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定亲


    一觉醒来,萧扶光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漫长而愉悦的梦,虽然记不清梦的具体内容,但那遗留的美妙滋味仍让他忍不住弯起了嘴角,意犹未尽的回味了一番后才睁开了眼睛。


    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顶小小行军帐篷中,萧扶光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其实是在追击柔然王的路上晕了过去,估计是晕倒后被人给挪到了帐篷里。


    “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没亲眼见到后面发生的事情,萧扶光不确定太子的计划是否成功,有些担忧地翻身坐起来,想要出去看看。


    这时候沐昂之刚好端了壶烧好的热水走进来,见他已经醒了,先是一愣,紧接着便下意识地侧过身不看他,结结巴巴的开口:“你、你醒啦,这是热、热水,我放、放这里了哈。”


    说完就将那壶水放在桌上,一摔帘子跑出去了。


    他这一套动作磕磕巴巴的同时又行云流水,等萧扶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只能看到沐昂之那身后有鬼追着似的仓皇背影乐。


    这是唱的哪一出?


    对于沐大统领突如其来的娇羞,萧扶光完全摸不着头脑,干脆起身继续收拾,整理好衣服后,又拿沐昂之送进来的热水兑了盆温水擦脸。擦完发现帕子上竟然干干净净的,他有些迷糊的和小美确认:【我记得当时流了不少鼻血啊,现在怎么这么干净?】


    难道在执行这么紧张的刺杀任务的时候,还有好心人抽空给他擦了脸?


    小美在他脑海里“呵呵”了两声,压根儿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早就习惯了系统的阴阳怪气,萧扶光毫不在意将这点儿小疑惑抛到了脑后,收拾好后走出帐篷,外面已经有两个麒麟卫候着了,此时对他道:“殿下正在与冯大人他们议事,吩咐说您要是醒了就过去。”萧扶光点点头,示意两人前方带路。


    结果太子他们居然不在帐篷里,而是燃起了一堆篝火,众人铺了毯子围坐在附近。


    萧扶光这才发现整个营地就一顶帐篷,估计是单独给太子准备的,没想到他因为晕倒给先用上了。


    见到他过来,除了太子和冯士元,其他人都站了起来迎接。


    萧扶光先是给太子见了礼,又和各位同僚打招呼。沐昂之还是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眼神闪烁地朝他作了个揖就着急忙慌地坐下了,动作幅度大到连冯士元都为之侧目。


    瞧见萧扶光对沐昂之的异状一头雾水的样子,闻承暻暗中松了口气,不着痕迹地瞪了没出息的下属一眼,才朝来人笑道:“大妹妹的军报刚刚才送到,萧卿来的正是时候。”


    草原地域过于辽阔,仅仅依靠人力来通信显然是不现实的,所以冯家军历来就有驯养猎鹰的传统,冯修微的军报自然也是通过猎鹰送来。


    听到这话,萧扶光连忙坐下,好奇发问:“不知道冯将军那边进展如何?”


    一提到女儿,冯士元的脸上瞬间多了几分不一样的神采,抢在太子之前开口道:“修微她们已经成功毁了蛮子的粮草,还在回来的路上救下了阿里不哥。”说完又向萧扶光一拱手,“我儿此行能够如此顺利,还要多亏世子提供的那张地图。”


    冯修微正是通过那张地图选取了完美的炮击制高点,让有限的炮弹一颗都没有浪费的落到了柔然人的粮仓上。


    话虽如此,但该有的谦虚萧世子还是得有的,面对冯大将军的夸奖连连摆手,说这都是自己该做的,并不敢居功。


    见他尾巴都要翘起来了还要强装虚心的样子,闻承暻好笑道:“萧卿实在无需如此谦逊,此番若不是有你,恐怕柔然王就真的跑掉了。”


    现在回想起来,今天的行动着实惊险。如果不是萧扶光及时发现柔然王更换了马车,让他们有机会变更计划,仍然按原定方案执行的话,不仅会放跑柔然王,还有可能将闻承暻在柔然部下的旗子尽数暴露出来。届时,缺乏兵力的西阳城一旦对上暴怒的柔然王,那场面他可不愿意细想。


    萧扶光连忙追问:“柔然王已经死了?”


    都怪自己当时昏迷了过去,没看到敌方大boss被击毙的精彩结算画面。


    他问得迫切,一时间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闻承暻也含笑道:“博迪在炮击中重伤,柔然王倒是有几分运气,不仅毫发无伤,还带着亲兵冲了出去。”


    “啊?!”看他这么轻描淡写的宣布柔然王跑掉的消息,萧扶光只觉得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那咱们为什么不带人追?”


    “嗐,本来都让弟兄们背上轻弩准备追了,谁知道有些人比咱们做的绝多了。”沐昂之终于找到机会插话,被抢功的愤怒甚至都盖过了面对萧扶光的尴尬,“眼见都快追上准备交手了,谁知道一堆柔然人冲出来先把那老东西给埋了。”


    萧扶光更加听不明白了,只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太亏,什么精彩画面都错过了,他还欲再问,太子却在此时开口:“忙活大半天,兄弟们也饿了,大家先将就着吃点东西,好好休整一晚,明日早点出发回去。”


    说完又看向眼神怨念的萧扶光,语带叮咛:“你半日水米未进,孤让人炖了些肉糜羹,一会儿多少要吃些。”


    萧扶光被他这仿若长辈叮嘱挑食晚辈的关怀语气弄得浑身不自在,只能嗫嚅地应了声好。


    *


    尽管年近六十,但柔然王一直认为自己身强体壮不逊壮年,哪怕是与族中最强壮的武士摔跤,他也常常是胜利的那个。谁知今天在马上才奔驰了不到一刻钟,他便有些受不了马背上的颠簸,觉得力不从心起来。


    可是一群雍朝人正在他身后紧咬不放,还时不时的放一波冷箭,每一波箭雨都会收走十几条人命。这群人绝对是精兵中的精兵,身上配备的轻弩力度极大,射程又远,为了不成为箭下冤魂,柔然王他们只能拼了命的往前赶,尽量拉开与弩箭的距离。


    饶是人能咬牙坚持,胯|下的马匹却不堪重负的放缓了速度,眼见雍朝人又一次举起弩箭瞄准,柔然王拔出佩刀,朝身后狠狠砍下,马儿吃痛地长嘶一声,顿时疯了似的朝前跑去。亲兵们见状,也纷纷仿效王上的举动,一时间将距离远远拉开。


    就在马儿失血过多快撑不住的时候,这群逃亡的柔然人也远远的看到了大营的影子。


    大营就在眼前,雍朝人也没有再追上来,眼见已经逃出生天,柔然王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个劫后余生的放松笑脸……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巴拉将弓箭丢回亲兵的手上,转过身来,沉痛的宣布:“左贤王叛乱,王上已经遭其毒手。马克古部的儿郎们,和我一起,杀了那个逆贼,为王上报仇!”


    亲兵率先举起那把射出弑王之箭的强弓,大声重复他的话:“杀逆贼!报仇!”


    紧接着就是已经暗中投靠他的一些小头领,也纷纷跟着大喊,有他们带头,最后整个王营都被柔然士兵高亢愤怒的“杀贼!”“报仇!”之声充斥。


    满意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巴拉转身,阴沉的看向北边,眼神里充满了势在必得,而那里,刚好就是左贤王大帐所在之处。


    *


    雁门关。


    虽然是武将家庭出身,但这的确是萧扶光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军营,当下各种好奇的探头探脑。


    他在车上动来动去,搞的闻承暻也没办法静下来心好好看书,干脆将书丢到一边,向他介绍道:“边军军制与地方戍所不同,分为标兵、奇兵、游兵、援兵四营,按营、部、司、队、伍之制编成,由总兵统率。我舅舅除了任北师提督,还兼领着雁门关总兵,至于冯大妹妹,则是奇兵营的游击。”


    指挥佥事是大雍武官官品,而游击却是实打实的军营实职,联想到冯修微率兵深入草原奇袭柔然王营的魄力,萧扶光不由得暗暗唾弃之前那个怀疑她不能服众的自己,眼神闪亮亮,崇拜地开口道:“冯将军果然是女中豪杰,花木兰、樊梨花在她面前只怕也要黯然失色。”


    本来只是想给他介绍军中情况,结果却听到这么一句,大雍太子的完美笑脸僵住了一瞬,等到萧扶光好奇的看过来,示意他继续说的时候,才若无其事的开口:“是呢,大妹妹自幼不爱红装爱武装,举止粗鲁不似寻常女儿家。家舅母就是担心她以后嫁不出去,才一定要赶在离京之前给她定亲。”


    对哦!


    萧扶光瞬间想起那个在春熙园袒露胸襟(字面意义)的豪放青年来,低头嘀咕:“现在回想起来,施公子的作风和为人,与冯将军的确十分登对。”


    对于他的话,闻承暻不置可否,只是轻笑着补充道:“施景辉也来了北疆,如今应该正同大妹妹在一起。”


    所以,你就别惦记了。


    第42章 首功


    冯修微可不仅仅是救了阿里不哥,她还将人给带了回来。萧扶光随着闻承暻来到总兵大营里的时候,就见到一群大雍武将中间,正坐着好大一个束手束脚的柔然二王子。


    太子亲至,众人纷纷起身军礼相见,阿里不哥忸怩了一下,也起来向闻承暻行了个汉人的揖礼。


    闻承暻笑着免礼赐座,又对阿里不哥道:“军营条件艰苦,还请王子暂时委屈些,等到西阳城里就好了。”


    这次不用看其他人的眼色,阿里不哥乖觉地站起身,冲上面拱了拱手,才回道:“多谢殿下|体恤,如今的生活已经胜过柔然千百倍,小臣一切都好,只是难免担忧族人现下的处境。”


    煽动弘吉刺部反叛之后,他倒是屁股溜溜来了大雍的土地上,但被他留在草原上的族人们群龙无首,根本抵抗不了马可古部的精兵强将。


    听懂了他向大雍求援的弦外之音,闻承暻的笑容也真诚了些许,许诺道:“王子只管放心住着,孤已向圣上请旨,等旨意一到,冯大将军自会点齐人马,与王子一到出兵讨逆。”


    巴拉能说是博迪杀了柔然王,阿里不哥当然也能说人是巴拉杀的,他又是大阏氏生下的嫡子,借他的名义出兵“讨逆”,比巴拉一个没名分的私生子要名正言顺的多。


    得到大雍太子的保证,阿里不哥这颗自从知道巴拉也和雍朝人勾搭上之后就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轻飘飘地回到了原位,他也不再自矜身份,而是老老实实地向闻承暻行了跪礼,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声音放到最大:“殿下再造之恩,小臣万死难报!”


    又举起右手,三指朝天,狠声发誓:“若小臣他日侥幸心愿得偿,必将率领族人,尊奉圣朝为主,从此鞍前马后,任由驱策。若违此誓,便如日坠西山,天地共鉴,臣当黄沙覆面、尸骨不全!”


    这番誓词掷地有声,就连闻承暻也动容了,起身亲自将他扶起,温声道:“王子的诚意孤早有领会,您有何必如此。”


    阿里不哥虎目含泪:“先前若非殿下洪恩,臣怕是早已坠入阿鼻地狱。如今逆贼狂悖,弑父杀兄,臣无用之人,所能倚仗的唯有上邦天兵,实在惭愧难当。”


    他言语之间,竟然又把阿拉坦的死也顺手按在了巴拉头上。


    但闻承暻显然不在意这些细节,反而像是受到了莫大的触动一般,伸手拍了拍阿里不哥的肩膀,以示安抚。


    前几天还是不死不休的两人,转眼竟变成了温情脉脉的君臣,还在众人面前上演了一处执手相看泪眼的好戏。


    萧扶光和其他人一样,脸上挂着感动的微笑,实际上关注的东西却有些跑题:【这个二王子说话确实好文绉绉诶,博迪真没冤枉了他。】


    小美都快服了他了,这种时候还有精力分心关注这些鸡毛蒜皮,不像它,早被太子和阿里不哥这说来就来的精彩演技给吓了个结实,好家伙,完全不用彩排的啊。


    看着淡定的宿主,小美忍不住发问:【你都不觉得他们可怕吗?明明有血海深仇,还能装得这么和睦。】


    【可怕?有什么可怕的?】萧扶光表示摸不清楚小美的脑回路,【支持阿里不哥,分化柔然才是当前局势的最优解,太子选择这么做很正常啊。】


    就是不知道太子是什么时候决定这么做的,如果是在决定来北疆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安排,那未免也太了不起了吧!


    等闻承暻与阿里不哥心照不宣的共同表演完这出君臣相得,他又就明日出发回城的事宜与冯士元吩咐了几句,这才在众人的恭送声中转身离去,顺手还带上了眼神皮卡皮卡萧世子一枚。


    回去的路上,闻承暻见那小纨绔总是动不动偷看自己几眼,估计还以为自己的动作挺隐蔽的呢,可他一双猫儿眼亮闪闪的,分明让闻承暻不发现都难。


    闻承暻失笑,问他:“萧卿为何这样看着孤?”


    偷看被抓包,萧扶光有一瞬间的不好意思,不过很快调整好那点小尴尬,凑过来叽叽喳喳:“殿下,您真的好厉害啊!不动声色之间就摧毁了柔然的根基,臣看他们估计得乱上几十年,才能恢复元气了。”


    本来王上身死,军需粮草被毁,对柔然的打击就已经够大了。


    闻承暻还别出心裁扶植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巴拉来分割马克古部,导致柔然王刚死,整个柔然就立马分裂成以巴拉、阿岱、博迪、阿里不哥为首的四方势力。


    其中最强势的博迪被俘虏,巴拉和阿岱肯定会趁此机会大肆侵吞他的势力,最弱势的阿里不哥又有大雍襄助,实力增长只是眨眼间的事情。


    如此一来,柔然这头雄踞大雍北疆百年的恶狼,已然被肢解为势均力敌的四部分,再也无力与大雍相争。


    萧扶光一想到能亲眼见证柔然分裂这样的历史大场面就激动不已,再看到一手促成如今局面的太子殿下时,就更加难以掩饰心中崇拜——拜托,直面这种可与饮马瀚海、燕然勒石比肩的不世出之功,让他骨子里的武将热血很难不沸腾诶。


    萧扶光眉飞色舞的表述了一大通他对于太子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景仰之情后,突然笑得蔫坏蔫坏的:“之前我还好奇殿下为什么不杀了博迪,现在看来,您是想等到他的部下快撑不住的时候,再把人放出去稳住局面吧?”


    【到时候草原上乱成一锅粥,博迪出去后刚好可以趁乱喝了,嘎嘎嘎。】他忍不住在心底和小美幸灾乐祸。


    端起茶盏,勉强掩住唇边笑意,闻承暻作势清了清喉咙,才回答了他的问题:“自从一统草原后,马可古部吞并了不少小部族,人多势众远胜当年,就算是拆成两个,也依旧是庞然大物。所以孤不得不取巧,将其一分为三,再扶植最为孱弱的弘吉刺部与其对抗。”


    他一番讲解下来,萧扶光心悦诚服,赞叹道:“殿下果然是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大雍能得您护佑,实乃黎民之幸。”


    虽然这小纨绔以前也没少夸赞他,但闻承暻心知肚明那不过是例行公事的客套话,哪里像今日,说这话的时候脸都激动得红扑扑的,可见字字出自肺腑。


    闻承暻颇为受用的接受了夸赞,不过仍然正色道:“孤来北疆之时,其实是做了必死的准备。”


    果然见萧扶光震惊的瞪大眼睛,他轻笑:“偷袭大营、刺杀柔然王,无论哪件事都是凶险万分,卿不会以为孤有万全的把握可以成事吧?”


    可能被太子的气定神闲混淆了判断,萧扶光的确是到了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一路上有多危险,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


    闻承暻继续道:“沐昂之他们来之前,都已经给家中留下了遗书。”


    “孤本来也做了如果刺杀计划不成功,宁愿与冯家军殉城,也绝不让柔然人踏进中原一步的准备。”


    话音刚落,便见到萧扶光脸色变得煞白,心知他是真的害怕了,闻承暻不由得将语气放软:“但因为有你挺身而出,先是绘制了精准的地图帮助修微制定最妥当的计划,后来又发现了柔然王的行踪,拼着小命不要也要给兄弟们指路,将那点渺茫的把握提升到了最大,才换来了今日的局面。”


    “扶光,柔然之行,你是最大的功臣。”


    这还是太子第一次正儿八经喊他的名字,萧扶光莫名有些脸热,嗫嚅着开口:“都是臣应该做的,哪里当得起殿下这般夸赞。”


    并非萧扶光谦虚,而是他真的就是这样想的——保家卫国,驱逐外敌,是每个中华儿女刻在血脉里的东西。


    闻承暻的眼神变得愈发柔和,认真的告诉他:“孤已经将此行始末用密折奏报给父皇,其中将你与修微列为首功。”


    看到他还想再推拒,大雍太子分毫不让:“有功当赏,有罪当罚,赏罚严明才不会寒了功臣的心。你小小年纪便为国出生入死,孤要是不重重赏你,岂非是寒了其他有心报国之人的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萧扶光当然只能答应了。


    按理来说,太子亲口说了要赏赐,他于情于理都得给人磕一个谢恩,但这会子萧扶光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竟然完全没有起身的打算,继续八风不动地安坐在马车一侧,好像笃定了太子不会怪罪自己无礼一般。


    马车继续安静地在这片守卫森严的大营中穿梭,车上的两人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对话,萧扶光靠在车厢壁上,头一点一点的,似乎已经睡了过去。闻承暻看不过眼,拿了小枕头让他靠着,在得到对方安静熟练的配合后,大雍储君那习惯性微微皱起的眉头,似乎也悄悄、悄悄地舒展了一些……


    *


    在草原上流浪了那么多天,施景辉感觉自己都要变成野人了,好不容易回到了西阳城,他赶紧结结实实的泡了个热水澡,将自己洗涮的干干净净后,换上一身天青色宽袍大袖的文人常服,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千防万防,还是晒黑了!我就说我不能去吧,殿下非要逼着我。”


    一个身高八尺的大老爷们儿抱着镜子理红妆的画面实在太过辣眼,沐昂之都没眼看了,将那面菱花镜从他手上抽走,不耐烦道:“少磨磨蹭蹭,殿下等着要见你呢。”


    “你少唬我。”使了个巧劲儿将镜子抢回来,施景辉在窗前又是一通狂照,“进府的时候我还听到萧世子和他老人家抱怨说饿了呢,且等这二位吃完饭了我再过去。”


    天气这么热,他可不想在屋外面站着受罪。


    说着无心,听者却有意,沐昂之尴尬地放下试图抢走镜子的手,欲盖弥彰地开口:“萧世子饿了,和殿下有什么关系!”


    “你大呼小叫干嘛呢,这一路不都是世子伺候殿下吃饭的吗?”施景辉觉得这人简直莫名其妙,“我以为殿下是嫌弃你笨手笨脚的不会伺候,才让世子照顾的呢。”


    “你才笨手笨脚!”沐昂之大怒,又有些心虚自己方才的态度,见施景辉依然没事人一样揽镜自照,瞬间气不打一处来,扑上去就要开揍。


    两人打闹到一半,突然听到一个带着笑意的女声响起:“两位实在是热闹。”


    施景辉连忙循声望去,就见到冯修微一身红装,浅笑盈盈地站在冯士元的身后。


    他的未来岳丈!


    施景辉一个激灵,触电一样将沐昂之推的老远,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被弄乱的衣服后,向冯士元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磕头礼,道:“小侄见过世伯。”


    冯士元挑剔地看了眼他皱巴巴的衣襟,勉强抬了抬手:“起来吧。”


    从地上爬起来后,施景辉又朝着后面的冯修微一揖到底:“大妹妹。”


    冯修微笑着回了个蹲福,又道:“殿下差人传我父女二人进来议事,父亲想起施公子如今也在太守府里住着,便过来看看。”


    谁知道就看到了这一幕呢……


    冯修微毫无同情心的笑了起来。


    听到她的话,沐昂之赶紧凑过来:“那感情好啊,殿下也让我喊老施过去呢,咱们正好一道。”


    *


    四人联袂而至时,萧扶光与太子刚吃完饭,正在被甄公公带来的小黄门服侍着擦脸,过了这些天的苦日子,终于再次享受到暌违已久的全方位服务,萧扶光舒适地半眯起了眼睛。


    施景辉一进来,见到的便是正襟危坐的太子身边,还坐了个大喇喇享受着内侍服务的萧世子,想到先前沐昂之的不对劲,他悄悄看向一旁的损友,谁知沐昂之看天看地就是不肯看他,一副死心虚的样子。施景辉暗暗皱眉,只能将这点子疑惑暂存心中。


    闻承暻喊大家过来,当然是有大事宣布。


    见人齐了,他便道:“博迪已经吐了口,他们的粮草和火器,都是从西阳城里悄悄送出去的。”


    “这不可能!”冯士元第一个反驳,“臣全家戍卫多年,不敢夸口说西阳密不透风,但也绝不可能出这么大的纰漏!”


    冯修微却在此时想起一人:“去年年尾开始,柔然动作频频,爹爹分身乏术,只得将城中一部分事务分给陈太守打理,难道就是在那时候被人钻了空子?”


    寻常人当然没办法从冯家军的眼皮子底下搞事,但如果那人是地位仅次于冯士元的西阳城太守呢?


    闻承暻点点头,算是肯定了她的猜测:“回来后孤才知道,陈豹曾数次寻死,应当就是担心事情败露。”


    里通外国,贪昧军粮,这是诛九族的罪过。


    冯士元痛声道:“民屯的粮草,朝廷一贯不允许武将插手,臣曾经向陈豹要过军粮,却被他搪塞了过去,后来朝廷拨的粮草到了,柔然攻势又急,臣只能暂且将此事搁到一边。没想到……早知如此,当日就该手刃了这厮才是。”


    大雍的军粮制度,分为军屯、民屯和朝廷划拨三部分,顾名思义,军屯就是士兵在戍地附近耕种,所收获的粮食用作军粮。民屯其实就是“开中法”,朝廷鼓励盐商将南方的粮食运到边塞,并根据粮食的多寡颁发盐引给商人,在年景不好的岁月里,民屯的粮草往往会占据军粮的大部分。


    但出于对武将的忌惮,大雍并不允许军队自行管理民屯的粮食,而是交由各地太守看管。大雍的历任皇帝们认为,让文官拿捏住军队最基本的吃喝需求,就能实现二者之间的制衡。


    萧扶光再次为这种天才般的制度设计所折服,幸好他不是大雍的武将,不然早心寒干不下去了。


    感觉到他的躁动,闻承暻安抚的看了一眼,继续爆出更重磅的消息:“陈豹敢如此逆行倒施,自然是因为其中有天大的好处。柔然盛产铁矿,却不擅冶炼,朝中便有人与他们做生意,用朝廷的粮草和武器换取他们的铁矿石,可谓是一本万利。”


    他看向冯士元,语气中不无讥讽:“柔然可是个大财主,舅舅执意要与柔然开战,可不就是挡了他们的财路吗?”


    冯士元只关注一件事:“朝中那人,是谁?”


    众人的目光也都对准了太子,义愤填膺的想要知道究竟谁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闻承暻却道:“陈豹嘴严的很,甄公公都没能撬开。孤就算隐约知道是谁,也不能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就将人法办。”


    紧接着话锋一转:“所以孤有一事,还要仰赖施卿。”


    突然被点名的施景辉闻言抬头看向太子,心中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果然,他接下来便听到,上首的太子两片嘴唇轻轻一碰,就给他安排好了接下来的任务:“此事甚秘,孤不放心交给其他人去办,还得劳动施卿回京一趟。”


    施景辉:……


    我刚在草原上流浪了两个月,才见到未婚妻不久诶,现在你让我回去?!


    太子殿下的未来表妹夫心里攒了一堆抗议的话,面上仍然挤出了一个艰难的笑脸:“殿下有命,臣莫敢不从。”


    一旁围观的萧扶光看了眼脸上笑嘻嘻心里***的施大公子,就好像看到了一个月的自己,不免心有戚戚的递过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


    商议完正事,萧扶光回到自己本来住着的小院儿,昔墨几砚两人终于见到了自家少爷,冲过来眼泪汪汪的看着他:“少爷,您可算回来了!这几天我俩天天吃斋念佛,就怕您在外头有个三长两短。”


    说完又觉得这话不吉利,又连着“呸呸呸”了几声。


    萧扶光被逗乐了,安慰两人道:“我这不是没事儿吗?而且在外头这些天你家少爷可没白过,还立了大功呢。”


    “您还说呢!”昔墨急了,“当初要是知道太子殿下是要去杀柔然人,我说什么都不会让您跟着他去的。”柔然王死掉的消息一传回来,西阳城里处处欢声笑语,唯有他和几砚两个吓得不停地给佛祖磕头,生怕萧扶光出什么意外。


    看见昔墨眼睛都哭肿了,萧扶光也有些内疚,可是当时的行动太过机密,他也是没办法。此时只能略微有些生疏的安抚:“别哭了,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再干这么危险的事了。”


    谁料昔墨把眼泪一收,抽抽鼻子,冷哼道:“这话您还是留在侯爷面前说去吧。”


    侯爷?


    见萧扶光一脸茫然,昔墨得意地笑了起来:“前天收到的家信,有人弹劾甄公公玩忽职守,怠慢和谈之事,侯爷便请命过来督促。”


    这年头通信困难,朝廷里的人见使团迟迟没有动静,担心议和失败的他们自然会拼命的弹劾。但是就算被弹劾,也不至于派个超品侯爵过来敦促吧。


    萧扶光小脸一垮,他是真的不想在这种时候,还要被父亲教训啊……


    第43章 交心


    就算心里抗拒,萧扶光还是在第一时间将朝廷派了使者过来敦促和谈的事情告知了闻承暻,谁料太子一副早就知道了的模样,还冲他笑:“孤在雁门关的时候就收到消息了,只是想着让你好歹松快两天再告诉你。”


    见太子已经知道了,萧扶光只好假意抱怨道:“家父估计是对臣不放心,怕我拖您的后腿,这才屁颠颠地领了活儿要过来。”


    明面上是埋怨,实际却是在给靖远侯这堪称二五仔的行为开脱。


    闻承暻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仍旧只是笑:“你孤身在外,令尊放心不下想要过来看看,也是人之常情。”


    他完全没有怪罪的意思,反倒让萧扶光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还想再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正巧你们都在,倒省了我不少事儿。”


    萧扶光回头看去,便见冯修微一身银白轻甲,笑意盈盈的冲闻承暻行了个不伦不类的蹲福,又道:“柔然内乱的好消息传回来后,城中百姓便自发组织了庆典,如今还派我过来,请殿下和世子赏光呢。”


    作为军事重镇,西阳城的成年男子全民皆兵,不少青壮女子也在冯修微的带领下投身戎马,剩下的老弱病残也几乎都是雁门关戍卫官兵的家小。生活在这样一座沐浴在战火的城市,习惯了过完今天没明日的日子,城里的百姓们或多或少都有点沾染了军队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风格,有酒就得当天喝,有喜事当然也要马上庆祝。


    百姓们的盛情,闻承暻自然不好推却,一口就答应了下来。但萧扶光却在冯修微的眼神看过来之后,可疑地瑟缩了一下,倒不是他自矜身份不愿意去,而是他一想起之前被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围观的经历就头皮发麻,这种事儿他可不想再经历第二回了。


    看到萧扶光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闻冯表兄妹二人也同时想起了他被围追堵截的往事,闻承暻还好,知道他脸皮薄,强忍着没表露出异样,冯修微却是很不给面子的笑出声:“世子放一百个心好了,有我护着,没人能吃了您。”


    往日糗事就这样被大喇喇翻了出来,让超级爱惜颜面的靖远侯世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好半晌才组织好语言反击:“不敢劳烦将军护持,一会儿大家喝起酒来,将军还是担心担心自个儿吧。”


    毕竟他可是出了名的能喝八两绝对不喝半斤的当代酒仙靖远侯世子萧扶光是也,现在且容这小小女子放肆,等到了酒桌上,看他不把她喝死!


    可惜,萧扶光这一番狠话并没有起到警告的效果,冯修微听完后的确愣了一下,紧接着就爆发出一阵和她纤长的体型完全不适配的大声狂笑,直把个萧世子都笑得浑身不自在了,她才在太子暗含警告的眼神里勉强止住了笑意,冲着萧扶光比了个大拇指:“世子爷好样儿的!待会儿末将一定要好好领教才是。”


    几人说笑完,太子去内间换出门的衣服,萧扶光也回到小院儿换衣,这次他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并没有拿出在京城的行头,而是只换了件月白色大衫,发冠也让换成白玉的。


    几砚劝他:“好歹是喜事,少爷该穿件鲜亮的。”


    萧扶光拿着白玉发簪的手微微一僵,没有说话。昔墨适时的插进来:“这回带的白玉冠都是掐了金丝的,少爷看看这顶青玉的怎么样?也是素的,颜色还不显。”


    萧扶光回过神来,觉得昔墨手上那顶青玉冠也不错,点点头示意他给自己带上。


    笑嘻嘻的送了萧扶光出去,昔墨才转头教训几砚:“你没见少爷这几日衣服头巾都挑的素色吗,刚才还非要他挑件鲜亮的做什么?”


    几砚很委屈,参加庆典当然要穿得喜庆点儿,他又哪里做错了?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有十几年的情分在,昔墨也不好冲人发火,只是恨铁不成钢地的拿手点了点对方那不开窍的脑袋:“冯小将军还没下葬呢!少爷哪里好意思在家属面前穿红着绿的,那像什么话!”


    *


    等到了地方,萧扶光才发现举办庆典的场所居然是在西阳城的城楼之上。


    主桌空悬,显然是给太子留着的,剩下的则以主桌为中心,沿着城楼、城墙逐渐排开,连城楼前的马面墙上摆了好几桌。


    见萧扶光神色震撼,冯修微不无自豪地解释道:“城中地方下,摆不下这许多席面。我便想着不如摆在城楼上,弟兄们可以轮流放哨警戒,既不会误了正事,也不耽误吃点儿好的。”


    这可真是个绝世“好主意”啊,萧扶光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幸亏柔然人现在自顾不暇,不然这不就是给柔然包饺子的大好良机吗?


    他这边厢在吐槽,那边厢的沐统领却像是学到了什么人间至理一样,频频点头,可见是真心认可冯修微的这番理论。


    虽然严格来说萧扶光也算半个武官,但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他总会觉得自己格格不入——那些武官的脑子是怎么长得,他是真的搞不明白啊。


    等到了城楼上,西阳城的大小官员一溜雁翅排开,向太子见礼,然后又由冯士元亲自领着太子在主桌落座。萧扶光便与冯家人一道坐在太子左手边第一张桌子上,甄进义是内相,因此与军中其他内臣一道在右手第一张桌子上坐了,其他人则按照官职大小依次落座。


    不过在开宴之前,还有些别的仪式。


    先是按照惯例,由闻承暻领着大家祭告上天,又酹酒在地,以飨英灵。


    完成这些仪轨后,理论上就可以归座开宴了,谁知却又有几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家拄着拐杖出来,朝着闻承暻颤颤巍巍地下拜,领头的那个用一口浓重的乡音感谢起他击溃柔然的功绩。


    原来这些人是西阳城中的耆老,因为感念太子恩德,所以求了冯将军希望能够当面致意。


    闻承暻连忙将人挨个亲手扶起,又道:“驱逐鞑虏,佑国安民,本就是孤职责所在,并不敢称谢。”


    那几个老先生却不依不饶,非要亲眼看着闻承暻饮尽了他们亲手倒的感恩酒,才咧着加起来不到六颗牙的大嘴满意地下去了。


    刚应酬完老的,又来了小的。


    萧扶光看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正冲着太子傻笑的一群男男女女,在心里和小美吐槽:【西阳城的人是不是不清楚太子是干嘛的啊?】


    不然很难解释他们对太子殿下这般随意的态度啊。


    小美满不在乎:【太子本来就挺和气一人,你自己大惊小怪也就算了,还非得管着别人也对他毕恭毕敬的啊。】


    这话瞬间让萧扶光不满了:【什么叫我大惊小怪?那可是太子诶,京城里任谁见了他都大气不敢出的好吗!】


    他对太子的态度,只是参照着京城权贵圈的标准,很普通的尊敬了一下好吧。


    【而且我现在对他可没那么小心翼翼了!】萧世子骄傲地挺起了胸脯自证。


    但是被小美稳准狠地怼了回来:【是哦,为什么现在你又不在乎他是不是太子了呢?】


    对哦。


    为什么呢?


    萧扶光若有所思的垂下脑袋,开始复盘这段时间自身的改变,并没有精力再分给脑海中得意洋洋的系统。


    人群中被簇拥着的太子殿下,状若无意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眼神,看向面前穿着崭新衣裳、喜气洋洋的男女们,含笑应允道:“诸位的大喜事,孤当然愿意过去沾些喜气。”


    得到太子殿下同意给大伙儿证婚的金口玉言,这些人都欢呼了起来,恩都没有谢一个就打算退下去。幸亏这伙人里有个军中的千总,好歹知道些礼节,此时便拉着未婚妻冲着上面叩头谢恩。众人见他如此,也都嘻嘻哈哈的照猫画虎,朝闻承暻行了好些个不伦不类的礼节。


    闻承暻不以为忤,反而还悄声吩咐沐昂之,给这些新人都备上一份礼物。


    *


    闹了大半天,终于能开宴了。


    正式坐下后,萧扶光才发现席上多了几个陌生面孔,原来这是冯家另外几房的人,之前领命分散在各处驻守,如今才换防回来。


    冯修微挨个儿向他介绍,“这是我大堂哥冯修衍”、“这是二哥冯修德”、“这是四哥冯修律”……萧扶光少不得站起来一一见礼,冯家的将军们显然都听说过他的事迹,因此格外热情,纷纷举起手中杯盏就要敬酒。


    这时候,冯修微在一旁冷不丁道:“萧世子可是海量,刚才还夸口说要把我给喝倒呢,哥哥们今日可得让他尽兴才是。”


    冯大哥一听,眼睛都亮了:“我这大妹妹人称千杯不醉,平日我看也就一般,哪里比得上世子少年英豪!”说着又让人换军中喝酒的大杯子上来,“咱们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他的亲兵十分听话的拿来所谓的“大杯子”,其实就是一个个八寸大小的白瓷碗,放在桌上依次排开,倒上满满的烈酒,看得萧扶光眼皮直抽抽——这么大一碗水他一口气干下去都有些困难,更何况是酒了。


    但狠话都放出去了,现在退缩就有些太丢份儿,只能硬着头皮端起一碗来,冲着冯修衍豪气干云道:“请!”


    在这场宴会上遭罪的人,不仅仅是萧扶光一个。


    柔然王身死、柔然内乱,一直悬在头顶的利箭就这样突然之间被解决,劫后余生的喜悦让每一个西阳人都再也忍不住心中激动,有些放浪形骸的庆祝了起来。


    其中的一项表现就是:他们似乎忘记了平时对太子的敬畏,此时不论官职大小,都一股脑儿的凑过来向闻承暻敬酒,闻承暻要是不喝,他们也不闹,只各个眼泪花花地看着他,仿佛太子殿下拒绝这杯酒,就是拒绝了西阳军民的诚心一般,搞得闻承暻哭笑不得。


    施景辉就更惨了,他甚至不用说话,刚一出现,就尽数吸引走了冯家堂哥们的火力,被好几个冯家大老爷们儿拉着灌酒。


    见冯家人都去围攻施景辉,无暇顾及自己,萧扶光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准备溜到个不起眼的地方躲着。


    谁知,他屁股刚抬起来,就听到外面传来几声炮响,吓得他差点又坐下了。冯修微刚拼完一轮酒回来,就见到他这没出息的样子,当下嘲笑道:“这是外面在放花火呢,世子不会以为是柔然人打过来了吧?”


    原来是城中大户为了庆祝盛事,都买了烟火在家中燃放,有些离得近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此时萧扶光也听到了外面人群欢呼的声音,京中宵禁严格,哪怕元宵夜也只比平日宽松了一个时辰,是以他还从未见过夜里百姓的盛会。当下有些心痒痒,拿眼一溜四遭,见大家都忙着喝酒,无人留意自己,干脆起身悄悄往外面城墙上去了。


    到了城墙上他才知道冯修微没有说大话,哨岗上的士兵都站的笔直,对身边的热闹充耳不闻,全神贯注地观察远方的动静。


    对冯家军严格的军纪又有了全新的认知,萧扶光没敢去打扰那些全副武装的卫兵,而是从一旁的酒席上搬了个椅子放到墙边,站了上去——没办法,这年头城墙修得有点太高了,不搭个凳子实在看不到下面。


    要不怎么说站得高望得远呢,一站上去,被城墙挡得严严实实的城中景象瞬间尽收眼底。


    原来他们在楼上大排筵宴的时候,城中的百姓们也都没有闲着,纷纷走上街头开始了属于他们的狂欢。


    虽然街上熙熙攘攘的挤满了人,但众人并非是漫无目的的游走,而是将一队表演的人群围在中间,就像在参与某个移动的庙会一般。


    萧扶光见那群人里面,打头便是几个踩着高跷、带着神怪面具的人物,根据他对传统鬼神浅薄的认知,勉强认出来这些人扮的应该是四大天王和桃山六兄弟。


    有四天王开路,后面自然又是二郎显圣真君、关圣帝君等神灵,萧扶光看了一圈,见出现的都是些以武力卓异着称的神明,可见西阳民风尚武,连对神灵的崇拜都有明显的偏好。


    古代的娱乐还是太过落后,萧扶光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趣,即便中间时不时穿插着几个吐火、吞剑的表演,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小儿科,根本提不起一点儿兴趣来。


    就在他兴致寥寥准备撤的时候,却突然见到那群人里出现了一个金光闪闪的神像,只见那神像高大威猛,手持长剑作忿怒相,身上被结结实实的糊满了金粉,在灯火的照耀下反射出耀眼到刺目的光辉。


    看着这尊被八人抬在中间,明显是刚制作好不久的簇新神像,萧扶光盯着那塑像头顶的通天冠,眼神古怪,自言自语道:“这玩意儿不会是太子殿下吧?”


    “可不就是嘛!”


    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萧扶光一个激灵,好悬没从凳子上翻下去。


    沐昂之一只手轻松将他稳住:“你这也太胆小了吧。难怪殿下让我过来看看。”


    萧扶光心说,你这么突然冒出来是个人都要吓到的好吗,面上却仍然客气地向沐昂之请教:“沐统领,您说刚刚过去的神像是殿下?”


    沐昂之满脸都写着“你居然连这都不知道”,不过仍耐心地向他解释:“自从柔然王死了的消息传回来之后,百姓们便自发给殿下立了长生祠,现在正准备把神像迎进庙里呢。”说完有打量了一眼萧扶光,“你也有啊。”


    萧扶光:“啊?”


    沐昂之没有踩着凳子,是整个人扒在墙上的,此时艰难地举起一只手指向正被人扛着的一个穿着莲花衣的少年身影:“喏,那就是你啊。”


    萧扶光:“啊!”


    仍旧只是一个单纯的语气词,一向粗神经的沐统领却从这声百转千回的“啊”里面读懂了萧扶光的绝望,当下幸灾乐祸道:“不知道这流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现在老百姓们都说你是观世音菩萨座下的莲花童子转世前来襄助殿下的,所以特意给你塑了这个像哦。”


    萧扶光简直要疯了,气鼓鼓的从椅子上面下来:“为什么给太子的塑像就那么威武霸气,轮到我的时候就是哪吒啊!”


    莲花衣、双丸子头,他和哪吒就差一双风火轮了。


    “噗嗤!”


    又是身后冷不丁突然响起个声音,萧扶光这次很争气的没有被吓到,而是镇定的转身开向来人,“冯将军怎么也过来了?”


    冯修微脸上还带着两团酡红,很明显喝的有些多了,眼神倒还算清明,朝萧扶光笑道:“我出来吹吹风醒酒,世子不也是吗?”


    一早就溜号的萧某人:“哈哈,是呀,我也是出来醒酒。”


    冯修微却没有戳穿他的伪装,反而岔开话题,难得正色道:“世子在京城长大,恐怕不知道边关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吧?”


    她突然问这么一句,萧扶光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不过冯修微似乎也没打算听他的回答,而是自顾自继续说道:“西阳的百姓们,如果能侥幸能活到十五岁,男子就会参军,女子多半要嫁出去,尽早多生几个孩子。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柔然人就打了过来,也不知道自己或者身边的人什么时候就死了,所以只能趁还活着的时候,尽快去完成他们各自的使命。”


    “有今天没明日,永远要做好随时和家人告别的准备。”


    “这就是西阳人的生活。”


    她的语气克制却苍凉,就算她不说,萧扶光也知道,在这平静的叙述背后,还有着更加血淋淋的东西……


    冯修微将头抬得更高了些,她望向天空中皎洁的月亮,声音有些沙哑:“柔然此行,若是没有您,恐怕西阳人依旧要过以往那般刀尖舔血、暗无天日的日子。”


    这话已经有很多人对萧扶光说过了,但他真不觉得自己做出了多大的贡献,这时候便想和之前一样随便客套几句。谁知冯修微话锋一转,语气也随之俏皮起来:“您这次简直是大发神威,一起出去的弟兄们回来后,都说您是观音座下的金童转世呢。”


    萧扶光:!!!


    破案了!原来是你在背后坑我!


    冯修微只是打趣了一句,又正色道:“无论您的神通是怎么来的,我冯修微愿意赌上性命发誓,冯家军上下对您的秘密绝对守口如瓶,不会泄露出一个字。”


    她这么正儿八经的起誓,倒让萧扶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后脑勺,半天憋出一句:“我当然相信将军。”


    听到他这么说,冯修微高兴地笑了起来,豪爽且大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起打过仗就算是兄弟了,以后世子要喝酒只管开口,兄弟我一定奉陪!”


    说完便再也不管被拍得嘶哑咧嘴的萧世子,转身往一桌正在大声嚷嚷喊她喝酒的士兵那边去了。


    只是一边走,有些醉醺醺的冯将军忍不住一边嘟囔:“真不知道殿下为啥要给我们下封口令,讲道理,谁会出卖兄弟啊……”


    *


    西阳城别开生面又鸡飞狗跳的庆典终于结束。


    就算再怎么海量,在西阳军民众志成城的围攻之下,太子殿下仍然是有些醉了,被沐昂之架着才勉强回到了太守府里。


    甄进义领着徒弟们一拥而上,给太子擦洗完毕,伺候他换上轻薄的寝衣。沐昂之端了碗醒酒的药过来:“这是催吐的,殿下喝点儿吧。”


    这年头最有效的醒酒方式就是喝催吐药把酒给吐出来。


    但催吐药的气味可不怎么好闻,闻承暻嫌恶地看了一眼,摆摆手示意沐昂之拿走。


    见他这么不配合,沐昂之急了:“那您今晚上要是吐了可怎么办?”


    甄进义早让小徒弟在外间榻上铺好了床铺,此时就道:“沐统领别着急,今晚便由老奴给殿下守夜。”


    虽然闻承暻出了名的睡觉的时候不喜欢人伺候,但现在情况特殊,少不得将就一二。


    谁知一贯很好伺候不爱挑剔的太子殿下,却突然变得斤斤计较起来,冲着甄进义不客气道:“你们都出去,孤用不着你们伺候。”


    他一闹脾气,甄掌印可就犯了难了,毕竟没人敢让酩酊大醉的太子殿下单独待一晚上,要是半夜呕吐把人呛到了,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岂不是诛九族的罪过。


    甄进义一脸犯难,沐昂之却是福至心灵,悄悄对他道:“要不我们喊萧世子过来?”


    甄进义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沐昂之讷讷的摸了下鼻子:“就当我没说。”


    结果甄掌印一转身,就让小徒弟去萧扶光的院子里搬救兵了。


    沐昂之:……


    *


    萧扶光本来都歇下了,接到消息后也是摸不着头脑,不过仍套了件大衣服,睡眼惺忪地到了太守府的上房处。


    一见到他,甄公公就像是见到了什么大救星似的,眉开眼笑又带着点儿讨好地对他道:“殿下醉了,不肯让人伺候,这可怎么行呢!但老奴私心想着,世子与殿下是极亲厚的,或许您过去他老人家就愿意了。”


    这番话听得萧扶光更加莫名其妙了,但来都来了,他也只能在甄进义和沐昂之希冀的眼神中,硬着头皮摸进了太子的卧房,小心翼翼地喊了句:“殿下?”


    半晌都没有答复,萧扶光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便见太子已经换好了寝衣,双目紧闭睡在床里面,应当是睡着了。


    见人是侧睡的,萧扶光放了心,又拿了个干净的官房过来放在床下,以防他半夜呕吐。


    弄完这些,他便准备退出来告诉甄沐二人殿下已经睡着,可以派人进去了,谁知等他出来一看,外面出了两个按例守门听招呼的小内侍外,一个人也没有——姓甄和姓沐的居然已经溜掉了。


    咬牙骂了一句不讲义气,萧扶光无法,只能自认倒霉,转身又回了屋子里。


    将烛火一一吹灭,只留了一盏灯照路,萧扶光摸到外间榻上躺下,准备随便对付一晚。


    不得不说,这铺床的人很有水平,夏天褥子铺太厚容易热,太薄又容易被凉席硌到,但萧扶光身下临时铺设的床榻完全没有那些毛病,不软不硬地刚刚好。


    他舒服的叹了口气,将怀中竹夫人抱得更紧了些,借着这点难得的凉意就要沉沉睡去……


    就在他似睡未睡的时候,里间的床榻上突然有人说话:“是谁在外面?”


    萧扶光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那点儿睡意瞬间无影无踪,忙扬声回话:“殿下,是臣。”


    听出来他的声音,闻承暻先是有些惊讶,随之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忍不住小声骂了一句:“好你个沐昂之……”


    萧扶光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半坐起来问道:“殿下,您是要喝些茶水吗?”


    他做好了准备,就等太子一声令下,马上就上前伺候。


    闻承暻摇了摇头,然后才想起来他现在看不到自己的动作,只好又道:“孤不用人伺候,你回去歇息吧。”


    如果有的选,萧扶光当然也不想伺候人啦,但是现在太子很明显不能没人照顾,所以他很光棍地重新躺下来:“不行啊殿下,您今天喝得太多了,没人看着大家都不放心。”


    说完又胆大包天的打趣道:“就冲您今天喝下去的那些,光起夜都得不少次呢,万一摔了怎么办?”


    若是在平时,闻承暻定会拿话堵回去,还会堵得精彩漂亮,让得意忘形的萧世子好好体验一下什么叫做自食其果。


    但今天,在酒精的作用下,他那一贯精明敏锐的大脑几乎是一团混沌,晕晕乎乎地根本理不清楚萧扶光话里的意思,只能隐约的感觉到对方实在嫌弃自己喝太多了。


    对此,大雍的储君委屈道:“孤平常不喝这么多酒的。”


    萧扶光又差点儿要睡过去了,听到这话也只是敷衍的点点头:“是是是,您平时岂止是不喝酒,您还五讲四美三热爱。话说咱能睡了吗?我真的好——”在一个巨大的呵欠声之后接上,“困啊。”


    他明显没有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的意思,太子殿下可就着急了,坐起来嚷嚷:“孤今天喝这么多是有原因的!”


    萧扶光被他吓了一跳,也跟着坐起来,心说自己和一个醉鬼计较些什么,摸索着下地倒了杯水,递到太子面前,哄道:“是,大家都知道殿下最克己复礼了,绝对不是那种滥饮贪杯之人。”


    所以求求您,喝了这杯水就安生睡觉好不好。


    他态度这么端正,闻承暻终于满意了,意思意思的啜饮了一口便示意将杯子拿开。


    萧扶光松了一口气,随手将杯子搁在一边,就想回去继续睡觉。谁知他脚步刚一挪动,就听到太子的声音闷闷的响起:“孤是因为心情不好,今日才多喝了几杯。”


    见萧扶光仍然打算走,太子殿下声音提高了些:“你难道不问问孤为什么心情不好?”


    萧扶光现在除了后悔,就是后悔,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太子喝醉了会这么难缠啊!


    面对喝醉之后智商急速下降、难缠程度光速上升的太子殿下,真的很困很累的靖远侯世子只能无奈的转身回头,努力露出一个真诚的笑脸:“那么请问殿下,您究竟是为什么心情不好呢?”


    结果刚才还缠着自己的太子殿下,却在听到这句问话后低下了头,半晌都没有说话。


    他沉默的太久,久到萧扶光都以为他坐着睡过去了,轻手轻脚地过来准备把人放倒在床上,却在手刚碰到太子肩膀的时候,听到对方的声音响起:“今天早上,孤收到了父皇的密信,他在信中痛斥我肆意妄为,让我老老实实议和,不要再有其他妄想。”


    哪怕是按照这个时代最快的通信速度估算,北疆最新的消息应该是在一两天之前到达京城,也就是说,兴平帝在写这封书信前,应当不清楚闻承暻已经亲身涉险杀死了柔然王。


    道理萧扶光都清楚,但他并不敢真的说给闻承暻听。


    原因无他:太子是君,他是臣。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打在这个时代每一个人脑子里的思想钢印。


    这几个字,如同跗骨之蛆一般,时刻纠缠在每个人的血液和灵魂之中,约束他们的行为、匡正他们的思想,并且从不吝于向敢于违反这条律令的异类展露它的威严——一旦逾越,其下便是无尽深渊。


    从此,无人再敢不畏惧,无人再敢不臣服。


    他们匍匐在地,他们顶礼膜拜,他们将“君臣父子”四个字刻作人生信条,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和否定。


    而萧扶光,作为异界的灵魂,理智上他知道应该对这一套封建教条弃如敝履,实际上他却从来不敢表露出任何的异样和不满,因为他的身后还有一整个靖远侯府,就算他活腻了,也不能拿整个侯府陪葬。


    所以萧扶光对自己的要求一直都是做一个合格的纨绔,可以小错不断,但原则性错误一定不犯。后面被闻承暻逼上贼船之后,他又将目标调整为做一个合格的臣子,能力可以平庸,立场一定要正确。


    因此,作为一个合格的臣子,这种天家密辛,哪怕是太子喝醉了主动说出口的,他也应该当做从来没有听到过一样,最好在天亮之前就忘得干干净净。


    闹了这老半天,闻承暻的酒也渐渐醒了,神志恢复清明后,他也想起自己刚才说的那些醉话,又看着眼前莫名沉默的萧世子,还有哪里不明白呢。


    尴尬地寂静蔓延在这间小小的卧房里,萧扶光有心想插科打诨,却实在找不到一个切入点,只能苦恼地抠抠脸,继续保持着这种让他不安的沉默。


    见他抓耳挠腮的发愁,闻承暻觉得有些自讨没趣,低低道:“孤和你说这些干什么。”语气里满是不在乎,只是其中有几分是在强撑,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萧扶光依旧没有搭话,听到他转身离开的动静,闻承暻心口有些堵。


    就在闻承暻以为这场对话已经宣告结束的时候,一个带着些微试探的声音却从外间矮塌上传来:“其实陛下这么说,应该还是在担心您吧……”


    萧扶光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胆子突然变得这么大,居然敢和太子讨论起皇帝来。


    今晚他也喝了些酒,脑子转的不是很快,此时只能粗浅的将自己突如其来的大胆归结于刚才太子的语气太过失落、也太过委屈,委屈到仿佛萧扶光的矢口不言就是对他最大的伤害一般,让心本来就不是很硬的萧世子根本狠不下心来拒绝。


    听到他开口,闻承暻有些诧异地挑眉:“哦?”


    一旦开了口,接下来的话说起来就顺溜多了,萧扶光一本正经的分析:“您想啊,一开始您偷偷来北疆的时候,陛下没有阻止,估计那时候他和我一样,以为您只是单纯想救冯家人。谁知道您又是调兵又是抓捕太守的,陛下应该是那时候琢磨出了不对劲,又怕您做傻事儿,所以才写了密信希望阻止您。”


    该说他敏锐,还是该说他们心有灵犀呢?


    萧扶光的这番话,竟然与闻承暻自己的推断一般无二。


    但多一个人印证自己的猜想,只会让闻承暻更加难受和暴躁,他怏怏地翻了个身,声音倦怠:“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恨皇帝。”


    交心可以,但您有必要兜头就来这么猛的吗?


    萧扶光吓得半坐了起来,差点儿就没尖叫阻止了:“殿下您不要说醉话了。”


    将憋了很久的心里话吐了出去,闻承暻只觉得胸口都松快了不少,此时他一手垫在脑后,一手闲闲拨弄着帐子垂下来的丝绦,对于萧扶光的抗议置若罔闻:“我没有醉。”


    “他优柔寡断、软弱无能,面对身边人,他处处猜忌,面对强敌时,膝盖又软趴趴。永远看不到长久,只求当下快活。”


    “这些放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可能没什么,但是放在一个皇帝身上,那就是对天下万民的残忍。”


    “他真的算不上一个好皇帝。”太子的声音闷闷的,低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但他对孤,的的确确是一片慈父之心。”


    作为一个儿子,他发自内心的爱戴父亲,但作为大雍的太子,他无法不痛恨兴平帝的懦弱无能。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在他胸腔深处不知道埋藏了多少岁月,他将这些偏激的想法隐藏的很好,从未表现出来过一丝一毫,一直都是那个老成持重、尽职尽责的太子。


    但是今晚,借着一点儿若有似无的酒意,他突然觉得,拥有着一对亮晶晶猫儿眼的靖远侯世子,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倾诉对象。


    果然,在听完他那些违天逆理的狂悖言论后,萧扶光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制止,而是在仔细思考了一番之后答复他:“有没有可能,在您做了这些之后,陛下就会改变想法呢?”


    闻承暻有些没听明白,于是萧扶光继续补充道:“就以臣为例吧。一开始臣领了光禄寺的缺之后,家父生怕臣行差踏错毁了侯府的基业,为此没少对臣耳提面命。但后来臣说要出使北疆,父亲却是第一个放手支持臣的。”


    “有些时候,是不是父辈们年轻时也曾经尝试过一些道路,正是因为他们走过这条路,知道走下去看不到希望,所以才会拦着孩子们,不想孩子再经历一次他们遭受的苦楚。”


    “但如果孩子能带回一条看得见希望的路,说不定父辈也会转变想法,放手让孩子们一搏呢?”


    说完,萧扶光自己先愣了一下。


    靖远侯,不会真的就是这样想的吧?


    第44章 御人


    大晚上不好好睡觉的后果就是, 第二天甄进义带着小徒弟在门口足足多等了半个时辰,才听到太子的房间里传出了动静。


    他在心里念了声佛,将声音略微放大了些:“殿下,奴才伺候您更衣。”


    听到里面不知是谁说了声“进来”,他便连忙推门进去,一进去就见到萧扶光正坐在外间榻上,睡眼惺忪地准备下床。


    甄进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自理能力超强的世子爷给按了回去,语气亲热极了:“世子且等等,好歹让他们伺候您换上鞋袜。”


    原来他大清早就让人去萧扶光院子里拿了身新行头过来,此时由两个小黄门捧在手里,刚好替他换上。


    萧扶光还没清醒,闻言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随性的点点头,任由几个小公公将他围起来更衣,让伸腿就伸腿,让抬手就抬手,配合态度简直满分。


    甄进义则是带着徒弟溜进内间,殷勤地伺候闻承暻起身,又道:“殿下昨晚喝多了酒,早上肯定没什么胃口,老奴特意交代了给您做几道爽口的小菜,一会儿好送粥。”


    虽然久不做这些近身伺候贵人的活计,但甄掌印一出手,仍旧是妥帖周到的不得了。


    闻承暻却又想起一事,问道:“早膳只备了粥?”


    甄进义忙道:“还备了鸡汤面、各色点心和肉馒头。”说着又悄悄观察他的神色,试探地补充了一句,“都是萧世子平素爱吃的。”


    闻承暻“嗯”了一声,权且当作答应了,将此事揭了过去。


    梳洗完毕,两人果然又一道用了早膳。


    萧扶光昨晚没怎么吃东西,五脏庙早就造反了,见到有顶饱的鸡汤面,当下痛吃了两碗。闻承暻一点儿胃口都无,只拣了一碗燕窝粥在旁边勉强吃了点。就在两人用膳的当口,却有个小黄门过来通传,只道是沐统领求见。


    能让他这么急匆匆赶来,甚至不惜打扰太子殿下用膳,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萧扶光连忙撂下筷子,转头找人要水漱口。


    闻承暻见状,微微皱眉道:“无妨,你且慢慢吃。”又看向小黄门,“让他进来。”


    就算太子发话,萧扶光也不好意思在别人聊正事的时候吃东西,那也太不尊重人了。


    他极快速地收拾好了自己,沐昂之也刚好卡着这时候出现在正厅前面:“殿下,京中八百里加急密信。”说着便双手举着呈上一封被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信件。


    此时屋内其他人早已乖觉地退下,仅余萧、甄二人,一坐一站,簇拥在太子身边。


    闻承暻用一柄竹刀将信拆开,见里面塞了厚厚一沓金粟纸,每张都写满了密密麻麻地小字,他神态微窘:“这信应当是圣上亲笔。”


    如果是朝廷公文,他们等在这里倒也无可厚非,现在明显是兴平帝给大宝贝儿子写的家书,他们仨还杵在原地就有点太没眼力劲儿了。


    于是便由萧扶光打头,三人也纷纷找借口退了出去,方便太子殿下读信。


    出来后三人也没有走远,不约而同的在附近的凉亭前停下了脚步,沐昂之很有经验地预判道:“等殿下看完信,一定还会喊我们回去议事,与其到时候匆匆忙忙再赶过来,还不如就在这里歇歇脚。”


    甄进义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掏出帕子将亭子最靠里的那张凳子擦得干干净净,转身请萧扶光坐下,自己却老实不客气地一屁股占据了萧扶光左手边的位置,还冲沐昂之道:“咱家带的人不方便进来,还请沐统领打发个兄弟端壶茶水过来。”


    沐昂之看着这老东西理直气壮地指挥自己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可谁让甄进义说的是实话呢。自从投诚太子以来,他一直都极有分寸,除了几个原本预备着伺候三皇子的小黄门外,绝不会让御马监的其他人凑到太子面前,与麒麟卫争锋。


    所以沐统领气归气,这份情还是领的,当下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老老实实地下去跑腿,喊了个值守的麒麟卫过来,交代他去弄些茶水点心。


    萧扶光全程围观这两人的互动,没忍住低头悄悄笑了一下:甄公公不愧是能做到当朝内相的人物,不动声色间就将人笼络了过去,不久前沐昂之还对整个御马监严防死守,现在却不自觉地将甄进义当作同僚一般相处了。


    “你盯着人家世子笑什么呢?怪恶心的。”见甄进义冲萧扶光笑,沐昂之小题大做地怪叫着挑(他自认为的)对头的刺儿。


    两人都看向自己,小动作被发现的甄公公全然不见慌乱,仍是对萧扶光笑:“老奴刚刚不过是在想,世子心思澄澈,却又洞若观火,一派天然灵秀,难怪殿下对您如此看重。”


    他突如其来的一串彩虹屁,实属在萧扶光意料之外,当下臊得脸都红了,支吾道:“内相过誉了。”


    茶水正好这时候送到了,甄进义又亲自为萧世子斟茶倒水,伺候人吃点心,殷勤周到的比起在太子身边也不差什么了。


    他们两个相处和乐,沐昂之在一边简直要气死,他只是随口打趣一句,竟然就被这爱拍马屁的死老头子借坡下驴,顺势讨好起了萧世子。


    “明明我才是先来的!”脑子一根筋嘴又笨的沐统领悲愤的想到。


    *


    再次见到太子的时候,三人见他神情松快,便知道京中送来的是好消息。


    果然,闻承暻告诉大家:“陛下知晓柔然之变后,大为欣喜,不仅允了出兵襄助阿里不哥夺位一事,还连夜颁下旨意,要大大嘉赏列位。如今使节已持天子金印出发,估计要不了几天就会到西阳。”


    三人连忙起身,朝着京城的方向遥遥行了一礼,齐声颂圣,感念陛下隆恩。


    等他们仪式化的谢恩完毕,闻承暻才道:“柔然此行,有功者甚众,孤虽在奏表里略微提了几句,却也实在难以尽述。因此,如今迫在眉睫之事,就是要赶在使者到来之前将名单定下来。”


    在这次柔然之行里创下功绩的人那么多,从最底层的小兵到位高权重的承恩公都有,太子殿下当然犯不着亲自去统计繁杂的名单。


    闻承暻说要定下名单,更像是要拉着亲信们一起讨论这次不世之功背后的利益该怎么分配,他只负责将蛋糕公平的切好,递到相关利益方手上,至于他们自己内部想怎么分配,就和他这个太子没关系了。


    甄进义万万没想到,这种香饽饽一样的活儿竟然有朝一日还能轮到自己,两颗不大的眼睛里面瞬间含住了八颗眼泪,滴滴答答地掉下来,冲着闻承暻那叫一个欲语还休。


    要不怎么说人家能当太子呢,看着甄内相那张含情脉脉的老脸,萧扶光感觉自己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偏偏闻承暻能面不改色,甚至还略带欣慰地看了回去,表示已经接收到了甄公公满腔的谢意与感动。


    几人讨论了一番——基本都是太子和甄进义在讨论,沐萧二人主要起到一个公开课凑人头的作用,确定给所有参与其中的势力都分配到了合理的利益之后,闻承暻拿手点着桌上写满潦草字迹的草稿,对萧扶光道:“此番给兵部的请功是否妥当,扶光你怎么看?”


    再一次被太子亲昵地喊了大名,萧扶光却全然没有上次那般忍不住小脸一红的感觉,反而有种上课不认真听讲被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的心虚。


    他求助地望向另外两人,甄进义正气凛然,压根儿不肯给他提醒,沐昂之则是眼神闪烁,显然也是个学渣,萧世子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回答:“臣以为妥当的很。”却也一个字都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妥当了。


    知道他没认真听,闻承暻也不恼,还解释只给兵部一点点小甜头的原因:“兵部尚书此人太过中庸,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虽然对孤私下调兵之事也有些助力,却只是为了保住头上乌纱,并非真心报国。”


    “对于这般投机之人,可用之,也要慎用之,更不可重用之。”


    大雍储君将监国多年积累的御下经验倾囊相授,萧扶光本该感恩戴德,可惜有些事情没有亲自经历过,就算是天资聪慧的世子爷,也很难完全领会。


    见他眼神懵懵懂懂的,闻承暻笑了下,并不苛求:“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等你日后当差时,真遇上了这种人,不如想想孤今日所言。”


    萧扶光讷讷的答应了。


    同样的一番话,落在不同人的耳朵里,却有了完全不一样的含义。


    甄进义在一旁看着太子对靖远侯世子谆谆教诲,脸上挂着笑,背后却已经爬上了密密麻麻的冷汗,殿下对兵部尚书的评价,又何尝不是在借机拿话点他。


    分蛋糕的事情告一段落,萧扶光刚松了口气,谁知闻承暻又翻出来一件事:“陛下欲敕封阿里不哥为新一任柔然王,按例他合该进京受封,不过眼下情况特殊,陛下特别恩准了他在西阳登位。只是西阳地处偏僻,从没操办过如此大事,孤思来想去,此事唯有交给甄伴伴才算合宜。”


    巴拉和阿岱两个,就算在草原把个猪脑子打成了狗脑子,估计都想不到大雍接下来的计划会这么釜底抽薪——既然你们选不出来新王,那就干脆由我们来加封一个柔然王,直接从根本上否决掉草原其他政权的合理性,柔然也会从和大雍平起平坐的地位,降格为如百越、高丽一般的附属国,从此称臣纳贡、拱卫中央。


    能操办柔然王受封这样一件注定要青史留名的盛事,甄进义激动地手都在微微颤抖,只是刚刚被太子敲打过后,他再也不敢如之前一般作戏,而是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奴才定当倾尽所能、竭力办差,绝不负殿下所托。”


    见闻承暻微笑颔首,甄进义当下更加明白,殿下果然只喜欢实心当差的人,也难怪沐昂之那个木头脑袋能混得风生水起。


    已经摸准了领导的脉,甄内相自然不会再让人失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只用眼睛转一转便将典礼的事情在心里打好了样,凑上来条理清晰的说了自己的想法,又请示闻承暻的意思。


    早在听到典礼两个字的时候,萧扶光就开始心虚了,见甄进义短时间内不会结束的样子,他难免有些坐不住,自以为不起眼的悄悄挪动了一下屁股。


    谁知这点小动作被上首的闻承暻尽收眼底,一开始还纳闷萧扶光在不安些什么,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不觉有些好笑,但难得宽宏大量的准备放过他:“接下来孤与甄伴伴商量便是,你们先散了吧。”


    这句话对于此时的萧扶光来说不啻于天籁之音,登时从椅子上弹起来,冲着上首一礼,笑嘻嘻道:“那臣就先告退了。”


    闻承暻摆摆手,让他赶紧走别碍眼。


    萧扶光压根儿不介意太子嫌弃的态度,露出一口白牙就往外走,结果在快出去的时候又被叫住了,他苦着脸转身,却听到闻承暻轻笑着吩咐:“你要是打算去冯府,不如暂且缓一缓,等孤得空了带你一道去。”


    被太子说中接下来的行程,萧扶光倒也不意外,他前天给冯府下的拜帖还是让麒麟卫给送过去的,太子要是不知道才奇怪呢。反正只要不是让他留下来,那就比什么都强。


    萧扶光笑得眼角眉梢都是窃喜:“那臣就等殿下通知。”说完便好像怕闻承暻反悔似的,一溜烟跑远了。


    等他人影都看不到,甄进义才恍然道:“世子似乎就是礼部出身。”


    没办法,萧扶光靖远侯世子的名头远远大于光禄寺太官署令这么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职,导致就连机变如甄掌印,也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想起来这么回事儿后,甄进义也就想明白了方才萧扶光恨不得逃跑的态度——怕太子给他派活儿呗。让礼部官员负责典仪之事,多么合情合理。而且太子在这个当口提起加封的事情,说不定就是打着让自己趁机教导萧世子的主意呢,这般用心良苦的培养,可见太子对他的看重。


    谁知人只是不耐烦地动了一动,就让太子打消主意,主动放人出去松快了。


    这样的区别对待,饶是甄进义也难免眼热,忍不住打趣了一句:“世子爷一派天真灿漫,是难得的赤子心性,更难得的是殿下还能对他如此纵容。”


    他这话虽然酸,却也是实情,闻承暻并没有否认自己的偏心,只是默了半晌后,才笑道:“且让他再宽松几天。”


    见甄进义不解,太子又轻笑着补充道:“自从去了一趟草原,他便打量着孤忘了那些策论呢。”


    回来都好几天了,至今没人见过萧世子提笔,闻承暻虽然一直不说,但暗地里早就压着火气了。


    瞧着太子殿下嘴角那抹若似无的笑意,甄掌印一个激灵,这下才货真价实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脊背发凉。


    此情此景,除了向一无所知的萧世子送上深深的祝福之外,他还能说什么呢……


    第45章 逾制


    等到闻承暻终于得空,时间已然到了下午。


    萧扶光甚至还偷空咪了个午觉,酣睡到太子派来的人都走到院门外了,他才被昔墨从床上一把薅起来。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萧扶光正了正头上的青玉冠,问昔墨:“礼物都搬到马车上了吗?”


    昔墨一边将他添乱的手拍下来,重新给人将冠子带好,一边回答:“早安排妥当了,几砚正在车上看着呢。”


    知道他做事稳妥,萧扶光放下心来,随便套了件竹青色外衫便匆匆出了门与太子汇合。


    这次去冯府拜访,并非是萧扶光一时心血来潮。之前因为太忙,一行人到西阳城的第二天,他就将小念慈交给了冯家女眷照顾,直到今天都没接回来,于情于理,他早就该去冯家登门道谢顺便接人了。


    再者,冯修衡至今未下葬,冯府仍然设着他的灵堂,不管是出自对卫国英灵的崇敬,还是这些天与冯家其他人出生入死结下的情谊,萧扶光都应该去府上祭奠一番。


    萧扶光脚步匆匆赶到的时候,太子已经坐在马车上等着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灵活地蹿上了马车,还抱怨道:“殿下怎么不让人早些喊我。”


    他脸上被枕头压出来的印子都还红通通的挂在两颊,罪证确凿,却还能理直气壮地仿佛迟到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闻承暻无奈:“谁知道那么点子功夫,你居然还能抽出时间睡一觉。”


    大雍的太子殿下自幼克己复礼,昼寝这种事,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萧扶光低低地“切”了一声,对这类不懂得享受的工作狂行径表示了不屑之后,才将心里头的一点担忧说了出来:“这次拜谒,臣让家里人备了些礼物,只是西阳地方小,他们搜罗了几天,也只买到些平常的货色,不知道会不会失礼。”


    看着眼前忧心忡忡的萧世子,再想到之前看到的那满满一大车的礼物,闻承暻眉毛一挑:“冯家家风俭朴,不会在意这些。”


    就算他这么说,萧扶光仍有些惴惴:“人家帮忙照顾了念慈那么久,臣这早晚才登门拜会,多少显得不知礼数。”


    到了西阳之后,需要闻承暻忙活的事情太多太多,他几乎都淡忘了还有萧念慈的存在,听到萧扶光提起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儿,当下心中恍然。只是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忍不住给兴兴头头的萧世子泼冷水:“念慈之事,孤劝你还是休提为好,冯家现在未必乐意把人交还给你。”


    啊?


    萧扶光茫然抬头:“小孩子闹起来多烦啊,冯家怎么可能不乐意还我。”


    见他不相信,闻承暻耸耸肩,等到了冯家自见分晓。


    *


    两人的马车徐徐停靠在冯府大门口,前来迎接的人却只有冯修微一个,原来冯家其他人此时都有军务在身,哪怕是太子亲至,也都无法赶来会面。


    不用人帮忙,萧扶光身手灵活的从马车上翻了下来,又作势要搀扶太子。下个马车而已,闻承暻当然也不需要人伺候,但看他眼巴巴的望着自己,只好将手放在萧世子举得高高的右臂上,半推半就地被扶了下来。


    满意地听着脑海中一片大好“+2”之声,萧扶光将人放开,好奇地打量起冯府来:敕造承恩公府坐落在京城,恢弘大气自不必说,西阳城的这个气派上就逊色了很多,大门用的只是一等将军爵的规制,门口也未曾静街,一路有很多沿途叫卖的百姓,此时正远远地围在一边,对冯家门口的贵客好奇地指指点点。


    麒麟卫们估计也没想到,冯家人明知太子会过来,居然也敢不布置关防,连忙护卫着闻承暻进去了。


    冯修微还在后面笑:“这里又不是京城,你们也忒大惊小怪了。”


    在她心里,西阳城和军营一般无二,这里哪有货真价实的百姓,各个都是大雍的士兵,太子的安全在西阳绝对无虞。


    麒麟卫却学不来她的自信,将太子护送到冯府二门内之后,转身就要出去设置关防,谁知又被闻承暻叫了回来:“西阳能够军民一心、上下一体,靠的就是此地将领能够与百姓同甘共苦,从不倚势凌人。孤身为太子,更当以身作则,又岂能因为出行小事,就大张旗鼓的扰民。”


    冯修微亲自奉了茶过来,笑道:“殿下还是这么体贴人,从不教我们难做。”


    她打趣起当朝太子来亲昵又自然,可见他们表兄妹的关系要比表现出来还要亲近。


    闻承暻接过茶水,打开一看,里面泡的竟然今年采的明前。冯家人从不注重这些吃穿琐事,他猜应当是施景辉孝敬的,忍不住笑了一下,问道:“施大公子不是后日就要出发吗,怎么不见来府上辞行?”


    提起未婚夫,冯修微完全没有一般女子的羞赧,仍旧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他来不来的,我上哪儿知道去!”


    虽然她看起来若无其事,但语气中一丝抱怨仍然透露出了她对这位未婚夫,其实也不全然如同表面一样毫不在意。


    冯修微显然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头看向萧扶光,拿话岔开:“世子来就来了,还带恁多礼物作甚,也忒客气了!”


    萧扶光笑道:“舍妹年幼,这些天多得贵府上照顾,在下实在过意不去,只能略备些薄礼,聊表谢意。”


    领兵出去那么多天,冯修微忙得都差点儿忘记她嫂子之前的交代了,一经萧扶光提起,她不由有些讪讪:“其实关于令妹,末将还有个不情之请。”


    不情之请?


    萧扶光一脸茫然,闻承暻却已经猜到了,自顾自地喝了口茶,不打算掺和他们的对话。


    冯修微便道:“家兄殉国之后,只留下我寡嫂一人在家,日日以泪洗面,家里人难免担忧她哀毁过甚,日夜苦劝,可惜皆不奏效。谁知一见念慈,嫂子就觉得与她分外投缘,这些天都是亲自照顾,不肯假手于人,两人仿若亲生母女一般。”


    没料到还有这一茬,萧扶光有点犯难地看向闻承暻,谁知对方依旧是耸了耸肩,丢来一个“早告诉你了”的眼神。


    太子靠不住,萧扶光看向满眼期待的冯修微,斟酌着婉拒道:“可是我已经在家书里向母亲说过念慈的事儿了……”


    虽然还没收到靖远侯夫人的回信,但以萧扶光对母亲的了解,对方应当也是欢迎小念慈到来的,毕竟赵明珠真的很喜欢小孩子。不过萧扶光也清楚,相较于千里迢迢去京城侯府做个来路不明的“义”小姐,留在西阳冯家显然是个对念慈更好的选择。


    见他态度松动,冯修微顺坡下驴:“这不妨事,过几天等令尊到了,我一定让家父就此事当面向侯爷赔罪。”


    真是个好姑娘,卖起自己亲爹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萧扶光还能说什么呢,当然只能答应了。


    完成了嫂子的托付,冯修微一拍掌,乐道:“世子只管放心,念慈被我嫂子养得健壮极了,肯定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我以后会好好教导她的。”


    闻承暻听不下去,打断道:“你可歇歇吧。自己当了女将军还不够,难道还要再教导出来一个女将军。”


    能把女儿教成冯修微这般英姿飒爽,可见冯家对子女的教育一视同仁,与京中一味注重女子德容言工的风气大相径庭。闻承暻赞同舅家的做法,却也会担心自幼接受世家教育的萧扶光因此而产生抵触。


    谁知在冯修微大言不惭地保证过后,那小纨绔不但毫无抗拒,还一脸惊喜对她道:“既然如此,那念慈就拜托冯将军了!”


    也是,孤怎么忘了,他分明对冯家的小丫头崇拜地不得了呢。


    大雍储君一口饮尽杯中龙井,不动声色地想到。


    三人又叙了一阵寒温,管家进来在自家大小姐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冯修微便道:“贵客登门,家中也无甚好招待的,只能略备些薄酒,聊表情谊。两位若是不弃,还请移步。”


    说着便站了起来,要带他们去花厅用饭。


    闻承暻却道:“不急。”见冯修微诧异地望过来,他不自觉地放软了声音,“孤想先去给三哥上柱香。”


    冯修衡去世四月有余,他死的时候还是大雍当之无愧的大英雄,理应在朝廷旌表下来之后风光大葬。可当时朝廷摄于柔然威势,不仅不愿意给英雄应有的名分,还要将整个冯家打为罪臣,其中也包括尸骨未寒的昭勇将军。


    冯家人当然不愿意亲人连死后都得不到清净,要被泼脏水以罪人的身份下葬,西阳城的百姓同样也不肯让英灵含冤受屈。所以冯修衡一直停灵到了现在,至今没能入土为安。朝廷命官的丧仪都是有规制的,对于自家这种堪称违制的长时间停灵行为,冯修微理直气壮的很。


    但听到太子要去哥哥灵前致祭,她又难免有些心虚,不过仍然是乖乖地将人带到了灵堂前面。


    *


    一到灵前,首先迎入眼帘的便是一轴绘着冯修衡容相的大影,画中人穿着朝服,手持象牙笏,剑眉星目,姿容俊朗,但这中规中矩的打扮与萧扶光想象中白盔银甲潇洒少年郎的模样还是相去甚远。


    咦?打量着打量着,萧扶光却看出了一些不对劲:三品武官补子,好像不该用狮子啊……


    对于红白之事,大雍人喜好大操大办,花的银子越多越显得有面子,风气如此,所以逾制之事屡见不鲜。


    但本朝对于民间婚丧嫁娶逾制管得很松不假,可对朝廷命官管得那就堪称严苛,一丁点儿逾制都会被御史言官大做文章,曾经因此下狱抄家的不计其数。到了现在,京中世家办大事,都会特意从礼部请人相看,确保不会有逾制的情况。


    可冯家这是什么情况?


    萧扶光悄悄看了一眼太子,见对方虽面沉如水,却没有对之前灵堂的布置发表任何看法,当即也松了一口气,猜测道:也许是京中的封赏已经下来,冯将军被加封了二品,所以才如此布置吧。


    闻承暻一眼就认出这灵堂的布置规格与一品武官葬仪一般无二,当下心中对冯修微之前的那番推诿也有了答案。


    虽然冯家人活着的时候可以不重名利,但仍然希望至亲能够拥有死后的哀荣。即便这份冯修衡应得的哀荣,朝廷并没有施恩赐予,他们也想尽量让他拥有。


    看着心虚到不敢正眼看他的表妹,闻承暻只作不觉,自顾自地用菊花水认真净手,冯家人只打了一盆水,萧扶光也凑过来和他一起洗。


    他们淡定的态度也感染了冯修微,她点燃三柱清香,抖灭明火,双手递给肃立的太子殿下。


    闻承暻接了过来,将弟对兄的礼仪减去一等,肃穆地俯身三拜后,亲自将一捧清香插在案上香炉中。


    一束香递到萧扶光身前,他连忙接过,走到灵前认认真真地拜了四拜,依样画葫芦将香插好之后才退了回来。


    两人献香毕,又有人端上祭酒,闻承暻率先取过,将前三杯都洒在地面,到第四杯时,却突然举起酒杯,对着画像抬手致意后,微微一点头,自己一气喝干了。


    从敬香到现在,闻承暻没有在他三哥的灵前说一句话,却在此时仿若斯人在世时那样,与他共饮手中酒,一切尽在不言中。


    肃静的灵堂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明显的抽泣,萧扶光没有回头去看,但他觉得应该是冯小将军正在偷偷掉泪。


    太子祭完,就轮到了萧世子,这时他才发现,端酒的竟是个妇人,挽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斜插两根素银簪子,一张清水面庞,神情似怨似泣。隐约猜到来人是谁,萧扶光不敢再看,赶紧将祭酒都倒了。


    吊唁完毕,那妇人接下来的话果然印证了萧扶光的猜测,只见她将手中银盘递到下人手上,自己上前向太子轻施一礼:“未亡人韩氏见过殿下,多谢殿下还记挂着拙夫。”


    谢过太子后,韩氏又看向萧扶光,但她久居内帷,显然是认不出靖侯世子的,只能朝那边微微一福,以表谢意。


    当今社会对于寡妇的言行要求极其严苛,韩氏作为冯修衡的遗孀,能够出来当面向两个外男道谢,就已经是冯家对她格外的宽容了。


    所以一面之后,韩氏依旧退了出去,冯修微一路低着头,将人引到了早已经备好宴席的花厅,声音也不像之前那般中气十足:“都是些粗茶淡饭,但都是家嫂嫂亲手操持的,两位好歹用些。”


    虽然冯修微眼睛眼圈都还是红的,知道她好面子的性格,闻承暻只当没看到,对萧扶光道:“这道菊花双鲜是冯家家传,你在别处可吃不到。”


    说是菊花双鲜,其实就是拿本地出产的大鲤鱼和肥羊炖的锅子,上面撒了些菊花作为点缀。


    萧扶光尝了一口,味道确实鲜美无比,加上一丝若有似无得菊花香味,更是绝妙。他眼睛一亮,又舀了大半碗,吃得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又不是傻子,当然能感觉到太子和冯将军之间氛围很微妙,但他可不想掺和进去,这种时候装傻才是最佳的解决方案。


    萧世子夹了两只大虾到碗里,专心致志的剥壳,完全不打算理会另外两人。


    冯家人吃饭不习惯有人伺候,太子的钦定狗腿小萧同学又自顾自吃得香喷喷,冯修微就是再坐立不安,此时也发现了太子殿下竟然无人布菜的窘境。


    她沉默了一下,拿起公筷生疏地给闻承暻夹了筷口蘑:“这是草原上才有的鲜货,不是京城里那种泡发的,殿下试试合不合口。”


    闻承暻从善如流的尝了一点,赞道:“味道的确上佳。”


    冯修微按照以往对太子口味的了解,又夹了几筷子放在小碟子里递过去,闻承暻也都很给面子的一一吃了。


    太子一如往常一般和煦,但他这种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的态度,反而让冯修微更加承受不住压力,一边布菜,一边从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最终实在不堪重负,双腿一软滑在地上:“殿下恕罪!”


    这一声吓得萧扶光筷子差点没拿稳,趁着太子没发现异样,赶紧低头作扒饭状,大有“你们聊你们的,我专心吃饭就好”之势。


    对于萧扶光这点不掺和麻烦事的机灵劲儿,闻承暻既欣慰、又恨铁不成钢,忍住敲敲小萧狗头的想法,闻承暻目光向下,看向匍匐在地告罪的表妹:“大妹妹这是什么话?你何罪之有?”


    冯修微将头埋在地上,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请殿下饶恕我家不循礼法、违制治丧之罪。”


    闻承暻慢条斯理:“三哥停灵逾时未葬,乃是事出有因,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过。”


    “不是!”见他态度还是这么不温不火,冯修微终于忍不住,不敢再含含糊糊的玩文字游戏,大声哭了出来,“是请殿下恕臣家逾制,以一品武官葬仪操办从三品丧礼之罪!”


    一向亲厚的表妹在自己面前崩溃痛哭,闻承暻心里也不好过,但他仍然站了起来,继续问道:“你可还记得,昭勇将军身死之时,孤对你们的告诫。”


    “记得。”随意拿袖子拭了拭泪,冯修微勉强直起身子,一字一句回道,“您当时说,‘戒急用忍,衔枚不懈。韬光养晦,以待良时’,告诫我们不可轻举妄动。”


    “然后你们就找人绘了幅比人还高的大影,光明正大的挂在家里,谁来吊唁都能看到,恨不得留下个天大的把柄给有心人!”闻承暻在看到灵堂陈设的时候就憋着的火,此时终于宣泄了出来,说着说着他自己都觉得好笑,“都说舅舅治家有方,难道这就是在他治下的好家风?”


    听他提起父亲,冯修微又惊又怕,生怕连累父亲被怪罪,痛哭流涕的解释:“殿下明鉴,此事是臣女一意孤行,父亲并不知情!”


    说完又生怕闻承暻不相信,赶紧补充:“兄长身死之后,父亲虽哀痛难当,却仍留在雁门关督战,从未回过府里。就连这几天,他也一直在衙门里办公,并没有回来过。殿下若是不信,大可传讯他的亲随和属官。”


    不用传讯属官,闻承暻清楚她不敢撒谎,知道此事与承恩公没有关系,他心头的那点邪火瞬间浇灭了大半。


    看着跪在地上啜泣的女子,他的语气不再像之前一般冷硬,不过仍然打算趁机给冯修微一个教训:“孤问你,如果孤没有亲自来北疆,你们此番作为一旦被陈豹发现,你当作何打算?”


    戒急用忍,衔枚不懈。


    韬光养晦,以待良时。


    冯修衡死讯传来后,他嗅到了巨大危机降临前的血腥气息,却又无法洞悉危机的详情,所以才会写下那十六个字,用以告诫远在北疆的母族要蛰伏起来,低调行事。母舅作为家族领头人,行事一向稳妥,所以闻承暻以为有他坐镇,冯家不会出什么纰漏。


    谁知道,这么一座明晃晃逾制的灵堂,他们居然能嚣张的摆上四个月。


    四个月啊!


    如果不是自己亲自来了北疆,期间被任何人参上一本,这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生气归生气,闻承暻更多的是想不明白:冯家人都不是追名逐利之辈,为什么独独在冯修衡的事情上面这么看不开呢?忍耐上几个月,等他解决后患之后,再名正言顺的风光大葬不好吗?


    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冯修微却适时的给出了答案:“兄长死后,一月之内,先是陛下为了求和、不惜降罪冯家,然后又是殿下失踪、生死未卜。”


    “臣女一家上下五十六口,北望豺狼环伺、虎视眈眈,南顾君王庸碌、孤立无援,再看城中,奸佞横行、大祸将起。臣女还在襁褓之时,家父便谆谆教诲,冯家人就该一心为君,保家卫国。”


    “守好雁门关、守好西阳城,是每个冯家人生来就有的使命,我们也从未拒绝它,哪怕为此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可是殿下,结果是什么呢?”


    西阳城万人景仰的女将军倔强地抬起头,不让泪水掉出眼眶,她的眼神里掺杂了太多东西,在目光相接的一瞬间,闻承暻竟然只想狼狈地避开和她的对视。


    冯修微继续道:“冯家、还有西阳城的所有人,世世代代守在这里,用血肉之躯将柔然抵御在国门之外。换来的却是朝廷的出卖!”


    “我们白天还在为了这个国家出生入死,晚上回到军营,得到的却是皇帝陛下放弃我们的消息。”


    “您如果是我、是西阳的任何一个官民,您会怎么想?”


    闻承暻隐约感觉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重点,没有接话,而是示意她接着说。


    冯修微擦了擦泪,居然笑了起来:“我们几个小辈当时都商量好了,如果朝廷非要拿冯家人开刀。那我们不如就反了丫的!”


    “咳咳!咳咳咳咳——!”


    两人循声看向被米饭噎到半死的萧世子,萧扶光一边翻着白眼拼命往下咽,一边摆摆手示意不用搭理他。


    当然,如果能让他溜出去就更好了……


    被迫听了不少秘密的靖远侯世子绝望地想到。


    被冯修微大逆不道的言论吓到的人显然不仅萧扶光一个,闻承暻脸色数变,好容易才平静下来:“你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些什么吗?”


    开了个头之后,冯修微完全破罐破摔了,将之前的安排尽数说了出来:“当时臣女就想,先杀陈豹助助兴,然后砍翻京里来的使者,带着礼物杀上草原,找机会烧了柔然的粮草,到时候如果还活着,那就随便朝廷处置。”


    抽空还赞了闻承暻一句,“所以您一来我就发现咱们不谋而合,难怪父亲总说您也是个行军打仗的好苗子。”


    闻承暻眼皮狂跳,显然不想在这种时候得到她的认可,耐着性子问她:“你说的这些,和你逾制操办三哥的丧事有什么关系?”


    “嗐,我都打算造反了,当然要把我哥风光大葬啦!”冯修微心态完全调节过来了,整个人十分光棍,“我连给他的封号都想好了,就叫一品镇国龙虎骠骑大将军兼特进光禄大夫。”


    “谁知道后面您来了呢,反是不用造了,但我又给忙忘了没换布置……”


    闻承暻:……


    好,实在是好极了。


    萧扶光瞥到他额角的青筋都快跳出来了,生怕他被气出个好歹来,赶紧放下碗筷跑过来给人按摩太阳穴,又劝:“殿下,冯将军说的这不都是没影儿的事情吗?没人知道就等于没发生过,您可千万别为了没发生过的事情生气啊。”


    看到萧世子不知死活的跑过来安抚盛怒的太子,冯修微有心想说让他不要劝了,免得惹火烧身,谁知她还来得及开口,闻承暻就先站了起来,轻声细语地:“天色不早了,先回去吧。”


    不是,你这就走啊?


    那刚刚爆出来惊天大秘密的我又算什么呢?


    你真的不打算留下来狠狠地处罚我之类的吗?现在这不上不下的算什么啊!哪怕喊两个麒麟卫过来把我下狱也比干撂在这儿强啊!


    眼睁睁看着两人要走,冯修微浑身刺挠,跪在地上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万幸闻承暻在路过她的时候,还是略微停了一下脚步:“你的事情,等舅舅回来后,由他亲自处置。”


    *


    回去的马车上,闻承暻一直沉着脸,知道他心情不好,萧扶光也不敢打扰他,只能靠在车厢另一侧发呆。


    同样围观了全程的小美的声音突然响起:【冯大小姐不愧是姓冯,为人真的好疯啊,变脸比变天还快。】


    一会哭一会笑的,情绪切换简直不要太快。


    对冯修微的失态,萧扶光却心有戚戚,没接触过的人不能理解,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太子的威势可不是说着玩玩儿,朝中大员都有被他吓哭过的,更何况是年岁尚轻的冯修微。


    但是萧扶光也有自己的疑惑:【既然要造反,那就杀去京师,夺了鸟位啊!跑去草原上和拿命和柔然人死磕,侥幸活着回来就任朝廷处置,这算哪门子的造反!】


    “咳咳咳!”


    “哎呀,殿下是不是渴了?您喝点儿水润润嗓子。”萧世子熟练地沏好茶水递到太子手上。


    小美也刚好发表完高见:【对啊,冯家简直大雍敢死队,赤胆忠心含量百分百,真不知道太子发那么大脾气干嘛。】


    ……


    马车依旧在缓慢地前进,车窗间隙照进来的阳光将太子的侧脸印在车厢一侧,随着车身的颠簸不断微微起伏,萧扶光盯着那道完美的侧影,有些可疑地沉默了。


    虽然这么说挺不要脸的,但萧扶光觉得,他是真的明白太子为什么这么生气——


    在太子怀抱着要与冯家一起殉城的决心来到北疆的时候,应该也不会想到,冯家人一开始的计划,是将他完全摒除在外的吧?


    第46章 高处


    随着萧扶光越来越受太子看重,麒麟卫与昔墨几砚两个也越发熟络,等他们从草原上回来后,则更加不把萧家主仆当成外人。加上几砚又是个嘴甜会讨好的脾性,这些天与麒麟卫们几乎打成了一片,搞得西阳城这一亩三分地里的任何八卦,都得先过过他的耳朵。


    所以今天一大清早,萧扶光就从几砚这里听说了冯府突然闭门谢客,不准外人上门的消息。


    想起昨天冯修微那些豪言壮语,他沉默了一下,交代两人:“一会儿陪我往冯府走一趟。”


    几砚还以为少爷没听明白,刚想开口提醒冯家已经不让人拜访了,谁知昔墨一个眼刀就飞了过来,他只好乖乖闭了嘴。


    在去冯家之前,萧扶光先去找太子报备了一下行程。


    见闻承暻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他莫名地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低头道:“昨日殿下离开的太匆忙,臣担心冯将军会胡思乱想。”


    他心里一清二楚,太子根本无心惩处冯家,对冯修微最多也不过是想小惩大诫。


    但冯修微不见得会这么想啊,就冲着这姑娘之前打算玉石俱焚的那股狠劲儿,萧扶光生怕她把自己关在府里后一时想不开,干出什么傻事来,那可就真的会让太子与冯家的关系落到不可挽回的境地了。


    萧扶光完全是凭借着本能反应,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可话说出口后,他也慢慢回过味来——明明只是太子和母族之间的矛盾,并非朝廷公务,他掺和进去干什么。


    想明白太子先前那个似笑非笑的眼神之后,没出息的萧世子又飞快打起了退堂鼓:“仔细想想,人家都闭门谢客了,臣过去也实在不像话,要不还是别去了吧。”


    闻承暻还生着冯修微的气,但对表妹的关心也不是假的,就算萧扶光不提起这件事,他今日也会派人上门看看冯修微的情况。


    其实,与其他人比起来,知晓事情始末的萧扶光显然才是那个最好的人选。


    不过,闻承暻只要一想到萧扶光平日总是一副生怕沾惹上麻烦、恨不得将明哲保身四个字刻在脸上的样子(虽然好像自从他上了自己的贼船后,就再也没有成功明哲保身过),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不愿意因为这些小事逼迫他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可谁能想得到,这回自己都准备放过他了,这小纨绔居然巴巴的找了过来。意外之喜来得太过突然,就连稳重的大雍太子,此时也想着出门看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萧世子难得主动为君分忧,闻承暻哪里会轻易放过,笑道:“孤却以为,要宽慰冯佥事,卿就是当下最为合适的人选。”


    萧扶光当然知道自己过去是最合适的,但此刻听着太子带着笑意的话音,他总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胡乱着答应了一句,就匆匆的退了出来。


    见他慌得连出门的时候都差点左脚绊右脚,闻承暻忍俊不禁,只是在笑出声之前,突然想起书房中还有其他人,才收敛了笑意,看向围屏后面:“出来吧。”


    得了他这句话,一个人影从书案后面摆着的黄檀木座屏处悠悠的转了出来,走到案前朝他笑道:“殿下果然慧眼识珠,满京城谁能想到,靖侯家的纨绔到了您手下,居然也能脱胎换骨,让小王不得不刮目相看。”


    来人语气熟稔地与当今太子开起玩笑来,清晨的太阳从窗外照进来,映在他那张与闻承暻有三分相似的脸上,原来竟是汝南郡王闻承昙亲至。


    虽然和闻承暻一个辈分,但汝南郡王的年纪却和兴平帝差不多,是个年过五旬的美大叔。只是现在的他,一身行商打扮,顶着一头乱发,风尘仆仆,实在不适合出现在他人面前。


    看着这个一把年纪还玩心不减的堂兄,闻承暻就没那么好声好气了,皱着眉头问他:“孤记得陛下特使的车队还在路上,怎么你独自一人就跑了过来。”


    还在天没亮的时候猛扣城门,吓得守门的兵丁几乎以为柔然人又打了过来。


    闻承昙丝毫不觉得擅自离队的行为有什么不对,挑了个离闻承暻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了下来,老神在在道:“我又不是没有带护卫,算什么独自一人。再说了,你那个首领太监怪里怪气的,我实在不耐烦和他一起慢悠悠过来。”


    大雍皇帝爱用太监是出了名的,京内传旨几乎全用内官,京外的差使也默认必须有内官随行监视,所以常喜便趁着北疆捷报传来、兴平帝大喜的当头讨了来西阳颁旨的差事,汝南郡王则是另一位正使。


    闻承暻知道他和常喜互相看不惯有些日子了,此时只当他又在给常喜上眼药,并不做理会。


    早料到太子会是这个反应,闻承昙切了一声,又用与年纪完全不相符的轻快语气问道:“陈豹那厮关在哪里,御马监的那些个玩意儿没有把他弄死吧?我这里可有些好东西,正想找他看看呢。”


    陈豹出身江南,汝南郡王人如封号,封地自然也在南方,他要想摸清陈豹的底子,实在是易如反掌。


    闻承暻深知堂兄为人跳脱、办事老练的秉性,此时便是一笑:“御马监哪里敢废了他,当然是好吃好喝的养着,就等着兄长您过来。”


    知道人没死,汝南郡王噌噌起身,招呼都懒得打一个,摩拳擦掌地往外走,边走边大声招呼麒麟卫:“还不快把陈豹给本王带上来!”


    见他还是那副说风就是雨的模样,闻承暻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批阅起公文来。


    他一如既往的伏案不倦,只是唇边那一抹挥之不去的笑意,能让人略微窥见当今储君的心境。


    *


    从太子那里溜了出来,萧扶光连路都顾不上看,埋着头就是一阵猪突猛进,生怕走慢了被人看到自己丢脸的样子。


    不看路的后果就是,他与另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撞了个满怀,好悬没跌到地上,幸亏撞他的那小子机警,一把将人薅住,等人站稳之后才放开手,咧着一嘴白牙笑:“世子是从殿下那里过来?好巧,我也正打算找殿下说事儿呢。”


    明明是两个人互相撞到,让萧扶光差点摔跤的力道,落在另一人身上却是不痛不痒,甚至还有闲工夫搭救一二。


    “娇弱”的萧世子怨念地看向对方在草原上晒到更显健美的小麦色肌肤和结实紧绷的肌肉,咬着牙开口:“施公子不是明天就要启程回京吗?您不抓紧时间收拾行李,跑来找太子做什么?”


    这一路千里迢迢的,肌肉可当不了干粮。


    没错,撞上萧扶光的人,正是太子的大冤种表妹夫施景辉。


    不知道萧世子为什么突然阴阳怪气,但施景辉已经习惯了太子经常无缘无故看自己不顺眼、被喊到面前挑剔几句的待遇。


    因为萧扶光和太子走得近,他也就当这两人是一个脾气,浑然不当回事,依旧笑嘻嘻:“行李自有家下人收拾,用不着我操心。只是今日小可想去冯府辞行,却被门房拦了回来,说什么‘闭门谢客’,这可真是从未有过的奇事,便想着来问问殿下是否知道个中端的。”


    凭他的政治敏锐度,在被拒绝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不对劲,担心冯家出了什么大事,所以才急匆匆赶来拜会太子,现在停下来和萧扶光说这么一大嘟噜话,也是心存试探。


    不过这回他是真的瞎猫撞上了死耗子,随便撞个人,就撞到了正主头上。


    萧扶光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地脑门儿,瓮声瓮气的:“那巧了,我正要去冯家看看,你不如同我一道。”


    施景辉还以为他是被撞傻了,没听懂自己刚才的话,刚想开口说话,就被萧扶光无情打断:“咱们不一样,我过去,冯家人自然就见客了。”


    哦?


    施大公子眉毛一挑,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自信,心里存了两分较量的意思,不再说话,跟着坐上了驶向冯府的马车。


    然后就被火速的打了脸。


    直到被冯家下人恭恭敬敬地请到了待客的花厅里,施景辉都还沉浸在被冯家人区别对待的巨大落差感中,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只被主人抛弃了的大型犬。


    他身高八尺有余,坐下来都比萧扶光高大半个脑袋,身材又是结实健壮那一挂的,整个人周身的气质与脸上可怜兮兮的表情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萧扶光眼睛疼,总算明白为什么太子时不时就会看这个表妹夫不顺眼——因为实在是太伤眼啊!


    幸好只等了不到一盏茶时间,便见换了红装的冯修微翩迁而至。


    她今日只梳了闺中女儿家常的发髻,一身素服,不施粉黛,但掩不住眉眼清丽、气度高华,施景辉一时忍不住看痴了,萧扶光轻咳了一声都没能唤回他的神智。


    无法,萧扶光只能自己站了起来,向冯修微做了个平揖,笑道:“连日上门搅扰,实在不是做客的礼数,只是下官昨日没见到念慈,怎么都放心不下,才不得已扰了将军的清净。”


    冯修微回了个蹲福,撑起一个勉强的微笑:“贵客临门,寒舍蓬荜生辉,小女合该倒履相迎,哪里当得起世子一句搅扰。”


    这话落到回过神来的施大公子耳朵里,不啻于寒冬腊月的一阵惊雷,劈得他眼神都要碎了,支离破碎的立在原地,看未婚妻笑着和其他男人说话。


    可惜在场的另外两人也都各有心事,根本留意不到一旁伤春悲秋的施大公子。


    反而碍于他在场,萧扶光不好把话说得太透,只能暗中提点:“下官过来的时候,殿下还亲口交代,昭勇将军斯人已逝,让您不要过于伤心,至于发愿闭府一月为其祈福之事,更是大可不必。”


    施景辉连忙插嘴:“大妹妹要给三哥祈福,这是好事啊!只是闭府归闭府,家里人还是能见见的吧。”


    依然没有人搭理他,冯修微柳眉微蹙,听懂了萧扶光话里的意思,只是她已经反应过来昨天自己情绪上头之后说出来的话有多恐怖,整个人都沉浸在后怕的情绪当中,并不敢完全相信太子原谅了自己,反而趁此机会向太子的使者表决心:“多谢殿下关怀,只是小女已经发了长愿,此生愿在家中佛堂闭门不出,为殿下、兄长祈福。”


    我愿意将自己关上一辈子,您总该饶过我的家人了吧?


    注意到了她话里的不对劲,施景辉闭上嘴,不再插科打诨,而是担忧地看了过来。


    被这对未婚夫妻同时注视着,萧扶光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愧疚或者同情,而是彻头彻尾的愤怒。


    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这些人,要如此对他?


    短暂的愤怒过后,再浮上萧扶光心头的,就是浓浓的不解。


    他与闻承暻只相处了短短数月,却已经能无比清晰感受到,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呕心沥血是为奉公,披肝沥胆是为佑民。可就是这样一个几乎被家国大义填满的人,却也能在冯家遭受危难的时候,放下京城的一切,怀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来到北疆营救。冯家人在他心中是什么分量,不言而喻。


    萧扶光不相信,就连他都能看出来的事实,与太子自幼一起长大的冯修微会看不明白。


    可她还是选择视他为君主、畏他如猛虎,平日的诙谐玩笑不过是小心维系的温情假象,一旦撕破这层面纱,她便火速退到臣子该有的分寸上,丝毫不敢逾矩。


    收起客套的微笑,萧扶光面无表情的回视,果然见到对方略显狼狈的躲闪,那熟悉的神态让他一时间感到疑惑:难不成以前太子看到的我,也是这般模样?


    靖远侯世子忍不住低头,遮住嘴角讽刺的微笑。


    如果真是如此,那太子的确糟了老罪——这模样也太丑了。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一番交锋下来,双方都已经明白了各自的意思,知道冯修微不可能会做傻事之后,萧扶光也懒得再劝,毕竟没人可以叫得醒一个装睡的人。


    再看向两人无懈可击的笑脸时,萧扶光不由觉得有些没意思,也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某个并不在场的人。


    他站了起来,同样也带上了与对面一模一样的微笑:“既然将军心意已定,下官便不再继续叨扰了。只是不知念慈现在何处,下官探视是否方便?”


    来都来了,他还是看一眼便宜妹妹再走吧。


    第47章 真心


    靖侯世子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口,施景辉就变了脸色,担忧地看向未婚妻:“大妹妹,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连闭门祈福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佛堂祈福一贯是世家大族惩罚犯错女眷的手段,可冯修微明明刚立下大功,朝廷嘉奖她都来不及,又哪里会沦落到那般境地。


    冯修微苍白地靠在椅上,神色倦怠:“昨日殿下登门,被他拿住了家里的错处,我只能先抗下来了。”


    她知道,丧仪逾制不过是小节,她后面说出的那些话才是真正要命的东西。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为人臣子,不管君王对他们下达什么样的旨意,哪怕是要冯家举家赴死,他们也只能欢欢喜喜的从容就义。君可以不使臣以礼,但臣必须事君以忠,这是冯修微打小就明白的道理。


    但道理终究只是道理,冯修微也没想到,在忍受了长久的不公与苛待之后,她的心,早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里,已积蓄了那么多的怨恨和不甘,多到在被太子问话的时候,就仿佛被挑破了的脓包一样,将这些被时光和亲人鲜血共同酝酿到浓稠的情绪毒液,就这样控制不住地、通通流淌了出来。


    在宣泄完之后,看着太子脸上压抑的愤怒和震惊,冯修微其实就已经开始后怕了,所以她才在太子走后马上闭门谢客,就连施景辉也不准上门。


    虽然不清楚其中细节,施景辉也算是搞明白了大概的情况,便劝道:“殿下不是气量狭小的人,再说你又不是不清楚冯家在他心里的地位,何必胆小成这个样子。”


    不说别的,光说这回为了救冯家人,太子可是差点儿连自己的小命都搭里面了,一般外戚哪有这待遇,他是真不明白冯修微有什么好担心的。


    冯修微却远远没有他乐观,她当然清楚太子对冯家的看重,但这份看重里面,有多少是因为血脉牵连,又有多少是因为冯家是太子最关键的底牌,恐怕就连闻承暻自己也给不出答案吧。


    现在太子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对自己轻轻放过,可谁能保证,等到他君临天下,御极九州的时候,再回看军权在手、煊赫一方的母族时,依旧能保持如今的心情呢?


    也许这样的恶意揣测对太子来说并不公平,但冯修微并不敢用全家人的性命去赌,相信等到冯士元回来,知道事情的始末之后,也会做出和女儿同样的选择。


    轻轻摇了摇头,冯修微不想和深受太子倚重的未婚夫继续讨论这件事,转移话题道:“昨天萧世子也在,估计被我吓得不清,刚才倒忘了向他赔个不是。”


    施景辉不疑有他,马上安慰起自责的美人:“我看萧世子也古道热肠的很,他今天特特跑这一趟,不也是为了劝你宽心。”


    虽然多半是太子交代的,但萧扶光愿意跑这一趟也足以说明他对冯家也是上了心的。


    冯修微笑着赞同道:“是啊,世子是难得的赤子心肠。”


    只是这颗赤子心,偏偏用在了大雍未来的皇帝身上。


    *


    萧扶光一出来,昔墨几砚赶紧迎上,见他脸色不好,两人对视一眼,识趣的没有多问。冯家下人也适时的冒了出来,将主仆三人带到一处抱厦,小念慈早已被奶娘抱来,在里面等着了。


    见多了成人间的恶心事,再看到一无所知的单纯婴童时,人的心情总是会不自觉的好起来。


    萧扶光凑过去,拿起拨浪鼓在小念慈面前轻轻挑逗,果然见她咧着无齿的笑容,咿咿呀呀的伸手来抓,他被逗得笑了起来:“才几天不见,怎么就这么有力气了。”


    奶娘在一旁赶紧陪笑:“这么大的小孩子最是肯长身体的时候,一天一个样的都有呢!”


    如今的念慈,已经和最初见面时脏兮兮瘦猴儿一般的模样判若两人,被冯家养的白白胖胖,手脚也都有力极了。


    就算知道冯家不可能会苛待一个小婴儿,但亲眼见到后,萧扶光才彻底放心了。


    他解下腰间一枚玉佩,又从怀里掏出个荷包,递到奶娘手上:“这块玉是我送给孩子玩儿的,荷包里面装着她亲娘的旧物,你先替孩子收着,多少也是个念想。”


    她娘穷困潦倒而死,又能有什么旧物呢?荷包里装着的不过是一片从她尸体上剪下来的碎布。


    对于那位凄凉的死在芦苇丛中的伟大母亲,萧扶光总觉得她应该被人记住,至少,应该被她用鲜血哺育了不知多久的女儿牢牢记住。


    奶娘显然也听说过念慈的来历,当下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来,将荷包小心地塞到了怀里。


    在冯府的最后一点事情都办完了,萧扶光不欲久留,也懒得再向主家辞行,领着人就准备回去。


    *


    自从在西阳城被围堵过后,萧扶光出门要么坐马车,要么会乖乖带上护卫,避免再出现被大姑娘小媳妇当热闹看的糗事。


    今天他也同样带上了十几个麒麟卫,都在大门处倒座房里歇着,刚见到他的身影,十几条人高马大的汉子瞬间齐刷刷站起身,将他团团围住,十足的气派。冯府的下人赶紧牵过马来,小心地伺候着这些大爷出门。


    前面是六个麒麟卫打头,萧扶光被围在中间,原本是十分稳妥的配置。谁知一行人才刚出了冯家的大门,就被人堵住了。


    准确的说,是被乌泱泱一大群肩挑手扛的百姓们给堵住了。


    发现有人堵路,最前方开道的麒麟卫第一反应就是拔刀,可是待他看清了来人手上拿着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之后,嘴角没忍住抽抽了两下,利落地反手将刀收回鞘中。


    与此同时,没见到想见之人的百姓们也很躁动,有个胆大的老人家扬声问为首的麒麟卫:“这位官爷,请问萧大人在不在?”


    原来,昨天太子和萧扶光的行踪就已经被冯府附近做小生意的百姓看在了眼里,可惜麒麟卫们担心太子安危,后面还是设置了关防不准人靠近,不然两人可能昨天就已经被堵住了。


    而萧扶光今天干脆是骑马过来的,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晓得了“莲花童子”萧大人在冯将军家里的消息,当下一传十十传百,都带着东西想来看看这个据说是观音菩萨座下金童的西阳城的救命恩人。


    弄清了个中原委,打头的麒麟卫纷纷让开,将猝不及防的萧世子展露在众人面前:“喏,那就是萧大人。”


    看着乌央乌央的人朝自己涌来,萧扶光骑在高头大马上,倒也不至于害怕,只是仍然有些懵逼:他们找我干啥?


    然后就被各种手帕、团扇、香囊砸了一头一脸……


    啊,真是熟悉的感觉呢。


    将头顶的一块手绢摘下来,一回生二回熟的萧世子淡定地想到。


    不过这一回与上次还是有些不一样的,除了作风依旧大胆的娘子军们外,还多了很多年岁颇长的老人家,颤颤巍巍地手上的礼物想要递给他。


    这阵仗萧扶光完全招架无能,求助的看向四周的麒麟卫,谁知他们都跟看好戏一样,只是笑嘻嘻。虽然依旧全神贯注戒备着是否有不轨之徒,却怎么也不肯上前为萧世子拦住热情的百姓。


    看着眼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踮着脚吃力地将一个提篮举过头顶,萧扶光担心她跌倒,只能将篮子接到手上,又示意昔墨掏钱。


    可是见他接了东西之后还眉开眼笑的老奶奶,在昔墨掏出荷包的时候一秒变脸,说什么都不愿意要钱。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围上来非要“萧菩萨”收下自己的礼物。


    没错,要不是萧扶光耳朵尖,都不知道现在西阳城的人竟然都这么称呼他。


    于是,等太子殿下再见到萧扶光时,就只看到了一个被大包小包差点压垮的人影,跟着的麒麟卫们也都没有被放过,各个都扛着一大堆东西。


    在太子的帮助下,萧扶光艰难地将那堆东西卸到桌子上,这才有空擦擦脑门子上的汗。


    闻承暻哭笑不得:“你才出去多久,上哪儿买这么多东西。”而且看起来都很粗劣,不是靖侯世子平日会吃用的东西。


    萧扶光累得整个人都恨不得化到椅子上了,但眼睛依旧亮亮的:“殿下,这都是西阳的百姓们送的!他们太热情了,臣不收的话恐怕今天都回不来呢。”


    “臣想着他们其实也想给您送东西道谢,只是找不到机会罢了,所以就把这些东西搬来给您也看看。”


    几砚也在一边凑趣:“殿下现在可是西阳城人人称颂的大英雄,小的们出去买东西,都不敢说自己是太守府里出来的,不然商户们都不肯收钱。”


    ……


    闻承暻再看向那占了满满两大桌的物什时,眼神便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西阳本来就穷,又连年战乱,这里的居民就算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奉献,其实也不过只是一些猎到的野味、或者是自家制作的吃食,以及颇有本地特色的皮靴皮帽。


    无论是哪一样,都算不得珍稀,以往也绝无可能出现在大雍太子的眼前。


    闻承暻看着那些做工粗劣的礼物,突然捏起一块其中糕点放进嘴里,明明是很普通的食物,但他却仿佛在此刻尝到了人间至味,细细咀嚼了良久,才珍而重之的咽下。


    太子的情绪不对劲,萧扶光却没有选择在这种时候出声,甚至还用眼神示意一旁想要说俏皮话的甄公公也闭嘴。


    小美仗着除了萧扶光没人能听到它说话,这时候幽幽的感慨了一句:【这就是所谓的你把人民放在心上,人民将你举过头顶吧?】


    【封建社会哪有人民。】思想板正的萧世子反驳了一句,不过他也承认:【百姓们的心,才是最真的。】


    也是最好满足的。


    *


    京城。


    家中来了贵客,林相爷秘密与其对谈许久,又亲自送了客人出去。回来的时候,刚进门就看见他二儿子林彦生吊儿郎当的提着个鸟笼准备出门,林万里实在看不惯这小子总是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当下抬脚就要踹过去,却被林彦生机灵的躲开。


    林二公子嬉皮笑脸地:“爹忙完啦?儿子新得了一只蓝靛颏儿,嗓子又亮又透,睡前听上一曲再好不过了,正准备调理好了送您呢。”


    林相素来有个亏觉的毛病,睡前常让歌姬离得远远的唱曲儿助眠,他能记挂到这点,倒也不算没孝心。


    再加上为人父母,总是不自觉地会更加偏爱小儿子,所以在爱子的几句花言巧语之后,一贯自诩严父的林相也没了火气,勉强板了脸,教训道:“孽畜,你也不用总是拿话哄我,如今有一件事,你去给为父办了,比你养一千只鸟都来的有孝心。”


    听了这话,林彦生赶紧将鸟笼子搁在地上,朝父亲拱手一礼:“还请父亲大人尽管吩咐。”


    能交给跳脱的二儿子去办的,当然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如今太子风头算是出尽了,每回大朝会陛下都恨不得夸上大宝贝儿子八百遍,可他老人家似乎忘了,三皇子还在虢阳城里待着呢。


    兴平帝能忘,林万里却不敢忘了这个外孙,只能交代林彦生赶紧将人接回来。


    听说要接闻承旬回来,林二公子不解:“三殿下好歹也是柔然之行的正使,难道不该和太子殿下一起回来吗?”


    说不定还能蹭上点儿功劳呢。


    明明也老大不小了,林彦生一双招子里却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无辜地对面的老爹。


    林万里面皮一抽,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脚过去:“和太子一道回来?!你是不是还嫌咱们家不够丢脸呢!”


    实在是不堪造就,不堪造就啊!


    第48章 试探


    离西阳不远的一座小城里。


    大热的天,八宝苦哈哈地从侍卫手上接过一壶滚水,送到常喜的住处:“师父,热水打来了,我现在给您倒上?”


    常喜横了他一眼:“那不然呢?留着以后给你师父坟头树浇水啊?”


    要倒水就直说嘛,干嘛总是阴阳怪气的。八宝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样,敢怒不敢言的将水倒在银盆里,又放了些祛暑的药材进去,用滚烫的热水激发其药性。


    因为天气太热,他们又一直蒙头赶路,其他人还算好,养尊处优久了的常喜公公却消受不住,起了一身的痱子。


    一开始还好,只是有些瘙痒,随着后面行程越发紧张,在顶着中午大太阳赶了几天路之后,那些小小的一颗一颗的痱子便在皮肤粘连成了一块块红肿的饼子,有些痱子甚至长出了白尖尖,又痛又痒,衣服的任何摩挲都是一场酷刑。


    等水凉的差不多了,八宝拿帕子浸透药水,轻手轻脚地往常喜的脖子和背上擦。饶是这样,常喜仍是痛到嘶哑咧嘴,额上都结了不少汗珠。


    擦着擦着,八宝好像听到了一声抽泣,起初还当自己听错了,结果马上又是一声清脆的吸鼻涕的声音。


    以为常喜是痛到哭了出来,八宝在心里嘀咕着师父真是上了年纪越发小孩子心性了,又轻声哄道:“您且忍着点儿,等到了西阳,用药水好好泡上一回,保管您就没事儿了。”


    “咱家是连这点儿小事都忍不了的人吗!”常喜被他哄小孩儿的口吻气到不轻,反手就将擤了大鼻涕的手帕砸了过来。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八宝那叫一个委屈:“既然忍得住,那您干嘛哭啊。”


    “咱家哪里是在哭这个!”收了个木头脑袋徒弟的唯一好处,就是不用担心被他背后捅刀子,但坏处可就太多了,首当其冲的就是要时刻当心被他气死。


    换了个姿势,让徒弟可以更方便的擦到身后痛痒之处,常喜语气有些低沉:“我只是想到,殿下出来的时候天气比这还要热,又没带个贴身伺候的人,一路上只怕比你师父还要遭罪呢。”


    再加上闻承暻出发前腿伤尚未痊愈,常喜实在是不敢细想他这一路究竟吃了多少苦。


    八宝也沉默了,他八岁进宫后,就被常喜看中留在东宫伺候,只伺候过太子这一个主子,他不知道别的主子和下人是怎么相处的,只知道殿下虽不是爱刁难下人的主儿,却也不怎么亲近他们这些内官,有时候板起面孔来,更是会吓得整个东宫大气都不敢出,让人根本不敢有亲近的心思。


    所以八宝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常喜不仅不怕太子,甚至有时候还能把他当成晚辈一样关照,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个太子殿下。


    不过在经历了最近的这些事,他对师父的想法,似乎也能稍微共情了。


    能切了子孙根进宫的,哪里会有什么好人家的出身?几乎个顶个都是苦汁子里拧出来的可怜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对太子奋不顾身救下一城百姓的行为产生如此强烈的触动——当年在泥泞里挣扎的他们,如果也能遇到太子,是不是命运就会从此不一样呢……


    见徒弟出神出到帕子凉了都没发现,常喜回身一个爆栗扣他脑袋上:“差不多得了,伺候我把衣服换上,一会儿还要和侯爷用饭。”


    他提到的侯爷,当然就是被派出来敦促和谈的靖远侯萧伯言,只是靖侯前脚刚走,西阳的捷报后脚就到了京城,朝廷来不及将人追回,常喜他们只好加速跑了几天,终于在平安州地界上追上了靖侯的车队。


    在弄清楚个中原委之后,本就担心北疆情况的萧伯言,更加想去亲眼看看儿子如今怎么样了,因此对常喜隐晦的劝返置若罔闻,非要继续北上。


    常喜无法,只好打发了与靖远侯同行的内官先回去复命,自己则带着一王一侯踏上了漫漫北行路。


    *


    汝南郡王一脉并非出自世宗皇帝,如今不过是皇族的一个远支,但闻承昙偏偏就能获得皇帝的信任,成为如今宗室里的领头羊。


    封地富庶,地位高贵,汝南王的生活习惯自然也奢侈极了,哪怕是审讯犯人,也要在房子四个角落里放上在边疆堪称罕物的冰块,桌上更是摆了冰湃好的凉碗子,还有两个随从一左一右的为他扇凉,闻承昙本人则是舒舒服服地坐在正当中,让麒麟卫将人提了过来。


    一个月来,西阳前太守陈豹,终于再次见到了外面的阳光。太子的人并没有苛待他,甚至可以说是好吃好喝的养了他这些天,但陈豹依旧狠狠地消瘦了下去。此刻的他,双目无神,两颊深深的凹了下去,颧骨却高高的凸了出来,整个人神情涣散、动作瑟缩,哪里还有之前意气风发的影子。


    麒麟卫将他带到太守府的一间客房前就停住了脚步,示意他自己进去。


    陈豹无法,只能推开门走了进去,却见房中装饰一新,比原先他在的时候还要奢靡富贵不少,而上首正坐着个气度不俗的中年男子,只是对方没穿官服,陈豹难以判断对方身份,当下只能尴尬的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称呼行礼。


    闻承昙不屑于向这种人自报家门,连个正眼都没给,只道:“你就是江南陈家的那个庶孽?本王听说你至今没吐口,倒也有几分骨气。”


    听他自称本王,陈豹惊觉这又是一位天潢贵胄,连忙下跪,参拜之后才道:“回王爷的话,下官实在不知您在说些什么?一月前,下官被一伙贼人闯进门来,强行捆绑了丢进大狱,后来才知道所谓的贼人竟然是太子的手下!”


    “下官从未见过太子金面,却不知道是哪里开罪了他老人家。”


    不愧是世宦大族的出身,都这种境地了还想着反手给太子泼脏水。


    闻承昙内心一哂,懒得与他纠缠,开门见山:“本王也知道,你肯定清楚自己的罪证是板上钉钉抵赖不得,就想着咬死不说出幕后指使者,希望他能保下你的族人。如果你真是这么想,那你可就打错主意了。”


    他也不管陈豹什么反应,仍是自顾自说道:“北疆捷报传到京城之后,本王便听说江南陈家已经开了祠堂,要将你这个不肖子孙除名呢。”


    宗族的反应早在陈豹意料之中,他依旧跪的笔直,不卑不亢的回话道:“既然王爷已经知晓臣的罪行,那也当清楚被宗族除名不过是臣罪有应得。”


    闻承昙就猜到这点儿小事击溃不了他的心理防线,不由得庆幸陈家人做事做得够绝,当下将两样东西掷到他面前,笑嘻嘻道:“陈太守大义啊,为了保全宗族,连爹娘曝尸荒野都能忍。”


    陈豹盯着眼前两样物什,只觉得陌生又熟悉,在听到汝南王的话之后,他才惊觉——这不是他父母的陪葬吗?!


    见他认了出来,闻承昙继续笑:“陈家可不光只把你逐出家门,就连你父母,都被从祖坟里请了出来,随便找了块地埋了,连个守墓人都懒得安排。当地百姓知道后,连夜把那点薄坟刨了个稀烂,开棺把值钱的东西哄抢一空,令尊令堂的尸骨后来可都是本王家下人收葬的。”


    现在地上撂着的两样,都还是他找人买回来的呢。


    陈豹猛地抬起头,他本来就瘦的脱相,此时眼底涌上来的猩红让他看起来像个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一般,他就用这双血红的眼死死盯住闻承昙,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下官该怎么确认,您说的就是实情呢?”


    闻承昙拿勺子搅和搅和面前的甜碗子,漫不经心地回答:“你们自家的事儿,当然是你最清楚。你难道不清楚,陈家究竟干不干出来这种刨人坟墓的缺德事儿”


    ……


    他们当然干得出来,陈豹悲哀地想到。


    看见他的脸色,闻承昙就知道此事已有了八九分准,当下起身走到陈豹面前,亲手将人扶起来,温声道:“想来你也明白,自己犯下的是要诛九族的大罪。但本王保证,只要你愿意好好配合,我就能保你儿女无虞。”


    *


    立秋之后,天气终于有了一丝要转凉的迹象,朝廷的使者也终于来到了西阳城外。


    为了颁旨的时候体面,使者们会先在城外驻扎休整,沐浴净身。城内也设好了香案,摆上了鲜花佳果,静候天使的到来。


    萧扶光久违的又穿上了全套的世子吉服,并且对昔墨的高瞻远瞩崇拜不已,当初要不是昔墨坚持带上吉服,他现在可就得丢丑了。


    吉服这种玩意儿可比常服要厚重得多,在夏天的尾巴尖儿穿上这一身的滋味可不好过。


    顶着重重的世子冠,没走两步路萧扶光就已经热出了一身汗,等走到太子住处时,更是豆大的汗珠止不住的往下掉。


    他到的时候,闻承暻正在穿戴,看到太子居然也是全套的吉服,萧扶光连热都给忘了,惊讶道:“殿下什么时候带了这玩意儿?”闻承暻可是蹭他的车过来的,他有什么行李,萧扶光可是最清楚不过。


    听他把太子吉服称呼为“玩意儿”,一旁伺候穿衣服的小黄门吓得手都在抖,偏偏正主儿毫不在意,还笑着回答他:“应当是常喜收拾好的,汝南王提前给孤带过来了。”


    原来如此,萧扶光点点头,看来汝南郡王也是个周到人。


    见小黄门正准备给太子套上最后一件大衣服,萧扶光连忙制止:“先这样吧,大衣服等仪式开始前再穿,不然热得慌。”


    听他这么说,闻承暻含笑看过去,果然见被重重吉服包裹着的萧世子几乎成了一个水人,正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流汗。


    他忍不住笑起来,示意小黄门赶紧过去给他宽掉外面的大礼服,自己也拿了一柄折扇替他轻轻扇风。


    脱掉外面那一层最厚的大衣服后,萧扶光感觉终于重新能喘上气了,冲着正在打扇的太子殿下讨好一笑,将扇子接到手上,自己慢慢扇了起来。


    闻承暻看他额角头发都汗湿成一绺一绺的,又从怀里掏出帕子给人擦汗,一边擦一边又突然想起一事——上次看到萧扶光穿得这般隆重,还是他进宫向张婕妤谢恩的时候,想到他当时也是这副满头大汗的狼狈模样,太子殿下又忍不住乐了出来。


    总觉得太子笑得怪怪的,萧扶光不解地抬头看过来,察觉到他的目光,闻承暻略微收敛了一下笑意,正色道:“孤只是想到,你每次穿这身衣服的时候,似乎都挺狼狈的。”


    “臣以前也在殿下面前穿过这一身?”可他怎么记得好像这是第一回啊,萧扶光挠挠头,只当自己记岔了,不再纠结这些琐碎。


    当初在辇轿上的幸灾乐祸差点被抓包,闻承暻自悔失言,清了清嗓子,他心虚地找了借口:“孤说的是第一回见你时,你也是穿了一身红衣。”


    不得不说,绚烂的红色真的很适合萧扶光这样明艳张扬的长相,就算是中规中矩的世子吉服,也将他衬得红唇皓齿、顾盼神飞。更不用提在春熙园时,他临水凭栏,惊艳全场的那一身璀璨红袍了。


    想到这里,闻承暻发现,好像除了春熙园那次,他就再也没见过萧扶光穿红衣了,不由得问他:“孤见你平日爱穿天青、月白之类的颜色,怎么去怀王诗会的时候,竟挑了那么跳脱的颜色?”


    倒像是专门为了怀王打扮过似的。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萧扶光一愣,反应过来:“臣糙人一个,不爱在这些事情上下功夫。在京城时,外出见客的衣服都是侍女收拾的。那天会穿红衣,估计也是针线上刚送了新衣服过来。”


    是吗?


    闻承暻若有所思,又仿佛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在家时,这些琐事,难道就没有一个知心人打理?”


    什么知心人,我看昔墨几砚就挺知心的呀。


    萧扶光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脸色爆红:“殿下瞎说什么呢!臣连亲事都没定下,哪里会有什么知心人!”


    明明是名满京都的浪荡子,却在听到这种连荤话都不能算的玩笑时如此害臊。


    大雍的储君殿下低头一笑,将心头突然涌上的一点小窃喜悄悄地藏了起来。


    第49章 青眼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西阳城正门大开,闻承暻率领着一干文武官员亲至城门口,迎接天子使臣。


    萧扶光官职虽低,却因为有个世子的名头,此时与承恩公一左一右,分列太子两旁,站在队伍的最前方等候车队的到来。走过来的时候,他特意看了眼武官那边,意料之中的不见冯修微的身影,而冯士元一派气定神闲,正在与太子小声说些什么,似乎并未受到女儿之事的影响。


    太阳正烈,晒得头疼。


    萧扶光无心掺和这对舅甥的谈话,在太子右手边站定后,便一直低着头,试图让高高的世子冠起到遮阳帽的作用。


    不知道苦等了多久,前方终于传来动静。


    打头是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龙威卫,用两面绣了威凤祥麟图的鲜红门旗开道,队尾则是用了明黄色龙虎旌。萧扶光暗暗咋舌,这规格可比他们当时拿到的狮虎旌要高得多。


    龙威卫行至太子面前,并不下马,而是分成整齐的两列,将身后持节的使臣们露了出来。


    昨晚偷偷溜出城与常喜汇合的汝南王,正笑得见牙不见眼,明明踩着四方步,却仍然飞快地走到了闻承暻身前,举起手中节杖,示意他要向自己行礼。


    闻承暻一揖到底,后面的靖远侯和常喜都纷纷避让开,汝南王却不闪不避,站直受了他这一礼,又板起面孔:“陛下有旨,请太子接旨。”


    于是闻承暻又亲自将人领到事先摆设好的香案之前,众人齐刷刷跪下听旨。


    其实关于柔然大捷,朝廷还没来得及做出具体的封赏决议,现在汝南王宣读的这篇冗长圣旨里,大抵都是一些嘉许勉励的话,重点点名了闻承暻、萧扶光、甄进义以及冯家几个领头的人物,以及一些金银财宝之类的物质奖励,基本上都是些没什么用的废话。


    闻承暻领头接完旨,汝南王的工作便算是告一段落,连忙撤到城墙下的阴影处。


    但圣旨并不只一道。常喜手上的这道,才是他们此行的主要目标。


    徐徐展开手上的明黄卷轴,见惯了大场面的常喜公公,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内官特有的尖利嗓音刺破了整个塞北的上空:“柔然王储,阿里不哥,接旨——!”


    在草原时,阿里不哥偏爱汉人衣冠,等真正到了大雍的土地上,他却恢复了柔然贵族的打扮。听到常喜宣召,一身柔然装束、梳着髡首辫的他越众而出,驯顺的跪在地上,俯首听候上邦皇帝的旨意。


    大雍,这个一扫往日沉疴的天朝上国,终于可以理所当然地、再次行使起它册立草原主宰的权力。


    *


    阿里不哥接完旨,闻承暻主动上前与他寒暄。这些天阿里不哥可没有会见太子的资格,现在好不容易能与闻承暻搭上话,他丝毫不敢浪费机会,小心地询问起大雍对柔然下一步的安排。


    闻承暻能理解他急切地想要重回草原的心思,但秋收之后才是攻打草原的好时候,大雍当然不会为了区区一个阿里不哥就平白多损耗人力。


    随口将阿里不哥敷衍了过去,闻承暻看向一旁已经在叙话的靖侯父子,笑道:“侯爷远道而来,想必劳累,孤已命人为你收拾了下处,不如先回去休整一二。”


    西阳城全家被抓的文官那么多,随便收拾个把府邸出来就够靖远侯住了。


    太子殿下这般客气,萧伯言忙道不敢,可他那个没眼力劲儿的儿子却在这时候开口:“殿下,臣那个院子还有厢房空着呢,父亲与我一道住就行了,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


    被这小子莽撞的发言吓了一跳,萧伯言刚想着拿话为其遮掩一二,却又见太子竟然笑了起来,声音和煦:“倒是孤想岔了,那就依萧卿所言吧。”


    闻承暻本来想着,和靖远侯同住在那么小个院子里,萧扶光可能会不自在,谁知道人家可是乐意得很,看来是他白操心了。


    既然同样是要回太守府,萧扶光便上了父亲的马车,让昔墨在车辕上坐着,指点车夫去回去的路。


    闻承暻回到马车上,还没等到萧扶光上来,驾车的麒麟卫就一抖马鞭,滴滴溜溜的跑了起来,他眉头狠狠一皱,扬声提醒:“萧世子还未上车。”


    听到这话,前面的麒麟卫一转头,回道:“殿下,世子上了侯爷的马车,就在咱们后面跟着呢!”


    他不与孤一起回去?


    闻承暻愣了一下,将这句即将脱口而出的诘问咽了回去。


    在麒麟卫的调度下,城门口的车队有条不紊的离开,车轮扬起黄烟,轻快地将城门甩在了身后。


    焦头烂额的忙完后一转身,发现被自己遗忘在原地的常喜:……


    不是?我难道不是应该和殿下一起回去的吗?


    现任东宫首领太监·自诩太子身边第一得意人·常喜公公,遥望着太子车队的背影,目光迷茫地想到。


    万幸的是,还有其他人没走。


    不幸的是,这个其他人,是一直看自己不顺眼的老对头。


    看着正朝自己走过来的甄进义,常喜总觉得这人笑得不怀好意,不过形势比人强,此时他也只能扯出一个同样热情的笑脸,率先打起了招呼:“甄老哥,您吉祥!”


    *


    因为靖远侯要来,萧扶光事先已经将小院的正房腾了出来,自己则是搬到东厢居住。多亏西阳历任太守,将这座府邸建设的蔚为豪奢,让一个花园旁的偏院里即便住上父子二人,也完全不会显得拥挤。


    而也是等到了太守府之后,萧伯言才知道这段时间儿子居然一直都和太子住在一起。


    看着忙里忙外指挥下人摆放东西的长子,他作势轻咳了一声,却并没有换来萧扶光的注意,只能开口将人喊了过来,低声问:“和你一起来的其他人呢?也都和太子住在一起?”


    其他人?


    萧扶光还真没有关注其他人都是怎么住的,只能努力地回忆了一番,勉强答道:“沐统领应当是和麒麟卫一起住在后面两条街上,当值的时候也会歇在府里。甄公公和御马监的人一起,在北师大营内官的家里住着呢。”


    现在想想,好像真的只有自己是和太子住在一处的诶。


    不过萧扶光也看得明白:“沐统领和甄公公都带着人,太守府里哪能住得下,只有儿子小猫三两只,倒是可以借借殿下的光。”


    靖远侯想的却没有他这么简单:他虽然只是个不办差的虚职,这么多年下来,却也清楚太子的作风为人,看起来和气体下,实际却是目下无尘、狷介得很,一般人轻易难入他老人家的法眼。


    如此看来,长子这是真得了太子青睐?


    萧伯言一面想着,一面吩咐人在身前的杌几上坐下,开始细细盘问自从萧扶光离京那一天开始、到父子相见的前一刻,期间发生的所有事情。有些事儿即便萧扶光已经在家书里写过了,也要他事无巨细的都交代一遍。


    萧扶光无法,只能将自己用系统能力协助太子一行人的事隐去,将这趟旅程掰开了揉碎了,从头到尾的向父亲复盘了一次。


    确认长子并没有犯下任何过错,还立了不少功勋之后,靖远侯这一路紧锁着的眉头才松散了两分,颔首微笑:“的确是长大了。太子殿下这般剑走偏锋,你也应对得很好,难怪他对你如此看重。”


    不过想起今日萧扶光对太子的顶撞,他还是不放心的叮嘱:“能得殿下青睐,是你的福气。不要因此得意忘形,失了臣子的本分。”


    说完后,又教训了他一番君臣相处之道,点了几个本朝因为骄横失去君心的大臣的名字,让他引以为戒。


    萧扶光无法,只能站起来垂首恭恭敬敬的听了这番父亲训话。


    幸亏下人们手脚麻利,很快收拾好了行礼,又将晚膳摆了上来。


    吩咐昔墨去太子那里交代一声自己不过去吃饭了,大孝子小萧同学打断了还想继续长篇大论的父亲大人,亲亲热热的将人架到饭桌旁,父子二人相对着用完了晚膳。


    第二日一早,萧扶光起床的时候,正房处却一点儿动静也无。大概是因为真的上了年纪,连日的舟车劳顿将靖远侯折磨得不轻,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当然要放松的多睡一会儿。


    不想打扰父亲休息,交代了一声之后,萧扶光径自出门去了


    萧伯言醒来的时候,其实时间也不算晚,可小院里却空空落落的,除了自己带来的几个长随,就只有一个几砚正在廊下发呆。他走过去问道:“你家少爷呢?”


    几砚回过神来,忙笑着回话:“少爷去找太子啦!走之前本想给您请安的,见您还没起,他不敢搅扰老爷休息,吩咐小的代他向您告个罪。”


    这么早就去见太子?


    靖远侯不由得皱眉:“他用了早膳再去的?”


    那得起的有多早。


    想到以前常常因为贪眠被夫人教训的长子,直面萧扶光这般堪称疾速的成长,萧伯言神情凝重,心情有些复杂难辨。


    谁料几砚大大咧咧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少爷这些天一直都是和殿下一起用早膳的啊!”


    哈?


    看着几砚那清澈里透着几分呆愣的神情,萧伯言欲言又止,转身回了房里。


    这一回去,他又发现了些了不得的东西。


    将一卷被塞到案几下的纸张抽了出来,本以为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萧伯言沉着脸将其抖搂散开,却惊喜的发现上面竟然是数篇策论。


    一贯不喜八股文章的儿子居然能这么上进,哪怕是对孩子学业并没有要求的靖远侯也高兴地胡子都翘了起来,扭头冲着跟进来的几砚喜道:“你家少爷果然是长大,知道进益了。”


    几砚伸头看了一眼,发现他手上举着的是被萧扶光藏起来想眼不见心不烦的功课,在心里吐了吐舌头,嘴上却是机灵的说着世子的好话儿:“可不是嘛!少爷做功课可刻苦了,殿下有时候还盯着给他批改呢。”


    哈??


    往后翻了翻,萧伯言的确看到了后面几张纸上有人用蝇头小楷作的批红,那字迹铁画银钩,看着的确十分眼熟——分明与他请立世子的奏疏上的批红一般无二。


    靖远侯好不容易舒展开的眉头,再次狠狠地皱成一团:


    太子殿下,对期年吾儿,是不是太过看重了?


    第50章 纵容


    和太子一起用膳这事儿,其实一开始是萧扶光为了蹭点儿生命值硬凑上来的。不过太子也就这么顺理成章的接受了,有时候萧扶光赖床没到,他还会等人过来了再一道用膳。


    一来二去,这便也成了两人之间的惯例,现在太守府的厨房不需要吩咐就会直接将萧世子的份例送到太子这里。


    但这件太守府诸人都知道的事儿,不代表刚到西阳的常喜公公也会清楚。


    于是,看到睡眼惺忪的靖侯世子一大清早就出现在太子门前时,常喜满头雾水,全然不明白这位主儿的来意,组织了下词汇,客气地开口谢客:“殿下还没起身呢,世子爷是有什么要事禀报吗?”


    如果没有的话,那就拜拜了您嘞。


    萧扶光还处在似醒未醒的阶段,脑子里一团浆糊,压根儿听不懂常喜的暗示,闻言只是抱怨了一句:“殿下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晚。”又冲常喜一笑,“那我先去偏厅等着了。”


    刚好还能趁机眯一会儿,耶!


    常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轻车熟路的背影,伸手欲拦,却被另一个瞧了半天好戏的人抢了先。


    只见自从常喜来了之后就被挤兑到一边、不能近身伺候太子的甄进义,此时直直地奔向萧世子,笑得连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一处,将人迎到了偏厅里,又亲自端茶倒水,竟连太子这边的动静都顾不上了。


    常喜皱皱眉,转身继续守在太子门前,尽管不明白姓甄的这唱的是哪一出,但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他的头等大事当然还是伺候好太子。


    终于听到房中传出了动静,常喜念了一声佛,扬声冲里面喊道:“殿下,奴才进来了。”


    这才领着人小心地推开了门,轻手轻脚地往里面走。


    闻承暻心里存了事,昨晚筹划了半夜,今天醒来的便比寻常晚了些。见进来的人常喜,他先是一愣,又笑道:“怎么不松散两天再过来,孤这里也不缺人手。”


    放下手上端着的东西,常喜过来伺候他穿鞋,笑着回道:“伺候殿下才是奴才的本分,哪里就能那么娇惯了。”


    一面说着,一面轻巧地服侍闻承暻穿好了繁复的衣饰,又拧了帕子为他净面。


    很久不曾享受过常喜的服侍,闻承暻也久违的觉得舒心,闭目任由其打理。


    梳洗完毕,在给太子梳头发的时候,常喜才仿若无意的开口:“萧世子方才过来了,奴才跟他说您还没起身,他便自己去了偏厅等着。”


    萧扶光年纪小贪睡,平日里几乎都是自己等他,今天难得让他等上一回,只怕不知道要在心里抱怨孤多久呢。


    一想到小纨绔瞪着一双猫儿眼,不敢当着他面抱怨,只敢鼓着脸背地里嘟嘟囔囔的委屈模样,闻承暻好心情的笑了起来,看向镜中一脸不解的常喜,他勉强收敛了笑意,只道:“随便戴个冠子就行,别让人等久了,不然一会儿肯定罗唣得很。”


    常喜:?


    虽然脑子里充斥着十万个为什么,常喜公公仍然专业技能点满,快速地为太子殿下收拾好了头发,服侍着人往偏厅来。


    没错,常喜也是刚刚才知道太子在这边的新规矩,早膳居然不摆在正堂,而是设在偏厅,难怪先前萧世子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就往偏厅里走。


    一到偏厅,就见萧世子拿手支着头,靠在桌子上睡得正香,连太子进来了都没发现,还是一旁守着的甄进义轻轻推了他一下,才把人唤醒。


    看到来人,萧扶光也并没有如同常喜想象中那般跳起来请安,而是冲太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您总算来了,臣可快饿死了。”


    闻承暻笑道:“你饿了先吃便是,不必非要等孤一起用。”


    “那哪行呢!”自觉十分懂规矩的靖远侯世子起身殷勤的为太子摆好碗筷,“臣还得服侍您用膳呢。”


    他嘴上说得乖巧,实际却是老不客气地一屁股占据了闻承暻左手边的位置,眼巴巴的望着正在摆膳的常喜。


    感受到某种莫名压力的常喜公公:……


    不愧是在宫廷中打过滚的人,常喜很快调整好了心态,不肯假手他人,按照闻承暻的习惯将膳食一门门排放整齐。在看到食盒里那些不常出现在太子膳单上的食物时,他还试探性地摆在了萧世子前面,果然得到了对方感激的笑脸。


    太子用膳时不喜欢有人打扰,所以常喜摆完膳食之后就退到一边,在看到同样也在一旁侍立的甄进义时,与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敷衍笑脸。


    “这老狐狸!”常喜咬牙切齿。


    “德性!”甄内相不动如山。


    心中有了底,再看到萧扶光为太子布菜的时候,常喜已经能够做到波澜不惊,只是在注意到萧世子用的不是公筷之后,常公公还是没忍住眼皮狂抽抽——


    就算要礼贤下士,殿下对萧世子是不是也过于纵容了。


    好容易等到两人吃完,常喜按照惯例服侍太子净手,果不其然见到甄进义也狗腿的凑上来伺候萧世子,而萧扶光也是习以为常的坦然接受起一名堂堂四品太监的服侍。


    擦干净手后,又拿菊花茶漱了口,闻承暻才开口询问:“你今日过来,令尊那里又是什么章程?”


    不像身负皇命的汝南王他们,靖远侯此时的身份的确有些尴尬,闻承暻也还没想好该怎么安排他。


    萧扶光还没有想到这一层,只以为殿下是在关心父亲的情况,当下笑得一脸阳光:“估计是立秋之后天气凉快下来了,大伙儿睡得都比以前香甜。今早上臣起来的时候,父亲也还没醒呢。”


    至于他为什么要用“也”字,闻承暻摸了摸鼻子,就当没听出来这句委婉的控诉。


    萧扶光又接着道:“家父此行没有公务在身,臣怕他长日无聊,便想着向殿下告假一日,好陪父亲出去逛逛,欣赏欣赏边塞的风光。”


    他这般有孝心,太子殿下又能说些什么呢,自然只能点头应允了。


    然后就见到这没良心的小纨绔高兴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敷衍地行了个礼之后,便匆匆离去了。


    看着他那没有丝毫留恋的背影,大雍的储君殿下默了半晌,慢慢露出一个让常喜有些毛骨悚然的微笑来:“看来那些策论,并不只有孤一个人还惦记着。”


    毕竟有些人已经心虚到了要拼命找借口躲开呢……


    *


    等太子去了书房议事,常喜亲手给他磨好墨,倒好茶水之后,才安静地退了出来。


    刚关上书房的大门,常喜脸上便带了几分愠怒,冲到院外找到正在巡视的沐昂之,二话不说拎着对方的领子,将人带到一处偏僻的地方就开始质问:“殿下和萧世子的事情,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他气势汹汹,被质问的人却是一脸茫然,沐昂之努力开动本就不够用的脑子回想自己究竟漏了什么没有给常喜说,但想来想去还是一头雾水,只能懵懂地回望过去。


    看着他清澈的眼神,常喜气不打一处来,努力压住火气,小声地提醒道:“你只告诉我殿下十分看重萧世子,怎么不说他们现在居然连早膳都是一起用的。”


    根据他今早的观察,殿下对萧世子岂止是看重啊,简直是到了纵容的地步。今天要不是他反应快,可就阴差阳错得罪了太子身边的大红人!


    大清早就被老搭档一通吼,沐昂之还以为自己真犯了什么大错,结果就为了这点儿小事……


    沐统领爽朗地笑起来,用一种“你还是这么一惊一乍”的包容口吻道:“殿下一直都是和世子一起吃饭的啊,他俩有时候还一起睡觉呢。”


    “什么?!”常喜都要尖叫了。


    完全没察觉自己话语中的歧义,沐统领继续补充道:“好几次殿下喝醉了,都是萧世子通宵照顾的。要我说,咱们殿下喝醉后也忒磨叽了,多亏萧世子好性儿能忍着他。”


    ……


    这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叙述,让常喜在短短时间内,情绪经历了好一番大起大落,最终靠着几十年宫禁生活修炼出来的养气功夫才缓过劲儿来。


    好容易恢复了平和的常喜公公,慈祥地看向眼前人:“怀侠啊,你在殿下身边伺候,应该也有六年了吧。”


    沐昂之答应的很快:“那可不!今年刚好整六年。不过您怎么好端端提起这个?”


    常喜微笑:“没什么,只是咱家有时候难免会想,殿下也挺不容易的。”


    说完也不给沐昂之反应的时间,径自往太子的院落里去了。


    这边沐昂之以为常喜是在心疼自己不容易,还摸着后脑勺美呢,好半晌终于反应了过来,暴跳如雷地冲着常喜的背影大叫:“老东西,你什么意思!”


    *


    带着逃出生天的窃喜,萧扶光让昔墨安排好马车,准备带着父亲在西阳城逛逛,还打算一起尝尝城中最有名的酒楼。


    萧伯言并无公务在身,儿子愿意孝敬,他自然从善如流。


    只是上车时,见到前后簇拥的都是麒麟卫,他忍不住皱眉,低声问萧扶光:“你我是因为私事出门,怎么能用太子亲卫护送呢。”


    萧扶光被出门动辄几十个麒麟卫护送的都快形成肌肉记忆了下,萧伯言点出来之后,他顿时也察觉出几分不妥,只是仍安慰老父道:“西阳不同别处,咱们上街若没有护卫,只怕会被百姓围到水泄不通。”


    见靖远侯似乎不信,他笑道:“一会儿出了府,父亲就知道了。”


    果然,马车刚驶出太守府大门,就被眼尖的百姓发现了,小跑着跟上来,一边跑一边嚷嚷:“太守府的大人们出来啦!”


    现在就连西阳三岁的小孩儿都知道,太守府里面住的是太子菩萨和萧菩萨,这两位都是西阳城的大恩人。尤其是萧菩萨还有大神通,据说摸一摸他,就能延年益寿,就算摸不着,看上一眼也可以神清气爽一整天。


    而且这两位菩萨都和善的很,从来不会仗着身份欺压百姓,所以每次太守府里有马车出来,他们都敢大着胆子跟车,只求能见一见菩萨们的金面。


    看着车外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萧伯言的眉毛皱得简直能夹死一只苍蝇:“西阳的城卫们都是干什么吃的,竟然就这样放纵他们围追堵截朝廷命官。”


    他是经年的官吏,见识的多了,自然知道这种场合最容易有刁民趁机暴起伤人。


    见父亲满脸担心,萧扶光连忙安抚一笑,示意他不必担忧,自己主动撩起车帘,冲窗外的百姓们喊:“乡亲们!今天我想带家父见识下西阳城风光,还请列位行个方便,别堵了前面的路。”


    于是靖远侯便惊讶地看到,儿子一发话,那些百姓居然都听话的都往两边散开了,留出一条足够车队通行的路面来。


    马车很快将两人带到了一处名为“太平年”的酒楼前,此间主人知道萧世子要来,早早就清空了酒楼,又精心地收拾好了顶楼的包厢以待贵客。


    因此,父子两人上楼时,除了掌柜的和店小二,一个客人也未曾看见。


    亲自拉开椅子,服侍父亲在上首坐定,萧扶光又从掌柜的手上接过水牌递到靖远侯眼前,笑道:“据说西阳的山珍野味是一绝,只是殿下不爱这一口,这些天儿子也都没福气吃到。今天倒可以沾您的光,尝尝鲜了。”


    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西阳虽然穷,但北靠草原、东倚群山,山珍野味自然是层出不穷,熊掌鹿筋都是平常货色,还有许多连萧扶光都未曾听说过的稀罕珍馐。


    萧伯言也不是什么重口腹之欲的人,点了几个菜,便随手将水牌撂到一边。掌柜的也机灵,记下菜单之后便领着人下去了,只留父子二人对坐。


    比起品尝罕见的野味,萧伯言明显更加关注别的事:“我听人说起,你近来都是与殿下一道用膳的?”


    萧扶光正在研究水牌上的菜名,准备一会儿打包几个带回去给闻承暻尝尝,听到父亲问话,也只是随口答应:“对啊,反正每天吃完饭就要处理公事,殿下就说不如一起吃来得方便。”


    “承恩公、沐统领他们,也是和殿下一起用?”


    “那当然不啊!”萧扶光抬起头,似乎有些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这么问,“他们都不和殿下住在一起,又怎么会一起吃饭。”


    是啊,那为什么偏偏独你一个,既和殿下住在一起,又每天一同用膳呢?


    看着萧扶光毫无所觉,仍兴致勃勃地研究着着菜单的模样,靖远侯眼神复杂:他当然知道长子聪明灵秀,远非常人能比,但一国储君见识过的人才,恐怕多过那过江之鲫,萧扶光在里面只怕也算不上出挑。可为何太子偏偏如此看重扶光,甚至不惜频频礼下于人呢?


    靖远侯实在是想不通,只能暂且放下此事,准备日后再细细观察。


    关于太子对自己的特殊待遇,萧扶光其实心知肚明,但个中原因实在太过复杂,难以向父亲解释,于是他索性干脆只作不知、装傻到底。


    父子俩各怀心事,包厢一时间安静的很彻底。


    幸好这家店上菜的速度很快,一道道菜肴流水般的端上来,及时打破了父子间别有意味的沉默。


    看到很多菜色都不是自己点的,萧扶光刚想找店家问问,就听得门外传来一个耳熟的声音:“这桌酒菜是小王孝敬的,还请世子莫嫌简薄。”


    随着话音一起出现在门口的,赫然便是尚未行加封典礼的未来柔然王——阿里不哥。


    见到来了个通身柔然装束的蛮子,萧伯言浑身都戒备了起来,摸着袖口的一柄短刀将萧扶光护到身后,厉声呵斥:“谁放你进来的!”


    阿里不哥当然是经历了麒麟卫的重重搜身才得以上楼的,但他刚才想着要气势上输人不输阵,所以特意玩了一把小神秘,谁知竟然吓到了贵客。


    当下连忙举高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又道:“小王前来,是有事相求,还请侯爷、世子容小王说句话再走。”


    萧扶光站在父亲身后,低低道:“搜过身才放上来的。”


    萧伯言这才收起刀刃,冷漠地扫了一眼阿里不哥,不屑与柔然人搭话,走到一边坐下了。


    对于靖远侯的轻蔑,阿里不哥安之若素,笑得甚至比之前还要热烈,语气也是愈加谦和:“世子容禀,小王近日收到族人传信,说巴拉与博迪的残部似乎已经结盟,将阿岱打的毫无还手之力,而小王的族人处境也是日渐艰难。”


    “如今小王一是痛心族人处境,二则担忧巴拉坐大,倘若被他一举结束草原乱象,岂不是会误了殿下的大事?殿下事忙,小王不敢搅扰,只能请世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好歹在殿下面前略微提上几句。”


    我和你能有什么情分?


    萧扶光嫌恶地抽抽鼻子,心里清楚阿里不哥所言多半是七分真、三分假,巴拉可能势大,但绝无可能短时间内统一草原,阿里不哥之所以夸大其词,无非是存着希望大雍尽快帮他夺回草原的私心。


    不过敢拿坏了殿下的大事来说项,阿里不哥难道真的以为,大雍就只能跟他合作了?


    他还在思考该如何回答,就听到一旁坐着的靖远侯满是愤怒的声音响起:“尔等边夷贱类,果然畏威不怀德。”


    “殿下于你,是何等再造之恩。如今你寸功未建,竟然就敢拿家国大事要挟朝廷,这是何等狼心狗肺之人才能干得出来的下作事!”


    这一番毫不留情的输出,别说阿里不哥了,就连萧扶光都被震慑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嘻嘻哈哈打了几句圆场,好歹给未来柔然王挽救了一点颜面。


    但是关于他所托之事,萧扶光的拒绝比他父亲还来得坚定:“殿下雄才大略、烛照千里,凡事就没有能瞒过他老人家慧眼的。”


    “二王子也请听下官一句劝,切莫将大雍的储君当成柔然先王一般糊弄,您的小聪明连我都瞒不过去,又何况是太子呢?到时候弄巧成拙,坏的可就是王子您自己的大事了。”


    阿里不哥会找上萧扶光的门,纯粹是觉得他年纪小又受太子看重,适合被唬弄成自己的说客,谁知真的接触之后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他脸上红红白白的切换了数次神色,终于定格成一个强撑的笑脸,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被他这么一扫兴,父子二人都没了胃口,萧扶光更是愤愤:“究竟是谁放他上来的,怎么当得差,一会儿等我回明太子,定饶不了他!”


    靖远侯的心情却比闷闷不乐的世子爷要好上许多,毕竟刚才他可是亲眼见识了萧扶光是怎么轻描淡写就打发掉柔然王子的,这般从容自如地态度,简直和京城里那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判若两人。


    没人能够在看到孩子长进不少之后不高兴的,靖远侯也不能免俗。


    萧伯言很快淡忘了阿里不哥这个小插曲,亲手给儿子夹了一筷子红烧鹿筋,劝他多吃一些。萧扶光也投桃报李,拿公筷将席上的菜色挑尖儿拣了一遍,都送到萧伯言面前的碟子上。


    父慈子孝的吃完饭,两人坐在马车上将本就不大的西阳城转了一个遍,萧扶光又道:“这里不光风土人情与京城大为不同,风光更加是迥异。等再晚一点,我带您去城墙上看夕阳,看过边塞的落日,我才真的明白了什么叫做‘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他急着在父亲面前献宝,萧伯言却似乎并不是很期待。见父亲不感兴趣,萧世子有些讪讪,小声道:“要不咱们现在就回去?”


    看到他一脸失落的样子,萧伯言笑道:“你和冯家人混了这些日子,难道还不知道,你老子也在西阳城待过?”


    这里的风光早年间他都快看吐了,今日又耐着性子陪萧扶光转了一天,早就看得够够的了,哪里还会想去城墙上看落日。


    萧扶光出生的时候,靖远侯就已经在京师大营里挂职了,这的确是他第一次听说父亲还在西阳城有一段过往。


    于是萧伯言又告诉他:“为父初入行伍,便是在老承恩公手下当差,做了个雁门关的参将。至于统领京师大营,已经是与你娘成婚之后的事情了。”


    想到之前见过的那些冯家的年轻将军,萧扶光实在无法想象出,现在这个谦谦君子般的靖远侯,年轻时白马银枪、英姿飒爽的驰骋在草原之上的模样。


    不过由不得他不信,因为就在太守府门口,两人迎头便遇上了过来拜访太子的冯士元,互相见过礼之后,他显然与萧伯言十分熟悉,径自攀谈着就进去了,完全遗忘了身后还有个萧世子。


    *


    就算不是专业操持典礼的,但能坐到掌管一监的掌印太监的位置,甄进义的能力自然是毋庸置疑,不消一个月他就已经将柔然王的加封仪式操办的差不多,只用再确认最后的细节就可以了。


    忙里忙外这么久,甄进义原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谁料不知太子怎么想的,居然在这关口把靖远侯塞了过来,说是让他协办典礼之事。


    甄进义一开始还以为殿下是对自己的工作不满意,所以塞人过来监工,他提心吊胆了几天后,发现被塞过来的靖远侯比自己还要懵逼,这才重新把心放了回去。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随便选了个最近的黄道吉日,由闻承暻代行天子礼仪,将柔然二王子阿里不哥,加封为新一任的柔然王。


    加封之后,阿里不哥的使者们便开始向草原的各个部族送信,宣告着新王的诞生。


    既然已经臣服于大雍,使者送上的所谓“国书”便只用了大雍的文字书写。


    巴拉不认识汉字,下属只好念给他听,又逐字逐句的将其中晦涩难懂的部分翻译成大白话,不等下属念完,巴拉就已经被气笑了:“阿里不哥是不是当狗当习惯了?父王死了,他居然跑去给雍朝人当狗,还敢冲着草原上汪汪叫!”


    随手将那封盖着“柔然王印”的玩意儿扔到火堆里,巴拉只需一个眼色,他的亲兵便将使者拖出了王帐。


    听到远处传来的几声惨叫,巴拉的好心情算是被毁了一半。见他似乎又有要发怒的迹象,有个机灵的下属连忙溜出王帐去请其其格小阏氏。


    这个名唤其其格的女人,原本是博迪长子阿日斯兰的姬妾,阿日斯兰前些日子带着亲兵投降了巴拉,但也没有保住性命,很快就因为一件小事得罪了喜怒不定的巴拉,不仅自己被杀,连姬妾们也尽数没入了巴拉的后院。


    其其格便是其中的佼佼者,短短数日,就已经有成为巴拉最宠爱女人的架势。


    此时听到下属结结巴巴的请求,其其格嫣然一笑,对镜整妆之后,转身便去了巴拉所在的毡房。


    *


    在差不多同一时间,右贤王阿岱也接到了这封古古怪怪的国书。


    他汉学极通,不用人帮忙便自行看完了全部,又递给亲随们传阅。众人看完其中内容,皆是面面相觑,朝他看了过来。


    被派遣来的使者本已经做好了被暴怒的右贤王直接斩杀的准备,谁知他颤颤巍巍的匍匐在地了好久,才听到上首传来一声轻笑,右贤王竟然温和的告诉他:“你回去吧,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我知道了。”


    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使者不敢置信地望着他,连逃出生天的喜悦都给抛到了一边。


    见他愣在原地,阿岱随口吓唬了一句:“你要是不想传话,本王有得是人可以。”


    那使者一跃而起,一边连声道“小人这就回去禀报”,一边屁滚尿流的出去了。


    等他出去了,亲随们便围了过来,忧心忡忡地问道:“大王,二王子竟然得了雍朝的助力,咱们该怎么办?”


    柔然王身死,博迪下楼不明,阿岱本以为自己顺理成章就是下一任王,谁知道竟然莫名其妙窜出来的一个巴拉,收拢了不少先王的势力,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本来阿岱是想等巴拉与博迪残部分出个高下之后,再坐收渔翁之利的,但这封来自西阳的“国书”让他改变了主意。


    用“国书”轻敲掌心,柔然的右贤王笑得意味深长:“草原这么大,阿里不哥就算有雍朝的支持,也不可能全部吞下。”


    “西边是月氏人的地盘,同样也有丰美的水草,我看那儿就很不错。”


    “至于阿里不哥,就留给巴拉解决吧。”


    或许还有博迪呢,阿岱微笑着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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