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江南(六)


    二月廿二,春分。


    昼夜平分,阳气上升,正是祭祀日神,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好日子。


    按照本朝会典,祭日合该由皇帝亲自主祭,但兴平帝降旨称自己连日身子不爽,让诸臣工代祭。


    皇帝也不是第一次躲懒,大家倒是见怪不怪,只是这一回兴平帝指定代祭的人选,却让本就啥山雨欲来的朝堂,气氛更加微妙了起来。


    初献、亚献、终献……


    一直到最后的望燎环节,祭礼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作为主祭官,萧伯言从太祝手中接过写满祝文的丝帛,郑重地将其放入燎炉,火舌迅速地舔上,将整块丝帛包裹在其中。


    随着袅袅青烟的腾空而起,也意味着整场祭礼的结束。


    众人按部就班地退出大殿,走到一旁的偏厅歇脚,太常寺的小吏们用铜盆盛了热水过来请他们盥洗。


    萧伯言伸手在盆里随便拨弄了两下,只做了个样子,便拿起小吏递过来布巾擦手。


    他身边的林万里,亦是本次祭礼的助祭,却是先将双手浸在盆里泡暖,用香胰子细细搓了一回,再用事先准备好的丝绢慢条斯理地擦干。


    见他如此行事,萧伯言笑道:“相爷果真是个讲究人。”


    林万里没有立即答话,保持着原速度一根根擦净手指之后,才抬头一笑,话里有话:“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陛下是信重你我,方能以此等邦国要务托之,我等自然要全力以赴,心虔志诚,敬恭明神,半点不能马虎。”


    随口搭话却被阴阳了一通,新上任的九门提督大人颇感无语。


    不过考虑到往日这类场合都是林相的主场,如今却被萧伯言一个空降兵抢了风头,倒也难怪他心里憋着火。


    就在气氛正不尴不尬的时候,外面铜磬适时的响了三声,礼官用拖得老长的音调宣布散场,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自动分成两拨,分别拥着萧林二人出去了。


    作为从五品的小卡拉米,萧扶光还没有参加朝廷祭礼的资格,但身为鸿胪寺少卿的他,又必须到现场协助礼部照看好那一嘟噜藩属国的使节,免得他们在大场面上出丑。


    因此,他也全程围观了老父亲被林相怼到语塞的画面,又是好笑,又是觉得无语。


    好容易等到散场,他仗着年轻体格好,快人一步地来到场外,在自家马车里等了近一盏茶的功夫,靖远侯才姗姗来迟。


    见靖远侯脸色还好,萧扶光便开玩笑道:“父亲今日是怎么得罪相国大人,我见他气得怕是连鼻子都要歪了。”


    知道儿子是想宽慰自己,萧伯言心下熨帖的同时,仍是笑道:“休要胡言,林相可没那么小心眼儿。”


    他们这位出身草根的相国大人可是出了名八面玲珑,从不轻易得罪人的。今天破天荒当众下萧伯言的面子,多半也是为了与初掌重权的靖远侯划清界限,以示文武之别罢了、


    对于林万里的打算,萧扶光自然也是一清二楚,此时他不屑地撇了撇嘴,大大咧咧地靠在车厢壁上:“依儿子看,林老爷子也是着相了。现在这局面,难道他还能一辈子站干岸不成。”


    这一回兴平帝钦点萧伯言主祭,就是已经表达了支持太子的态度,林万里却还想着摘清干系,尽量两边不得罪,这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美事呢?


    忠诚的不绝对,就是绝对的不忠诚。


    也不知道兴平帝在得知林相近日的所作所为后,是不是还乐意做他最坚实的靠山?


    察觉到老爹警告的目光,萧扶光连忙收起嘴角幸灾乐祸的笑容,无辜地回望了过去。


    萧伯言却不吃他这一套,语带警告:“在殿下平安回京之前,事态都不能算完全明朗。这段日子你最好乖乖的,少在外面惹事。”


    他这么说萧扶光可就不干了,嚷嚷道:“儿子现在除了衙门外,连郡王府都不去了,满京城您打听打听,哪里还找得到像我一样深居简出的青年公子。”


    自打太子在江南干得那档子事儿传回来之后,萧扶光就老实地跟什么似的,恨不得连门都不出,更别提惹事了。


    儿子这般乖巧,靖远侯其实心知肚明,但仍然面色严肃:“就算不乱跑,出门也该带齐人手。”


    萧扶光忙道:“护卫自然是带足了的。”


    “哦?”适才还严肃得不行的靖远侯爷,此时话锋一转,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我怎么听你娘说,最近你好几次出门连个小厮都没带,护卫又是从哪里来的?”


    “额……”


    萧扶光哽了一下,一时间没想好该怎么糊弄过去。


    不过萧伯言对他的答案似乎也不甚在意,放着抓耳挠腮的儿子不管,伸手挑开车帘一角,悠然自得地欣赏起了沿街的景色。


    *


    怀王府。


    闻承晏这段时间的日子并不好过。


    明面上太子还在奉先殿里“闭门思过”,可如今谁人不知他在江南的丰功伟绩?他的好弟弟,就差把天捅出个窟窿了。


    如果说事态前面的走向还勉强在闻承晏预料之中,现在的局面却完全超乎他的想象之外。


    他设想中太子引起众怒,成为众矢之的被群情激奋的清流共起挞伐的画面非但没有出现,甚至还出现了完全相反的声音——


    那些前不久还口口声声讨伐太子德薄能鲜、不堪其位的清流文官,在面对写着曹陈两家葬送近八百条人命的邸报时,居然大部分人都选择了沉默。就算有几个站出来“仗义执言”的,却也难掩眼底的窃喜,显得忸怩作态,丑相百出。


    “太子这一招,太狠了。”


    就着王府长史的手看完了最新的邸报,闻承晏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地感叹:“江南万顷良田,尽皆拱手,他倒是舍得。”


    江南的富庶众所周知,放弃这么大一笔唾手可得的巨额财富,闻承晏自问没有这个魄力。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有,他也舍不得把到手的钱财往外推。


    要知道,那可都是他们老闻家的钱啊!


    一想到自己间接损失的财富该是怎样的天文数字,闻承晏就肉痛地心肝脾肺肾无一不抽抽:“父皇也是,居然就这么默许他瞎胡闹。”


    “能除掉心腹大患,陛下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会与他计较。”


    直到一个阴恻恻地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闻承晏才故作惊讶地回望过去:“不知老世翁又有何见解?”


    还不等陈瑛答话,他便紧接着道:“依晚辈愚见,当下太子已是胜券在握,咱们再做什么都无济于事,还不如暂且安静下来,免得招了他的眼。”


    “江南您是回不去了,但也不用担心,听说您的侄子,陈犰陈大人得了太子的特赦,想来到时央他再为您求一个也不难。”


    “若是求不到,那小王就算景况再差,奉养您一人也是不在话下的。”


    他看似在劝陈瑛放弃复仇,却话里话外都带着挑拨。


    陈瑛不是傻子,当然知道闻承晏是在拱火。


    但是事到如今,他的合作对象,也只剩下眼前这个心思叵测,唯利是图的怀王殿下了。


    ……


    因为先前护卫的事露过馅儿,连着几日萧扶光出门都贼老实地带着昔墨几砚,以及侯府自己的护卫压阵。


    今天本来合该他休沐,他的顶头上司柯大人却命人来府里传话,说有急事要办,让他去衙门里一趟。


    领导有令,社畜小萧还能说什么,当然只能从暖暖和和的大床上爬起来,穿上一身帅气官服,打扮成大人模样回单位加班咯。


    只是他刚出二门,就见萧伯言行色匆匆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连留给他请安的时间都没有。


    萧扶光难免好奇,站在一边等管家送完父亲出门后,打听道:“父亲这是去哪里?”


    管家回道:“宫里来人,说是陛下召见。”


    自打萧伯言当上九门提督之后,兴平帝的确就爱三五不时地召见他,有时候是确实有正事儿,但大多数情况都是扯闲篇。


    对此,萧扶光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听到管家的回答后也只是一点头,转身便要登上自己的马车。


    就在他的靴底刚要踏上车辕之时,耳边却突然想起暌违已久的提示音。


    “【系统任务发布】


    【任务等级】:强制任务;


    【任务内容】:闯入被封锁的宫殿,拯救九门提督萧伯言;


    【任务时间】:三天;任务倒计时已开启,请宿主尽快完成。”


    第102章 宫变(一)


    听到系统任务的第一时间,萧扶光在脑海里疯狂质问。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好好儿的就画风突变成救父副本了。


    要是系统有实体的话,萧扶光毫不怀疑此时自己会摇晃这小玩意儿的肩膀来个马景涛式的咆哮。


    小美委屈得很,弱弱道:【我也不清楚啊,你知道的,真正的强制任务是不受我管控的。】


    话刚说完,它便自悔失言,幸而现在的萧扶光一心都在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强制任务上,根本没精力去捕捉它言语中的漏洞。


    逃过一劫的系统一边暗自庆幸,一边试图进一步分散宿主的注意力:【那小萧你现在还去鸿胪寺吗?柯大人还等着哦。】


    果然,萧扶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骂道:【你说话前能不能过过脑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些有的没的。】


    昔墨见他站在马车前面半晌没有动作,忍不住过来提醒:“少爷,该上车了。”


    被他这么一打断,萧扶光才惊觉周围仍有一大群人在准备伺候他出门,忙道:“我不去衙门,先不用忙了。”


    又问:“老爷出门是坐轿?怎么他的马车还在。”


    管家忙回答道:“宫里备了马车在门口,老爷坐那个走的。”


    看来是不能把人追回来了,萧扶光眼神一沉,略一思忖,吩咐昔墨:“去外面巷子里把人都带进来。”


    昔墨:“啊?”


    “别装傻,真打量着本少爷不知道呢。”


    萧扶光恶声恶气。


    和几砚两个每天暗地里盯着麒麟卫盯得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星子了,还在假装不知道有这回事呢。


    不过昔墨还是会看眼色的,知道自家少爷不会无缘无故改变主意,因此就算被凶了一句,也只是吐了吐舌头,闪身出门,很快将侯府门外巷子里装闲汉的麒麟卫们带了进来。


    吩咐门房照看其他人,萧扶光将领头的两个麒麟卫带回小院,沉声说了自己的推测:“我怀疑宫中有变,不知道你们有没有门路可以打探?”


    两个小头领对视了一眼,尽管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消息,也没有发出任何质疑,略微沉默了几秒,其中一人便拱手道:“卑职出去问问兄弟,还请世子稍候。”


    他们麒麟卫之间有独特的联络方式,萧扶光没有细问,只嘱咐了一声注意安全,便起身将人送至小院门口。


    眼见着人走远了,萧扶光伫立在门口想了一想,转头交代昔墨:“你去外面说一声,让大伙儿好好在府里待着,别到处来回走动。”


    昔墨“哎”了一声,领命走了。


    另一个麒麟卫的小头领却不肯离去,执意要贴身跟着,萧扶光也不管,径自去了正房拜见母亲。


    绕过一道垂花门,赵明珠身边的大丫鬟青言本是笑吟吟地迎上来,却见大少爷身后跟了个魁梧的军汉,惊呼一声,躲到抄手游廊的柱子后面,厉声喝止道:“夫人刚歇完晌午,正在梳头呢。这一位大爷可不能进去。”


    小头领歉然地拱了拱手,并不肯出去,只是道:“卑职就在门外守着。”


    估计这是太子临走前下的命令,萧扶光不好让他为难,冲着青言轻轻摇头,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自己则是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进了正房。


    正在梳妆的靖远侯夫人自是被他这行色匆匆的模样吓了一跳,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萧扶光便一气儿说了,又道:“适才父亲被传召进了宫,孩儿担心这一回会冲着咱们家来。”


    赵明珠是何等的出身,又做了二十余年侯府的当家主母,自然不缺应有的政治素养。此时听儿子说可能发生宫变,短暂的惊讶过后,就垂头思索起来。


    萧扶光见她不过是思考了片刻,便果断地开口,让人将几位姨娘和少爷小姐接到正院,又喊来管家,命令他带着几个壮实的男管事领头,与护院三班轮值。


    “门户都看严实点儿,各处角门也要关上,二门上差人守着,没有我的话,不准任何人进出!”


    管家也是上过战场,见过大世面的,如今主母这么大阵仗的命令众人守紧门户,他还有哪里不明白的,当下心中一凛,依照军中的规矩大声答道:“领命!”


    然后退下自去安排不提。


    萧扶光见母亲这里料理得丝毫不慌,也算是能暂时放下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又道:“现在形势不明,孩儿想去外面看看。”


    赵明珠还未答话,他的三弟萧云起连忙冲过来大声道:“我也要跟着大哥一起去!”


    说着还捏着白白胖胖的小拳头拍了拍胸口,似乎在竭尽全力地证明自己超可靠。


    尽管心情紧张,萧扶光还是被这小子逗得笑了出来,他装作看不到二弟云升眼神中的瑟缩与躲闪,温柔地牵起三弟的小手,将人交到一旁着急又不敢开口的他姨娘手里,笑道:“外面有大哥就够了,你在家好好保护母亲和姐姐们。”


    说完他抬头看向侯夫人,低声道:“母亲,那孩儿去了?”


    赵明珠眼里满是担忧,却没有说一句阻拦的话,只是走过来替他理了理衣服的下摆,淡淡叮嘱了一句:“万事小心。”


    *


    因为原来打算去鸿胪寺,萧扶光身上还穿着官服,肯定不能就这么出去。


    他回到小院,湖笔早已经备好了一身朴素的青黑色衣袍,一言不发地服侍他换好了,萧扶光见她一直低着头,便道:“一会儿姐姐带着院子里的人先去夫人那里。”


    湖笔双眉紧蹙,忧心忡忡的看向他:“少爷,是出了什么事吗?”


    萧扶光打哈哈:“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备无患罢了。”


    但是他们这种权贵人家,祖祖辈辈积淀下来,就连下人也不缺政治敏感度。湖笔在见到管家张罗着用圆木堵门和烧大锅开水时,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只是现在少爷不愿意多说,她也就装作不知道罢了。


    服侍着萧扶光裹好了平民男子戴的布巾之后,湖笔又从怀里掏出来一柄匕首,幽幽地递了过来。


    萧扶光一顿,没接过来,从靴子里抽出一柄短刀:“我已经自个儿准备了,这玩意儿还请姐姐收着防身吧。”


    湖笔没说话,默默将匕首收了回去。


    正在气氛有些尴尬之际,外面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两人瞬间紧张起来,萧扶光捏着短刃将湖笔护到身后,大声喝道:“外面怎么了?!”


    结果却是昔墨的声音传来:“少爷,林二公子非要见您,怎么拦都没用,他、他闯进来了!”


    什么玩意儿?


    林二公子是谁?


    萧扶光在记忆里搜寻了半天,都没找到这么个人。


    还是小美提醒他:【就是之前因为调戏母婢挨揍,让你救的那一个人啊。】


    哦~~


    一提起调戏母婢的关键词,萧扶光倒是瞬间对上了号——这不就是林相家的二公子吗?


    只是他们不过数面之缘,这人现在找过来干嘛?


    心念数转间,萧扶光收刀入鞘,扬声吩咐:“把二公子带到花厅,我马上出来见客。”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道:“不用了,我已经到了。”


    然后便是昔墨气喘吁吁地声音:“林、林二爷,这、这于理不合……”


    林彦生才懒得搭理一个小厮,手上一个巧劲儿轻描淡写地将人拨开,直冲着萧扶光所在的正厅而来:“萧世子,你出来!我有事跟你说。”


    屋外昔墨紧拦慢拦没拦住,屋内主仆二人也被他无礼的举动震住,一时来不及反应,竟真让他就这么大喇喇地闯了进来。


    林彦生气势汹汹地推门进来,对满室古朴却昂贵的摆设恍若不见,却在看到架子上那对羽毛光溢彩的鹦鹉时,瞳孔骤然紧缩一下,再看向萧扶光的眼神中便多了几分慎重,态度也不由自主的更加客气:“在下有要事相商,不知世子可否屏退左右。”


    萧扶光固然不耐烦,但也维持着面上的礼貌:“家中并无外人,林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林彦生哪能看不出他笑容中的敷衍,但这不是假客气的时候,他看了眼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的湖笔昔墨二人,皱了皱眉,仍是道:“请问世子,侯爷现在何处?”


    这人怕不是吃错药了。


    萧扶光脸上的假笑都要绷不住了:“家父有事,林公子有事可以直接和我说。”


    林彦生道:“侯爷是进宫了吧。”


    此言一出,萧扶光眼神瞬间警惕,湖笔和昔墨也各自暗暗握稳了手中的利器,主仆三人隐隐将其合围在中间。


    林彦生对周遭危险的气氛浑然不觉,反而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叹了口气:“看来八九不离十了。”


    说罢他抬眼看向萧扶光:“实不相瞒,家父今日也突然得了传召,火急火燎地进宫了。”


    不清楚他说这话的意图,萧扶光谨慎地回话:“林相宠命优渥,陛下急召也不出奇。”


    见他还是不温不火的,林彦生急了,狠狠一拍大腿:“这根本就不对劲!皇宫现在已经被人控制了!”


    靖远侯和林相前脚才离开,后脚这人就知道皇宫里面不对劲了?


    萧扶光能提前知道宫中有变,全靠系统透题,可林彦生一个连正经职务都没有的纨绔又是哪里来的消息。


    这一回,林二公子倒是看明白了萧世子眼中明晃晃的怀疑,心里又是生气又是无奈。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林二把心一横,双唇轻启,随即便吐出一串高低婉转的鸟鸣声。


    萧扶光还来不及质问他要干嘛,就震惊地看到架子上的那对因为天冷被转移到房间里的鹦鹉大爷扑腾着翅膀,乖乖地飞下来,双翅一收,停在了林彦生架着的手上。


    林二公子手里捏了一嘟噜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小米穗子喂给它们吃,又爱惜地抚了抚鸟儿的羽毛,方抬起头来,神情有些得意:“区区从小便爱养些鸟雀,训鸟亦是无师自通。后面拜了名师,训练其各类鸣禽来更是得心应手,不管是多珍贵多烈性的鸟,到了我的手上,就没有不听话的。”


    话到这里,萧扶光已隐隐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虽然有些难以置信,却也只能耐着性子听他继续说下去。


    果然,林彦生一面用那串子小米逗弄着鸟儿,一面娓娓道来:“这对鹦哥儿可是在下的得意之作。当年亲自从蛋里孵出来,手把手养了一年多,调教的各种花样都会了,才敢当成寿礼献给太子殿下。”


    “没成想它们后来落到世子您的手上。”


    信息量有点太大,萧扶光没有作声,他身后的昔墨却是倒吸一口凉气,动静大到湖笔忍不住一眼瞪了过去。


    林二轻吁一声,叹道:“在下自知身份敏感,平日里除了打探消息灵光些,再难得有机会为殿下效力,所以世子以前未曾听殿下提起过我,也是情理之中。”


    他神色陡然间严肃起来:“只是在下的一腔忠心赤胆,却是再真不过。”


    说罢也不给萧扶光回应的机会,一抬手放飞两只鹦鹉,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递了过来。


    “这是在下最新收到的消息,上面是贤妃娘娘亲笔。”


    萧扶光展开那张字条,其上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字体娟秀,的确像是出自女眷之手。


    他草草看了一遍,见里面写着宫门无故紧锁,禁卫突入后宫值守各处要道,皇帝却毫无动静,恐怕是宫中有变。


    将字条递给湖笔,待对方默契地收好后,萧扶光才问道:“既然宫门紧闭,令姊又是怎么传出的消息?”


    说到这个林二可就来劲儿了,挺起胸膛,滔滔不绝:“一般人提到传递消息,多半只能想到鸽子。殊不知信鸽太过招摇,飞到皇宫上空就会被守卫射下来。”


    “所以在下与家姐通消息,都是用大老鸹和鸱鸮,这俩看起来黑黢黢的不招人喜欢,其实可聪明了……”


    萧扶光懒得听他的鸟经,起身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冬天太阳落山得早,如今只剩一点要死不活的晚霞挂在西边的天空上,随时静候着黑夜的到来。


    *


    就在萧扶光还在考虑要不要趁着还没宵禁出去看看的时候,之前主动请缨去打听消息的麒麟卫小头领却匆匆赶了回来,汇报道:


    “卑职走出去不过两条街,就见有兵马司的人在各处布置栅栏和拒马,内城很多条街都封了。卑职怕有去无回,只在附近探听了一圈,便赶紧回来了。”


    兵马司的人……


    根据已得知的消息,控制宫禁的幕后之人,居然掌握了皇城兵马司和宫廷禁卫。而文武两班的魁首,九门提督和中书令,也都被他设计骗到了宫里……


    形势还真是不容乐观。


    萧扶光深吸一口气,觉得额角刺疼得厉害,看向小头领:“现在你还能联系上其他麒麟卫吗?他们挨着东宫,消息应当灵通。”


    小头领摇了摇头:“卑职收到兄弟们从东宫送出来的消息,嘱咐我们保护好世子,千万别回去。”


    看来东宫也有状况……


    只是京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所有人仍是一无所知。


    *


    关于幕后黑手的身份,萧扶光心里倒是有隐隐的预感。


    他托词要更衣,避开众人来到房间里,一个人翻箱倒柜了半天,终于找出来一串蓝汪汪的绿松手串,握在手里催小美:【你那个万里追踪,再使一次看看。】


    小美被他一连串操作搞得迷迷瞪瞪的,但还是听话地展开了地图。


    看到那条红色光线蜿蜒消失在了宫城的方向,萧扶光面色凝重,猜测被印证,他的心情却不会因此有半分松快。


    【这手串是我初次见到怀王时,他亲手送上的赠礼。】


    小美早就不记得一串珠子的来历,此时惊讶道:【怀王?你说闻承晏?他哪来的这么大本事。】


    是啊,萧扶光同样很纳闷,他的确早看出来怀王表里相悖、暗藏祸心,可任凭他怎么想也想不到,此人居然有如此手腕和魄力,不动声色间就能发动一场改天换日级别的政变。


    纵使知道了罪魁祸首是谁,被官兵围困在侯府里的他们,又能再做些什么呢?


    萧扶光沉着脸走出来,一屋子人殷切地看过来,都在等他拿主意。


    被众人的目光搞得压力陡增,萧扶光眼神向下,似乎在自言自语:“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掌握了多少兵马。”


    唯一一个了解外面情况的小头领立马答话:“至少龙威卫和兵马司的几千步兵都在对方手上,城门处的守卫估计也八九不离十。”


    龙威卫啊……


    萧扶光见识过龙威卫与其统领甄太监相处,那种高度的依从性绝对不是轻易可以抹去的。


    “甄进义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他最想不明白的一点。


    *


    甄进义还能是怎么回事。


    他后脑勺邦邦痛的跌坐在椅子上,苦笑看向一旁的难兄难弟:“终日打雁,谁知会有一日被小麻雀啄了眼睛。”


    为了办好曹家的事,在太子面前露脸,这些天他多在烟波尽处流连,龙威卫的诸事便交由副手赵太监处理,有些需要他决断的大事,也是由小徒弟往来传话。


    谁知,就是他一手带大,竭力栽培的小徒弟,竟会突然反咬一口,配合贼人将他骗到宫里软禁了起来。


    当时刚一进宫,甄进义就察觉不对,本想着先虚与委蛇,再找机会脱身,可对他最为了解的小徒弟看穿了他的企图,当机立断地动手打晕了他,将人捆到这处偏殿与萧侯爷作伴。


    从昏迷中醒来后,甄进义第一反应就是去摸胸口,藏得好好的印信果然不翼而飞,气得他当场破口大骂。


    他出身草莽,骂起人来粗鄙得很,偏偏他气急了,骂起来就没完没了的,还是萧伯言实在听不下去咳了几声,情绪上头的甄公公才恍然惊觉偏殿里还有别的倒霉蛋。


    见他目瞪口呆地望过来,另一个倒霉蛋,靖远侯兼九门提督大人,神色甚为羞愧地开口:“赵内监亲自来侯府颁旨,下官一时不察……着了乱臣贼子的道,实在有负陛下和太子的信重。”


    甄进义苦笑道:“侯爷您要是这么说的话,那可就真叫咱家无地自容了。”


    赵内监的正经职务是御马监提督,即为甄进义的副手。此人原本默默无闻,但东宫男尸案事发时,恰逢甄进义因为曹家的事忙得焦头烂额。


    分身乏术之下,他便向兴平帝保举了这个看起来低调稳重的下属。


    说来可笑,甄掌印活了大半辈子,就没做过几件好事,难得发两次善心,结果竟落了这么个收场。


    一想到赵内监居然是怀王的暗桩,甄进义比发现小徒弟反水还要恨:“狗娘养的小杂种,不管主子对他多好,外人给一口屎就能勾走魂儿。”


    和全靠着他的老脸卖弄威风的小徒弟不一样,赵内监手上可是实打实有上千龙威卫可以调动的,再加上从他这里偷走的信物,花上些时间,说不定还真能把全部龙威卫捏在手里。


    事态要真发展到那一步……


    甄进义头一回觉得,全家死光了也是件好事,至少现在他只用操心自己的小命就够了。


    萧伯言见他斗志全无,还为了举荐赵内监的事情一味自责,就算此时内心煎熬如火,也只好强打起精神宽慰:


    “人心本就难测,您看京师大营的两位参将,都是出自满门忠烈之家、累世簪缨之族,就连圣明如陛下,洞察如太子,都对这两人信重有加。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们竟然会跟着怀王胡闹呢。”


    京师大营的将领,那都是要祖宗八代根正苗红、人品才干经得起考验,万里挑一选出来的,怀王连这样的人都能策反,又哪能怪甄进义御下不严,用人失当呢?


    被靖远侯这么一说,甄进义心里也好受了一点,只是他怎么都想不通,怀王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咱家平日里冷眼瞧着,怀王殿下不像是个心里没主意的啊。可他现在闹这一出,就没想过,等太子回来,他该怎么收场吗?”


    控制京城算得了什么,太子还在外面呢。


    到时候他振臂一呼要勤王,各地军将还不得云集影从,怀王再得意,又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虽然对自身境遇十分不看好,但甄进义总体还是挺乐观的,认为怀王不过是在做困兽之斗,太子一回来便可轻易破局。


    反而是萧伯言的看法更消极些:“怀王背后定有高人指点。如今太子暗中离京,陛下受困,是他背水一战的唯一契机。”


    “若他真能掌控京师,宗室和朝堂里再有一二德高望重者为其背书,行那矫诏登基之恶事,先占据大义,再宣称储君薨逝。恐怕到时候,太子一回京就会被打成冒认龙裔的罪人,让天下人共讨之了。”


    天家血脉相残的故事史书里都写着呢,其中的狰狞残酷是半点儿也作假不得。


    没读过几天正经书的甄掌印眼珠子瞪得老大:“不至于吧……宗亲和朝臣又不是傻子,谁会用阖家性命去赌一个胜算渺茫的机会。”


    “从龙拥立之功,是何等的尊荣。”萧伯言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泼天的富贵面前,又有几人把持得住不昏了头呢?”


    再者,当今储君殿下,可不是能被权臣宗室辖制的性子,待他践祚,满朝文武和宗室的日子绝对没有现在好过。


    反观怀王,志大才疏,定会倚重辅臣。恐怕很多人心里,巴不得下一位君主是他这般德性,好让他们继续稳固手中的权力呢……


    第103章 宫变(二)


    春分祭祀时兴平帝说身体不适,其实也不是全然的托词。


    他上了年纪,天气一冷就容易犯咳疾,过年的时候又因为柔然王做小伏低,高兴地多喝了几盅酒,回来就染上了风寒,反反复复总不见好,只能缩在承乾宫的暖阁里疗养。


    今天的承乾宫,地龙里的炭火一如既往地熊熊燃烧,室内却温暖而舒适,驱散寒意的同时,又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燥热。


    当然,当下这情状,还能不急不躁的,只有怀王一个。他正坐在父皇的床前,头一次像个主人一样,打量着这座与他而言颇为陌生的宫殿。


    反观兴平帝,无论屋子里布置得有多舒服,也不耽误此刻他被不孝子气得肝火直冒,张口欲训斥这大逆不道的东西,骂声尚未响起,他喉咙里反倒先冒出来一连串的咳嗽。


    见父皇咳嗽得厉害,怀王不急不忙起身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到兴平帝面前,做足了孝子的派头:“父皇请用。”


    兴平帝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仍然伸手用力将眼前的茶盏拂到地下。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闻承晏也不以为意,施施然重新坐下了,十分好脾气:“父皇要是一会儿口渴了,可以再和儿子说。”


    这时兴平帝终于顺了气,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问他:“你把周进仁弄哪儿去了。”


    闻承晏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笑完之后,带着点儿咬牙切齿开口道:“事情到了这一步,父皇居然还在担心一个阉人?”


    兴平帝冷笑,将眼睛撇到一边去,懒得看他:“不然呢,朕还要担心你吗?”


    虽然提前设想过兴平帝会有的种种反应,但亲眼见到始终还是不一样。


    听到父亲这般嘲讽又浑不当一回事的语气,闻承晏到底还是没绷住,全然没了一开始强装出来的气定神闲,愤愤道:“您难道就没有什么话想要问问儿臣的?”


    兴平帝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又急又促的嘲笑,不加遮掩的讽意让闻承晏眉头狠狠一跳,但让他更加火大的还是兴平帝接下来的话:“困兽做垂死之斗,君子不加细看,便是最大的仁慈,朕又还能有什么话要问呢?”


    这番藐视的口气确确实实惹恼了闻承晏,他欲辩驳些什么,却又被兴平帝打断:“其实这段日子针对太子的一堆破事,包括东宫死的那个酸秀才,都是你在搞鬼吧?”


    “让朕猜猜,你背后的人,就是陈家的那个老匹夫,对吗?”


    猝不及防被揭穿老底,闻承晏愣住,抬头错愕地看过来。


    兴平帝道:“你爹近年来虽不爱管事,到底也当了十几年的皇帝,要是到了这一步还猜不出来,岂不是得被全天下人笑掉大牙。”


    “只是朕猜得到的东西,你弟弟恐怕早就想明白了,所以才特意在这次出京前把萧家人提了起来。”


    见兴平帝到了这般田地,还敢当着他的面丝毫不避讳地的提起闻承暻,怀王硬生生给气笑了:“那敢情二弟之前都是在冷眼看本王的笑话咯?”


    “只可惜……”他话锋一转,面目狰狞中又透露着几分诡异的得意,“他那么信重萧伯言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被儿臣捏到了手里。”


    虽然傻到无可救药,到底也是亲生的崽子。


    终究还是不想事态发展到父子兄弟相残的可悲局面,兴平帝叹了口气,道:“你弟弟可没有看笑话的意思,他估计还想着给你机会改过。不然以他那个疯狗一样的德性,真要想办你,你还能有命在这里和朕说话。”


    一提起太子,兴平帝语气里自然而然就带出了一些对那不省心的小子的抱怨,透露着一股碍眼的亲昵。


    至少成功的碍了闻承晏的眼。


    尽管兴平帝只是三言两语,却也成功击溃了怀王这个一直不被父亲重视的儿子,在难得干了票大的之后,想在父亲面前狠狠炫耀一波的隐秘心思。


    炫耀不成反被秀了波父子情,心情恶劣的怀王殿下起身就要拂袖离开。


    但是兴平帝没有放过他,在他转身的一刹,大声道:“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朕可以既往不咎。不然等你弟弟回京,恐怕连朕也难以保你一条性命。”


    能够对谋逆的儿子既往不咎,兴平帝自诩已给出了一个帝王最大的宽容。


    可惜他现在提起这些,只会是火上浇油。


    闻承晏闷头走到门口,门外的人早已换成了王府的亲卫,因此他丝毫不用担心自己大逆不道的话被其他人听了去:“还是不劳烦父皇操心了。待事成之后,儿臣定会尊您为太上皇,您就安心等着颐养天年吧。”


    ……


    他大步流星的走出承乾宫,怀王府的长史早已经等候在了外面,一见到他,就将人请到御书房。


    陈瑛正在御书房里议事,与他一起的还有几个官员,都是得过陈家恩惠的。


    此时几人面前的桌上都放了一张展开的空白明黄卷轴,一道道皇帝全不知情的圣旨,从他们的手下飞快拟好发出,送到京中各个毫无所觉的重臣手中。


    闻承晏对他们的举动全不理会,直奔堂前一个武将打扮的人而去:“现在情况怎么样?”


    被怀王问话的武将,自然就是京师大营叛变的两位参将之一了。


    这位参将姓宋,家里也是满门忠烈,世受皇恩,他子承父业接替父亲成为神机营里的一名参将之后,也曾夙兴夜寐、戮力为公,一心只求报效君恩。


    作为神机营的参将,各种新式火器都要先过他的手试用,他要是觉得好使,便会上书给工部,请求大批量制作后分散给各地驻军。而质量不过关的试验品,自然就任由他处置了。


    他手上有这样天大的便利,也不怪陈家在打通柔然的商路之后,第一时间便捧着大把的银子找了上来。


    第一次、第二次……甚至第八次、第九次,宋参将都能态度坚定地拒绝。


    可是自古财帛动人心,陈家人锲而不舍,送上来的黄金数量也越来越有“诚意”,宋参将的那颗赤胆忠心,终究还是被镀上了金子的颜色。


    他松了口,同意为陈家提供货源,从此也彻底被绑在了陈家这艘大船上。


    现在陈家要造反,他也只能咬着牙,蒙着头跟着朝前冲。


    至于后果,至少在此时此刻,宋参将是一点儿也不敢细想的。


    见他迟迟没有回答,怀王的语气又急切了几分:“怎么了,难不成外面情况有变?”


    宋参将方才回过神来,连忙拱手作答:“回王爷,末将与许将军已经领兵控制了内城,传旨晓谕诸位宗亲臣工无诏不得出门,现下他们都听话在家中闭门不出,十分安静。”


    “只是十团营、十二团营仍在城外驻守,迟早会察觉到不对。一味戒严终不是上选,还得尽快拿到圣旨和虎符,稳住京师局面。”


    听到京中无事,闻承晏心下大定,恢复了老神在在的模样,大手一挥:“圣旨都是现成的,有的是。虎符你去让萧伯言拿出来,他若是不肯,你知道该怎么做。”


    宋参将连声应诺,又道:“末将早命人围了靖远侯府,等拿了靖远侯的妻小,不怕他不松口。”


    他这么会办事,闻承晏赞了一声,吩咐道:“各处城门也要抓紧换上咱们的人,守好各处关口。”


    在闻承晏看来,其实有没有京师大营的虎符压根儿没那么重要。


    只要守好了城门,外面的兵进不来,难道还敢强行攻打京师?


    闻承晏倒是巴不得他们攻城,这样一来,谁是逆臣贼子可就不好说了。


    他美滋滋地想着,仿佛那个朝思暮想的位置已经在向他招手,志得意满地拍了拍参将的肩膀:“好好儿干,等辛苦完这几天,本王的登基大典上,少不得给你记一笔头功。”


    宋参将完全理解不了他的自信,对这张虚空大饼不敢做出任何回应,只老老实实地答应了一声,便匆匆出宫办事去了。


    *


    靖远侯府。


    在赵明珠和林二的参谋之下,萧扶光终于理顺了一系列情报。


    他捏掌为拳,在另一只手的掌心轻轻一扣,笃定道:“他们肯定未能全部掌控京师大营,所以才会将爹骗到宫里软禁。他们需要爹身上的虎符!”


    “为今之计,咱们最好的出路,就是赶在逆贼出手之前,先行去京师大营示警,让他们入城勤王。”


    他的分析显然说服了众人,赵明珠和林二都微微点头以示认可,麒麟卫的两名统领也是一脸赞同。


    只是有道理归有道理,就现在的情况,他们要怎么出城呢?


    萧扶光把心一横,目光灼灼看向赵明珠:“母亲,儿子想趁着夜色悄悄潜出去。逆贼行事仓促,今天应当是各处看守最为松懈的时候,等再过几天他们稳定了局面,恐怕就难了。”


    赵明珠早就换上了轻甲,头上也不再是往日繁复华丽的发髻,而是将一头青丝齐齐挽在脑后,显得十分飒爽。


    此时听到唯一的孩子要以身涉险,她神色不变,只道:“你行事小心些,用不着操心家里,我自有主张。”


    萧扶光沉声应了,和麒麟卫小头领使了个眼色,三人齐齐来到外间,换上黑黢黢的夜行服。


    外面早有十来个万里挑一的好手等在那里,三人甫一收拾停当,便齐齐跟上,准备趁着暮色深沉,悄悄从侯府后门离去。


    林二见他们招呼不打一声就要走,连忙气喘吁吁地跟过来:“世子、世子等等,在下也要一起。”


    “你……?”见他走几步路都吃力,完全没有一开始硬闯侯府的飒爽英姿,萧扶光神色犹豫:“您就不必了吧……”


    林二举起左手,示意萧扶光看他手上的骨哨:“在下与京师大营里十二团营的岑参将是好友,等到了城外,可以用鸱鸮给他送信。再说了,晚点儿家姐也会从宫里送信出来,在下要是不跟着,宫里的情况您又上哪儿打听去。”


    是哦,猫头鹰可不就是在夜间出没的。等到了夜间,林二公子简直可以说是他们中间消息最灵通的人了。


    萧扶光眼带询问地看向小头领,对方轻轻点头,沉声道:“卑职会顾看好林公子。”


    说定后,几人拿黑布往脸上一蒙,鬼鬼祟祟地朝街上摸去。


    一出门,果然不出萧扶光所料,外面兵马虽多,却似乎没有得到统一的调度,兵马司和京师大营的人各自为政,只管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刚好给萧扶光一行人留出了逃跑的契机。


    在墙角处等了一会儿,趁着街上官兵换防之际,一行人飞速溜出了内城。


    从承天门出来,到了平民居住的外城,街上官兵的数量骤然稀疏了许多,看来对方手中兵力并不充裕,只能先紧着达官显贵所在的内城驻守。


    但一到城门口,画风就陡然紧张了起来。


    看着城门处黑压压的守军,以及时不时巡逻路过的骑兵分队,萧扶光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先前我还奇怪五军营的人去哪儿了,敢情都在城门口守着呢。”


    林二不太懂军中的事,但现在的情景傻子来看都知道不乐观,见气氛低沉,大伙儿都不说话,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要不,咱们去别的城门再看看?”


    还不待萧扶光答话,一个麒麟卫就道:“亥时三刻城门换防,那时候防守最为薄弱,现在来不及换地方了。”


    他说完,小头领补充道:“再者,钟灵门因为地方偏,城门小,一直都是守卫最少的地方,别的地方只怕情形更糟糕。”


    “那怎么办?咱们只能在这里傻等到换防的时候拿命拼了?”


    林彦生急得在原地团团转,又是担心又是害怕,更让他恐慌的是,其他人在听完他的话后,竟然都不发一言,似乎默认了他话里的意思。


    就连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萧世子,也只是冷着一张脸,借着月亮清冽的光,漠然地擦拭着手中短刃。


    林彦生后知后觉地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就非要上赶着和一群遇事只会蛮干的军汉出来,现在好啦,说不定小命就要玩完儿了。


    就在林彦生惊惶失措的时候,城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托戒严的福,死寂的城内,一点儿声响都会被放得无限大。


    这时城门口的马嘶声,人喊声,兵刃相接的铿锵声……尽数清晰地传到了暗处一行人的耳朵里。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是谁的神来一笔。


    直到城门口传来阿里不哥趾高气昂地叫骂,众人才弄清楚,闹事的原来是柔然王。


    来京日久,新任的柔然王已经在京城里混了个眼熟,各处的小官儿多多少少也都认识他。


    此时柔然王殿下骑着高头大马,身边跟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手上还捏着一条乌黑油亮的牛皮长鞭,连个正眼都不肯看马下阻拦他的守门将领:“柔然急报,有大事需要本王亲自回国处理,本王现在一定要出城。”


    阿里不哥毫不讲道理,他身边拱卫的柔然武士更是各个手按在刀柄上,颇有一言不合就要拔刀之势。


    那守门将领心里骂了句不懂规矩的蛮子,却也畏惧柔然人的武力,强陪着笑脸:“大王勿怪,实在不是卑职不肯放您出去,只是军令如山,上面让卑职死守城门,卑职也不敢违令啊。”


    “你什么意思?!”阿里不哥眼睛一横,露出几分蛮族独有的凶悍,唬得守将往后退了几步,“难道说,你们大雍要不顾上邦体面,强留他国君主?!”


    事关大雍国体,这话阿里不哥敢说,守将也不敢认,忙搜肠刮肚想找几句话暂且堵一堵这不讲理的蛮子。


    万幸用不着他开口,巡逻的骑兵便被此处的动静吸引了过来,换防的同僚也领着人到了。一时间攻守易势,守将见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兵强马壮,底气也足了起来,大声呵斥:


    “京城戒严,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出城。管你是什么柔然王硬然王,都得乖乖给我回去!”


    他此言一出,不啻于往热油锅里浇了盆凉水,柔然这边的人立马炸了起来,嘴里喊着听不懂的口号,挥舞着刀剑呜呜渣渣的往前冲。


    大雍这方被砍翻了几个士兵,才慌忙准备起来迎敌。


    柔然勇武,大雍人多,一时间还真说不好谁胜谁负。


    就在两拨人打得人仰马翻之际,柔然王身边马车里的人终于沉不住气,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站在车辕上气沉丹田,怒喝一声:“都给本王住手!”


    柔然人纷纷住了手,底层小兵们却不买账,举起兵刃还欲再战,却被认出来人身份的自家将领厉声喝住了。


    见他们都消停了,发话之人、也就是大雍的三皇子、豫章郡王殿下,满意地点了点头:“本王不过是想来送别旧友,没成想竟然看到这么一出闹剧。”


    以他的身份,在如此敏感的时间出现在城门口,不能让人不多心。


    两个守将对视一眼,其中资格更老的一位小心翼翼地开口:“殿下,城门一直是戌时落钥,卯时开门,就算是异国藩王,也没有夜叩城门的道理啊。”


    豫章郡王胖胖的脸上笑意和蔼:“本王也是这么劝的,可是大王族中有事,心急如焚想要回国也是情有可原。”


    “不如你们卖本王一个面子,先放柔然王离开。至于城门失守之责,本王自会去父皇面前一力承担。”


    好家伙,本来以为好不容易出来个听得懂人话的,没想到是来了个更难缠的。


    讲理吧,讲不过。


    动手吧,又不敢。


    俩守将惨惨地对望,脸色比苦瓜还要凄苦。


    他俩还没想到应对的策略,就听到城门口又炸开了锅——


    原来是一小队柔然人趁着大伙儿不注意,竟然爬到城墙上,将吊桥放下来了!


    一番骚操作下来,不光守将门倒吸一口凉气,隐在暗处的一群人也看直了眼睛,林二喃喃:“太有种了……”


    守将急得再也顾不了上下尊卑,指着三皇子跳脚:“私自放下吊桥,是要格杀勿论的!”


    闻承旬远远看着那两个跳梁小丑,压低了声音问身边的人:“你说他们真的会从这儿走吗?本王怎么没看到人。”


    大雍人自己闹得乱糟糟的,阿里不哥脸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同样低低回道:“小王也是赌一把。只是若让小王来攻打京师,肯定会挑钟灵门动手。”


    “你——!”闻承旬条件反射就要生气,随即反应过来阿里不哥是自己这边的,只好强忍下被冒犯的不爽,“龙威卫的人要不了多久就会过来,他们可没有这么好说话。”


    和没见过大世面的守军不一样,龙威卫常年待在宫中,那是什么天潢贵胄都不放在眼里的,闻承旬的郡王身份在他们面前可就不好使了。


    正如闻承旬所言,两方人马再度尴尬地对峙了一会儿,便来了一队装备精良的龙威卫,有人手上还拿着火铳,见了豫章郡王也丝毫不怵,远处的弓箭手箭闪寒芒,礼貌地示意郡王殿下麻溜儿地滚回去。


    做戏做到底,闻承旬继续装模作样地抵抗了几下,直到阿里不哥冲他微微点头,才停下了表演,老大不情愿地调头回去。


    龙威卫则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势要将“护送”坚持到底。


    惹不起的佛爷终于走了,俩守将狠狠松了一口气,手忙脚乱地招呼兵丁们收起吊桥。


    苦哈哈拉起缆索时,有个小兵见到桥上似乎有个黑影蹿了过去,正要示警,就被前辈狠狠一掌拍在臂上:“少说两句,死不了!”


    *


    因为阿里不哥和三皇子的神助攻,萧扶光一行人总算是来到了城外。


    他们满打满算就二十来人,当下最合算的方案当然是先去京郊大营摇人。小美都不用萧扶光吩咐,径直调出了地图,标出大营的位置。


    一行人正要出发,林二却神色严肃地站出来制止:“我在出门前放飞了一只鸱鸮去营中报信,可是直到现在都没收到回复。”


    说完他怕大家不信,又拿出骨哨吹出一串音符,引得郊外的鸮鸟尽皆呜呜应和。


    郊外的黑夜本就渗人,再加上诡谲的鸟叫,更显得寒气深深。


    萧扶光受不了的打断他:“别吹了,瘆得慌。”


    林二收了神通,委委屈屈:“如果我的鸟儿没被人抓起来,只要听到哨子声,不管多远都会飞回来的。”


    现在久久不见飞回,定然是大营里面有异常。


    但是对于十二团营岑参将的操守,林彦生是能拍着胸脯保证的:“老岑全家性命都是太子殿下救的,肯定不会干对不起殿下的事情。”


    *


    京郊大营里,被林二公子念叨的岑参将突然觉得鼻子痒痒,狠狠地打了两个喷嚏。


    身边的同僚取笑他:“老岑,好端端怎么打喷嚏,难道是弟妹在家念叨了?”


    同僚老不正经,岑参将一脸无语:“比不得老哥你夫妻恩爱,小弟就是一年半载不回家,贱内也懒得念叨一句。”


    十团营的刘参将已经是做爷爷的年纪了,提起这些来丝毫不害臊,闻言还非要给他岑老弟介绍一房美妾:“是家中小娘子的妹妹,年方二八,标致小意得不得了。”


    岑参将敬谢不敏,起身看了眼外面,转移话题道:“您说怎么好好儿,宫里会传旨让咱们营中杭换防呢?”


    所谓换防,就是几个军营之间,互相更换驻地。


    十、十二团营本来都在大营西面的驻地,现在一股脑换到了东边,神机、三千和五团营则是去了他们原来的地盘。


    小老弟开不起玩笑,刘参将好没意思的打了个呵欠:“换防而已,陛下刚登基那两年常常如此啦,后面太子主持政务后才折腾得少了。你年纪轻,难怪没见过。”


    是这样吗?


    看着漆黑萧瑟一如往日的夜空,岑参将摇摇头,努力忽略掉心中时不时弥漫上来的微妙感觉。


    *


    既然发现大营不对劲,众人当然不好就这么硬闯。


    一个麒麟卫小头领便道:“要不世子将要带的话写在纸上,卑职和弟兄们冲进去。”


    萧扶光哪能让他们去送死,连忙摆手,不留一点商量的余地:“不可能,兄弟们一起出来的,没有分开行动的道理。就算要硬上,我也得和你们一起。”


    他誓要与弟兄们同生共死,麒麟卫当然大为感动,可是这样一来,下一步路究竟该怎么走又成了困扰众人的大难题。


    “要是再有三五百人就好了。”小头领喃喃自语。


    萧扶光一个激灵,目光热切地看过来:“什么意思?”


    小头领忙道:“哦,卑职只是觉得,如果人再多一点,又有马匹的话,就能分成数个小队多路进发,怎么着都能将京中的消息传遍大营。”


    林二哼了一声:“你说得倒轻巧,只是马匹和人手要从哪里变出来?”


    萧扶光沉吟了一阵,忽而道:“马匹倒容易,我家在京郊庄子上养了不少。”


    “就是人手……”


    “我倒是有个想法,就是不知道是否可行……”


    林二忙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管它什么办法,试就完了。”


    *


    看着有些熟悉的山门,林二公子神色纠结,支支吾吾了半天,终是问道:“你带我们来大相国寺干嘛?”


    走的还是后门,一路上全是山路,差点没折腾死金尊玉贵的丞相公子。


    萧扶光没搭理他,亲自叩响门扉。


    他只敲了三下,简朴的山门便吱呀一声,悄然打开,门后站着的正是不空大师。


    不空似乎能够未卜先知一般,对萧扶光的来意问都不问,双手合十唱了一句佛号,道:“寺中武僧早已准备好,即刻便可跟随檀越出发。”


    虽说萧扶光猜到他不会拒绝,但还是被不空这仿佛有超自然力量的操作搞得心底有些毛毛的,忙双手合十冲着不空深鞠一躬,算是谢过了他的仗义,便连忙带着武僧们匆匆往自家庄子上赶。


    他一番操作行云流水,完全没有给林二公子发问的机会。


    直到到了庄子上,庄头挨个儿给大家伙儿分发兵器和马匹的时候,林彦生终于合上了震惊到不由自主张开的嘴巴,问他:“和尚也能打架?ber……兄弟,你是怎么知道大相国寺的和尚能打的?”


    不仅知道,还顺顺利利地把人借了出来,而且这些和尚好像压根儿不管出家人的清规戒律,那——么长的大刀是说拿就拿啊,半点都不带犹豫的。


    萧扶光朝他一笑,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林二大喜,忙凑道他眼前,然后就听到蔫坏儿的靖远侯世子神神秘秘地小声告诉:“佛曰,不可说。”


    “你——!”


    林彦生被整得没脾气了,臊眉耷脸地被麒麟卫扶到马上。


    眼见众人要出发了,他才醒过神来,自告奋勇要带路:“我去过几回大营,清楚里面的布局。”


    萧扶光手指虚点在眼前泛着蓝光的地图上,略微楞了一下,才笑道:“不用劳烦了,一会儿大家跟着我走便是。”


    林彦生:“你也去过?”


    九门提督的儿子,清楚京郊大营的布防倒也不出奇。


    谁料萧扶光竟然笑着摇了摇头。


    林二眼睛登时瞪得圆溜溜的:“你可别乱来!”


    可萧扶光没再搭理他,而是再看了看地图,抬手指了个方向,便率先策马而去。


    而在场的麒麟卫和武僧们也不将林二公子的劝阻当一回事,服服帖帖地跟在萧扶光身后。


    林二满心担忧地坠在后面,走着走着,渐渐觉出了不对来。


    每逢岔路口,萧世子看似信手一指,却总能精准的挑中最近的路,还能事先提醒众人避开路上的障碍,简直像是有千里眼一样。


    再一想到方才见过的不空和尚,林二公子不禁冷汗涔涔——自己好像遇到了什么了不得人物诶……


    就在林二正在努力重塑世界观的时候,领头的萧世子似乎察觉到了他心中所想,扭头看了过来。


    明明两人相隔数百尺,可林彦生就是那么不凑巧地精准对上了靖侯世子的视线。


    于是,他便见到那位姿容秾丽的世子大人,再一次露出让人心神荡漾的轻笑,唇瓣轻启,吐出几个字符。


    距离太远,马蹄哒哒,林彦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但他就是知道。


    萧扶光说的是:


    “佛曰,不可说”


    第104章 宫变(三)


    江南。


    暮色四合,昏黄的天光下,庭院小池边垂柳的倒影被拉扯成一道道扭曲诡异的线条,钉在地上沉默地凝望着来往的路人。


    钱忛守在院门口,眼神愤恨地盯着前方一道模糊的身影。


    可能是他的目光太有攻击性,又或者是被盯着的对象过于敏锐,总之前方那人突然回望过来的时候,钱忛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瞬间的血脉贲张。


    与他激烈的反应截然不同,那人似乎只是不经意间回了个头,目光波澜不惊地掠过钱家二爷后,又转到前面,朝着从院子里出来的人笑着打招呼:“常内相。”


    常喜乐呵呵地冲他一拱手:“陈大人久等了,殿下让老奴请您进去呢。”


    陈大人,也就是前吏部尚书陈犰,忙不叠躬身还礼,连声道“不敢不敢”,又与常喜互相谦让了几回,才终于迈开步子,略领先常喜一个身位走进了院子。


    说起陈犰,他的命可就比他那死在北疆的堂兄弟陈豹要好上太多了。


    这老小子头脑够机灵,风向转得够快,最重要的是骨头足够软,在发现家族有弃车保帅之意时候,就毫不犹豫地投诚了太子,成为闻承暻手下第一个出身江南士族嫡支的马仔。


    闻承暻愿意收下他,并且花费人力物力带他下江南,当然不是因为发善心。


    行至书房门口,陈犰停下脚步,仔细整理了一番本就考究的衣冠,听到里面有人轻轻说了声“进来吧”,他才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其实太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宽和。陈犰一进来,他就点了点书桌前一张椅子,示意让人坐下,可陈犰不敢有丝毫怠慢,仍然规规矩矩行了礼,方才欠着身子虚虚坐下,将钱家的情况一一如实禀报。


    又道:“臣到场时,钱家家主及其夫人已经服毒自尽,臣命人将收殓后,暂寄于城郊义庄,罪人尸首该如何处置,还请殿下示下。”


    “另外,钱家有族人走脱,其中嫡支亦有数人,敢问殿下,是否要各地县府张榜捉拿。”


    以太子之宽厚仁爱,当然不会赶尽杀绝。


    陈犰只见上首的储君,缓缓绽开一抹悲天悯人的笑容,声音温厚:“陈卿何必如此较真。孤将钱家之事交托你来办,想的就是你能看在经年交好的份上,高抬贵手放过世交一马,免得生出许多无辜杀孽。”


    太子似乎是在真心埋怨陈犰的不知变通,但只有陈犰知道,他但凡敢对钱家人有任何徇私,那么眼前这位慈悲为怀的储君,绝对不会吝啬他的雷霆手段。


    因此,陈犰愈发小心恭谨,将在怀里焐热了的账本呈上:“臣已经整理好钱家的公账,田产簿子也差人去各地查看是否属实了。”


    太子接过那本账册,并未翻开,只拿手覆在上面,看向陈犰:“别的都不着急,赶紧将钱家的田庄梳理清爽。”


    陈犰起身,拱手应诺。


    太子又吩咐:“如果是钱家主的私产,不妨交还给钱忛打理。钱家夫妇的尸首,也交给他处置。”


    陈犰也连忙答应了。


    只是他领完太子钧令,却没有立即告退,而是站在原地,神色犹疑不定。


    太子便道:“陈卿有话但说无妨。”


    陈犰定了定心神,低声回奏:“另有一事,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


    “钱家主生前,许是沉迷阴阳采战之术,因而在自家后院豢养了数百稚女,最长者年不过十二。”


    “童稚无辜,臣实在不忍将其罚没官中,有心在周围为其寻访亲眷,又恐传扬出去……实在不好听……”


    就连声色犬马惯了的前尚书大人,在看到钱家老宅那乌压压一片浓妆艳抹的小女孩时,胸口都难以抑制的涌上来阵阵不适。


    可要是真将这档子丑事公之于众,钱家几百年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陈犰不敢擅作主张,只能用眼神祈求太子殿下给钱家、给江南士族,留下一点最后的颜面。


    可惜希望破灭的速度就跟钱家灭门的速度一样快。


    太子闻言只是轻笑一声,抬眼扫了他一下:“孤将钱家的事交给卿来办,自然是相信卿的能力。其中是非轻重,卿自行拿捏即可,不必事事问孤。”


    ……


    从书房里退出来,陈犰才惊觉自己大冷天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常喜公公似乎早预料了这一幕,示意身后的小太监递上拧干的滚烫手巾给他擦汗,又招呼道:“大人去花厅喝盏茶再走。”


    陈犰哪里还敢停留,僵着脸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推说自己还有事,谢绝了常喜公公的好意,逃也似的离了这龙潭虎穴。


    走到庭院外,陈犰见钱家那二傻子还乖乖守在门口等待太子召唤,心下突然就是一定——


    殿下明显是已经达成了目的,可以作壁上观装好人了,所以才会连钱忛这种人都愿意收入麾下。


    太子要做好人,总得有其他不怕脏了手的人替他冲在前面吧?


    而他,陈某人,孤家寡人,众叛亲离,岂不简直天生就是要做未来圣明天子手下的一条恶犬?


    一念生起,天地皆宽。


    陈犰骤然间念头通达,想明白了接下来该走的路。


    当下对满脸愤愤的钱忛只做不见,权当陌路人,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


    钱忛等了老半天,都没有等到太子殿下的传召。


    正在失望之际,八宝小公公啪嗒啪嗒地跑了过来,给他道恼:“钱大人,实在是殿下太忙,抽不出空来见您。您要是有什么急事,若是不嫌弃,还请招呼小的一声,我给您送进去。”


    钱忛哪里敢支使他,再说了,他过来只是想为父母求一个体面的收场,算不得什么正经事。


    因此他摆摆手,略带失望地道:“不敢劳动公公,下官明日再来便是。”


    说完他垂头丧气地就要离开,八宝却笑呵呵地:“大人别着急走啊,小的还有话没说完呢。”


    “殿下开恩,准您为父母收殓下葬,还有老钱大人的私产,殿下也吩咐了陈大人交还给您。您说,这算不算天大的喜事~”


    就算要丧事喜办,也没有八宝这么办得,简直是明晃晃地往人心口捅刀子。


    可钱忛非但不能生气,还要作出受宠若惊地样子,朝着太子的方向哐哐连磕了十数个响头,以谢储君的恩德。


    见人都磕到脑门乌青了,八宝才将他扶起来,依旧是笑岑岑的:“大人可得珍重些,罗家似乎还有些不清白,到时候殿下还等仰赖您呢。”


    宫里讲究一个见人上喜,八宝能混到如今的位置,当然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可是现在钱忛看着他亲和的笑脸,却莫名地从心底泛起了寒意。


    *


    陈犰带来的账本,闻承暻压根儿懒得细看,直接交给常喜去和钱忛献上来的版本对比。


    常喜也是任劳任怨,在书房一角捡了个地方坐下,翻开两本账簿就老老实实地对着看了起来。


    闻承暻则坐在桌前,有一下没一下的翻看着京城的书信,除了萧扶光对柔然王满京城乱窜不服管教的行为长篇大论的抱怨外,都是些无聊的消息。


    之前不过关了一个曹相,清流们就发疯一样对他口诛笔伐,现在送了小一千人命下去,居然连弹劾的都没几个?


    闻承暻忍不住向常喜感叹:“果然是财可通神啊,大把银子撒出去,他们就连自己封的‘清流魁首’也不认了。”


    可怜的常公公,一边对着账本,一边还要应付主子:“这招也只有您用才好使,别人可变不出这许多兵马来。”


    光有钱有什么用,太子能安安稳稳地把钱收回来,再顺顺利利地撒出去,靠得可是实打实的武力威慑。


    闻承暻没有说话,权当默认,结束了这个话题。


    只是他的好心情在看到下一封密信的时候戛然而止:“陈瑛果真在怀王府?”


    常喜手上一顿,抬头看过来:“怎么会……?”


    闻承暻眉头皱得死紧:“在扬州没找到陈瑛,孤就有些不安心,没想到这厮竟真的躲在京城。”


    “不行,恐怕这些天他会借机生事,我们得赶紧回去。”


    常喜劝他:“京城好着呢,走之前您不是安排得妥妥当当了嘛。”


    “再说了,陈家都死绝了,连他家京郊几个养家丁的地方都被您用世子的地图找出来捣毁了。怀王殿下也没兵没人的,他和陈瑛这个秋后的蚂蚱搅和在一起,又能蹦跶到哪儿去。”


    闻承暻也是笑了一下,道:“就当是孤多心了吧,可能是这段时间绷得太紧了。”


    可真的是自己多心了吗?


    闻承暻起身,缓缓踱步至窗前,遥望着天上那轮圆月,眸色深邃,无人知道他究竟在牵挂着些什么。


    常喜取了件斗篷,小心地为他披上,收起账本,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


    延禧宫,西配殿。


    这处宫殿本就地处偏远,又年久失修,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人无事过来找晦气。


    林贤妃,或者说林贵人,慢慢地从一只大老鸹身上解下一张纸条。


    虽然早有预料,但在展开字条,看清楚上面的内容后,林贵人还是慌了神。


    幸而经年的宫廷生涯里积攒下来的政治智慧在此时起了作用,林贵人终究还是镇静下来,用发抖的手卷好字条,贴身放在胸口后,她举起屋中唯一完好的一只花樽,定了定神,用力砸了下来!


    屋内的动静很快引来了看守的人,有人过来开门查看情况,林贵人则借机撞到来人身上,口里不清不楚地骂着些难听的话,拼命往门外挤去。


    过来的看守是两个年轻的龙威卫,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哪里敢让妃嫔近身,忙不叠地躲出老远,但还是没忘了要拦着不让人乱走。


    林贵人看清楚他们的服制后,心里也是一沉,禁卫擅闯后宫是死罪,龙威卫敢进来,说明一定是得了别人的指示。


    事已至此,她再也不敢心存侥幸,什么后妃的体统通通忘到一边,发疯一样狂骂张淑妃,骂“狐媚”都是轻的,什么“彪子”“瘦马”之类的词也不要钱一样往外甩。


    堂堂后妃如此失态,别说这俩打头阵的小年轻了,就连赶过来的龙威卫的小队长也看傻了眼。


    林贵人早已经出了配殿,此时一边骂着张嫣然,一边往大门口冲。


    龙威卫们面面相觑,都看向老大,想让他给个主意。


    看着贵人娘娘披头散发、状若癫狂的样子,小队长头都麻了,根本不敢上前真动手拦人:“林娘娘这是发了癔症,要传太医啊!”


    可是谁敢在这时候传太医。


    延禧宫的小黄门早被他们赶跑了,林贵人发起疯来力气比牛还大,蒙着头见一个撞一个,一群男人避之不叠,可不敢真对她动手动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跑远。


    等到了含章殿,林贵人如法炮制了一番。


    里面的张淑妃只听得外面叮咣五四一通乱响,来不及差人出去看看,就见形状疯癫好似厉鬼的林贵人突破封锁,朝自己扑了过来。


    张嫣然被吓得不清,尖叫着喊人过来,却半天不见一个人影。


    她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再看向林贵人,却见她眼神清明,完全不像发疯,甚至还朝自己使了个眼色。


    张嫣然福至心灵,冲上去和她拉扯起来,嘴里也骂骂咧咧:“你不过一个小小贵人,本宫念在你早进宫几年,赏脸叫一声姐姐,你倒好,蹬鼻子上脸,羞辱起本宫了!”


    她这也算是借机吐了回心里话了,林贵人嘴角抽抽,趁乱将纸条塞了过去,又扬声大喊:“你不过就是仗着会下崽子,下了一对小畜生,在皇帝面前狐媚惑主,看本宫这就让你得意不出来!”


    张嫣然瞧她竟然往皇子公主所在的偏殿冲去,吓得赶紧抢先过去将一对儿女护住,然后才有心思揣摩起林贵人的话。


    皇帝、孩子……


    林贵人,是想让自己抱着孩子找陛下吗?


    张嫣然不敢再拖延,夸张地大哭出声,做足了宠妃的派头,一左一右抱起一双儿女就往宫门外冲。


    事实证明,怀王让龙威卫封锁后宫诸殿是个史无前例的馊主意。


    龙威卫能面不改色地羁押皇子、审讯臣工,可有男女大防在,他们哪敢真对天子的女人下手。


    在龙威卫弱到几乎不存在的阻拦下,张淑妃就这么一路哭哭啼啼,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承乾宫门口。


    然后,她终于被拦住了。


    被陌生的宫人拦住,见不到皇帝的这一刻,张淑妃真的开始慌了。


    但她是从草莽里混成后宫第一人的奇女子,短暂的惊慌之后,张嫣然迅速地冷静了下来,眼波一转,瞬间来了主意。


    ……


    闻承晏这两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承乾宫偏殿里待着,此时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心情不虞至极,喊人来问:“外面怎么了?”


    来人忙回道:“是淑妃娘娘,林贵人发癔症打了她和小皇子,她过来找陛下告状。”


    闻承晏一个字都不信,冷笑道:“她们俩这时候倒是挺齐心的。”


    来人不敢回话,只垂头听训。


    张淑妃的声音还在清晰地传进来,吵得闻承晏脑袋刺痛,他不耐烦得紧:“让她进来,别吵吵了!”


    一个女人能做什么,来了刚好可以伺候皇帝。


    来人应了声,又道:“可是小皇子?”


    闻承晏已经完全没了耐性:“她要带着累赘就让她带着吧。”


    *


    历经一番艰难险阻,张淑妃终于见到了兴平帝。


    甫一看见龙床上皇帝的模样,张嫣然就没能忍住,扑簌簌流了满面的泪水,哭道:“陛下,您受苦了。”


    其实现在距离怀王发起宫变拢共两天不到,他也未曾短了兴平帝的衣食,可巨大的精神打击之下,兴平帝还是在一夜之间迅速地苍老了下去。


    此时他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看上去竟像是张嫣然爷爷辈的人。


    将孩子们放在床边安置好,张嫣然把兴平帝扶起来坐着。


    皇帝不免问她是怎么过来的。


    张嫣然便将刚才的遭遇都说了,掏出那张条子递过去:“这是贤妃姐姐趁乱塞给臣妾的。”


    原来兜了这么一大圈,是为了给自己送信。


    皇帝神色微暖,迅速看完那张来之不易的字条,心中的一块巨石也骤然落了地。


    看来那孽畜不但没有完全掌握京郊大营和龙威卫,城中戒严也只是找了个搜查贼人的借口,朝臣们连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投诚怀王更是无稽之谈。


    那么就目前的情况,只要他这个皇帝稳住,孽畜也暂时拿自己没有办法。


    贤妃估计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提醒嫣然带着孩子来承乾宫避难吧。


    想到贤妃,兴平帝又不免想起她那个原本很好用、现在却成了最大不确定因素的父亲:“怀王最缺的就是支持他的重臣和宗亲,要是林万里变节,那孽子说不定真能干出弑父矫诏的事。”


    张嫣然小小的“啊”了一声,低声道:“相爷肯定不会的。”


    兴平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道:“但愿如此吧。”


    *


    被老上司念叨的林丞相,其实也在宫里。


    甚至他所在的地方,离他女儿的延禧宫距离还颇近,就在后宫顺贞门外宫女们见亲友的小房子里。


    怀王对他倒是十分客气,虽然至今没露面,但三餐都是按时送上,还给烧了两个热乎乎的熏笼,半点儿没有要苦到他的意思。


    既来之,则安之。


    林万里好吃好喝好睡地待了两天,老朋友果然主动找上了门。


    陈瑛苦口婆心地劝他:“我们几家都败落了,朝中就是你林家的天下。你说你又何必放着从龙之功不要,要和怀王殿下过不去。”


    “难不成,你还真想等到太子登基,重蹈老夫的覆辙?啊?”


    林万里摇摇头:“陈老,您当我是傻子呢?”


    “怀王此人,志大才疏,空有狠心,却无手腕,哪里是能坐得稳天下的料子。”


    “您老人家是没办法,为了报复太子,只能帮衬这么棵歪脖子树。晚辈和您可不一样,太子是什么样的人物,晚辈家里现成的俩皇子,我都生不起帮衬他们的心,更何况是怀王这外四路的亲戚。”


    他说话有些混不吝,但句句都是在扎陈瑛的心。


    陈瑛神情不变,静静地等他说完了,才皮笑肉不笑地夸赞:“都说林相爷有一条能翻江倒海的金舌头,老夫终于也见识到了。”


    “只是这种时候,舌头可救不了您的命。”


    林万里不屑撇嘴:“我要真为这事儿死了,怎么也能捞着个风光大葬恩荫子孙,倒也不亏。”


    陈瑛笑道:“哦?没想到老夫看走了眼,相爷还是条硬骨头。”


    他双手拍了拍,眼神里带了浓浓的恶意,戏谑地开口:“那希望相爷在看到接下来的好东西之后,还能继续这么硬气。”


    他话音刚落,房门打开,一人拎着个被堵住嘴不停挣扎的孩童走了进来,另一人则是手里捧了个托盘。


    前头那人一进门就把孩子放下了,那孩童拼命扯出堵在嘴里的烂布条,扑到林相怀里,口里喊着“爷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搂住被吓坏了的长孙,林万里怒目而视:“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瑛双手一摊,一脸无辜:“相爷死节的骨气纵然让人佩服,可总得要为妻小想想。”


    说话间,后进来的那人也揭开了托盘上的布巾,露出下面一样血淋淋的物什来。


    林万里看清是什么东西后,脸色骤变。


    陈瑛好整以暇:“令公子是个好汉,老夫好话说了一箩筐,他也不肯来劝劝您。”


    “没办法,老夫只好让人卸了他一根手指头,给你们爷俩儿醒醒神。”


    他的话似乎让男童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回忆,哭得愈发撕心裂肺。


    陈瑛走过来,目光慈爱地掐了掐小男孩水嫩嫩的脸颊:“好宝贝儿,哭得真精神。”


    “趁着还能哭,再多哭会儿吧。”


    说完他哈哈一笑,不再理会怒火中烧的林相爷,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确认人都走光后,林万里收起怒容,将小孙子抱到膝头,低声问他外面的消息。


    男孩抽抽搭搭的,但问一句答一句,十分乖巧。


    “您出门后没多久,昊表哥就来咱们家找爹说话,爹就跟着他出去了。”


    “你说谁来了?!”


    林万里感到血液在往头上狂涌,刺激得他眼前一阵阵发晕。


    “不是您让我喊五殿下昊表哥的吗?您忘啦?”


    长孙眼神一如既往的懵懂清澈。


    而林万里则是眼前一黑,在男童惊慌地尖叫声中,成功的晕了过去。


    第105章 宫变(四)


    赵内监小心地捧着个明黄锦缎进来,与徒弟两人合力,慢慢地展开,留出里面工整雅正的字迹来。


    林相不愧是万千才俊之中的佼佼者,哪怕是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一笔馆阁体仍然精雕细琢的犹如艺术品,行文也用词考究,斐然成章。


    闻承晏背着手,从头到尾将圣旨通读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往一旁书案后坐了,惬意地品上一口香茗,才吩咐道:“后宫那些女人太呱噪,你找几个大力太监把人赶到一处,看严实点儿。”


    赵内监应了声是。


    怀王又问:“周进仁那老东西怎么说?”


    赵内监回道:“还是死活不肯出去传旨,也不肯吃东西,怕是再过上两三天就不中用了。”


    这人是兴平帝的铁杆,他不肯配合到也在闻承晏意料之中,因此他也不当回事,转而问起真正关心的话题::“现在京城里怎样了?本王怎么听说三弟还和柔然那个蛮子大闹了一回?”


    “这段日子你们也该多上点心,别再让不长眼的玩意儿闹出乱子来。等熬过去了,本王自有道理。”


    赵内监目露苦涩,他何尝不知道现在正是紧要时候,半点差错都不能有,可人手不够,他总不能无中生有变出几千号大活人为自己所用吧。


    没等他诉完苦,就被怀王蛮横地打断:“本王不想听你们的借口。萧伯言甄进义两个都在宫里杵多久了,你们就不能使使劲儿?”


    一说起甄进义,赵内监心里就更苦了。


    他这个倒霉上司祖宗八代都死绝了,发达后虽然学着其他阔太监的作派,也置了外宅,娶了女人,认了义子,可那都是面上做做样子,甄进义压根儿就不在乎那些女人和孩子。


    因此,赵内监就算想威逼利诱,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和甄进义这块滚刀肉相比,靖远侯的软肋就明显多了。


    不用怀王问话,底下跪着的许参将主动回奏:“末将已经命人去靖远侯府拿人了,只是侯夫人性子刚烈,说除非见到圣旨,否则绝不出府一步。”


    “侯府的护院都是打过仗的老兵,不好强闯。末将恐惊动其他人家,也不敢闹大。”


    怀王烦躁地摆摆手:“还当什么稀罕物儿。圣旨算什么东西,本王这就下一百道给他们。”


    许参将忙磕头不叠,谢恩道:“那就劳烦殿下了。”


    另外,他这次过来,还带回了别的好消息:“末将已经安排好了京郊大营的一应事体,就算萧伯言敢大义灭亲,不把印信吐出来。末将向您保证,只消再过几天,也能将大营完完整整地奉上。”


    比起神机营的宋参将,掌管五团营的许参将资格更老,谋算也更多。


    当初就是他提醒怀王先假传圣旨让驻军换防,然后他便可趁着换防混乱的功夫,布置好陷阱,趁其不备控制住军中其余将领。


    许参将敢这么禀报,只能说明其在军中的部署十有八九是要成了。


    闻承晏忍不住笑了一下——


    今天究竟是什么好日子,父皇消停。林相投诚、军权(即将)在握……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而那个曾经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位置,在这一刻,却仿佛近在咫尺,他只需要轻轻一伸手,就能纳入囊……


    怀王朝太和殿所在的方向看去,经历连续数日的惶恐亢奋之后,他头一次从心底,生出了万丈豪情……


    *


    同一时间。


    京城,钟灵门外。


    守将兢兢业业地值守了个通宵,正在两张椅子搭成的小床上睡觉,等着同僚过来交班。


    结果他刚睡下不久,就听到城头传来一阵喧闹。


    听出来手下的兵丁在嚷,守将气不打一处来,骂骂咧咧地起身:“爷这次非打你们几十军棍不可。”


    不过他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个小兵冲过来,抖着嗓子报信:“将、将、将军,有、有人攻城……有人攻城啊将军!”


    霎时间,守将的怒火好似冰雪消融,整个人箭一般冲向城头,夺过下属手中的千里镜拼命朝远处看。


    只是看着看着,他发现了不对。


    “我怎么瞧着,像是十二团营的人……”


    *


    可不就是十二团营的人。


    林二骑着匹温顺的母马,老老实实地跟在好友屁股后头,看上去简直比马儿还要温顺。


    而他的前方,除了岑参将,还有神情严肃、闷头赶路的萧世子。


    回想起他们和老岑勾兑上的经历,林彦生一脸痛苦,只觉得要么是这个世界疯了,要么是他疯了。


    时光回溯到昨晚。


    萧世子领着他们一大群人站在京郊大营外面,只是粗略地看了几眼,就绘出了一张粗糙却又精准得可怕的地图,并且飞速指出十余条路线,分别指向岑参将可能的位置。


    萧扶光类似开天眼的行为,林彦生当然没办法相信,偏生不管是麒麟卫和大相国寺的武僧,都对他有种莫名其妙的信服。


    少数服从多数,林彦生这个绝对少数,只好硬着头皮跟着靖远侯世子往大营里摸去。


    然后,他就见到了对着月亮长吁短叹,纵歌一曲,还未入睡的好友。


    林彦生:……


    岑参将:……


    总之,正义的小伙伴们终于接上了头,并在清晨第一缕阳光到来之际,一起浩浩荡荡地向邪恶杀去。


    *


    十二团营足足有五万人,大部队还在营地整装,但跟着萧扶光他们打头阵的一万兵将,远远看去,也是乌压压的一大群,在护城河对面一站,自有一股无言的威慑力。


    岑参将在队伍最前方,骑在马上朝城墙上大喊:“胡修成!你个狗杂种躲什么躲!现在弃暗投明,开门放爷进去,还能保你一条小命!”


    除非迫不得已,岑参将并不想真的动手,毕竟任谁也担当不起攻打京师这样的重罪。


    胡修成就是那个倒霉守将的名字,一看到岑参将,他就躲在了小兵身后,没想到还是被那个眼尖的家伙发现了。


    胡修成无法,只能站了出来,朝下面大喊:“卑职是奉命行事!圣上有令,京城戒严,各路人马非诏不得出入!”


    没想到他这么轴,岑参将眼睛一瞪,还想再骂,却被靖远侯世子拍了拍肩膀:“将军稍安勿躁,让我试试。”


    蓄力被打断,一肚子骂娘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岑参将憋屈地退了一步,示意萧扶光请便。


    朝岑参将歉意地笑笑,萧扶光从胸口掏出一枚尚带余温的印信,高高举起:


    “此乃太子金印,见此印信,即如太子亲临。”


    “尔等诸人,还不速速跪迎太子金驾!”


    第106章 宫变(五)


    举着太子印,萧扶光头一个从吊桥上进了城。


    其余人跟在他身后,有条不紊地从跪伏在路两边的城门守军中间快速通过,只有最后一支小队留了下来收拾残局。


    进了外城,有太子印的加持,萧扶光如法炮制一番,内城的城门也悄然洞开,此处的守军也乖乖地任由岑参将的人将他们如数控制起来。


    这一处守将被捆住双手的时候,还丝毫不见外地向萧扶光打听:“大人,末将可是主动弃暗投明的,之后能不能给我算个将功折罪啊。”


    萧扶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无赖的,有点好笑:“你既贪生怕死,为何又要从贼,行此大逆之事?”


    “嗐——!”那守将长长地叹了口气,看向对面不食人间烟火的尊贵公子,“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您是人上人,哪里知道我们这种小人物的苦楚。”


    见他语气冲撞,一旁的麒麟卫立时喝道:“不得无礼!”


    守将耸耸肩:“末将上有老下有小,全家就指着我一个人吃喝。要敢不从贼,恐怕当时就死了。”


    萧扶光笑了:“所以你现在开门投降,也是觉得不值得为此事拼上一条命咯?”


    守将没再答话,但神情不闪不避,算是默认了这句话。


    他这幅毫无家国大义的模样,连林二公子都被气得勃然色变,指着他怒骂“无耻之尤”。


    不管别人怎么想,萧扶光却是十分理解他的心情。


    士大夫口中总是说着忠君爱国,爱国的确是放之天下而皆准的朴素情怀,但是“忠君”,却是这个年代不折不扣的奢侈品。


    在绝大多数终其一生都见不到皇帝的小老百姓的世界里,君王始终都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意象,他们只知道在君王隆重的御驾路过时需要俯首跪拜,但对于让自己俯首的究竟是谁、是个怎样的人,其实却漠不关心。


    换言之,对于一起眼前一个普普通通,靠俸禄养家糊口的小武官来说,保住自己的安稳日子才是最紧要的,至于一辈子都见不到面的顶头老板换成谁,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萧扶光理解归理解,作为既得利益者阶级的一员,他也不能在这种时候公然拆自己人的台,只能换了个大家都能接受的角度:“念在尔等是为贼人所胁,并非主动作乱,本官愿意通融,给你们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又交代岑参将:“让人带着他们去内城各处劝降,至少内城要尽快掌握在咱们手里。”


    岑参将应诺,利索地点齐人马离开。


    萧扶光则是继续带着剩下的人朝着宫城的方向进发。


    没了岑参将,林彦生就成了离萧扶光最近的人,他连忙凑上来:“世子是准备去皇宫?在下斗胆,能不能请世子拨三五护卫,容我先回家里看看。”


    这一晚上他光顾着提心吊胆了,现在才感觉到两条大腿都酸疼得厉害,正在不受控制地发颤。但林彦生也顾不得自身有多狼狈,只想着赶紧回去看看母亲,他阿娘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一心念佛的小妇人,这会儿不知道被吓成什么样儿了呢。


    萧扶光意外地打量了下忧心忡忡的林二公子,没想到他看着吊儿郎当的,竟还有这份孝心。


    只是情况大概率没有林二想得那般乐观,萧扶光考虑了下,还是拒绝了:“时间过去这么久,贵府只怕早就被叛兵控制住了,您现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不如还是与我一道入宫,先解救陛下和林相大人,稳定局面后再做打算。”


    林二低头想了想,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只好按捺住满心的担忧,跟着队伍继续走,没话找话:“咱们是准备从哪道门进宫?”


    不用萧扶光回答,麒麟卫的小头领就忍不住解答了他这个堪称无脑的问题:“当然是从东宫进去。”


    *


    小头领一开始带回来的消息果然不假,一行人距离东宫还有数百米,就已经遥遥看到一群披甲执刀的龙威卫将东宫围成了个铁桶似的,他们攻不进去,却也不允许里面任何人出来。


    林彦生一见这个阵仗,赶紧撺掇萧扶光:“太子印呢?赶紧拿出来啊。”


    这人还真以为太子印能无往不利啊。


    人家都敢围攻东宫了,显然是心腹精兵,和守城门的小喽啰可完全不能比。


    萧扶光跟看白痴似的扫了他一眼,转头看向小头领,对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于是,萧扶光从马上站起,搭弓开箭,三根白羽箭带着摄人的寒芒,流星般划过天际,无声无息收割走一条人命。


    一箭既出,万箭瞬至。


    麒麟卫与十二团营中的好手雁翅般排成两列,轮换着上前,直到各自都用光了携带的羽箭,才发出一声呼哨,骑在马上朝着前方杀去。


    林彦生被小头领护在一边,没有掺和进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萧世子领着人冲锋,刀兵相接的画面属实让第一次真正见血的丞相公子吓得不轻。


    万幸这场交锋并没有持续多久。


    萧扶光一方本来就有人数优势,又提前用弓箭偷袭收割了一波人头,再骑马冲乱对方的阵营后,打起来就如砍瓜切菜无异。


    他们杀声震天,里面固守的麒麟卫也听到了动静,有人大胆的从墙里探出头来,结果正对上同僚杀红了的眼。


    探出头的麒麟卫:……


    沉默了一瞬,他缩回去大声嚷嚷了些什么,东宫沉重的大门很快被人从内部打开,憋了许久的麒麟卫举着太刀,嗷嗷喊着冲了出来。


    内外夹攻之下,收拾起剩下的那点儿龙威卫简直小菜一碟。


    中间也不乏有人主动放下兵刃,想求一条活路的,可先前还很好说话的萧世子,这一回却超乎寻常的冷硬:“此等助纣为虐、妄行篡逆之辈,定斩不容!”


    他说这话的时候,薄唇紧抿,神情冷肃,透露出一股不近人情的淡漠,跟在后面的林彦生一进门就看见这一出,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萧扶光没空搭理他,他从袖中取出靖远侯常佩戴的玉珏,小美默契地启动万里寻踪,立马就看到一条蜿蜒的光线直通向一处偏僻的宫殿。


    对皇宫有个大致概念,萧扶光看明白老爹被困在哪里之后,就先收起了技能。毕竟从昨晚到现在,他可是花了不少生命值,现在得省着点儿用。


    尽管如此,看了眼林彦生,萧扶光还是问了句:“你身上有没有林相用过的东西?”


    这问题怪怪的,林彦生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在身上翻了翻,从荷包里翻出个金元宝来:“我爹前不久用这玩意儿砸我脑袋来着,应该也算他用过的东西吧?”


    好家伙……


    萧扶光嘴角抽抽,接过了那锭沉甸甸的金子。


    林彦生只见他将那元宝捏在手里,不消片刻,便道:“林相正在女贞门外的值房里,我让人先带你过去。”


    经过前面一整个晚上的震撼后,林二对萧世子表现出的任何神异之处都不会再感到惊奇了,他真心实意地道了谢,便在一小队护军的簇拥下从东宫后门处先行入了宫。


    至于萧扶光,他在救驾和救父之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了先救靖远侯。


    没办法,兴平帝性命肯定是无忧的,他老爹可说不好,指不定去晚了一步就没命了。


    思及此,萧扶光点了几个靠谱的将领,让麒麟卫副统领带着他们先行救驾,自己则是领了几十号人奔向萧伯言所处的偏僻宫殿。


    *


    见到儿子,萧伯言是又惊又喜。


    喜当然是欣喜于社稷有救、危局得解,惊则是因为不知孩子这一路冒了多少风险而心有余悸。


    见父亲精气神都还行,萧扶光心里也高兴,更让他高兴的是,御马监掌印太监甄进义竟然也和靖远侯关在一处。


    一边给两人卸下禁锢行动的沉重镣铐,萧扶光一边将外面的情形尽数告知。


    得知龙威卫并没有全部就范,仍有数千人见不到他本人就不肯听令,甄进义念佛不叠,天知道这两天他心里有多难受,万一怀王成事了,他这个统领禁卫的内臣岂不就是天字第一号祸首。


    万幸龙威卫里面还是明白人多,不然他真的只有以身殉主才能勉强保住一丝清名了。


    萧伯言没他戏多,一得了自由,就打断了仍在滔滔不绝的萧扶光:“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救驾才是头一件要紧事。”


    萧扶光忙道:“麒麟卫和十二团营的兄弟们已经先过去了,圣上洪福齐天,定会安然无恙的。”


    *


    自从张淑妃跑了出去,后宫众位嫔妃们便被怀王派人从各自的宫殿里赶了出来,挤在延禧宫逼仄的偏殿里,被统一看管了起来。


    看管她们的都是赵内监特意从底下搜罗的粗使太监,这些苦瓤子一朝得势,见以前云端之上高不可攀的娘娘们都被自己捏到了手心里,更是得意,个个卯足了劲儿要大逞威风。


    别说饮食供给、火盆被褥之类的了,就连官房痰盂等物件,都被那些粗使太监们恶意收走,誓要好好看看这群人上人的笑话。


    都是些娇滴滴的后妃,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


    刚被关起来没多久,便陆续有人生病,可怜的是偏殿里面连张囫囵床都没有,只能随便扯点儿布幔纱帘之类的东西铺在地上,让病人好歹能躺下休息。


    林贵人位份虽低,资历却最老,加之管理后宫多年,犹存,此时不少妃嫔仍然唯她马首是瞻,安心任其调度。


    于是,林贵人先是好生安抚了一番诸姐妹,又吩咐大家将病人放在中间,其他人团团围坐取暖,保存体力。


    她自己则是走到门口,与看守的太监交涉:“这里都是怀王的妃母,他虽不孝,却也未必真敢行弑父杀母的恶事。尔等几个小奴才,想狐假虎威磋磨我们,也要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林贵人说话文绉绉的,几个粗使太监压根儿听不懂,但他们听得明白语气啊,见她还敢硬顶,登时就怒了,摩拳擦掌地想给这妇人一点颜色看看。


    幸而就在他们要动手的时候,赵内监的人到了,那青衣小公公一见到这架势,三魂先飞了两魂,几步冲过来将人拦住:“住手!贤妃娘娘当面,乞容你们放肆!”


    粗使太监们别的人不认识,却是认识这位总是跟在赵爷爷身后的小爷爷的,慌忙住了手,老实地在旁边跪下了。


    青衣小公公一脚一个,嫌弃地让他们滚远点儿,自己则是笑眯眯地凑到林贵人前面打了个千儿:“娘娘,殿下特意吩咐了,说延禧宫年久失修,不是您该住的地方,交代小的将启祥宫收拾了,伺候您过去先住着呢。”


    林贵人心里一突,不清楚这突如其来的优待从何而来,仍然冷着面孔:“姐妹们都在这儿待着,本宫也当同甘共苦。怀王的好意,本宫心领了。”


    青衣小公公忙劝道:“此处连个熏笼都没有,娘娘何必与自个儿身子骨过不去。”


    又道:“五殿下和相爷这回都立了大功,娘娘却还在后宫受苦,若是让那两位知道了,怀王殿下面上也说不过去啊。”


    “你说什么?!”林贵人脸色大变,顾不上端庄仪态,走上来抓住对方的衣领,厉声斥问,“怀王大逆不道,与本宫父亲和五殿下何干?!”


    她看着瘦瘦小小的,手劲儿却出乎意料得大,青衣小公公很是花费了番力气才将衣领从她手底下拯救出来,满脸委屈:“原来娘娘还不知道呢。五殿下劝相爷替陛下写了传位王爷的圣旨,现在只等着用印呢。”


    外界的声音忽然变得模糊不清,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几个几乎将她击溃的字眼。


    “五殿下劝相爷……”


    “写了传位的圣旨……”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在众人惊呼声中,林贵人狠狠地晕了过去。


    *


    似乎所有人都在同一天内忘记了宫廷不能纵马的规矩,宫墙内外,到处都有在马上飞驰的身影,伴随着厮杀与惨叫,俨然一派人间炼狱的惨相,哪里还有半点昔日“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的富贵堂皇。


    林贵人再醒过来时,人已经躺在了启祥宫柔软温暖的床榻上,身边还是熟悉的婢子,见她醒了,便端过一盏汤药:“娘娘,太医刚才来瞧过了,为您开了压惊的药。”


    她哪有心情喝药,挣扎着坐了起来,刚想开口问话,便听到了远方遥遥传来的动静。


    婢子拿过大氅替她披上,小声问她要不要用膳,林贵人忙“嘘”了一声,让她别说话。自己则是起身下床,站在窗户下静静地听了半天外面的声响。


    屋子里一安静下来,婢子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厮杀声,吓得以手捂嘴,站在原地瑟瑟发抖,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一见她的模样,林贵人就知道这几天对方定然是吓坏了,心下一软,走近过去,将婢子搂在怀里,压低声音:“别怕,外面打起来了是好事呢,说明有人来救我们了。”


    婢子还是哭得厉害,在她耳边抽噎道:“给您煎药的时候,奴婢、奴婢听见有两个军爷在说、说要是怀王败了,他们就一把火把皇宫烧了,还要抢几个女人,快、快活了再说。”


    那俩军汉说话的时候,眼神还直勾勾地朝她身上瞧,里面浓重的恶意,她就算想忽视都做不到。


    林贵人叹了口气,她就是早就想到会有这种情况,才坚持要和其他嫔妃关在一起。毕竟两个成年皇子生母的身份搬出来,无论在哪里都能震住一点场子,多多少少可以护住那些后宫的可怜人。


    可是现在,她自身都已难保,又谈什么庇护她人。


    拍了拍婢子的脑袋,林贵人温声劝慰:“有本宫在呢,他们动不了你,且安心吧。”


    怀中的哭声渐渐停息,林贵人方才将人松开,吩咐道:“去给本宫寻些笔墨过来。”


    *


    承乾宫。


    潜进来的敌人太多,赵内监与许参将两个且战且退,终于护着怀王和陈瑛到了承乾宫,里面的人一见这动静,连忙过来将宫门关上。


    作为帝王的寝宫,承乾宫大门用的都是最结实的木料,拿结实的精铁门栓栓好,外面的人除非用攻城器,一时半会儿是进不来的。


    终于能暂时松口气,怀王一路上积攒的情绪瞬间爆发,近似癫狂地质问许参将:“你不是说再过几天就能掌握京郊大营吗?!现在外面那些人又是怎么回事?!”


    他就算再怎么不通兵事,也不至于连十二团营的衣服都认不出来。


    怀王怒发冲冠,许参将又何尝不是处在震惊和愤怒之中。


    他自诩安排得天衣无缝——


    先用换防的名义将各个将领调换到不熟悉的驻地,趁夜让亲兵将人控制起来,不听话的就立时弄死,听话的就让他们驯服好人手后再领兵进城,大家有功一起挣,有钱一起赚,和和气气体体面面的多好。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对面就跟开了天眼似的,竟然先跑到皇宫里开片来了。


    许参将很委屈:“末将手下都是过命的兄弟,绝不可能干出背信弃义的事。实在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


    他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拿眼瞟赵内监,拼命向怀王暗示可能是别处有鬼。


    赵内监气得头发都立起来了,站起来对许参将怒目而视:“姓许的,你什么意思!”


    “我可没什么意思,就怕有些人做贼心虚,以为我有什么意思。”


    “你——!”


    两人你来我往,一时间竟似孩童般斗起嘴来。


    直到陈瑛一声怒喝:“够了!”


    两人这才消停下来,仍像是乌眼鸡似的,你不搭理我,我也不搭理你。


    陈瑛懒得理会这两个只知道内讧的废物,兀自和怀王商量:“殿下,外面叛军来势汹汹,老夫以为,凭咱们的人手,想要稳住局势,恐怕难了。”


    这不废话吗!


    闻承晏一连串脏话就要骂出口,好歹忍住了,用尽了最后一点耐心:“陈老,这都什么时候了,等他们攻进来,咱们才是妥妥的叛军,您老还逞什么口舌之快呢。”


    陈瑛一笑:“殿下难道就想这么放弃了?”


    “不然呢?”闻承晏还是没忍住,指着陈瑛的鼻子骂道,“都是你这老匹夫挑唆本王,说什么京郊大营和龙威卫都在你手里,朝中也有重臣可以帮衬,本王这才铤而走险的。”


    “结果呢,说好的京郊大营,就只有坐了几十年冷板凳的五团营和神机营这样的货色。龙威卫就更别提了,尽是些本王看一眼都嫌多的废物!”


    功败垂成之际,闻承晏也是一点儿都懒得伪装了,指名道姓的将这票猪队友骂了个遍,上到陈瑛,下到甄进义的小徒弟,应有尽有,雨露均沾。用词更是充分显示出了他的文学底蕴,丰富多彩,包罗万象。


    听得赵内监和许参将是面面相觑,完全没想到怀王竟然积攒了这么多针对他们的怨气。


    陈瑛面皮抽搐了一瞬,很快便恢复正常,依旧笑着劝他:“王爷,事情未必就到了最坏的境地。”


    闻承晏一顿,看向他:“愿闻其详。”


    “不知王爷,有没有听过‘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


    见其他人纷纷变了脸色,陈瑛微微一笑,反手指向身后:


    “如今天子就在你我五步之内,外面的逆贼纵有神兵利器、百万大军,有岂敢伤了天子的性命?”


    “王爷不妨借此让他们退兵,至于往后,再做打算不迟。”


    “要知道,神机营数十门红衣大炮和其他火器,都还在咱们手里呢。”


    ……


    等萧扶光带着父亲火急火燎赶到承乾宫的时候,老远就看到一群人在外杵着发呆,随手抓了个人来问,才知道怀王居然挟持了兴平帝,正在承乾宫门口叫嚣着让他们撤军呢!


    “都给本王退下!”——这是目眦欲裂状若癫狂的怀王。


    “朕看谁敢离开!”——这是被剑架到脖子上仍气定神闲的兴平帝。


    “不要伤害陛下!”——这是披头散发弱柳扶风被赵内监架着的张淑妃。


    没想到一来就看到这么劲爆的戏码,萧扶光一愣,有点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还是萧伯言江湖深,一马当先站了出来,对怀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王爷,您是受了奸人蒙蔽,才会铸下如此大错。您现在悬崖勒马,尚有改过的机会,切莫要一意孤行,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他一番话,巧妙地替怀王甩走了最大的黑锅,义正词严得仿佛他真的坚信,怀王这个快三十岁的宝宝,是真的受了背后奸人的引诱,才走上了发动叛乱的罪恶道路。


    悄悄冲老爹比了个大拇哥,萧扶光凑上去唱白脸拱火,先是大声对萧伯言说道:“父亲何必与他废这些话!”


    然后又冲着闻承晏大开嘲讽:“怀王殿下,您也歇歇吧!到现在都只能策反小猫三两只,京城都控制不住,还给本世子找机会溜出去搬救兵……”


    “啧啧,您说说,就您这样的,关东糖都吃不明白的人,还想着玩儿什么谋反呢。”


    说着他将手里拎了一路的包袱解开,将里面一个圆溜溜的东西用力掷了过去:“给您瞧瞧您的人儿~”


    他动作极快,宫门口这群人只能看到对面似乎扔了个什么东西过来,却看不清究竟是什么。


    直到那玩意儿嘀哩咕噜地滚到张淑妃脚下,将她吓得尖叫出声后,众人这才看清楚——


    那竟是一个新鲜砍下来的人头。


    人头的主人,正是原本应该在内城控制局面的宋参将。


    听到对面此起彼伏的惊呼,萧扶光得意一笑,朗声道:“王爷是不是还在等着宋将军带着神机营为您断后呢?没办法,谁让他那么不小心,非要往下官的弓箭上撞,好端端就丧了命。”


    “至于神机营的火器,王爷更是不用担心,甄内省已经带着龙威卫前去收缴了,不会给您添一点儿麻烦。”


    唯一的后路也被切断,闻承晏是真的有点心灰意冷。


    兴平帝适时地发话:“事已至此,只要你肯束手就擒,朕饶你一命。”


    怀王面如死灰,惨笑一声,准备收起手中长剑。


    他身后抱着小皇子当人质的陈瑛却在此刻突然暴起,夺过一柄长刀,他的面容已经扭曲得不成人形,额上青筋暴起,嘴歪眼斜,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跌跌撞撞地朝兴平帝冲来,举刀就要砍下——!


    张淑妃看着被他随意拎在手里的小皇子,尖叫着奋不顾身地扑上来准备救驾。


    结果就在她闭着眼睛,准备从容赴死的时候,只听得耳边传来一声兵刃掉落的脆响,而前一瞬还气势如虹要刺王杀驾的陈瑛本人,则早已直挺挺地躺在了那里。


    淑妃站直身体,小心翼翼地朝地上看去,只见陈瑛双目圆睁,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一支利箭深深地插入了他的太阳穴,箭尾的纯白羽毛被染成了暗红色,血液和某些白色的东西正顺着箭矢汩汩流淌,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滩血泊。


    松开拉弓的手,在小美疯狂地彩虹屁中,萧扶光潇洒地一甩头,臭屁极了:【本世子可是能在雪地里射中榛鸡的。】


    射中个糟老头子那还不是手拿把掐。


    见众人的视线都因为那一箭集中到了自己身上,萧扶光不闪不避,大大方方上前跪下,奏道:“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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