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回程


    阿里不哥成为了名正言顺的柔然王,意味着闻承暻留在西阳城的最后一件事情也已经办妥,剩下诸如奉旨讨逆、分化柔然的工作,自有冯士元接棒完成。


    因此,京城来的这一大帮子人也到了应该返程的时候。大伙儿沉浸在要回家的喜悦里,纷纷开始收拾行李,到处采购回去送人的土仪,忙得那叫一片热火朝天。


    可惜,那都是别人的热闹,与萧扶光无关。


    因为在忙完几件大事之后,最近的太子殿下可谓是十分清闲,甚至清闲到了能够时刻盯着学渣萧世子的功课的地步。


    绞尽脑汁的写完最后一个字,蔫蔫儿的萧扶光将新完工的策论递到太子跟前,小脸儿皱成一团:“都按您说的修改过了,您要不再看看呢?”


    接过那篇墨迹尚洇的文章,从头细细看下来,见其长进了不少,闻承暻随口赞了两句,果然见到小纨绔一扫先前的颓唐,腰杆儿瞬间挺直了不少,一边忍不住的沾沾自喜,一边还要强装出一副谦逊的样子。


    闻承暻心中好笑,趁着对方正得意,又补充了一句:“既然进益了,你不如就以柔然当今形势为题,再写一篇文章看看。”


    之前他布置的都是历年科举的题目,萧扶光再不学无术,也多少看过往年的行卷,对于各方论点心中能有个参考,不至于偏题跑题,可以说,先前闻承暻更侧重于锻炼他行文的能力。


    现在他直接以时事为题,想考察的则更多是萧扶光处理政务的能力了。


    可惜萧世子实在学渣,对太子的用心良苦一无所知,听到作业又被加码,他登时就跟天塌了一样,垂头丧气地领命回去了。


    之后的日子,萧扶光可谓是披星戴月,每天天不亮就匆匆出门,去太子那里报到,直到天色擦黑才一脸倦色的回到小院,在靖远侯欲言又止的目光里早早上床睡觉,为下一天的脑力运动储备精力。


    就这样过了几天,差不多也到了要启程的时候。


    昨天太子丢了几本柔然相关的档案给他,萧扶光坐在故纸堆里,正咬着笔杆子冥思苦想,却听到常喜公公进来通报:“承恩公求见。”


    他抬头看向太子,却见对方似乎早有预料,站起身来对他交代了一句:“继续写你的。”随后就让常喜将冯士元请到偏厅叙话。


    看着闻承暻离开的背影,萧扶光眼神微凝:之前和冯修微对谈的内容,他并没有和太子提起过,但很明显对方从他回来后避而不谈的态度里面猜出了一些端倪,对冯家的态度也比以前冷淡了很多。


    因此,虽然不知道冯士元这次上门会和太子聊些什么,萧扶光只希望,这位见惯了人情冷暖的太子母舅,能够给出和他女儿不一样的答卷。


    *


    到了返程的日子,西阳文武官员纷纷前来相送,冯士元当然是打头的那一个,更难得的是冯修微也在送行的队伍里,随着众人行礼的动作,冲着太子深深一福。


    看着人群里神色自若的冯修微,萧扶光猜想这应该是那天冯士元与太子的谈话起到了作用,舅甥二人当天聊了很久很久,无人知道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大伙儿都看到太子亲自送了承恩公出府,随后又恢复了对冯家的亲热态度。


    闻承暻亲手将舅舅扶起,又虚虚揽了一把冯修微,神色间有些不舍:“此去一别,山高水长,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还请舅舅定要善自珍重。”


    冯士元紧紧握住太子的手,此时的他不再是那个恪守尊卑的承恩公,反而更像是一个不放心年轻后辈独自上路的操心长者:“回去之后,殿下切勿以臣等为念,当时刻谨记储君之德,以勤慎侍上、忠奉君王为要。”


    说罢又小声叮嘱:“如今您立了大功,回去后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会盯着东宫,刘据、承乾之例犹在,您可千万不能轻忽。”


    闻承暻用一种沉稳的力道反握回去,示意舅舅安心:“您放心,孤省得的。”


    又看向冯修微,笑道:“陛下已经准了给三哥的加恩,不日便有旨意,届时还请大妹妹为孤在三哥灵前再祭上一杯酒。”


    在不尴不尬的停灵小半年之后,朝廷最终决定追授冯修衡为从一品荣禄大夫,谥号“武靖”。虽然没有冯修微瞎诌那一堆不伦不类的官爵听起来威风,但西阳城的英雄终于可以以英雄而非罪臣的身份下葬,姑且也能算是喜事一桩。


    对于太子的交代,冯修微深深拜下,低声应了一句,再没有以前谈笑风生的劲头。


    闻承暻也不恼,转身上了马车,从此告别了这座经历了无数风霜战火的边城。


    *


    回程的路上,因为不着急赶路,太子的马车终于换成了符合他身份的豪华车架,走起路来稳当的很,完全不似寻常马车一样颠簸。马车里设施一应俱全,茶壶茶杯都嵌在桌上的凹槽里,丝毫不用担心倾倒的问题。


    熟悉太子习惯的常喜公公,更是事先就熏上了闻承暻最爱的雪中春信香,摆好了他平日常看的书卷,力求让这趟旅程舒适惬意。


    可惜事与愿违,自从踏上回程,太子的心情就似乎一直不是很好,看书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有时候一转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在看到常喜的夸张笑脸之后迅速地别过头去,空留常喜公公尴尬的坐在原地,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天爷啊,殿下究竟是在抽什么风,以前可没见他这么喜怒不定的!


    就在常喜公公在心里抱怨太子越来越不好伺候的时候,却听到车厢壁传来“咚咚咚”的动静,就像是有人在轻轻敲门一样。


    常喜还没反应过来,太子已经亲自打开了车帘,冲外面笑:“孤就猜到是你。”


    车外萧扶光正骑在马上,控制着马儿与太子的车架一同行进,此时他一面炫耀自己精湛的骑术,一面对闻承暻道:“臣嫌弃马车坐久了身上酸痛,就回了父亲说要下来骑马松快松快。殿下也坐了这么久,要不要一起啊?”


    这年头官道都是黄土铺路,马匹踏上去黄烟滚滚,人骑马在上面走不消一个时辰就能变成个泥人。


    看着他已经有些灰扑扑的小脸,闻承暻对下去骑马这个提议敬谢不敏,但是他另有主意:“不如你来孤的车上坐会儿,这架车轮胎外用的都是软木,并不颠簸。”


    太子殿下盛情邀请,萧扶光自然从善如流,也不用人特意停车等他,将马儿驱到车辕左近,一个闪身便从马背上落到了车辕架子上。


    他这番堪比特技的危险动作,将周围的人都吓得不轻,他自己偏生毫无感觉,还冲闻承暻傻乐:“这招还是沐统领教我的,今天可算是用上了。”


    直到把人扶进车厢坐好,闻承暻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又听到他不知死活的炫耀,忍不住在心里给倒霉的沐统领记上一笔:“看来孤对沐昂之还是太放纵了,让他天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


    啊?


    萧扶光茫然抬头,这和沐昂之闲不闲有什么关系?


    看见他眼里的问询,闻承暻也只是淡淡一笑,不欲多言。


    萧扶光也无心计较,进来坐了一会儿之后,他便体会出这架马车的好处了。同样是走在官道上,他原先坐过的那些车,速度稍微快些便能将人的五脏六腑都颠出来,而太子的这辆车却只会有些许的摇晃,跑起来的时候,人在上面看书写字都使得。


    他不由得夸赞:“这个车果然好,跑再快都不会颠得慌。只是臣看着不像是殿下在京中乘坐的那辆。”


    要行远路的车子,做工当然比闻承暻在京城里用的要好上许多。向他解释完两者的不同之处后,财大气粗的太子殿下许诺:“你若是喜欢,等回了京城,孤让他们做一辆合规制的给你。”


    猝不及防被送了份大礼,萧扶光发挥出中国小孩接红包的传统美德,假模假样的推辞了好几回,才美滋滋的接受了。


    坐在车厢角落的常喜公公:……


    一国储君车架造价岂止千金,按这个标准制作,就算降了规制,只怕所费也要不菲。常喜怎么也没想到,一贯厉行节俭的太子殿下,上千金的马车,居然也能说送就送。


    但他有什么办法呢?他还不是只能将主子的交代刻在脑子里,等到一回京城就吩咐人加班加点的制作。


    对于常喜公公的哀怨一无所知,车上其余两人一无所知。他们俩正一个兴致勃勃的趴在车窗上指指点点,另一个则是含笑看着,时不时点头附和。


    来的路上太急切,萧扶光也没有心思欣赏沿途的风光,现在没了胸口的大石头压着,他也能好好品味起塞北不同于京城的壮阔景象。


    再次路过一大片麦田的时候,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萧世子兴奋地指着窗外:“殿下您看,风一吹它们就荡开了,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风吹麦浪?”


    闻承暻凑上前去,对他的感慨深以为然,又道:“麦色金黄,今年西阳应该有个好收成。”


    看着这两人冲着一片什么都没有的麦田也能讨论个没完,常喜在心底呵呵两声,总算搞明白了服侍这个全新太子殿下的要诀。


    没错,虽然只是短短数月不见,但常喜私以为,太子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与以前那个不苟言笑、雷厉风行的殿下比较起来,简直就是两个人。


    于是,接下来的旅途中,完全不需要太子吱声,常喜公公每天准时准点出现在靖侯父子面前,在靖远侯审视的目光中将人家儿子请到太子的马车上,一问就是:“殿下请世子爷说说话儿。”


    太子究竟有没有话和萧扶光说,常喜并不知道。


    但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从萧世子按时出现在自家殿下面前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出发头天那个阴晴不定、仿佛别人欠了他几万贯钱的太子。


    看着笑得春风和煦的太子殿下,常喜公公志得意满:要不怎么说,咱家才是太子殿下身边最知心的人呢~


    第52章 名声


    回去的时候,还是那一条同样的路,路上依旧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流民。不一样的是,这次他们是在往边塞的方向走,每隔一段路还会有当地官府和富户摆出来的粥棚。


    几个拖家带口的流民用缺了口的粗陶碗领了粥,蹲在路边大口大口的喝下肚,连碗底都舔的干干净净,将碗放胸口揣好,心满意足的站起身,继续朝着家乡的方向赶路。


    萧扶光不禁唏嘘:“如果一开始州府就开仓放粮,也不至于会死那么多人。”


    到底是没见识过官场黑暗的大少爷,脑子再怎么机灵,涉及到这些事情之后,总会冒些天真的傻气。不过没关系,等到了京城,孤再慢慢教他也不迟。


    闻承暻包容的想到,并向他解释:“当初要是赈济施粥,流氓必将蜂拥而至,万一他们聚集起来侵害辖下百姓,引发动乱,可就不是丢个乌纱帽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至于现在摆设粥棚,也是为了让流民们吃跑了赶紧上路,别在他们的辖区生事。”


    “如今所谓衣冠中人,泰半皆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尸位素餐之辈,又岂会将升斗小民的性命看在眼里。”


    只要自己治下不出岔子,其他地方的百姓就算是死绝了,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萧扶光发现,每次只要一提到朝中官吏行事,太子就会变得愤世嫉俗,常有偏激之语,显然是对当前吏治极为不满。


    可是百余年来,“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已经形成了惯例,太子以后总有需要依靠读书人治理国家的时候,现在一直硬顶着和人家杠,怎么看怎么不妙。


    萧扶光有些担心,但又觉得,闻承暻的骚操作那么多,说不定早就有所布局了。


    希望是我杞人忧天了吧。


    大雍太子神来之笔受害者联盟成员·萧·靖远侯世子·扶光,沉稳的想到。


    *


    一路终于行至虢阳。


    与上次进城时一样,虢阳城太守魏公良依旧领着一众属官等候在城门外,文左武右站了老长的两列,在路边恭候太子的大驾。


    和上回不一样的是,他们这次等来的不是匆匆驶过身旁的马车残影,而是笑意吟吟、谦和有礼的太子殿下。


    虽然没有下车,闻承暻仍命人挑开车帘,让下拜的官员们平身,又勉励了几句话,才在魏公良的引领下,缓缓往太守府而去。


    虢阳的太守府地方狭小,住不下这许多人,萧家父子被安排到了萧扶光之前住过的守备府里。因着魏太守备了酒宴给太子接风,两人梳洗休整一番之后,又只好匆匆赶来赴宴。


    只是刚到设宴的地方,萧扶光就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孙先生,您怎么也在这里?”


    前国子监博士孙占鳌闻声看来,发现是老熟人,走过来笑着向萧扶光抱了抱拳:“我已经辞了国子监的职缺,当不起世子一句先生。”


    “啊?您在国子监不是好好的吗?”不仅地位超然,还能潜心着书立说,这样的工作居然也能说辞就辞,萧扶光大为震惊。


    光看他神色,孙占鳌就知道他想岔了,补充道:“前些日子我偶然谋了任外放,是去西阳暂领太守一职,如今便是在赴任的路上。”


    西阳太守?


    为了节制武官,这种军事重镇,太守的确几乎都是文官清流出身。但萧扶光怎么也想不到,陈豹下台之后,接任他的居然是一个三不沾的国子监博士。


    带着这点子疑惑,萧扶光找到靖远侯落座的位置,也在旁边坐下了,刚想和父亲八卦一下孙占鳌的事情,就看到刚与自己分开的孙博士,竟然出现在了太子的身侧,两人言笑晏晏,举止间也颇为熟悉的样子。


    等到席散了,萧扶光被常喜请到太子下榻的所在,他也终于可以问出积压在心里一下午的疑惑。


    见他好像很吃惊自己与孙占鳌私交颇好这件事,闻承暻笑:“孙博士不仅学识出众,更难得的是为官清正,不愿同流合污,所以西阳太守的位置刚空出来,孤头一个就想到他。”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萧扶光早就习惯在太子面前有什么就说什么,此时也不管常喜在不在,开口就说:“在京城的时候,听说您在大朝会上对那些大官来一个怼一个的,臣还以为您不喜欢文官呢。”


    而且每次私下提起都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让他很难不多想嘛。


    在萧扶光面前,闻承暻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对朝中那班士大夫的厌恶,他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倒也不奇怪。只是有些地方还是需要说明白的:“乱世需名将,治世却少不了鸿儒。孤要想好好理政,自然也不能缺了文官清流的助力。”


    “孤厌恶的是文人结党,盘踞江南,祸乱朝纲。但那些出身微末、不党不群、品性正直的士人,反而正是孤切切所盼的人才。”


    他厌恶的从来都是打着圣人之言的幌子结党营私的江南士族,但这些人自诩为清流魁首,舔着脸就将太子对于几个家族的厌恶扩大成他对所有读书人的仇视,并且时刻煽动舆论,希望能将他这个太子拉下马来。


    实际上就算是在世人眼中太子与清流最势同水火的时候,他不也出席了怀王设在春熙园的诗会,想着要为自己的詹事府挑选几个新科进士作为属官吗?


    可惜心明眼亮的人终究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和萧扶光一样,被江南士族营造的舆论裹挟,认定了他是个重武轻文的莽夫。


    不知有多少没有根基的士人,也因为他的这点名声,不敢投效东宫。


    但现在不同了。


    他保举了孙占鳌——这位清流中的清流、鸿儒中的鸿儒,去已经被他握在手里的西阳重镇,出任唯有心腹才可占据的太守宝座。


    至于这件事会在京城溅起怎样滔天的浪花,产生多大的回响……


    闻承暻很好奇,同时满怀期待。


    *


    京城。


    与还在翰林院打转的宋如渊不同,在家族的助力下,罗嘉奕已经谋得了一个吏部考功司员外郎的职位。刚入官场,便选在天官门下,不用想也知道日后定是前途无量。


    志得意满之际,罗嘉奕也没有忘了提携不如意的故交,常常带着宋如渊出席一些来往应酬的场合。


    今天又是左仆射曹平芳家的诗会,设在曹相国京郊的园子里,歌姬美人、海陆珍馐、珍奇佳酿,无一不有。


    回来的路上,就算是出生世家大族的罗嘉奕,不免艳羡:“曹相的园子,竟比怀王殿下的也不差什么。”


    这话有些不妥,宋如渊连忙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罗嘉奕却不当一回事,又道:“听说曹相不过四十来岁,区区不惑之年,就能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大丈夫该当如是啊!”


    他在宴席上一时纵情,饮多了酒,此时斜倚在车厢壁上,满面红光,嘴角挂着一抹笑,眼睛半睁着望向前方,似乎已经看到了未来那个大权在握、意气风发的自己。


    倒了杯醒酒茶递给他,对于友人的这番豪情壮志,宋如渊心里却不以为然——曹平芳出身江南曹家,在他之前,曹家就已经出过了三任宰辅,站在这样的大族肩上,曹相国的平步青云,衬得如他这般贫寒士人的日夜苦读就像个笑话。


    不想驳了友人的面子,宋如渊岔开话题,提起刚刚在宴会上听到的消息:“听说太子殿下他们动身返程了?”


    一提起太子,罗嘉奕酒都醒了不少,端正地坐好之后才开口:“是啊,听我叔父说,太子他们中秋前就能到京城了。”


    不论怎么被教育“万般皆下贱,惟有读书高”,在热血方刚的年纪,又有几个男儿能不在读到封狼居胥、饮马瀚海的故事时热血沸腾呢?


    所以闻承暻只身杀入敌营,巧计分解柔然国的故事传回京城后,罗嘉奕立马收回之前骂太子武夫莽撞、胆大妄为的话,摇身一变成为太子最忠实的拥趸,即便是在叔伯们的宴会上,也会鼓起胆子为闻承暻说一两句好话。


    他甚至还悄悄打探过太子詹事府的职缺,可惜他连礼物都没来得及送上,就被常喜公公无情的打了回来。


    一想到这件事,罗嘉奕就一肚子火:“都怪那几个没义气的东西,当初殿下出事,他们招呼不打一声就跑了。怨不得殿下心中对我们江南的士人存了成见。”


    当初柔然惊变,太子被朝廷百官围追堵截,弹劾的折子能堆满几张书案。他詹事府里的属官见风向不对,递上辞呈便跑了。偏生跑路的那几个,恰好也都是江南士族旁支末流的出身。


    认为自己是被不争气的同乡给连累了,罗嘉奕一边哀叹自身的不幸,一边又眼热起另一个人:“要我说,靖侯府的那个纨绔,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鸿运,简直就是贪天之功。”


    虽然文官们主张议和,可谁不知道向异族求和纳贡,是要留万世骂名的丑,所以他们都推脱着不愿意前往,谁知道萧扶光这个贪功冒进的愣头青会窜出来主动揽了这个恶名。


    本来萧扶光领了出使的差事之后,罗嘉奕没少在背地里幸灾乐祸,可是一朝形势逆转,当初看不上眼的小纨绔竟然成了守土有功的大功臣,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酸溜溜:“等他回来,说不定殿下会赏一个太子洗马做做呢。”


    但是宋如渊却没精力理会友人的含酸带怨,在罗嘉奕抱怨起自己在常喜处受到的挫折之后,他便想到了别的东西。


    殿下讨厌的,真的是全江南的士人吗?


    还是说,他厌恶的,仅仅是江南的豪族呢?


    第53章 英雄


    一行人出了虢阳城,穿过平安州,终于抵达了京畿。


    说来也奇怪,明明这是两块相邻的地界,可一踏上京畿的土地,萧扶光就觉得天也蓝了,草也绿了,就连路边道旁的麦田里长着的麦穗,似乎都要平安州的要来得硕大饱满一些。而全神戒备了一路的龙骧卫们,也在呼吸到京畿的空气后,肉眼可见的放松了许多。


    如果是以前,萧扶光可能会天真的以为,这就是皇城脚下该有的气派。


    但在亲眼目睹了同一片蓝天之下,其他地方正在上演的残酷苦难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这座倾天下之力供养的城市,即使表面再怎么繁华富庶,但供它吸食成长的根基——大雍其他四十九座州府,或许内里早已经被各种蛀虫侵蚀的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了。


    对于他的这番感慨,太子殿下表面上没有说什么,私下里却和常喜笑言:“出去一趟,总算有了些长进。”


    最近经常被迫卷入靖侯世子相关话题的常喜公公,已经习惯了太子时不时提上一嘴萧世子的举动,闻言熟练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挤出个皱巴巴的笑脸附和主子:“那可不!跟着殿下办了趟差事,奴才瞧着世子爷比之前稳当多了。”


    对于他不走心的夸赞,闻承暻只是轻笑一声,心道:岂止是稳当多了?他分明是雏鹰振翅,只待高飞。等孤手把手再教上几天,回京后不知要惊掉多少误把璞玉当顽石之人的眼珠子呢。


    没错,即便是在赶路,他也从未落下对萧扶光课业的教导,两人每日车上共处的时间,大半都花在了太子殿下单方面的历年行卷精讲上。


    这也让同行的汝南王很是哀怨,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在路上和太子堂弟说道,谁知都快走到京城了,闻承暻都一点儿机会也不给他,似乎完全不好奇他从陈豹那里套出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样。


    *


    离京城还有百余里的时候,队伍在附近的驿站停下来休整,将压箱子底的各色储君仪仗都翻了出来。


    只因京中快马传来消息,兴平帝亲自率领着文武百官迎出了京城八十里地外,以迎接太子的凯旋,是以接下来的路程他们就不能再这么随便了,必须一板一眼的按照太子正式出行的规制来。


    翌日,闻承暻换上了庄重肃穆的太子朝服,玄色冕旒轻垂的珠帘隔绝了他人的视线,在教人无法窥视储君容颜的同时,也无形中拉远了他与所有人的距离。


    作为没资格参与大场面的芝麻官儿,萧扶光还是第一次见到太子这么庄重的打扮,新奇之余,又不得不感叹本朝太/祖定下严苛服制礼仪时的高瞻远瞩——明知道还是同一个人,可换了这身皮之后,闻承暻马上就从那个絮絮叨叨功课的太子殿下,变得凛然不可侵犯了起来。


    见萧扶光呆愣在原地,闻承暻端坐在车里,伸手招呼人过来,太大的动作容易弄皱衣服,因此他只能半抬着胳膊招手,看上去怪异又滑稽。


    看着太子一手挽住宽大的衣袖,一手半举着招呼人的模样,萧扶光没来由的想到了前世常常在店铺柜台上看到的傻乎乎的招财猫。他差点被自己的脑洞逗到笑出声来,之前那点乱七八糟的小想法也瞬间烟消云散。


    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萧扶光御马走到太子的车架前,弯起一双猫儿眼:“您找我有事儿?”


    闻承暻便笑:“怎么好好的今天又骑上马了?陛下他们在二十里外呢,等快到了你再换出来也不迟。”


    他为了应对天子亲迎的大场面换上朝服,萧扶光自然也不能幸免,但侯世子朝服的庄严程度和太子的比起来完全是洒洒水,即便头上顶了个七梁冠,也一点都不妨碍萧世子的自由活动。


    听出来太子有邀请自己上车的意思,萧扶光敬谢不敏,丢下一句:“常喜公公天没亮就起来熨的衣服,臣粗手笨脚的,可不敢进来给您弄皱了”后,就很没良心的骑在马上颠颠儿跑远了。


    感受到太子不善的目光,蹲在车角落里时刻惦记着给他捋顺衣服皱褶的常喜:……


    好心没好报,说的就是我小常子。


    自从撞上了萧世子,常喜简直一天比一天悲愤。


    *


    天子亲迎,可不是两方人马停下车见见面说说话那么简单。


    三四里开外,萧扶光就瞥见了远处高搭的彩棚,他连忙改马换车,蹭到靖远侯的车里整理衣服。


    萧伯言实在看不过眼他这般规矩散漫的模样,有心想要教训几句,却又想起一路上太子纵容的态度,忍了又忍,终究是将冲到喉咙口的爹爹不休给咽了回去——


    经过这段时间的冷眼旁观,正直的靖远侯认为,太子看重的或许正是儿子天然去雕饰的品性,所以才会潜心教导,希望将他雕琢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能被未来的天子亲自教诲,是萧扶光前世修来的福分,萧伯言不想破坏两人之间君臣相得的默契,是以不敢再对长子有更多额外的约束。


    不懂老父亲纠结的心思,萧扶光卡着点整理好衣冠,队伍就停了下来——他们已经到了天子跟前。


    这样的场合,除开那对至高无上的父子,其他人都只是陪衬。


    双手扶起大礼参拜的太子,本来还兴高采烈的皇帝,在看到儿子消瘦了许多的身形后,眼眶登时红了一圈,双手紧紧握着儿子的臂膀,翰林们拟好的场面话被他忘了个精光,最终只吐出来一句:“瘦了,还是瘦了。”


    比起失态的皇父,闻承暻的养气功夫显然好上许多,即便心里有着同样的触动,他依旧能温和的快速宽慰好父亲,将仪式引回到正轨上来。


    有礼部操刀,接下来的仪式都很顺利,上告天地完毕,众人都饮了祭酒,兴平帝将儿子领上自己的龙辇,一马当先回了皇城。


    至于其他人,跟在御辇进了京城大门之后,便也分散开来各自回家休整,待次日进宫领宴。


    *


    一回到侯府,萧扶光就成了金疙瘩,被赵明珠扑上来抱在怀里,摩挲打量个不停,嘴里一会儿“我儿瘦了”,一会儿又是“我儿身量又长了些”,一屋的丫鬟婆子也都附和个没完,完全沉浸在大少爷回家的喜悦里。


    只是他们母子情深,被晾在一旁的靖远侯就有些尴尬了,清了清喉咙,萧伯言试图找回大家长的威严:“下个月他就二十了,哪里还会再长高。再说了,这么大的小子,你还抱抱捏捏的,像什么样子。”


    他不说还好,一说话就让赵明珠想起当初正是他支持儿子出使的,登时狠狠地瞪了过来,埋怨道:“他就是活到一百岁,那也是我赵明珠的儿子!我不心疼他,难道还指望侯爷您来疼?”


    “你!”


    被老妻当着一屋子下人和儿子的面怼回来,萧伯言难免面子上挂不住,站起身来刚想发作,却又在看见侯夫人眼眶里正在打转的泪水时软了下来,周身气势一弱,坐回椅子上闷闷的喝茶。


    赵明珠才懒得和他计较,将儿子拥到榻上坐好,半点不问他是怎么立下的大功劳,反而揪着生活琐事细细的问了个遍,简直恨不得连萧扶光的一日三餐都打听出来。


    在听到他们赶路时没有地方睡,只能睡在野地的帐篷里时,赵明珠忍了半天的眼泪还是扑簌簌流了下来,哭着道:“你从小只要睡的床稍微硬一点,就颠来倒去的连夜睡不好,为娘的都不敢想你这些天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其实急行军那会儿,他每天都累个半死,坐着都能睡着,哪里还能有择席的毛病。不过道理归道理,赵明珠知道了实情只怕会哭得更惨,所以萧扶光明智的选择了闭嘴,从青言手里接过帕子,为母亲轻轻拭泪。


    母子二人又好生叙了一番话,丫鬟通传说少爷小姐们求见,靖远侯夫人的眼泪便适时收了起来,正色道:“让他们进来。”


    来人正是萧扶光的弟弟妹妹们,赵明珠只生养了他一个,靖远侯膝下却并不荒凉,一共有三子二女。


    除了萧扶光这个例外,侯府的下一代皆是从“云”字辈取名,分别是云升云起两位少爷,云容云舒两位小姐,其中只有云升、云容同母。


    他们都换上了见客时才穿的大衣服,恭恭敬敬地向远方归来的父兄请安。


    萧伯言和几个孩子相处不多,此时板着面孔作出一副严父的模样,问了儿子们几句功课,又关怀了一番女儿们的身子骨,就再也找不出别的话来,只好继续端起茶碗。


    还是赵明珠看不下去,指点两个庶女:“容丫头,你不是带着妹妹做了些针黹要送给父亲吗?怎么不趁着现在拿出来给大伙儿也瞧瞧。”


    得了嫡母的指示,萧云容羞怯的捧出一双靴子,递给父亲:“女儿们新学了做鞋,便试着给爹爹做了一双。”


    萧云舒也从丫鬟手里接过一双青缎小靴,举到一旁吃瓜的萧扶光身前:“我们也给大哥做了一双,绣的都是从湖笔姐姐那里拿的您喜欢的花样子,只是手艺粗糙了些。”


    完全没想到自己也有份,萧扶光起身接过那双鞋,见其针脚细密,不起眼的地方都绣上了精致的花样,显然是花了大功夫的,当下惊喜地感谢:“这般好手艺,外面可买不到,真是辛苦两位妹妹了。”


    “大哥哥严重了。”接话的居然是一贯怯懦的云容,她仰头看向长兄,大眼睛里写满了崇拜,“您是救国救民的大英雄,您要是喜欢,别说是一双鞋,就算是一百双,我们也做的心甘情愿。”


    好家伙?


    就说为什么一贯不亲密的妹妹们居然还能想到给他做鞋,原来是因为有了英雄滤镜啊。


    萧扶光心中好笑,又担心向来不服气自己的二弟眼热,谁知萧云升竟在这时候走了过来,递过一卷书,语气有些不自然:“有好事者整理了你历年的诗文,编了本集子,如今在京中火热的很。”


    很明显,他手中拿着的就是那本诗集了。


    虽然有些莫名,萧扶光还是给面子的接过了那卷书,然后就听到素来心高气傲的二弟低低的说了句:“写得挺好的,大哥。”


    ……


    接下来的家宴,几位姨娘也都有出席,萧伯言更是当仁不让的坐了主位,但整场宴会的焦点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从柔然归来的大英雄——萧家大少爷扶光是也。


    就算努力说服自己,萧扶光还是很不习惯被弟弟妹妹们簇拥着问东问西,只好敷衍了几句,又再三保证等有空之后会给他们细细讲述这次经历,才终于得以脱身,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小院。


    湖笔和絮纸迎上来,一番厮见过后,两人擦着眼泪替他张罗好洗澡水,将胰子和澡豆放到伸手可及的地方,便催着他去洗澡:“一路上风尘仆仆的,赶紧泡泡热水松散一下。”


    萧扶光是不习惯让侍女服侍沐浴的,独自去了屏风后面,将自己沉到水里,只露出个脑袋来,笑道:“还是姐姐们知道心疼人,我早就想好好泡个澡了。”


    可惜出门只能带小厮,昔墨几砚那两个毛小子,哪里会有大丫鬟们细心。


    想到昔墨他们,萧扶光才发现回府之后就没见到他俩了,又问:“昔墨几砚去哪儿了,一整天都没见到。”


    湖笔正在屏风外面收拾他丢出来的衣服,闻言噗嗤一乐:“他俩一回来就被小子们围住了,非要他们说说在蛮子那边的见闻。少爷您是不知道,他们两个,如今可是小子堆里的大英雄呢。”


    大英雄?


    萧扶光缓缓沉到水底,吐出一串不好意思的小气泡。


    我也是大英雄了啊……


    嘿嘿。


    无人在意的角落,安静了许久的系统电子屏上快速的闪过几道微蓝的电弧,竟流露出几分欢快的意味。


    *


    有人欢喜,也就有人愁。


    靖侯一家其乐融融,京城的另一个角落,却有人夜不能寐。


    长春宫,林贤妃的宫室,如今正是死寂一片。


    一百二十支大蜡烛将主殿妆点的恍若白昼,宫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儿声音,烛光映照在枯坐的贤妃脸上,衬得她仿佛是一尊打扮华贵的蜡像,精雕细琢,却又形容枯槁。


    直到有宫人从外面进来,匆匆地脚步声带来了些许人气,那宫人一路小跑到了贤妃身前,战战兢兢地回道:“陛下留了太子一道用膳,让娘娘不用等了。”


    他话音刚落,本就安静的宫室,更是寂静的仿若死地一般,宫人们各个低垂着脑袋,袖手站在当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得林贤妃惨笑一声,开口自嘲道:“罢了,罢了……”


    她的声音如泣如诉,带着深深的不甘与幽怨,消散在漆黑的秋夜里,让每个听到的人都无端打了个寒颤。


    她的奶嬷嬷看着心疼,过来扶着她的肩膀安慰:“娘娘,陛下今日大喜,一时高兴,忘了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哈哈哈哈哈哈……”林贤妃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突然大笑出声,猛地抬头,狠狠地盯着惴惴不安的奶娘,“忘掉他儿子的忌日,这叫人之常情?!”


    在红颜衰老之前,林贤妃也曾经是宠冠后宫、与皇帝有过两情缱绻时光的小女儿,那段独宠的日子里,她陆续生下了三、四、五三位皇子,却只有两位长大成人。


    而四皇子的忌日,就在今天。


    以往兴平帝不管有多少宠爱的嫔御,在这一天的时候,都会来到她的宫室,和她一起悼念那个早夭的孩子。


    但是这一回,他让自己不用等了。


    因为他,要给更有出息、更受他喜爱的儿子接风……


    他们父慈子孝,纵享天伦,可我的孩子呢?


    从长埋地底、被父亲淡忘的旪儿,联想到自虢阳回来就举止怪异、经常半夜惊醒大喊有人要害他的旬儿……


    凭什么我的孩子一个个死的死、伤的伤,别人的孩子却能风光的站在高处,轻松的拥有他们终其一生都无法拥有的东西。


    比如权力,比如父爱。


    林贤妃越想越不甘心,以“贤”为号的她,此时的脸上再也找不出一丝贤良端庄的痕迹,反而更像是来自地狱的索命恶鬼般,时刻准备着择人而噬。


    长春宫内侍奉的宫人各个死死地盯住脚背,生怕成为主子的出气筒,幸而这时候外面太监拉长的通传声解救了他们:


    “淑妃娘娘到——”


    不等林贤妃说话,张淑妃,原本的张婕妤,她在平安生下一对龙凤胎后便被加封为淑妃,如今是当之无愧的后宫第二人。


    此时塔言笑晏晏的走了进来,遥遥的冲贤妃福了一福,娇滴滴的开口:


    “临近中秋,陛下吩咐让臣妾来操持此次家宴,臣妾从未操办过这等大事,不知道姐姐这里有没有什么章程?”


    第54章 隐忧


    第二日便是按部就班的进宫领宴,这场皇家庆功宴规格极高,陛下亲临,相国作陪,有头有脸的宗亲大臣熙熙攘攘的挤满了太和殿,各路王爷都来了好几个,靖远侯府的门第在其中丝毫不起眼,因此萧氏父子只得了一个距离皇帝不远不近的位置。


    不过位置虽然不好,服侍的内官们却分外殷勤。萧扶光发现他们父子的席面上除了光禄寺按制准备的菜品,还有两样精致小巧的点心,一看就是宫廷内造的出品。


    见他目光扫过那两盘精致小点,一旁的内官忙过来凑趣:“这是奴婢们孝敬侯爷世子的,空腹饮酒伤脾胃,您多少垫吧两口。”


    这是宫中老江湖惯用的奉承手段。


    历来宫廷饮宴,光禄寺奉上来的都是寓意吉祥摆盘好看的样子菜,往往提前一天甚至数天就准备好,放在蒸屉上保持温度,让人即便汇集了海内珍馐,却也常常因为反复加热搞得滋味全无,赴宴的都是贵人,哪里吃得下这些味如嚼蜡的菜肴。


    所以机灵的内官们会提前为贵人们准备好味道合口却又不会违制的点心,讨好的同时还能得到不少赏钱。但这份让内官主动巴结面子可不是谁都能有的,至少往年的靖远侯就从没混上过。


    萧扶光用袖子遮住,悄悄递了一个荷包给那内官:“多谢小公公费心,一点小东西,不值什么,您拿着玩儿。”


    那内官笑眯眯接过去,在手上略一掂量后,笑得更加真切了几分,又道:“这酒有些凉了,奴婢给您换一壶热好的上来。”


    见内官走远了,萧伯言才开玩笑道:“多亏沾了世子爷的光,几十年过去,为父总算能在宫宴上喝到热酒了。”


    萧扶光脸一热,有些不好意思:“儿子也没想到会有这一遭。”


    他上一次进宫谢恩的时候,还被无故磋磨了一大通,现在居然成了这些眼高于顶的内官们小心奉承的对象。这落差实在太大,萧世子一时间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那你可得习惯了。”靖远侯脸上仍是一本正经,实际上却在小声告诫他,“世人大多趋炎附势,你年少功高,正是前途无量的时候。会对你改换颜色的,又岂止是内官们而已。”


    讽刺的是,他话音刚落,右边桌上的几个官员便冲着这边举杯,自来熟的和萧扶光攀谈:“都是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世子一路舟车劳顿,还能如此容光焕发,可见此言不虚。”


    说话的是居中坐着的一人,应当是这桌地位最尊者,剩下两人一左一右衬在两边,也都是笑意盈盈。


    可惜他们多少有点媚眼抛给瞎子看,萧扶光一个人都不认识,只笑着随口答应了两句,就转头继续与萧伯言小声蛐蛐:“陛下怎么还不过来?”


    他别扭的偏过脑袋,坚决不肯再给那桌人任何眼神。


    这个时代没有越过老子找儿子的道理,一个小内官要巴结他,都知道要先提侯爷再提世子,萧扶光可不相信官场里的大人反而会不懂其中的门道。


    看到儿子这番明显失礼的举动,靖远侯只是一笑,显然是默许了他的小小放纵。


    *


    众人在大殿里又苦等了小半个时辰,桌上的菜品也快要凉透了的时候,兴平帝终于姗姗来迟。他倒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太子和汝南郡王两个,刚好填了上首空出来的三个位置。


    因着今日本就有为太子接风的意思,所以这次便由怀王领杯,众人向兴平帝齐声恭贺,龙颜大悦的皇帝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朗声给众人赐座。


    怀王素来是个会说话的,刚坐下便又说了几句俏皮话,将兴平帝哄得眉开眼笑的,示意小黄门将自己席面上的几道菜端给他,大笑道:“只有吃的才堵得上你那张嘴!”


    陛下赏菜,是极亲近的行为,闻承晏利落地起身谢了恩,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底下的诸位大臣后才款款落座。


    坐在他旁边的汝南王看不过眼,小声嘟囔了句:“德性!”却被汝南王世子瞪了一眼,只好悻悻的闭上了嘴。


    不过不论怀王再怎么抢风头,这场宴会的主角始终还是太子。


    酒过三巡之后,兴平帝站了起来,众人的谈笑声为之一静,紧跟着他的动作纷纷起身。然后便见到大雍的九五之尊,擎了手中杯盏,亲自向太子祝酒:“多亏我儿当机立断,纵横捭阖,才能有如今北疆平定、边夷臣服之盛世。”


    “得此太子,实乃我大雍之幸。”


    众人亦齐齐拜倒,轰然应道:“实乃大雍之幸!”


    随大流饮尽了杯中物,萧扶光偷偷看向上首的闻承暻,却见他面容沉静,不骄不躁,似乎并不为朝臣山呼海啸的恭贺赞叹所动。


    虽然知道太子一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时隔许久,再次见到他这般仿佛万物不萦于怀的神仙模样,萧扶光仍是止不住的有些心里发闷。


    就在他陷入莫名悲观的情绪中时,闻承暻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竟也向这边望了过来。


    萧扶光来不及移开眼神,猝不及防与太子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便见对方神色陡然一松,冲自己遥遥举杯示意。萧扶光也一乐,连忙摸起案上的杯盏敬了回去。


    今日盯着太子的人何其之多也,两人的互动虽然不过是数息之间,却也被许多人看在眼里。


    不光是席上众人的目光更加热切,就连兴平帝也颇有兴味地道:“靖侯世子过来给朕瞧瞧。”


    皇帝亲自发话,萧扶光当然是忙不叠地出列,被小黄门带到桌案前大礼参拜:“太官署令萧扶光,参加陛下。”


    见他举止大方有礼,毫无初次御前奏对的慌张,兴平帝心里对他的评价又高了几分,温声给人免了礼,又道:“萧卿亦是平蛮的首功,太子对你可谓是赞不绝口,屡次要推你做他詹事府的洗马。只是朕看你年轻,恐有伤仲永之嫌,想让你在六部多历练两年,不知萧卿自己心属何处啊?”


    其实这话是闻承暻昨晚和他说的,兴平帝将锅揽到自己身上,显然是不想儿子和未来的得力干将因为封赏之事离心。


    萧扶光不知道其中的隐情,但他对自己几斤几两是心里有数的,能在六部轮转积累经验,是对现在的他再好不过的历练。


    于是他几乎不假思索,朗声回道:“谢过太子殿下美意,只是臣年轻识浅,不敢忝列尊位。”


    见他答应的这么干脆,兴平帝怔了一下,转头去看太子,却见闻承暻几不可见的朝自己挑了一下眉,似乎在说“早告诉你了”。


    他心里好笑,看向萧扶光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亲近,笑道:“既如此,卿就先好好做你的太官署令吧。”


    萧扶光谢了恩,又饮了陛下钦赐的御酒,才被小黄门重新带回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离得太远,靖远侯听不清他们的对话,见儿子回来之后神色自若,一颗心才放了回去,低声道:“回去再说。”让周遭那些若有似无的试探目光好没意思的缩了回去。


    *


    散场之后,拒绝了不知道多少同僚的盛情邀请,从来没有这么受过欢迎的萧家父子终于突出重围,坐到了回府的马车上。


    一路寒暄过来,萧扶光笑的脸都僵了,发自内心的感叹道:“这还真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他这话说得不伦不类,萧伯言也懒得纠正,他仍想着席上的见闻,拧着眉头叮嘱儿子:“陛下现在一心捧着太子,为父却只怕是过犹不及。日后你跟在殿下身边,行事需要万分谨慎。”


    见萧扶光似有不解,他又解释:“你涉世尚浅,哪里能明白这朝堂的风云变幻,云谲波诡。”


    “太子得陛下信重,又屡立奇功,储位看似稳如磐石,却也藏着莫大的隐患。”


    “这其中头一个不妥之处,就是他与这天下清流不睦啊。”


    宦海浮沉廿许年,靖远侯太清楚那群文人栽赃嫁祸、罗织罪名的手段了,他们或许在太子身上讨不了好,但太子身边的人呢?


    如今萧扶光已经被陛下金口玉言打上了太子的标签,那些人说不定早已在暗中窥伺,要从他这里入手,狠狠咬下太子一块肉来……


    看着长子似懂非懂的懵懂眼神,萧伯言适时的止住话头,强自按下了心头的隐忧。


    *


    父子俩一回来,就见赵明珠一脸不耐的坐在靖侯书房里,显然已是等候了多时。


    萧伯言仔细回想了一圈,还是不知道夫人在恼怒些什么,只能硬着头皮赔笑:“夫人有什么事大可让下人通传一声,怎么自己亲自出来了。”


    因为萧扶光去北疆的事情,他近来在赵明珠面前一直有些气短,生怕她又要当着儿子下自己的颜面。


    幸而侯夫人要找的另有其人,此时她柳眉一竖,将手里一封帖子重重的拍在了桌上:“曹家单给期年一人下了帖子,约他上门赴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两家再怎么不是通家之好,也没有撂开尚在朝中的靖远侯,单单只与萧扶光一人来往的道理。


    曹家这是明摆着不把侯府当一回事啊。


    萧伯言神色也凝重起来,拿起那帖子翻了翻,才露出一个笑:“夫人误会了,曹家这是邀期年去诗会呢。曹相素来爱和年轻人诗文唱和,近来又搞了个一月一聚的雅集,在京中青年才俊中名声颇盛。”


    又玩笑道:“左仆射人老心不老,喜欢在少年人堆里打混,本侯这把老骨头可掺和不了。”


    知道是自己误解了,赵明珠才收起怒色,转头又担心起儿子:“那老匹夫与咱们家素无来往,现在巴巴的来邀你,估计也没存什么好心,要不咱们还是别去了吧?”


    萧扶光从她拍出那封帖子起,眉头就一直没松开,皱得死死的,此时也只是道:“曹相盛情,儿子怎好推拒。到时略坐坐就回来,也不耽误什么。”


    赵明珠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萧伯言一个眼神制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萧扶光大摇大摆的出去了。


    回到小院,萧扶光立马让人将昔墨几砚两个喊过来,问道:“今天曹家人递过来的帖子,是谁给夫人的?”


    按理来说,他和靖远侯人情往来的帖子,都应该直接由外门上的清客代为保管,只有女眷的帖子才会递到二门里。


    他不反感赵明珠干涉自己的交游往来,却十分恶心有人拿他的消息去给母亲卖好。


    昔墨见他脸色阴沉,默了一下,才小心的回道:“外面的帖子一贯是先递到王元甫那里,但其他经手的人也有两三个,小的也不清楚究竟是其中哪一个干的……”


    这些人都是府上几辈子的家生奴才,对侯府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但对他这个世子的态度就很耐人寻味了。


    萧扶光不信他们也敢把靖远侯的帖子递到赵明珠面前去,这分明就是在把他当成没长大的孩子一般糊弄。暗中记下这几个眼里没主子的奴才名姓,萧世子打定主意要找个时候好好发作一回。


    不过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将曹相邀自己赴会一事细细写成帖子,吹干墨迹后递给几砚:


    “你去一趟沐统领府上,他自会知道该如何处置。”


    第55章 暗涌


    曹相爷的诗会,就开在他京郊一处名唤“烟波尽处”的园子里。与怀王那种即兴的集会不一样,他家的诗会,早就成为了京中的某种定例。


    时人虽以功名为重,却也爱追捧江南名士把浮云看破、放浪形骸的诗酒风流。不过这些人最不把权贵看在眼里,宁肯固守清寒,也不愿意踏足京城名利场。


    因此,不管时人再怎么钦慕,也只能望洋兴叹。


    偏生曹平芳却总有本事将这些狂生一一请到烟波尽处,还让自家门人清客与他们诗文唱和,每月整理成集子散给京中文士传阅,实在风雅已极。


    渐渐地,烟波尽处便成了风雅的代名词,年轻文人也莫不以收到印着“烟波尽”三字花押的笺帖为荣。


    不过,这一切原本都和萧扶光没什么关系。


    在诗词一道上,他素来有些厚古薄今,打心眼里瞧不上当下流行的诗文,对被吹上天的烟波尽诗会就更加没什么兴趣了。


    但他不感兴趣的事情,侯府里却另有一人早已心向往之。


    看着挡在身前的萧云升,急匆匆准备出门的靖侯世子只能压下心中不耐,努力做出兄长的样子,温声问道:“二弟有什么事吗?”


    臭弟弟,有话就快说,你哥哥我可要迟到了!


    这一回萧云升的态度却是罕见的恭顺:“愚弟今早听管家提起,兄长接到了烟波尽诗会的帖子。您现在是要赴会吗?”


    他在萧扶光面前阴阳怪气惯了,还是头回这么好声好气的说话。对方还未搭腔,他自己倒先臊得满脸通红。


    就算前几天刚收到过臭弟弟送的礼物,但萧扶光还是更习惯他鼻孔朝天的德性,此时颇不适应地看了对方一眼,耐着性子回答:“正是,二弟是有什么事吗?”


    他的态度与以往并无不同,还是那副他自己都觉得假的“好大哥”模样,虚伪的一点儿都不走心。


    要说萧云升以前,最恨的就是他大哥这副表面永远和和气气、实际上却把自己当成跳梁小丑的死样子。但今时今刻的萧云升,眼前早被蒙上了一层英雄滤镜,萧扶光不过随口的一句敷衍,落到他眼里,就成了大哥丝毫不计较往日龃龉,还在耐心的关怀自己。


    面对完人一样的兄长,萧云升愈发自惭形秽,却又对接下来的请求更有把握。


    他脚尖不安分地动了动,试图让态度更自然一点,壮着胆子提了一句:“愚弟钦慕六槐先生已久,听闻他正在烟波尽处做客……”


    搞半天,原来是追星的小迷弟想趁此机会去线下见爱豆啊。


    看着说完话之后,羞窘到头顶都冒热气的二弟,萧扶光莞尔,示意昔墨再去传一辆车过来——好心答应是一回事,他可不想和臭弟弟坐同一辆车。


    直到下人把车马都套好驶到面前了,萧云升才反应过来,大哥这是同意带自己一起去了。当下高兴地大喊一声:“多谢大哥!大哥最好了!”


    又兴兴头头地蹿上车去,半点看不出先前的窘迫。


    前面的马车上,“最好的大哥”也没忍住笑了出来,有些感慨:“还是个小孩子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五柳先生他倒是听说过,这个六槐先生又是个什么劳什子?


    *


    烟波尽处。


    托好事者攒的那本诗集的福,萧扶光惊讶的发现,他如今在京城诗坛竟然还小有名气。光从门口一路走来,他就听到了好几个人在大声讨论自己的诗。


    路上遇见的人,大半萧扶光都不认识,偶尔有几个眼熟的,见到他身前有相府的仆役引路,也识趣地不过来打扰,只是相视点头一笑便罢。


    即便每个月都大费周章的筹办诗会,作为主人家的曹相爷却并不怎么出来应酬,经常只在烟波尽处的一处水榭里独坐。


    今日他见萧扶光,便也是在这处水榭里。


    离水榭还有两丈距离的时候,萧扶光身前引路的仆役便换成了个穿着青缎窄袖圆领袍的小厮,通身的打扮一看就是近身伺候主子的。


    粗使的仆役不便出现在主人眼前,这是世家大族常有的体统。但同样,不让粗使下人待客,也是世族间往来应该有的礼数。


    收到一个不轻不重的下马威,萧扶光心中冷笑,神色不改的跟着那个新换上来的小厮步入水榭之中,进来后又接连穿过数道纱帘和折门,才终于到了曹相燕居的所在。


    与京中权贵豪奢的作派不同,烟波尽处被装饰的一派古拙天然,处处都彰显了主人家出众的审美意趣。


    曹相在这里的住处也是古意十足,内中不置桌椅等物,只摆着几个蒲团和矮几,挂了几幅名家画作。


    此时屋中并无陪客,仅曹平芳一人盘腿坐在当中,见客人到了也不起身,只笑道:“世侄倒让老夫好等。”


    萧扶光出门前被耽搁了一会子,到的的确有些晚,干脆利落的赔了个不是:“是小子无状,还请相爷海涵则个。”


    曹平芳笑着将人让到矮几前坐下,又亲自煮水沏茶,似乎有些不满他客气的称呼:“我与乃父相交多年,你又何必如此生疏。”


    一边说着,一边将新沏好的茶水递过来:“家下人自焙的老寿眉,尝尝合不合口。”


    萧扶光接过茶盏,观其汤色澄黄若琥珀,入口馥郁甘甜,又有微微的枣香,不由赞道:“鲜醇甜长,毫香十足,果然是好茶。”


    见他说得头头是道,显然也是个懂茶之人,曹平芳大喜:“老夫平生最恶京中俗阔之人,茶必雨前,酒必杜康,一味求贵求珍,实在粗鄙至极。”


    都说为官三代方知穿衣吃饭,曹家光宰相就出了三个,吃穿用度当然是一等一的讲究。这种几代人数百年沉淀下来的从容气度,是新贵们就算把银子砸出震天响也难以企及的清雅高贵。


    萧家同样也是百年侯府,萧扶光被耳濡目染熏陶了小二十年,就算说不上精通享乐,但应付几句挑剔的曹相是完全没问题的。


    曹平芳此时就像是觅得了知音一般,身体略微朝这边侧了侧,向他抱怨起自己在林相府中受到的慢待:“别看林相长的仙风道骨的,那可真不是个讲究人。上次老夫去他家,端上来的茶,花梗子都没挑干净呢。”


    在他眼里,林家完全就是暴发户的作派。哪里像他们家,每年窨制花茶的时候,都是拿最好的白绢裹了香花放到茶叶里,只取其香气而不损茶叶本味。


    但曹平芳说这番话的目的也不单纯是抱怨,反而更多是用来与人拉近距离的手段。毕竟两人是头回见面,身份年纪相差悬殊,一时间也热络不起来,他主动说点儿另一位大人物的闲话,也是希望能让面前的小辈不要太过拘束。


    明了他话中深意,萧扶光从善如流,也跟着说了些有的没的闲散话,还改口称呼其为“世叔”。


    寒暄到现在,就算曹平芳开始存了些轻视之心,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萧扶光并非他所以为的莽撞武夫一流,不由感慨:“太子殿下果然是巨眼识英豪,若不是他,恐怕你在礼部还不知要蹉跎到什么时候。”


    一想到这样的人才竟然是从自己辖下六部出去的,曹平芳实在扼腕,又交代,“去了东宫詹事府,若有不懂不会的,只管来问我。”


    萧扶光一愣,笑回道:“原来世叔也不知情。前日小侄御前奏对,便已回了陛下还想在六部多历练几年,暂时并无进詹事府效力之心。”


    “只怕小侄接下来还得叨扰世叔些许年月,还请您莫要弃嫌才是。”


    御前和东宫的人口风都严,曹平芳也是听他说后才知道他竟然不肯去闻承暻身边,登时惊讶道:“你不去东宫?!太子竟然舍得。”


    萧扶光神情一变,正色回道:“柔然之事皆为太子筹谋,小侄被迫卷入其中,能全身而退已是侥幸,如今哪里还敢再攀附东宫。”


    这话里全是直白的埋怨,实在是不妥当的很。但一想到说话之人都还没到加冠的年纪,少年人一时血气上头说出些气话,倒也合情合理。


    曹平芳一哂,做出温和长者的姿态好言宽慰了几句,才让下人带萧扶光去诗会的地方,又道:“那里都是你们年轻人喜欢的东西,你且去好好松散一二。”


    眼见着人都走远了,他身后帘子里转出来一人,冲他笑道:“看来这滑不溜丢的德性是靖侯府里的家传,老子滑得跟条泥鳅似的,儿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莫要掉以轻心,太子对这小子分外不同。”挥手示意来人坐下,曹相早已收起了先前的温和神色,此时一脸凝重,“他刚才故意撇清关系,多半是不想老夫再继续问下去。”


    “要知道,你的那个好侄子,现在还是音讯全无啊。”


    听他提起陈豹,陈瑛——江南陈家的家主,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强笑道:“就算你想问,那萧家小子也未必知情。”


    “他不知情还好,若是知情……”


    湖面上来的微风轻拂而过,吹动水榭的纱帘,光线明明暗暗交替打在曹平芳脸上,衬得这张已过不惑之年却仍保养得宜的面庞显出了几分可怖。


    “那就休怪老夫,不肯放过他了。”


    *


    而刚刚步出水榭的萧扶光,还未来得及与凑过来的熟人打招呼,脑海里却突然响起暌违已久的冰冷机械音:


    “【系统任务发布】


    【任务等级】:强制任务;


    【任务内容】:请前往曹相府邸,解救被幽禁的周皓卿(六槐先生);


    【任务时间】:一个月;


    任务倒计时已开启,请宿主尽快完成。”


    第56章 封赏


    被突然发布的强制任务吓了一跳,萧扶光没好气地在脑海里怼系统:【才消停了几天,你又开始了是吧。】


    因为在太子身边积累了海量的生命值,在小美也美滋滋荣升四级后,一人一统便立下君子协定,除非有人性命攸关必须要相救,否则就暂时不要发布系统任务,以免耽误他的正(做)经(作)事(业)。


    小美也很委屈:【强制任务发不发布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敏锐地捕捉到它话中的漏洞,萧扶光迅速反问:【不是你的话,那强制任务是谁发布的?】


    靠……


    不小心露出破绽的系统,在宿主脑海里心虚地吹起了口哨。


    已经习惯了它时不时的装死,萧扶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决定先找个认识的人打探一下六槐先生的事情。


    结果想什么来什么,不用他特意去找,礼部尚书家的小公子虞川梧便朝他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打招呼:“好你个萧期年,刚才我喊了老半天,你小子倒好,连个头都不抬。”


    说起虞川梧,倒也是个妙人,他明明老早就考中举人,却并不肯做官,也不愿意继续参加会试,反而与萧扶光、闻明钰这些京中公认的纨绔子弟之流玩得不亦乐乎。如今他能来烟波尽处,多半也是沾了有个尚书父亲的光。


    回京之后,萧扶光还没专门见过这些老朋友,此时忙作了个揖,笑道:“适才出神,竟怠慢了秋实兄,实在罪过、罪过。”


    虞川梧轻巧地侧身避开他的礼数,反过来行了个夸张得多的揖礼,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你可别害我啊!如今你可是大英雄,哪里用给我赔不是。”


    哪里有那么夸张,萧扶光刚想吐槽他的小题大做,却注意到的确有不少人正若有似无地打量这边。


    ……


    将人拉到一处偏僻的地方,借着假山遮掩住身形,萧扶光这才有心情与人叙旧。


    虞川梧便道:“明钰念叨了好久,说等你回来后兄弟们定要一聚,谁知你如今是个大忙人,竟抽不空来见我们。”


    想到自己为了早些完成太子布置的功课,的确回绝了闻明钰的帖子,萧扶光心虚的摸了摸鼻子,找补道:“这阵子家严盯得紧,实在是空不开手来……”


    “嘁——”虞川梧用长长的嘘声回答了他,并且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谎言,“太子殿下让我父亲整理近十年各地的行卷,可他老人家哪有时间做这些啊。殿下亲自交代的事情,又不好假手旁人。”


    “萧期年,你要不猜猜,这些天你看的卷子,都是哪个倒霉蛋整理的。”


    他这饱含怨念的指控,萧扶光实在是始料未及,当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再加上被人道破太子给自己开小灶的事情,竟然让他有些莫名的不好意思,支支吾吾了半天,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还是虞川梧大方的放过了他,又安慰道:“放心好啦!殿下的事情,我家从来都是守口如瓶,绝不会漏出去让你难做的。”


    确实挺守口如瓶的,两人相识这么久,萧扶光还是头回知道礼部尚书与太子的关系竟然如此亲近。


    这样想想,太子安排他留在礼部,其实也是用心良苦的吧……


    萧扶光脸上莫名一热,连忙晃晃脑袋,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通通甩了出去。


    既然都是同路人,也用不着再试探了,他单刀直入问道:“听说曹家请了个叫六槐先生的上门做客,我那二弟哭着喊着都要过来见他,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想到曹家的恶心行径,虞川梧不屑地撇了撇嘴,压低了声音悄悄告诉他:“都是些可怜人,不光是这个六槐,曹家养着的其他人也都是一样。”


    “他们中间,功名最高的也不过只是秀才,甚至有人还是几十年的老童生。”


    “不是考不上,而是曹家捏着他们一家老小的性命,压根儿就不准他们考。还非给人家安上一个不慕名利的狂士名头。”


    他凑得更近了些,几乎是用气声在萧扶光耳边道:“听我父亲说,曹家养着这些人,就是为了给他们家的男丁代笔,会试不好动手脚,乡试上挣个举人还不是轻而易举。”


    突然得知世家大族这等密辛,直到上了回家的马车,萧扶光脑子里都是晕晕乎乎的。


    但刚亲眼见到偶像的萧云升兴奋不已,根本无心关注兄长的异状,小嘴叭叭个不停,疯狂向萧扶光安利六槐先生的儒雅风流、博学多才,可堪当今文坛魁首。


    可惜萧扶光对这些都毫无兴趣,但他忽然想起一事,向弟弟打听道:“六槐先生长得怎么样?”


    萧云升夸得超大声:“自然是颜如冠玉,俊逸非凡!”


    就知道是这样。


    萧扶光对系统指指点点:【所以受害者那么多,只有长得俊俏的这个才配让你发布个任务。】


    被宿主好一通冤枉,小美觉得自己芯片都气到发烫,像素小人疯狂跳脚:【才不是呢!救人的规则又不是我定的!】


    【那是谁定的?】萧扶光迅速反问。


    靠呗,又中计了。


    宿主越来越狡猾,可怜的小美简直防不胜防。


    小美又想故技重施,靠装死逃脱来自小萧的审判。


    可萧扶光偏偏不给它这个机会,笑眯眯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其实拯救美人只是个噱头,你想救的应该不仅仅是美人吧?】


    面对宿主的诘问,没用的系统还是贯彻了装死到底的思路,安静地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对此,萧扶光也只是一笑,不再强求它的回应。


    *


    东宫。


    回京之后,闻承暻又变成了全京城最忙碌的人之一,每天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从御书房送来的各种处理不完的折子。再加上詹事府前些日子跑了几个经年的属官,少了可以分担的人手,即便是政事老练如他,此时也有些焦头烂额。


    匆匆用完早膳,看到书房案上堆成小山的奏折,闻承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是时候再让他们放几个人进来了。”


    之前跑路的那几个属官,虽然都是被背后家族安排进来的棋子,但耐不住人家是真的好用啊。作为世家大族的旁支庶孽,他们都是从小学的就是怎么为主家打理文书庶务,活儿干得可谓是又快又稳当。想当初那些人在的时候,自己哪用像现在这般事事亲力亲为。


    听到他叹气,常喜连忙接话:“奴才已经寻摸了几个人选,待会儿您瞧瞧有没有合适的。”


    一面又摸出来一张洒金笺纸递了上去:“名字前面圈了红圈,都是江南出身的士子。剩下的都是北地和岭南的。”


    闻承暻接过来,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红圈,都要被逗乐了:“你这圈儿倒不如不画,孤连人名都要看不清了。”


    常喜嘟嘟囔囔的辩解:“谁让还留在京里的进士大半都是江南的呢。”


    会试每三年一次,从上万名举子中脱颖而出的进士们,也不是成了天子门生之后就能高枕无忧的。除了前三甲能直接授官外,其他人里面只有绝少数能够通过翰林院的考检成为庶吉士,剩下的便由吏部考校贤愚,贤达者能留任京官,愚者则外放成为某地的父母官,从此再难回京。


    科举舞弊是大忌,但翰林院和吏部考检里面能做的文章就多了。如今掌管六部的正是出身江南大族的曹相爷,底下人办事当然也要按着他的喜好,多多的留下江南士子。


    不过即便事实如此,常喜这般夸张地标记,多少也是存着点儿上眼药的小心思。


    闻承暻对他的小九九心知肚明,也不挑破,而是重新细细看了那张单子,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吩咐道:“让他们先来试试看。”


    见宋如渊也在入选名单里,常喜微微讶异,提醒道:“这一位曾犯了贵妃娘娘的名讳,又与罗家来往密切,奴才担心他有些不妥当……”


    “难道其他人就稳当了?”闻承暻轻嘲,“江南的宵小敢如此狂悖,不就是赌孤除了他们,再无人可用吗?”


    既然江南士族有如此自信,那他为何不将计就计呢?


    闻承暻相信,只有切切实实地接触过顶级权力的运作规律,那些出身寒微、仅凭地缘关系被笼络过去的江南士人们才能明白,究竟应该向谁祈求,他们渴望的权势与财富。


    计划归计划,在新的属官到来之前,这些折子还是得他自己看。


    谁知第一封折子就是中书省拟好的封赏,下面还有门下省的批红。闻承暻看了看,将萧扶光的名字先圈了出来,笑问道:“今日他去曹家了?”


    常喜看不到折子的内容,却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谁,连忙回道:“正是呢,听说曹相还单独和世子说了会儿话。”


    至于具体谈了什么,想来萧世子会自己告诉殿下,他就没费心去打听。


    想到曹平芳近来的动作,闻承暻一笑,想来此人是察觉到了什么风声,才会频频出招试探。可惜这一次他要对上的人并不是自己,冲着东宫再怎么使劲儿都只会是徒劳无功。


    这样想着,闻承暻看向手中折子时的心情瞬间又好了很多,赞了一句:“林相国办事,果然是滴水不漏。”


    他只略微改动了对萧扶光的封赏,将光禄寺卿改成了鸿胪寺,又额外注明加封其母为国夫人后,就要将折子合上放到一边。


    常喜却期期艾艾的开口:“殿下,中书省拟给小冯将军的恩封,奴才瞧着不是很妥当。”


    您要不再瞅瞅?


    原来中书省给冯修微拟了个郡君的封诰,体面尊荣一点儿都不少,却与她的军功毫无关系。


    对此,闻承暻的反应却是将手中折子继续放到一边,全无再打开修改的意思:“既然她觉得天家无情,那孤总得有成人之美,让她好好体会体会,什么叫做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冯修微这个性子,若是不磋磨一番,他还真不敢继续再用下去。


    常喜不敢再说什么,上前将那封折子妥善的放到了匣子里,稍后自有人取走交由尚书省处理。


    *


    朝廷对外官的封赏还未下来,甄进义却已经得了皇帝的恩旨,穿上了从二品的补服,朱红色的大褂披在身上,衬得他整个人十分神气。坐在御马监正堂上,监内众人纷纷上前磕头向他磕头道贺,甄进义笑眯眯地受了,又吩咐徒弟给大伙儿看赏。


    再次珍惜地摸了摸身上簇新的衣服,甄内相一脸的志得意满。不是他眼皮子浅,实在是因为本朝太监的天花板司礼监掌印,也只是个正三品,他这二品补服的待遇,可是实打实开创了本朝的先例。


    徒子徒孙们当然也清楚他因为什么高兴,当下恭维的话儿不要钱的往外说。在这满堂喜气中,他却觑了个空儿,独自往太和殿而来。


    太监们与外官不同,他们是皇帝的“内人”,不像外面的大人们似的,需要一板一眼的与皇帝讲礼。这种“不讲礼”,一方面是为了显示内官与皇帝的关系亲近,无需计较太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礼不下庶人,警示他们要时刻牢记自己奴才的身份。


    所以哪怕是得了兴平帝亲口加恩的圣旨,甄进义也不用像其他人一样摆香案设供桌隆重的谢恩,只需当面给皇帝磕几个头便罢。


    甄进义到的时候,兴平帝刚刚歇完午晌,正是无聊的时候,听说他来了,连忙高兴地宣了人进来,又夸他:“这件衣服倒是衬你。”


    甄进义连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了几个响头后,才含着泪道:“实在是陛下天恩浩泽,奴才再想不到这辈子还能穿上二品的补子。”


    说完又是咚咚几声叩头,声音瓷实的人听到都牙碜,完全就是老实奴才会有的样子。


    兴平帝以前看重的就是他老实不耍滑头,所以才敢将事关身家性命的龙威四卫放到他手里。此时叫他起来,又让人搬了个小脚踏过来,吩咐他坐下。


    看着那个小小的黄檀脚踏,甄进义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纠结,终究还是听话的坐了下去。不过瞧他那虚虚坐在一侧的可怜样子,只怕跪着还能比这舒服些。


    见他坐下了,兴平帝才欣慰道:“太子说北疆之行你也出力颇多,他不好给你请功,但朕向来赏罚分明,当然要给你论功行赏。”


    不管十二监多风光,各监掌印的权势有多大,但他们始终只是皇帝的家奴,只有皇帝才有处置他们的权力,就连太子也不好轻易置喙。


    此时甄进义已经完全没有了在闻承暻面前的机灵劲儿,整个人汗涔涔的,小心地应对道:“殿下天纵英才,又有麒麟卫与冯家军助力,这才解了柔然之围。奴才不过被打发做了几件杂事,哪里敢邀功。”


    “你是朕调理出来的人,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兴平帝笑的和气,眼角眉梢却流露出几分帝王才有的威严,他半开玩笑道,“若没有你,承暻那小子能那么容易拿到西阳大营的虎符?”


    看似玩笑的一句话,吓得甄进义从脚踏上滑了下来:“陛下!”


    他嘴唇徒劳的翕张了几下,却找不出话来为自己辩驳。


    见到他的糗态,兴平帝哈哈大笑,示意小黄门将他扯到脚踏上坐好,又看向一旁的周进仁:“朕今早上与你打的赌,如今可是谁赢了?”


    周进仁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此时依旧跟块木头似的,神色不变的答应道:“自然是陛下赢了。”


    说完便从袖中摸出一锭金元宝递了过去,兴平帝乐滋滋的收下放好,这才解释道:“朕今日与周伴伴打赌,提起虎符之事你会闭口不言,还是为自己开脱。”


    被小黄门按在脚踏上,甄进义既不敢搭腔,又不能跪下,只能忐忑不安地抬头看向皇帝。


    许是觉得敲打的差不多了,兴平帝终于收起了玩笑的表情,正色道:“你在北疆弄权,是为大事计,为天下计,所以朕非但不怪你,还要赏赐于你。”


    “但你别忘了,你始终是朕的奴才,奴才违令行事,就是背主。”


    这话太重,一时间屋里的奴才从高到低全跪下了,静领圣训。


    甄进义跪在皇帝正前方,看着不远处的一点明黄,努力地瞪大眼睛让自己不要晕过去。屋里安静地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被听到,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衣服也是有重量的,这身今日刚得到的朱红华服,正沉甸甸、硬挺挺的坠得他直不起腰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才终于大发慈悲的决定放过他:“起来吧。朕也知道,这回同去之人若非太子,打死你也不敢擅作主张。”


    “仁义礼智信,如今还在朕身边的,就只有你和进仁了。”


    “莫要让朕失望。”


    深深叩了个头,任由泪水渗进地上华贵的波斯国毯子里,甄进义收起了先前自以为是的小聪明,真心实意地向皇帝再次叩首。


    退出了太和殿,周进仁亲自来送这位共事多年的老伙计。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性子,一路相顾无言,直到快出宫门时候,甄进义才弹弹衣服,自嘲道:“本以为终于到了能压你一头的时候,谁知道竹篮打水一场空,全白忙活了。”


    自打被选在还是太孙的皇帝身边之日起,他就一直暗暗和周进仁较上了劲,毕竟他可不觉得自己有哪里比不上这个木头脑袋,偏生主子就是更看重对方一些,甄进义可没少因此生气。


    周进仁依旧木着脸,对他的不甘无动于衷,只道:“早和你说过,主子不喜欢心思太多的奴才。”


    “是是是!”听他又是老一套,甄进义翻了个白眼,“其他人再会办差,也比不过你一颗忠心奉主。”


    这话他耳朵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有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你心里眼里只有陛下,可我违背皇命,不也是为了陛下的江山和清名。要我像你一般死板的尽忠,我可做不到。”


    “所以你才总是不如我。”褪去木讷的伪装,周进仁眼中划过一丝狡黠笑意,“你总是想的太多,但在这宫里当差,最不需要的就是主见。”


    ……


    心头那点儿气焰被周进仁一口气吹散了大半,甄进义灰头土脸的回到他在京中的私宅,小徒弟迎出来之后,发现他怏怏的之后也只是见怪不怪:“又被周爷爷说了吧,您说您老去招惹他干嘛啊。”


    伸手往这没大没小的东西头上扣了个爆栗,又在徒弟大惊小怪的声音中粗暴地扯下外袍扔到一边,被这身衣服刺痛了一路的甄内相放松的深吸一口气,瘫倒在里间的榻上,终于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不知道他又在抽什么风,小徒弟一边抱怨一边小心地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挂好:“拼了半条命才得的这身皮,怎么突然就看不顺眼了。”


    被兴平帝连敲带打了一通,甄进义对这身衣服岂止是看不顺眼,简直是看一眼就双目刺痛的程度的。但这话不好和徒弟说,只能挥挥手示意他赶紧把衣服收走,拿的越远越好。


    等一切都收拾停当了,他在外面娶的女人才匆匆赶了过来,蹲了个万福后怯怯地道:“妾正在后院准备中秋的节礼,不知道老爷过来,所以才来得迟了。”


    她的眼神躲躲闪闪,甄进义一看就知道是在撒谎,这女人多半是看到他回来的时候神色不对,怕被自己拿来撒气,所以才躲到了现在。


    他懒得和妇道人家计较,再加上又被提醒了一件事,当下吩咐女人道:“今年的节礼,记得给靖远侯府也送上一份。比着冯家的例,稍微减一成便是。”


    从来都是外官上赶着给甄家送礼,他这么上赶着倒是头一回,女人眼睛微微睁大,显然是有些不解,却不敢多问,驯顺地答应了。


    见他似乎没有别的话要吩咐,女人倒好茶水放在榻旁小桌上后,就乖巧的走开了。


    被独自留在房里的甄内相百无聊赖地躺在榻上,望着房梁上精雕细琢的飞禽走兽,数了半天鸟儿之后,还是没忍住压了大半天的邪火:“嗐,这算什么事啊!”


    兴平帝当年给他们取名字的时候,挑的倒都是好词儿,仁义礼智信,这是士大夫的准则。他被赐名为“义”,就异想天开的以为这是主子对自己的期许,他想让自己做一个忠义之人。眼瞅着大半辈子过去了,甄进义也一直在用忠臣的标准要求自己,自问无愧于心,更无愧于忠义之名。


    可是今天兴平帝才告诉他,他老人家想要的,其实只是一个好奴才?


    原来在皇帝眼里,他们和士人,从根基上就是不一样的。他能欣赏士大夫为国抗命的气节,却绝对无法容忍家奴因为同样的原因违背他的命令。


    因为江山社稷,从一开始,就不是他们这些阉人应该考虑的东西。他们只配做一个提线木偶,忠诚的执行皇帝的命令就是人生全部的意义。


    对比早已看破的周进仁,一直拿着“忠义”的标准要求自己的甄进义,就显得就尤为可笑了。


    他都能想象到姓周的背地里会怎么嘲笑自己的天真了:“一个阉人,也好意思谈忠义。”


    “哈哈哈哈哈……”甄进义被自己想象的画面逗的笑了出来,只是笑着笑着,他忽然坐了起来,一抬手掀翻了身边的矮桌,茶盏碎了一地,唯留坚强的杯盖在地上,滴溜溜的打着转。


    看来他这辈子,都没办法成为陛下心中的好奴才了。


    第57章 选妃


    封赏的恩旨下来之后,和太子事先告知的一样,萧扶光果然被点为鸿胪寺少卿,一下子从从七品的小虾米,升级成了从五品的小麻雀,在京中依旧不起眼,但多少有了点存在感。


    对萧扶光而言,别的倒还好,最值得庆祝的是,从五品的官服是苍青色啊!穿上去显得他倍儿精神!倍儿俊俏!


    打包好绿油油的太官署令公服,将印信单独装到匣子里收好,坐进舒服的四人软轿里,回家后生活水平飙升的萧世子心情是阳光又明媚,吩咐外面跟轿的昔墨:“先去光禄寺。”


    真不是他犯贱,非要给自己找不自在,实在是因为按照本朝制度,他要先去原职交接完印信、账簿等物之后,才能就任新职。


    一般这种新旧交割之事,最容易扯皮推诿,但萧扶光想着自己在光禄寺满打满算才待了一个多月,又有皇命在身,应当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事。


    果然,他的轿子刚停稳,便见光禄寺少卿刘秉琳疾步迎了上来,向他赔笑道:“萧大人来得正是时候,汤大人刚好在衙门里办事,吩咐下官说带您直接去找他便是。”


    从轿中款步而出,萧扶光抬头看了眼光禄寺威严的大门,再回想起第一天到任时受到的刁难,心中难免升起几分时移世易的感慨。


    含笑看向一旁面带讨好的光禄寺少卿,靖远侯世子含蓄地点了点头:“既如此,便劳烦刘大人了。”


    说来也好笑,萧扶光在光禄寺挂名了这么久,直到要走了,他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顶头上司。


    不想多生事端,将封好的印信交了上去,萧扶光恭敬的低头回禀:“下官出使前,曾将公中账簿交予署成彭文质掌管,当时刘大人也在。若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大人或可传唤于他。”


    刘秉琳忙道:“当日的确是下官作的见证,账目均十分清爽干净。”


    光禄寺大夫汤怀远也是个好说话的人,闻言竟也不再打算调来文书账簿查看,只笑着对萧扶光道:“小友如今一去,自当鹏程万里。只是同僚一场,如今要与你一别,本衙上下多有不舍之意。老夫少不得厚颜筹备了几桌薄酒,以全别情,不知小友是否乐意赏光?”


    虽然不认为自己和光禄寺上下能有啥子同僚情分,但汤怀远说的这般恳切,萧扶光又哪里好意思拒绝,当下只好答应了。


    见他点头应允,汤、刘二人俱是眉开眼笑,生怕他反悔似的连忙约定好了时间,又一连声说着要给侯府下帖子。


    消受不了他们的盛情,萧扶光起身告辞,刘秉琳便亲自将他送了出来。


    两人同行之际,见四下无人,刘秉琳踌躇了半晌,终究还是开口为自己前些天的莽撞致歉:“下官昔日不知轻重,误把世子当成轻浮纨绔之流,举止间多有得罪,还望世子勿怪。”


    话还没说完,他的脸就红的跟要滴下血来似的,显然并不习惯这么郑重的向人道歉。不过他仍旧一咬牙,也不管会不会被人看到,直接一揖到底,做足了赔罪的姿态。


    萧扶光也被吓得不轻,这位刘大人一向心高气傲、鼻孔朝天的,今天怎么就突然改了性情。


    来不及多想,他先将人扶了起来,又道:“刘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昔年下官在任时,多得大人提点。实在不清楚您说的‘得罪’又是从何而来。”


    刘秉琳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上一秒还在温和浅笑的萧世子,下一秒就动作迅捷的蹿上了侯府的软轿走了,行动之快,就仿佛生怕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般。


    道歉道了个寂寞,刘大人失落地回到衙门里,就见上峰正一脸讥笑的看着自己。


    ……


    他没好气的拱了拱手:“给您说中了,萧世子的确不领情。”


    “他倒是想领你的情!”汤怀远冷笑一声,对这个老友生前托付给自己的世侄恨铁不成钢,“大庭广众将他架在那儿,你是想赔罪,还是想结仇?”


    “他是侯府世子,又刚立了大功,并不缺一个四品官儿的朋友。你若真有心结交,就该拿出点诚意来。”


    “不要总把别人当傻子。”


    *


    自打大宝贝儿子回来后,兴平帝就彻底变成了闲人一个,各种政事直接往东宫一推了事。


    而且太子最近不知是不是转了性子,竟然与林相国关系转暖,两人这段时间共事都是有商有量的,十分融洽。不用给儿子和心腹断官司,兴平帝更是少了偌大的担子,每天乐得只在后宫逍遥。


    张淑妃三月前刚给他添了一对龙凤胎,正是机灵可爱的时候,他这把年纪也不讲究什么抱孙不抱子的规矩,时不时就去含章殿逗弄俩兄妹,经常是把孩子逗哭了才算完。


    他自己过着神仙也不换的自在日子,在看到夙兴夜寐处理政务的太子时也难免心虚。今日见闻承暻难得有空,他便赶紧吩咐御膳房备了酒菜,将儿子叫来一起用膳,想要关怀一二。


    闻承暻本想趁着空闲出宫走走,但父皇有请,他也不好推拒,只能暂且放下安排,先来太和殿应卯。


    他到的时候,殿里已经摆好了席面,几样精致的酒菜委委屈屈地挤在一张不大的四方桌上,并不符合皇家用膳的排场,反而更像普通人家家常吃饭的样子。


    闻承暻向上首坐着的皇帝规规矩矩地请了个安,周进仁连忙过来将他扶起。兴平帝便笑着指向对面,示意他坐下:“今天没有外人,咱们爷俩儿自在说说话儿。”


    闻承暻应了一声,在他对面落座,见席上摆的都是自己平日爱吃的东西,心头一暖,亲自执壶筛了两杯酒,“儿子敬您。”


    老怀大慰地饮尽了儿子亲手倒的美酒,让宫人拣几样菜到闻承暻碗里,兴平帝才笑道:“好久没和你单独用膳了,不知道你胃口变了没有。”


    闻承暻失笑:“儿子又不是小时候,喜好一天一变的。”说完便赏脸的吃光了碗中的菜肴,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兴平帝哈哈大笑,直说是自己犯糊涂了,又感慨道:“你张母妃给你新添了一对弟妹,这些天朕去看他们,便总想到你小的时候。”


    早在回程路上,闻承暻便知悉了张淑妃诞育龙嗣之事,只是他至今都没见过面。对素未谋面的弟妹毫无兴趣,但也不想扫了父皇的兴,只能随口敷衍:“想必弟妹也如同儿子小时候一样乖巧。”


    “你这小子还真是大言不惭。”老父亲毫不留情戳破他自我感觉良好的假象,犀利地揭开大雍太子的案底,“刚学会走路,就趁奶娘不注意跑到花园里藏起来,一藏还藏得自己睡着了,吓得阖宫人打着灯笼找你。你要是乖巧,这世上便没有不乖巧的小孩儿了。”


    被当着满屋子宫人提起儿时糗事,太子殿下有些挂不住脸,瞪向自家父皇,希望他能见好就收。


    谁知兴平帝沉浸在往年的回忆里,越说越来劲,又列举了闻承暻小时候做过的几件荒唐事,脸上全是对昔日美好的怀念:“当年你母后总是和朕抱怨,要朕好好磨磨你这个鬼灵精的性子,免得未来担不起储君的重任。”


    “朕当时总劝她不用操心那么多,我俩的儿子,长大了肯定有出息。”他说着说着,竟开始摇头晃脑的,似乎对自己的未卜先知十分得意,“如今再看看,是不是果然被朕说中了?”


    “她要是能见到你如今的模样,不知道该有多欣慰。”


    听他提起早已仙逝的冯皇后,闻承暻垂眸不语,一时间殿中的气氛竟有些凝滞。


    见他这样,兴平帝也自悔失言,他不好再提儿子的伤心事,只能用另一件事岔了过去;“眼见就要中秋了,今年中秋家宴,朕想让淑妃主持,你以为如何?”


    闻承暻一愣,有些搞不清父皇的用意,这不都是后宫女人的事情,有什么询问他意见的必要吗?


    见他面露不解,兴平帝还以为他是不满意自己的安排,当下又解释道:“贤妃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总不好教她一人辛苦。正好淑妃生育有功,为人也算大方知礼,朕便想着将后宫的事务渐渐交由她打理。”


    “再者,淑妃年纪轻胆子小,孩子也未长成,只能一心侍君,难有二心。”


    至于膝下有两个成年皇子、出身又高的贤妃,心里的谋算那可就多了去了,不然当初也不会撺掇三皇子跳出来争功。


    听明白了兴平帝的未竟之意,闻承暻只觉得他这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多心的模样很有趣,他的傻父皇,至今还会担心其他儿子能威胁到他这个太子的地位呢。


    只可惜,他的敌人,从来就不是那几个不成器的兄弟。


    不过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再与兴平帝深入探讨这个话题,结局只会不欢而散,因此闻承暻只是一笑,乖巧的答应着:“父皇的安排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贤妃娘娘处,只怕还要安抚一二。”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兴平帝大手一挥,直接决定了两个女人的命运,“就让淑妃多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您确定这是安抚,不是挑衅?


    太子殿下选择安静地闭上了嘴。


    兴平帝全然没将这当一回事,见儿子同意淑妃张罗中秋宴之后,紧接着又道出了另一桩心事:“你去北疆的时候,钦天监回奏,有小星犯心宿、掠北极(注一),是红鸾入命宫之相。”


    这都什么跟什么,闻承暻无语的看向老父亲,实在闹不明白他这说一出是一出的性子。


    可惜他的沉默落在兴平帝眼里,就成了害羞的证据,笑着宽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就是人之常理,你年岁也不小了,合该是红鸾星动的好时候。”


    “太子妃的人选,这些年为父一直给你留意着,如今已经选中了几家的千金。不如趁着中秋宴请进宫来,先让淑妃给你掌掌眼。你要是有兴趣,自己亲眼去瞧瞧也行。”


    他一腔拳拳爱子之心,字字句句皆是为闻承暻打算。


    可惜**心的对象并不领情。


    早在他说到太子妃三个字的时候,闻承暻神色就迅速冷淡了下来,此时更是直接站起了身,淡淡道:“父皇实在不必操心这些,儿臣暂无娶亲的打算。”


    说完便干净利落的请了个跪安,起来后转身就走,丝毫不给人挽留的机会。


    随着太子毫不留情的背影越走越远,太和殿的氛围也随之一点一点的冷寂了下去。


    宫人们沉默的收拾走桌面的残羹冷炙,抬上来清淡的燕窝锅子——自从上了年纪之后,皇帝的饮食就换成了软烂好消化的东西。


    经历了刚才那一幕,是个人都知道皇帝不会有胃口继续用膳,但兴平帝没有开口拒绝,宫人们就只能按部就班的继续上菜。


    见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黑,周进仁小幅度的摆手让众人都出去了,自己凑到近前给兴平帝布菜:“陛下,您多少用一些。”


    看着他满脸的担忧,兴平帝颓然的叹了一口气,如今能和自己聊聊往事的人,竟只剩下这个陪伴了几十年的老伙计了:“暻儿这孩子,还在因为鸣玉(注二)的事情与朕置气呢。”


    听他提起冯贵妃,周进仁夹菜的手一抖,避重就轻的回道:“殿下也只是一时拧巴了,他老人家早晚能明白您的苦心。您现在又何必与他计较。”


    “但愿吧……”


    仲秋的晚风穿堂过屋,轻轻吹散了大雍皇帝若有似无的低叹。


    …


    第58章 生气…


    八月十五,月上中天,已然是到了中秋节。


    大雍民俗极为看为中秋,每年京城只有上元、中秋两日会开宵禁,允许百姓夜间上街游玩,皇家也会举办盛大的宴会庆祝,除了宗亲,有些亲近的臣子也会受到邀请,以示天家恩德。


    往年不好说,今年的靖远侯府可谓是红得发紫,负责筹办宴会的张淑妃漏了谁都不会遗漏邀请他们家。事实上,她不光请了靖远侯夫人,还特意吩咐内官,要将赵明珠的位置往前面提一些。


    “本就是一家子亲戚,离得近了才好自在说话儿。”


    说这话的时候,张淑妃连个眼神都懒得分给底下满脸巴结讨好的首领太监,只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纤纤十指刚染好的蔻丹,一边随口吩咐了句,那些个跟红顶白的内官们便像领了圣旨一般,忙不叠出去为她安排妥当。


    见她有这般威势,一旁下首陪坐的张夫人激动之余,又有些眼热,想送家中女孩子进宫的心请更加急切。


    只是最近与张嫣然相处了这些时日,她已明白此女早已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孤女,而是三千宠爱在一身,一语能定他们阖族生死的天子宠妃。


    因此,不管心里有多着急,她脸上仍是扯出了一抹恭顺讨好的笑,期期艾艾地开口试探:“娘娘,待会儿太子殿下真的会来内宫敬酒吗?那咱们家的两个女孩子……”


    上首端坐的淑妃娘娘依旧气度高华,闻言一语不发,眼神只是淡淡地从她脸上扫过,虽然一个字都没有说,张夫人却读懂了她暗含的警示意味,当下噤如寒蝉,惴惴不安的闭上了嘴。


    见她识趣,张嫣然这才有些满意,纡尊降贵地开口指点:“嫂子刚从乡下地方进京,怕是不知道,这皇宫里头,规矩大得很,其中头一件就是不准打听陛下、太子的行踪。”


    “你刚才那话也就是在我这说说,若被宫中其他主子知道了,打你个臭死都算轻的。”


    就算夫君品级不高,但张夫人也是正经官家小姐出身,哪里受过这种被人大庭广众指着鼻子骂的气,当下面皮儿涨得通红,却半点儿也不敢发作,不仅不能发作,还要起身蹲个福陪笑:“妾身不懂规矩,若不是娘娘教诲,只怕日后得罪了贵人还不自知呢。”


    “嫂子知道就好。”分明看清了她眼里的不甘和怨怼,张嫣然却浑不当一回事,端茶送客,“本宫也乏了,你们且退下吧。”


    张夫人领着两个女儿走远之后,张嫣然的心腹宫女,名唤玲珑的,便有些担心的开口:“娘娘对张家太太也忒严苛了,就算她上不得台面,看在两位小姐的份上,您多少也要宽待些。”


    万一她俩走了狗屎运,得了太子青眼,淑妃作为姑母也能沾光啊。


    与玲珑相处的时候,淑妃娘娘却没了之前的趾高气昂,放下了刻意拿捏出的唬人架势后,她眉眼恬淡,竟依稀能看出盛装华服之下昔日那个农家女儿的影子。


    此时玲珑为她操心,她也只是温和的解释:“张家上下最是欺软怕硬,但凡本宫好说话一点,他们就敢蹬鼻子上脸索要更多的好处。”


    见宫女脸上仍有几分不赞成,张嫣然不欲细说,放软了声音道:“张家人怎么处置,我自有主意。好玲珑,你就别操心了。”


    当年她落魄的时候,正是夔州张家家主认她做了义女,这本该是天大的恩德。奈何张嫣然虽然没读过几天书,却生得机灵权变,很快就看透了张家人名义上救助孤女、实则搜罗美人四处进献以求宦途的真面目。


    但凡是被他们看中的美人,都会在短短时间内遭逢大变,要么父母横死,要么摊上官司,张家人会选在她们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以救世主的姿态登场,轻而易举便让她们死心塌地,任由差遣,哪怕是被送给糟老头子当第十八房小妾也会甘之如饴,尽心尽力为张家谋划。张大人也因此平步青云,从一个最底层的行商,爬到了一州知府的位置。


    张嫣然要不是侥幸被朝廷的花鸟使选中,估计还不知道会烂在了哪个大官的后宅里。


    因为存着这桩公案,知道她竟然混到宠冠六宫之后,张家是贴上来也不是,不贴上来也不是,只能不尴不尬的定期送些钱粮到张嫣然胞弟处,勉强维持着“亲戚”的体面。


    这回张知府的儿媳能进宫,则是因为张嫣然偶然得知了兴平帝要给太子选妃,这才起了叫张家的适龄女孩儿进宫碰碰运气的念头。


    想到那两个不过中上之姿的女孩儿,容色倾城的淑妃娘娘微微皱眉:这样的资质,太子怎么可能看得上。


    但她俩好歹是官家小姐,又是宫妃的侄女,倘若配给一个侯府公子,倒也算说得过去。


    如此盘算着,淑妃终于又笑了起来,吩咐玲珑:“将陛下赏的那两套玛瑙钗环给小姐们拿过去,让嬷嬷们给她们打扮得像样点儿。”


    *


    对于宫中贵人的盘算,赵明珠全无所觉,她也正在为晚上的宴会精心打扮。


    因为被加封了国夫人,她今年的吉服愈发华贵。五只点翠凤凰口衔珠串,神气地站在刚送来的簇新凤冠上,被青言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轻轻戴到靖远侯夫人梳得一丝不苟的?髻上。


    刚一戴上去,赵明珠脑袋就被坠的往下狠狠一沉,适应了半晌才勉强直起了脖子。


    她忍不住笑:“我总抱怨旧的那个劳什子沉重,戴了如今这个,倒让人念起先前的轻巧来。”


    青言替她将冠子戴好固定,捋顺垂下的珠串之后才笑道:“等少爷挣个国公回来,您做了老封君,戴比这沉的冠儿的时候都有呢。”


    虽然是听惯了的奉承话,但赵明珠仍然被哄得眉开眼笑,拿手指亲昵地一点大丫鬟的额角:“你呀,总是拿漂亮话儿唬弄我。”


    她这么说,青言可就不依了,鼓着腮帮子佯怒道:“奴婢哪里唬弄了,如今放眼瞧瞧,京中哪个公子哥儿能有咱们少爷争气的。听我叔叔说,就连舅老爷格那样高,也见天夸少爷厉害呢!”


    青言的爹妈都是赵明珠出阁时的陪房,原本都是定北公府几辈子的家生奴才,当然也能打听到公府里的消息。


    儿子争气,为娘的哪有不高兴的。听到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哥哥都夸赞儿子,饶是赵明珠再怎么故作谦逊,眼睛里的骄傲喜悦都是掩藏不了的。


    她整个人打扮得焕然一新,由青言扶着,款款走向二门处,准备与父子俩汇合。


    赵明珠要进宫领宴,萧家父子也当然也有份参与。只是内外命妇的宴席设在后宫,宗亲大臣们则依旧是在太和殿领宴。


    男人收拾起来远没有女子那般麻烦,萧伯言早就穿戴好了,带着儿子等在外面,此时见只有她一人过来,不由得皱眉,问道:“两个女孩子不跟着你去吗?”


    他深知发妻不是什么苛刻的嫡母,往常有什么交际的场合,都会带云容云舒两姐妹去见见世面。如今天子家宴,多少皇亲诰命都在,正是女孩子们露脸的好时候,赵明珠偏偏一个都不带,这举动倒有些反常。


    闻言,赵明珠撇了撇嘴,没好气道:“老爷成日在外面,怎么消息还没有我一介妇道人家灵通。”


    萧伯言被她怼习惯了,毫无被扫了颜面的恼怒,还顺势拱手笑道:“还请夫人解惑。”


    当着儿子的面,他这般老不正经的举动,倒是臊得侯夫人脸上一红,捂着嘴笑:“担不起您一个‘请’字,只是听说这一回淑妃娘娘特意点了几家千金进宫领宴,大家都在猜,是要给太子殿下相看人选呢。”


    “相看什么?”原本笑眯眯围观父母互动的萧世子突然发声问道。


    父母说话,你好好的插什么嘴。


    白了一眼没规矩的儿子,赵明珠懒得睬他,继续对丈夫道:“您说说,这种场合,咱们家的孩子进去掺和作甚。”


    萧伯言本以为只是按部就班的庆典,不曾想天家还有如此深意。幸亏自家夫人消息灵通,不然这回要是带了女孩子进宫,落在旁人眼里,岂不是他家存心攀附太子?


    虽然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暗中瞪了一眼不知何时起就在出神的长子,一巴掌轻轻呼在他后脑勺上,靖远侯板着脸吩咐:“孽子,还不伺候你母亲登轿。”


    只是萧扶光捂着脑袋刚转过去,他眼底的笑意便再也隐藏不住,与同样嘴角含笑的侯夫人对视了个正着,两人的神情中是如出一辙的欢喜骄傲。


    等到了太和殿,萧扶光都快把上首那把杏黄色的椅子都要盯出花了,都没有等到闻承暻露面。


    “切,可能去后宫相看媳妇去了吧……”


    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气些什么,但就是突然很生气的小萧大人,一边用筷子将席面上精致的糕点恶狠狠地捣烂,一边恨恨地想到。


    第59章 赠美


    直至宴会结束,太子都没有露面,就连一贯喜欢饮酒取乐的皇帝,也只是匆匆出现了一下,离席的时候还带走了满屋子打圈儿灌酒的汝南王。


    对此,众人面面相觑,显然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却也不敢瞎打听,只能佯作无事,在怀王的带领下各怀心思的潦草散场。


    中秋之后,便是三日的休沐,也是萧扶光去鸿胪寺就任新职前最后的空档。他扛不住闻明钰再三的邀请,终于松了口,答应要与以前玩得好的兄弟们好好聚一聚。


    这一回便由闻明钰做东,邀请了几个常来往的勋贵家的公子哥儿,以及张淑妃的胞弟张梓望,一起去汝南王府子在京郊上吃酒。


    说起这个张梓望,自打他姐姐做了淑妃,又隐隐有要统率六宫的势头之后,他在京中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如今京城人家吃酒摆宴,倘若没有几分脸面,还轻易请不动他。


    先前闻明钰的亲随送会帖来的时候,萧扶光见那帖子下面大喇喇签着“张余桑”仨字,还吃了一惊,问了才知道余桑是张梓望的字。心里也是好笑,对那亲随道:“你家二爷人缘也忒好了些。”


    那亲随苦着张脸,可怜巴巴道:“世子就别笑话我们了,二爷再有心远着,那一位非要贴上来,二爷也没招啊。淑妃娘娘拢共就这么一个弟弟,现在京城里谁敢不给他几分脸面。”


    同样是被张家姐弟纠缠过的苦主,萧扶光当然清楚这两位的威力,此时也无心继续嘲笑闻明钰这个倒霉蛋,而是开始暗暗头疼,盘算着等到时候见了张梓望该怎么脱身。


    等他到了汝南王家的庄子上,果然是张梓望第一个迎了出来,殷勤的为他打起轿帘:“女孩子们刚扮上了准备唱呢,恩公来得正式时候。”


    什么女孩子?


    见他一头雾水,落后一步的闻明钰拍手乐道:“为着你来,张公子可是请了鹊寻班来唱堂会,说是要为你好好贺一贺。”


    张梓望却像听不出他的阴阳怪气般,一脸的与有荣焉:“如今京中的清吟小班里面就属他们家最火,一般人可请不动。”


    所谓的清吟小班,其实就是勾栏行当里最上等的风尘女子为了自抬身价,换上的雅乐名头,实际做的还是皮肉生意。对官宦人家来说,子弟风流起来分花拂柳是一回事,将人大喇喇请到家中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张梓望这么搞,闻明钰这个主人家都是笑吟吟的,萧扶光也只好拱手谢他:“多谢张兄费心。”


    张梓望笑得一脸贼兮兮:“哪里,哪里。”


    他可是打听过,靖侯世子是出了名的贪花好色,与烟花巷里不少姐儿都有过交情。后来可能家里管束的严了,京城的花街柳巷里才少了有关萧世子的传说。鹊寻班当下的头牌可是个绝色,他就不相信萧扶光能不动心。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举动上不得台面,但既然要攀交情,那就要投人所好嘛,脸面又能值几个钱?


    张梓望满不在乎的想着,对这些京中世家的穷讲究嗤之以鼻。


    三人相携着进去,众人早已等候在了里面,只等着萧扶光到了就开席。


    打量了一圈四周,见清吟小班的戏台子摆在湖对岸,与他们并不在一处,萧扶光这才松了一口气,要是青天白日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那也太过荒唐了。


    人齐开宴,女子浅吟低唱的声音隔着水远远的飘过来,倒也有几分风雅情趣。


    席上除了张梓望,几乎都是勋贵人家的纨绔儿,平日里都是闲散度日,一个有正经差事的也无。


    如此一来,领着礼部实职的萧扶光自然就成了人群中的焦点,众人争着上前给他敬酒,嘴里也不像往日那样没遮没拦的,反而都有意无意的捧着他,连闻明钰这个主人家也要退了一射之地。


    大伙儿这样热情,萧扶光实在推拒不过,干脆一气痛饮了几杯,在众人的叫好声中放下空空如也的酒盏,做出不胜酒力的样子:“实在是喝不下了,诸兄容小弟暂歇一会儿,稍后再给诸位把盏。”


    王府的下人也机灵,忙上前将他扶到另一处的亭子里坐下,又捧上热茶来给他醒酒,没一会儿闻明钰也过来了,大肆嘲笑他:“你小子酒没喝多少,躲得倒是快。”


    萧扶光正斜倚在榻上让下人给他擦脸,闻言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还有脸看笑话,这都该怪谁?”


    见他真的恼了,闻明钰才收起了嬉皮笑脸,摆着手告饶道:“怪我!都怪我好了吧。”


    又凑到他身前坐下,反吐起苦水来:“你是不知道,自打你回来了,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偏偏令尊大人近年不爱出门走动,尊府上也常闭门谢客的,他们没地儿去,又知道我跟你好,可不就专挑我一人使劲儿。”


    说着说着不由得真情流露,抓着萧扶光的手,悲从中来道:“兄弟,我这回可是真的被你害惨了!”


    “别人我就不说了,那个张梓望,真真是个遭瘟的杀才,我要是不搭理他,他一天能投十来个拜帖,搞得我大哥都烦了,见天拎着我教训,让我赶紧把人打发走,不然就要动家法整治我。”


    闻明钰的大哥,就是当今的汝南王世子闻明钊,汝南郡王常年在京,藩地便全由他来打理,据说为人十分整肃,严厉到闻明钰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提起大哥也忍不住两股战战。


    他越说越悲切,听得萧扶光也心有戚戚,不过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打听道:“令兄不是一向在江南看家的吗,怎么也来京了?”之前在宫里看到汝南王身边有个长相肖似的青年的时候,他就在心里犯过嘀咕了。


    谁知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闻明钰又是一叹,歪在另一边榻上,闷闷道:“别提了,我父王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到京城了,说是担心没人看着我,怕我给家里惹祸。”


    见他仿佛失去了生活的希望的瘪气模样,萧扶光失笑:“这就是所谓的长兄如父了。”


    “其实不用说我也知道,他过来肯定有正事。”闻明钰坐直了身子,向好友倾吐心事,“只是过完年我也二十了,还被家里人当小孩子似的糊弄,想想都憋屈。”


    这倒是真话。


    有靠谱的长子珠玉在前,汝南王并不指望次子能有什么出息,对闻明钰的管教一向放纵,也正是因为这个,他以前才能和京中知名小纨绔萧扶光玩到一起。


    但如今萧扶光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京中交口称赞的青年才俊,连汝南王背地里都眼热靖远侯生了个好儿子,可他依旧是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家里倒是一点儿不亏待,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却半点正经事也不让他沾手。


    有一下没一下的玩弄着帘上垂下来的流苏,闻明钰声音发闷:“日后等你也忙了起来,只怕也懒得再和我说真心话了。”


    听到他言语中隐隐有自厌之意,萧扶光连忙坐了起来,急着为自己辩白:“前些天我的确有事走不开才拒了你的帖子,一得空不就马上赴约了?”顺便再倒打一耙,“连张梓望我都帮你应付了,这还不算真心?”


    他看上去据理力争,理直气壮的很,嘴唇却紧紧地崩成了一条线,可见是在真心紧张友人的情绪。


    闻明钰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而一笑:“不过是出去一趟,你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若是以前,我今天在你面前抱怨,明儿你就敢撂开手去,再不认我这个兄弟。”


    “这又是哪里的话。”被他说中真相,萧扶光有点儿挂不住脸,“就算放在以前,我也不可能不认你啊。”


    嘴上说的漂亮,其实自家人知道自家人,就他以前那个动不动就不想活了的死样子,的确干得出来随随便便就绝交的事。


    闻明钰也懒得戳破他的嘴硬,顺势岔开话:“张梓望打定主意要给你拉皮条,我索性就遂了他的愿,不然这人急了,什么下三滥的招都使得出来。如今拉到王府的地盘上,也不怕他弄出丑事。”


    就知道今日这一遭必有缘由,见他处处真心实意为自己打算,萧扶光心中感念不已,凑近了正欲再说些知心话儿,却被一人出声打断:“你俩躲起来倒自在,是不是忘了还有一大屋子人等着呢。”


    原来众人久候两人不至,便派了安庆侯家的三公子李卓然出来寻找。


    两人无法,只能回到宴席上,陪着诸人继续划拳作耍。


    没一会儿,又有一艘小船载着几个衣袂飘飘的小娘过来,领头的妈妈笑得见眉不见眼:“姑娘们来给诸位爷敬酒。”


    这些小娘均是盛装打扮,各个珠翠满头,云鬓高耸,唯有队末一人素着张清水脸儿,松松挽了个双平髻,在一众浓妆艳抹的娇娘里面,竟显得更加出挑。


    见萧扶光眼神在芸娘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张梓望与鸨儿不着痕迹的对视一眼,那鸨儿立马撺掇着芸娘过去敬酒,张梓望也过来敲边鼓:“芸姑娘可是鹊寻小班的头牌,色艺双绝,刚才您听的那支曲儿就是她唱的。”


    又挤眉弄眼的,摆出一副“懂得都懂”的表情,在他耳边悄声道:“她还是清倌人,卖艺不卖身的,干净得很。”


    猝不及防被他凑到近前说话,可怜的小萧被他嘴里冲天的酒气恶心得直反胃,但芸娘已经走了过来盈盈一拜。见她素手纤纤,垂眸筛酒的模样,萧扶光没忍住又看呆了,愣愣的不知道接话。


    就在张梓望暗暗高兴,以为此事十拿九稳,正准备顺势赠美之际,王府长史却突然走了进来,对满屋子娇娘和心虚的闻明钰视而不见,径直走到萧扶光身前:“今日王爷来庄子上散心,听闻世子也在,便吩咐小的请您过去一叙。”


    听到自家父王也来了庄上,闻明钰险些被一口酒呛死,挣扎着拉住长史的衣摆:“钱伯,父王他好好地来这儿干什么。”


    该不会是听说他叫了姑娘在家里,所以要来清理门户吧?


    看着满脸心虚的小王爷,钱长史轻轻拂开他的手,笑着摇头示意他安心,先领着一头雾水的萧扶光出了门。


    虽然和闻明钰来往密切,但萧扶光直到去了一趟北疆,才与汝南王本尊打上了交道。而且汝南王与别人不同,在西阳也常常是独来独往,萧扶光与他见面并不算多,自问这点微末交情,实在不值得让他点名要单独相见。


    他跟着钱长史一路行至一个偏僻却精致的院落,心中打着腹稿见面后该如何替闻明钰描补,谁知两人刚到门前,院门便应声而开,露出个毛茸茸的大头和两排招摇的大白牙:“萧世子,好久不见啊!”


    越过沐昂之碍事的脑袋,萧扶光看向院中石椅上端坐浅笑的人,听着耳边似有若无的乐声,莫名的有些心虚:“殿下,您怎么出宫来了?”


    第60章 知己


    “殿下,您怎么出宫来了。”


    这句话刚一问出口,萧扶光就懊悔地想锤脑袋,太子当然是有正事才会出宫,都怪他在西阳的时候没规矩惯了,竟忘了不能随意探听储君行踪的规矩。


    不过闻承暻显然不以为意,一边抬手示意他在身旁石椅上坐下,一边笑着回答:“孤找王兄办点事儿,谁知刚好遇上你也在,便借了他的名头,找你一叙。”


    说罢,又带了些揶揄的口气,凤眸微睐:“莫不是孤来的不巧,扰了萧卿的美事?”


    他话音刚落,远处适时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乐声,更像是佐证了他的猜测一般。


    公子哥儿吃酒取乐本是平常事,可被太子殿下的眼神轻轻扫过,萧扶光竟是莫名的心虚,只好强笑道:“殿下这是哪里的话,臣不过是觉得有些惊讶罢了。”


    闻承暻“哦”了一声,端起常喜捧来的醒酒茶递过去,盯着他喝下了,才仿若随口提起一般:“萧卿近日春风得意的紧,听说还有人赠美于你?”


    该说不愧是太子吗,这探听消息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


    险些被醒酒茶呛到,萧扶光坐直身体,大声喊冤:“臣是见那个姑娘有些眼熟才多看了两眼,一点儿别的心思都没有。再说了,臣可不敢消受张公子的美意。”


    说着又抱怨了起来,“事先要是知道他们弄了清吟小班在庄子上,打死我我都不会过来。”


    “清吟小班?”若有所思的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闻承暻看向常喜,见对方已经机灵的出去打探之后,才转头看向身边之人,含笑道:“孤说的是淑妃娘娘有意为你与她娘家侄女保媒之事,怎么又引出个清吟小班来?看来萧卿这阵子是在月老跟前挂了号,到处都有好姻缘。”


    什么张淑妃,什么娘家侄女,萧扶光完全没听说过,当下一脸茫然:“臣以为您说的就是张梓望今天找女孩子唱曲的事情呢。什么淑妃娘娘保媒的事,臣却实在未曾听人说起过。”


    见他一双猫儿眼瞪得大大的,闻承暻只让人在装傻:“中秋饮宴那日,淑妃娘娘带了两个侄女出来给令堂相看,存的可不就是要结两姓之好的意思?”


    语罢,终究还是按耐不住火气,嘲讽道:“姐姐在宫里保媒,弟弟就在外面拉纤,看来这张家姐弟对你是真心感念,时时刻刻都想着要报恩。”


    还有这回事?


    萧扶光努力地回想了一番中秋那天的场景,却记得母亲领宴出宫之后神色如常,丝毫未提起过淑妃和她两个侄女儿的事情。


    再说了,那天内宫里的宴会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淑妃带着侄女出席一场变相的太子选妃宴,怎么想都应该是冲着太子去的啊。


    想到母亲对那几个被特意邀进宫的闺秀毫不掩饰的夸赞与喜爱,萧扶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淑妃娘娘的侄女,岂是臣可以高攀的,殿下就别嘲笑臣了。”


    这话一部分是自谦,另一部分却是对太子揣着明白装糊涂行为的埋怨,明明选美的人是他,还要义正严词地拿来打趣自己。


    萧扶光越想越气,没忍住瞪了满脸调笑的太子殿下一眼。


    早在听说张淑妃带着便宜侄女向靖远侯夫人献宝的那一日,闻承暻心头便一直存在些邪火。他今天的行踪本是绝密,但一听说萧世子也正好在此,还是没忍住将人叫了过来,一方面两人许久未见,他有些记挂,另一方面,却是想从萧扶光这里探听到他对与张家结亲的真实想法。


    只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萧扶光好像真的不清楚张家人的打算,同时他好像也真的被自己的试探勾出了火气。


    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自知理亏的太子殿下摸了摸鼻子,试图缓解下气氛:“萧卿何必妄自菲薄,一个宫妃外四路的亲戚哪里配得上你。孤只恼恨自己没有年岁相当的姐妹,不然你就是配个公主也使得。”


    可惜,他这番话并没有在自觉满腹委屈的萧世子面前讨好成功,像是吃定了太子不会因为这点小小的失礼就冲自己发火一般,萧扶光并没有回应太子的话,只低着脑袋,死死地盯着手中的杯盏,似乎要把这小小的汝窑盏盯出花来一样,一语不发。


    闻承暻不知道他究竟在气些什么,但也清楚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当下也不顾沐昂之还在院子里守着,只管陪着笑脸说些软和话儿,希望能将人给哄好。


    一国储君都这样屈尊了,萧扶光也不是什么爱刁难人的性格,赌气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又大肚的原谅了罪魁祸首。


    只是有些界限,他还是要与太子划分清楚,免得以后有理也说不清:“中秋那日,家母不过是奉旨领宴,席上诸家贵女都是淑妃娘娘为您精挑细选的名门闺秀。臣、臣父母从未敢有一丝妄想攀附之心。”


    太子殿下的女人,就算是未来式的那种,也不是臣子可以胡乱肖想的。太子现在可以拿张家小姐打趣自己,以后等对方进了东宫,保不齐未来哪一日太子再想起此事,就会迁怒于自己呢?


    毕竟男人在这世上,唯二不能与人共享的,就是女人与权力。


    萧扶光一边理智地为自身和家族刨除隐患,一边忍不住尖酸地想到。


    闻承暻却是真的愣了,张淑妃保媒之事,是常喜打听到后当个笑话告诉他的,宴会上的其他事他是真的不清楚。


    中秋那天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根本不曾赴宴,他素日又不爱探听父皇后宫的消息,自然也就不知道兴平帝不顾他的严词拒绝,仍然吩咐了淑妃将他看好的几家贵女叫到宫里相看的事情。


    难怪自己不过调侃了两句,这小纨绔就如此闷闷不乐,看来是将他当成了拿闺中女儿当笺子肆意取笑臣工的轻薄人。


    太子殿下觉得自己实在冤枉,少不得叫屈:“早些天陛下倒是提起过选妃一事,但孤早就拒绝了。中秋那日孤忙别的事情去了,并不知道淑妃依旧张罗了她们进宫。”


    “殿下竟然不知道?”这下倒轮到萧扶光震惊了,“京中早就传遍了,说您已经选定了太子妃,这一两年间就要合婚呢。”


    仔细算算,十月底太子就要二十二了,在这个普遍早婚的年代,大婚之事的确是要提上日程了。


    闻承暻好笑:“孤要娶亲,怎么孤自己反而不知道?”


    “这种事儿哪里说得好。”萧扶光仍然有些气呼呼,“臣不也是从您这里才知道要和张家结亲的。”


    好端端的又开始翻旧账,闻承暻有些招架不了:“看来都是流言害人,萧卿同孤一样,都是清清白白的好男儿,如此,可好?”


    这还差不多,萧世子终于收起了得理不饶人的嘴脸,冲太子露出一个笑来:“难道殿下是因为定亲成婚之后,就不能算清清白白的好男儿了,所以才一直不肯成婚?”


    “当然不是。”闻承暻也笑,“只是如今多事之秋,孤并不想为儿女情长之事分心。”


    “再者,吾此生所求,不过是一知己而已。名门闺秀质,并非吾所求之良配。”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眸微垂,低低看过来,萧扶光恍惚觉得,那眼神里,竟带着几分温柔与纵容:“萧卿以为呢?”


    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样的一双眼,萧扶光有些不自在的转开眼睛,低声道:“臣也一样。”


    太子似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笑眯眯的重复:“一样?什么一样?”


    这人怎么就爱得寸进尺!


    看着身旁之人唇角的笑意,萧扶光觉得自己脸上的温度肯定可以煎鸡蛋了,赌气般提高了音量:“臣说,臣和您想的一样!”


    此生所求,唯一知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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