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不对


    直到告别了太子,在被王府长史送回去的路上,萧扶光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忘了和他说曹相府的事情了啊!


    眼瞅着任务完成时限已经过了三分之一,心急如焚的小美:……


    一个激动就忘了正事的萧扶光:……


    一人一统相顾无言,尴尬的沉默过后,萧扶光决定倒打一耙:【都怪你!怎么不提醒我!】


    小美语气凉飕飕的:【看你们两个有来有回的,我还以为是在说什么要紧事呢,还一直不好意思打扰。】


    结果就这?


    系统的正太音充满了不屑。


    萧扶光自知理亏,不过嘴依旧邦邦硬:【时间还有大半个月呢,等回家了我写封信说清楚不就好了。】


    【到时候我写封信说清楚不~就~好~了~】小美贱贱地鹦鹉学舌,【我看你是真不着急啊。】


    尽管大可以用种种惩罚手段鞭策宿主尽快完成任务,但自从萧扶光完成拯救冯修微的任务后,小美便再也没有提起过惩罚的事情。就像这一次,明明是他的行为耽误了任务的推进,小美也只是在口舌上争锋,却对倒扣生命值、关闭日常任务渠道等强硬的手段只字不提。


    萧扶光隐隐有种感觉,比起胡萝卜加大棒,系统更希望看到他主动配合完成各项任务。


    再想想每次强制任务的对象:出身寒微的士人、世代忠良的冯家兄妹、被刺遭难的太子,以及现在这个被曹家人挟持的六槐先生……


    这些人的地位有高有低,却几乎都在各自强制任务颁布的时间节点紧紧牵连着时局,宋如渊牵扯着文字狱、冯家兄妹涉及北疆安危,六槐先生牵涉着江南豪族科举舞弊的大案,而闻承暻则更不用说,他的安危本身就与大雍政局的稳定息息相关。


    小美他一个号称拯救美人的系统,哪里来的这么大义凛然?


    萧扶光以前浑浑噩噩,过着混一天是一天的日子,自然不会去思考系统任务背后的深意,如今回头再看,却发现似乎处处都埋藏着伏笔。


    “兄弟啊!你总算是回来了。”熟悉的呱噪声音在耳边哭鸡鸟嚎,打乱了萧扶光的思绪,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先前小聚的地方。


    只是此处再无原先的热闹劲儿,赴宴的红男绿女已经散了个干净,徒留哭丧着脸的闻明钰等候在原地。


    萧扶光愕然:“怎么只剩下你了,其他人呢?”


    “别提了。”一想到刚才的场景,闻明钰牙花子生疼,“你走了没多久,我大哥竟然过来了!”


    “他那张臭脸你也是知道的,他往这里一坐,都不用说话,那些家伙就找借口散的散、撤的撤,好没义气!”


    今日到会的大都是些没实职,躺在祖荫上享乐的二世祖,在闻明钊这个以严厉出名的汝南王世子面前本就少了些底气,见闻明钰被抓包,他们当然是能跑就跑,其中,就属一力主张邀请鹊寻班过来唱堂会的张梓望溜得最快。


    等萧扶光回来,闻明钰上去就是一通抱怨,本想着好兄弟会和自己同仇敌忾,谁知他的好哥们儿环视一周,似是确定人都走光了之后,竟开口问他:“之前过来的敬酒的芸姑娘呢?也回去了?”


    闻明钰气到吐血,跳脚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记挂着这档子事!”


    见他误会了,萧扶光忙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


    语罢,担心被远处待命的钱长史听见,遂压低了声音,凑近道:“你不觉得那个姑娘,低头浅笑的样子,很像一个人吗?”


    连人家低头浅笑的模样都记住了,你还敢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


    闻明钰张口欲骂,电光火石间却灵光一闪,脑海中突然浮现了另一个人模样。


    “!”


    “你是说她像——!”闻明钰努力地想要说出那两个字,换来的却是嘴唇徒劳无功地翕动,显得滑稽又可笑。


    想到芸娘垂眸浅笑的娇羞模样,再想想太子那张冷肃的俊脸,闻明钰打了个寒颤,要不是萧扶光提醒,恐怕他这辈子都不会把二者联系到一起。


    萧扶光难得没有嘲笑他的失态,郑重地点头,确认了他的猜测:“刚看到的时候我就觉得眼熟了,难道你之前都没发觉吗?”


    废话!哪个好人会往那方面想啊!看着好友理所当然的申请,闻明钰简直要抓狂。


    不过既然有这么一层渊源,也难怪当时萧扶光对那位小娘态度格外不同。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闻明钰问。


    人总有相似的,虽说长得像太子很罕见,但也不至于因此就将个风尘女子供起来。


    萧扶光却不这么想,皱着眉道:“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既然见到了,你我又有余力,多少也该管着点。”


    他有些无法容忍那张脸的主人在风月场里迎来送往。


    好友都这么说了,闻明钰又能说什么呢,他还不是只能像个爸爸一样将萧扶光原谅。


    亲自将好兄弟送上了马车,小王爷颠颠儿地回到庄子上自己的住处,大声嚷嚷着吩咐亲随:“还记得今儿那个叫芸娘的姑娘不?赶紧给小爷接回来,再在京里置办个小院子给她住。”


    他吩咐了大半天,却始终不见亲随回话,当下不耐烦的回头找人:“现在一个个都反了……大、大哥!”


    原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汝南王世子,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身后。


    此时他神色晦暗不明的上下打量了不争气的弟弟一通,居然直接拂袖走人了。


    料到大事不好,闻明钰跳起来,扑向那道绝情的背影:“不是你想的那样啊!大哥你听我解释啊大哥!”


    *


    自打太子从汝南王的庄子上回来,虽然没说些什么,但近身伺候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位主儿眼角眉梢都透露着高兴劲儿。


    抓住太子心情好的契机,常喜回了好几件糟心事儿,其中就包括含章殿总来人找他说话的事情。


    放在以前,太子肯定会冷嘲热讽几句张淑妃四处攀附的嘴脸,但今天他老人家竟然只破天荒的说了一句:“知道了,你看着办吧。”


    不对劲,十分的不对劲。


    从太子书房出来,常喜第一时间抓来沐昂之问话:“殿下今天是遇到了什么喜事?竟然这么高兴。”


    那股春风得意的劲儿,竟和柔然王死讯传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啊?”沐统领瞪大了他那双大多数时间只是摆设的眼睛,努力回想起太子的一举一动,“殿下今天有很高兴吗?我怎么不知道。”


    所以说你那双招子就是出气用的,常喜没好气的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换了个这呆子能听懂的方式问他:“今天在庄子上,我离开的那会儿,殿下和萧世子说了些什么?”


    沐昂之想了想,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都是些家常话儿,殿下好像还问了世子娶不娶亲之类的。”


    常喜脸色数变,抓住沐昂之手舞足蹈的爪子,嫌他晃得自己心慌:“那萧世子怎么说?”


    都说术业有专攻,沐昂之扫两眼就能记住复杂的布防图,却从在这些小节上留心。


    当下站在原地努力回想了好久,直到手腕被常喜掐的生疼,才想了起来:“萧世子好像也没说什么。”


    “倒是咱们殿下,说此生所求唯一知己而已。”


    “那世子是怎么回他的?!”


    沐昂之慌忙甩开他的手:“你疯啦!痛死了!”


    “世子,世子就说他也一样咯。”


    ……


    双目放空的走了一段路,就连常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游荡回下处的。


    小徒弟八宝冲上来扶他坐下,端茶倒水的伺候了一番,常喜总算是找回了几分神智,又见桌上摆着几个精致的盛盒,当下笑道:“又是哪里孝敬的?”


    作为东宫的首领太监,他是内官中仅次于周进仁的第二号当红人物,当然少不了各处的孝敬。


    结果八宝臊眉耷眼的:“都是含章殿玲珑姑姑托人送来的,撂下东西就跑,我撵都撵不上。”


    含章殿?


    想到致力于给萧世子保媒拉纤的张淑妃姐弟,常喜恶狠狠地打了个寒颤,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将那些东西一股脑扫到地下。


    “拿走!通通拿走!”


    夭寿啊。


    为什么我常某人要生就这幅七窍玲珑心,要是我能和姓沐的呆子一样蠢,恐怕还能多活两年。


    在小徒弟震惊的目光中,常喜公公颓然地坐了回去,并生平第一次不以能洞察主子心意的本领为傲。


    第62章 收网


    靖远侯府。


    萧伯言从外头进来,想和夫人商量下中秋节还席的事,却见赵明珠手上拿了几张名帖,正坐在窗下细看,心无旁骛到连他来了都没发觉。


    他不由好奇,出声询问道:“夫人在看什么?”


    赵明珠这才察觉到他的存在,忙放下手中的帖子,半是埋怨半是欢喜:“老爷来了,怎么不让她们通传一声,倒显得妾身怠慢了。”


    靖远侯一笑:“你我夫妻之间,何必如此外道。”


    张开双手,任由青言服侍着解下外袍,换上家常衣服,通体舒泰的在榻上盘腿坐下后,萧伯言旧事重提:“你刚才在看些什么呢?那么专心。”


    闻言,赵明珠叹了口气,将帖子递到他眼前:“这几家都是有适龄女儿的人家,妾身想着要不要趁着中秋上门走动。”


    靖远侯眉头一挑:夫人居然开始着急扶光的婚事了?这倒是奇事一桩。


    萧扶光已经到了快加冠的年纪,却仍未定亲,这并非是他们做父母的不上心,事实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们太过于上心,才一直没有筹备孩子的婚事。


    追根究底,还得怪不空大师的一句批命。


    萧扶光刚出生的时候百病缠身,侯府请了无数大医国手上门为他诊治,得到的却只有摇头和叹息,病急乱投医之下,赵明珠选择求助于神佛,撒了不知道多少香火钱出去,只为给儿子求一个健康长寿。


    然后,萧扶光就得到了不空那句“命星熹微,非长久之相”的批命。


    但就连萧扶光也不知道的是,不空的批命,其实还有一句:公子乃梦日入怀而诞,命主身弱,官杀本就过旺,十神又日坐偏印,实在不宜早婚。


    一个和尚的妄语,赵明珠大可以不当一回事。但不空偏偏说中了一件秘事——她生萧扶光之前曾连续三晚梦日入怀之事,除了靖远侯,赵明珠一个人都未曾告诉过。


    也正是因此,靖远侯没有给长子按辈分取名,而是小心翼翼的取了“扶光”这个名字。


    不空给萧扶光批命之后,赵明珠被气到理智全失,派人挑了几桶秽物,结结实实地泼到了大相国寺的禅房里,但冷静下来后,又开始将他说的萧扶光“不宜早婚”四个字奉为圭臬。


    在她的严防死守之下,萧扶光活到十九岁,别说成亲了,连个房里人都没有。京城里最出名的花花大少实际上竟如此洁身自好,只怕说出去也没几个人信。


    眼见着赵明珠将几封帖子颠来倒去的琢磨,萧伯言皱眉,他其实也有些忌讳不空和尚那几句谶语,因此劝道:“你若心疼孩子大了没个知心人照料,不如先放几个稳妥的丫鬟在他房里,成亲之事,还是暂缓缓吧。”


    他这番话,除了避谶,也有现实因素的考虑,明眼人都知道萧扶光前途无量,他们根本不用为儿子的亲事发愁,大可以慢慢挑选一个门第、人品最合适的。


    赵明珠当然明了丈夫的意思,朝青言看了一眼,对方机灵的带着小丫头们退了出去,又将帘子放了下来。


    屋中再无外人,赵明珠才起身走到靖远侯身边坐下,压低了嗓音将那日中秋宴上张淑妃带着侄女出席,又向她百般示好的事情说了。又道:“你觉得不用着急,可耐不住有人上赶着替咱们操心。”


    冷不丁知道淑妃居然有要和自家结亲的打算,萧伯言吃了一惊,觉得对方实属异想天开:“淑妃娘家不过一个州官,她家的女子哪里能配得上我儿。”


    “就凭人家是淑妃娘娘的嫡亲侄女儿。”赵明珠没好气的回道。


    见丈夫似乎对自己的话不以为意,她努力给自己顺了顺气,教导起不懂枕边风威力的大老爷们儿来:“你们男人在外面不清楚,我在内宫领宴的时候可看得真真儿的。”


    “淑妃娘娘虽然年轻,手腕却实在了得,又有盛宠和一双儿女傍身,如今贤妃在她面前也要退了一射之地。”


    “你说,就这样的人,要是朝陛下随口撒个娇,让他金口玉言给咱们儿子和她外四路的亲戚赐婚,我们能怎么办?”


    听夫人这么说,萧伯言脸色也严肃了起来:“既如此,看来的确得劳烦夫人相看起来了。”


    *


    吏部。


    罗嘉奕在大门口接到人,笑着向来人一礼:“恭贺简文兄登荣之喜。”


    在人来人往的大门口,宋如渊有些不好意思地侧过身,将他扶起来:“多谢罗兄贺我,只是区区一介从九品末流,实在称不上什么荣登。”


    原来不久前东宫来了调令,宋如渊被太子取中,要去詹事府主簿厅做个通事舍人。


    和萧扶光这种有吏部官员上/门/服/务的不同,他需要亲自来吏部交纳文书,重新磨勘取保,验明正身,领取吏部的验函之后,才能就任新职。


    吏部,人又称“天部”,这里的官员掌管着整个大雍文官的升落起降,天然就高人一等。罗嘉奕担心好友不会巴结讨好,磨勘验名的时候被人使绊子,所以特意空出一天时间陪同。


    此时两人一边往里走,一边轻声指点:“验封司的吴郎中为人和气,很好说话,但他手下人个个手狠心黑,都是不见银子不撒鹰的主儿。”


    见宋如渊面露为难,罗嘉奕知道他定是囊中羞涩了,拿不出打点关节的银子,连忙又宽慰道:“无妨,有我陪着你呢。”


    说着便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胸脯,与有荣焉道:“吏部上下谁不知道我与尚书大人相熟,有我在,他们必不敢难为你。”


    罗嘉奕果然没有说大话,宋如渊由他领着,一应手续都办理的飞快,且人人都对他笑脸相迎,全然没有“官见愁”的派头。


    原本预留了一天时间的时间办手续,谁知不到中午就已经全部办理妥当。验封司的吴郎中还亲自出来相送,想约罗嘉奕吃酒。


    三人在验封司门前的空地里推拉了一番,讲了一堆客气话,罗嘉奕好说歹说才拒掉了吴郎中的盛情,有说有笑的准备告辞离开。


    却在此时,异变突生。


    一队装备齐整的官兵从大门口跑了进来,手里都提着雪亮的钢刀,为首之人声音尖利,显然是个内官:“龙威卫办事,闲杂人等退避!”


    ……


    被龙威卫赶出吏部衙门,罗嘉奕情知不对,匆匆回到府中后,便频频派家人过去打探消息。


    他在家里急的团团转,可是吏部被龙威卫围的水泄不通,直到深夜,也没打探出来什么。


    罗嘉奕无法,只能在宋如渊和老管家的劝说下先勉强对付着睡了一觉,第二日天刚亮,便有家人哭丧着脸前来报信:“大少爷,不好了,陈大人被下大狱了!”


    陈大人,陈犰,乃是如今的吏部尚书,罗嘉奕的母舅,也是他在京中最大的靠山之一。


    听闻如此噩耗,罗嘉奕从床上一跃而起,顾不上穿鞋,死死的攥着报信之人的衣领,眼里全是一夜未眠留下的红血丝:“我舅父是正二品的朝廷命官,就算有罪,也该召集三法司会审,明正典刑,岂可如此仓促下狱!”


    见那人衣领被他拽在手里,都快喘不上气了,得信匆匆赶来的宋如渊连忙上前掰开好友的手,免得他弄出人命来。又看向那个好不容易逃脱升天,正在拼命喘着粗气的下人:“龙威卫拿人时,可有说明罪名?”


    “说、说了。”那人一边喘,一边道,“说陈大人是里通外国,贪赃枉法,还有什么、什么紊、紊乱朝纲。”!


    宋如渊闻言回头,看向好有,却见罗嘉奕已经平静了下来,对下人的话似乎并不吃惊,反而转头问起刚赶过来的管家:“你去了曹相那边?他老人家怎么说?”


    可惜管家也没能给出让他满意的答复,反而是两眼含着泪,哭着跪下回禀:“曹相、曹相他,被收押了!”


    说罢,快速的擦了一把泪,顾不上安抚已经面如土色的主子,一五一十的汇报起自己的见闻:“小的想着直接去府上太打眼,就先去了烟波尽处,结果远远就见到那里乌泱泱围着一群官兵,小的不敢靠近,但也瞧见了他们车上都挂着明黄龙旗。”


    “小的后来又去了曹相府打探,谁知整条街都封了,除了龙威卫,还有刑部和大理寺的车架……”


    看着被接二连三的噩耗打击得不轻的好友,宋如渊也不由唏嘘:曹相出身豪族,年少成名又官运亨通,天下谁人不羡慕,谁知最后竟然落了这么一个收场。


    第63章 争胜


    龙威卫不动则以,一动起来就是雷霆万钧。不到一天时间,整个尚书省便风云改变,曹平芳以及他的一干党羽通通被下了大狱。


    曹相国经营多年,门生故吏无数,关系网盘根错节,现在他进去了,京中几乎人人自危,担心在自己也受到牵连。


    怀王府。


    自从太子打北疆回来,行事本就低调的怀王则是变得更加收敛,安静到几乎让人忘了皇城里面还有这样一号人物的存在。


    仲秋时分,天气已经逐渐凉爽了下来,尤其是清晨的时候,几丝微风拂过,还能感觉到沁人心脾的凉意。


    怀王长史擦了把脑门子上的汗,深吸一口气,勉强稳定心神之后,才敢走进怀王的书房。


    此时书房里一应外人俱无,只有怀王闻承晏一人端坐在书案之后。


    那长史进来之后,也不请安,熟练地在王爷面前跪好,开口禀道:“臣刚得到消息,曹相与两位公子现在被关押在大理寺,其他家人女眷俱在府中,不许出入。”


    怀王手拿着一卷书,正在有一下没一下的翻阅,看似漫不经心,,问话却直击要害:“竟然去了大理寺?怎么没关到御马监的私牢里?”


    长史在心里捏了把汗,斟酌着回道:“此次虽是御马监拿人,三法司处奉的却是中书省的钧令。”


    “中书省?!”怀王终于肯将眼神从书上挪开,看向跪在地上的长史。


    就知道绕不过此节,长史暗暗叫苦,却不敢糊弄,仍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是,臣还听说、听说是林相爷亲自下的令,事先连门下省都不知情……”


    “砰!”


    一个茶盏飞了过来,连带着滚烫的热茶在长史面前溅开,他不但不躲,还借势将头埋了下去:“王爷息怒!”


    “息怒?”怀王声音依旧温和,仿佛刚砸了个茶杯的人不是他一样,“林相高义,铲除国贼、匡扶社稷,做的可都是大好事啊,本王何怒之有?”


    明明在此之前,他就与林相眉来眼去了良久,本以为互相已经心照不宣,谁知林万里这个老匹夫说翻脸就翻脸。


    长史将头埋得低低的,一句话也不敢说,恨不得能无限缩小存在感,免得被暴怒的王爷拿来开刀。


    可能是他的诚心感动了上苍,不多时便有一人从外面走进来,见到满面愠色的怀王也不害怕,反而看了一眼地上四分五裂的茶盏,笑道:“王爷好大的火气。”


    见到此人,闻承晏连忙起身相迎,语气十分谦和恭敬:“天色尚早,老世翁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原来来人正是曾在曹相府上做客的陈家家主,陈瑛。他向曹家辞行之后,世人皆以为他回了江南,谁知竟一转身又住在了怀王府上。


    他一进来,长史不消一声吩咐,不顾双腿仍在酸麻发胀便挣扎着站了起来,佝偻着退了出去。


    陈瑛已是望七之年,如今须发皆白,长长的雪白胡须撂在胸口,让他看上去不像富家翁,反而像是个仙风道骨的修行之人。


    此时他心安理得由怀王扶着在椅子上坐下,才叹了口气:“家中出了这些不肖子孙,叫老夫如何敢有一息安卧。”


    想到他家接连折进去了陈豹、陈犰两个被寄予厚望的后辈,闻承晏心中也是戚戚,安慰道:“如今情势未明,世翁倒也不必如此消沉。待小王奔走调停一二,或有转圜之机也未可知。”


    二人心知肚明这只是面子话,依照怀王的行事作风,是绝对不可能为此事亲自奔走的。


    陈瑛压根儿也没指望过他,此时也只是付之一笑,反而开导起闻承晏来:“无妨、无妨,左不过是两个不争气的晚辈,哪里配让王爷劳心。再说了,他俩遭逢此劫,能让家里其他人长长记性也是好事。”


    听他这漫不经心的口吻,似乎并不认为家族赔进去一个朝廷重臣、一位封疆大吏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


    闻承晏一时有些分不清他是在装相,还是真的不在乎,试探道:“两日后便是大朝会,到时三法司会审,只怕那时候在想救人就难了。”


    毕竟御马监敢拿人,肯定是有了确凿的罪证,而陈犰陈豹两位犯下的罪,就连他这个只在外围看热闹的人都觉得惊心动魄。


    “救人?”陈瑛笑了,“他们两个畜生自然是罪孽深重、死有余辜。老夫非但不打算救,还要让族中子弟站出来痛陈其罪状。”


    见闻承晏似乎不信,陈瑛笑的更加云淡风轻:“难道王爷以为,我江南陈家能有今天的声势,靠得就只是这几个不争气的后辈?”


    闻承暻偏转过脑袋,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陈瑛也愿意为其解惑:“世人看到曹相、陈犰等人台前的风光,难免以为只要扳倒了他们,就能坐看我等树倒猢狲散。”


    “却也不想想,朝廷总归是要用人的,他们是倒下了,可空出来的缺,朝廷又要找谁去填呢?”


    林万里这种从草根一路爬上来的人终究是少数,试看满朝文武,能够格补上曹平芳等人职缺的,又有几个不是江南的出身?


    再者,就算朝廷想启用新人,且不说新人是否能够服众,又能挑出几个与江南毫无瓜葛的新人呢?


    闻承晏悚然一惊,这才明白究竟是什么给了陈瑛稳操胜券的底气。


    陈瑛还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样子,略带了几分怀念:“想当年陛下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有干劲,连着换了好几波人马,才慢慢明白了咱们的好处。”


    “年轻人就是爱瞎折腾,你看看,现在不就又轮到咱们这位太子殿下了?”他在提到当朝太子的时候,就像是提到了家中某个不争气的后辈,“只是老夫现在年纪大了,这把老骨头,实在是陪他玩不动咯。”


    都是聪明人,闻承晏听懂了他言语中的暗示,当下心念数转,拿定了主意,起身大礼参拜:“小子无知,还请老世翁助我!”


    陈瑛慌忙起身去扶:“王爷这又是在做什么?您快些起来,可莫要折煞老夫。”


    闻承晏固执的不肯起身,非要等到这个老狐狸的一句准话:“小王年纪虽轻,却也偶有争胜之心,老世翁既然也有入世之意,为何不助小王一臂之力?倘或事成,小王必不相负。”


    陈瑛面上流露出犹豫之色,心中对他谦和的姿态却十分受用。其实早在陈豹被拿下之后,他们这些在江南的老家伙,就已经有了决断,不然他又何必千里迢迢奔赴京城,还隐匿行踪住到怀王的府上?


    将拜倒在地的怀王殿下扶了起来,陈瑛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既然王爷有所请,老夫敢不从命?”


    第64章 犯贱


    曹相被抓的消息传来的前一天晚上,萧扶光还在和系统商量该怎么完成拯救六槐先生的强制任务。


    小美给他出馊主意:【就说你仰慕人家,把人请到家里住几天,拖到太子收拾完曹平芳不就好了。】


    对于它的奇思妙想,萧扶光从来都是无力吐槽:【说句话就能把人请出来,你当我和左仆射是什么很熟的关系吗?】


    一人一统争执了一番,还是没有得出任何有建设性的结论,萧扶光干脆收拾收拾洗洗睡了。


    结果第二天刚过晌午,就传来了曹相及其党羽落网的消息。


    太子这行动能力是不是有点太恐怖了?


    而且两人之前明明见过面啊,他为什么一点儿风声也不向自己吐露?


    不是存心抱怨,只是萧扶光一直觉得,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他和闻承暻已经是能够互相交付信任的关系。但单看太子处理曹相这件事的方式,倒像是他以前单方面自我感觉良好了。


    看着匆匆赶来向自己探听消息的靖远侯,萧扶光收起心里那点因为自作多情产生的小别扭:“儿子也是刚刚才收到消息,实在不清楚个中内情。”


    “殿下连你也没有说?”萧伯言两条眉毛狠狠挤在一起,显然是不相信,“兹事体大,这次牵连了太多人,咱们家也未必能独善其身。殿下要有什么打算,你最好给家里交个底。”


    不是,太子想干嘛我怎么知道啊?难道我和他是什么知无不言的关系吗?


    父亲的目光太过笃定,看得萧扶光罕见的来了几分火气,语气生硬:“殿下怎么办事,自然有他老人家的道理,儿子是真的不清楚,父亲也莫要来问我。”


    靖远侯正挂心着曹相入狱的大事,未曾发现他的异样,闻言反而道:“既然不清楚,那你便差人往东宫打听打听。”


    萧扶光在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冲小美抱怨:【我打听,我怎么打听?人家肯搭理我吗?】


    他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面上还是顾忌着在长辈面前不能失仪,努力憋出来一个笑:“还是算了吧,太子殿下现在不知道多忙呢,儿子也不好自讨没趣。”


    这番话说的倒也在理,萧伯言点点头,眉头依旧紧锁:“既如此,那就等过些日子再看吧。”


    至于眼下,整个侯府最好还是缩起来过日子,想到最近频繁交际四处相看女孩儿的赵明珠,靖远侯开始头疼,看来又得花时间劝阻夫人了。


    爷俩儿话还没说完,萧扶光就看到昔墨在外面探头探脑。


    见他被发现了,昔墨索性大大方方走了进来,冲两人一拱手,笑道:“老爷、少爷,东宫遣来了一位小公公,说是要找少爷说话,如今正在外书房等着。”


    东宫来人?


    萧扶光还没来得及反应,小美阴阳怪气地声音已经在脑海中响起:【太~子~不~知~道~多~忙~呢~人~家~肯~搭~理~我~吗~】


    但他这时候压根儿没心思和小心眼的系统计较,看向面露喜色的靖远侯,不自觉也露出个笑脸来:“那儿子先过去了?”


    萧伯言岂有不应,还连声催促他快些。


    *


    快步走在去外书房的路上,直到昔墨说了句:“要不还是慢些走吧,少爷您脸都跑红了。”


    萧扶光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脸上的热意。


    没办法,自怨自艾了好半天,还冲着不知情的父亲大人抱怨了一大通,结果就因为太子主动派人过来而迅速破功。这种对方还没发力、自己就先唱完了全本的羞耻和因为东宫来人而按捺不住的窃喜夹杂在一起,让面皮有些薄的小萧同学很难不觉得不好意思。


    将冰凉的手背贴在脸上,瞪了一眼昔墨,恼羞成怒的萧世子反而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他身后昔墨一脸茫然的跟上,完全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等真见到东宫来人的时候,萧扶光已经恢复了矜贵的世子派头,不慌不忙地踱步进了书房,结果发现来的是个眼熟的小公公,只是他一时叫不上名字。


    ……


    那小公公察觉到他的尴尬,忙笑着打了个千儿,自报家门:“奴才八宝给世子爷请安,世子爷一向可好?”


    萧扶光这才想起来,这人原是常喜的小徒弟,在西阳的时候成天跟在常喜屁股后头打转,难怪他觉得眼熟。


    于是一面让他在下首坐下,一面笑着答应:“我都好,你师父近来可好?”


    八宝并不敢坐,只站在底下脆生生的搭腔:“我师父他好着呢,只是近来事忙,抽不出功夫上门给您请安,便托了小的出来代他磕头。”


    扯完几句闲篇,八宝才道:“殿下得了几筐南方进贡的蜜橘,个个又大又香甜,想着世子素来也爱些时鲜瓜果,便吩咐奴才送了些来。”


    萧扶光忙道:“多谢殿下费心。”


    “这倒也不算什么,让世子尝个新鲜罢了。”八宝说着说着便靠了过来,声音低低的,“殿下还有几句紧要的话交代您。”


    “曹平芳之事,实为林相猝然发难,并非孤之本意。”


    “事已至此,唯有随机应变。还望萧卿珍重己身,收束家人,切莫卷入风波。”


    原来曹相这样仓惶的落马,竟然不是太子的主意?可是林相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萧扶光想不明白,但八宝也不懂头顶这些大人物们的交锋,只能告诉他一些边角料:“听说殿下原本与郡王爷定下了章程,要从江南动手,把曹、陈两家扒个底朝天。谁知林相知道了,进宫不知道与陛下说了些什么,第二天龙威卫便奉了皇命上门拿人。”


    “殿下被气得不轻,砸了好些东西呢!不过陛下都发话了,他老人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又怕您听到消息后担心他,行事乱了章法,这才派了奴才过来和您说道说道。”


    他收到消息后光顾着生气了,哪里有空担心什么人呢……


    萧世子心虚的挠挠脸,终于表达了他迟来的关切:“我就说这不像殿下的行事作风,可林相如此轻举妄动,岂不是乱了殿下的筹谋?”


    以他对太子的了解,对方一直都是谋而后定,不动则已,一动必要一击致命的人。哪会像现在,看似大张旗鼓的抓了很多人,细看却只是修剪了江南世家的枝枝蔓蔓,其主干依旧树大根深,不动如山。


    八宝不能理解他的担忧,但多年的宫廷生活让他看眼色的能力堪称一绝,当下又宽慰:“您也无需担心,自从知道这件事后,殿下已经将龙威卫拿在了手里,如今甄掌印只听他一人的号令,可威风了呢。”


    已经打草惊蛇,后续描补的再多又能有什么用呢?


    萧扶光眉头紧蹙,对八宝苍白的安慰不以为意,不过这种时候,他再担心也是无济于事,只能强笑道:“多谢公公亲自走这一趟。还请您给殿下带个话,就说我定会管束家人,谨言慎行,定不会拖殿下的后腿。”


    “只是,殿下如果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比如想找人什么的,还请一定要开口。”


    萧扶光苦笑,到了这种时候他才发现,除了系统的几样技能外,自己好像还真帮不上什么忙。


    八宝没经历过伏击柔然王一事,当然不懂萧世子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提一嘴找人,但他依旧认真地记下了萧扶光的每一个字,又道:“殿下还有吩咐,说本想亲自带着世子上手鸿胪寺事务的,如今他不得闲,便交代了礼部的虞大人,您若有不懂的地方,大可以向他请教。”


    等于是委婉地告知萧扶光礼部尚书是自己人的意思。


    见闻承暻这种时候都记挂着自己到任新职的事情,萧扶光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


    恰好正在书房,他想起一事,磨磨蹭蹭的从书案下取了一卷老竹油纸出来,交给八宝:“这是前些天殿下交代的功课,我都写了,只是忘了差人送去东宫。”


    其实就连严格如周先生,在看过这些文章之后都夸他进益了不少。是他觉得自己学问太差,文章七拼八凑的,不好意思送过去给闻承暻看到。


    但是现在,萧扶光觉得,或许可以让太子看一看。


    希望他在忙碌的间隙,能通过这些,窥到当年那个小纨绔努力追赶过的痕迹……


    *


    转眼间,就到了萧扶光去鸿胪寺上任的时候。


    他这一次升迁的时机有些不凑巧,先是撞上了中秋节,人情往来太多,侯府腾不出时间为他操办。后又赶上了曹相出事,京中人人自危,侯府就更加不好给他大操大办庆祝了。


    因此,明明是右迁之喜,萧扶光也只在前一天晚上与家人小聚了一番,收获了无数句来自父母亲的殷殷叮咛,以及两位妹妹红着脸捧上来的新官靴一双。


    不过其中最值得说道的,应属当晚太子派人趁着夜色送来的一对玉珏,上面用极小的篆字刻了整本的《太上感应篇》,被摩挲的光滑圆润,显然是主人的爱物。


    跑腿跑成大熟脸的八宝小公公,递过玉珏盛盒的时候,还朝他挤眉弄眼:“这可是殿下往年家常戴的,后面因为陛下不喜欢上面几句话才摘了下来。现在送给世子爷,定有他老人家的深意在。”


    能有什么深意呢?


    萧扶光坐在轿中,唇含浅笑,将腰间配着的一对玉珏摆在手上细细观赏:殿下不过是在用《太上感应篇》中善恶有报的观念在宽慰自己罢了。


    想到感应篇中“凡人有过,大则夺纪,小则夺算”等语,萧扶光叹了口气,如果天地间真的有司过之神就好了,若祂真的存在,太子就不需要如此艰难,才能让那些做尽伤天害理之事的小人获得他们应得的报应。


    ……


    同样隶属于礼部,鸿胪寺与光禄寺衙门之间就隔了一条胡同的距离。但是这一回,萧扶光受到了和在光禄寺全然不同的热情款待。


    他这个鸿胪寺少卿是接替的别人的位置,此时,原来的鸿胪寺少卿黄理乾大人便特意等着衙门里,准备亲自与他交接。


    说来也巧,当初去北疆的使团,原定的副使也就是这位黄大人,被萧扶光横插一脚抢了副使的位置,黄理乾可是暗自庆幸了良久。


    就算后来北上之人都立下了功劳,他也丝毫不眼热,还对前来挑唆的同僚坦然回道;“人贵在自知,你我之辈,连上个马都艰难,就算去了北疆,又能有什么建树?”


    一句话不仅怼得幸灾乐祸的同僚说不出话,还暗中抬了一把萧扶光。


    萧扶光回京后,这段公案也传到了他耳朵里,也正因为此,尽管未曾谋面,他对黄理乾此人的评价就先提升了不少。


    靖远侯府的软轿刚停在衙门口,里面便有人迎了出来,穿着和萧扶光身上颜色一致的苍青色官服,朝他远远的一拱手:“萧大人来得正巧,里面柯大人刚问起您呢。”


    萧扶光知道他话中的柯大人指的是鸿胪寺大夫柯济民,却不清楚来人的身份,还了一个平礼之后,便笑道:“劳累上峰久候,是下官来得迟了。不知尊驾该如何称呼?”


    此时那人已经走了上来,挽起他的手,笑眯眯地回答:“下官正是原鸿胪寺少卿,黄理乾。”


    萧扶光哎呀一声,当即就想抽出手来向他见礼,却被黄理乾力道轻柔的压制了回去:“萧大人不必如此见外,等以后下官再回京城,还得靠您招待呢。”


    原来早在萧扶光被点为鸿胪寺少卿之前,他就已经谋到了一任外任,要去江南做汴州知州。


    对此,黄理乾是心满意足,半点不拿萧扶光当外人,边走边吐槽:“都说外官不够清贵体面,可穷京官儿的日子也不好过啊。下官在京城苦熬了这么久,连买个院子的钱都没攒下,倒不如去到外面,过些松散日子。”


    “汴州地方虽小,却挨着汝南郡王的封地,是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到时候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岂不美哉。”


    他言辞轻佻,萧扶光却意外的不反感,反而觉得此人并不会真如他话里说的那样,做一个鱼肉乡里的父母官。


    黄理乾一边说话,也在一边暗暗打量萧扶光的反应,见他始终神情温和,也渐渐收敛起散漫的态度,转为提点他一会儿见上峰时该如何应对。


    等见完柯济民,说了些片儿汤话,黄理乾又将人带到自己原本的官署。


    里面收拾的整整齐齐,各色文书都分门别类的立在一架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之上,十分干净清爽,只是书案上还放着一摞册子。


    黄理乾让他在书案后面坐了,自己却站着,将那摞册子拿过来,一一排在案上:“咱们鸿胪寺一共分司仪、司宾、鸣赞、序班、主簿五个署,里面除了主簿厅是柯大人自己管着的,剩下的都是两位少卿分别管理。”


    “鸣赞、序班署是另一位少卿洪大人管着的,他回老家探亲了,等他回来了让他和你细说。”


    “现下你最要紧的,是弄明白司仪、司宾两个署的事情。不过这也不难,我都梳理清楚了,你可以先看看这两本册子,如果有不懂的,趁这个月我还在京城里,大可以来问。”


    说着便将其中两本册子丢了过来,萧扶光手忙脚乱的接住了。


    黄理乾便又拿起两本,指着后面架子上的文书:“这是历年的文书索引,我分别按着国别、节令、纪年分好了类,你将来想查什么先例,只管按照这个去找。”


    又是两本册子飞过来,萧扶光慌忙去接。


    眼见着还剩下厚厚一摞,黄理乾却不再拿起来了,而是直接推到萧扶光面前:“年前各国使臣都会前来纳贡,这是我按照往年的例做出来的章程,除了柔然没有先例得再请示上峰外,其余藩属国的你只管拿去用。”


    到了这一步,萧扶光是真的震惊了,这也太周到细致了吧!就算是喂饭也没有喂得这么周全的。


    他感激的无以复加,站起来冲着黄理乾连连作揖,又要请他去鸿宾楼好好吃一顿。


    面对萧世子真挚的感谢,黄大人脸上的笑容也十分诚挚。


    只是谁也听不到,他心底的哀怨和悲怆:奶奶的,交接个工作跟托孤似的,要不是那一位开口,老子何至于如此犯贱!


    呜呜,我好惨。


    不敢质疑某位上司淫/威的黄大人怨念的哭唧唧。


    第65章 权力


    上任的第一天圆满结束,萧扶光回家后的头一件事就是给太子殿下写了封长篇大论的书信,绘声绘色的讲述了今日的见闻。


    其中除了各种要干出一番事业的踌躇满志之外,还着重夸奖了一**贴周到的黄大人。毕竟他也不是傻子,知道职场上没有前辈主动喂饭的大好事,再加上黄理乾动不动就把汝南王挂在嘴边,就差明摆着告诉他“我也是太子的人”了。


    既然太子殿下着意安排,萧世子当然也要投桃报李,好好地表达一下谢意。


    不过,在写完“书不尽言,余候面续”几个字后,萧扶光想了想,终究还是拿出竹刀将这一行裁去,另外添了张信纸,准备将自己对于今年柔然朝贡事宜的想法写上去。


    短短数月之间,柔然已经改换天地,最新的邸报上,新任柔然王阿里不哥已经稳住了漠南的局势,弘吉刺部一跃成为柔然第一大部落。


    但风光归风光,阿里不哥的日子也不算好过。


    他先是和巴拉、阿岱两伙人打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打残了巴拉,又将阿岱赶到了大漠西边吃沙子。正当风光无限的时候,偏偏左贤王博迪不知道又从哪里冒了出来,集合了一小撮人马,到处找他的麻烦。


    本来博迪这点子残党,犯不着让阿里不哥头疼,吸收了马可古部大部分势力的巴拉才是最希望博迪死透了的人。可惜阿里不哥刚把博迪重新出现的消息给巴拉送过去,就听说了那家伙被一个女奴刺杀而死,马可古部重新被博迪接管的噩耗。


    当真是个噩耗。


    马可古部人人骁勇善战、悍不畏死,是天生的勇士,落在不擅长作战的巴拉手上,他们都能用并不精良的装备和有大雍铁器火炮助阵的弘吉刺部打得有来有回,在精通兵事的博迪手上更是能发挥出十二分的威力。


    果不其然,博迪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阿里不被打得节节败退,数次大雍求援。


    萧扶光猜测,这次柔然进京朝贡的主题,估计也就是哭穷要钱要支援了。


    他思虑良久,在纸上慎重地落下了第一笔:这是他第一次用朝廷命官的身份向太子进言,势必要做到面面俱到,不能让殿下觉得自己年轻扛不住事。


    当然,他这次也没忘记在信件最末尾加上周皓卿的事情,只说是自己仰慕六槐先生的才华,且知道此人素无恶行,因此希望太子能够看在他的面子上将人放出来。


    萧扶光重新在信末认真地写下“希自珍慰,至所盼祷”几字,吹干其上墨痕,用火漆将信函封好,准备差昔墨送到沐府上去。


    小美不解道:【你看都没看过那个六槐先生的文章,怎么突然就仰慕了。】


    臭弟弟萧云升才是他的小迷弟吧。


    萧扶光笑眯眯:【殿下不是因公废私的人,萧云升还不够面子让他放人。】


    那你就够脸面啦?


    小美下意识就想反问,可惜它在宿主面前越来越怂包,根本不敢问出口。


    *


    早在西阳的时候,闻承暻刚从陈豹嘴里挖出狠货,就立马派了施景辉回京与林相密谈,希望能与他联手将曹陈二家拉下马。


    朝堂之上,从来就没有永远的敌人,林万里出身草根,能有今时今日全靠兴平帝重用提拔,底蕴始终差了那些大族一截,就算他用心经营,势力脉络却一直难以延展至大雍上下,至少在江南,就没有几个地方官会买林相爷的帐。


    因此,闻承暻与他算是一拍即合,两人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合作的意愿。


    及至闻承暻回京,林万里也是全力配合,他记恨曹家盘踞六部多年,手上的罪状和证据积了一大堆,此时也毫无保留地贡献了出来,摆出了十成十的诚意。


    闻承暻也因此掉以轻心,竟被这老狐狸给摆了一道——林万里单方面的突然行动,实在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但比起怒斥林老狐狸的无赖行径,太子殿下有更值得宣泄的对象。


    *


    太和殿。


    一听到是太子到了,兴平帝立马愁眉苦脸的,有心想说自己病了不能见人,却被周进仁一句话给堵了回来:“太子殿下那个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是躲,您又能躲到几时啊?”


    兴平帝无法,只好宣了人进来,但他多少还记挂着一国之君的脸面,让宫人们都退下了,免得一会儿场面不好看。


    太子殿下刚一进门,周总管便殷勤地捧上热茶,可惜闻承暻压根儿不准备接过,周进仁讪讪地将茶盏放到一边案几上,也躬着身子退出去了。


    见状,兴平帝笑了笑,眼神有些闪烁:“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闻承暻冷哼一声:“多亏父皇给林相放的好权,儿臣难得过几天清闲日子,当然得来看看您。”


    他说话夹枪带棒,兴平帝心虚归心虚,但也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反而还劝道:“这些事,就该交给底下人去做,林万里愿意做出头的椽子,你就只管看着他们狗咬狗便是。”


    “为人君者,当以珍重自身为己要,何必行以身入局之险事。”


    兴平帝是个毫无政治魄力的人,他也一向不赞成闻承暻以身涉险。就像柔然那件事,兴平帝在回过味来之后,就很不赞成闻承暻亲赴草原的举动,认为应该挑个其他皇族代他出访。


    这次林万里能够说动皇帝,也正是利用了他这一点。


    闻承暻就是猜到了个中缘由,才不好正儿八经地冲老父亲发火,但他也不想就这样算了:“儿臣原想着驱虎吞狼,谁知父皇竟一心把豺狼当成了忠心的哈巴狗儿,还对其听之任之。”


    这话兴平帝可不认:“林万里他没有门第根基,儿子们也不成器,生死荣辱全在朕一念之间。这种人,就算是豺狼,也只能做个爪牙向外的看门狗。”


    “曹、陈两家,不是那么好扳下来的。朕放他出去乱咬,总比你惹得一身骚要好。”


    这也是老皇帝的肺腑之言,他年轻时也曾像儿子一样踌躇满志,立意要根除江南积弊,结果到头来怎样?


    鱼米之乡突然连年“干旱”,乡民联合抗税,天下士子声讨的奏疏雪花般朝京城飞来,城头的登闻鼓每天都有不怕死的人敲响喊冤……最后朝廷不但一分钱赋税收不上来,还要补贴救灾的粮米。


    兴平帝经历过一回之后,并不希望儿子重蹈覆辙,因此时常给闻承暻讲述以前的遭遇。谁知竟然起了反效果,闻承暻不但不引以为戒,反而更加坚决地要和江南人过不去。他实在没有办法,又不想闻承暻把事情闹得太大将来不好收场,只能先将林万里丢了出去。


    “朕也交代了林万里,这一回曹平芳和陈家那两个小子必死无疑,也算是为你母舅家出气了。”


    一国之君好言好语至此,寻常人早该感激涕零了,可惜兴平帝面对的是他最可恶的二儿子。


    闻承暻嘴角一撇,丝毫不买账,站起来向父亲下了最后通牒:“江南之事,儿臣自有主意,请父皇不要再插手了。”


    “哎你这小子——”


    兴平帝手又开始痒痒,举着茶盏不知道该不该砸。


    闻承暻毫无要躲闪的意思,站在大殿正中,字字掷地有声:“只要这天下还是大雍的天下,君王的敕命便该畅行这天下每一个角落,儿臣见不得宵小窃居膏腴之地,做什么国中之国。也见不得佞臣横行朝野,说着为君效死,实则做着养寇自重的勾当!”


    “你!”


    皇帝手上的茶盏还是飞了出去,非常有眼力劲儿地擦着闻承暻的脑袋在空中划过一道痕迹,落在他身后爆裂开。


    闻承暻抖抖衣衫,彻底说开之后,积压在心头的郁结为之一轻。抬眼一看,见兴平帝虽然生气,却不像是恼怒于他的冒犯,反而更像是在替自己担忧。


    他心头一暖,终究还是说了几句软话:“父亲毋需为我担忧。儿子这一辈子,原也不图在青史上留下什么好名声,所求唯有肃清大雍内患,再延百年国祚。”


    “江南士族,拿捏的便是‘清名’二字,可儿子压根儿不在乎这些,他们又能奈我何?”


    兴平帝语气硬邦邦的:“随便你随便你!只是到时候别哭着嚎着回来找你老子擦屁股!”沉默了一下,又道,“大理寺卿是林万里的同乡,他要是不听使唤,你换个看得顺眼的上去。”


    他的关心依旧别扭,闻承暻却已经习惯了,闻言只是一笑,上前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儿子定不负父皇信重,三年之内,必还您一个太平江南。”


    *


    为了太子行事方便,詹事府就挨着东宫而建。


    宋如渊到任了这些天,却一直未曾见过太子殿下的金面。其实通事舍人并不是什么要紧的职位,按照他在本朝会典上学到的,这个从九品的舍人,其实与高门大族府里的门房相似,主要负责为太子应对朝臣拜会和献礼等琐事。


    可真等到任了才知道,他们要处理的除了迎来送往的小事,更多还是尚书、中书二省送来的各类文书,他们需要通读文书内容,摘取精要部分写成条子,贴在外面方便太子查阅。


    一开始宋如渊和新进来的同僚还十分惶恐,认为这类朝廷大事本不该他们经手,这种惶恐的情绪在宋如渊打开一封吏部关于四品以上官员考绩的折子后达到了顶峰。


    他顾不得礼仪,匆匆走到主官面前,将这封烫手山芋递了上去:“柳大人,这封奏疏是不是下面的人送错了。”


    他的主官,詹事府主簿柳青山,接过那封折子扫了一眼,笑着看向他,教导道:“吏部来的折子,若是不急,就贴上杏色条子,放在第二个匣子里便好。”


    见宋如渊仍然欲言又止不肯离开,另外两个新进的通事舍人余光也一直扫着这边。柳主簿干脆将音量提高了两分,不耐烦道:“这才哪到哪儿,你们现在就慌了,等以后真见到了不得的东西可怎么办?”


    说着又像是自言自语,“有些诏令,都得先过一遍东宫,才能出得去呢。”


    宋如渊早就知道太子实权在握,东宫俨然成了一个小朝廷,却怎么也想不到,陛下居然连官员升降的权力也愿意给他。


    捏着折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宋如渊刚好与一个新进的同僚四目相对,眼里俱是蓬勃的野心……


    第66章 救人


    闻承暻去见兴平帝的时候,常喜已经做好了应对这位祖宗滔天怒火的准备,但他回来的时候反而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似乎并未与皇帝发生什么龃龉。


    在心里阿弥陀佛了一声,将原定计划搁置到一边,常喜眉开眼笑的迎了上去:“殿下回来了。詹事府那边来报,新进的几个舍人都已经到任,您要不要抽时间去见一见?”


    自从三年前出了魏大学士那档子事,太子詹事一职便一直空缺着,很多时候都是常喜这个东宫首领太监在兼管着詹事府的大小事宜。


    闻言,太子略一点头,对新来的几个通事舍人并不是很在意,只是仍交代道:“他们刚进来,各项规矩都不清楚,这段时间你让人留心些。”


    常喜忙答应道:“您放心,如今几位大人歇宿都在詹事府里,轻易出去不得。柳主簿也是老成人,有他盯着,一定出不了什么岔子。”


    之前闻承暻对詹事府的属官职能重新做了划分,将处理奏疏的工作划分给了主簿厅,休看通事舍人只是从九品,却是实打实职微权重的实缺,也只有闻承暻信任的人才能坐稳这个位置。目前新进的三位通事舍人当然不满足这个条件,他们还需要度过一段较长的观察期,向太子证明自己的忠诚和才华之后,才算是真的在詹事府里站稳了脚跟。


    但分辨几个小舍人忠奸贤愚的事常喜就能办得很好,闻承暻不打算操心,此时见常喜已经有了成算,他便也不再多言,转身准备去书房看折子。


    谁知这时候常喜却出声叫住了他,从胸口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笑嘻嘻道:“殿下且慢,今早您不在的时候,沐昂之送了这封书信过来,说是靖侯府连夜送过去的,他怕世子爷有什么急事,不敢耽误,天一亮就忙着送过来了。”


    听到是靖侯府送来的,闻承暻果然止住了脚步,伸手接过那封信往旁边塌上坐了,一边拆一边笑道:“他哪里来的什么要紧事,多半是昨天新官上任,忍不住向孤显摆呢。”


    不出所料,闻承暻粗粗看了前面几页,都是那小纨绔在絮絮叨叨在鸿胪寺的见闻,可见是真心高兴,他点点头,看向常喜:“看来黄理乾的确会办事,让他去汴州,倒也不算埋没。”


    废话,您老人家都专门让人给他带话了,黄理乾又不是大傻子,当然明白该怎么做。如果这都能当得起太子殿下的一句“会办事”,那东宫第一机灵能干的常喜公公又该算什么?


    常喜在心里呵呵两声,颇看不上自家殿下突如其来的双标,面上却还是很捧场:“正是这个理儿呢,黄大人要下月才离京,这些天有他在,世子爷做事也便当。”


    闻承暻却皱起眉头:“孤原想着亲自教导他一段时日,好歹成个样子了再放出去。”


    到时也差不多收拾完了曹家,空出来的位子正好挑拣个合适把萧扶光放上去,他安排得好好儿的,却被林万里那个老匹夫横插一杠子,打乱了他的满盘计划。


    闻承暻忍住冒上来的那点儿烦躁继续看下去,却发现那小纨绔又给了他意外之喜——萧扶光竟然将柔然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还提出了自己想出来的应对之策,看上去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将这几页抽出来递给常喜:“到底是出去过一趟,本事大了不少,写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常喜抓紧扫了两眼,他常日跟在太子身边,不知与多少能吏打过交道,当然看不上萧扶光这点东西。


    但此时太子殿下笑得跟个看着儿子高中三甲的老父亲没有区别,明显对萧世子的进步极为满意,常喜肯定也不会去做那个泼主子冷水的人,他都不用思考,张口就是一大堆奉承的话,直把个靖侯世子吹成了天上少有地上绝无的绝世天才,又话锋一转夸赞起了太子殿下慧眼识珠,竟能够将这么个人才搜罗出来。


    见他越说越夸张,闻承暻也知道他刚才表现出来的对萧扶光的偏爱有些过了,这奴才是在拐着弯儿提醒他呢。


    当下好气又好笑,带着一丝被人看破心思的尴尬,太子殿下劈手从常喜手上夺过那几张纸,依样儿放回原处,准备收起来回头再看。


    常喜也适时的凑上来帮他收拾,结果这一收拾,才发现还有一张纸卡在信封里没拿出来过,他马上抽出来,递到太子眼前献宝:“殿下,还漏了一张呢。”


    说着还半真半假的抱怨道:“世子爷也真是的,哪里来的那么多说不完的话。”


    敲了一记这居然敢打趣主子的刁奴脑袋,闻承暻笑着接过那张被遗漏的信纸,却在展开看完后皱起来眉头:“六槐先生?这是个什么东西?”


    常喜挠头,这时候消息太灵通的弊端就显现出来了:“奴才隐约听过,好像是曹平芳府上的门客,据说诗写得极好。”


    好死不死,萧世子最擅长的也就是作诗,会仰慕这样的人倒也不算出奇……


    想到春熙园里萧扶光七步成诗的得意模样,太子殿下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他又回忆起了小纨绔与附身妖物色胆包天的对话。


    “算了,将人提出来送到他家庄子上。”闻承暻吩咐道。


    常喜领命,转身就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又被太子喊了回来,“派个机灵点的过去,替孤瞧瞧那人究竟什么来头。”


    别又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美人。


    太子殿下一点儿也不生气地想到。


    *


    烟波尽处。


    甄进义亲自领着龙威卫封了曹陈两家在京城的所有窝点,却并不打算回宫复命,而是借着担心还有余党流落在外的名义,选了烟波尽处歇脚。


    笑话,就算一开始没发觉,过了这些天他也回过味来了,突袭曹家这事皇帝他老人家压根儿就事先和太子达成过一致!


    要是放在以前,甄进义一心只知忠君奉上,浑然不用在乎太子对自身的看法,当然无所谓复不复命。可如今时移世易,他起了些别的念头,在太子面前留个好印象也就变得格外重要起来。


    就说封了曹家这事吧,甄进义这几天可没少后悔事前没去给太子通个气,领了皇命后就冲出来把这事儿给办,这落在太子眼里岂不就是他甄进义没拿太子殿下当回事吗?!


    一想到自己人还没投靠上去,就先在太子面前落了天大的不是,甄进义是吃不下也睡不安,就连曹家女眷膝行着献上来的大珍珠鸽子血都不香了,见天的唉声叹气,唯有抄曹家库房的时候能稍微焕发点活力。


    今天甄进义又衣衫不整地躺在曹相以前最爱的一张象牙塌上叹气,他的小徒弟看不下去了,过来替他把鞋子穿好,强行把人拽了起来:“青天白日的,您好歹装装样子吧,万一给人瞧见像什么话!”


    甄进义抓着一大把干果子,一个接着一个往嘴里扔,每吃完一个,就“呸”的一声吐得老远,他坐在一片狼藉里,教训起徒弟却是十分顺嘴:“给谁瞧见?如今这地界,人躲着走都来不及,还有谁会过来。”


    小徒弟一边给他掸身上的残渣,一边随口应着“是是是”,反正他的目的也只是把人从床上薅起来,免得曹家那群无头苍蝇找不到人就过来找他的麻烦。


    谁知他随便找的借口,竟一语成谶。不多时外面就来了个龙威卫的小头领通报:“掌印大人,门口来了个小公公要见您,他说他是东宫来的。”


    东宫?


    甄进义的耳朵里只能抓住这两个一闪而过的字眼,从榻上一个猛虎出栏,越过小徒弟径直冲到报信之人面前:“他亲口说了自己是东宫来的?”


    小头领行事亦是十分谨慎,此时回道:“有东宫的腰牌,卑职验了,应该做不得假。”


    听到这话,甄进义更是加快了脚步,一边走一边思量着若东宫来人是兴师问罪的自己该如何应对,等腹稿打得差不多了,他也走到了地方。


    虽说查案重地,不该让闲杂人等随意出入,但龙威卫也不敢让东宫的人就在大门口罚站,其中有些机灵的便取了个巧,将人请到门口的倒座房里先坐下了。甄进义过来的时候,里面还有个小头领在陪客,见他到了才退了出来。


    甄进义心里打着鼓,慢慢走了进去,却发现来人自己认识——正是常喜身边的小太监八宝。


    *


    周皓卿,也就是文坛近来推崇备至的六槐先生,现在正坐在一辆外观低调,内里讲究的马车上,脑袋有些转不过来。


    他原本只是一个江南乡下的穷秀才,后来在同窗的帮衬下寻摸了个馆教书,勉强攒下了几十两参加乡试的银子,谁知刚考完一场,便被曹府管家“请”到了家里,言说他文章写得好,有老曹大人之风,正合适给他们家准备参加乡试的大少爷代笔。


    周皓卿起初也反抗过,但蚍蜉岂能撼树,曹家人甚至都没有出面,家中老娘就因为他的小妹妹被一伙强人给掳去的事情抹着眼泪找了过来。


    事已至此,周皓卿又能如何呢?他只能弃了那点求取功名的心,安安分分地做起了曹家大少爷的一支人形笔。


    及至后来,曹家大少爷似乎一直找不到比他更合意的代笔,就连留任京师之后也不肯放他离开,而是将人囚在了烟波尽处,让他继续代写各类文书,就连要呈给皇帝的折子都会交由他来起草润色。


    可能周皓卿十几年如一日的勤勤恳恳感动了曹家大少爷,亦或是他长年累月的隐忍顺从让曹大少终于放下了戒备。


    最近这几年曹家格外开恩,允许周皓卿出来见人,周皓卿也迅速抓住了机会,依靠几首小诗和一笔利落的左手书,在京城很快打出了名气。


    只是曹家不准他用自己的名义写正经文章,以免让人瞧出他的遣词用句竟然与曹相爷出奇的一致。


    没错,让周皓卿一直代笔的人,正是曹平芳曹相。


    自从能出来之后,每次参加烟波尽处的集会,在听到众人对曹平芳的吹捧时,周皓卿都想冷笑:谁能想到少年成名、文名满天下的左仆射大人,其实是一个连一篇囫囵文章都敷衍不出来的废物草包呢?


    但他却不能吐露哪怕一个字,非但不能说,还要在众人吹捧之时努力地微笑附和,哪怕这些不能说的真相将他的灵魂和内心凌迟到鲜血淋漓。


    周皓卿本来以为,未来的人生,他都要在这样的痛苦和煎熬之中度过。


    谁知猝不及防,如日中天的曹相变成了阶下囚,京中的曹家人被抓的抓、逃的逃,就连他们这些所谓的“门客”,也被当成了曹平芳的同党,关押在烟波尽处的下房之中。


    被关押的日子里,看着周围或是惶惶如丧家之犬、或是咬牙切齿准备揭露曹府恶行的“同僚”们,周皓卿却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告发曹家,哪有那么简单。但如果他推测的没错,曹平芳那个老贼,这一回估计是逃不过去了。


    这就够了,周皓卿想:只要能亲眼看到曹平芳去死,他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存着要亲眼见证曹贼身死一口气,就算龙骧卫送来的饭菜再差,周皓卿也会尽力多吃一点,想着多长一点肉,万一日后受刑也能多挨两天,因此被关之后他非但没有清减,还长了不少肉。


    今日他正拼命往嘴里塞饭呢,却被一个龙威卫叫了出去,交到一个青衣内侍手上,然后就被塞上了这辆马车……


    一路上周皓卿试探了几次,那位小公公始终冷着脸一语不发,外面护送的官兵却敲了几次车厢让他安静。周皓卿实在无法,只能安分地坐好,任由马车将他带到某个未知的地方。


    虽然不屑与他说话,八宝其实也在暗暗地观察此人。


    只是他看来看去,仍是想不明白出发之前师父的叮嘱是什么意思。


    这个六槐先生长得确实是谦谦君子一表人才,却一眼就能看得出已近不惑之年,脸上身上还能看出发福的迹象。


    就对方这幅样子,八宝实在是想不出来有什么值得师父再三嘱咐留心他容貌的地方。


    八宝绞尽脑汁的揣测常喜的用意,突然福至心灵——难道师父他老人家好这一口?


    八宝公公脸色发青,差点儿被自己的脑补恶心地吐了出来……


    第67章 约见


    将人送到了靖远侯府在京郊的庄子上,八宝又一点儿不嫌累地跑回京城,在萧扶光面前给主子表功:“世子爷,您昨儿写信要的人,殿下担心放在城里太招眼,交代奴才给您送庄子上去了。”


    这回太子没有提前通知,悄无声息就让人把事儿给办了,要不是有系统提示强制任务已完成,萧扶光铁定得吓一跳。


    不过信昨天才送进东宫,今儿就把人给放出来了,太子殿下这办事效率也太高了吧。


    萧扶光暗暗咋舌,拿了个装着金锞子的荷包塞到八宝手上要谢他,八宝却像见到烫手山芋一般,拼命摆着手往后撤。


    萧扶光一把将人抓住了,强行将荷包塞他身上:“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公公跑这一趟也着实辛苦,拿去打点酒吃才好。”


    他态度这么坚决,八宝也只好愁眉苦脸的接了过来,千恩万谢地走了。


    其实哪有太监见到银子不欢喜的,平常他们出宫,没由头都要找些理由去大臣家里打抽丰,更别提替主子传话办差了。寻常大臣家里要是来了太监,不出个一二百两银子的血休想安生。


    但靖侯府不一样,八宝头次过来传话的时候,就被常喜耳提面命,能办靖侯府的差事是他的福气,千万可别在萧世子面前拿大。八宝脑子不算机灵,却胜在听话,得了常喜的吩咐后,在萧扶光面前从来只知道尽心办差,半点没有内官刻薄拿大的作派。


    可是他不主动要,耐不住萧世子硬要给啊!


    回到东宫,八宝把收到的荷包捧给师父看:“今儿世子爷非要塞给我,不拿都不让我走。”


    潜台词就是,您老可别骂我啊。


    常喜看他那个缩头缩脑没出息的样儿,都懒得生气,拿过荷包打开,倒出来发现是两个分别做成如意和葫芦形状的金锞子,这是高门大族才有的讲究,让子弟们用这些赏人,既不俗气,又能讨个好彩头。


    估摸着这就是萧世子随手掏出来送人的,常喜笑了下,将金锞子依样放了回去:“既然世子爷给了你,你就拿着呗。他老人家福气深厚,指不定还能保佑保佑你。”


    毕竟才不到一年,萧扶光就从一个恩荫的监生变成了从四品的主官,这升迁速度,放在哪朝哪代都堪称恐怖了,他自然当得起“福气深厚”的评价。


    师父发了话,八宝这才心安理得将荷包收了起来,瞧他珍而重之放在胸口的样子,显然也是把常喜最后那句胡诌给当真了。


    常喜没好气地敲了下笨徒弟的脑袋,背着手走远了。


    师父都百伶百俐,少说有一千个心眼子,收的徒弟却总是憨憨傻傻,肠子比烟囱还直溜,这似乎已经成了宫廷的常态。


    *


    六槐先生救是救出来了,萧扶光却一直没有时间上庄子上看他。


    黄理乾下个月初就要动身南下了,在这之前,萧扶光不仅要尽快上手司仪、司宾两个署的工作,还要理清楚鸿胪寺内错综复杂的关系脉络,忙得可谓是心力交瘁。


    萧扶光是铁了心要干得像个样子,这一回靖远侯非但不阻止,还提溜了几个门客过来,要给他做帮手。


    对于父亲的好意,萧扶光十分感动,然后坚定地婉拒了。他现在可是管着鸿胪寺两个署的主官,手下大把人可以用,至于其他文书杂事,府里有周先生一个,也就够用了。


    说到周镜明周先生,萧扶光也是近日才知道,原来他曾经还当过六槐先生的学生,只是他们师徒二人的运气都不算太好,一个十七岁中举后便再无寸进,一个四十多岁了还只是个酸秀才。


    今天萧扶光终于抽出了一点空闲,想起来周先生与六槐先生的这点渊源,考虑再三之后,还是决定将人给带上了。


    小美不解:【你连亲弟弟都藏着掖着不让知道,干嘛还要拉个外人过去。】


    它不说萧扶光都要忘了,家里还有个六槐先生的小迷弟在呢。不过萧云升还是算了吧,他可信不过臭弟弟。


    至于为什么要带周镜明,萧扶光当然也有自己的考虑:【虞川梧之前告诉我,烟波尽处里面有很多人都是曹家抓来给家中子弟做代笔的,我就想着能不能从这些人手上拿到曹平芳的罪证。可是他们的家小在曹家人手上,未必敢在这时候反水。】


    【据我观察,周先生和六槐似乎关系很好,听到他的消息眼睛都亮了,我就想着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带他过来帮忙劝劝呗。】


    他既然敢将人带过去,自然也有万全的把握封住周镜明的嘴巴。


    小美敏锐地察觉到宿主的眼睛里似乎有杀气一闪而逝,当下缩了缩不存在的脖子,往他的意识深处躲得更加隐蔽了起来。


    *


    自从被那个小公公送到了这处不知名的所在,周皓卿的日子陡然好了起来。


    即便仍然被关在一个小院子里不让出门,但好歹可以看到外面的天光草色,心头的郁结都散了不少,再加上此地管家好吃好喝地招待,短短数日内,周皓卿竟然又把自己喂胖了不少。


    至于此间主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可以指挥内官从龙威卫手上捞人,捞完人之后为什么又迟迟不露面之类的琐事,周皓卿表示——往后一躺,懒得去想,过好眼下再说。


    今天他又慢悠悠地解决了丰盛的午餐,正扶着腰在院中散步,管家却带着几个下人匆匆从外面赶了进来:“周先生,我家少爷一会儿要来看您,您赶紧收拾收拾。”


    少爷?


    脑海里浮现出曹家大少那张恶心的脸,周皓卿嫌恶地皱眉,有些不想搭理。


    管家就当没看到,直接上手要给他换身衣服:“一会儿少爷过来了,您穿这身可不像话。”


    管家和几个下人七手八脚的把他那身青棉布袍给脱了,里衣也被拍拍打打了一通后,半强制地替他换上了绣工精致的丝绸衣服,又将人拉着坐下,散开乱糟糟的发髻,在梳子上蘸了厚厚的桂花油,重新给他梳头。


    这一连番的操作行云流水,周皓卿已经明白过来,这群人根本不是要替他换衣服,而是找了个由头搜他身上有没有利器,忍不住阴阳怪气:“你家少爷排场可真够大的。”


    直到他连鞋子都重新换了一双,管家才笑道:“咱们府里就这规矩,您多担待一些。”


    *


    系统虽然比较坑货,但就连经常被坑的小萧同学都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审美的确是一流,每次能得到系统垂青发布任务的,基本上都是百里挑一的大美人,其中强制任务的对象,更是说一句万里挑一倾国倾城也不为过。


    因此,在来庄子的路上,萧扶光一直有些小期待,想看看这个新强制任务的任务对象究竟有多惊为天人。


    然后,他就亲眼见到了周皓卿。


    萧扶光:……


    小美:……


    小美:【不是,你听我说……】


    【闭嘴吧!】小萧残酷反击,【小美,你还说你是拯救美人系统?】


    常威、不对、小美负隅顽抗:【真不是我的问题!我记得这厮是个美大叔来着!细皮嫩肉慈眉善目的,都快五十的人,谁见了都说他三十出头!】


    萧扶光都懒得吐槽系统是从哪里得到这些消息的了,但这回它倒没有说错,六槐先生的确挺细皮嫩肉,也挺慈眉善目的,不过……


    看着对方浑圆的肚皮和起码三层的厚厚下巴,萧扶光在心里尖叫:【这尊弥勒佛究竟是谁啊!】


    宿主的尖叫声在脑海里回荡,小美也很想尖叫:周皓卿!你究竟对自己的美貌做了什么!!!


    自打见到白白胖胖的六槐先生之后,萧扶光就像个吃到了朋友假安利的同人女一样,大脑放空,一时间连见面的客套话都忘了说。


    萧世子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他身后之人却再也忍不住了,近前一步,冲着面目全非的六槐先生拜了下去:“堂兄!”


    萧扶光:??!


    小美:??!


    小萧眼神狐疑:【你事先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


    小美觉得自己今天堪比窦娥:【我上哪儿知道去!】


    萧扶光压根儿不相信系统的死鸭子嘴硬:【你连周皓卿以前长啥样都清楚,却不知道周镜明是他堂弟?那你安排我救周皓卿,难道不是计划用周先生来撬开他的嘴的?】


    【我是真的不知道。】在宿主面前馅儿露得多了,露着露着也就成习惯了,小美现在对萧扶光猜测它动机的事情看得很坦然:【我让你救周皓卿,单纯是因为这个人现在不能死。】


    若他还留在烟波尽处,一定会死得不明不白。


    后面这句话,小美并没有直白地说出来,但萧扶光已经猜出了它的未竟之意:【这样看来,曹家之事,周皓卿是个关键人物?】


    小美:……


    【哎呀,小美美~咱俩啥关系,在我面前,你有啥是不能说的~】靖侯世子实在是滥没底线,在脑海里谄媚地朝系统挤眼:【你要是不方便说的话,那就眨巴眨巴眼睛,如果我猜对了,就眨两下呗~】


    小美:……


    良久之后,电子小人才不情不愿地缓缓眨了两下眼睛。


    萧扶光心情大好,见周镜明与六槐都是一副情切切的样子,十分有眼力劲儿的转身往外走:“既然是故人相见,小子就不打扰了,请两位畅叙别情。”


    *


    眼见着萧扶光和他带来的一大串尾巴都走出去老远了,周皓卿才起身握住堂弟的手:“照心,你怎么会在这里。”


    周镜明反手将他握住,眼泪还挂在脸上,嘴角却咧出个大大的弧度:“这话才是我要说的,二哥,再想不到,咱们兄弟此生还能再见。”


    原来当年周皓卿被曹家人胁迫,一家老小尽数被控制起来,唯有周镜明在外求学,不在家乡,这才侥幸逃脱。但自此之后,他便将名利之心灰了大半,深居简出,躲在京城里做起了教书的营生。


    后来六槐先生在京中名声大噪,周镜明想起昔年兄弟间戏谑着互相取的雅号,因周家住着的村尾有几株大槐树,“六槐先生”便是他仿照着五柳先生陶潜给堂兄取的。兄长用儿时的戏言扬名,更像是在变相的向他这个流落在外面的弟弟报平安。


    这也的确起到了作用,几年前得知堂兄还活在世上之后,周镜明才恢复了几分心气,不愿意继续浑浑噩噩度日,而是重新做起了学问,才有机会被靖远侯夫人请到府上教导世子。


    想到其中的机缘巧合,周镜明只能感叹一句,冥冥中自有天意。


    他将这些年自己的遭遇细细告知了堂兄,又道:“世子古道热肠,经常路见不平,他出手救您多半也是出于好心,兄长不必担忧。”


    早在知道救自己的人竟然是靖远侯世子之后,周皓卿便放下了之前的种种怀疑:“谁人不知萧世子在柔然的英姿,他的为人,为兄自然信得过。”


    只是昨天送自己来的人分明是个内官,所以他一直猜测救下自己的人是什么皇亲国戚,为何会是靖远侯世子呢?


    他将自己的怀疑尽数说给了弟弟听,周镜明却恍然一笑:“难怪昨天八宝公公来了府里。”


    见周皓卿不解,他笑着解释:“世子与东宫往来密切,昨日您见到的,多半是东宫的内官。”


    东宫?太子吗?


    似乎看明白了他眼里的疑问,周镜明道:“太子殿下对咱们世子极为看重,两人君臣不疑,十分相得。”


    说完又暗示道:“曹家的案子,领头之人已经从林相变成了太子。兄长要是有什么话想说,大可趁此机会让世子带过去。”


    他说着说着,开始摩拳擦掌起来:“这可实在太巧了,看来这一回是老天非要亡他曹家不可!”


    周皓卿打断了他:“我什么话都不会说。不管曹家倒不倒,曹平芳此次都必死无疑,我只管这一点就够了。”


    “您怎么能这样?难道就任由曹家人继续横行霸道,做他们的土皇帝吗?!”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周镜明气得面皮通红,大声质问。


    六槐先生看着疾言厉色的堂弟,就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为兄知道,你是在为我抱不平。”


    “可我总得考虑小妹,她为曹家妇,又已经生儿育女。若是曹家倒了,她和孩子们又该如何呢?”


    虽然这些年他从未再见过家里人,却见到过妹妹生育的几个孩子,都十分可爱乖巧。为了家人,他愿意放下与曹家的深仇大恨。


    周皓卿说完这些,本以为弟弟会理解自己。谁知再看过去时,却见周镜明神色大恸,整个人几乎摇摇欲坠:“二哥,小妹、小妹她,她早就死了啊!”


    “你还在江南的时候,曹家的畜生想强迫小妹,小妹不从,就活生生被他给打死了……”


    “小妹走后,伯娘日哭夜哭,第二年也走了……”


    “这些,难道您都不知道吗?”


    他怎么会知道!


    猝不及防得知真相,周皓卿目眦欲裂——曹平芳一直骗他,说他的家人在江南被照顾得很好,小妹更是嫁给了曹家嫡支最有出息的子侄,虽然只是做妾,却也生育了几个可爱的孩子。


    他见过那几个孩子,眉眼间确实与小妹有些相似,于是他居然就傻乎乎的相信了曹平芳的说辞……


    “我真该死!”想到这些年,为了小妹能在曹家过得好些,他为曹平芳出谋划策不遗余力,帮他解决了不知多少棘手的问题,如今回想起来,实在滑稽得可笑。


    周皓卿面色狰狞,两眼赤红,再无一点萧扶光见他时弥勒在世的慈悲模样,反而像是个从地狱爬出来的复仇恶鬼。


    “帮我请萧世子过来,我有话对他说。”


    *


    久违地回到庄子上,萧扶光颇有些怀念。见周氏兄弟似乎一时半会儿叙不完旧,他干脆在庄子上四处溜达了起来。


    走到太子遇刺时曾小住的院落,萧扶光没忍住走了进去,里面一花一木皆如往常,就连之前给闻承暻做的轮椅都被停放在檐下,就像里面有人随时需要使用到它一般


    萧扶光用手摩挲着轮椅的推手,一副怀念的口吻:【记得我有次不小心,差点儿摔了殿下,吓得我当时扑通就跪下了。】


    【真不知道我那时候是怎么想的,殿下根本不是那种爱计较的人。】


    小美压根儿不解风情,语气冷淡地开口提醒:【别摸了,那玩意儿全是灰。】


    【靠,你不早说!】萧扶光连忙收手,手心早被蹭上了一层灰,只好用左手别扭地掏出帕子,用力擦拭了起来。


    他收拾好自己后,庄上管家的声音恰好在背后响起:“少爷,周先生正找您呢。”


    萧扶光转过身去,完全不想思考管家有没有见到自己丢脸的一幕这回事,清了清嗓子道:“哦,是吗?先生现在在哪里?”


    周镜明当然在萧扶光在庄子上的院落里等他,刚一见到人,他就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来,纳头便一拜到底:“先前向您隐瞒六槐先生的关系,实属情非得已,还请世子毋要怪罪。”


    古代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然周镜明没当过他几天正经老师,但萧扶光仍不敢受礼,连忙侧身避开,又道:“六槐先生身份敏感,您之前又不知道我的用意,隐瞒才是人之常情,又有什么可怪罪的。”


    有六槐先生这样的亲眷,估计周先生以前也过得挺惨的,才会这么风声鹤唳,不敢随意暴露自己与他的关系。


    世子如此大度,让周镜明更加惭愧,有些想再说些什么,却情知这不是该诉衷情的时候,收住情绪,他向萧扶光说明了来意。


    又道:“兄长说,有些要紧的话,只有见了世子金面他才愿意说,请您务必亲自过去一趟。”


    萧扶光道:“这是当然,我现在便过去。”


    ……


    直到夜色渐深,萧扶光才双目放空地走出了六槐先生下榻的小院。


    刚出了院门,他右手捏成拳头,朝墙壁上狠狠砸了一下:【难怪你宁愿砸招牌,都要让我救这个“美人”。】


    【我都说了我不是……】算了,小美懒得跟他说车轱辘话:【我只是知道这个人很重要,但没想到他手上居然有这么多东西。】


    曹平芳居然如此相信六槐,连曹家历年的账本都愿意交给他来打理。不过也未必是信任,而是自信六槐这辈子都逃脱不了曹家的掌控吧。


    萧扶光略带讥嘲地想着。


    *


    东宫。


    又是熟悉的场景,天还未亮,沐昂之便蝎蝎螫螫地冲了进来。


    和上次不同的是,这一回太子还在屋里,被他弄出的动静吵得眉头紧皱。


    但沐昂之这个粗神经浑然不觉,还冲着闻承暻傻乐:“殿下,萧世子说有要事相商,约您去京郊庄子上见面呢!”


    第68章 见面


    这段时间,太子殿下因为曹陈两家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在京城中并不是什么秘密,与他时常通信的萧扶光只会更加清楚。


    但萧扶光仍然托了沐昂之进宫,要约他一晤。


    知道对方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匆匆相邀一定是有要紧的事情,因此闻承暻也没有耽搁,将今天的行程一股脑儿的推后,打着上香祈福名义,先是带着一众麒麟卫大张旗鼓的去了大相国寺,然后才轻车简从地折返到了靖远侯府的庄子上。


    太子一行人到的时候,萧扶光已经不知道在门口等了多久,见他到了,远远地便笑开:“殿下出来的可真早,我原想着您约摸得下午才能到呢。”


    闻承暻笑他:“那岂不是负了萧卿早早等候的美意。”


    萧扶光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周皓卿在西边院子里住着,我带您过去。”


    打趣归打趣,倒底是许久不见,闻承暻一边跟着人往里走,一边暗暗打量着萧扶光,见他气色红润、神情舒朗,便知他这段日子过的不错,看来鸿胪寺的事情并没有让他太操心。


    也是,要真那么操心,他也抽不出空来向东宫求助,要个什么劳什子文人。


    偷看的人不止太子殿下一个,他打量萧扶光的时候,萧世子也在悄悄看他。


    只是萧扶光得出的结论就没有闻承暻来得乐观了,大半个月不见,太子明显瘦了一截,眼窝都比以前深邃了不少,本就立体的轮廓更加明显,让他整个人显出一种锋利的气质来。


    见太子瘦成这样,萧扶光又是心疼,又忍不住和小美骂林万里:【都怪姓林的老东西搞事,害殿下憔悴得都不成个人样了。】


    有那么夸张吗?


    小美迷茫:【还好吧,太子只是瘦了点,精气神足得很啊。】


    萧扶光才不管,继续在脑海里骂骂咧咧:【挨千刀的林万里,你还我妈生大美人!】


    闻承暻脚步一顿,神色复杂地停了下来,不着痕迹地抬手抚了抚脸。


    萧世子浑然不觉,一边继续在脑子和系统人机大战,一边转头看过来:“怎么啦殿下?您要是嫌远,我让人抬辇轿过来。”


    他脸上写满了关心,背后却和小美蛐蛐个不停:【还说不憔悴,你看殿下连路都走不动了。】


    闻承暻:……


    “孤自己走。”面对这熟悉又陌生的活泼音调,大雍太子艰难地维持住表情,拒绝了萧世子的好意,“在这里住过好些天,孤还是头回在里面走动,就当是图新鲜了。”


    的确,之前太子在这里住的时候,要么是被下人扛着,要么就是坐在轮椅上被他推着到处跑。


    萧扶光点点头,表示被这个理由给说服了,不过还是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还时不时转头观察闻承暻的动静。


    闻承暻毫不怀疑,只要他的神色有一丝不对劲,这小纨绔就能当场推出轮椅逼自己坐上去。他自问丢不起这个人,只能全程板着脸目视前方,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


    没曾想,萧扶光见他连笑都不肯笑一下,更是打定主意以为他是在强撑,有心让下人抬轿子过来,又担心折了太子殿下的面子,在一边急得抓耳挠腮。


    他俩这副德兴,差点没把跟在后面的常喜给笑死。


    不过看主子笑话的奴才一般都不好命,自认为十分命好的常喜公公当然不会让太子殿下难堪太久。


    他快走两步,行至萧扶光身畔,低低指点:“殿下好面子,世子爷您就委屈点儿,过去扶他一把,免得一会儿给摔咯。”


    是哦,还有这一招。萧扶光恍然大悟,凑过去拉起闻承暻一只手,放在自己肩膀上,声音小小的,自觉倍儿体贴:“殿下,你要是走不动,尽管扶着臣就是了。”


    这个姿势,乍看上去最多觉得他们哥俩好,一定不会损了太子殿下的面子。


    咬着牙又给常喜记上了一笔,闻承暻落在对方肩头的左手攥了又攥,终究还是没有放下来……


    *


    去了心头的一桩事,萧扶光又有心思和闻承暻继续叽叽喳喳:“殿下您知道吗?这个六槐先生,真的不是一般人。”


    闻承暻:“哦?”


    怕他不信,又担心对话被人听了去,萧扶光将声音压得低到不能再低,简直恨不得凑到太子耳朵旁边说悄悄话:“原来曹家人科举舞弊,是从曹平芳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六槐先生就是他的代笔。”


    靠得太近,从他嘴里呼出来的气流热乎乎地落在闻承暻的耳朵上,那热意是如此明显,让他几乎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幸好萧扶光并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仍兀自说得高兴:“不仅如此,曹平芳入仕之后的文章奏折,通通都是他写的,甚至连账本都让他核对,所以这个人几乎知道曹家所有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说的不是曹平芳,而是曹家,这话里的信息量就惊人了。


    像是被萧扶光传染了一样,太子殿下刻意低下头,也在他耳边低低道:“曹平芳如此信任此人,他说的话可能作准?”


    这回换成萧扶光不自在了,他像淋湿的小猫一般甩甩脑袋,将耳朵上那点酥麻的热意通通清空后,才回答道:“这就得说上一句‘冥冥中自有天意’了。”


    “六槐恨极了曹平芳,但他的家人在江南曹家手里,所以他原本是不打算站出来揭发曹家的。”


    “谁知臣的业师,竟然恰好是六槐的堂弟,当下就揭穿了曹平芳的谎言,原来他的家人早就被曹家人给害死了,如今阖族就只剩下两兄弟。”


    一说起曹家的恶行,萧扶光就忍不住气愤,冲着空气挥了两下拳头:“不但压榨了他人的毕生才学,还要对其家人赶尽杀绝,曹家这一窝真是纯纯畜生,吃人都不带吐骨头的。”


    在被曹家人盯上之前,周家虽穷,却能供养子弟读书上进,家庭条件已经强过不少百姓了,他们都成了这幅惨状,可想而知,江南那些更贫苦的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


    “曹、陈、罗、钱四家,同气连枝,互为婚姻,已有百年。”太子突然地开口,引得萧扶光扭头去看他,“曹陈两家,代代都有子弟在京为官,在朝廷举足轻重,在清流中人望绝高。罗钱两家,却是着意经营江南本地,江南六郡,大半的良田都在他们手上,每年发出去的盐引,也都是这两家的门人换着法儿去领。”


    “一个曹家可能不够,说这四家是实质上的江南王,倒也算恰如其分。”


    萧扶光呆呆地抬头看他,连脚下正在走路都忘了,左脚拌右脚差点儿摔个大马趴,万幸被太子伸手扶了一把,萧世子才免去了喋血街头的悲剧。


    将人松开,太子殿下笑得幸灾乐祸:“就你这样还想搀着孤呢?孤劝你还是乖乖好生走路吧。”


    萧扶光气急:说这话的时候也不看看究竟是谁害得!


    被太子气到,萧扶光一甩手,蹭蹭往前走,决定再也不要滥好心替别人操心了。


    不过他神气了不到两秒,就发现已经走到了六槐先生的院子外面,只好停下脚步,等太子一行人过来。


    闻承暻忍着笑,不敢再刺激对方,规规矩矩地走了过去,等萧世子的下一步安排。


    *


    周皓卿昨日就被通知了要面见太子,还被恶补了一通面君的礼仪,然后他就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天色微明就起身换好了管家送来的簇新衣裳,忐忑不安地等到了现在,终于听到外面传来了动静。


    可是等了半天,外面的人都没有要进来的意思,搞得周皓卿又紧张又疑惑,但他始终牢记萧扶光不准他踏出院门半步的规矩,此时也只能煎熬着继续等待。


    一门之隔处,萧扶光看向沐昂之,伸手示意:“沐统领先进去看看?”


    闻承暻失笑:“你这也太小心了。”


    “不能不小心。”萧扶光的神情严肃,“万一他心存歹念怎么办?臣不能拿您的安危冒险。”


    不夸张的说,在太子到来之前,光是这个院子里里外外,就被萧扶光让人清理了无数次,更别提周皓卿本人了,那是全身上下连根毛都要翻开找找有没有利器。


    见他如此大公无私,闻承暻暗自失笑:倒是难得见这小纨绔对美人也如此严格。


    言语间,沐昂之已领着人搜查完毕出来复命,萧扶光这才示意太子可以进去了。


    跟在他身后走进这个小小的院落,看着当中匍匐跪迎的浑圆身影,闻承暻唇角的笑容有些凝固——


    这个,就是扶光他所仰慕的对象?


    难怪他要说孤瘦得不成人样了。


    其实就这个样子,孤应该也可以……


    算了,孤不可以。


    第69章 小狗


    太子问讯周皓卿的时候,萧扶光百无聊赖的坐在一边,这些话他昨日都听过了,现在再来一遍,实在提不起他的兴趣。直到太子问周皓卿能不能拿出凭据的时候,他才感兴趣的坐直了身体,看向地上跪着的人。


    周皓卿跪了快小一个时辰,早就有些摇摇欲坠,听到太子问话,也只能勉强支撑起身体:“学生斗胆请借文房四宝一用。”


    事关机密,不好让外人进来,于是便由常喜取了笔墨纸砚过来,亲自放在周皓卿身前。


    虽不清楚常喜的身份,但仅凭他能留下来这一点也能推测出此人必定是太子心腹。周皓卿不敢再劳动他,自己研好了磨,将纸平铺在地上,就用这个别扭的姿势将就着写了几个字,双手捧着纸张举过头顶,常喜连忙接了过去,递到太子面前。


    萧扶光好奇的探过身去看,见上面写着“左仆射臣曹平芳跪”几个字,不过是常见的奏疏落款而已,他兴趣寥寥地坐了回去:“这能算什么凭据?周先生不如再好好想想。”


    闻承暻却在看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变了脸色,起身走到堂下之人身前,问道:“这的确是曹平芳的字迹,但天下见过曹相手迹之人何其多矣,仅凭一笔相似的字迹,还不足以让孤相信你的说辞。”


    周皓卿头埋地低低的,只能用余光看到一点太子的袍角,见太子质疑,他心里却愈发平静,回道:“曹平芳昔年好酒,十年前就因为饮酒过度中风,后经名医医治,虽看起来与常人一般无二,却无法做写字操琴这类精细之事,他一向自负,耻于对外自曝其短,便将此事瞒了起来,除心腹外再无一人知晓。”


    “当时学生为其代笔已有些年岁,字迹已经练得十分相似,且一贯驯顺听话,已得了曹平芳信任。他生病之后索性便将各种需要亲笔写的文书都交由学生处理,因此,这十年间,除了奏疏,曹平芳与族人的往来书信,也俱由学生代笔。”


    “曹平芳为人谨慎,学生每次代笔,都要他亲眼盯着写完,就连我房中字纸,他也常常命人翻看。但他不知道的是,学生自幼就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


    “十年里他让学生处理过的东西,都牢牢地记在我的脑海里,一星半点儿也不敢忘却。”


    萧扶光瞪大眼睛,十年前的东西都能记住,难道六槐先生就是传说中的超忆症?


    他担心周皓卿吹牛坑了太子,干脆将暗戳戳知道很多东西的系统叫唤了出来:【小美小美,六槐说的是真的吗?】


    宿主越来越不装了,小美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它纠结地叹了口气,还是回答了萧扶光的问题:【是真的,周皓卿幼年即有神童之名,不然也不会被曹家人盯上。】


    居然真的这么牛?


    萧扶光看向六槐的眼神都变了,凑过来和太子咬耳朵:“臣觉得他说的应该是实话,殿下不妨让他默写曹平芳以前的奏疏试试。”


    闻承暻已听到他询问附身的妖物,虽然不清楚那妖物的回应,但光看萧扶光这反应就能猜出个大概,便颔首笑道:“你说的很好,就这么办吧。”


    萧扶光见状,忙过去扶起跪了好半天的六槐先生:“待会儿那可是个大工程,先生您还是坐着写吧。”


    萧扶光原本是想着意思意思搀扶一把,谁知周皓卿跪久了双腿气血不畅,竟然一个踉跄靠在了他身上,那大体格子一倒过来,登时将萧扶光撞得噔噔往后退了两步,看得闻承暻眉毛直抽抽。


    还是常喜过来搭了把手,两人合力把周皓卿架到了椅子上,又将纸笔拿过来让他写。


    周皓卿的确不是空口说说,几乎都不用怎么思考,提着笔就开始刷刷写了起来。


    萧扶光盯着他写了几行字,觉得问题应该不大,太子那里有历年的奏疏存档,到时候取来一比对便知。


    他一时半会儿也写不完,一群人总不能这么白白耗在这里等着,萧扶光看向太子:“殿下,臣让灶上备好了茶饭,您要不过去用一点?”


    闻承暻自然从善如流,带着常喜施施然跟着主人家离开了,却留下沐昂之一人守在这里:“事关重大,怀侠你盯着些。”


    沐昂之:……


    *


    抛下倒霉且饿着肚子的沐大统领,萧扶光领着太子一行人往庄子的主院走,路上刚好经过闻承暻受伤时小住过的院落,他上前将门推开,回头笑嘻嘻的:“殿下,您还记得这里吗?”


    闻承暻也笑:“不敢或忘。”


    他不光记得这里,也还记得当初那个明明救了自己一命,却总是动辄下跪请罪,战战兢兢像个受惊鹌鹑似的小纨绔。


    萧扶光不清楚他在想什么,走进庭院中,将那个木轮椅推了过来,兀自傻笑着献宝:“您看看这个,我原以为下人们会收起来,没想到一直在外面放着落灰。”


    早在他被弄得一手灰之后,轮椅便被管家让人擦得干干净净,看上去仍像簇新的一样。


    看到这个曾在自己行动不便时立下大功的物件,闻承暻也颇有些怀念,伸手摸了摸扶手,看着萧扶光笑:“那段时间,实在是辛苦你了。”


    似乎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萧扶光一愣,打个哈哈想把话题岔过去:“嗐,哪有的事,不用去衙门里点卯又不用做功课,臣不知道多受用呢。”


    见他说得避重就轻,闻承暻笑而不语——


    捡到重伤的太子,既要对外隐瞒消息,又要想方设法拯救他的性命,桩桩件件都是麻烦事,不知道小纨绔心里该如何惧怕担忧呢。偏生自己当时又是个冷僻的性子,不但没有好生安慰几句,还在心里嫌弃过对方坐享国帑却不思奉君。


    现在想想,堂上衮衮诸公,又有谁人比得上靖远侯世子的至情至性、忠君爱国呢?


    看着眼神清亮一如往昔、正在向常喜显摆轮椅精妙之处的萧扶光,闻承暻低笑了一声:世人多为流言扰,孤自诩慧眼如炬,却不想也有错把珍珠当鱼目的时候。


    ……


    太子出来一趟不容易,就算是故地重游,也只是由萧扶光领着在院落里晃悠了一圈便罢了,一行人依旧去主院用饭。


    京中权贵人家在郊外的山庄,多半是做游猎歇憩之用,因此庄上的菜肴也不像京中那般精致,更添了几分山林野趣。自打昨儿得了自家大少爷的交代,庄上的厨子便使尽了浑身解数,做了一大桌拿手好菜,热热闹闹地堆满了一大桌子。


    将太子让到主位,萧扶光毫不客气地在他左手边坐下了,热情地招呼道:“之前您受伤了吃不得发物,都没能让您尝尝我们府里的招牌菜。现在好容易得了机会,您可得赏个面儿好好尝尝。”


    闻承暻看着那一大桌子菜,又想笑了——


    萧扶光似乎是觉得他难得出来一趟,什么新鲜东西都想让他尝尝,所以全然不顾世家待客的体面,愣是将一张古朴方桌摆出了堆盘叠盏的暴发户模样。


    这般做派,倒让他想起了冯贵妃曾养过的一只雪白小狗,每次想找他玩耍时,就会将藏好的各种小玩意儿叼出来摆到他面前,也不出声,只安静地用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仰脸望着他。


    萧扶光可猜不到向来一本正经的太子殿下居然会在心里编排自己,还在乐呵呵地尽地主之谊,夹了一筷子风干飞龙脯到闻承暻碗里:“殿下试试这个,这可是去年冬天臣亲自猎到的!”


    飞龙就是榛鸡的别称,这玩意儿体型小,藏得又隐蔽,一般轻易狩猎不到,都是靠陷阱捕捉为主。萧扶光在众多家丁护院的帮助下,去年也只猎到了几只,被他珍而重之的风干保存了起来,直到今天才舍得拿出来。


    闻承暻对狩猎并无偏好,不过看萧扶光这般献宝的模样,也能略微了解到这盘风干飞龙脯的含金量,当下配合地吃了一块,赞道:“果然风味绝佳,萧卿也是好身手。”


    “也没有啦。”被夸赞的萧世子意思意思的谦虚了一句,神情和嘴上说得却正相反,写满了得意:“臣的骑射功夫不过平平,全靠家中护院经验老到,才猎到了这许多。”


    说着又将自己猎到这几只飞龙的经过事无巨细地说了,闻承暻含笑听着,时不时还插嘴问上几句,哄得萧扶光更加得意,将桌子上但凡是自己猎到的都尽数夹到对方碗里,完全不管太子殿下能不能吃得了。


    看着殿下碗里高高堆起的菜肴,常喜在一旁纠结了半天,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过来想给他换个空碗,却被闻承暻瞪了一眼,只好灰溜溜下去了。


    常喜:得嘞,您就吃吧,谁能吃得过您啊。


    两人认识了这么久,虽然知道萧扶光是将门出身,但他给人的印象更像是个锦心绣口的读书人,毫无武夫的草莽之气。


    如今亲眼见到、甚至是亲口品尝到他的猎物之后,对于萧扶光靖远侯世子这个身份,闻承暻才终于有了实感。


    就算因为种种复杂的原因不能投身行伍,萧扶光也始终记得自己将门子弟的身份,也从未荒废了祖祖辈辈传习下来的技艺。他有着能雪天射猎的好武艺,也难怪敢凭着一腔孤勇就随自己奔赴草原。


    两人用罢午膳,常喜捧上毛巾沐盆伺候太子漱口净面,闻承暻便交代:“你们也去用饭吧。”


    萧扶光忙道:“下房里单摆了一桌,我让他们带公公过去。”


    常喜赶紧谢恩,领着人都退了出去。


    见人都散了,萧扶光这才看向太子:“殿下,六槐先生所言若为真,只怕臣的庄子保不住他。”


    第70章 洞悉


    萧扶光这话并非危言耸听,六槐身上背负了太多的秘密,曹家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此人。他甚至怀疑,如果不是系统下发了强制任务让自己救人,六槐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


    但在接到强制任务的时候他就猜到了六槐会有用,却没想到居然能这么有用,所以根本没有操心为其遮掩行踪的事,现在六槐不在烟波尽处的消息肯定已经漏了出去,万一被顺藤摸瓜找到庄子上,萧扶光可不认为自家护院能百分百护住人。


    而太子虽然能罩住人,但他本身的存在就够招眼够惹人恨了,萧扶光也不愿意让他承受的风险再高上一层。


    为今之计,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找个一般人想不到的安全地界把六槐藏起来,让他好好默写曹家的黑历史,把他们的老底掀个底朝天。


    思及此,萧扶光忍不住摩拳擦掌:“六槐见过曹家的账本,若他真的能默写出来,殿下岂不是能将曹家的同党一网打尽。”


    闻承暻闻言一笑,没有打击对方的积极性。


    只是他却没有萧扶光那么乐观,清流魁首不是说说就能当的,曹陈两家是靠着在江南兴办义学,日复一日大把银子撒下去,才换来在清流中一骑绝尘的崇高威望。江南的士子几乎都得到过他们的资助,考取功名后也惯性地唯这两家马首是瞻。


    因此,要动这两家的人,首先要面临的就是来自天下读书人的压力。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天家,也会恐惧读书人的笔杆和舌头。


    当年兴平帝就是顶不住这股压力,才会一力扶持出身微贱的林万里,希望能培养出另一股势力与其分庭抗礼。可惜林万里是个老滑头,天子偏袒扶持的好处他照单全收,与士林敌对的坏处他却一丝半毫也不愿沾手。兴平帝忙活了一场,也只是培植出了一个小一号的曹家。


    不过,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六槐先生,倒是能省了自己不少查证的功夫。


    想到此人是萧扶光特意来信要求救下的,闻承暻眸色转深:先前他有心试探,故意让周皓卿跪着回话,一个多时辰里,萧扶光眼皮都没眨一下,对六槐毫无回护之意。所以,扶光要救此人的原因,绝对不是书信中写的那样,因为仰慕他的才华。


    那么萧扶光执意要救六槐的真实意图就更加令人寻味了……


    就像天灾到来之前总能事先察觉到危机的小动物一样,萧扶光有些汗毛直立,在脑海里悄悄问系统:【小美,你有没有觉得,太子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闻承暻明明还是以前一样凤眸含笑,但萧扶光总觉得,太子的眼神似乎穿透了他的身体,落在了某处更加遥远的地方。


    面对宿主的询问,一贯有问必答的系统却罕见的没有出声。


    小美:……


    可能是它太疑神疑鬼,但这种被人盯上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上面也没交代这个位面的气运之子有透视眼啊!


    缩在宿主脑海里看着太子殿下越来越冷的眼神,怂怂的系统努力将自己蜷着小小的一团,尽量减少自身的存在感。


    萧扶光喊了两句,见系统迟迟不搭腔也就放弃了,转而问起闻承暻准备怎么安排周皓卿。


    听到他问话,闻承暻才收回眼神,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大相国寺是个好地方,佛门清净地,离你这里也近便。”


    大相国寺?


    萧扶光有些不赞成地皱眉道:“清净归清净,万一有贼人生乱,那里到时连个能护卫他的人都没有。”


    见他对六槐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闻承暻低笑,解释道:“大相国寺与别处不同,他们的三百护寺武僧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再者,还有不空大师呢,他能一人一钵云游四海,靠得可不仅仅是佛法无边。”


    不空大师,很厉害吗?


    托家中爆碳娘亲的福,萧扶光对大相国寺和不空和尚的全部印象都停留在了那两桶毫不留情的人畜秽物上。至于那串曾让小美察觉到不对劲的佛珠,之后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神异之处,让小美都怀疑是自己的感觉出了差错。


    因此,萧扶光丝毫不觉得这家能被人闯上门泼粪的寺庙有护住六槐的能力。


    小纨绔的心思一如既往的好猜,只看着他颇为嫌恶地抽了抽鼻子,闻承暻便弄清了症结所在,笑道:“当年不空是因为说了些讨人嫌的话,一时心虚,才任由令慈泄愤。若他不情愿,只怕贵府的人也轻易进不得门。”


    见萧扶光似乎还是不信,闻承暻干脆邀请他一起去一趟大相国寺:“届时让他们操演一番,安安你的心。”


    顺便也让不空再仔细看看,小纨绔身上的妖物,究竟安得是什么心。


    先是冯修衡、再是冯修微,现在又来了一个六槐,闻承暻怀疑,那日在春熙园,让萧扶光不惜装作醉酒当众失态都要解救的宋如渊,也和他附身的妖物脱不了干系。


    难道真被不空那老和尚说中了,那妖物是个良善之辈,它逼着萧扶光四处救人,就只是单纯为了做善事?


    闻承暻眉头皱得死紧,直觉告诉他,事情一定没有这么简单。


    他还记得,萧扶光和妖物对话时,曾经明确地提到过“惩罚”二字,说明他很有可能是在被妖物胁迫着做某些事。再想到萧扶光在大相国寺莫名其妙的吐血,不久之后他就收到了冯修衡的死讯,当初他没把二者关联起来,现在回想,分明处处透着疑点……


    *


    怀王府。


    陈瑛的脸色极其难看。


    都说人老眉长是富贵之相,可他垮着张枯瘦的老脸,长长的雪白眉毛顺着褶子耷拉下来,配上昏黄的眼珠,怎么看怎么阴森。


    自从闻承晏告诉他六槐已经不在烟波尽处后,他便一直维持着这幅面貌,就连在怀王殿下面前也未曾收敛。


    闻承晏心里也有火气,这些天他的注意力都在关押着曹平芳和吏部尚书的大理寺处,陈瑛又没有提前和他通过气,他哪里知道烟波尽处关着的那群酸臭文人里面竟然还有个重要人物。


    但埋怨是一回事,明面上他还是要哄着陈瑛的,闻承晏想了想,还是劝道:“六槐一直不显山露水的,就算有几分文名,太子他们也不会把他当成什么紧要人物。如今他不见踪影,更有可能是别人动了手。”


    比如曹家,他们动手消除隐患的几率,远远大过闻承暻保下六槐的可能性。


    对于他的推测,陈瑛仍是阴着脸摇了摇头:“王爷有所不知,老夫赴京之前已与曹家说好,京中一切由我牵头,若曹家那老匹夫想做些什么,一定会事先与老夫通气。”


    事实上,曹家人的确也和他通气了,而通气的内容,就是拜托他一定要找时机结果了六槐。


    想到自己来京城之前在曹家老头面前许下的豪言壮语,再想想已经不知所踪的六槐,陈瑛老树皮般枯皱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鸷:“六槐刚刚不见,太子便出宫上香,此事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陈家和怀王府都有人盯着东宫的动静,那边闻承暻刚动身,这边就知道了他要去大相国寺的消息。只是一想到大相国寺,闻承晏便莫名想起自己找关九时曾经去过的靖远侯府别庄,那地方,好像就在大相国寺不远处?


    将心里那点莫须有的猜测抛到一边,怀王此时更关注另一件事:“那依老世翁之见,咱们眼下该当如何?”


    人言道人老成精,陈瑛几十年的道行,怎么可能轻易在一个毛头小子面前露出痕迹。他在闻承晏面前展现的愤怒,很难说清究竟有多少是表演的成分,但效果的确不错,将个怀王殿下勾得心痒痒地不行。


    见闻承晏果然入套,开始主动出言试探,被屡屡失控的事态搅得心烦气躁的陈家家主,又找回了大局在握的感觉,爱惜的抚了一把保养的油光水滑的长长胡须,陈瑛笑得慈和:“老夫本想着,太子殿下肝火大,那就折几个后辈进去让他老人家消消火。”


    “谁知老夫这般为他着想,他却冲着老夫的身家性命磨刀霍霍。”


    “既然他如此不识趣,那老夫也只好拼着这把老骨头,与他斗上一斗了。”


    尽管两人早就说开过,但陈瑛压根儿不急不躁,似乎并不打算动手对付太子,碍于他背后的陈家,闻承晏就算心里再着急,也只能将人供起来,那滋味怎叫一个难熬了得。


    如今老狐狸终于表了态,让闻承晏如何不高兴,当下吩咐长史将关九带过来:“老世翁既有意,不妨先看看此人。”


    说话间,关九已经被带了进来,在长史的指挥下木然地向怀王行礼。


    过了大半年见不得人的日子,关九已经和萧扶光初次见他时清纯羞涩少年模样大相径庭,他总是带着笑意的脸上毫无表情,曾经清亮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层挥散不去的阴翳。


    可他的皮肤却在王府嬷嬷日复一复的调理下愈发雪白剔透,穿上华丽精致的袍服,整个人就像是一樽失去了生气的白瓷娃娃,空洞的站在那里,任由他人赏弄把玩。


    怀王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姬妾男宠总是层出不穷,对关九的三分钟热度过去之后便将人搁置到了一边,数月之后再见面,见关九被下人们养得很好,满意地点了点头,指着他冲陈瑛笑道:“老世翁见他,像不像一个人。”


    陈瑛上了年纪,眼神有些不好使,还不等他从衣襟里翻出玳瑁眼镜来戴上,王府长史便粗暴地拉着关九在他身前跪下,方便他打量。


    仔细端详了一阵关九的脸,陈瑛突然惊讶地喘了口气,看向怀王:“这,这不就是活脱脱……”


    见他吃惊,怀王得意地笑了一声:“当初小王刚见到他时,也是被吓得不清。您说说,明明非亲非故,怎么就能生出来两张完全一模一样的两张脸。”


    说罢又揶揄道:“看来老世翁消息也忒灵通,连宫闱女眷的样貌都一清二楚。”


    陈瑛尴尬地捋了捋胡须:“王爷说笑了,不过是老夫当年还在朝时,有幸见过娘娘玉面罢了。”


    闻承晏只是随口一说,压根不在意他是怎么知道后宫女眷样貌的,挥手让长史带人下去,又道:“当年小王见到此人时,虽不知道他能有什么用,但总想着万一将来能用上呢,于是还是将此人留在了府里。”


    现在不就用上了?


    怀王笑容得意,显然是很满意自己的先见之明。


    陈瑛也适时的恭维一声:“王爷料事如神,布局于千里之外,自然也能制胜于无形之间。”


    “只是此人该如何物尽其用,还请王爷让老夫好好思忖一二。”


图片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