问奴才师父:‘容貌肖似?什么意思?’”
“奴才师父就回话:‘老奴亲自去看过了,那人长得与先贵妃一般无二,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异样。’”
先贵妃?
萧扶光好好回忆了一番,终于从记忆里翻出了冯贵妃这么个人的存在。
当初懵懵懂懂的岁月里,系统还下发过一个让他拯救被赐毒酒的贵妃的挑战任务。再后来,就是春熙园诗会,他人生的第一个强制任务,就是拯救写了犯贵妃名讳的僭越诗文的宋如渊。
没想到,这一回的阴谋,竟然又扯上了这位早就玉殒香消的贵妃娘娘。
蹊跷的被赐毒酒而死,死后又再三被人利用布局针对太子,冯贵妃的身上究竟隐藏着多么天大的秘密,才会连死了都无法消停。
只是等他再问八宝时,那小太监慌忙摆着手往后退,嘴里念叨着:“世子爷超生!师父早就三令五申过,不准提起贵妃娘娘的事,只要发现,直接不问缘由打个臭死!”
“还有就是,奴才就是想说也不知道啊。先贵妃在时,奴才还在内宫监里扫地呢!”
他那张圆乎乎见人上喜的包子脸皱巴巴成了一团,小声嘟囔:“要不是当年因着贵妃的事,东宫要补一批新人,还不轮到奴才来服侍您呢。”
他说的这般严重,萧扶光也只好作罢,取出一个颇有分量的荷包递过去:“多谢公公跑这一趟,还请打壶酒吃。”
八宝千恩万谢的接过了,告辞后正准备出去,却又想起来了什么,转头欲言又止地看过来。
萧扶光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公公放心,今日之事出得您口,入得我耳,定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八宝这才放了心,他是为了讨好世子爷才知无不言,但也不想为此葬送了自己。
再次冲着萧世子深深地作了个揖,八宝离开了侯府。
*
拿浸湿的细棉布轻柔地擦拭着案上供着的硕大珊瑚,这是萧扶光近期养成的习惯,通过机械性的重复劳作,可以让他很快的平心静气。
只是今天有些不一样,半人高的珊瑚都被擦到闪闪发亮了,萧扶光还是没能振作起来。
他这无精打采的样子,就连在经历太子生日惊魂一刻后发誓不主动和他说话的小美,也忍不住担心道:【小萧,你没事吧?】
萧扶光没有回答系统的系统,而是反问道:【小美,当初你究竟是为什么,会发布救冯贵妃的任务呢?】
他已经渐渐摸索明白系统任务的规律,日常任务触发的方式极为随机,任务对象也是什么样的都有,但是挑战和强制任务,都是因为达成了某种条件才会触发。至于这个所谓的条件,萧扶光推测,应该与太子密切相关。
小美沉默了一瞬,终是回答道:【其实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但我能感知到冯贵妃是个很重要的人,她活下来比死了更有作用。】
对身为系统的小美而言,任务对象“有没有用”,是它判断应该投入多大力度营救他们的唯一标准。它的目的,从来就不是拯救所谓的美人。
得到系统的回答后,萧扶光很久都没有说话,沉默弥漫在一人一统之间,正当小美有些不安之际,却听到宿主主动问起:【如果让你升到五级,能解锁什么新的能力吗?】
在做任务这件事上毫无追求,一心只想苟生命值的宿主突然变得有上进心,本该兴奋的小美却不知为何踌躇起来,小心地开口回答:【五级的话,可以解锁“万里追踪”,只有有某个人的物品,万里之内,一定能找到对方。】
【倒是个很有用的能力呢。】萧扶光笑道,【看来我之前真的应该多努力一点,多解锁几个你的技能才是。】
他受够了这种所爱之人被针对和算计,自己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的日子。
接下来,他需要再努力一点,变得更加强大才行。
明白过来宿主想干嘛的系统,虽然还在别扭他和太子的关系,但也在脑海里挥舞起小旗子为他打气:【小萧,加油呀。】
第84章 千秋(五)
太子的千秋宴上竟然发生了如此荒唐又晦气的怪事,兴平帝闻讯后勃然大怒,张淑妃的温柔乡也不待了,出面钦点了周进仁与御马监提督二人一正一副,勒令彻查此事。
周进仁是皇帝身边第一人,主要是起到镇场子的作用,御马监提督赵太监才是真正干活的人。
说起来,赵公公也是点儿背,先前一直被甄进义压得死死地,好不容易熬到甄进义离京出使,他终于摸到了龙威卫的边,挑起了宫廷守备的担子,结果刚得意没几天,皇宫就被外人闯入,还被藩属小国看了笑话。
因为存了戴罪立功的心思,赵提督调查起来可谓是尽心竭力废寝忘食。他很快发现了近期这段时间,林贤妃的启祥宫总有宫人频繁出入宫禁。
张淑妃见状,干脆顺水推舟,将已经掌握的林贤妃的证据悄悄放了出去。
于是,林贤妃与宫外频繁接触、互通消息的密折, 第二天一早,便出现在了兴平帝书案上。
兴平帝当然知道此事未必真的与贤妃有关,但她勾结朝臣私通消息的罪行却是实打实的,再加上外面物议纷纷,必须尽快平息,他需要有人来为太子分散来自朝野的压力,而贤妃,就是一个现成的好靶子。
因此,兴平帝很快做出决定,贤妃降为贵人,迁居延禧宫偏殿,其陪嫁女官一律罚没掖庭为奴,其余宫人,重则杖毙,轻则发往皇陵守灵。
皇家定然不会公布,但贤妃降位的消息一传出来,京城众人也都彼此心照不宣,知道肯定与太子千秋宴上发生的事情脱不了干系。
果然,没过多久,京中便有流言,贤妃管束不严,其下宫女竟与外男私通,那奸夫就是为了逃脱禁卫抓捕才会失足跌落摔死在了东宫门口,太子殿下是真真遭受了无妄之灾。
另有一些荒唐之人,一听到与男女那档子事有关,就开始兴奋,趁势捕风捉影编排了一些不堪入耳的桃色新闻,说得眉飞色舞、绘声绘色,似乎确有其事一般。
天家威严岂容如此亵渎,龙威卫又大肆抓捕了一批人,将这股歪风邪气压了下去。一时之间,京中风声鹤唳,无人敢再妄议宫闱秘事。
到了这一步,东宫之事,明面上便算是告一段落。
*
启祥宫,被扣了好大一口黑锅的林贤妃当然不肯认命,不顾侍女的劝说,她脱簪跣足往兴平帝燕居的太和殿而去,非要面君辩个是非曲直。虽然降位的圣旨已下,但她积威犹在,一路无人敢拦,竟真让她就这么走到了太和殿门口。
可惜太和殿门口的值守太监早就换了人,新换上的值守太监曾受过淑妃娘娘大恩,怎么可能会让她见到皇帝。
值守太监对贤妃的呵斥置若罔闻,直接吩咐几个小黄门将人给抬到了延禧宫,还刻意大声吩咐守门的侍卫:“陛下金口玉言,着林贵人在延禧宫闭门反省,你们可得将人看好了,要是贵人再跑出去,咱家定要拿你们是问!”
侍卫们知道他是淑妃娘娘面前的红人,岂有不应的,各个都忙不叠答应了,有个机灵的还找了一把大锁过来,当面将门锁死了,笑着奉承道:“公公放心,以后小的亲自看着,除了一日三餐,定不会再开这道门。”
林贤妃、现在应该是林贵人了,被这狐假虎威的狗奴才气得半死,有心要骂,可她年近五十,又生育过两个皇子,身体早就不复往年康健,此番怒急攻心之下,竟然晕了过去。
延禧宫地处偏远、年久失修,早就成了事实上的冷宫,值守太监将人关进去的时候又不准侍女跟着。
是以,一位膝下有两个成年皇子、掌管六宫十数年的堂堂皇妃就这么孤零零的倒在了延禧宫偏殿坑坑洼洼的地上,直到下人进来送晚膳时才被发现。
这事儿一闹出来,宫里其他妃嫔是怎么物伤其类的先不提,张淑妃却是头一个在兴平帝面前为林贵人求情,为她求来了两个宫女服侍,以及御医每日一次的平安脉。
她如此贤良,当然换来了阖宫称颂。
至于林贵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就一点也不重要了。
*
豫章郡王,即三皇子闻承旬,“豫章”是他回京之后得到的封地,面积不大但是十分富庶,可见兴平帝对这个资质平平的三儿子还是有些疼爱的。
他在太和殿门口的小值房里枯坐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到了周进仁的身影,还不等他挤出个笑脸,周进仁便遥遥的一拱手,老腰都快要弯到地上去了:“给王爷请安,陛下说今早上起来头疼,不想见人,请您回去吧。”
闻承旬早有心理准备,吃了个闭门羹也不生气,从怀里掏出个折子,双手递给周进仁,陪笑道:“既然如此,小王就先告退了,只是此物还烦请伴伴替我呈给父皇。”
周进仁是出了名的口风紧,但此时见他堂堂郡王为了给贤妃却如此卑躬屈膝,心下难免不忍,想了想,终究还是小声提点道:“王爷莫慌,陛下正在气头上,只能先委屈娘娘几天,等回头他老人家消了气,您再过来求求情,多半就能转圜了。”
光是看着两个皇子的面上,兴平帝都不可能一直关着林妃。
道理闻承旬都懂,但母亲被关了起来,从养尊处优的贤妃变成了禁足冷宫的贵人也是事实,写过了周进仁的好意,闻承旬脚步一转,朝着东宫的方向而去。
他上门的时机正好,闻承暻还在东宫里尚未出去,听说三皇子到访,便命人将他请到后殿花厅里坐下。
坐在花厅一角,手里捧着杯东宫下人奉上的热茶,闻承旬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些许无所适从。虽然他来过不少次东宫,但还是第一次来到主人家起居的地方,没想到与他想象中的规整肃穆,太子的起居之所布置的十分有生活情趣,明明是深秋,居然还摆放了两盆明艳似火的洛阳红。
等了不到半盏茶功夫,门口就传来了动静,闻承旬连忙起身行礼,却听他二哥道:“免了,坐吧。”
闻承暻说完,也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大步流星的走进来在上首坐下了,将人上下打量了一溜,才老大不耐烦地开口:“是谁让你找过来的?”
闻承旬一惊,两只眼睛瞪得老大,却低着头不敢看他,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有谁让臣弟……”
“罢了。”懒得听他说完,闻承暻直接打断他的发言,正色交代道:“这件事不是你应该掺和的,今天不管是谁让你来的,回去之后离这种人远点。”
他周身气势太盛,三皇子本来就有些怕他这个太子二哥,现在更是被吓得不敢再提起母妃,只能嗫嚅着答应了。
倒是闻承暻见他唯唯诺诺的样子,也有些心软,遂缓和了语气,安抚道:“林母妃那里,孤已命人多加看顾,你尽可放心。”
林贤妃也是某种程度上的代他受过,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家过得太惨。
得了他这一句,三皇子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常喜送人回来后,见主子还在那里喝茶,忍不住长吁短叹,感慨道:“三殿下真是可怜见的,这几天为了林娘娘的事,跑了多少地方。”
闻承暻冷笑:“孤只盼着,他是真的孝顺。”
而不是想借着亲生母亲落难的事情,做些什么文章。
如果真是那样,那为了这个儿子苦心竭虑勾结外臣的林贤妃,也太不值得了。
思及此,闻承暻又交代了一句:“延禧宫那边,你多上点心。”
常喜忙道:“奴才省的。”
*
三皇子身材笨重,走多了路便有些气喘吁吁,身份所限又不能在宫内乘辇,因此常喜特意吩咐了两个体力好的小太监将他一路扶了出来。
到了宫门口,自有王府的人过来扶他,闻承旬也没忘那两个小太监,笑容和蔼的递了沉甸甸的两锭金子赏他们。
只是上马车的时候,等在外面的长史问起太子怎么说时,他脸色却阴沉地仿佛被墨汁浸过:“他恨母妃都来不及,又怎么会真的帮我。”
长史叹了一声,见他神色阴郁,想了想,还是劝道:“王爷,要不还是算了吧。您看五殿下到现在都没有露脸,您又何必呢。”
闻承旬斥道:“提那个没良心的东西做什么!”
长史知道他先前在胞弟处碰了个软钉子,正在气头上,当下也不敢再说什么,垂头服侍他安坐了,自己另捡了一处靠近车门的角落坐下,低声吩咐车夫赶车。
马车平稳地行驶起来,一丝微风从外面透进来,却没有吹散从车内沉闷的气氛。
想到从柔然回来之后,便逐渐疏远的外家,以及与林相越走越近的五弟,闻承旬就是再蠢,如今也明白了过来,自己是被人当枪使了。
既然他们这么想撇干净关系,闻承旬就偏偏不能让他们如愿。
往身后的软枕上一靠,三皇子阴沉着脸吩咐:“去相府。”
第85章 千秋(六)
一条人命跌进京城这潭深水里,除了被当做闲汉茶余饭后的谈资外,便没有再溅起半点水花。
毕竟这座城池里每天都在上演着形形色色的新鲜事,城里的人们有着看不完的热闹,聊不尽的短长。比如最近,京城里最热门的话题便换成了曹家科举舞弊的案子。
名满京城的六槐先生亲自出首,揭发曹家人数十年来暗中囚禁举子、逼迫他们为自家子弟代考作弊的恶行。
六槐此人,实在是惊才绝艳,他拿出的证据,竟然是这些年曹平芳在烟波尽处诗会上“亲自”写的诗文,他在代笔时便暗中留了伏笔,取苏伯玉妻织就回文诗的巧思,在每首诗里藏头露尾,点出了曹相所作是他人代笔的真相。
有他打头阵,不久后,又多个苦主也纷纷站出来指证曹家人。
一时之间,举世震惊,没人会想到,诗礼传家、号称清流魁首的江南士族,背后居然如此不堪。
期间朝中也有固执不肯相信、暗指太子冤枉忠良的官员,但这些人在三法司会审时,亲眼见到一个曹家出身的举人,竟然连自己参加乡试写的文章都认不出来之后,也都通通闭上了嘴。
曹家这一回,是真的犯了众怒。
大理寺从他家抄出来再多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也都比不过那一张水平中上的乡试行卷的杀伤力来得大。
本来嘛,大家都是老油子,谁又不知道谁呢。朝堂上衮衮诸公,无论看起来有多么道貌岸然,但有哪个敢站出来斩钉截铁的说一句自己从未贪赃枉法鱼肉乡里?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本就是官场上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所以一开始大理寺从曹家抄出来车载斗量的巨额财富,虽然数量上面稍微夸张了一点,但也都在大伙儿的接受范围内。
可是科举舞弊的罪行一坐实,这件事的性质就彻底变了。
毕竟贪赃枉法,坑害的只是小民的身家性命,科举舞弊,却有可能损害各位大人的切身利益啊!
原本子侄们要是上进,能得到功名当然最好,要是不上进,那就捐一个监生,比不了正经科举出身,但也不算没前程。
谁知道曹家竟然疯狂到另外开辟了一条赛道,靠着戕害普通士人,将他们圈养为专用枪手,窃取功名利禄,维持了家族一代又一代的荣耀。
有曹家这样只手遮天势力的家族终究还在少数,见识到他们的疯狂,更多人担心的是,长此以往,要是形成风气,那他们的子侄、族人、门生究竟还能不能出头了?甚至更严重一点,要是哪天自家塌台了,家里面优秀的子侄们,会不会也变成下一个六槐先生,变成被人圈禁豢养压榨心血的犬豚呢?
光是想想那般场景,就足够各位大人不寒而栗,半夜多做好几个噩梦了。
因此,接下来的走向都不用太子刻意引导,一些北地出身的小官就开始联名上书,要求严惩曹家一党。尤其是左仆射曹平芳,当年被文坛吹捧得有多高,如今声望跌落得就有多重,甚至还有人言称曹平芳不死不足以平民愤,请愿要处死他的。
而那些曾被曹陈两家寄予厚望,以为会出声声援他们的江南官员们,也都物伤其类,在此事上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舆论哗然、群情激奋之下,三法司很快商议出了结果,列出曹平芳“科举舞弊、隐匿银税、冒销军需、收受贿赂、纵容家人枉法”等十三条大罪,桩桩罪无可赦,当处斩监候,家产罚没官中。至于曹家其余在朝为官之人,无论何职,皆原地卸印收押,押送京城候审。
这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里,太子兵不血刃地瓦解了江南世家与同乡士人组成的联盟,放倒了四家中的执牛耳者,赢得实在是漂亮至极。
*
不知道为什么,太子的进展越顺利,萧扶光就越感到心慌,总觉得曹家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他们的兵败如山倒更像是发出回击之前麻痹对手的示弱。
所以这段时间里他也没有闲着,在努力完成着各种任务帮助系统升级,虽然不知道新技能帮不帮得上忙,但有总比没有好。
可是一贯上进的系统小美却在这时候拖起了后腿,不管萧扶光怎么软磨硬泡,就是死撑着不愿意多生成最好刷经验值的太子挑战任务,被宿主逼急了还会大叫:【小萧,你们这是七形的爱啊!】
可惜它犟,萧扶光比它更犟,在一犟更比一犟高的较量中不敌败退下来的小美,只能含恨生成一些连自己都觉得肉麻的诸如“拯救期盼萧扶光来信的太子殿下”、“拯救希望收到萧扶光礼物的太子殿下”之类的任务,好让宿主美美刷分。
说到给太子写信,萧扶光又有的头疼了。
原因无他,东宫一晤之后,闻承暻自觉已经坦诚了心意,便不想再用生疏客套的“萧卿”来称呼他,又觉得“期年”这个乳名人人都能叫,显不出他的特别来,所以别出心裁,要唤萧扶光为“卿卿”。
经过萧卿卿的纸面抗议之后,太子表面上严肃的承认了错误,随之又化用安丰侯“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的典故教育他,义正严词地说明了“卿卿”这个称呼的合理性。
被倒打一耙后,萧扶光只得认命,但是坚定地拒绝了闻承暻让他唤自己乳名的主意,只肯称呼对方的字。没错,太子也是有字的,只是几乎没人敢这么称呼他而已。
别扭地纸面上写下“子曜见字如晤”几个字,萧扶光恨恨地咬住笔杆,再次为自己的不知轻重感到后悔。每天一封书信真不是人能完成的任务,就算倾诉欲强烈如他,也会在连着写了十几天之后文思枯竭,只能搜肠刮肚没话找话。
不过回信的人好像没有遇到过这个问题,八宝小公公掏出来的信封一次比一次厚实,萧扶光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抽出时间来写那么多字的。
除了勤勤恳恳的打卡太子任务,萧世子对于日常任务也勤谨了起来。日常任务不能加经验值不假,可他先前为了给闻承暻送生日礼物消耗了不少生命值,必须得恶补起来。
只是这一回他更加注意影响,从不往花街柳巷里走,出门还必带着其他人充作幌子。不过他靠谱的朋友少,大多数还都有正事要忙,所以靠谱且无所事事的闻明钰小王爷便成了萧扶光抓壮丁的第一人选,出门十回有九回都带着他。
闻明钰一开始还抱怨连连,后面跟着萧扶光去了几次京畿,帮助了不少人之后,就渐渐安静了下来。今天在看着那些连一件厚衣服都没有的百姓千恩万谢地领走了他们带来的冬衣之后,闻小王爷更是发出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感慨。
萧扶光听了好笑,对他道:“这才哪到哪儿,天子脚下,老百姓再惨,总归就还能有口饭吃。出了平安州再看看,荒年草根子吃没了的都有呢。”
昔年一同胡混的小伙伴突然变成了成熟的大人模样,闻明钰唏嘘不已:“刚才你说话的样子,简直就跟我大哥训人时一模一样。”
萧扶光白他一眼,大度的不与人计较,在脑海里催小美赶紧算算今天入账了多少生命值——这是他开发出的日常任务新模式,通过广撒网饱和式救援,在帮助弱小的同时,还总能撞上几个美人。
小美一边夸他聪明,一边快速的算出今天的收获:【算你完成八个任务啦,可以加二十四天生命值哦~】
……
收入不尽如人意,但是聊胜于无,萧扶光很快就宽慰好了自己,押着突然抽风想要在外扎营露宿感受农家风光的闻小王爷回了京城。
见时间还早,两人都不急着回去,商量之后决定先去鸿禧楼休整一番。谁知萧扶光刚到楼下,就听到有人招呼自己,抬头看去,却见正是一身汉人装束的柔然王阿里不哥。
担心这蛮子闹出更大的动静,萧扶光只好带着闻明钰匆匆上楼,其间还差点不小心撞倒了一个串场卖唱的歌女,只好掏出银子来赔罪。
萧扶光为两人引见之后,互相行过礼,阿里不哥便继续在上首坐了,朝萧扶光戏谑道:“世子实在是心善,对那等设计攀附之人也如此宽纵。”
路上喝了一肚子凉风,现在萧扶光看着满桌大鱼大肉毫无食欲,只捡了一片香蕈放在口里慢慢咀嚼,听到阿里不哥打趣,也只是淡淡道:“都是苦命人,我又不缺这几两银子,给她又何妨。”
阿里不哥哈哈一笑,赞叹道:“世子果然与众不同,非吾辈所能及也。”忽然又话锋一转,“只是小王觉得,大雍有句古话说得好,害人之心固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听出他话里有话,就连闻明钰也停下了筷子,两人齐刷刷看向他。
阿里不哥这才收敛起笑意,正色道:“小王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但也发现这京城里,盯着世子的人,似乎也太多了一些。”
萧扶光心下一突,面上不动声色:“哦?某愿闻其详。”
阿里不哥道:“我们柔然人,天生就是最好的猎手,我们的眼睛比最厉害的老鹰还要利,我们的鼻子比最机灵的猎犬还要灵敏。”
“我们擅长追踪猎物,当然也擅长发现他人的追踪。”
“就好比跟在世子您身后的那几条狐狸,就算再机灵,却也逃不过猎人的眼睛。”
如今跟着萧扶光出门的,除了侯府的人外,还有沐昂之拨出来的一小队麒麟卫,没想到这么多精锐居然都没发现他们被跟踪了,还要他人来提醒。
萧扶光起身,郑重谢过了柔然王的好意,不敢再外过多停留,直接就要回府。
闻明钰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执意要跟着,萧扶光只好同意了。
只是回去的路上,闻小王爷的嘴巴一直叭叭的停不下来:“哎呀,我说你干嘛那么相信那个蛮子,保不齐他就是为了讨好你在那里危言耸听呢。”
萧扶光却不然,告诉他:“阿里不哥心思沉重,但拎得清谁才是他的倚仗,定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闻明钰撇撇嘴,没再编排阿里不哥,而是嘟嘟囔囔的跟着进了他的住处,嚷嚷道:“我今晚就在这儿歇下了,免得回去晚了我大哥叨叨我。”
萧扶光无可无不可,喊了两声湖笔,却不见人,只能自己招呼小伙伴先去书房坐一坐:“我泡茶给你喝。”
闻明钰欢呼一声,熟门熟路地往他的书房去了。
刚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株比人还要大的鲜红珊瑚,闻明钰吃了一惊,回头刚想问了好友是从哪里得的恁好的大珊瑚,随即就想起曾听兄长提起过太子千秋宴上收到过交趾国进宫的一株绝世奇珍。
闻明钰:……
闻明钰:!
他两眼瞪得比牛还大,指着萧扶光的手都在忍不住的发颤:“你、你、你!”
萧扶光在说完让他去书房后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碍事的玩意儿,现在后悔也晚了,只能板着脸,反将一军教训起没见过世面的好友:“一株珊瑚罢了,你也忒夸张了吧。”
这语气也太欠揍了,闻明钰一把搂住他的肩膀:“还‘珊瑚罢了’,你今天必须给大爷我交代清楚,这玩意儿哪儿来的?不会真是殿下赏你的吧?”
萧扶光被他用哥俩好的姿势搂得死紧,都有些喘不上气来,只能一边用力掰开,一边搪塞:“我家好歹也是侯府,几颗珊瑚还是拿得出来的。”
废话,谁家拿不出来,但这么大、这么高、这么艳的绝品,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闻明钰将信将疑,加大了手上的力度,还欲继续拷问好友,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怒斥:“你在做什么?!”
条件反射地松开手,闻明钰觉得那个声音熟悉的可怕,缓缓地转过身,果然看见了某张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面孔……
闻明钰面如死灰,也不行礼,站在那里自言自语:“我一定是疯了,不然我为什么会看到太子殿下从萧期年的房间里出来。”
“不不不,我绝对是疯了。”
……
他像喝了假酒一样,说着说着居然自我催眠成功,逐渐逻辑自洽起来,对萧扶光道:“看来我还是得好好休息一下,不然都出现幻觉了,我先告辞了哈。”
他晕乎乎的想往外走,萧扶光伸手拦了两回都没拦住。
梁上的一对鹦鹉却在此时闹腾起来,清脆地叫道:“殿下金安!殿下千千岁!”
第86章 千秋(七)
太子怎么来了?
看向跟在闻承暻身后战战兢兢的湖笔,萧扶光倒是明白了为什么一开始没见到她人。
两人规规矩矩地向太子见了礼,闻承暻一手扶起萧扶光,又看向缩脖鹌鹑似的闻明钰:“你刚才是在做些什么,?”
闻明钰支支吾吾的,半天也答不上来。
萧扶光看不下去,在一边打圆场:“先前阿钰只是在和臣开玩笑,并没有做什么。”
谁知他一开口,便被太子似怒非怒地瞪了一眼,还交代他:“这种玩笑往后少开些,这小子没轻没重的,仔细伤了你。”
听出来他是不喜欢闻明钰同自己太亲近,萧扶光连忙笑着答应了,闻承暻脸色这才稍微好了一点。
两人明显是要说些私房话儿,奈何还有偌大一个闻小王爷杵在那里,正眨巴着清澈无辜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太子二叔,一会儿看看萧扶光。
八宝拼命给闻明钰使眼色,用力到脸皮都抽筋了,还是没能让脑子里缺根弦的小王爷弄明白自己的意思,只能在后面干着急。
湖笔见状,上前一步,冲着闻明钰一福身:“请小王爷的安。今儿不巧,您常住的厢房屋顶坏了,工匠还没来得及修呢,只能委屈您去另一处院子更衣安置了。”
闻明钰这个憨货满脸疑惑:“我在侯府哪有常住的厢房?以前不都是和萧期年凑活睡的吗?”又看着一脸无语的湖笔,笑道,“不敢麻烦姐姐,待会儿我还是和期年对付一宿得了。”
湖笔咬着后槽牙,盈盈笑意不减半分,只是这回加上了手上的动作:“请您先随婢子来。”
随后便不顾闻明钰的抗议,半强制地将人带了出去。
他俩离开后,八宝也识趣地消失,院子里陡然一空,安静地让人有些不适应。
闻承暻低头看向不自在的萧扶光,笑道:“你这婢子倒也是个妙人。”
萧扶光含糊地应了,担心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迟早谈到自己和闻明钰同宿的事儿,遂主动转移话题,问道:“殿下怎么出宫来了?事先也不说一声,臣家里怕是被吓得不轻。”
闻承暻哪能不清楚他的小心思,暗笑一声,才回答:“今日难得清闲,便想着出来看看。还有,孤是跟着八宝进来的,令尊令堂都不知情,卿卿只管放心。”
纸面上的称呼乍然出现在现实中,听得萧扶光耳朵里痒痒的,脸上热热的,心里还有些酥酥的。
不想在太子面前丢脸,小萧同学强装出来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清了清喉咙,正色道:“您还是头回过来呢,不如让臣带您到处看看?”
闻承暻当然是客随主便。
他的住处统共就一个二进的小小院落,用不了半盏茶的功夫就逛完了,担心萧扶光尴尬,闻承暻还得想词儿夸他:“贵府上果然是家风清正,节俭有度。”
可他这回猜错了,萧扶光才没有觉得尴尬呢。
靖远侯府是什么地段,搁在现代就是妥妥的二环里啊,能在二环独享一套完整的四合院,根本就是他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豪华待遇好吗?他骄傲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为此感到尴尬。
萧扶光没把这当一回事,但他一抬头,却在闻承暻眼里看到了真真切切的心疼。
萧扶光:……
算了,和你们这种天龙人没什么好说的。
莫名其妙被“寒酸”了的萧世子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将太子殿下请到书房坐下,又取出茶具,亲自烹茶。
趁他煮水的功夫,闻承暻起身四处打量,这间书房到处都收拾得规整干净,各色书籍满满当当塞了几架子,屋内一应玩器俱无,唯有一株大红珊瑚用清水养着,珍而重之的摆在案上。
只是书桌上凌乱的散着几本打开了的书,一摞折子歪歪斜斜地堆在旁边,还有一张临了一半的字帖摆在那里无人收拾。这格格不入的画风,一看就是不怎么讲究的主人家自己整理的。
伸手摸了摸桌前圈椅上放着的鹅绒靠枕,触感就如想象中一般柔软,闻承暻几乎已经看到某个人平常写字看书时懒洋洋靠着坐没坐相的样子了,不由笑道:“你倒是会享受。”
萧扶光转头看了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当下有些囧。没办法,古代的椅子不管用料有多名贵,坐起来都是硬邦邦硌屁股,他怎么都坐不习惯。
在外面装样子正襟危坐也就算了,独处的时候他才不想委屈自己,便让丫鬟们特制了数个舒舒服服的大靠枕,权当简易沙发垫用了。
闻承暻调侃了一句,又拿起最上面的一张折子打开翻阅,见里面是年底朝贺事宜的条陈,粗看了几条发现居然写得颇为老道,让他一时间看得入了迷,不由得寻摸到萧扶光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想要细细翻看。
他刚一坐下,便感觉到身后不同寻常的柔软,原来他坐的这把椅子上也摆了两个硕大厚实的鹅绒枕。
整个后背被柔软轻盈的包裹着,规矩惯了的太子殿下没忍住发出惬意地低叹。对面正在烹茶的主人家忙里偷闲地抬头,冲他得意的一挑眉,似乎是在说“看吧,是真的很舒服。”
闻承暻微挑的凤眸里满是笑意,表达了对主人家巧思的认同后,点了点手上的折子:“条陈写得不错,倒有些干吏的风范了。”
萧扶光小心地将茶叶用小竹勺舀进茶壶里,手上的动作有条不紊,一边往壶里注水,一边带着点儿社畜的怨气:“没办法,柯大人可是很严的,我们底下人要是敢敷衍,他发起火来可不是玩的。”
京城里的大佛太多,柯济民这个鸿胪寺的一把手,压根儿不够格时常出现在太子面前。所以闻承暻还是好好回想了一番,才从记忆里扒拉出了这个人,点评道:“柯济民做事还可以,官声也算清廉,虞尚书倒是对他寄予厚望,但此人太过刚正,容易得罪人,这才一直提拔不上去。”
萧扶光闻言“嘶”了一声,简直要两眼泪汪汪了,太子根本就是鸿胪寺大小属官的知音人啊!
半起身将泡好的热茶递过去后,一屁股坐回原位,靠在软和的枕头上大声抱怨:“可不是嘛!他把我们这群下属当骡子似的训,一个条陈不改八百遍都不算完,您都不知道这段时间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经常忙到好好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闻承暻原本还在笑着听,在他抱怨自己忙翻天的时候脸色却冷了下来,将茶盏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搁,语气凉凉的开口:“哦?原来卿卿这么忙的吗?孤看你和闻明钰一伙儿胡闹,还当你很清闲呢。”
太子冷不丁提起一这茬,被抓住小辫子的靖远侯世子瞬间收声,低头老老实实地喝茶。
见他理亏的小模样实在有些可怜,闻承暻终究还是没舍得再说什么重话,清了清嗓子,道:“孤也知道你不是那种胡闹的人,和他出城定是有正事要办。只是现在是多事之秋,你与东宫走得近,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你看,今天不就被阿里不哥找上来了。”
对于太子这么清楚自己的行踪,萧扶光毫不意外,毕竟他身边麒麟卫鼻子上面的两个孔又不是用来出气的。
只是一提起阿里不哥,萧扶光瞬间想起了适才他所说之事,当下便和闻承暻复述了阿里不哥的话,又道:“臣也不知道他所说是真是假,只是他倒犯不着在这上面耍炸。”
闻承暻的脸色从听到他说有人在跟踪的时候就阴沉得吓人,等他说完后,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孤看他们是找死!”
见他发怒,萧扶光怕他气坏了身子,又是劝又是赌咒发誓:“臣保证以后一定规规矩矩的不乱跑,肯定出不了什么事的,殿下您就别生气了。”
他都这样了,可太子殿下还是紧紧地抿着唇一语不发,一副很难哄的样子。萧扶光只好换个思路,倒打一耙:“还说我呢,明明您现在才是处境最危险的。您有什么事要找我的话,直接写信不就好了,干嘛要冒险出宫。对了,殿下您找我究竟是有什么事啊……”
太子殿下的眼神太过可怕,萧世子在他直勾勾目光的注视下,声音不自觉地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那张不停吐出不解风情话语的可恶嘴巴终于停了下来,太子殿下挪开了眼神,语气里带着点儿生硬:“非得要有什么事才能找你吗?孤只是想见见你,不可以么?”
第一次这么直白的说话,闻承暻感到有些难为情,但在看到对面坐立不安、脖颈都通红一片的另一人时,他心里那点逗弄人的恶趣味瞬间便占了上风,开口调侃道:“孤刚才就想问你,为什么一见面就拉着我聊公事。难道世子从前同老相好会面的时候,也都是这么公事公办吗?”
害羞归害羞,原则上的问题不能错,萧扶光一个激灵,背挺得直溜溜的,大声反驳:“没有什么老相好,你可别胡说!”
他说完才看清楚太子眼神中的戏谑,明白对方刚刚是在逗自己,也不生气,反而又小声解释道:“那个……臣在这种事情上面没什么经验……”
天可怜见的,小萧同学作为一朵两辈子的大牡丹,花王中的花王,他怎么可能知道正常小情侣见面该干点什么。以前他和太子见面都是聊公事,现在一见面当然还是聊公事,他都快形成路径依赖了。
闻承暻却突然笑了起来,不是往常的浅浅微笑,而是爽朗的大笑出声,就好像萧扶光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正当萧扶光不明所以的时候,闻承暻收敛笑意,定定地看了过来:“既然卿卿不会,那孤就好为人师一回,还请卿卿勿怪。”
什么意思?
懵懂地萧世子话还没能问出口,就看到眼前那张正在逐渐放大的俊脸。
萧扶光:……!
太、太犯规了吧……
感受到唇上清晰的热度,牡丹世子迷迷糊糊地想到。
第87章 千秋(八)
闻承暻在外不能久留,小小的占了一点便宜之后,就只能遗憾地告别害羞的心上人,换上来时穿的侍卫的衣服,跟在八宝后面静悄悄离开了侯府。
送人离开的时候,萧扶光才知道太子居然是乔装打扮成侍卫混进来的,这个小发现让他本就翘得老高的嘴角忍不住翘得更高,直到他将人送出二门外,转身回来重新坐下后,嘴角都没落下来过。
【你脏了。】系统的机械音适时响起,冰冷而无情。
可惜小美的人身攻击没有收到预想中的效果,准确的说,它那色迷心窍的宿主不仅连半个眼角儿都没留给,甚至还发出了鬼迷日眼的傻笑:“嘿嘿嘿。”
闻明钰趁着夜色悄悄摸进来,准备拷问好友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相比于牡丹小萧,闻明钰才是真正风月场上的老手,现在看到萧扶光春心荡漾的样子,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简直太明白了。
当下把原本要说的话囫囵吞进肚子里,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用气声道:“你和太子……?”
反正看都被看到了,又笃定闻明钰不敢说出去,萧扶光很光棍地点了点头。
闻明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冲过来狂摇好友肩膀,似乎希望通过这样的举动将萧扶光脑子里进的水给摇出来:【卧槽,你是不是疯了?还是被什么山精鬼怪附身了?】
他的出发点很好,但脑浆子都差点儿被晃匀实的萧世子希望他最好别出发,使了个巧劲儿挣脱这傻大个的手掌:“此事你知我知即可,要是你敢说给第三个人知道……”
不等萧扶光把狠话放完,闻明钰打断道:“我现在都恨不得把这双招子戳瞎了!那里还敢说出去!”
“倒是你!萧期年,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啊!”
闻明钰说着说着又急了起来,在书房里转着圈儿地数落萧扶光的不是,数落完一圈后,老闻家护短的天性让他还是不忍心过于苛责好友,转而想起另一个“女|干夫”,当即一拍脑门道:“不对,不对!你一个雏儿,你懂什么,一定是我二叔在勾引你!”
萧扶光冷眼看他忙活了半天,最后竟然得出这么一个天才的结论,不由得拍案叫绝:“说得好!要不你再细说说,太子究竟是怎么勾引我的?”
闻明钰却是越回想越觉得不对劲,气得将两手撑在书桌上,整个上半身凑过来逼近桌后的萧世子,语气又快又急:“当初你俩的刚见面的时候,我就发现太子看你的眼神怪怪的,让人心里发毛。”
“现在想想,他个老色胚,一定是当初就看上你了!”
想到好友这一朵单纯的娇花,竟然就这么惨遭太子的毒手,闻明钰不禁悲从中来。
他偏开脑袋,不想让好友发现自己眼中打圈儿的泪花,却正好看到那株红艳艳的珊瑚。
闻明钰:……
闻明钰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那株无辜的珊瑚痛心疾首地质问:“这玩意儿果然是他送的吧!简直是伤风败俗!”
小美赶紧随声附和:【对对对!】
俩活宝还一唱一和了起来。
萧扶光扶额,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宣泄了一通情绪后,闻明钰终于冷静了下来,心里如何惊涛骇浪不提,至少愿意坐下来听萧扶光的解释了。
向好友交代自己的恋爱故事什么的,两辈子以来都是头一遭,萧扶光带着点别扭删繁就简的把他和闻承暻那点事儿讲述了一遍,着重强调了一番自己是自愿的,不存在什么太子以势压人巧取豪夺的剧情。
闻明钰其实也隐隐猜到了,毕竟他太子二叔都长成那样了,萧扶光要是真好龙阳的话,两人去柔然的路上一路朝夕相处四目相对的,的确很难抵挡得住啊。
但不管怎么说,“那可是太子啊!”闻明钰想想都头大,“你就算是喜欢男人,挑个别的人喜欢不成么?”
为什么非要是太子呢!
他急到脑袋冒烟,萧扶光这个当事人却跟事不关己一样,笑道:“我知道他是太子啊。”
看着死猪不怕开水烫,还有闲工夫笑出来的好友,闻明钰觉得对方根本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有心引经据典,痛陈其中利害,但荒废学业好多年的空空脑袋根本想不出什么厉害的大道理,只能干巴巴的来了一句:“太子以后可是要当皇帝,和他搅和在一起,别人骂你是娈宠之流怎么办?历朝历代,哪个娈宠能有好下场的。”
萧扶光却反问道:“你觉得你二叔会是那种把我当玩物的人吗?”
闻明钰摇摇脑袋:“看着不像,但人心是最说不好的,万一以后他变心呢?”
萧扶光笑,又问:“那你觉得我像是那种愿意给人当玩物的人吗?”
感觉到他话语里的森森杀气,闻明钰的手都要摆出残影了,连连道:“不不不不……”
萧扶光一乐:“那不就得了。”
“日后要是他不想继续,我自当好聚好散。但若是他敢负我……”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反手将一直拿在手里把玩的墨锭扔在了桌上。
看着那块被捏得稀碎的墨锭,闻明钰噤若寒蝉。
他后知后觉的想起,好友看似斯斯文文,实际上却是能单枪匹马猎杀虎豹的好手。
算了,这俩人搅和在一起,指不定是谁吃亏呢。
太子二叔,您最好也自求多福吧。
毕竟萧扶光他,是真的手黑啊。
刚捏完墨锭,那是真的黢黑。
*
东宫。
年关将近,汝南王世子闻明钊终于掐着点儿从江南赶了回来,向闻承暻禀报这次差事的情况:“臣领命之后,不敢有片刻耽误,急调王府府卫围了曹家,却仍被他们跑脱了数人,应是隐匿在陈家,罗家也十分肯帮忙。臣怕打草惊蛇,只能将剩余人等尽数收监,如今都已押解上京。”
虽然三法司早已做出“曹家其余在朝为官之人,无论何职,皆原地卸印收押,押送京城候审”的判决,但闻承暻心里有数,外地为官的曹家人不难处理,留在江南老巢的那些却极为难办。
是以,他明面上让钦差传旨拿人,暗地里却吩咐闻明钊星夜疾驰,赶在旨意抵达之前,秘调王府府卫将人尽数捉拿。
现在虽然跑脱了一些人,但也在意料之中。
太子没有发怒,闻明钊的心情却没有放松分毫,递上手中的账本,又道:“臣命长史清查度量曹家田亩,合计抄上来七万亩土地,其中三成是良田。”
闻承暻都懒得接过他手上的东西,只问他:“这话你自己信吗?”
闻明钊当然不信,但这已经是他在江南刨地三尺翻出来的全部了。
看着似有愠怒的二叔,实际上年纪还要比他稍微长几岁的汝南王世子面露难色:“真不是侄儿懒怠,江南上下沆瀣一气,臣带着兵动几个曹家人可以,但让他们把田地吐出来可就真的要了命了。”
这并非是他为自己开脱,江南两道完全就是铁板一块,根本不是他这个小小郡王世子可以撬得动的。
对此,闻承暻也是心知肚明。
他叹了一声,让闻明钊坐下说话:“等过完年,黄理乾在那边也该立住脚跟了,到时候孤再点冯修微过去。”
闻明钊笑道:“殿下还真是不饶人,冯将军才新婚呢,您倒好,尽可着人家小夫妻薅。”
说到冯修微,闻承暻也笑了:“你不懂,她这一回属于是戴罪立功。要是干得好,孤便提她做江南道总督,若是干得不好……施景辉也该正式入朝了,到时候这两公婆一文一武,合该好生为国效力。”
见他如此操心冯家大小姐的前途,闻明钊当然不会煞风景的拿冯修微的性别说事,而是不乏羡慕地道:“冯将军有殿下为她谋划,实在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要不怎么说跟着殿下的人都吃不了亏呢。”
他说得真心实意,闻承暻却不给面子的冷笑一声:“既然跟着孤这么好,你跟你爹又何必把你们家老二藏得严严实实的,都多大人了,还一件正经差事都没办过。”
闻明钊赶紧告饶:“舍弟游手好闲惯了,父王嫌他不争气,又哪里敢让他办差。”
太子殿下这回却格外不好说话,直接命令道:“你只管让他过来东宫,孤自会把人调理到他争气为止。”
……
于是,在闻明钰本人不在场的情况下,他的好大哥与与太子愉快地达成共识,将他这个壮丁拱手交了出去,替太子打理宗亲相关的事务。
现在的宗令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王爷,耳聋眼瞎,早已不能理事,所以闻明钰一上岗,宗亲们都猜太子预备让他做下一任的宗令了。而且闻明钰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成天给这个王爷那个公主送节礼跑腿贺喜报丧,皇族的婚丧嫁娶都有定例,他只用照章办事,不怎么费脑子的同时还能积累在宗亲中的威望。
闻明钰也不傻,知道事儿是好事,但是他游手好闲惯了,又是在年关前最忙碌的时候被赶鸭子上架,光是给京城里的宗亲送节礼都差点没跑断腿,简直是苦不堪言。
这天他终于瞅准一个空档,见萧扶光约了出来,先是絮絮叨叨了这段时间的遭遇,痛饮几杯后,更是口出狂言:“我看太子这就是在公报私仇!”
“早不用我,晚不用我,偏偏从那天之后开始用我,他根本就是挟私报复!”
“我决定,我要反对你们两个在一起!”
小美也连忙凑热闹,在宿主的脑海里摇旗呐喊:【我也反对!小萧你离太子远一点比较安全!】
又是熟悉的节奏,萧扶光头大。
口头威胁小美闭了麦,又连说带哄地将喝得醉醺醺的小王爷送回了家,萧扶光长舒一口气,看向一直跟着自己的麒麟卫小统领,替好友求情:“阿钰是喝醉了,才说了些不知轻重的话,实在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打扰殿下。”
那小统领也不说话,只瞅着他嘿嘿一乐,露出一口与沐昂之一般无二的大白牙。
萧扶光心中了然,默默地为闻明钰点了一根蜡。
*
第二天闻明钰被叫到东宫的时候,酒劲儿都还没过去,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生疼。
他强忍着不适给太子见完礼,然后就听到他二叔说汝阳郡王快不行了,让他赶紧收拾包袱去汝阳一趟。
闻此噩耗,闻明钰天都要塌了,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二叔:“殿下,眼看都要过年了,您让我去奔丧?”
郡王和郡王之间也是有区别的,像闻明钰的老爹汝南郡王就是属于其中混得最好的一批,一代代传承下来后虽然与天家的血缘渐远,关系却一直紧密,他们汝南王府的人,在宗亲堆里说话也格外有底气。
而那个快挂掉的汝阳郡王,则属于混得不好的那一波,而且这位老王爷点儿也背,不但没有子嗣,就连他们这一脉的嫡支都死绝了,只剩下旁支们虎视眈眈,盯着他的爵位和偌大家业。
尽管有些同情那位不怎么熟悉的王伯,可闻明钰还是不想大冷天的出门,天可怜见的,京城就已经够冷了,汝阳郡可是在京城的东北方,他非得冻死在那里不可。
看着他分明不情愿却又不敢出言拒绝的样子,闻承暻慢条斯理地饮完一杯茶,缓缓道:“汝阳王上了遗折,称汝阳一脉嫡支绝嗣,福祚已尽,奏请朝廷收回藩地与爵禄。”
这不就是自请削藩?
闻明钰眼睛瞪得像铜铃,一瞬不瞬地看向太子。
闻承暻道:“这回着你去,便是带着陛下密旨行事,如若能成功收回汝阳……”
那就是妥妥的大功一件啊!
自动补全了太子的话,闻明钰眼睛一亮,连忙应下了这桩差事。
就在他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太子却凉飕飕地开口:“这一回,孤总该不算是挟私报复了吧?”
闻明钰一怔,反应过来之后,冷汗瞬间冒了满头满脸,有心想说点什么,偏偏那张破嘴又开始不听使唤,根本张不开口,只能装傻充愣。
闻承暻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又道:“孤听说,小王爷对姻缘之事颇有些见地,改天若是得空,孤还想请教您的高见。”
靠,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闻明钰都快哭了。
将人好生逗弄了一番,出了口恶气的太子殿下终于大发慈悲的放过了他,挥挥手让他出去了。
只是就在闻明钰即将踏出大门之前,太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孤不会负他。”
定住了脚步,闻明钰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话,朝天一拱手,径直出去了。
*
只要是在朝为官的曹家人,除了他们本人之外,他们的家人也都不分男女老少,悉数被押解上京。仅是囚车就装了百余辆,浩浩荡荡在京郊的官道上排成了足有数里的长队。
官道旁一处不起眼的小亭子里,老态毕现的陈家家主陈瑛端坐在亭中,深陷的眼窝里嵌着的两颗浑黄眼珠定定地注视着前方的队伍,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庞从他身前过去,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却无一例外的被麻绳绑住手脚,蓬头垢面、双目无神,仿佛待宰的牲畜般被关在笼车里。
直到看见嫁到曹家的小女儿的身影,陈瑛八风不动的神情才终于有了变化,面露不忍的收回了视线。
一旁的怀王闻承晏适时道:“小王曾经交代过钦差善待贵府女眷,可惜押解队伍里都是太子另派的人,路上能做手脚的空间有限,只能等到了京城再想办法打点。”
他俩心知肚明,这些人到了京城就会直接被送到大理寺的监牢之中,只会更加不好过。
但陈瑛依旧低头谢过了怀王的美意,待他抬头在看向面前的队伍时,神色又恢复了波澜不惊:“曹家这也是咎由自取。”
见怀王惊讶的看过来,陈瑛一笑:“当年曹家戕害举子,行事张狂,老朽曾经劝过,奈何他们不肯听啊。”
“好叫王爷知道,这世上,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却是万万做不得。”
“曹家这一回,就是碰了天下万万千千读书人的逆鳞。而这,恰恰就是头一件不能做的事情。”
闻承晏听懂了他话语中的暗示,遂笑道:“老世翁放心,人已经在路上了。”
*
腊八节。
每年这个时候,朝廷都会在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口施粥,以示天家恩泽。
今年也不例外,清早天还未亮时,几个城门口就已经支上了数十口大锅,百姓们也都拖家带口的往粥棚这边赶,希望能得到一份天家的赐福。
就在百姓们在城门口熙熙攘攘挤作一团之时,骤听得咚咚一连数十声鼓响,竟然是有人敲响了城楼上的登闻鼓。
乱敲登闻鼓的一行人很快被城门守卫控制了起来,守将想减小影响,但在场的人太多太多,这些鸣冤之人的话还是迅速的被扩散了开去。
原来这一行人,是南郡秀才关九的家人。
关九本人,则是因遭受皇亲国戚欺凌后不堪受辱,自尽而亡,死前托好友将血书送回家乡,希望亲人能够为他伸冤,除了血书外,还附上了他从贵人身上扯下来的玉环为证。
秀才、男人、皇亲国戚、不堪受辱,这些元素叠加在一起,很快引爆了京城舆论。
大家讨论着讨论着,渐渐发现了不对劲。
前不久,京城里的确死过一个男人。
赤身裸体,死在了太子的宫门外。
第88章 千秋(九)
关九,死的人,居然是关九?
他不是怀王的相好吗?
想起那个总是安静微笑的青年,萧扶光先是一阵惋惜,随即便觉察到了不对劲。关九不应该在怀王府上吗?为什么会离奇的死在东宫外呢?
只是还不待他将关九与怀王的纠葛告知太子,怀王已经主动进了宫,在兴平帝和太子面前把自己与关九的故事哭诉了一遍,又道:
“关九本来一直随儿臣在春熙园小住,前阵子他说要回乡探亲,儿臣便命家人陪同他坐船南下。谁知路上遭了河盗,他下落不明,儿臣暗中寻访至今,却不想,再听到他的消息,竟已是……”
仿佛看不到脸色铁青的老父亲一般,怀王继续一把鼻涕一把泪,声泪俱下道:“回想起来,都怪儿子撺掇着他去了几回烟波尽处,在曹家的诗会上露了脸,定是那时候就被奸人盯上了……都是儿子害了他!”
怀王哭得有多情真意切,兴平帝的脸色就有多难看。
好南风在皇家并不算什么大事,宗室子弟逛相公堂子养男宠更是司空见惯,但是敢像这样明晃晃闹到皇帝面前的,怀王还是头一个。
被荒唐的大儿子气得不轻,兴平帝顺手拿起手边的物什就朝下面的不孝子砸了过去。只是东西脱手后他才发现那竟是个羊脂玉做的镇纸,又沉又硬,不偏不倚,正好砸中怀王的脑门儿。
闻承晏结结实实挨了一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除了剧痛之外,还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额头上淌了下来滴落到眼睛里,刺得他眼前霎时鲜红一片。
但他此时无心顾及这些,反而顺势跪下,膝行着往前挪了几步,伸手去够兴平帝的袍角:“儿臣自知行事荒诞,父皇要打要罚,儿臣悉听尊便,不敢有半分怨言。”
“只是关九与儿臣早已两心相许!如今他为人所害,儿臣别的事情上面不能为他尽心,只求可以为他收殓下葬,延僧超度,免去他黄泉路远,后事凄凉。”
他字字泣血,似乎胸中藏着无垠的哀恸,又不顾头上的伤势,朝大殿坚硬的地面上一连砰砰叩了数个响头:“还请父皇开恩!”
堂堂亲王,为了个男人哭哭啼啼的,简直成何体统。
兴平帝胡子都气歪了,抬脚就想把趴在地上的完蛋玩意儿踹开。怀王适时地抬起头,露出被眼泪和血污浸泡后的一张脸,额角的伤口还在缓慢地往外渗血,看上去好不可怜。
怀王是兴平帝的头一个儿子,在父亲心中地位虽不及太子,份量也着实不低。
见到他这幅惨状,兴平帝终究还是让慈父心肠占了上风,缓缓放下抬起的脚,没有再踹出去,沉着脸一语不发。
怀王见状,便知父皇已然松动,当下又转过头去看向一直沉吟不语的闻承暻:“太子,臣知道关九害了您的清誉,可这都是暗处小人作祟,并非关九之过。他非但没有过错,甚至还因此葬送了性命。”
“愚兄就这么一个知心人,您就当是看在兄长的份上,让他走得体面些。”
面对太子的时候,闻承晏便换了个模样,不再哭天抢地的闹腾,而是冷静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他将关九的尸首交还自己。
闻承暻冷眼看着,直到他消停下来后,才道:“孤还以为,皇兄会先去认尸。不过看您这样子,似乎已经确认了死的就是关相公了?”
冷不防被问了这么一句,闻承晏一怔,原先准备好的话也咽了回去,含糊道:“外面都在传……再者,关九的家人还敲了登闻鼓,愚兄便以为……”
闻承暻笑了:“皇兄怎可如此轻信!刁民胆大无知,若是遭人蛊惑,也不是不可能为几两银子就犯下污蔑储君这种灭九族的大罪。”
“现下那伙人还在大理寺受审,万一到时候审出来他们谎冒身份妖言惑众,关相公其实还好好的没死,皇兄的眼泪不就白流了吗?”
见他有要否认死者身份的意思,闻承晏急了,转头向兴平帝看去,想让他评评理:“父皇……”
兴平帝有些犯难,长子固然可怜,但太子才是最大的苦主,他总不至于为了怀王去驳太子的面子。
皇帝不出声,闻承晏也只能悻悻地闭上了嘴。一时间,大殿中竟然诡异的安静了下来。
最后还是闻承暻出言打破了沉默:“那具尸首出现的蹊跷,孤交给了大理寺的仵作验尸。皇兄要是实在放心不下,尽可让常喜陪您去看看,若真是关相公,待大理寺勘验完毕,便可接走。”
人死了一个多月,即使天气寒冷又一直用冰保存着,只怕气味也好不到哪里去。
闻承晏脸色难看了一瞬,很快就恢复如常,感激涕零地谢过后,便识趣地告退离开。看他那样子,似乎迫不及待要找到常喜带他去大理寺了。
……
打发走怀王,兴平帝面沉如水:“曹家果真是狼子野心,竟然还想一石二鸟,挑拨你们兄弟间的关系。”
显然他已经相信了怀王的说辞,认为关九是被曹家人盯上害死的。
或者说,作为父亲,兴平帝压根儿不愿意往儿子们兄弟阋墙手足相残这个方向去想。怀王给了一个看似说得过去的解释,他也就稀里糊涂的相信了。
但兴平帝愿意自欺欺人,不代表闻承暻也这样想。
这时他便道:“这事儿还有个蹊跷的地方,先前担心您气坏了身子,儿臣便压着没让人报给您。”
兴平帝闻言看过来,示意他继续说。
闻承暻:“那个死人,长得和先冯贵妃一模一样。”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不啻于在兴平帝耳旁落下一道惊雷,他站起身来,惊怒道:“你说什么?”
料想到父皇会是这个反应,闻承暻苦笑,过来扶他坐下:“就是怕您这样,所以儿子一直不敢说。但看现在这个架势,就算我不说,那些人迟早也会拿这一点做文章。”
兴平帝怒极:“查!给朕好好查!朕倒要看看,是什么胆大包天的逆贼,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构陷储君!”
他发作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挥舞的手僵在空中:“你说那人长得肖似冯妃,那你大哥……”
怀王当然见过冯贵妃,不仅见过,还因为与太子年纪相近的关系曾受到过不少来自冯贵妃的照拂。
可他现在,竟然和一个容貌肖似贵妃的男人搅和在了一起?
难道他曾经觊觎冯妃美色,后来看到长相相似的就要霸占,连是男是女都顾不上?
联想了一下,兴平帝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闻承暻想的却没有这么简单,以他对怀王的了解,深知对方看似游戏人间,实则处处谨慎,根本不可能因为男女之事授人以柄。
而怀王明知关九的长相会带来麻烦却还要和他搅和在一起,其中的动机,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兴平帝好不容易缓了过来,就见儿子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担心他与长子生了嫌隙,遂劝道:“你大哥为人的确荒唐了点,本性还是不坏的。不然就今天这事儿,他脖子一缩躲起来,谁也怪罪不到他头上,可他听了几句流言就要急吼吼找过来给小情人收葬,足见品性。”
他不说还好,这番话恰恰戳中了闻承暻心中的另一点疑虑:若是当初关九不曾与萧扶光接触过,那么今日怀王是会主动站出来承认二者的关系,还是会隐在暗处冷眼旁观呢?
第89章 流言(一)
怀王去了一趟大理寺回来后,就把自己关进了春熙园里,据说长吁短叹茶饭不思,每天动不动就要哭上好几回,竟是连过年都不打算出来了。
他闭门不出,倒是正中了兴平帝的下怀。
毕竟他被砸伤的可是脸,到时候被各路宗亲看到,肯定会打听原因,好面子的兴平帝可不愿意家丑外扬。见怀王主动躲起来,兴平帝反而觉得他识趣,还赏了不少东西安抚。
只是闻承晏能躲得了清净,太子却是万万不能的。
登闻鼓响之后,京城中关于太子的流言便甚嚣尘上,谣传出许多匪夷所思的内容。
萧扶光今日难得有空,又因闻明钰不在京中,便应了另一位好友,即礼部尚书家的小公子虞川梧的约,去一处新开不久的茶楼听书耍子。
这茶楼开在内外城交界的地带,隔壁就是京中最大的烟花场所,客人们一边听书,一边还能请红颜知己过来作陪,极其方便。拖选址得当的福,茶楼刚一落成,就客似云来,生意十分火爆。
萧虞二人到时,一楼大厅已经熙熙攘攘坐了满堂,吃食的气味和女子的脂粉气,以及更多奇怪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连门都还没进,就熏得萧扶光皱起了眉。
虞川梧知他不喜,忙笑道:“底下人杂了些,咱们的位置在二楼雅间呢,又清爽又干净,你去了就知道了。”
来都来了,萧扶光当然只能客随主便,捂着鼻子随他上了二楼。
虞川梧的确没有说谎,这茶楼底下看着格调不高,各色宾客都有,楼上却布置的清幽雅静,客人三三俩俩,看上去都非富即贵。虞川梧定的更是这里位置最好的雅间,有一扇大窗正对着楼下的戏台子,客人们拉开窗就能欣赏表演,关上窗又能自在私密的交谈。
京城里这种敞开门做生意,什么身份的客人都能招待的地方可不多。
因此,萧扶光一坐下就笑:“这是外地行商的产业?东家看着不像是京中门户。”
虞川梧奇道:“你怎么知道的?据说东家是晋地出身,在京中没有根基,几次三番到处托人才置办下这里。”
萧扶光笑而不语。
这种中高端市场一锅端的打法,完全不符合京城客群极度细分的调性。刚开业还不明显,往后这家茶楼一楼的生意越好,二楼就越不会再有人来。所以他推测东家是外地人,不清楚京城的路数才会这么干。
虞川梧就是问问,见他不解释,也就放到一边,转而兴致勃勃地向他介绍:“这家请的说书先生,姓梁,据说以前也是个读书人,自己就能写话本杂剧。他说的书,都是只此一家的,可不是市面上那些大路货。”
据说梁先生最近说的是一本他自己改过的包青天探案,刚说到包拯陈州放粮,眼看就要智破刘妃狸猫案,剧情正是精彩的时候。
虞川梧这段时间痴迷得紧,所以还特意邀请了好友共赏。
身为尚书公子,又早早考上了举人,虞川梧的文学功底不是盖的,被他这么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一描述,也勾起了萧扶光的好奇心,不由对接下来的表演产生了几分期待。
须臾,只闻得楼下醒木一拍,满室皆静。
一位身穿灰色长褂、书生模样的人端坐在戏台正中,冲众人一拱手:“多谢诸明公赏面,只是今儿暂且不讲包拯探案,梁某人给诸位单独说一段别的。”
底下的客人大多都是冲着包青天来的,现在他突然换了题目,众人当然不依,哄闹着就要让他接着昨天的继续讲。
客人都在喝倒彩,那位梁先生却是不慌不忙,醒木再度一拍,就讲起了另一桩公案:
“诗云:到岸请君回首望,蓬莱宫在海中央。”
“却原来,老君还未大成圆满时,曾在蓬莱仙岛修行,其座下有一童子,生得是雪雕玉琢,眉目如画,转盼多情。他本跟着老君修行,定自有一番造化,可叹其某年某月随老君瑶池赴宴,见一仙娥风流婉转,竟动了凡心。”
“他这厢襄王有意,她那厢神女多情,如是便纠缠了起来。天帝闻之,勃然大怒,就要将一对小鸳鸯打得魂飞魄散。还是老君求情,天帝饶其不死,将人贬入凡间,历万万世劫后方能回天复命。”
“那童子来历非凡,他下凡历劫,当然也只有极富极贵之家才接得住这般造化。每一世那童子降生的都是公侯王府之家,家中娇奴美婢、锦衣玉食,自不消细说,童子却终日郁郁不乐。”
“原因无他,都怪那轮转王得了老君的吩咐,每回投胎转世,都特意将一对有情人拆开,不许他们见面。只是某一世,遇到孙大圣大闹地府,轮转王一个疏漏,竟随手安排童子降生到某地一富商人家,做了个商贾之流。”
“话分两头,那仙娥也降落凡尘,投生到一小门小户,生计艰难,她怜惜父母,到大户人家做工过活,却因生得貌美被老爷看中,强娶她做了一房姨奶奶。”
“诸君听到这里,许是都猜出来。那仙娥去做工的大户,正是童子托生的人家。强娶仙娥的老爷,便正是童子这一世的父亲。”
这故事没头没尾,连个人物名字都没有,但胜在剧情的确狗血,众人便不再闹,而是静静听他讲解。
说书先生扫了一眼台下神色逐渐痴迷的看客,抖开手上折扇,掩住嘴角的笑意:“那童子某一日请安,正好撞见仙娥玉面,可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两人累世情缘,好容易再见面,当即是天雷勾动地火,竟不顾伦常,勾搭在了一起。”
“日子一长,仙娥珠胎暗结,老爷撞破了两人奸|情,当场是雷霆大怒。但终究是爱惜儿子,只一杯毒酒逼着仙娥喝下,掩盖家丑后便将此事揭过不提。”
“童子痛失其侣,哀痛已极,自此消沉颓丧,再难展颜。却不想,某一日,童子奉父命北上行商,路遇一赶考书生,长得与那逝去的仙娥——”
说书先生故意在此处停顿,吊足了观众的胃口后,才醒木一拍,道:“竟然一般无二!”
又是乱|伦、又是南风,众人被这背德狗血的剧情刺激地脸色涨红,轰然叫好,催着台上的人继续往下说。
楼下闹得有多欢,楼上雅间的气氛就有多僵硬。
一开始的时候,萧扶光以为又是什么司空见惯的痴男怨女爱情故事,为了不拂虞川梧的面子,只能强打着精神在听。
谁知听着听着,他便敏感的嗅到了一丝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直到那说书先生几乎是用喊的说出仙娥与男子长相一样时,他脑子里轰然一声,终于将几件事关联了起来!
第90章 流言(二)
楼下的说书先生折扇一挥,张口又是一段风月无边,迷得看客们如痴如醉,叫好打赏之声不绝于耳。
雅间里萧扶光的脸色难看到无以复加,虞川梧不知缘故,还以为他是不喜欢这些风月故事,遂道:“没想到今天换了这么个没意思的本子。怪我,早该打听清楚再带你过来,你要是不喜欢,咱们再去别的地方耍子。”
萧扶光不好冲他发火,忍着怒气道:“与你不相干。就是不知道京兆尹都是干什么吃的,竟纵容此等妖言惑众之人在京城煽风点火。”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虞川梧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才想起来现任京兆尹正是好友的亲娘舅,又赶紧道歉。
虞川梧摆摆手:“这时候就别假客套了,你就直说吧,这个说书先生是有哪里不对劲?”
都到了这一步,幕后之人肯定还有后手,流言早晚都会传到虞川梧耳朵里。现在他说与不说,无非是早一刻晚一刻的区别而已,因此萧扶光不过略微顿了下,还是决定告诉他:“我怀疑,那个说书的编排的故事与太子殿下有关。”
“什么?!”虞川梧一惊,联想起最近关于太子的传言,冷汗瞬间下来了:“这可怎么办!不行,我这就找我舅舅去,让他调人过来查封了这里!”
虞小公子脸都白了,旁的他不知道,但外地行商来京置产,从来都要先去拜会京兆尹这个大码头,如今他舅舅照看下的茶楼出了事,他焉有不着急害怕的。
见他蠢蠢欲动,萧扶光忙将人按了下来,安抚道:“那个说书的有问题,东家也未必知情。你现在大张旗鼓的封店,倒像是欲盖弥彰,反而落了下乘。”
虞川梧仍是焦躁难安,在雅间本就不大的地界上来来回回的兜圈子:“那也不能就这么放任了!万一他接下来还说出什么更了不得的话呢!”
萧扶光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对方,实际上,在他发现不对的时候,就已经向暗中跟随的麒麟卫使了眼色,只等人从戏台上下来后,悄悄地将人拿下。
此番布置他当然不会向虞川梧细说,只是含糊地说了自己另有安排,让他放心,便匆匆带着人先离开了茶楼,回府给闻承暻写信细细交代了今日见闻,复又安排家下人在京中各处查访是否还有他处在传播那些荒唐故事。
在麒麟卫和侯府下人不懈地探访下,后续果然又查到了几处地方,麒麟卫将那几处的说书人都暂扣起来,拷问了数日,得到的结果却是这几人都是在前不久被一个落第的秀才找上门,对方言称想在京城打开名气,因此花钱委托他们说书的时候讲自己写的本子。
送上门的钱不要白不要,再说那本子写的的确极好,这几个说书先生便都答应了。
钱财落袋还来不及欢喜,谁知那本子的内容居然有问题。被麒麟卫找上门后,都不需大刑伺候,这些人就已经吓破了胆,痛哭流涕地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
看着那几人的口供,萧扶光哭笑不得,他拿手点着面前的几张纸,看向满面愁容的八宝:“殿下那边怎么说?”
八宝狠狠地叹了一口气:“年底了,各处衙门都来打抽丰要银子,偏偏秋粮还未到齐,殿下忙这头一件紧要的大事还来不及,哪有功夫管这些风言风语。宫里还是周爷爷领着查案,依奴才看,也悬。”
大雍现行田赋制度是一年两税,分别在夏秋之际征收,各地官员向本地农户收取粮食布匹之后,会将其中一部分折算成银两,与当季的贡品一起送到京城。
其中,秋税是朝廷每年最大头的一笔收入,在次年收取夏税之前,整个国家体系都要依靠这笔银子维持运转。
今年年景不好,多地报了旱涝请求减免税负,其他地方也多有推迟上缴的。虽然朝廷派了税官到各地催缴,却也无济于事。
税银没入库,各衙门的银子却不能不给,先不说别的,工部得修缮城墙、堤坝,兵部得买办军需粮草,这些都是要大把大把花银子的地方,一点儿都俭省不得。
因此,这些天里闻承暻都在和各位大人们议事,不仅要对国库的存银精打细算,还要计划再派钦差去各地催缴税银,实在是没有额外的精力去管那些纷扬的流言。
梁上的鹦鹉得了食水,愉快地抖抖翅膀,仰着头唱起啾啾的曲调。
放下为它们添饭的小勺,萧扶光神色间的忧虑并没有因为这生机勃勃的画面而减轻半分。
最近发生的种种,让他隐约窥探到了一个针对闻承暻的巨大阴谋。幕后之人数年的隐忍蛰伏、精心策划,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露出淬满毒液的獠牙,向挡了太多人的路的东宫主人,发出致命的一击。
*
正如萧扶光料想中的那样,流言压根儿不会因为几个说书先生的消失而止息,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之下,快速发酵出了更为悚然的版本。
很快有人将京中最时新的话本和太子联系在了一起,甚至还附会上了已故的冯贵妃。
街头巷尾,不断有人绘声绘色地传播着太子所谓的“风流往事”。
言称太子当年觊觎贵妃姨母的美貌,不顾伦常,与冯贵妃有了苟且,甚至还珠胎暗结。东窗事发之后,太子仗着陛下的偏袒安然无恙,身怀孽种的贵妃娘娘被被刺毒酒而死,死前还曾经留下一首凄婉的诀别诗。
萧扶光打开那张据说是记载着贵妃遗作的纸条,其上赫然有一句:“清泉鸣玉珂,冯夷何自苦。”
这句诗,分明就是当年宋如渊在春熙园写下的那首五律里的句子。
昔墨瞅着他的脸色,斟酌着补充道:“现在外面都在传,先贵妃的闺名,就叫冯鸣玉……”
萧扶光攥住那张碍眼的纸条,指尖一度用力到发白:“继续说。”
他语调平静,昔墨却还是被他不怒自威的模样震慑到,忍不住心里打突,总觉得自家少爷周身的气势,愈发像那位不常露面的太子殿下了。
整理了下思绪,省略掉外面那些关于太子床笫之事极尽下流的形容,昔墨继续交代流言的全貌:“有人谣传,关秀才与先贵妃长得一模一样,太子见色起意将人掠回东宫,奈何关秀才抵死不从,太子一怒之下强行成事……关秀才不堪受辱,含恨自尽……”
至于为什么关九死后会赤裸的倒在东宫门口,也有人自发的补全了逻辑:当然是太子色迷心窍,连尸首都不放过……
总而言之,在那些人的添油加醋、夸大其词的形容里,太子已经成了一个荒淫无道、草菅人命的声色犬马之徒,就连桀、纣之流再世,也只能平分秋色的程度。
也不乏清醒的人站出来,拿出太子这些年的政绩和在北疆出生入死的功勋痛斥流言,但人性中天生的恶念,仍让大多数人对流言里所谓的“真相”深信不疑。
就算京兆尹严令手下管束流言,护军也多次出动抓捕散播谣言之人,也没拦住流言如脱缰之马般在人们的口口相传肆意狂奔,演化出更多更离谱的版本
有人说,太子生平最好美色,每晚睡前必御十女,否则就**焚身难得安眠,东宫美婢俱是他的禁脔。
有人说,太子不仅淫遍东宫上下,还把魔爪伸向朝中姿色较好的年轻官员,胆敢不从就前途尽毁,曲意逢迎便能平步青云。
……
众人口中翻飞的舌头,好似一把把被涂满了毒汁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向太子刺去,就连他提拔过的年轻官员,也无一能得到幸免。
诡异地是,在这场单方面的舆论围剿里,无论太子也好、护犊子的兴平帝也好,都没有站出来说过哪怕一句话。
天家不同寻常的反应,当然会被有心人解读为心虚。
但萧扶光知道,太子不是怯懦、更不可能是心虚,他只是在等。
流言再喧嚣,也无法撼动一朝太子的地位,闻承暻只需要不动如山,便能慢慢逼得对手暴露出最后的底牌。
*
小年。
祭灶神,扫晦气。
京城家家户户都贴上了窗花,沉浸在迎接新年到来的喜悦之中。
皇宫里,兴平帝身体不适,依旧是太子领着一众皇子上香祝祷,完成了不同于民间繁复隆重的祭灶仪式。
他拈香祈福时,神色平静一如往昔,似乎丝毫没有受到流言的困扰。
闻承晏站在太子身后一射之地的位置,静静地端详着他这位从来都是天之骄子的二弟,不动声色地压下眼底一闪而过的怨毒,换上忧心忡忡地表情,朝着已经祝祷完毕的闻承暻走过去。
谁知,还不等他出声试探,闻承暻便先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脸,冲着满堂叔伯兄弟道:“父皇急召,孤要先走一步。稍后宴饮,还请诸位不要拘束,务必尽兴。”
太子要走,众人哪敢强留,纷纷拱手相送。
刚走出保和殿大门,太子脸上的笑意便收敛得一丝不剩,一双黑沉沉地眼睛不带任何情绪的看向常喜:“什么事?”
常喜眉心拧成了一个深深的疙瘩,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微微抽动,声音颤抖着:“江南六百里加急,苏杭民变,百姓群起抗税,已坑杀了两地税官……”
接到消息之后,常喜几乎肝胆欲裂,半点功夫都不敢耽误地跑过来报信。
可是……
常喜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再次确认,主子似乎没有如他预想的那般震怒。
闻承暻的确没有愤怒,看向远方铅灰色的天空,他甚至久违地感觉到了一丝轻松:
终于,让孤抓到你们了。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