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把脉
太子殿下做事还是那么雷厉风行,刚与萧扶光商量完毕,当天就要把六槐送到大相国寺去。
对此,萧扶光当然没意见,但周镜明忧心忡忡,害怕他堂哥就这么一去不回。为了打消他的疑虑,萧扶光只好将周先生也带上,一起去考察大相国寺的安保力量。
一行人轻装简行,没有用马车这种招眼的工具,周家兄弟不会骑马,只能被麒麟卫带着共乘。沐昂之在前面开路,领着众人从一条不起眼的小路进了山,这不是寻常去大相国寺的路径,萧扶光猜测应该是太子他们专属的密道。
果然,路的尽头是大相国寺的后山,而非普通香客常走的正门。
一行人到的时候,已经有个小沙弥并几个麒麟卫等候在此。萧扶光连忙翻身下马,给麒麟卫帮手把周家兄弟从马上给弄下来。
今天走的尽是些颠簸的小路,可把这对一辈子没上过马背的难兄难弟给折腾得不轻,差点没把肠子给吐出来。
两个大男人弯腰呕吐的画面实在不雅,常喜掏出随身带的两颗清心平气丹让人递了过去,又将还想帮忙的萧世子拉了回来——这小祖宗自己不嫌脏,可太子殿下脸都冷下来了,分明是不想他过去瞎掺和。
被常喜公公拉了一把,又见有人围上去照顾周家兄弟了,萧扶光也就打消了过去帮忙的想法,安心跟在太子殿下身后。
此时等候在门口的众人也迎了上来,齐齐向闻承暻行礼。看着打头的那个小沙弥,萧扶光总觉得有些眼熟,却又叫不上名字,刚想悄悄问太子,就听到对方脆生生的自报家门:“智景见过殿下、世子。”
好嘛,这不就是不空大师的高徒、智景小师父吗?
想到上次过来的时候,就是被此人诓骗说不空大师出门云游,不仅差点空跑一趟,还被坑了不少香火钱,萧扶光有些牙痒痒,凑到闻承暻身旁嘟嘟囔囔:“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算什么出家人。”
智景糊弄小纨绔的时候,闻承暻刚好在不空的禅房里围观了全程,现在听到苦主抱怨,也只好笑着打圆场:“来往求见的人太多,不空法师不堪其扰,才想出了这套说辞敷衍,并不是独独针对你一个。”
说话间,前方带路的智景和尚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在编排自己,转头看了过来,遥遥对萧扶光行了个合十礼。
被抓了现行,萧扶光尴尬地还了一礼,在太子的偷笑声中闭上嘴老老实实地走起了路。
智景带着他们从后门进去,经过的都是寺里挂单僧人的休憩之所,刚好赶上佛弟子晚课时节,众人一路过来,竟一个人也没有遇到。
走了一段时间后,众人耳边除了隐约的诵经声,还传来了“嘿!”“嗬!”的操练声,智景解释道:“这是敝寺的护法弟子们正在练功。”
他话还没说完,绕过一排简陋的木头房子,那操练之声骤然清晰了起来,其中扑面而来的锐意震得萧扶光耳膜一阵阵发麻。
原来他们已经走到了武僧们练功的地方,已近深秋时分,麒麟卫的糙汉子们都穿上了夹棉的衣服,可大相国寺的三百护法僧仍是赤裸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腱子肉,每人手中挥舞着一根分量十足的铜棍操练地大汗淋漓,不光动作整齐划一,气势更是摄人,三百人简直闹出了三千人的动静。
冷不防看到这一幕,萧扶光被震撼得呆在原地,有些迈不动步子:“这哪里是出家人,简直像是一支精锐小队。”
冯家军里最精锐的士兵,估计也就他们这个水准了。
闻承暻侧头看过来,揶揄道:“看来世子爷能放心把人留在这里了?”
能能能,他可太能放心了。
萧扶光回头望向周家兄弟,他俩果然也是一脸震撼,尤其是周镜明,嘴巴都张大了。
不动声色地秀了一把自家寺院的硬实力,智景笑得十分含蓄:“敝寺初立之时,曾有幸得太/祖皇帝多次驻跸,之后也有数位陛下来此小住清修,因此护法僧人与别处尤为不同。”
自从世宗皇帝之后,天家就渐渐对佛教不怎么感冒了,虽然再无天子驾临,但延续下来的惯性使然,大相国寺仍然在按照天子亲卫的标准培养武僧。
不过他们也不是全然在做无用功,萧扶光若有所思的瞄了一眼前方的太子——这不眼见这就能再用上了么。
……
再见到不空的时候,他仍是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僧衣,带着两个穿大红袈裟的法师立在禅房门口。
见到闻承暻之后,他先是念了一声长长的佛号,才合十作礼:“看来殿下清修业已结束,不知您可有所悟?”
闻承暻还了一礼,笑道:“颇有所悟,正准备向大师讨教一二。”
说话间,由太子打头,萧扶光、不空一左一右,两个法师并常喜、六槐跟在后面进了禅房,周镜明迟疑了一下,也想跟着进去,却被沐昂之给拦住了。
沐统领仍然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一手着周镜明,转头冲智景笑:“都这早晚了,饿得闹心,小师父有没有斋饭给我吃上两碗。”
外面智景将人都带去用斋饭,内间萧扶光坐在一边,看着那两位红衣法师动作。刚才太子已经介绍过,萧扶光知道了他们分别是该寺的住持和监院,按辈分来说都是不空的师侄。
禅房里早就备好了清水,此时两位高僧一人捧出一件僧袍,一人拿出剃刀,作势就要给六槐剃度。
自打亲眼见到太子之后,周皓卿就一直有点蒙圈,剃刀都要落在头上了也不知道要躲开,还是萧扶光喊了句住手,监院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向不空。
不空笑道:“不过是权宜之计。小寺从不留宿居士,周施主若不剃发,到时太过显眼了些。”
这倒也是,六槐这一头青丝,在一众锃光瓦亮的卤蛋海洋里,显眼程度堪比在古板国企上班时穿LO,属于是生怕别人注意不到的程度。
萧扶光点点头,被不空的理由说服了,见被剃头的当事人似乎也不是很抗拒,干脆地两手一摊,示意随他们的便。
只是太子刚说要把人送到大相国寺,转头不空这边就已经想好了应对方案,未免也太默契了一点。
想到这里,萧扶光按捺不住好奇心,借着桌椅挡住他人视线,从椅背后面戳了戳太子,小小声问道:“您和不空大师很熟吗?感觉他很会办事啊。”
虽说是权宜之计,但做戏就要做全套,不空仍是拉了两个师侄过来,按照沙弥剃度的仪式为六槐剃头。此时他正在诵经,听到萧扶光提到自己,抬头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
闻承暻正好撞上不空的眼神,暗笑一声,没告诉萧扶光不空修持日久,比年轻人还要耳聪目明得多,他也用和小纨绔差不多的音量回答道:“几年前孤在大相国寺小住过一段时间,由是与大师相熟。”
太子曾经在佛寺小住?这倒是萧扶光从未听说过的八卦。
因为兴平帝喜爱儒学,尊崇“子不语怪力乱神”,是以极其厌恶鬼神之说,没想到他居然愿意让储君来寺庙清修。
萧世子一双猫儿眼里写满了亮晶晶的好奇,显然是对太子殿下清修的故事极感兴趣。
但他不知情,闻承暻可是清楚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能听到的,轻咳一声,打住了话头:“晚点儿再告诉你,法师们快弄完了。”
确实,那位监院禅师就像是剃过几百颗脑袋一样,动作又快又准,没几下就刷刷地将六槐一头秀发卸了个干净,露出内里发青的头皮来。
剃发完毕,六槐用清水濯面,又转到里间换上了僧袍,再出来时,除了头上没有戒疤,俨然就是一个普通僧侣模样,在有数千僧众的大相国寺中一点也不起眼。
六槐倒也看得开,摸了摸一点儿发茬子都没有的光滑头皮,冲上首像模像样地行了个合十礼:“小僧智清见过两位施主。”
居然连法号都替自己起好了。
萧扶光被他逗得笑了出声,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短时间内不用操心六槐的精神状态了。
不空的意思是,六槐用来挂单的外地和尚身份暂住在寺里,反正大相国寺作为本朝五大禅林之首,每年来挂单修行的僧人不计其数,操着一口江南腔调官话的六槐恰好可以融入其中。
只是这样一来,六槐就得恶补一番佛门规矩,以免露馅。住持大师将他领了出去,准备亲自教导,监院禅师见状,也行礼告退,转身离开。
见人都出去了,萧扶光刚想起身,却被太子轻轻按住了右肩。
萧扶光不明所以,闻承暻也不解释,而是看向不空:“孤这位小友自幼身弱,时有咳血之症,太医把脉却总是说无事,孤信不过这些庸医,还请大和尚再给他仔细瞧瞧?”
好好地送槐上门,怎么就变成了医疗下乡了?
再说了,他一共就吐过两回血,哪里就用得上“时有咳血”这么严重的形容了?
被太子突变的画风搞得浑身不自在,萧扶光往旁边挪了挪,将肩膀从对方手底下拯救了出来:“臣自觉身体康健的很,要不还是别劳烦大师了吧……”
一贯好说话的殿下今天却不知道怎么搞的,压根儿不顾他的抗拒,非要不空上前把脉。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一见到闻承暻这幅不讲理的样子,萧扶光心头不知道从哪里涌上来一阵委屈,太子越是坚持,他就越是犟着不肯伸出手让不空把脉。
闻承暻光惦记着让不空好好检查他身上的妖物,不自觉间态度有些生硬,小纨绔委屈地嘴都扁了起来后,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忙缓和了语气,温声哄人:“不空精通岐黄之术,让他为你看看,开个平安方也好啊。”
说罢,为了增强说服力,还补充道:“你在柔然吐血那次,可把人吓得不轻。”
太子殿下服软的速度太快,让萧世子心头那点子莫名的委屈,又飞速酝酿成了另一种更复杂难言的情绪。他低下头,避开对方那双似乎能包容所有的凤眸,终于是别别扭扭地伸出了一只手。
对于两人先前的交锋,不空始终是含笑看着,现在才走过来,细细地为萧扶光把了脉,又说了一声得罪,用手将他从头到脚捏了一回,才道:“萧檀越有些先天不足,是以身弱,却没有什么大碍,贫僧开几服药,檀越记得每月吃上两剂便罢了。”
暗地里却悄悄向闻承暻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呼——”
萧扶光觉得自己一定是累过头了,不然怎么好像突然听到了系统在脑子里松了口气的声音?
第72章 功德
对于靖远侯世子身上种种神异之处,不空心里早就有数,是以这回给萧扶光把脉也只是做做样子,开了几剂太平方,权当为了安太子的心。
不过,在写完药方之后,不空又从袖子里取了一条念珠出来,递到萧扶光手上:“檀越身弱,易有妖邪侵体。此物乃是老衲日日佛前持诵所用,有百秽不侵、诸邪避易之效,檀越若是不弃,还请收下。”
太子命人送去侯府的那串佛珠,早就被萧扶光弄丢在了草原上,没想到不空今天又会送上一串。
眼前这串念珠乌黑油亮,显然是主人日日拨弄盘玩的心爱之物,想起之前戴上佛珠之后小美的异样,萧扶光神色犹疑,不知道该不该接过。
萧扶光纠结的时候,不空拿着佛珠的就这么举在半空中,老和尚神色慈和、眉眼含笑,似乎笃定了他一定会收下。
萧扶光本能地想拒绝,又不想把场面弄得太尴尬,正在犯难之际,脑海中突然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收下吧……】
【小美?】萧扶光眼睛微微睁大,系统竟然在这时候插了一嘴。
不知为何,小美今天别别扭扭的,明明就在萧扶光的脑子里,却还是生怕两人的对话被听去了一样,声音放得低低的:【你收下就是了。】
听从系统的意见,萧扶光从不空手上接过那串珠子,耳边同时响起小美忸怩的“谢谢”,却不像是在说给他听。
察觉出系统的异样,萧扶光猛然抬头看向不空,却见那老和尚脸上笑意不减,冲自己的方向微微颔首,似乎在回应某个神秘存在的谢意。!!!
再多的描述,都难以形容这一刻萧扶光的错愕与惶恐——不空他不会知道小美的存在吧?
瞥见小世子眼底的震惊,不空双手合十,诵完一声佛号,念了几句偈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发阿耨多三藐三菩提者,当生如是心。”
听懂了老和尚话里的意思,就算他表明了对小美并无恶意,萧扶光依旧心中凛然,不敢再当着他的面与系统沟通,顾不上一旁的闻承暻,站起身匆匆告辞而去。
几乎是从不空处落荒而逃,萧扶光打着散心的幌子往后山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去,直到觉得已经走得够远,老和尚就算是顺风耳也不可能听到之后,他才气急败坏地朝小美嚷嚷:【你不是说自己是什么高等科技位面的电子生命,除了我不可能有其他人能察觉到你的存在吗?】
而且看不空的样子,分明是早就发现了。
想起上一次在大相国寺,他因为任务失败被系统惩罚而吐血时,不空在太子面前为他主动遮掩的行为,萧扶光神色凝重,不空很可能那时候就已经知道小美的存在了。
宿主心乱如麻,小美被抓包的那股慌乱劲儿却已经过去了,声音怯怯地开口:【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按道理来说,这个位面的人类是不可能察觉到我的存在的。】
【但是刚刚他替你把脉的时候,我感觉到一股能量,从他的手上,直接传导到了我的能量核心。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确定,不空好像真的能感觉到我。】
见宿主似乎又要急了,小美连忙补充:【那股能量特别友好,就和之前的佛珠一样,暖洋洋的,所以我才让你收了那串珠子。】
【安心啦,不空应该没有恶意,我猜他可能把我当成附你身的山精野怪了?】
萧扶光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如果真的把小美当成妖怪,按照这个时代人正常的脑回路难道不是应该想办法降妖除魔,或者干脆一把火烧死妖怪(以及被它附身的倒霉蛋)吗?
怎么会反其道而行之,拿自己的爱用之物给妖怪送温暖呢?
从怀里掏出那串油润发亮的珠子,萧扶光眼神复杂,不空说这是驱邪的东西,该不会是碍于小美在场不好直说,所以在暗示自己什么吧?
尽管时不时被系统坑,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十几年的相处下来,萧扶光对小美还是挺有感情的,再加上这段时间对系统的目的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他就更加不愿意让小美面临任何威胁了。
他将担忧告诉了系统,脑海里的赛博小人又变成了两颗泪汪汪的荷包蛋眼,被宿主对自己的维护感动得不轻,不过还是坚定的劝他不用担心:【放一百个心好啦,我科室高级赛博生命,又不是什么邪祟,不可能被这种东西伤害到的。】
不仅不会被伤害,它甚至觉得,老和尚身上的能量,其实和每次拯救任务完成后它收集到的能量十分相似,本源都是施行善举之后救助对象的感激与谢意。
但在窗户纸戳破之前,它在萧扶光这里还只是一个肤浅的“拯救美人系统”,小美不好直接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宿主,只能再三向他保证,不空的佛珠是好东西,绝对不会对自己造成伤害,这才劝得萧扶光掏出帕子来将念珠包好,重新放回了怀里。
商量好了佛珠的处理,接下来要面对的,才是真正的麻烦事……
落日熔金,余晖如同细碎的金粉洒满大地,将入秋之后大相国寺愈发荒凉的后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光辉。
可惜这幅美景没能让靖远侯世子的心情舒缓些许,他漫无目的的走了很久,终是在后山一处已经废弃的矮墙前停下了脚步。
蹭蹭两步登上墙头,望着远处巨大咸蛋黄般的落日,萧扶光心里五味杂陈:【你说,太子会不会已经知道了?】
第73章 人影
靖远侯世子慌慌张张地逃了出去,看见他狼狈地样子,闻承暻和不空对视一眼,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只是他眼底仍有些担忧:“他身上的妖邪究竟是因为不曾为恶,还是法力已经大成,才会不惧大和尚你的佛珠?”
不空不知道从哪里又变出了一串念珠,正捏在手里挨个数着转圈,闻言只是一笑,道:“萧施主秉性纯善,贫僧为其把脉时也略微试探了一番,那寄身妖物的气场与主人家如出一脉,平和周正,绝非害人之物。”
不空说的这些,闻承暻也早有所揣测。他虽从未听见过那妖物的声音,但仅凭萧扶光和它说话时的口气态度中,也能推测出该妖与他相处甚为融洽。
不过,只要一想到萧扶光那两次没来由的吐血,太子殿下还是放心不下,将自己的猜测与担忧尽数说与了不空听,又道:“孤怀疑那妖物会强逼着附身之人做些什么,一旦没有达成它的意愿,就会折磨主人。”
如果真和他所想的一样,那妖物岂不是会时时威胁到萧扶光的身家性命?
上回见面时,太子殿下对靖远侯世子分明还是试探怀疑的态度,怎么现在突然变得这么上心了?
不空心中纳罕,看向闻承暻的眼神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嘴上还是非常尽责的解释:“或许这妖物有夙愿未偿,萧施主便是被选中用来帮它达成心愿的人。”
见太子殿下脸色又变得凝重起来,不空笑叹了一声,又道:“依贫僧所见,这也并非是坏事。”
“殿下您适才提到的人里面,两位冯将军、六槐先生,都是于国于民有用之人。尤其是六槐,若非萧施主抢先一步救下,只怕早已成了一抹冤魂,哪里还能将曹家的恶行昭之于众。”
“这妖物恐怕有些洞察未来的本事,又存着匡扶社稷之心,才会屡屡让萧施主奔走救人。”
“您也知道贫僧曾经给萧施主批命之事,当年他魂魄无依如游丝软系,如今却神魂安稳身体康健,其中多半是因与这妖物一道修行功德之故。”
闻承暻点头:“他的确时常助人。”
不空拊掌一笑:“这不就对了?我辈佛道中人,彻日苦修,也难免心魔缠绕。萧施主既然行修行之事,偶遭反噬也是常理,并非是妖物存心作恶。”
老和尚一扯到修行上,就开始神神叨叨,又扯了些玄之又玄的废话,嗡嗡的闻承暻脑袋都开始隐隐作痛。
见不空大有继续和他讨论佛法的意思,闻承暻赶紧出声打断:“他怎么还没回来?孤出去看看。”
*
作为曾经的国寺,大相国寺的后山非常大,大到萧扶光这个半路痴绕了几圈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小美其实也好心建议过他用一下系统的地图功能,可惜抠门的小萧不愿意在这种小事上浪费生命值,坚持要靠自己找到出路。
好死不死又是在晚课的时候,和尚们都聚集起来念经去了,萧扶光转来转去,连个能问路的人都找不到,气得他恨恨地扯了一把路旁的芒草撒气,却被草叶边缘锋利的倒齿剌伤了手掌,疼得他登时“嘶”了一声。
闻承暻找到人时,见到的便是一脸懊恼、对着手掌心呼呼吹气,在道路旁蹲成一坨的萧世子。
饶是深知萧扶光跳脱的个性,太子殿下仍是被这幅不讲究的模样给惊了一下。为了给人留点面子,他装作没有发现对方的样子,隔着老远就喊道:“萧卿?萧卿你在那里吗?”
猛然听到太子的声音,萧扶光起先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抬头一看,道路尽头长身玉立、萧萧肃肃的身影,不是太子殿下又是哪个?
他连忙起身,冲着那边挥手:“殿下,是臣在这里!”
说着又要往闻承暻身边过去,却忘了自己刚才蹲的时间太长,迈步之时发麻的双腿害他一个趔趄,还是靠抓住了身边的芒草借力,才没有摔在地上。
只是这样一来,他本就受伤的手掌又伤上加伤,疼得他狂甩那只伤手,要不是顾忌着太子还在面前,估计已经开始滋儿哇大叫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闻承暻就是想装作没看到都难,艰难地忍住笑意快步走上前去,在看到萧扶光正在流血的手掌后才变了脸色。
从怀里掏出丝帕给人裹伤,太子殿下神色严肃:“多大的人了,还被几根草叶子弄成这样。”
鲁班当年就是被芒草划伤之后获得了发明锯子的灵感,可见此物有多锋利。做惯了农活的人都要躲着走的玩意儿,养尊处优的靖侯世子这么大喇喇的攥了一大把,柔嫩的手心当然会被划得不成样子。
闻承暻语气严厉,手上的动作却十分轻柔:“回去后让沐昂之给你看看,他那里有上好的金创药。”
被不空戳破小美的存在后,再见到闻承暻时,萧扶光难免感到心虚。
他明面上垂头乖乖听训,背地里却在向同样不靠谱的系统紧急求援:【怎么办?!太子看上去好像还挺正常的,难道不空没告诉他?】
小美上哪儿知道去,只能徒劳地安慰了宿主几句,很明显起不到一点儿作用。
就在萧扶光慌乱之际,却听得太子温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才刚走,不空便被住持找了过去,孤一个人待着无聊,便出来寻你。”
哦?看来不空还没来得及告诉太子,就被人喊走了?
萧扶光眼睛一亮,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立马把那点儿小心虚丢到一边,从泄了气的皮球瞬间化身气鼓鼓的河豚,大声抱怨:“幸好殿下您出来找我了,他们这后山又大又荒凉,一个活人都没有,臣好悬没迷路!\”
实际上已经迷路了,只是要面子的萧世子嘴硬不肯承认,非但不承认,还愤愤的踹了弄伤自己的罪魁祸首一脚:“没甚趣味也就算了,这些野草也烦人。”
看他又去招惹那丛芒草,闻承暻将人拉住,一边往山下禅房里走,一边安慰:“现在先回去,等明儿孤让人把它们全铲了给你出气。”
“臣也不是那个意思啦……”
“那也没办法,谁让它们不长眼,伤了萧卿的手呢。”
……
两人说着些没营养的废话,并肩慢慢往前走。
夕阳在他们身后,映出一高一低两人人影。
低的那个说到兴头上,便会手舞足蹈地比划一通,而高的那个,便一直微微侧头看向对方,十分专注的听着。
落日将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长到影子边缘都有些许模糊,晕染出温柔的弧度……
第74章 心意
正值多事之秋,闻承暻百忙之中抽空出来了一趟,当天还得在宫门落钥之前赶回去。两个人从后山回来的时候,闻承暻便被早早守在路边的常喜拦住,催着他赶快动身。
看了眼天色,萧扶光面露难色:“时间确实不早了,只是殿下还没有用晚膳,可怎么办呢?”
宫门落钥的时间是固定的,从这里回东宫大约要一个时辰,现在出发刚好,只是这样一来,太子就来不及用晚膳了。
萧扶光有些自责,如果不是出来找他,太子也不至于要饿着肚子赶路。
明白他在想些什么,闻承暻朝人安抚地笑笑,示意自己无事:“孤又不饿,回去再用也是一样的。”
常喜也道:“世子莫担心,马车里点心是尽够的。”
听他们这么说,萧扶光才勉强放下心,又絮絮叨叨着让闻承暻千万要按时用膳,别总和在西阳一样忙起来就忘记吃东西,饿坏了脾胃可就糟了。
日头西斜,眼见就要落到地平线以下,常喜急得不停抬头看天,生怕赶不上回程,可是大相国寺的晚钟都响了三遍,前头的两个祖宗还在磨叽个没完。
常喜远远地看到萧世子仰着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太子殿下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含笑听他说话,只时不时点头答应一两句,虽隔着一臂的距离,两人之间的氛围却像是谁也无法再融入进去一般。
就在常喜盘算着可能要在大相国寺对付一晚的时候,老早就套好了马车的沐统领,因为左等右等也不见太子的身影,干脆跑回来看看情况,谁知一来就见到太子还在和靖侯世子聊天,他连忙拉长了嗓子催促:“殿下——再不动身就来不及啦——!”
他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就连常喜都吓了一跳,更别提正专心致志说话的两人了。
萧扶光率先打住话头,抱歉地看了眼闻承暻:“都怪臣没留意,居然都这早晚了,差点耽误您回宫。”
他本来只是想简单道个别,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就聊了这么久,他以前可不知道自己是个如此话多的人。
行程差点被耽误,太子殿下却半点也不计较,只是在路过好心提醒的沐大统领之时,他那形状完美的薄唇似乎绷得比平日更紧了些。
太子从自己面前走过的时候,武将敏锐的直觉让沐昂之忽觉后颈一凉,总觉得殿下的态度怪怪的。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常喜也朝这边过来,赶紧迎上去想问问老伙计,却见常喜白眼一翻,赶蚊子似的将他拨到一边,追着前面太子殿下去了。
沐昂之:……
自讨了个没趣,沐统领悻悻地回到队伍里,上马护卫在太子车架一侧,百无聊赖地等着主子与送到大门口的萧世子话别,天知道这两位哪里来得那么多话!
亲自将太子送上了马车,萧扶光本该行礼辞别,但双腿却不听他的使唤,死死地钉在原地,一动也不肯动。而已经坐在车厢里的太子殿下也迟迟没有放下车帘,他的眼神仿佛凝固了一般,停驻在下方靖侯世子的身上。
一路像是有着说不完的话,真等到了临别之际,两人却是心照不宣的沉默,似乎谁也不想先出声说出告别的话语。
最终还是闻承暻主动开口,叮嘱表情可怜兮兮的小纨绔:“晚上路不好走,你在寺里歇息一晚,明日再让不空送你回去。”
萧扶光点头答应了,又叮嘱了回去:“殿下回宫后记得用膳,就算没胃口,也要多少吃点儿东西。”
闻承暻含笑应了,又深深看了他一眼,终究是主动放下了车帘。
车厢内传出一道冷淡的声音:“回宫。”
*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宫门落钥之前回到了东宫。
常喜殷勤地伺候太子从马车上下来,一大堆早等着的宫人立马围了过来,簇拥着太子殿下往里面走。
沐昂之还是按老样子,准备跟着进去,却被常喜一把子拦了下来,他不明所以,常喜恨得用手指狂点这个老大粗的脑门:“呆子,殿下正看你不顺眼呢,你非要这时候凑过去招他。”
诶?殿下有看我不顺眼吗?
沐昂之觉得莫名其妙,不过既然常喜都这么说了,他也就半知半解的退下了,乐得清闲的回了自己在东宫的住处,准备再来点儿宵夜下酒。
这边常喜公公斥退了大傻子一枚后,转头便往太子那边赶,一路小跑终于是紧赶慢赶地撵上了,他便道:“今早厨房炖了鹿肉,现在吃烂烂地刚好,殿下要不要来一点子尝尝?”
闻承暻刚要拒绝,却又想起临行前萧扶光的叮嘱,他抿了抿唇,终是道:“那就来一点吧。”
常喜就猜到他会答应,当下高兴地应了一声,亲自去厨房张罗起太子的晚膳。
等到闻承暻用完膳,拿茶水漱了口,常喜又凑了上来:“看来这厨子手艺愈发差了,总听他吹自己炮制的好鹿肉,还是不合殿下的口。”
闻承暻对饮食一向不甚在意,非要说他有什么偏好,最多就是更加偏爱清淡些的吃食。鹿肉性燥味腥,烹饪要下大力气调味,当然不合他的口味,只是太医院主张秋冬进补,小厨房才会时常供应此物。
见常喜似乎有怪罪厨子的意思,闻承暻便道:“他调理的味道倒好,只是孤不爱这些,怨不得他。”
这话正中常喜下怀,他忙笑眯眯接话:“可说呢,北边刚贡上来的上好鹿肉,偏生您不爱吃,倒是糟蹋了。”他眼珠一转,笑容更加谄媚了些,“只是奴才想着,世子爷倒是爱吃这些,要不改明儿给侯府送过去?”
话说到这里,闻承暻才明白这刁奴打的是什么主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太子殿下的语气就像他的脸色一样冷冰冰:“随你的便。”
常喜才不管他呢,得了这一句,马上欢天喜地的出去安排了。
刁奴欺主,偏生小心思被看破的太子殿下还不能拿他怎么样,只能恨恨地转战书房,继续处理起那一堆似乎永远处理不完的公事来。
只是在看到詹事府主簿司送来的那一摞奏章时,闻承暻发现最上面那本折子上贴着的条陈的字迹莫名有些眼熟,想到新来的几个通事舍人,他头也不回的问常喜:“这是谁写的条陈?”
常喜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便肯定地回答道:“正是宋如渊宋舍人。”
“就是他当年救的那个?”
至于这个“他”是谁,那就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果然,常喜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笑眯眯回道:“殿下果真是好记性,正是此人。”
忽略掉常喜的话里有话,闻承暻又仔细看了看那张条子,倒是思路清晰、措辞准确,没有时下士人常有的雕琢藻饰之气。
又是一个那妖物坚决要救下的人。
想到六槐身负的奇遇,闻承暻若有所思,他想了想,吩咐常喜道:“安排下去,明日孤要亲自见见新来的几个舍人。”
这种时候常喜的靠谱就体现了出来,当下应了一声,半点缘由也不问,自去张罗了。
*
直到看不见太子一行人的身影,萧扶光才转身往回走,越走越觉得心里不得劲,空空落落的,闹挺得很。
在西阳的时候,他和太子朝夕相对,同进同出,当然生不出这些离愁别绪。但回到京城之后,两人各归其位,一道宫墙宛如天堑,将他们分开。
萧扶光才发现,原来要见上太子一面,是那么的不容易,而每一次艰难的相见,又是如此的匆匆,匆匆到他还没来得及消化完相逢的欣喜,就要面对分别的失落……
察觉到宿主消极的情绪,小美不明所以:【小萧,你是怎么了?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对啊,我是怎么了呢?
面对系统的关切,他同时也在心中拷问着自己。
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前世看过那么多爱得轰轰烈烈感天动地的电影,萧扶光又不是个傻子,当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活了两辈子,见识过无数各有千秋的美人,萧扶光自诩颜狗,却从不曾对谁动过心,就连长在他审美点上的太子,在初见时的惊艳过后,他也能冷静地摆脱那张脸的影响,继续做他的富贵闲人。
他以为会封心锁爱的过完此生,但爱情来得就是这么横冲直撞不讲道理,却又那么严丝合缝顺理成章。
从春熙园,到西阳城,再到柔然无边无际的草场上,他们曾互相警惕,也曾有过利用和试探,但也曾一起面对过绝境、共克过难关,他们同赴过生死、交流过理想、倾吐过心事。
那个人,也从萧扶光记忆里一开始高高在上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逐渐蜕变成了现在这个与他肆意玩笑、无话不说的太子殿下。
萧扶光见证过他在草原上运筹帷幄、逆风翻盘的高光时刻,也听见过月夜酒醉后的他缩在阴影里吐露的脆弱心事。
萧扶光懂他时代殉道者般闪闪发光的人格,亦明白他不愿示人的伤痛委屈。
所以,如果真的存在那么一个人,不是闻承暻,又会是谁呢?
……
日头已经全部落了下去,一弯细细的月牙挂在浮屠塔尖,不合时宜地勾动着多情人的心绪。
望着那轮不安分的月亮,萧扶光喟叹一声,没头没尾的来了句:【我算是栽了。】
小美:???
少年情怀总是诗,可惜小美不学无术。
不学无术的系统不知所谓:【你是在和我说话吗?小萧?你倒是理理我啊!】
*
出家人生活清苦,就算是曾经的皇家寺庙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哪怕萧扶光住的是寺庙里最好的禅房,身下垫着的褥子仍然薄的跟张纸一样,坚硬的床板硌得细皮嫩肉的世子爷浑身疼,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烙了半夜的烧饼,萧扶光烦躁地拿被子捂住脑袋,打算咬牙对付完这一宿,谁知就在他迷迷糊糊准备睡过去的时候,眼前忽然浮现了今日临别时刻闻承暻那双欲语还休的眼睛……
一个念头石破天惊般从脑海里划过,惊得他猛地坐了起来——
太子他,不会和他想的一样吧?!
……
“啊啊啊啊啊——!”
万籁俱静的深夜,大相国寺的某间禅房里,突然响起了靖远侯世子杀猪般的惨叫。
住在他隔壁,因为担心兄长,同样也睡不着的周镜明周先生:……
这梦究竟有多噩啊,让世子叫这么惨。
第75章 逃避
含章殿,张淑妃正在发脾气,宫人黑压压的跪了一片,却连个敢出声劝她的人都没有。随着又一个花瓶的落地,本在乳母怀中睡觉的七皇子被这动静惊醒了过来,哇哇大哭,乳母连忙抱着他退了出去。
发作了一通,张淑妃的火气总算是下去了一点,这才看向下首一点儿动静都不敢有的张夫人母女,阴阳怪气道:“侄女儿们年纪也大了,总在宫里耽误着,不像个样子。依本宫看,你们娘几个不如先去外头舅爷府上住着,也好给她们在京中寻摸个人家。”
知道她是在赶人,张夫人臊得面皮发烫,她的两个女儿更是眼圈都红了,咬着唇低头死命不敢让眼泪流出来。她们虽只是州官家的女眷,但在夔州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家,素日应酬往来只有别人奉承张家的,哪里遭受过这样的屈辱。
尤其这份屈辱还是由一个曾经匍匐在她们脚下的孤女带来的。
可惜形势比人强,当年的孤女成了高高在上的淑妃,张家满门都要倚仗她的荣光,就算张夫人暗地里恨到银牙紧咬,面上还要强装出笑脸来:“娘娘说的正是呢。您又要打理六宫大事小情,又要照顾两位殿下,还要抽出空来为臣妇两个不中用的女儿操心,就是再刚强的人儿,恐怕都要累坏了。”
“臣妇每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早想着要带女儿们住出去,您也能清省些。”
一番话既不着痕迹地恭维了淑妃,又小小地挽回了些自家的颜面,如此得体的回复,倒引得张嫣然多看了这个便宜嫂子一眼。
不过她那点子反悔的心思,在扫到张夫人身旁鹌鹑似的两个女孩儿后戛然而止。
没办法,谁让她们实在是不中用啊!
一想到柳美人幸灾乐祸地告诉她靖远侯夫人正在给世子相看京中贵女的消息,张嫣然就气不打一处来,萧家分明是没看上自家侄女,又不好直言拒绝,才这么委婉地表明自身态度。
但在生气侯府不给面子之余,淑妃也不是不能理解侯夫人的拒绝。虽说低门娶妇高门嫁女,但侯府这样的人家,对未来儿媳的品性肯定是有要求的,可她这两个侄女,颜色一般也就罢了,性子还十分不灵光,不怪人家看不入眼。
知道侄女被侯府嫌弃,她弟弟倒是一副早在意料之中的样子,前些天还特意进宫劝她:“臣早就劝过您,少打些结亲的主意。人家可是百年侯府,世子的老婆将来是要当侯夫人的,娘娘也不看看现在的赵夫人是什么出身,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咱家的女孩儿。”
张嫣然当时还不忿,赌气道:“就算巴望不上正头娘子的位置,难道还配不上做他们萧家的妾了?”
听到姐姐这好没道理的抱怨,张梓望告饶地拱拱手:“娘娘慎言,您乐意让侄女做妾,萧家也不敢这么委屈淑妃娘娘的母家啊。”
说罢又悄悄道:“再说了,不是做舅舅的编排侄女们,人言道娶妻娶贤、娶妾娶色,她俩那是一头都靠不上。人家萧世子想纳妾,多少绝色没有,何苦要个不上不下的。”
他的话处处在理,张嫣然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是一腔心愿落空,仍是气闷地坐在那里。
张梓望见淑妃情绪平静了下来,暗暗地松了口气,他这姐姐随着圣宠愈盛,脾气也愈发大了起来,就连他这个一母所出的胞弟,在她面前时也要时刻小心。
此时他便陪着笑,低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萧世子那里,就交给愚弟筹划,改日我寻摸两个绝色,不怕他不动心。”
“至于侄女儿,娘娘也不用发愁,让她们和嫂子搬出宫住着,有您的金字招牌在这里,不怕她们找不到好婆家。”
张淑妃其实都一直不怎么瞧得上这个弟弟,甚至还有些嫌弃他上不得台面,没想到数月不见,原本举止粗鄙的弟弟竟然变得口齿伶俐、出事周全,倒是让她刮目相看。
淑妃颇有些欣慰道:“果然是长大了,知道为姐姐分忧了。”
与她在宫里千娇百宠事事顺遂不一样,张梓望来往的都是些勋贵子弟,没谁会把他个小小外戚真的当一回事,委屈受得多了,他自然也学到了些眉眼高低,处事也慢慢像样了。
得到了姐姐的夸奖,张梓望心里高兴,愈发一股脑儿地把连日来的盘算都倒了出来:“娘娘在深宫里不知道,萧家的门槛可不比以前了,现在高的要命。要不是萧世子顾忌着旧日的缘分,扒拉不开面子,愚弟恐怕连登他家的门都难呢。”
“可归根到底,他家能有今日的造化,还不都是因为萧扶光攀上了东宫那位。”
“娘娘还没发现吗?萧家不过是旁门左道,那一位才是真佛呢。”
猛然听他提起太子,张淑妃惊得以袖掩口,忙摆手让弟弟收声:“快别再说了。”
小心地环顾四周,确定没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后,淑妃才将声音压得低的不能再低:“你当本宫没有想过?奈何那一位根本不搭腔,就连他宫里的奴才行事都谨慎得很。”
有心向太子卖好的宫妃又岂止她一位,可惜正主儿不肯接茬,她们再一腔情愿也没办法。
见她如临大敌的样子,张梓望也不自觉地降低了音量:“娘娘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太子权势再盛,始终也缺个能在内宫和他通气的人。”
“如今您统率六宫,圣眷正隆,既能在陛下身边为他说话转圜。七皇子殿下年纪又小,不会招他忌惮,简直是天赐的上佳人选。太子但凡有心,就不会拒绝您的示好。”
“只是高位之人难免多心,娘娘得找个好机会打消了他的疑虑才是。”
……
自从听了弟弟的劝,张嫣然便改变了态度,对东宫重新热络了起来。虽然知道太子有自己的私库和贡奉,根本看不上内廷的这点小玩意儿,还是会利用自己的权力尽量偏顾着东宫的用度。
不仅如此,就连她最信重的宫女玲珑,也被派了出去笼络太子身边的人。
也正是因此,她才要尽快把娘家人送出宫,免得让太子回想起中秋节的不愉快。
回忆到此结束,淑妃回过神来,见张夫人她们还在底下坐着动也不敢动,心里也觉得没意思,挥挥手让她们退下了,又问宫人:“玲珑去哪里了,怎么还没回来?”
*
玲珑一回到含章殿,两个小宫女就像是见到救命恩人一样冲了上来:“姑姑可算回来了,娘娘正寻您呢。”又悄悄向她使眼色,“今日发了好大的火,连姑太太她们都遭了殃。”
说不定就是因为她们才发火的呢,玲珑一笑,没再理会小宫女,径直往淑妃所在的主殿而去。
刚到门口就见到几个花瓶的碎片,玲珑面不改色地穿过一地狼藉,也没请安,直接凑到张嫣然耳边回话:“娘娘,殿下的车架已经回来了。奴婢让小厨房送了汤羹给八宝,他也收下了。”
玲珑手里有淑妃赏赐的金银珠宝,出手阔绰,长得又俊俏,早把常喜公公的小徒弟八宝哄得晕头转向,还在私底下拜了干姐弟。
张淑妃满意地点点头:“合该如此。”
只是玲珑回完话后,仍然杵在原地,似乎还有话要说。
张嫣然便问:“你还有什么事?”
玲珑犹豫了一瞬,从怀里摸了块手绢出来:“奴婢有个同乡在启祥宫当粗使宫女,负责给贤妃娘娘盥洗衣物,前日里许是大宫女弄错了,夹带了几件娘娘贴身的衣物,她发现了这个。”
宫里面浣洗一直是个苦差事,但清洗宫妃的小衣、丝帕之类的,却是贴身女官才有的殊荣,不知道启祥宫的大宫女是怎么搞的,居然把贤妃的私密之物流落到了外面。
张嫣然接过那张丝绢,见其上有隐隐约约的红色痕迹,似乎有人曾经用朱砂写过些什么又洗掉了,却没有洗得干净。
上面的字迹太过模糊,玲珑点燃一盏玻璃灯,张嫣然对着烛火看了半天,才依稀分辨出“太子”、“曹”、“陈”等几个字。
张淑妃倒吸一口凉气,她再怎么久居深宫,也不可能没听说过朝堂上正因为曹陈两家闹得沸反盈天的消息。
这种国家大事,她一个深宫妇人别说沾手了,在兴平帝面前连问都不敢问一句。没想到林贤妃看着老老实实的,胆子居然这么大。
捏着贤妃与宫外传递消息的把柄,连日来发愁该如何取信于太子的张淑妃微微一笑:这不就是最好的投名状吗?
*
从九月底开始,京城中就陆陆续续的出现了各国使团的身影,鸿胪寺也开始忙碌了起来。
其实除了柔然,大雍的藩属国基本上都有长驻京城的使节,负责处理本国日常外交事务,现在这一波,则是押送岁末贡品的队伍,来的都是他们国内的高级官员,主要负责过来拜码头,和大雍的权贵们攀攀交情,好给自己的国家来年争取更多的利益。
而他们之所以会来的这么早,一方面是避免入冬了路不好走,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太子的生辰就在十月中旬,他们早早赶过来还能巴结一波。
因此,为了让这些蛮夷在太子殿下的寿宴上不至于失礼,统领司仪、司宾两个署的鸿胪寺少卿小萧大人,不得不在招待各路使团、准备年末朝觐大典的同时,还要带着属官加班加点的教导他们礼仪。
万幸他手上有黄理乾留下的东西,应付起来倒也不算吃力。
而且自从出了六槐的事情之后,周镜明对他更加尽心竭力,一个人就抵得上四个师爷,有他襄助,萧扶光处理起公事来更是如鱼得水,得到了鸿胪寺上下一干人等的好评。之前不服气他的几个刺头,也在见识到萧世子的能力之后心服口服,心甘情愿地听从他的调配。
其间还出了个小插曲,因为朝觐大典的宴席需要光禄寺配合,萧扶光久违地去了一趟一街之隔的老东家的地盘,这次他收到了史无前例的欢迎,光禄寺少卿刘大人亲自接待,积极响应他的任何需求,曾给他使过绊子的旧下属彭文质更是主动请缨,要大包大揽本次的宴席。
毕竟京中谁不知道萧世子是太子面前的大红人,跟着他办差,说不定就能被太子看进眼里。
萧扶光不是睚眦必报的人,但也不乐意以德报怨,看着还是没能成功升职的彭大人,他却开口要了另一位姓郑的典事:“郑大人经验老到,脾性也与本官相得,由他来操持最合适不过。”
说罢看也不看面色僵硬的彭文质,带着人扬长而去。
工作上顺利而忙碌,让萧扶光没有时间去思考他与太子的关系,也给了他不主动联系东宫的借口。八宝小公公往靖侯府跑了好几趟,连世子爷的一张纸都没有带回去,别说太子殿下了,就连他师父的脸色都黑的吓人。
但除了不愿意写信,萧世子的态度无可挑剔,当着八宝的面对太子殿下关心切切,片儿汤话一说就是一嘟噜。
闻承暻抽不出时间来亲自见他,就算觉得哪里不对劲,也只能强行自我说服:可能小纨绔是卯足了劲儿想要做出个成绩给自己看看。
对此,萧扶光当然是乐见其成,在彻底想明白之前,他可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闻承暻……
第76章 春天
给使团们都拾掇好地方住下了,各国使者的礼仪也演练了一遍又一遍,眼见着就要到太子生辰了,柔然的使节才珊珊来迟。
让人惊讶的是,这次他们的正使,竟然是现任柔然王。
甫一见面,阿里不哥就远远地朝萧扶光行了个柔然贵族间的见面礼,萧扶光也以手抚胸,向他回了一礼,但还是不客气地问道:“大王既然要亲自前来,为何不事先在国书中说明?”
司宾署有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辨别各地使节的等级,并按照不同的级别接待他们,以免闹出外交事件。国王和臣子的接待礼仪当然不一样,至少萧扶光一个少卿来接待柔然王就挺不合适的。
见萧扶光脸色不虞,阿里不哥哈哈一笑:“萧兄弟勿怪,此次出行乃小王兴之所至,并非是有意隐瞒贵朝。后面也曾再次向上国传递过国书,没想到我们竟然到的比国书还早。”
柔然人是马背上长大的民族,比起大雍普通驿站的速度的确要快上不少。
萧扶光点点头,算是接受了阿里不哥的解释,露出一个微笑:“事先不知道大王亲至,下官准备的不过是寻常官邸,恐怕得委屈您几天了。”
至于要不要重新为柔然王寻摸一个符合身份的下脚处,萧扶光表示自己还没有那么闲得慌。
他这般不客气,让本以为熟人相见,多少有几分香火情的阿里不哥唇角的笑意尴尬地僵在了脸上,一时间竟忘了该如何继续表演下去。
萧扶光对阿里不哥从来就没有什么好印象,此人太过隐忍,又擅于把握时机,这类人绝对不可能仅仅因为“兴之所至”这样儿戏的理由就万里迢迢跑到京城来,而是必有所图。
他对堂堂柔然王如此怠慢,鸿胪寺的属官们都擦了把冷汗,却又逗笑了队伍中的另一个人。
萧扶光循着笑声望去,就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柔然王身后转了出来,笑意盈盈:“萧大人,好久不见。”
赫然是许久不见的冯家大小姐,冯修微,她依旧是一袭男装,英姿飒爽的出现在鸿胪寺众人面前,对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规矩毫不在意。
萧扶光错愕地还了一礼:“冯将军,您怎么会和柔然的队伍一起回京?”
就算柔然已经称臣,可乍见到冯家军的将领与柔然人走在一起,观感还是怪怪的。
听到熟悉的称呼,冯修微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复又扬起一个笑脸:“小女正好也要回京,家父便托了柔然王护送。另外,小女已经卸甲,大人还是不要再称呼我为将军了。”
对哦,萧扶光这才想起,朝廷之前给冯修微加封了郡君的诰命,所以她这是不打算继续投身行伍了?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按捺住心中疑虑,将柔然一行人送到驿馆之后,萧扶光另外找了一处清净地方与冯修微叙旧。
亲手泡了壶好茶,萧扶光将茶盏递过去的时候还不忘抱怨:“冯将、冯姑娘,您可真是打了下官个措手不及。”
对此,冯修微抱以一笑:“世子要怪,也该怪阿里不哥,若不是发现他偷偷混进了使团队伍里,我也不用受累跑过来盯着。”
萧扶光就猜到是这样,仍不免担心:“阿里不哥来京城的事情,太子殿下知道吗?”
“家父倒是让人给京中送过信,不过柔然人的脚力你也知道,说不好是我们先到还是信先到的。”
毕竟这也不是什么紧急军情,不好浪费人力物力用八百里加急报信。
听她这么说,萧扶光不由有些着急:“这消息还是得尽快回禀殿下才是。”
见他满心满眼都在操心阿里不哥来京的事情,冯修微美目微睐,似真似假地抱怨道:“好歹也是朋友一场,世子爷怎么只顾着操心公事,连问都不问我一句。”
萧扶光这才发现自己的失礼,连忙给她赔不是,又道:“您不是为了监视柔然王才上京的吗?怎么好好儿的又说要卸甲呢?”
一想到那个桃花马上威风凛凛的女将军就要从此归隐,萧扶光眼中划过一丝可惜,大雍女子地位低下,他还以为冯修微能够闯出一片不一样的天地呢……
看到萧扶光脸上真心实意的惋惜,冯修微顿觉自己玩笑开大了,连忙解释:“哎呀,暂时的,暂时的!殿下让我回京,可武将无诏不能擅离职守,我就干脆辞官了。”
诶?
萧扶光伤感到一半就被紧急叫停,左脸还在痛惜,右脸已经切换成了疑惑,他有一瞬间感觉自己好像大冰老师,拥有了黄金左脸什么的……
揉了揉脸蛋,表情终于恢复正常的萧世子幽怨地看了眼偷笑的冯大小姐:“殿下让您上京,难不成又有什么安排?”
冯修微清了清喉咙,正色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正好抓到阿里不哥的小辫子,我将计就计就就这么来了,顺便还塞了些亲兵到柔然人的队伍里。不管到时候殿下怎么安排,我只管听命就是。”
看来承恩公在教育子女上很有一套,现在冯修微提起太子的时候态度自然,仿佛之前的猜忌和试探不存在一般。
冯家军是太子最坚强的后盾,冯修微的心态能够调整过来,萧扶光当然乐见其成,以茶代酒敬了她一杯,笑道:“那接下来还请冯将军多多指教了。”
冯修微却没喝他敬的“酒”:“这酒,还是请世子留到我成婚那天再敬吧。”她调皮地一眨眼,“来都来了,好歹成个亲再回去。”
难怪这阵子见不到施景辉的人影,原来是忙着成亲的事情。萧扶光恍然大悟,赶紧起身道贺。
留下一张敷衍的请柬之后,冯修微就施施然离开了茶室,她一个人都没带,好像打算就这么去京城大街上逛逛。
萧扶光扶额,这姐们儿还是这么风风火火,他只好让昔墨几砚赶紧跟出去护卫,免得有不长眼的人冲撞。
只是等人都走完了之后,他思虑了半晌,终究还是提起了笔,写下了大半个月来第一封书信……
*
东宫的下人都知道,最近太子殿下心情很不好。别人还好,可以躲着太子走,但贴身伺候的人可就糟了。
为了不变成主子的出气筒,常喜现在连呼吸都是静悄悄的,生怕招惹了太子的不痛快。
今天他正屏气凝神伺候殿下用饭,却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吵吵嚷嚷,看着太子变得危险的眼神,常喜先一步呵斥了出来:“是谁在外面吵闹?还不滚进来!”
然后就看到他的小徒弟八宝水灵灵的滚了进来。
常喜:……
八宝却一点儿也不怯,举着一封信,脆生生地禀报:“殿下,世子爷有信给您。”
常喜发誓,在那一瞬,他真的看到了殿下周身的冰雪顷刻间消融得无影无踪。
好嘛,春天到了。
吗?
第77章 酸涩吗?
可惜,萧世子的书信并没有起到常喜师徒意料之中的效果,甚至太子在看完之后,周身的冷气还更重了三分。
观察着他的神色,常喜小心翼翼地询问:“殿下,可是信里有什么不妥么?”
不妥?
哪里有什么不妥,这封信妥当到简直可以直接封在折子里当成奏本送上来了。
闻承暻双目微阖,深秋斜照进屋内的日光,让他的睫毛在眼窝处落下两片浓重的阴影。
这样公事公办的文字,他已经很久没有从萧扶光那里收到了。
看来一切并非他的错觉,那个没良心的小纨绔,这些天确实在躲着自己。闻承暻甚至怀疑,如果不是阿里不哥突然进京,萧扶光可能连这样的一封信都不会送进宫里。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有这样的反应?
抬手按了按眉心,对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十分抵触,太子殿下将目光转向大气都不敢出的常喜:“从见六槐那日算起,他那边有什么异常之处?”
常喜仔细地不能再仔细的复盘了一轮这些日子收到的消息,奈何找不出头绪,只能惴惴地回道:“奴才一直命人留意着,这些天世子爷都是按时点卯当差,接触的也只有衙门里的大人和各国使节们,并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往日派去跟在世子爷身边的人,大都是远远的盯着,确保他老人家的人身安全。最近世子爷不爱给殿下写信,常喜还自作主张增派了盯梢的人手,结果也没有打听出任何有用的东西来。
面对这样的结果,自诩全能的常喜公公还来不及泄气,就得先担心怎么解决太子殿下的怒火。
果然,闻言太子只是冷哼了一声,语气难辨喜怒:“所以你的意思是,萧扶光他无缘无故,就要疏远了孤?”
“明明在大相国寺分别之时,他对孤还百般不舍,其情切切。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转变了态度。”
“去查,现在就去。”
虽然早就猜到了主子的心思,但他彻底不装了之后,常喜还是有点不习惯。
在警告性地看了眼被吓得呆若木鸡的小徒弟后,常喜本想领命而去,可突然浮现的一个念头让他停住了脚步,踌躇了下,还是决定开口劝劝太子:“殿下,这种事情又不是查案,查是查不出一个结果的。世子爷到底是怎么想的,最好是您亲自与他当面锣对面鼓的问清楚。”
从不近女色(和男色)的太子殿下,一朝铁树开花的后果就是,他的处理方式连常喜一个内官都看不下去了,哪有拿查案的手段对付心上人的道理。
常喜劝完一句,也不再多话,静静地行了一礼,便带着八宝退了出去,给太子殿下留出思考的空间。
*
将手中书信翻来覆去地又看了一遍,闻承暻再一次被那熟悉的笔触里的疏离刺痛,他自欺欺人的将那封信丢到一边不肯再看,脑海里却又想起了常喜适才的劝说。
“您要亲自向世子爷问清楚。”
笑话,他倒是想去问,可他该怎么张这个口?
难道要他堂堂一国太子,像个怨妇似的去质问萧扶光:“你为什么疏远我?”
那也太可笑了。
闻承暻轻嗤一声,显然是被自己的脑补逗乐得不轻。
再说了,他又有什么立场去质问呢?
在萧扶光眼里,他们是君臣、是朋友、是兄弟,却独独不可能是他想要的身份……
“爱人。”
他没有出声,仅仅用口型比划出了这两个字,却仍感觉到了心口传来的阵阵酸涩和刺痛。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就连闻承暻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对那个可恶的小纨绔动了心。总之,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早已泥足深陷,再无半点回头的办法。
有一件事闻承暻却很清楚,那就是,他的感情,对萧扶光来说,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正因为这份可恨的清醒,让闻承暻在后面的日子里,仿佛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他会因为萧扶光独一无二的亲近沾沾自喜,另一个他则会在这种时候狠狠地唾弃自身的卑劣。
但他在萧扶光面前一直伪装得很好,始终都是温和兄长的作风,直到那天听说了萧扶光议亲的消息,他才没有忍住,露出了一点真实的内里。
他说:“此生所求,不过是一知己而已。”
萧扶光是怎么回答的呢?
萧扶光说,他也一样。
他也一样……吗?
太子殿下凤眸眯起,终于发现了有哪里不对劲。
常喜说得对,有些事情,确实应该当面说清楚才是。
第78章 鹦鹉
就算闻承暻满心满眼都是想着要找萧扶光问个清楚明白,但繁杂的公事和堆积如山的奏折却始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再加上另一方当事人的有心躲避,更是让太子殿下的求爱之旅平白多了几分阻碍。
闻承暻心里憋着火的结果就是,朝廷上下齐刷刷觉得,太子殿下行事风格比以往还要急躁了许多,尤其是在处理曹相的案子时更是半点不容情,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挖出了曹平芳无数罪证,简直是要将人往死里整的节奏。
说是兔死狐悲也好,物伤其类也罢,在见识到太子狠辣的手段之后,且不用说曹相的门生故吏,就连与曹家无关的大臣们也纷纷上书兴平帝,言称曹相为国效力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希望太子殿下能够高抬贵手,给他留下几分最后的体面。
为此,林万里也亲自求见了兴平帝,但这一回耳根子软的皇帝却没有听从他的意见,反而道:“朕不耐烦操心这些琐事,相爷有什么想法,只管去找太子便是。”
说罢,还不等林万里反应过来,兴平帝便一挥衣袖,施施然回了后宫,他身边的大太监周进仁走过来,冲着瞠目结舌的林相爷朝着宫门外的方向一伸手:“林大人,这边请吧。”
头一次在皇帝那儿吃瘪,灰头土脸地回到府上,林万里不耐烦地拂开迎过来要为他更衣的爱妾,对女人脸上的委屈恍若不见,问道:“怎么是你,夫人呢?”
小妾惯会察言观色,见老爷神色不虞,连忙收起了委屈,正色道:“夫人出门上香去了,约莫还要再晚些才能回来。”
林夫人信佛,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出门上香,十几年下来,早已经成为了府中的惯例。林万里不好拿夫人撒气,却狠狠瞪了一眼小妾:“大爷干嘛去了?让人请他过来。”
这小妾本是想趁着夫人不在府中时过来讨好,谁知竟触了个大霉头,心里也有些没意思,如今得了林万里这一句,便赶紧退了出去,差了一个婆子去大爷院子里传话。
林府大爷,林相爷的长子林齐生,今日休沐在家,本来正与几个姬妾胡闹,听到父亲找他,险些没吓到从床上跌了下来,惹得美人们一阵娇笑。
林齐生一边捡起衣服胡乱往身上套,一边恨得咬牙直骂:“小蹄子们就知道笑,也不过来伺候爷穿衣服。”
美人们这才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伺候他穿着停当了,林齐生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生怕还能看得出一星半点儿鬼混的痕迹。
其中最得他意的一个姬妾见状,便毫不客气地戏谑:“大爷都四十来岁的人,怎么见老爷还跟个避猫鼠似的。”
林齐生冲她嫩生生白花花的胳膊上掐了一把,调笑道:“你女人家家的懂个什么?老头子刚从宫里回来就要见我,还叫得这么急,绝对是在宫里吃了瘪,要拿你家爷撒火呢。”
他一说起外面的事,那姬妾也不敢再接话了,而是替他整理起发冠:“这冠子有些歪了,妾身给您正一正。”
见美人这么乖觉,林齐生临走前又在她脸上香了一个:“好乖乖儿,怨不得爷疼你。”
私下里的荒唐先放到一边,林齐生对他爹的了解倒是十分准确,林相这种时候找他果然没有好事。
在听清楚林相的吩咐之后,林齐生简直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父亲的意思是,让儿子上书请辞?”
他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户部度支司郎中,但有个中书令老爹和贤妃姐姐当靠山,正是前途无量的时候,好好儿的为什么要辞官?
林万里也知道这要求有些过分,难得耐心与儿子解释:“太子再这样胡搅下去,早晚酿成大祸。为父今日面圣,就是想劝陛下在局面变得不可收拾之前出面制止,谁知陛下这回竟然铁了心任由太子去闹。”
“太子不肯罢手,曹、陈两家必定会反击,届时朝堂必有一番不得了的纷争。”
“今时今日,为父已经是退无可退,你年纪尚轻,大可先告病几年,等局面安定下来后再做打算。”
林万里看出来了兴平帝看似不管,实则放权的态度,作为浸淫朝堂数十载的老狐狸,他对于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十分不乐观。
林家的根基终究还是太薄,他没有信心能在太子掀起来的滔天巨浪里全身而退,但总得将儿孙们保全下来。再者,有林贤妃膝下两个成年的皇子在,焉知这场胜负难分的闹剧不会变成他林家乘势而起的东风呢?
看着长子那双被酒色浸染到浑黄的眼睛,原本踌躇满志的林相爷心里一阵不得劲,懒得告诉他自己的全盘打算,挥了挥手:“你只管听为父的安排就是。”
老父亲都这么说了,林齐生哪里敢违逆,就算心里再不乐意也只能答应了下来。
说来也巧,就在林齐生准备找师爷商量写告病折子的路上,正好遇见他二弟从外面回来,瞧着林彦生那提笼架鸟吊儿郎当的模样,林大爷就气不打一处来,憋着的那点邪火也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当下横眉立目,呵斥弟弟:“你给我站住!”
林彦生听话立住了,却没有将手上的鸟笼放下来,而是就着提笼的姿势怪模怪样地行了一礼:“不知兄长找我有何事?若非十分紧要的话,请容愚弟见过父亲后再过去请安。”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林相爷,林齐生差点没被心头本就没顺过来的那口气噎个半死,指着弟弟就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末了还是提醒道:“父亲刚从宫里回来,你可别这时候跑他面前现眼。”
作为林夫人老蚌生珠的小儿子,林彦生从小被父母宠溺着长大,颇有点混世魔王的派头,这时得了兄长的好心提点,他也只是举起手中的鸟笼,神情无辜:“可是这对鹦哥我训了好久,好不容易会说话了,正想着拿去哄父亲开心呢。”
说着就从荷包里掏出瓜子来,要当着兄长的面哄那对五彩鹦哥说话儿。
林齐生厌恶地一摆手,让他和那对畜生离自己远点儿,抛下一句“懒得管你”,转身往外书房的方向步履匆匆地走了。
他的背影刚消失在垂花门外,林彦生的贴身小厮便凑了过来,在他耳边不忿:“大爷这是上哪儿吃枪药了,口气恁冲。”
将做工精致的黄金竹鸟笼交到小厮手上,林彦生捏了颗葵花籽去喂那对金贵的鹦鹉,漫不经心的回答:“谁知道呢。”
多半是父亲在陛下那儿碰了壁,转头又找了大哥麻烦吧。
林二公子在心里苦笑:“殿下啊,这回您闹得可是太大了。”
*
萧扶光这几天又要操心使团的事儿,又要分神盯着大麻烦阿里不哥,压根儿分不出心神来梳理他和闻承暻之间这团乌七八糟的乱麻。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有心不去想这些,另一个人却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改变,开始更加频繁主动地联系,并且无论萧扶光的回应再怎么冷淡,也好似无法浇熄他的热情一般。
今日,八宝公公又拎了个青缎盖着的玩意儿,熟门熟路地走进了萧世子的小院,湖笔见了他也只是福了福身,便指着里间书房道:“公公来得不巧,少爷在里面写字呢,可要奴婢去通报一声?”
八宝慌忙将人拦住,笑道:“姐姐且住,咱家不过是奉命给世子爷送个玩意儿过来,事先未曾通传已是造次,哪里还敢搅扰了世子爷的正事。”
京城居大不易,侯府的面积也有限的很,萧扶光住着的不过是一个两进的跨院,八宝与湖笔站在中庭说话的动静当然瞒不过他的耳朵。
暂时停下疾书的右手,萧扶光想了想,终是打开门走了出来,招呼了八宝一声。
见他出来,八宝喜笑颜开,来不及见礼便捧着手上的玩意儿凑上来献宝:“请世子爷的安,殿下今日新得了一对好宝贝,他想着您老人家会喜欢,急命奴才送出来给您赏玩。”
说着便小心地扯掉遮盖的青缎,露出其下的真容来,原来那青缎盖住的是一个用岭南特产的黄金竹精心编织的鸟笼,笼子里是一对五彩斑斓的长尾巴鹦鹉,就算是不懂鸟雀的人,光看其羽毛鲜亮、精神炯炯,也能猜出这是一对珍品。
而这对鸟儿也不负众望,乍见天光后便啁啾齐鸣,其声清脆悦耳,中间还转换了各种不同的声线,模仿了数十种不同的鸟雀叫声。
这已经够珍奇了,谁知等一轮唱罢,两只鹦鹉又同时垂下脑袋,作人语道:“殿下金安,殿下千岁千千岁。”
湖笔惊得“啊”了一声,她连忙以袖掩口,看向笼中鸟儿的眼神闪闪发亮,显然是被这一手惊艳到了。
八宝也得意的上前解释道:“这是岭南送来的珍品,说是海外行商献上来的。殿下一共就得了两对,一对奉给了陛下,另一对便在世子爷您眼前了。”
“这对宝贝驯得极好,据说会学几十种口儿,除了会请安,唐诗也能背好几首。学东西也快,世子您平日得闲了,还能教它们说话儿作戏。”
八宝一边说,一边小心地观察萧扶光的神色,却见面对如此珍玩,这位越来越难讨好的世子爷脸上也始终不见半点喜色。
……
送完垂头丧气的八宝公公回来,湖笔见自家少爷趴在案上拿手指逗鹦鹉玩,忙抽了枝瓶里供着的桂花递过去,让他用花杆子逗:“少爷小心些,仔细它们拿嘴巴叨你。”
手贱地戳了几回鹦鹉的长尾巴,直到成功把鸟儿都惹得上火,屋内一片清脆的鸟鸣之后,萧扶光才百无聊赖地丢开手中花枝,在湖笔看不懂的眼神里,长长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萧扶光终于可以确认,太子殿下,好像、似乎、也许、大概、正在追他?
拜托,那可是太子啊。
幽怨地望了眼祠堂的方向,萧扶光眉心狠狠地纠结成一团:老萧家的便宜祖宗们,这回可真的不能怨我啊……
第79章 怪异
作为侯府的当家主母,赵明珠每天要处理的大事小情何止百十件,年轻时还好,如今年岁渐长,难免有些精力不济。
是以在听到丫鬟通传说侯爷晚上要过来时,赵明珠第一反应就是皱眉:“他过来干什么?谁有那闲工夫招呼。”
夫人懒怠应付侯爷也不一回两回了,那传话的丫鬟事先得了自家侯爷的嘱咐,此时便脆生生地交代道:“回夫人的话,老爷说了,他有正事要和您商量,请您多少担待些,要是有残羹剩饭,也不拘是什么,给他留一碗就是了。”
靖远侯这话说的低声下气,逗得屋里其他人都笑了,赵明珠作为当事人倒是没笑,只是啐了一口:“上了年纪,倒是愈发老不修了。”
再怎么说萧伯言也是侯爷,赵明珠不可能真拿残羹剩饭招待,遂在自己用完晚膳之后,又交代了厨房另外打点了几样精致小菜,摆了满满一桌子,领着一屋子的丫鬟堂客静候。
见赵明珠这副阵仗,她陪嫁的奶嫲嫲瞧着不像,还在她耳边苦劝:“小姐,姑爷有心想要跟您和缓些,您又何苦让他下不来台面。”
对于赵妈妈的话,赵明珠只想冷笑,萧伯言现在想起来要和她修复关系了,早些年干嘛去了?还不是看着儿子越来越有出息,才转过头来想理一理她这个糟糠妻。
已经过了儿女情长的年纪,赵明珠对于丈夫迟到的温情无动于衷,只关心他过来究竟有什么正事。
萧伯言一进门,措不及防看到满屋严阵以待的丫鬟婆子,眉头一挑,瞥向端坐桌旁的发妻:“为夫是犯了什么罪,劳动夫人拉了这么些人审我。”
赵妈妈知情识趣,见侯爷不高兴,也不管夫人有没有开口吩咐,直接带着满屋子下人退了出去,留他们夫妻两个自在说话。
被不争气的奶娘拖了后腿,没奈何的侯夫人只能起身亲自伺候老爷更衣,招呼道:“厨下新备的小菜,老爷多少用些。”
萧伯言谢过,换了宽松的家常衣服后捡着主位坐下了,也不敢再让夫人伺候他用膳,不但自己倒酒,还伸长了筷子去够远处的菜式。
赵明珠看不下去,伸手把两盘子菜调换了位置方便他吃饭,又问他:“侯爷使人传话说有事与妾身商量,不知道是什么事?”
“哦。”三两下将嘴里的饭菜咽下去,萧伯言开口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承恩公的千金这个月底成婚,他家的意思是要从京城发嫁,偏生承恩公夫妇又不得闲,上不了京。”
“外头的事情还好,自有他家留在京中的长辈操办,只是如今有一件顶头疼的事,冯大小姐她伯娘的母亲上月没了,原定送嫁的四位全福太太空了个缺儿出来。”
“承恩公着急得很,特特给为夫修书一封,想着能不能劳动夫人出马,为冯小姐补上这个缺,也好凑个四角齐全。”
时下婚俗,女子出嫁时需要有父母家人俱全、且生育了子女的女眷为其梳妆,祝福女子婚后事事顺遂,这些女眷便被称作全福太太。
承恩公府门第高,能给他家大小姐做全福太太的,当然不能是寻常妇人。
只是靖侯府这些年与冯家走动并不多,承恩公怎么会请托到自家头上呢?
想到冯家人敏感的身份,赵明珠柳眉微蹙,有些犹豫:“冯家嫁女,承恩公自己都不能上京,咱们家也不好大张旗鼓地过去招眼。依妾身之见,不如备上厚礼给冯小姐添妆,也就罢了。”
在靖远侯过去数十年的韬光养晦里,他的夫人也从那个心直口快的公府嫡女被打磨成了小心谨慎一步三看的称职主母。现在他行事作风大变,也难怪赵明珠无法适应。
理解发妻的犹豫,萧伯言温声解释:“冯家与太子便如一体,咱们两家合该多往来走动才是。这回承恩公为了女儿的婚事请托到为夫这里,也是为了显得两家人亲厚些。”
赵明珠当然知道自从儿子得了太子的亲眼,侯爷便一直很支持他与东宫亲近,就连赵明珠自己也为萧扶光参详过献给太子的寿礼。
但萧扶光终究是小辈,代表不了整个侯府的态度,万一日后生变,及时切割侯府也能断尾求生。可现在看侯爷的意思,竟然是打算就这么赤裸裸地带上整个侯府站队了?
多年夫妻,不用赵明珠出声,光是看她神情的变化,萧伯言就知道夫人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在心里赞过一句夫人机敏之后,又苦笑道:“形势不由人,曹相下狱之后,太子与江南士族已势同水火,早晚必动真章。放在以前,这也不关咱们家的事,可现在有个期年杵在那儿,就算咱们不站队,曹家也未必领情。”
“再说了,东宫那一位,也不像是眼里能容沙子的人。”见发妻神色紧张,萧伯言又打趣了一句缓和气氛:“夫人且留心观瞧,今年东宫的千秋宴,只怕多的是乐子可以看。”
不管是后知后觉的,还是和他家一样形势所迫必须站队的,一定都不会放过千秋宴这个当众表忠心的大好机会。
……
一开始的大阵仗起了作用,萧伯言明白自己不招人待见,说完话便回了外书房安置。
赵明珠心里存着事,一宿都没睡好,第二天起来时,给她梳妆的青言被她憔悴的神色吓了一跳,用了比平时足足厚上三分的脂粉才勉强为其掩盖住了颓色。
对着铜镜心不在焉地看了两眼,无心在意容貌,赵明珠问:“世子今天去衙门了吗?”
青言当然不清楚萧扶光的行踪,赵妈妈适时地插嘴:“少爷这些天都是卯时一刻就出门了,昔墨那小子说是衙门事忙,又到处都离不得咱们家大少爷,所以日日早出晚归的。”
按世家大族的规矩,子女早晚都该向父母请安,但随着萧扶光出门越来越早,不乐意早起梳妆的侯夫人便废掉了这条规矩,每天只问问儿子的动向便是。
可是今天,赵明珠不知道为什么,起床后总觉得心口发紧喘不上气,与侯爷谈话之后的恐慌在此刻累积到了临界点,让她抑制不住地开始担忧身处风暴中心的孩子。
*
从来都是小辈去给长辈请安,长辈亲自到小辈的住处查看倒是罕见。
小心翼翼地冲泡了夫人钟爱的香片,湖笔捧着茶盘弯腰奉上:“夫人请用茶。”
子大避母,萧扶光过十五之后,赵明珠便很少再过来他的住处,如今看着这一处小跨院被收拾的干净利落,一应陈设古朴大气,并无奢华藻饰之物,丫鬟们也都衣着素净、举止大方,没有烟视媚行之人。
孩子是肉眼可见的愈发出息,为娘的哪里会不欣慰?
再问了湖笔几句话,得知儿子是真的勤谨奉公,并没有和以前一样往花街柳巷里钻之后,赵明珠浮躁的心绪也安稳了几分,又嘱咐湖笔:“世子也到了年纪,你是他身边的老人,要留神盯着些,别让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带坏了他去。”
湖笔回道:“奴婢省的,也会盘问跟着出去的昔墨几砚几个。只是少爷如今确实是改过了,真真儿没有再去过那些腌臜地方。”
赵明珠满意颔首:“这就很好。”
来了儿子住处一趟,很好的缓解了老母亲的焦虑,只是就在赵明珠准备出去的时候,却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殿下金安!殿下千千岁!”
这声音仿佛是从天上传来的一般,又大又响,话里的内容更是唬了赵明珠一跳,赵妈妈更是站出来骂道:“是谁在放肆!”
湖笔赶紧让小丫鬟从外面游廊上取下鸟笼,提到赵明珠面前解释:“是这对昨儿太子殿下差人送给少爷的鹦鹉在说话,因为是岭南的官员训出来献给殿下的,所以会说给太子请安的吉祥话儿。”
她话音刚落,那对鹦鹉又适时地开腔,怪声怪气地念叨着什么“殿下吉祥”、“春眠不觉晓”、“红掌拨清波”之类的句子,显然是精心驯养过的。
赵妈妈捂着胸口,笑道:“阿弥陀佛,可真是对活宝贝,殿下连这样逗趣的玩意儿都想着咱们少爷,可见少爷有多得他老人家的心呢。”
知道她是想奉承夫人,湖笔也连忙凑趣:“正是呢,昨日送东西来的八宝公公都说了,这鹦鹉一共才两对,一对殿下献给了皇上,另一对却赏了咱们少爷。”
“哦哟哟,那可真是了不得的荣宠。”赵妈妈眼睛瞪得老大,夸张地赞叹道,逗得周围的丫鬟们都笑了出来。
赵明珠却没有笑,她看着那对羽毛鲜艳斑斓的珍惜鸟雀,就像是生怕打扰到什么可怕的存在一般,轻轻地出声问道:“太子殿下,经常给世子送东西吗?”
湖笔不觉有异,只当是主母关怀世子,当下和盘托出:“往常还好,近日的确是频繁了些,八宝公公三五不时就送些东西过来。”
“送的都是些什么?”
“除了这对鹦鹉,别的倒也寻常,都是些少爷爱吃爱玩的。”
手掌猛地攥紧,对精心保养的纤长指甲扎破手心的刺痛恍若未觉,不管心底掀起了多大的惊涛骇浪,靖远侯夫人脸上的微笑依旧那么无懈可击:“是吗?那很好啊。”
“太子殿下这么关照咱们家,每次都只让小辈招待,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
“赵妈妈,你吩咐门房那边,要是八宝公公再来府里,且先把人送到我那里去。”
第80章 千秋(一)
眼见没几天就是太子的千秋了,萧扶光却还在纠结应该给他送点什么礼物才好。
倒不是他临时抱佛脚,其实靖侯府、以及靖侯府用他这个世子的名义单独献给太子的礼物,早就已经送进了东宫,但那些程式化的礼物,多少缺了点人情味。
可要是真送了他原本准备好的礼物……
“啊啊啊!烦死了烦死了!”纠结的小萧同学闭眼往床上一倒,鸵鸟一样将脑袋埋在柔软的被褥里装死。
小美不明白他到底在纠结些什么,但它是知道宿主为了给太子准备生日礼物有多用心的,并不想让宿主的心血落空的系统灵机一动,生成了一个“拯救希望收到来自萧扶光的生日礼物的太子殿下”的挑战任务,挂在太子专区里面水灵灵的招人恨。
萧扶光连抗议系统骚操作的力气都没了,抹了把脸,有气无力地:【这种时候你就别添乱了。】
小美正义感爆棚:【什么叫添乱啊,我是在帮你好不好。】
【那个你不是花了很长时间亲手做的吗?要是不送出去,这些天的辛苦岂不白费了?】
毕竟是电子生命,小美就算再智能,也理解不了宿主此时的少男情怀总是诗。
萧扶光拒绝和傻子系统聊天,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跟你说不明白”后,就继续盯着床头的那对青花梅瓶纠结。
准备礼物的时候我又不知道他有那个意思,现在明明知道了,要是要巴巴的送上去,岂不是也让他知道我也有那个意思了?
不行,这玩意儿不能送。
可若是不送,他会不会又觉得我是有意疏远,为了避嫌才连一份知心合意的礼物都不肯送呢?
话又说回来,他不会已经知道我其实也有那个意思了吧??
世子爷形状优美的眉锋纠结地皱起,被这些莫须有的联想牵扯了全副心神。
直到脑海中一个困惑的声音幽幽响起:【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和太子都有那个意思,你又不能让他知道你有那个意思?】
意识到刚才太全神贯注,竟然小声将心里的想法都念叨了出来,萧扶光脸色爆红,赶紧从床上弹了起来往外看,见外间无人才放了心,埋怨小美:【你也真是,都不提醒我一下。】
跟了萧扶光十九年,小美还是头一次感到这么冤枉:【我都不明白你的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要我怎么提醒你啊。】
【不明白就闭嘴。】面对无辜且好学的系统,情窦初开的某青年的心比北极圈最硬的坚冰还硬。
幸好小美打断的及时,萧扶光刚恢复正常,捡了外间一张椅子坐好,湖笔就领着人过来请安,又准备伺候他梳洗。
萧扶光见她素面朝天,身上衣服也换成了老成的鸦青色小袄和青缎比甲,心中有数,笑道:“难怪刚回来时姐姐不在,原来是去见母亲了。”
湖笔深知,少爷虽然敬慕夫人,但随着年岁渐长,其实是很不耐烦被夫人事无巨细地盯着的,作为世子爷身边的头号大丫鬟,她在这方面一直极其注意保持分寸。
现在猛不丁被萧扶光点一下,湖笔连忙回道:“奴婢正想回您呢。今日夫人不知道怎么突然叫了奴婢过去,问起您给太子殿下寿辰备礼的事儿。”
用世子名头送出去给太子的千秋礼,分明就是赵明珠盯着筹备的,能让她找湖笔打听的,就只剩下萧扶光私下准备的东西了。
凭心而论,侯夫人以前的确对儿子有着过剩的保护欲和不自觉的掌控心态,可随着萧扶光越来越出息,她也慢慢改变了行事风格,早已不像从前那般事事操心。
萧扶光直觉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能问湖笔:“那你是怎么回夫人的?”
湖笔当然知道该站在哪边,此时笑回道:“少爷成日往外边跑,奴婢上哪儿知道去,只能如实回了句不知道。要是日后夫人嫌婢子愚钝,少爷您可得为我分说两句。”
萧扶光这才放了心,朝湖笔抱拳拱手:“多谢姐姐替我周全。”
*
兴平帝本想在太和殿办宝贝儿子的千秋宴,对于他这不合常理的做法,礼部难得没有出声制止,可另有几个御史却跳了出来,纷纷上书反对,言辞激烈的仿佛只要在太和殿办了储君寿宴,第二天闻承暻就会篡权谋反似的。
言官们的反对太激烈,兴平帝无法,再加上好大儿对在哪里庆生这件事似乎并不在意,兜来转去,太子的千秋宴还是按照往年规矩在东宫正殿举办,宾客和宴饮规模也相应做了缩减,从兴平帝原定的七天改为了三天,分别用来宴请宗亲、朝臣、藩国使臣。
萧扶光因着鸿胪寺的差事,也选在了第三天去道贺,毕竟他还得盯着阿里不哥,免得对方在大好的日子里作妖。
宋如渊这几天也终于发挥了通事舍人真正的作用,在东宫里迎来送往,为太子接待宾客亲朋。不过宰相门下都是七品官,太子门下就更不用提了,这几天不但没人敢给宋如渊他们气受,还都不约而同的备了份见面礼,拿在手上沉甸甸的让人心慌。
今日同僚从高丽王子的手上接过一个小巧的锦囊,掂了掂重量,勉为其难地揣进兜里后给人指了路,转头见宋如渊怔征地似乎在出神,便拿手冲他肩膀上一拍:“简文,你想些什么呢?今天咱俩可不能出岔子。”
之所以只说他俩,是因为一起进来的三个舍人里有一个就是办差出了岔子,搞得现在就剩下来他们俩了。
被他一提醒,宋如渊这才勉强回了神,谢过同僚之后,才解释道:“愚弟是想着,怎么还不见萧世子。”
毕竟常内相老早就交代了他们,只要萧世子一出现,就得立马派人通知他,甭管他在干什么。
听他说起靖远侯世子,同僚也收起了嬉皮笑脸,换上了愁容:“是啊,都快开宴了,世子爷怎么还没到。”
在东宫待了几个月,他眼界早已不同往日,知道其他藩国使节们都是些小角色,这位被常内相特意关照的世子爷才是今天唯一的贵客。
想到这儿,同僚的脸色又苦了几分,拦住一个路过的小太监,央他去外面看看萧世子到哪儿了。
那小公公也机灵,一听到“萧”这个字,神色登时就正经了起来,也不肯接宋如渊递过去的荷包,径直转身出了东宫大门往宫道上急行而去。
不过他刚出去不久,宋如渊二人就听到八宝公公甜得发腻的声音:“世子爷,你往这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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