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疑心


    大雍讲究以文制武,为了防范武将有不臣之心,像西阳城这种兵家重镇,其历任太守几乎都是实打实的清流出身,其中又以现任西阳太守陈豹为最。


    此人出生江南大族陈氏,自幼读圣贤书、晓百家义,光风霁月,目下无尘,自诩是清流中头号风雅人物。他本来就看不惯总是舞刀弄枪一身臭汗的粗莽武人,后来又被族中发配到西阳这种武将势力一手遮天的地方,他作为堂堂太守,对城中事务甚至都说不上什么话,由是更加衔怨,从此恨毒了耀武扬威的冯家人。


    可惜冯家威望极盛,又有太子当靠山,陈豹以前就算恨得牙痒,也没办法拿他们怎样。谁料后来情势突变,冯家人居然不长眼惹了柔然王族,被朝廷问罪全家下狱。当下风云颠倒,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成了西阳说一不二的话事人,顺便还能在已经沦为阶下囚的政敌身上,好好发泄一下往日的怨气。


    不过顾忌到冯家在北疆的威望,为了防止军中哗变,他还着实废了一番功夫处理这件事,先举着圣旨封了冯府,仍然好吃好喝地养着冯家人,只是不许一干人等进出。


    趁这段时间他又联合北师的监军太监,软禁了几个不听话的将领,勉强将军权握在了手里之后,才终于下令将冯家人尽数投进大狱,只等使者一到,便送他们去柔然赴死。


    谁知就在他把人送进大牢的当天晚上,一队蒙面贼人杀进太守府中,不分青红皂白将他一家老幼全数被关押了起来,一如当日他对冯家一般。


    见这伙贼人进来后并不杀人劫掠,而且行动整肃、令行禁止,陈豹起初还以为是哪个不服气的冯家家将在做垂死挣扎。


    不过,在无意中瞥见一人衣饰上隐隐的麒麟暗纹后,他心中一沉,制止了还在高声痛骂的老妻,顺便将方才想的几个脱困的主意尽数作废,顺从地配合起了“贼人”的任何安排,不再敢有多余的念头。


    *


    一座军事要塞的政务何其庞杂,即便是闻承暻这种老练的政客,也要花上不少时间才能梳理清楚。


    太守府书房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太子通宵未眠,萧扶光作为陪绑的倒霉蛋,也只能缩在书房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尴尬地看着麒麟卫们进进出出向太子汇报各处进展,在听到某些机密信息时简直恨不得能够将耳朵给关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萧扶光当然不想留在这个是非之地,只是他之前刚打算脚底抹油,就被太子叫住了,说什么府内的太守同党还未肃清,让他不要到处走动。


    萧扶光心领神会,以为闻承暻是在拿话点他,让他不要有别的小心思。没办法,他只能继续乖乖在太子眼皮子底下待着,努力用实际行动自证清白。


    忙乱的一夜过去,在东南方天空上终于透出几缕微微红芒的时候,麒麟卫们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这也意味着,西阳城如今已经彻底在太子的掌握之中。


    萧扶光也松了一口气,揉了揉因为一晚没睡有些发胀的脑袋,站起来身就要告退离开。谁料太子却道:“孤让他们摆了饭,你且吃点儿东西再睡。”


    这倒是个好提议,一晚上耗费了太多脑力,萧扶光的确有些饿了,于是他便不急着离开,而是转去偏厅,与太子一道用膳。


    到偏厅时,膳卓前却站了一人,正是整整一晚都不曾露面的甄进义。


    这位甄掌印仍端着那张宫廷高等奴才标配的笑脸,亲奉杯着,态度卑微的伺候闻承暻用膳,殷勤小意得紧,就连下首作陪的萧世子也顺便沾了光,享受了一回高级内侍的伺候。


    实打实忙了一个通宵,闻承暻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不过见萧扶光吃得香,他也不好停着。于是只能拣了一碗甜粥,艰难地吃了起来,观察到萧扶光吃差不多了,才将粥碗推到一边。


    看见太子不吃了,萧扶光立马也放下筷子,乖乖的让内侍过来为他净手。至于闻承暻,自然是由甄公公服侍。


    甄进义拿小痰盂接了太子的漱口水,又拧了热乎乎的帕子给太子擦脸,丝毫不肯假手于人,终于服侍停当之后,才对闻承暻笑道:“奴才幸不辱命,已经带回来北师大营的虎符。”说着便将一个护在胸口的扁扁锦盒拿了出来,呈给太子。


    闻承暻接过后,也不打开来看,转头对一边坐着都已经眼神发直的萧扶光道:“忙了一夜你也累了,下处已经收拾出来了,你先回去补个觉,晚上再过来见见军中的兄弟们。”


    虽然萧扶光也不清楚这一夜自己究竟哪里忙了,不过太子很明显和甄进义有更机密的事情要商量,于是赶紧答应了一声,连忙退了出来。


    只是一出来他就蒙圈了,压根儿不知道该怎么走,周围伺候的小太监们都是早上才被甄进义带过来,此时也是一问三不知。


    正在他想随便拦个人问路的时候,沐昂之的大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笑容还是那么爽朗:“世子现在是要去休息吗?我给你带路呀!”说完便带头往后院走,一边走还一边说:“你的两个小厮也安置好了,现在正在下处等你呢。”


    萧扶光跟着沐昂之身后,瞧着他那副轻车熟路的样子,一双猫儿眼微微眯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虽然西阳城是苦寒贫瘠之地,但此地的太守府却十分豪华壮阔,麒麟卫给萧扶光准备了一处考究的院落,装饰精美,甚至还有几分江南水乡的韵味。


    见他到了,昔墨几砚两个连忙迎了出来,萧扶光扫了一圈,却始终没见到其他人出来,不由得问沐昂之:“怎么此处无人值守?”


    沐昂之道:“人手都抽调去看管犯人了,剩下的几个也要在大门口巡逻,哪里还抽得出人来你这里。”他还以为萧扶光是在害怕,又安慰道:“昨夜已经把闲杂人等都清空了,如今府里安全得很,你且放心去休息。”


    这是我放心不放心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萧扶光算是看出来了,这位沐统领是真的听不出来弦外之音。没办法,他只好打直球:“不需要找几个人先看着我吗?那日后要是走漏了消息……”


    麒麟卫是太子铁杆,甄进义又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彻底投靠了太子,现在连虎符都给人弄来了,显然也成太子心腹。现在整个使团队伍里唯三的外人,就只剩萧扶光主仆三个,万一日后出了什么差错,他们仨岂不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和日后被太子疑心相比,萧扶光宁愿选择从一开始就杜绝被怀疑的可能。


    不过,他这话刚问出口,沐昂之就开始乐不可支,笑得跟个捡到八斤大坚果的花栗鼠一样,头上的乱发都一颤一颤的,好不容易笑完,才对萧扶光道:“搞半天,你居然还在担心这个?”


    “你先是救了殿下一命,将人藏到自己家里谁也不肯告诉。后来又听了殿下的安排混到使团里,帮他糊弄三皇子和那个甄老东西,把人一路带到北疆。”


    “现在你说,殿下会担心你走漏风声?”


    沐昂之笑的见牙不见眼:“世子实在是过于忧心了,就算咱们事发,到时候到了金銮殿上,您和太子谁是主犯、谁是从犯恐怕都说不清呢。”


    都说老实人说话最伤人,今天萧扶光算是见识到了,沐昂之这番话,简直是句句打在了他的死穴上。


    最关键的是,萧扶光躺在床上,咬着被子恨恨地翻了个身:该死的,他说得好对啊。


    *


    睡觉果然能让人遗忘掉不少糟心事,一场酣眠后,萧扶光起来时都觉得神清气爽了不少。因为太子事先叮嘱晚上要见人,于是还特意翻出了压箱底的世子常服穿上,一扫路上风尘仆仆的可怜模样,重新变回了那个京城中的骄矜贵公子。


    只是等他到了晚宴地点时,才尴尬地发现自己是唯一一个盛装打扮的人。在座的其他人多数一身劲装,是武人常见的打扮,剩下的则是要么穿着轻甲,要么直接一身甲胄,很明显是刚从军营中赶过来。


    闻承暻领着舅舅表妹过来时,看到萧扶光这身打扮也是一愣,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提醒他,只好轻笑着宽慰:“此地与京中风俗不同,礼数上大可不必这么讲究。”又向舅舅引荐:“这位便是靖远侯世子,孤这一路多得他助力。”


    太子的舅舅,自然就是大雍一等承恩公、北师总提督、冯家军当之无愧现任领头人——冯士元了。


    他身量高挑纤长,气度谦和,眉眼与太子有几分相似。光看脸的话,让人完全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翩翩美中年,居然是个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赫赫军功的大将军。


    萧扶光上前见礼,冯士元举止和他的外貌如出一辙的儒雅,过来亲自将人扶起,又指着身后的少女道:“这位乃是小女,今日既是家宴,我便将她也带了过来。北地民风如此,世子切莫拘束。”


    北地的豪爽,萧扶光也算是见识到了,一群糙汉子的大聚会,女眷居然都能参加,而且在场众人毫无异状,显然是已经习惯了的。


    不过他在京中住久了,时刻牢记着男女大防,压根儿不敢抬头看那位冯家小姐,只远远行了个礼,余光里瞟见对方也回了个蹲福。


    就在此刻,安静了好久的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


    “【任务等级】:强制任务;


    【任务内容】:前往西阳城外,拯救冯家大小姐冯修微;


    【完成状态】:已完成;


    【任务奖励一】:生命值奖励,365天生命值已到账;


    【任务奖励二】:系统等级提升,当前系统等级【4】,解锁技能【目标锁定】。”


    这个“目标锁定”是个什么玩意儿?萧扶光刚想问问小美,就听到系统机械的声音仍在继续:


    “【目标锁定】技能关键,请宿主谨慎摸索并使用。”


    第32章 将军


    麒麟卫以雷霆手段,仅仅一晚就控制了西阳城的所有文官,将他们尽数软禁起来,稳稳当当的拿到了政权。


    军权的交割就更加简单了,御马监掌天下兵符之事,各地的监军太监多数都是御马监出身,西阳城的自然也不例外,甄进义这个掌印一出马,他就乖乖交出了北师大营的虎符,闻承暻不费一兵一卒就将军权抓在了手里。


    对此,甄进义也不免在背后和徒弟抱怨:“咱家这回可是把小命拴在太子裤腰带上了。”


    小徒弟正在给他捶腿,闻言白眼一翻:“太子还什么话都没说呢,您就自个儿巴巴的跑过去了。这时候和我说这些,装给谁看呢。”


    被如此不客气戳破心里的小九九,气得他吹着根本不存在的胡子和徒弟大眼瞪小眼:“我看你是反了教了!敢和师父没大没小的。”


    话虽然这么说,他心里却是清楚徒弟说得没错,太子从头到尾都没有招揽他的意思,路上甚至都懒得防范着他和京城通信,能有现在的局面,完全是他剃头担子一头热给蹭出来的。


    但要问甄进义后悔吗?那他当然不后悔啊。


    毕竟绝少人知道,如今地位显赫的甄掌印,其实一开始也只是个从北疆逃难的流民而已。


    甄进义永远记得,三十五年前,还是世宗皇帝在位的时候,柔然对大雍发起了史无前例的侵略,铁蹄所踏之处,烧杀掳掠无所不为,彼时的北疆,便是说上一句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那时候他不过八九岁年纪,还不叫甄进义这个名字,家里只叫他甄哥儿。甄哥儿父母恩爱,家境殷实,小日子过得平淡却也安稳。可鞑子一杀过来,他们全家便只能弃家舍业往南跑。路上为了他和弟弟能活下来,保住甄家的香火,他爹先是卖掉了他妹妹,再卖掉了姐姐,后面更是不管不顾他的苦求,卖掉了他们的母亲。


    终于抵达京畿的时候,一家人只剩下了三个。而甄父卖妻鬻女保下的两个儿子,一个因为在路上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高热不退,很快死掉了,另一个则是彻底冷了心,一咬牙干脆净身当起了太监。


    一个好好的六口之家,就这么彻底消散。


    这一路北上的见闻,简直就在反复重演三十五年的噩梦,让他整日整夜的寝食难安。


    所以,既然太子要打柔然,那就打吧。


    就算甄进义不清楚太子哪里来的信心,与兵强马壮的柔然开战,但是他愿意为此尽上一份力,哪怕有可能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


    西阳城的确是民风彪悍。


    萧扶光抿着嘴快速的从人群中穿过,昔墨几砚将他护在中间,笑得都快不行了:“少爷,人家只是想和您说说话儿,您干嘛跑这么快啊。”


    萧扶光恶狠狠地瞪向两个幸灾乐祸的混蛋:“再多嘴我就自己回去,留你俩在这儿陪她们。”


    见人是真的生气了,昔墨几砚对视了一眼,勉强忍住了笑意,默契的不再多说什么,只一心护着自家少爷赶紧回去。


    好不容易到了太守府里,萧扶光赶紧将身上被扯的乱七八糟的衣服换下来,又赶紧让人打水过来洗脸,等洗完脸,又重新疏了头发,他才松了一口气,终于感觉到缓了过来。


    也怪他,一闲下来就在系统的撺掇下接了个日常任务,去救一个据说是要卖身葬父的女孩子。


    结果他把银子给了人家,对方竟然不依不饶,一定要跟着他走,还说什么就算不能嫁给他,当个贴身丫鬟也是可以的。萧扶光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直接大胆的女孩子,当下好说歹说拒绝了,谁知道他们的争执引来了一大波看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儿。


    西阳是武城,这里的女人们见惯了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哪里见过像萧扶光这样眉目精致的少年郎,于是竟然像看西洋景儿似的将他围了起来,各种搭讪也就算了,甚至还有上了年纪的婆婆见他身形单薄,非要捏捏他的手臂看看结不结实,搞得萧扶光脸色通红,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


    见他害羞,女人们甚至笑得更加大声了,有些家中有女儿的媳妇子,还嚷嚷着要让萧扶光去家里相看相看。


    昔墨和几砚先是站在一边看热闹,后面见真有人上手要拉自己少爷走,才冲了出来,将人护着回了府。


    等到晚上吃饭的时候,萧世子的遭遇太守府上下已经传遍了。所以等萧扶光一路走来,总觉得大家伙儿看他的表情怪怪的,就跟憋着笑一样。


    闻承暻自然也听说了他的遭遇,不过他知道这纨绔脸皮薄,经不起调侃,因此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对他道:“你用完膳后别忙着走,承恩公晚点会过来讨论军情。”


    这是正事,萧扶光当下将那点儿小情绪抛在脑后,正色应了声是。


    *


    晚膳之后,冯士元果然过来了,还带一位穿着银色轻甲的年轻将军。


    互相见过了礼,萧扶光好奇道:“还未请教这是哪一位同僚?脸生的紧。”


    听他这么说,太子和冯士元都笑了,还是那位小将军笑道:“世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前两天咱们不还见过吗?”


    他一开口,竟是俏生生的女声。


    萧扶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竟然就是前些天见过的冯家大小姐冯修微!


    见他惊诧,闻承暻笑道:“孤这位大妹妹自小习得一身好武艺,如今正在承恩公手下领兵。”


    冯修微也向他行了个军礼,肃然道:“骑兵卫指挥佥事冯修微见过世子。”举止利落干脆,配合着行动间轻甲磕碰发出的清脆声音,竟然隐隐有杀气泄出,很明显这位大小姐是真的上阵杀过敌的。


    萧扶光连忙给她还了个礼,心下仍然震撼不已。


    这真不能怨他少见多怪,实在是大雍重视文教,礼教颇严,稍微殷实些的人家都不会女儿抛头露面。在这种大环境下,谁能想到门第高如冯家,居然会愿意让女儿上战场领兵?


    他忍不住抬眼打量了一下仍旧笑吟吟的冯修微:在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里,她一个女将军领兵出战,真的能够服众吗?


    怀着这样的疑虑,萧扶光与众人来到了书房,甄进义正等在这里,见太子到了,便让人小心翼翼地抬过沙盘,放在屋子正中。


    行军沙盘这种东西,萧扶光还是第一次见,当下颇觉新奇,结果小美很不服的跳出来:【这玩意儿和我的地图比起来简直就是个小垃圾嘛。】


    说到那个地图,萧扶光就气:【可是这个小垃圾不用消耗我的生命值就可以免费用,比某些高科技不要强太多哦。】


    小美吃了个瘪,默默地安静了,萧扶光便继续听他们讨论。


    冯士元将一柄小旗子插在沙盘某个位置,对闻承暻道:“这便是柔然王如今扎营的地方。”说着又在左右各插了两处旗帜:“这是左右贤王的扎营之处,三者互为守卫。”


    闻承暻皱眉:“柔然号称带了三十万大军,难道他们这回是真的倾巢而出?”他也不是胡乱发问,军队交战,乱报兵力已经是不成文的惯例,经常是有个三五万的战力,便敢号称几十万大军。


    冯士元道:“虽然未必真有三十万,但根据斥候探到的情况,十几万人是定有的。”


    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西阳城守军只有十万守军,虽然闻承暻从虢阳抽调了不少兵力,但那也只有八万人不到。要知道,大雍可都多是步兵,纯论战斗力,几乎要三对一才能堪堪击败柔然骑兵,再加上步兵没有骑兵灵活机动,实际作战时更加吃亏。


    这种萧扶光都能意识到的问题,闻承暻没道理意识不到,但他为什么在这种兵力悬殊情况下,还一意要交战呢?


    心思百转间,萧扶光看向闻承暻,却见大雍太子眉眼冷峭,俊脸上满是寒气,盯着那张沙盘半晌没有出声,等到萧扶光心里都开始打鼓的时候,才听到他说:“所以,在没有大规模劫掠的情况下,柔然十几万人在雁门关外已经吃喝了一个多月?他们的粮草从哪里来?”


    以往大雍与北方恶邻从没有过如此大规模、长时间的对峙,就是因为柔然逐水草而居,国家穷、存粮少,只能边抢边补充军需。这也是为什么大雍边城都习惯坚壁清野对付他们,就是因为断了粮草之后,柔然便不足为惧。


    太子说到了关键节点,冯士元也不兜圈子,将当前情况和盘托出:“去岁柔然天灾,牛羊死了不少,今年三王子扰边,屠戮耘城时却没有搜刮城中存粮,只一把火了了事。当时我儿便觉得不对劲,一路追击,发现柔然人不仅军中有大雍的火器,他们的军粮居然都是麦粟和黄豆。”


    “我儿留心探查此事,又有探子回报说发现了柔然人的粮仓,于是便想一探究竟,谁知竟然中了他们的计……”


    提到已经殉国的长子,冯士元没忍住红了眼,一旁的冯修微也是悄悄拭泪,不过她仍接着父亲的话:“哥哥走后,便由我接手此事,已经查明柔然人的确储备了不少粮草,可供十万人三月之需,就是不知道这些粮草是怎么到他们手上的。”


    毕竟柔然可不出产麦子和小米,这些粮食多半是从大雍过去的。


    冯修微继续道:“为今之计,便是趁着使团与柔然王族会面,摸清他们粮草所在。末将已经点齐了一支精兵,届时会不计一切代价毁了他们的军粮。”


    到时候没了粮草,柔然人自己就得先乱起来。


    就在她说摸不清粮仓位置的时候,萧扶光突然福至心灵——他的系统地图,好像刚好适合拿来干这个?


    第33章 出使


    送了冯士元父女出去,闻承暻才看向一旁一脸欲言又止的萧扶光:“你又有什么想问的,赶紧问明白了,孤今晚还想早些安置。”


    对于被太子轻易看穿心中所想这种事情萧扶光已经习惯了,顺势问道:“殿下是早就知道了朝中有人不对劲,所以才执意要来边关的吗?”


    虽然后知后觉了点,现在能想明白,倒也不算笨,闻承暻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含笑点头:“正是。”


    “可是殿下只要将实情回奏,圣上自然会有裁断,实在没必要您亲自涉险。”萧扶光眼神里满是不赞成,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国储君亲赴战场什么的,还是太过于冒险了。


    闻承暻却反问:“能秘调官兵同时又敢抗旨救下冯家的人,满朝文武里,除了孤,卿可还能找到第二个?”


    萧扶光被问得一愣,呆呆地回道:“既然知道有人里通外国,您大可在朝廷上揭露此人恶行,推翻和谈的主意,冯家之危自然也就可解。”


    他的确想不明白,位高权重如太子,为什么还要这么周旋着做事,甚至还不惜冒着巨大的风险跑到这里来。


    他如此天真,闻承暻有些好笑:“难不成你以为,身为太子,就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问罪哪个大臣,就问罪哪个大臣?”


    看着那小纨绔一脸“那不然呢?”的表情,太子殿下不由扶额:“哪怕是皇帝,也都会有百般不得已之处,更何况孤还只是太子。”


    见萧扶光似懂非懂的样子,闻承暻叹了一声,算了,这些事也并非一朝一夕能够体会到的,所幸日子还长,孤少不得亲自教导一二。


    于是,在萧扶光还不清楚的时候,他的功课清单又默默变长了一些……


    *


    目前使团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安排与柔然王族会盟之事,涉及的内容极其繁琐,大到要与柔然人讨论哪些条款、使团成员的安全如何保障,小到要给对方权贵准备哪些礼物、该用什么礼节。密密麻麻的准备事项清单列下来,看得萧扶光头都大了。


    太子殿下对于此事亲力亲为,也不肯放过想躲懒的靖侯世子,将人拘在身边也就算了,还要凡事都问几句萧扶光的意见。


    比如这一回,在看完冯士元送过来的情报后,闻承暻又问萧扶光:“卿可有什么看法?”


    萧扶光头疼地看了眼那几张柔然王族的画像,艰难地将他们与自己这些天了解到的情况一一对应上:


    这个满脸横肉一嘴络腮胡子的,是当今的柔然王,都快六十岁了,没想到看着还挺硬朗的;这个满头小辫儿,一撇浓密八字胡的,是柔然的左贤王,是柔然王的庶长子,母亲只是个奴隶,却因为能征善战被封为金帐贤王,是王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这个有一道横跨眉眼的刀疤,满脸戾气的大汉,就是右贤王了,他是柔然王的同胞兄弟,当之无愧的大王铁杆,据说他脸上的刀疤就是因为在战场中救大王的时候留下的。


    不过,萧扶光的眼神掠过上面的那些人,锁定在了一张放在边角的画像上。


    那张画里的男子,打扮的完全不像一个食膻啖腥的蛮族,而是完全的汉人装扮。不仅穿着宽袍大袖,还仿照汉人的样子梳了发髻,唯有头上那根雕着狼头用来固定的骨簪,透露了几丝嗜血气息。


    萧扶光指着这张画,转头对闻承暻道:“将嫡子逼到必须穿汉服梳汉髻来自污,看来柔然王族内部也不消停。”


    虽然这个二王子一直宣称自己喜欢汉学,但萧扶光可不相信是真的倾慕汉家文化。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真的喜欢,背地里悄悄自己欣赏也就算了,大张旗鼓的宣扬出来对他又能有什么好处?


    听他这么说,闻承暻眉毛轻挑:“‘也’不消停?世子似乎意有所指。”


    该死的,太子要不要这么敏锐啊!


    萧扶光自悔失言,有心想拿话圆回去,又担心越说越错,干脆摆烂,一言不发,只拿一双猫儿眼吧嗒吧嗒的回望过去,大有“随便你拿我怎样”的意思。


    见他如此,闻承暻轻笑着将此事揭过,就二王子的事情与他继续讨论:“的确,当年马可古部为了一统草原,与弘吉刺部联姻,阿里不哥便是是柔然王与弘吉刺部阏氏生下的长子。只是马可古部借着亲家的兵力收服了草原之后,却又不愿意再遵守当初两部共治的承诺,反而将弘吉刺部的草场都给侵占了,将人逼到了草原的最北处。”


    “而柔然王毁诺的地方,还不仅仅在弘吉刺部一处。”


    萧扶光好奇的看向太子,继续听他娓娓道来:“柔然王位流转,讲究的是兄终弟及、父死子继,除了儿子,兄弟也是同样有资格继位的。当年阿岱将兄长从战场上救下来,柔然王便许诺了他继承人的身份,更是将他封为金帐左贤王。”


    “谁知后来大王子博迪异军突起,颇有其父之风,柔然王更爱重长子,便将他封为左贤王,把弟弟阿岱降为右贤王。”


    好家伙,王位也是能怎么随随便便许诺出去,然后又随随便便收回的吗?就算是萧扶光这种政治小白,也要看不懂柔然王的操作了。


    闻承暻却道:“切莫轻看了对手,如今的这位柔然王要论机谋权变、隐忍擅谋,当世能出其右者寥寥。他轻描淡写几个动作,就将柔然内部最有势力的三方挑拨到势不两立,绝不会结成联盟来威胁他的统治,反而只能拼命争取他的支持。”


    听他这么分析,萧扶光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柔然王的确是个厉害的政治动物。只是他仍然有一件事想不明白:“现在有柔然王的威望震慑还好,万一他要是死了,柔然的左右贤王和弘吉刺部,岂不是顷刻间就分崩离析?”


    太子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含笑望过来。


    看着太子殿下意味深长的眼神,萧扶光灵光一闪,脑海里浮现了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他一双猫儿眼瞪到最大,丝毫顾不上礼仪,用手指着太子,惊恐道:“您不会是想刺杀柔然王吧!!!”


    对于他能这么快领会到自己的心思,闻承暻表示很高兴,走过来亲手将柔然王的画像挂到架子上,一边仔细端详,一边漫不经心的回复:“不然呢,孤的安危哪里需要三百号人来保护。”


    麒麟卫各个都是悍不畏死的好手,与其说是侍卫,不如说是宫廷全力培养出来的死士,这样的力量用来保护他一人未免有些浪费,唯有用在这种场合,方才不显得辜负。


    *


    不眠不休的准备了几个日夜,出使的事宜总算是准备的差不多了,大雍与柔然经过几番争执,也终于定下来了会盟的地点——就选在雁门关和柔然王帐中间的位置。


    既然已经定下了时间和地点,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定下出使的人员。


    萧扶光是头一个反对太子亲自出使的,他反对的激烈程度就连太子的亲舅舅都觉得有些奇怪,还反过来宽慰他:“届时两方都会带着兵丁护卫,柔然人就算发难,也不会选在会盟仪式上。”


    冯士元这么一说,萧扶光就清楚他肯定不知道太子准备刺杀柔然王的事情了,有心再争辩几句,却又不敢泄露太子的计划,单纯反对的话,倒显得自己无理取闹了。


    当下萧扶光心里那个苦啊,看到还在好整以暇喝茶的闻承暻,这份憋屈马上又变成了怒火,萧世子咬着牙道:“臣为什么反对,想必太子殿下心里清楚的很,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不要为争一时意气以身犯险。”


    他对太子如此不客气,冯家父女都吃了一惊,担忧地看向对峙的二人。


    闻承暻却没有和他们想象中一般发怒,反而慢条斯理的给萧扶光解释:“柔然早就知道此次会盟的正使是一位皇子,如此他们的大王出席,倒也算对等。如今三皇子不在,孤要是不去,柔然只会以为是我们轻慢,届时闹起来场面可就不好看了。”


    萧扶光还想挣扎:“那您大可以找人冒充……”


    闻承暻反问:“咱们能拿到柔然王族的画像,你觉得他们会拿不到?”


    三言两语将堵得萧扶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闻承暻拍板道:“三日后,便由孤、承恩公、甄掌印三人作为使团正副使,出席会盟。”


    “不行!”


    见众人都朝自己看过来,刚刚大喊出声的萧世子有些尴尬,仍然坚持道:“如果殿下非要去,还请带上微臣。”


    “带上你?”闻承暻好笑,“带上你能做些什么?”


    仓促间萧扶光已经下定了决心,整理好思绪后,才正色对闻承暻道:“还请殿下摒弃左右。”


    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让闻承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绝,只好挥手先让一头雾水的冯氏父女出去。


    见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了,萧扶光闭了闭眼睛,把心一横,对太子道:“您要是带臣过去,臣向您保证,可在方圆十里外绘制柔然大营的地图。”!


    闻承暻神色大变:“你再说一次。”


    第34章 伺候


    闻承暻是知道萧扶光身上有些神异之处的,但他方才所言过于荒谬,实在叫人难以相信。


    太子殿下审视的眼神实在太有压迫感,一对上那双凤眸,刚放出豪言壮语的萧世子周身气势为之一弱,小小声道:“您若是不信,臣可以先画一画这西阳城的地图。”


    闻承暻闻言,竟然起身亲自裁了大幅的宣纸,放在他的面前,道:“你且画来试试。”


    要上真家伙了,萧扶光深吸一口气,提起笔,命令小美打开系统地图,对照着将方圆十里的风貌一一绘制到纸上。


    使用系统地图一分钟就需要抵扣一天的生命值,萧扶光又不擅长绘画,画起来只觉得生命值流失得飞快,眼见差点一个月小命都要搭里面了,他才堪堪画完。


    怕扯坏了纸张,并不敢将话直接拿起来,萧扶光招手喊人过来看:“差不多画好了,您过来看看对不对。”


    萧扶光作画的时候,闻承暻担心自己总盯着看会让人紧张,特意走远了一点,此时走近一瞧,脸色顿时变得极为复杂。


    ……


    太子殿下用两根手指捏起拿张涂抹的乱七八糟的“地图”,语气尽量委婉地发问:“你画的这是什么东西……”


    萧扶光画的这玩意儿,实在不像是一副地图,只见其上横平竖直的画了数个黑框,有些框里写了文字,有些又没有,让人摸不着头脑。所有黑框的外围又画着一道弯弯曲曲的弧线,倒能勉强认出来是西阳的护城河。


    哈?认不出来?萧扶光满脸的不服气,他画的可是标准的平面图!多好认啊!


    萧世子冲上去,对着地图一通指指点点:“这里是太守府、这是东头街市、这是西边楼坊……”一边指点,一边竟是将整个西阳城的布局都说了个清清楚楚。


    见他如此,闻承暻心中先信了八分,不过他也没怎么去过城里,并不能确定萧扶光画的就是对的。两人商量了一番,终是决定喊个熟知西阳城的人进来做裁判。


    沐昂之这些天一直忙着接手西阳城防的事,冷不丁被太子召唤,还以为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交代,谁知等他过来后,太子殿下只是让他看一张画着乱七八糟方块儿的纸。


    沐昂之起先还觉得有些无语,可看着看着,神色不由得越来越认真,举着那张纸问道:“这不是西阳城内的地图吗?”


    他当然也有西阳城的地图,不过那都是为了军事布防所绘,里面的重点是各处要道和城门,远没有手中这份地图细致。沐昂之看了又看,有些爱不释手,上面居然连每条街市上有哪些商铺都标的一清二楚!


    小心翼翼的将图纸放回桌上,沐昂之对太子道:“这图纸殿下是从哪里拿到的?竟然比臣手上的还要精细得多。”


    听到他这么说,闻承暻看向萧扶光,果然见小纨绔已经得意地看了过来,小模样那叫一个嘚瑟,如果他有尾巴的话,估计此时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闻承暻刚想说话,就听到沐昂之那个憨人继续道:“这张图纸殿下方便让臣拿出去找人重画一副吗?现在这个画得也忒丑了。”


    老实人说话果然是最伤人心,第二次被沐昂之的直球伤害到的靖远侯世子一脸木然:“这是我画的,画技粗疏,没想到不能入沐统领的眼。”


    那还真是抱歉了呢。


    沐昂之却压根儿没听出来他语气里的幽怨,闻言只是吃惊道:“世子连太守府都没出去过几回,怎么能画得出全城的地图?”


    这话倒还算中听,萧扶光闻言得意地看了太子一样,不存在的小尾巴又翘得高高的,满脸都是小骄傲。


    打发了捧着图纸若获至宝的沐昂之出去,萧扶光凑过来:“这回殿下总该相信了吧?”


    刚才萧扶光作画过程都是在闻承暻眼皮子底下进行的,一点儿都掺不得假,再加上有沐昂之的证实,就算这能力再匪夷所思,闻承暻也只能相信了,松口答应让萧扶光出席与柔然的会盟。


    不过仍然三令五申,此行他可不要想着当什么副使,最多只能在麒麟卫里打混。


    能有机会跟着去就已经很不错了,萧扶光根本懒得在名头上计较,当下欢天喜地的应了,回去自行准备起来。


    *


    实打实练过手后,萧扶光也对自己的能力有了些许了解,既然画一个规划的横平竖直的北方小城都要花费他三十分钟,那绘制内部结构更加繁杂的军营岂不是要花费更长时间?萧扶光这段日子虽然也储备了不少生命值,但这么大手大脚的花下去他也心疼啊。


    于是萧扶光打定主意,决定要趁着使团出发前尽量储备多多的生命值。


    至于储备生命值的方法嘛……


    萧世子看了眼正在认真写字的太子殿下,见对方砚内余墨不多了,赶紧上前拿砚滴滴了几滴水,轻手轻脚的开始磨起墨来。等他磨好新墨,太子刚好看完处理完手头的公文,有些困倦的揉了揉额头,萧世子又狗腿的凑上去,小心翼翼的给人按摩起了头上的穴位。


    听着耳边系统叮叮咚咚的提示音,萧扶光满意的眯起了眼睛,虽说太子任务的奖励总是“+2”“+2”的很寒酸,但耐不住量大管饱啊。他就这么随随便便伺候几回,一天到手三个月生命值都是轻轻松松。


    萧扶光最近小意殷勤得过分,闻承暻当然发现了不对劲,不过他以为是这小纨绔又有什么事有求于自己,正努力卖乖讨好呢。他便故意装作没察觉的样子,不动声色等着看萧扶光什么时候绷不住开口,期间更是心安理得地享受起了萧世子的的百般讨好。


    于是,等到冯修微有事求见太子时,便见靖远侯世子正殷勤地为太子奉上茶水,连盖子都事先帮他掀开了,而她那位一贯亲力亲为的太子表哥,则是一副早已习惯的懒散样子,连茶盏都懒得接到手里,直接低头就着萧世子的手喝了。


    冯修微:“……”


    她不是很懂,但太子表哥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不过冯修微这回过来是有正事的,耽搁不得,此时她也不管太子和世子之间微妙的氛围,直接出声打断两人的互动:“殿下,末将已经将礼单备好,还请您审阅。”


    会盟近在眼前,大小事宜都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只有给柔然王族的礼单一直迟迟未定下。


    能以女子之身混迹行伍,冯修微的办事能力自然毋庸置疑,闻承暻扫了两眼礼单,觉得色色都十分妥当。


    只是在看到给二王子阿里不哥准备的东西时,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许,指着那处写着“名画若干、文房四宝若干”的礼单道:“就算二王子欣赏汉学,只准备这些风雅之物也实在简薄了,彰显不出我泱泱大国的气度。”


    又道:“珠宝黄金比照着给博迪的例,多多得添上些。”


    无端端给一个没有实权的二王子送这么重的礼干什么?


    冯修微有些摸不准太子葫芦里装得什么药,不过军人血脉里的天性让她习惯了无条件服从上级的指令,就算是对太子的指示满心不解,仍然二话不说领命去了。


    *


    雁门关。


    这座矗立在大雍北疆数百年而不倒的巍峨雄关,在近千年的时光里,不知道沐浴了多少战火,又有多少大好儿郎埋骨于此。


    萧扶光混在麒麟卫中,打马从其下穿行而过,被塞外草原的北风伴着黄沙打在脸上时,只觉得大夏天没来由得从脚底蹿上一股幽森寒意。


    过了雁门关,车队暂时停下来休整,闻承暻观其颜色不好,以为是骑了小半日的马累到了,干脆将人喊到马车里,只道:“快到地方了你再下去骑马便是。”


    萧扶光当然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压根不累,脸色不好是被雁门关的肃杀萧索给吓到了,顺势谢过了太子的美意,在马车里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自行坐下。


    优哉游哉了一段时间,车队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萧扶光连忙要求下车,却见不远处已经支好了数张帐篷——柔然人居然没有遵守事先约定的会盟地点,提前了数里地等在这里。


    闻承暻刚下马车,就有个柔然汉子大笑着走近,要过来给他打招呼,中途却被麒麟卫给拦了下来。闻承暻见他满头小辫儿和夸张的八字胡,认出来这人是柔然左贤王博迪,随即示意麒麟卫让开,走上前去与来人手臂相碰,行了个柔然同辈间打招呼的礼节。


    博迪于是大笑道:“好好好!大雍太子,你和其他大雍人不一样,是我们柔然欣赏的好汉子!”


    被他一语道破身份,闻承暻脸上笑意不改,礼貌的回道:“早就听说左贤王乃柔然第一勇士,如今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两人一来一往打了个平手,博迪笑得越发畅快,突然转头看向缩在人群里装透明人的萧扶光:“我父王和老靖远侯打过交道,说他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怎么到了他孙子这里就藏头露尾的,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被当众点名的靖远侯世子:……


    第35章 会盟


    左贤王突然拿萧扶光做笺子当然不是无的放矢,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变相秀秀肌肉,通过展示柔然如今对大雍情报掌控程度之深来警告闻承暻。不过他连名不见经传的萧扶光都能认出来,却对队伍中更加显眼冯家家主视若无睹,这态度就很耐人寻味了。


    闻承暻与舅舅对视一眼,只作不觉,随着博迪一路往已经搭好的帐篷那边去。


    博迪与闻承暻并肩而行,朝他笑道:“知道雍朝使臣换成您的时候,我父王他高兴极了,特意备了好酒想要见一见大雍的英雄。只希望您这回是真的想开了,不要辜负他老人家的美意。”


    作为最坚决的主战派人物,大雍太子在柔然的名气当然低不到哪里去,在大雍子民仇恨蛮夷凶狠之时,同样也有不少柔然人将闻承暻恨到了骨子里。如今他竟然愿意作为与柔然议和的使节主动赴会,柔然一方在感到痛快的同时,也难免怀疑他是不是不怀好意。


    听到博迪毫不客气的试探,闻承暻面不改色,不卑不亢地回道:“既然两国诚心和谈,那孤自然会让贵国看到大雍的诚意。”虽说两国名义上对等,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此时大雍是弱势的一方,闻承暻这话一出,气势就无端弱了半截。


    博迪听完,只觉得这位大雍储君是为了面子在虚张声势,顿时将人看轻了三分,又撇了一眼跟在两人身后一声不吭的冯士元,心中冷笑不已,懒得再与人周旋,径直将闻承暻他们带到了柔然王的帐篷前。


    众人在门前卸了兵刃,连博迪都将身上的弯刀解下来扔到一旁,仅闻承暻仍佩着一柄文剑,又有柔然士兵过来上下搜身,仔细检查无虞后,才终于肯放人进去。


    博迪举着手被两个柔然兵卒上下揉了一遍,冲着面色不好的闻承暻解释道:“见我父王的规矩就是这样的,谁都不让带兵器,现在里面的人也都是没有佩刀的。太子要是还不放心,您的扈从可以继续留在外面守卫。”


    沐昂之被搜走了贴身的匕首,臭着脸站在闻承暻身后,用眼神示意几个武艺最高的麒麟卫跟着进去,其他人留在外面时刻戒备。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就算被柔然明晃晃欺负到了脸上,大雍储君也能强忍下这口气,还要换上一副笑脸来应酬朝这边走过来的柔然王。


    在见到柔然王的那一刻,萧扶光先是一愣,看画像这老东西还挺威猛的,没想到他真人竟然如此矮小,几乎只到闻承暻的肩膀。光看外貌,完全想象不出这个圆滚滚像颗土豆的老头子,居然就是传闻中结束了北漠草原百年分裂的枭雄。


    闻承暻虽然也吃了一惊,但他的养气功夫显然更好,此时面上毫无异色,对柔然王行了个晚辈礼:“大雍闻承暻,见过大王。”


    他没有用太子的名头,只报了名姓,谦卑和讨好的态度做了个十足。


    柔然王果然很高兴,发出了和身形完全不符的洪亮笑声,络腮胡笑得一颤一颤的,拍着闻承暻的手道:“很好!雍朝的太子,本王一直都知道你是个英雄,今天才发现,你还是个聪明人。”


    闻承暻笑而不言,不着痕迹的将手抽开,对他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既然大王已经看到了晚辈的诚意,那大家不如坐下来好好聊聊。”


    柔然王欣然应允,就在这宾主皆欢的大好时候,突然有个不和谐的声音插了进来:“太子殿下的诚意,难道就是将冯家的祸首明目张胆做了议和的副使?”


    萧扶光循声看去,只见说话之人穿着左衽的柔然贵族礼服,头上却梳了个汉髻,瞧着不伦不类,显然就是那个号称喜爱汉学的二王子了。


    此时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阿里不哥依旧不慌不忙,指着被柔然王和大王子有意无意忽略掉的冯士元,厉声道:“三十年来,冯家军手上沾了多少我柔然大好儿郎的鲜血,与我族可以说是不共戴天!太子就这么把人带过来,难不成不把我族开出的此次议和的条件放在眼里!”


    当初柔然开出的和谈条件之一,就是交出冯家全族任其处置。


    被他刺破了虚伪的平和假象,闻承暻和柔然王都没有说话,反而是一旁的左右贤王对视了一眼,一直像个隐形人的右贤王阿岱才笑道:“太子既然敢将人直接带来,小王相信一定自有他的道理,二王子又何必咄咄逼人。”


    说完又嫌弃道:“都怪这些日子和你这个讲究人说了太多话,害我都变得文绉绉了。”却是将二王子喜欢汉学的事情当成了打圆场的笑料。


    众人给面子的笑了,没人再去管阿里不哥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柔然王趁势将闻承暻引到已经铺设好的案几前坐下,自己也在上首的虎皮褥子上坐了,沉下脸来,对闻承暻道:“本王这二儿子虽然有些无礼,说得倒也是实话。太子把冯大将军带过来,打的到底什么主意。”


    这时谈话才算是终于入了港。


    闻承暻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起身向柔然王敬了酒,按照柔然的习俗一气喝干了后,才道:“不敢欺瞒大王,晚辈此次过来,就是想为我舅舅全家,向大王讨一条活路。”


    “讨一条活路?”柔然王很感兴趣的样子,向前倾身,示意闻承暻继续说。


    “晚辈自知舅舅全家镇守边关多年,与贵国已结下血海深仇,因此不敢奢求大王原谅。只是这些天晚辈已经筹集了些银两,或可补偿贵国一二。”


    大雍储君此时的姿态放得极低,吐出来的话却让柔然上下一惊,“一百万两银子,只要大王肯高抬贵手,晚辈定当如数奉上。”


    一百万两!


    这是什么概念,要知道大雍一年的赋税,其实也就一百五十万两上下。就连柔然一开始狮子大开口要求的赔款,也不过一百万两。


    这样天大的巨款,大雍太子不过是为了救他舅舅,就能随随便便拿出来?


    饶是柔然王早就猜到闻承暻是过来给冯家人求情的,也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能这么大手笔。当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确认道:“太子的意思是在赔款的金额上,再加上一百万两?”


    闻承暻笑道:“赔款自然是用的国库内帑,这里说的一百万,尽皆出自我的私库,算是晚辈额外的孝敬。”


    他这话说的太过豪气,连柔然王都被他这败家子的举动给镇住了,一时竟想不到话来回他。


    阿里不哥却在此时冷笑一声:“一百万两?太子也不怕风大把门牙闪到了,空口白牙的话谁不会说,到时候拿不出来怎么办?”


    他依旧阴阳怪气,柔然的其他人却不再制止,显然也是有着同样的怀疑。


    闻承暻却笑了一下:“晚辈猜到大王会有疑虑,因此已经事先备好了十万两纹银,明日便可送到此处。至于剩下的,银子沉重不好搬动,晚辈愿意用太子印立下字据,三个月内,定当补齐。”


    又恍若无意看了眼阿里不哥,傲然道:“晚辈贵为太子,又是家中嫡长,这点儿钱还是拿得出来的。”


    听到他说“嫡长”二字,阿里不哥神色触动,还欲再反驳,却被父王看过来的眼神逼退,只好愤愤的止住了发言,用一双阴郁的眼睛扫射着大雍众人。


    谈妥了冯家人的事,闻承暻便做出对和谈万事不管的态度,只让甄进义与柔然人周旋。


    甄进义显然是得到了兴平帝授权的,做主答应了柔然人百万之巨赔款的要求,又承诺奉送万担粮草和千匹丝绸,豪横的比闻承暻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得坐在下首的萧扶光一愣一愣的,他清楚太子刚才说的话都是诓人的,但甄进义许诺的这些,要是没有太子横插一脚的话,可是会真的给出去的。好家伙,兴平帝这人,有钱他是真给啊。


    悄悄瞟了一眼太子,果然见到他虽然闭着眼睛,但额头的青筋都气得要鼓出来了,萧扶光不由得跟着皱了下眉,开始暗自盘算着这场谈判究竟什么时候能结束。


    柔然人得到了甜头,又立马露出了贪得无厌的本来面目,在和谈的条件上继续加码,要求大雍割让西阳城。


    柔然王犹自带着笑意的话音刚落,帐篷内便陡然安静了下来,不管是柔然人,还是大雍使团,都将目光对准了仍在闭目养神闻承暻,显然知道他才是那个真正拍板的人。


    感知到众人的停顿,闻承暻缓缓睁开双眼,看向笑意不改的柔然王,正色道:“和谈之事,两国接洽颇多,期间大王可从没提起过想要本国割让城池。”


    柔然王还是那副圆滚滚的样子,笑起来像个凶神恶煞版的不倒翁:“诶——太子这话不对,咱们接洽的时候,您不也同样没提过要本王放了冯家人吗?”


    “孤可是送了一百万两银子给你们!”闻承暻有些气恼。


    柔然王却勃然变色:“你该不会以为,区区一百万两就能补偿得了我数十万柔然好汉的性命吧!”


    “你——”一直强装谦卑的储君殿下此刻终于绷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来,作势就要拔出佩剑。身后的麒麟卫见状也摆开阵势,与屋里的柔然人对峙起来。


    气氛紧张地一触即发,左贤王博迪赶紧扑过来将闻承暻拔剑的手摁住了,又笑:“好商量,好商量!咱们不还在谈着嘛,太子何必如此着急啊!”


    见闻承暻仍然愤愤,他便强行将人拉出了王帐,来到一处布置得比王帐不差毫分的帐篷里,劝他:“我父王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太子不如先在这里住下,消消气,明日再和他好好聊。”


    萧扶光坠在后面,等博迪出去了,才一闪身进了帐篷,见闻承暻倒头睡在那上首的虎皮褥子上,笑了一下,将案上的奶茶倒掉,拿带过来的茶叶重新沏了一壶清茶,倒了杯递过去,笑着揶揄道:“臣从来不知道,殿下居然也唱得好戏。”


    闻承暻翻身坐起,举起茶盏朝他笑道:“孤唱得再好,也不过是独角戏,比不上那帮蛮子,红脸白脸,念唱做打,四角齐全。”


    知道他是在讽刺柔然王族刚才的表现,萧扶光不免也笑了出来,等笑完了这场,还是不免担心的问道:“下一步,殿下准备怎么做呢?”


    毕竟柔然狼子野心,张口就是要他们的西阳城啊。


    第36章 兄弟


    这年头马匹是很珍贵的战略资源,运输货物基本上都是用牛车,速度上自然就慢了一截。闻承暻给柔然王族准备的礼物,第二天被几十辆牛车拉着,送到了会盟的地点。与礼物一起送到的,还有十万两银子。足足五吨的雪花纹银,用了十几辆牛车才勉强装完。


    瞧见地上深深的车辙印,萧扶光瞳孔微微放大,平时太子多简朴一人啊,真看不出居然能有这样的手笔。


    虽然昨日不欢而散,在看到眼前琳琅满目的珍宝和白花花的银子后,柔然王再难克制心中愉悦的朗声大笑,走到帐篷外面,亲眼盯着麒麟卫们上上下下的搬箱子。


    闻承暻朝他那边过去,马上有两个佩刀的武士意图上前阻拦,被柔然王一个眼神制止,退了下去。对于柔然人的动作,闻承暻恍若无睹,走到柔然王近前,笑道:“银子已经如数奉上,大王尽可让人清点收藏。至于这些,则是晚辈另外的孝敬。”


    说着便打开一直拿在手中的锦盒,耀眼的珠光瞬间晃花了周围每个人的眼睛,赫然是整整一盒指头肚大小的珍珠。


    柔然王被惊得有一刹那的失语,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上前拈起一颗珍珠,拿在手上摩挲了一阵子,才转头看向闻承暻,神色莫名:“太子可真是气魄非凡。”


    纵然他也是一国之主,但柔然地处苦寒之地,出产唯有牛羊和马匹而已,哪里比得上拥有大片沃土可供耕种的大雍富饶。


    可就算早就知道了邻国的富有,在看到这些奇珍异宝被雍朝储君用一种随随便便的态度摆出来之后,柔然王仍是险些没控制住心头瞬间涌上来的觊觎与仇恨——如此丰饶的土地,却掌控在一群孱弱无力的汉人手里,实在是天道不公。


    闻承暻仿佛看不到他的异样一般,又献宝似的打开另外一个由两人抬着的木箱,黄灿灿的金光又一次晃花了人眼,他笑道:“这套食器乃是纯金打造,其上用白银掐丝修饰,既美观又可防止食物被人下毒,正适合大王使用。”


    这话却是说到了柔然王的心坎里,走过去细看,只见里面放着整套的黄金器皿,俱是精雕细作,杯碗内部都有细细的白银镶边,的确是又美观又实用。当下又被哄得高兴起来,指着箱子对身边的卫士吩咐道:“收起来,午饭时便用这套餐具。”


    闻承暻含笑看着,等他说完后,又一一介绍其他礼物,当真是样样珍奇、色色贵重,让柔然王这样见过不少世面的人都啧啧称奇。


    一直到看完全部礼物,柔然王脸上的笑意就没有停下来过,一旁的左右贤王则是眼热地看着这一切,尤其是博迪,眼珠子都快趴到那盒珍珠上面了。唯有二王子,仍是神色阴郁,毫无兴趣的站在角落里,仿佛是个没有人气儿的木偶。


    就在这时,冯士元却亲自护送着一个用白绸裹着的长条状物体过来,其他人还在纳闷,阿里不哥已经反应里面装的是什么了,当下几步就要冲上前来,却被突然冒出来的几个武士制住,不准他靠近柔然王。


    阿里不哥目眦欲裂,竭力挣扎道:“放我过去!”


    此时柔然王也明白了过来,挥手让武士退下,阿里不哥一个箭步栽到那东西前面,几次伸手想摘下其上的白绸,手却始终颤颤巍巍、不听使唤。


    还是柔然王走了过来,脸色阴沉地扯下白绸,露出里面包裹的东西——竟然是个涂着金漆的杉木棺材。


    闻承暻这才开口:“我舅舅当初为三表哥收敛时,路遇贵国三王子的遗骨,于是也依样收裹了,如今正好奉其灵柩归国。”


    冯士元也道:“战场厮杀,不过是各为其主。私底下某一向敬重三王子少年英杰,实在不忍见其曝尸荒野,还请大王恕某冒昧。”


    柔然王还未开口,就听得阿里不哥冷不丁笑了一声,那声音仿佛是从阴曹地府里冒出来似的,透着森森的寒气:“照你们这么说,那我还得谢谢你们了?”


    萧扶光看着状若疯鬼的柔然二王子,将心底刚露头的那一点点同情给按了回去,面无表情的继续装透明人。


    果然,无论是柔然王,还是闻承暻,都没有将阿里不哥的质问放在眼里。


    柔然王只看到儿子灵柩的那一刻表情有些失控,现在早已平复好,甚至还能笑着向闻承暻道谢:“阿拉坦被长生天收走后,本王派人找了几次都没有找到他的尸骨,还以为这孩子只能流落在外面了。多亏了有太子家人给他收葬。”


    说完,便再也不看那棺材一眼,只拉着闻承暻的手往王帐走,说是要与他共饮。


    两边的老大们都这样了,众人自然也是说笑着跟了上去,徒留二王子一人在外,抚摸着那具豪华精致的金漆棺椁,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


    财帛总能动人心,收到大雍送上去的礼物后,柔然王对于割让西阳城的态度也不再像之前一样强硬,虽然没有完全松口,但听其在宴会上透出来的口风,显然是可以再商量的意思。


    知道已经成功的稳住了柔然王,萧扶光自打除了雁门关脑子里就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小松了一下,毫不讲究仪态的缩在坐毯上,向闻承暻汇报:“您饮宴的时候,臣悄悄将礼物送到了左右贤王的帐篷里,他们一回去就能看到。只是臣送礼的时候,二王子一直守在外面,估计瞒不了他。”


    明明也准备了给二王子的礼物,太子却不让送,还要让人家眼睁睁地看着左右贤王赚得盆满钵满,萧扶光实在是弄不懂太子在打什么主意。


    冯士元却在这时候起身道:“天色见晚,臣差不多是时候去会会二王子了。”


    听着王帐那边传来的隐隐约约的乐声,闻承暻含笑点头:“的确差不多是时候了,舅舅去吧。”


    他们舅甥俩心照不宣的打着机锋,一旁的甄进义充耳不闻、毫不在意,徒留一个满头雾水的萧世子,有心想打听,又怕坏了太子的安排,只能在原地好奇到百爪挠心。


    闻承暻瞧不上他这煎熬的小模样,提高音量道:“世子不是一直想见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辽阔吗?如今难得来了大漠,为何不抓紧时间好好欣赏?”


    他语带提醒,萧扶光瞬间秒懂,站起身嚷嚷道:“殿下说得极是!微臣现在就想去草原上看日落。”


    说完就喊人备马,要去见识草原风光。


    闻承暻连忙示意沐昂之带人跟上。


    眼瞧着又有一个同僚与太子默契十足的打完哑谜就走了,正在默默喝茶的甄进义,突然觉得自己清闲得好可恨。


    *


    靖远侯世子要脱离营地出去玩,柔然的武士却不敢擅自放他离开,直到萧扶光闹起来的声音连博迪都惊动了。


    听到萧扶光说他是想出去看落日,博迪被逗得笑出声来,点了三十来号人,交代道:“你们好生护持着世子。”


    萧扶光总算有了几分骄纵世子的派头,当下抗议道:“本世子已经有护卫了,用不上你的。”


    博迪脸上的笑容愈发扩大,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话里有话的叮嘱他:“草原上有狼群,世子还是多带些人的好。不然到时候被狼吃了,可就糟糕了。”


    又对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柔然武士下令:“天黑之前,必须把世子带回来。”


    众人轰然应是,萧扶光神色不满,却不敢再和博迪争执,只能狠狠地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一马当先的冲了出去。


    不过他骑马的技术哪里比得上柔然人,那些柔然武士三五息之间便赶上了上来,将他围在了中间。


    沐昂之见状,赶紧带着麒麟卫插进去,自己紧紧跟在萧扶光身边。


    这支柔然小队的头领一直在留心观察着萧扶光的举动,想看看这个大雍的贵族究竟在打些什么歪主意,没想到他似乎真的只是为了观赏风景,在草原上漫无目的的四处乱窜。


    眼见萧扶光朝着柔然大军驻扎的方向走了好远,小头领刚提起全副心神戒备,结果就听到那个娇气的贵族少爷一拍手:“就是这里了!真是个好地方!”


    说着便翻身下马,对着麒麟卫颐指气使,让他们将东西拿出来。


    麒麟卫在身上的包袱里一通东翻西找,小头领瞳孔一缩,暗中扶住了刀柄,却见对方掏出来的居然是些笔墨纸张。


    那可恶的贵族少爷偏偏还兴高采烈的:“此情此景,最适合作画一副。”然后就让人展开宣纸,竟然就打算在这里画画了。


    跟过来的柔然人里,除了小头领还认识两个字,其他人连笔墨纸砚都没见过,此时面面相觑,又朝头领看过来。


    小头领:……


    算了,我不是很懂他们大雍人。


    *


    夜色渐浓,萧扶光早早地进了被窝,睡得酣畅。


    在营地另外的角落,却有人正在低低悲泣。


    阿里不哥不顾亲随的阻拦,坚持撬开了三王子的棺椁,大夏天尸体腐烂极快,他却浑不在意那冲天的臭气,在已经露出白骨的遗体上翻找,果然在弟弟的头顶上摸到了那个冯家人所说的东西。


    他浑身都在颤抖,手却稳得惊人,捏住那东西慢慢拔了出来,竟然是一根已经生锈的长钉。


    一旁的亲随忍不住要叫出声来,幸而被同伴捂住了嘴,声音发不出来,眼泪却立刻滚了满脸,泪眼朦胧的看向低头不语的主子。


    阿里不哥沉默了很久,久到亲随都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受刺激过度晕过去了,才听到他漠然的声音响起:“去告诉雍朝的太子,他的条件,我答应了。”


    第37章 真相


    第二天一早,萧扶光当着众人的面把画好的柔然大营地图掏出来的时候,冯士元和甄进义眼睛瞪得老大,看向那张地图的神情就像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


    见到两人这幅没出息的样子,沐昂之不屑地冷笑一声,抱臂站在太子身后,颇具优越感的开口:“萧世子可是有大神通的,当初他不用出门就能把整个西阳城的地图画的一丝不差,我见得真真儿的。”


    他语气里满是对冯甄二人没见过世面的嫌弃,说得好像昨天看到萧扶光凭空画图时眼珠子都快被吓掉的人不是他堂堂沐统领一样。


    萧扶光好笑的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冯士元道:“虽然说不上是什么神通,但下官的确生来便有感应天地的能力,可以感知周身方圆十里的风貌。这幅地图便是下官昨日接近柔然大营后所绘。”


    这是萧扶光在决定展露自身能力的时候便已经想好的说辞,不过当时闻承暻接受良好,这番话就没用上,现在正好拿来搪塞。


    万幸这个年代科学不昌明,怪力乱神之事依旧很有市场,在听到萧扶光这番附会的言论之后,冯士元眼里的怀疑就消散了不少,闻承暻又适时补充:“世子的确能力卓绝,舅舅大可以放心。”


    有他作保,冯士元的心才算彻底稳了。此时终于愿意将注意力转移到萧扶光手中的图纸上,走过去一边帮他展开那张偌大的图纸,一边笑道:“若果真如此,此行能有世子相助,岂不是天意要助殿下成事。”


    不过冯大将军脸上的笑意很快就在看清纸上画着的东西时戛然而止,他扭头看向已经在偷笑的闻承暻,语气里有些茫然:“这就是柔然人的大营吗?”为什么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些奇怪的黑块块,他好像看不懂诶……


    又来了!你们这些古代人到底怎么回事!


    萧扶光横了一眼还在窃笑的太子,趁没被发现又飞速地收回目光,转头将图纸从懵圈的冯将军手上扯下来,摊到案几上。


    他指着最中间的三个星型的标记,对众人道:“柔然王帐应该就坐落于此,只是我感知到这三个帐篷形状大小都一模一样,不能确定究竟哪一个才是。”


    柔然逐水草而居,搭帐篷方面比大雍专业多了,萧扶光在系统地图里看到的柔然大营,几乎就是一座由层层叠叠的帐篷组成的小型城池,其中这三顶处于核心位置的帐篷最为豪华,被他不假思索的着重标记。


    闻承暻看向那三个五角星,目光凝重:“柔然王生性谨慎,据说他在漠北王庭有十二座一模一样的帐篷,每晚随机歇息在里面,用来防止刺杀。就连出行也常常是几队人马同时出发,让人难以锁定目标。”


    对于柔然王的怕死,这些天众人也算深有感触,就连最受看重的左贤王,每次觐见前也必须老老实实接受王上亲兵的搜身。会盟时能给闻承暻留一柄文剑,简直是柔然王给大雍最大的体面和退让了。


    所以,在听到太子说这些时,大伙儿只是会心一笑,唯有清楚他计划的萧扶光闻言抬头担心地看了过来。


    留意到萧扶光的神情,闻承暻微笑着以眼神安抚,又道:“王帐并非此行的目标,不知道世子是否找到这群蛮子的粮仓在何处?”


    萧扶光忙道:“臣找到了的。”


    说着就在众人殷殷期盼的眼神里,拿起一支朱笔圈了一处,语气笃定的说道:“这里有好些高大的谷垛,应当就是他们的军粮。还有一部分可能是挖了地窖藏在土里,只是行军仓促,地窖挖得很浅,地上的痕迹也没扫干净。”


    他圈出来的地方,正好被柔然三处大营合围起来,无论从哪边接近,都需要穿过层层守卫,将粮食放在这里,的确安全无虞。


    不过这对大雍而言,就不是个好消息了。在看清粮食储藏的位置后,冯士元脸上先前那点儿“天助我也”的笑意淡到几乎没有,盯着图纸良久没有出声。


    甄进义与沐昂之两人也是眉头深锁,苦大仇深地盯着图上那个红圈,显然也是对这刁钻的位置无计可施。


    帐篷里的沉默没有持续太久,不多时冯士元便抬手比划了一条路径:“这条路上的守卫最少,就算阿里不哥不肯配合,修微她们趁夜深了直接杀进去倒也能有几分胜算。”


    这又关柔然二王子什么事?萧扶光疑惑地抬起头,发现对面坐着的甄进义同样一脸茫然,显然也不知道这事。


    不过和爱瞎打听的靖远侯世子比起来,甄掌印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不必要的好奇心,此时也只是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听太子和承恩公商量。


    闻承暻对舅舅道:“阿里不哥昨晚已经同意了合作,届时留守的弘吉刺部士兵自然会给大妹妹开路。”


    当然了,若是这蛮夷半路反水……


    大雍太子的眉眼间满是肃杀:“那就只好让柔然人提前尝尝红衣大炮的威力了。”


    红衣大炮?!


    萧扶光更加听不明白了,但他清楚这不是插话的时候,只能强忍着等太子与冯大将军制定好偷袭柔然大营的计划,又眼睁睁看着冯士元将地图小心翼翼折叠好揣在怀里出去后,才凑到闻承暻近前,好奇道:“二王子不是一直对咱们横眉冷目的吗?怎么殿下竟然与他暗通款曲了?”


    听到他这别扭的用词,闻承暻眼皮一抽,懒得纠正,只道:“同为嫡子,同样有个哥哥,孤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连一百万两银子都能随随便便拿出来送人。而他却一直屈居博迪之下,受尽父王怀疑针对,一应权柄皆无。你说说,如果你是阿里不哥,会作何感想?”


    萧扶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之前太子的硬核炫富,除了稳住柔然王之外,居然还有刺激阿里不哥的作用。


    “可就算是这样,二王子心里再不平衡,也不至于要联合敌国造反吧?”


    萧扶光还是想不明白阿里不哥的行为逻辑,事关机密,他们都是掐着嗓子说话,为了听清楚太子的回答,他不由自主地凑得更近。近到闻承暻只要一低头,就能看清他头顶那个小巧的发旋。


    自打来到草原上,大家一直睡在各种皮褥子上,用水也不方便,每天洗漱不过是略微擦擦就罢了,萧扶光就算打理得再仔细,也难免有些疏漏。


    闻承暻见他头发里夹杂的一根不明动物的毛发,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来,为他轻轻拂去了。


    在看到萧扶光那仿佛见鬼的眼神后,闻承暻才惊觉方才举动的不妥当,连忙收回手来,强作无事的继续之前的话题:“嫉妒和不甘当然不足以让阿里不哥叛国,可若是再加上他枉死的亲弟弟的尸身呢?”


    满意的见到小纨绔的注意力完全被自己的话转移了过去,闻承暻暗中松了口气,再接再厉曝出更不得了的消息:“柔然三王子并非死在昭勇将军手里,冯三哥被围攻时,阿拉坦早已身负重伤,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战场,成为冯家军的手下亡魂呢?”


    “所以三王子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萧扶光几乎要惊叫出声。


    闻承暻将声音放得更低了些,意味深长道:“阿拉坦领兵能力不逊于其父,又是弘吉刺部大阏氏所生,虽无封号,但在柔然贵族中的威望早已经盖过了左右贤王,弘吉刺部更是将他视作救命稻草。”


    “弄死阿拉坦,不仅能除掉卧榻之侧的威胁,还能借机向大雍发难,这样一石二鸟的天赐良机,你觉得柔然王会放过?”


    太子语气平静地讲述着父子相残的惨剧,萧扶光心底却止不住的一阵阵恶寒,主动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不想再听太子是怎么搞定阿里不哥的了。


    不过他还有个疑问没有解决,此时不依不饶的继续问道:“那方才殿下您提到的红衣大炮,又是怎么回事?”


    哦,原来这事儿没和他说过,难怪之前一直拿看败家子的眼神看孤。


    闻承暻心中恍然,随即耐心解释:“早在今年柔然小幅扰边时,孤便命工部紧急制作了二十门红衣大炮送到边关,当时是想着放在城墙上使用,谁知竟在这里用上了。”


    作为将门世子,萧扶光对红衣大炮还是很了解的,这玩意儿是大雍朝最为先进的重型火器,最大射程甚至能达到五千米,有效射程就比较拉胯了,经常超过一两千米就完全失去准头了,但只要能打准,那威力可不是盖的。


    不过既然是重型火器,就意味着这家伙超级笨重,动不动就是一两吨起步。这样沉重的东西出现在草原上,光是压出来的印子,就足够让柔然的斥候发现不对劲了。


    萧扶光眉头皱得死紧,刚想说这样不妥,突然灵光一闪反应了过来:“所以您才要主动给柔然王十万两现银,就是为了掩饰红衣大炮的痕迹!”


    他就说嘛,太子哪里会是那种哼哧哼哧拉着家产白送的败家子。


    萧扶光眼睛亮亮的看过来,一点儿都不掩饰对太子殿下这番英明神武操作的崇拜。


    闻承暻被他闪亮亮的小眼神哄得身心舒爽,不用人开口,就将后面的安排也尽数交代了,果然将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萧世子震慑住了,从此对太子更加心服口服。


    好容易等萧世子告辞出去了,一直缩在角落里当隐形人的沐昂之才冒了出来,有些疑惑的问道:“柔然三王子真的是死在他们自己人手上?臣一直以为他是重伤不治呢。”


    对于他,闻承暻就没有那么好态度了,闻言只是转头要笑不笑的看过来,直把个沐统领盯到浑身都不自在了,才听到太子的声音幽幽响起:


    “只要阿里不哥愿意相信他弟弟是被人害死的,就够了。”


    至于真相究竟如何,闻承暻并不在意。


    而且他相信,那位柔然的二王子,其实也并不关心。


    第38章 袭营


    柔然大营。


    族中的重要人物几乎都去参加与雍朝的会盟了,为了安全起见,能留守驻地负责看家的,自然也得是他们心腹中的心腹。


    左右贤王留下的都是自己最信任的副将,柔然王这边负责管理大营的,却只是一个奴隶。


    为了稳固草原霸主的地位,柔然王族常常与草原上的各个部落通婚,通过生下拥有共同继承权的儿子来逐步吞并对方。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传统,柔然对于王子的血统十分看重,像左贤王博迪这种,母亲是奴隶却还能获得王室承认的私生子,在柔然历史中寥寥无几。大多数情况下,母亲是奴隶,生下的孩子即便是王的血脉,也只能做一个没有名分的私生子,一辈子被那些母亲出身显赫的王子所驱策。


    如今留在王营里的巴拉,便是柔然王众多的私生子之一。但与此同时,他也是他父亲的奴隶。


    不过巴拉虽然没有博迪那样的好运气,却也在成年后因为精明能干,逐渐受到柔然王的看重,将一些士兵和草场交给他打理。


    巴拉抓住了这个机会,将任务完成的极其出色,柔然王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喜爱这个小儿子,甚至连留守王营这样重要的工作,也放心交给了他。


    照这样发展下去,巴拉有信心只要再过个一二十年,自己也能混到博迪那样的位置,成为王座之下说一不二的人物。


    可他到底和博迪不一样。


    博迪出生的时候,柔然王还是个小年轻,他崭露头角的那些岁月,柔然王正值壮年,有精力也有能力为自己心爱的长子谋划一切。


    反过来再看看巴拉呢?


    他出生时柔然王已经四十了,等他艰难的长大,终于能被父亲看在眼里的时候,他的父亲却已经是个快要六十岁的老年人了。


    六十岁,这在雍朝可能算不了什么,但在环境艰苦的柔然,这几乎已经超越了大多数王族男性的寿数。要知道,前面的几任柔然王,可是没有一个活过五十的。


    现在柔然王活着,巴拉在族中还能受到几分尊重,等到父亲一死,他的哥哥们上位,到时候巴拉就真的只能做一个字面意义上的奴隶了……


    站在平缓的草丘上,巴拉眺望着王族们会盟的方向,目光越来越冷,南方天空上那一弯盈凸月淡到几乎要看不见的时候,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转身看向下方站着的那个数月前突然现身草原的雍朝男人,居高临下的开口:“雍朝人,你的请求,我同意了,明天我会将路上的守卫调走,你们承诺的财宝,也希望你们说到做到。”


    与王族们一口流利的汉语不同,他的音调怪声怪气,也只会用一些简单的词语。


    对面的男人却没有任何笑话的意思,反而是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极恭谨的柔然礼节,用柔然话回复道:“殿下放心,只要明天的计划成功,我的主人定会献上十万两银子和三十车财宝作为对您的感谢。”


    至于大雍太子送给柔然王的财宝刚好就是三十车这种事,他就小小的隐瞒一下吧。


    *


    就算送上了再多的财宝,对于割让西阳城的事情,闻承暻依旧是寸步不让,搞的柔然王极其光火。最后还是闻承暻半示弱的说了一句:“此事之后,孤会让冯家人回建安老家,从此不踏入西阳城半步。”


    几乎是在直白的表示,如果你们想要西阳,那就等冯家人离开后,自己来拿吧。


    柔然王得了这个保证,果然也不再继续纠缠,只是逼着闻承暻将刚才的话白纸黑字的写在了议和条约上,双方签好名字,又各自盖上国玺后,这份条约从此便有了效力。


    按照条约,柔然需要在一月内退兵,而大雍也要在此期间送上相应的财宝和粮草。


    会盟双方算是达成了完美的合意,决定明早各自回去处理。至于今晚,自然是要通宵达旦的饮宴狂欢庆贺一番。


    于是,在柔然的王帐里,便又多出了几个打扮格格不入的雍朝人。


    萧扶光试着喝了一口他们的马奶酒,被那股酸辣的味道刺激地浑身一激灵,脸皱皱的将杯子给放下了,又去吃已经片好了的烤全羊,刚一入口就被那鲜香的味道惊艳到了,就算挑剔如萧世子,也吃得眉飞色舞了起来。


    见他光吃东西不喝酒,博迪两眼一瞪,端着牛角杯走到萧扶光面前,八字胡一翘一翘的:“靖远侯世子,我还当你是个好汉!现在怎么跟个小鸡崽一样,一点酒都喝不了!”


    说着就将手头的杯子塞到萧扶光怀里,硬要他喝。


    如果只是敬酒的话,萧扶光肯定得给面子喝上几杯,但现在博迪将自己用的杯子递了过来,萧扶光瞧着被他蹭得油乎乎的杯嘴,恶心到天灵盖都麻了,一时间怎么也下不去嘴。


    按照柔然风俗,上位者将自己使用的酒杯递给下位者是很常见的事情,这也是他们用来表达喜爱的方式。此时见萧扶光不领情,博迪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了。


    两人僵持在这里,也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萧扶光见气氛不对,正打算一咬牙将那杯带着羊膻味儿的酒喝掉时,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杯酒端走。


    博迪不爽地转头看过去,却见大雍储君站在那里,言笑晏晏的看着自己,手中正端着个熟悉的酒杯。


    闻承暻对一旁不停发射求救信号的萧世子视若无睹,只对博迪笑道:“萧卿年少体弱,家中长辈管束不让饮酒。左贤王的盛情也不好辜负,不如就让孤来替他领受。”


    说完一仰头将那盏酒尽数吃了,又亮了一下空空如也的杯底示意。


    见他如此豪爽,帐中的柔然人都轰然叫好,纷纷凑上来要向他敬酒,闻承暻也都是来者不拒,举止十分随和大气。就连上首的柔然王也忍不住连连夸赞闻承暻是条真汉子,又亲手片下最好的羊肉命人端给他吃。


    萧扶光被太子的神来之笔惊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闻承暻已经被层层叠叠的柔然人围在了中间,正在一杯一杯的灌酒,不由得有些担心,凑到吃得头都抬不起来的沐昂之面前,担忧道:“沐统领,殿下喝得这样急,会不会有事啊?”


    领导在被灌酒,你这个做下属的为什么吃得这样心安理得啊!萧扶光心中咆哮,脸上还是一派赤忱的担忧。


    将羊腿上最后一块肉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咽了,又打了个腻乎乎的饱嗝后,沐昂之才懒洋洋地回道:“这能怪谁,殿下还不是为了救你,才被那些蛮子欺负。”


    他本意是为了调侃,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谁知话刚说完,就见被说中心事的萧世子眼圈儿一红,竟然自责地快哭了。


    沐昂之一直在麒麟卫那些没心没肺的糙汉子堆里打滚,哪里见识过这阵仗,顿时酒都吓醒了大半,手忙脚乱的安慰:“没事儿啊!没事的!殿下的酒量你见识过就知道了,简直就是海量,这些人根本难不倒他的!”


    安抚了半天,好容易将个泪眼汪汪的萧世子劝住了,又见他眼神期盼的看向自己,沐昂之头皮一紧,没奈何的起身,朝闻承暻走去:“别只和殿下一个人喝啊!我们大雍其他人又不是死的!”


    这语带挑衅的话一出口,柔然人又怎么会放过?当下一拥而上,也将他也围住了,热情的灌酒。


    有酒助兴,又有柔然掠来的胡姬献舞,一时间王帐内欢声笑语,热闹不断,宾主尽欢。


    不过,仍有一人与这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


    萧扶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神色郁郁的二王子,不得不感慨,这位也是个实打实的演技派。


    *


    柔然人狂欢起来几乎没有尽头,等到他们意犹未尽散场的时候,几乎已经到了丑时末。


    沐昂之没有撒谎,闻承暻酒量的确惊人,就算被柔然武士们围起来车轮战敬酒,他的眼神依旧清明。沐统领都已经醉到需要被麒麟卫抬回去了,闻承暻却轻描淡写的拂开了萧扶光想要搀扶的手,微笑着示意自己无事,步伐稳稳地走回了自己的帐篷。


    见宣称要贴身伺候太子的甄掌印现在也是醉醺醺的,萧扶光无法,吩咐了两个麒麟卫去打盆热水来,自己则赶紧往太子帐篷里跑。


    一进去就见号称清醒的太子殿下连头冠都没卸掉,正毫无形象的趴在褥子上。萧扶光蹑手蹑脚的走上前去,试探地喊了两句殿下,闻承暻却毫无反应,安静地躺在那里。


    萧扶光无法,只能先小心的为他摘掉发冠,又拿了个枕头塞在脑袋下面,好让人睡得舒服点儿。


    但一直这样睡着也不行,等热水端来后,萧扶光想让麒麟卫帮忙将人扶起来,谁知道那两个家伙见到太子就好比老鼠见了猫,压根儿不敢近身伺候,一边告饶,一边一点儿不耽误的跑远了。


    萧扶光气结,没办法只好先拧干了帕子,再艰难地将太子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一手扶着人,一手用热乎乎的手巾给他擦脸。


    感受到脸上舒服的热度,闻承暻因为胃痛而紧皱的眉头都松缓了不少,虽然人还未清醒,却开始乖乖配合起萧扶光的操作来。


    艰难地为太子清理完,又将人摆放成侧睡的姿势,避免睡眠中呕吐窒息,萧扶光累到完全没精力再打理自己,勉强拖了床毯子过来,铺在太子床榻下面,囫囵躺上去睡了。


    但身体越累,精神上就越亢奋,躺好之后,萧扶光反而一点儿睡意都没了。


    月亮的微光透过帐篷顶的缝隙穿了进来,正好洒在睡在中央的太子脸上,月辉并不刺眼,不过仍然烦得闻承暻哼了一声。


    萧扶光还以为他要吐,从地上弹起来凑过去看时,却发现太子殿下睡得正熟,只是眉眼间依旧皱得死紧,让人忍不住想伸手为他抚平……


    等等!


    等萧扶光反应过来时,他罪恶的爪子险些就搭在了大雍太子的脸上,吓得他赶紧收回手,在闻承暻不舒服的闷哼声中,欲盖弥彰地抱着手臂发呆。


    【你又色迷心窍了,小萧。】小美幽幽的吐槽。


    对于系统萧扶光总是下意识地抬杠:【当然不是!我只是、只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伶牙俐齿的靖侯世子难得的卡了壳。


    是因为这一路上亲眼见到金尊玉贵的太子,是如何为了这个国家披肝沥胆、殚精竭虑,甚至不惜以身入局,赌上自己的性命去给大雍子民博一个美好的明天吗?


    还是因为那天河畔的夕阳实在太过美丽,太子俯身去抱那个脏兮兮的女婴时的眼神又太过温柔?


    又或者是因为今晚太子为他挡酒的姿态太过坚定,酒液划过喉结的曲线太过动人?


    ……


    理由实在太多太多,多到让萧扶光一时间难以找到准确的原因。


    但他同样也无比清晰的知道,这一切莫名的情愫,绝不仅仅是因为闻承暻有一张让他心动的脸。


    或许一开始有些见色起意,但接触得越久,萧扶光对太子那张俊脸的关注度就越低,触动他的反而是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坐在地上,萧扶光看着月亮的清辉洒在大雍储君完美的侧脸上,路过他挺直的鼻梁时,还在眼窝处留下了小小的阴影。


    该死的,他长得可真好看。


    还是喜欢,呜呜。


    *


    丑时一过,那轮盈凸月便渐渐淡到看不见踪影,失去了月亮的夜空上,只有几点稀疏的星子努力的散发着微不足道的光芒,反而将草原的夜映衬的更加漆黑恐怖。


    就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可怖夜色里,一群人正在紧急行军。


    他们都穿着黑色劲装,黑巾蒙面,脚上穿的都是厚厚数层羊皮纳的软底靴,走起路来动静全无,正二十人一班,抬着两个黑布遮着的大家伙往前走。一路上唯一能听见的声响,就是他们偶尔发出的喘着粗气的声音。


    走了一路,一个柔然人都没有遇见,为首的黑衣人松了口气,刚想示意兄弟们停下来歇息,就见到一队柔然士兵正在往这边过来。


    眼见就要被发现,众人已经做好了动手的准备,却见那群柔然人里领头的那个远远的就放下武器,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走过来用一口别扭的汉语低声道:“雍朝人,你们跟着我走。”


    为首的黑衣人还在将信将疑,那群柔然人里却又有个人跑了过来,一嘴流利的京城口音:“大妹妹,是我啊!是殿下派我出来接应你的!”


    冯修微被来人一语道破身份,差点条件反射的拔剑相向,幸亏动手前反应了过来,这人难不成是她那只见过两面的未婚夫?


    来人不是倒霉的施景辉又是谁呢?


    说来也合该施景辉命苦,当初得知太子想混到使团里,他为了去见心心念念的未婚妻,各种毛遂自荐,还主动暴露了自己精通柔然语之事,不料正中太子下怀,命他假扮行商混到草原上接近柔然王幼子巴拉。


    太子这神来一笔,就让施景辉在草原上风餐露宿了快两个月,才彻底扒拉上了巴拉。


    不过一见到未婚妻,施景辉顿时觉得两个月的委屈没白受,跟个哈巴狗儿一般殷勤地跟在冯修微身边给她引路,又解释道:“弘吉刺部的人只能守在外围,不能深入大营内部,咱们想要接近粮仓,还得多依仗巴拉殿下。”


    冯修微这才知道那领头的柔然人居然还是一位王子,当下停住脚步结结实实的向人行了个礼。


    见到大雍人对自己这么恭敬,巴拉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了很多,将人带到一处高点后,依旧是那口怪怪的发音:“你们,天亮前,动手,怎么逃出去,我不管。”


    交代完他便带着人先走远了,毕竟柔然人都知道,巴拉王子做事勤勉,夜夜都会亲自巡逻。


    对于夜袭来说,天亮之前的确是动手的最佳时机。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在睡梦中,毫无防备,而彻夜值守的士兵,也会因为安宁的一晚即将过去而放松戒备。


    冯修微谢过了这位大义灭亲的王子殿下,示意属下们将带来的东西放好。


    众人花了些功夫调整好角度,才将一路抬着的东西小心放下,掀开上面罩着的布匹,露出红衣大炮狰狞的全貌来。


    施景辉眼皮狂跳,虽然觉得拂了未婚妻面子有些不好,但坏了太子的事就更加完蛋了,于是犹豫地开口道:“大妹妹,咱们烧了他们的粮仓便是,用炮是不是有些过了?”


    大炮一响,柔然三座大营都得炸锅吧。


    冯修微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烧?怎么烧?柔然这么多人看着,夏天又不缺水,只怕火还没烧起来就给他们扑灭了。”


    可是你用大炮点火,效果不也一样吗?施景辉有些委屈,但是他不敢说。


    冯修微懒得再理他,从胸口抽出一副厚厚的牛皮手套带上,转身从副将腰间巨大的水囊里取出一颗怪模怪样的炮弹,亲自上膛瞄准。


    施景辉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那颗炮弹划过天际,落在柔然人精心码放好的谷垛之上,随即绽出耀眼的蓝光!


    他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却见冯修微已经又将第二门大炮装填完毕,正在瞄准。


    施景辉正想凑到近前,却被副将拦了路:“那炮弹里面有白磷,毒得很,您还是离远些的好。”


    “白磷?”


    “是咯!”副官一口大白牙,笑得爽朗,说出来的话却莫名透着股寒气森森,“粘到东西上还好,要是粘到了皮肉,除非马上削掉,否则就会一直烧到骨头里去,连血都给烧干咯。”


    他的话音未落,下方已经传来跑来救火的柔然士兵的痛苦嚎叫,显然是已经不小心沾上了白磷。


    施景辉看着对敌人的嚎叫充耳不闻,依旧在有条不紊装填弹药的未婚妻时,莫名的打了个寒颤。


    副将心有戚戚的凑过来拍了拍未来姑爷的肩膀:好小子,以后有你受的。


    第39章 刺杀


    就算前一晚喝到凌晨, 第二日天色微明的时候,大家也都挣扎着起来了,因为草原的夜晚太过危险,柔然人已经习惯大清早就出发,这样可以确保他们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营地。


    出于礼貌,大雍这边当然也不能起得太晚,好歹也要送送客。


    都不用甄进义过来叫起,闻承暻早被外面的喧闹声吵得睡不着了,翻身坐起来,想喊人打水进来。谁知刚一起身,就看到床沿边上缩了个萧世子,枕着手臂睡得正香。


    闻承暻先是一愣,后面反应过来,昨晚估计就是这小纨绔在照顾自己了,他就说为什么隐隐约约感觉到昨晚给自己擦脸的人动作笨手笨脚的。


    大雍太子的眉眼柔和,轻轻地推了推睡得人事不省的萧世子,见人没醒,才加大了力度摇晃起萧扶光的肩膀:“醒醒,一会儿回去的路上再睡。”


    萧扶光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头一件事物便是太子放大的俊脸,那点子睡意立马被惊得烟消云散,无比清醒的想要站起身来。


    可惜天不遂人愿,被他委屈了一晚上的双腿早就僵了,一动弹就发麻得厉害,再加上他站起来的动作太迅猛,身上各处零件都还没反应过来,差点儿一头栽到地上。


    还是闻承暻眼疾手快将人扶住了,笑道:“孤都还没有收拾呢,你慌些什么。”说着将人扶到一旁榻前坐下了,才出门喊人送水进来。


    端水进来的人果然换成了甄进义,这老奴才一脸罪该万死的样子,凑上来对着闻承暻各种赔不是,又朝萧扶光笑:“昨晚老奴贪杯喝多了黄汤,多亏了世子照顾殿下。”


    知道自己猜对了,闻承暻含笑看向一旁脸红红的萧扶光:“原来如此,看来昨夜真得多谢萧卿了。”


    被太子殿下带着笑意的眼神看过来,一贯脸皮厚实的萧世子竟久违的感觉到了一丝害臊,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只低声答应道:“都是臣应该做的,殿下实在无需客气。”


    甄进义见他看天看地看空气,就是不看太子殿下,偏生太子也不以为忤,反而嘴角笑意更深了些。以甄掌印浸淫宫闱几十年的老辣眼光,当然看出了几分不对劲,不过他是修惯了闭口禅的人,此时只装作看不见,和以前一样殷勤的伺候太子洗漱。


    等到众人都打理完毕,闻承暻也换上了皇太子的吉服,博迪已经等在帐篷外了,见他一出来就喜道:“已经都准备好了,太子殿下赶紧过去吧。”于是便由左贤王亲自引路,将人带到一处搭好的祭坛前面,柔然王正站在那处等着。


    闻承暻上前,与柔然王两人再次祭告天地,又取出一份写有两人姓名的条约,放到祭坛前的酒盏上烧了,见那袅袅青烟直上云霄,意味着长生天已经收到了两国的盟誓,闻承暻便道:“今誓守约,信义为先,有违斯誓,上天殛罚,夺算凶诛!”


    说完,便端起其中一樽酒,柔然王也伸手取了另一樽,两人相对饮尽,代表着誓言已经随着酒液入喉融入了各自的骨血,一旦违誓,便要受到夺算凶诛的惩罚。


    古人对于因果报应之说还是很相信的,此时的氛围堪称肃穆,无论是大雍还是柔然人,皆静静地垂首侍立,静候这两位最尊贵的人仪式结束。


    唯有萧扶光站在下面,见太子一边暗地里筹划着要刺杀柔然王,一边又煞有介事地和人家一起指天发誓,觉得整个人都要裂开了,忍不住和系统蛐蛐:【太子要不要这么勇?这种誓都敢随便发,他都不怕报应的吗?】


    还没等到小美的回应,祭坛前的太子却仿佛感应到了他的腹诽一般,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萧扶光心虚的将头埋到胸口,他知道可能是自己太过敏感,但太子的眼神总像是能洞悉一切一样,每每对上,总会让小秘密很多的萧世子感到心里发慌。


    闻承暻笑着收回眼神,看向对面同样笑得一脸和善的柔然王,一边与他客套,一边在心里满不在乎的想到:就算真的有报应,那又如何呢?


    只要大雍能够北疆安定、黎民乐业,他这个太子,就算烈火焚心、永劫不复,那也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


    柔然王此人,本就生性多疑,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又添了一个怕死的毛病,对于自己的小命看得比什么都重,同时也几乎不肯相信任何人。


    不过要论他最放心不下的对象,那就非他的二儿子莫属了。这位由弘吉刺部大阏氏生下的嫡子,虽然能力平平,但理论上他一出生就应该是自己天定的继承人,由他继位,不仅符合柔然一直以来的传统,还可以弥合马可古部与弘吉刺部长久以来的隔阂,简直是两全其美。


    但是柔然王年轻的时候雄心勃勃,认为自己可以收拢整个草原的力量,摆脱弘吉刺部的桎梏,成为说一不二的霸主。因此,对于流淌着弘吉刺血脉的二儿子,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除了忌惮和打压之外,还会时时刻刻将人带在身边盯着,以防他与母族串联。


    后来随着年岁越长,他的精力越来越差,弘吉刺部却没有像他那匆匆流逝的青春一样消失,反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积蓄了力量,时刻准备卷土重来。柔然王没有办法,只能捏着鼻子又和阏氏生了阿拉坦,作为对弘吉刺部的补偿。


    没想到这个三儿子竟然出奇的像他,无论是长相还是带兵打仗的能力都和他如出一辙,让他没办法不爱。但只要一想到他身上另一半的血脉来自哪里,柔然王又忍不住发自内心的厌恶。


    万幸长生天保佑,借雍朝人的手早早地收走了阿拉坦的性命,让他再也不用纠结该如何对待这个又爱又恨的三儿子了。


    至于弘吉刺部的愤怒,那也只能冲着雍朝人去,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柔然王快意的想着,又吩咐人:“把阿里不哥带过来。”


    因为担心遇刺,柔然王每次出发都会带几辆一模一样的车架,分成不同的路线行驶,他自己则是随机挑选其中一辆乘坐,不到目的地时车门绝对不打开,就连左右贤王这样的心腹也无法得知他究竟坐在哪辆车里。


    唯一能例外的便是阿里不哥,柔然王对他实在太不放心了,不放心到要时时刻刻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所以每次出行,他都会被捆住双手双脚丢到同一辆车里。


    这一回阿里不哥同样没有逃过被捆住的命运,除了手脚被禁锢,他的眼睛也被蒙了起来,嘴里更是被塞了根布条,防止他出声惊扰王驾。


    对于二王子被像个囚犯一般对待这种事,柔然王的亲随们已经见怪不怪了,甚至在捆他的时候还能有闲心聊几句天。


    被粗暴的捆好扔进马车,阿里不哥头一次的没有感觉到屈辱,反而是发自内心的庆幸——只要上了这辆车,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他平静地躺在地上,不动声色的捏碎了一直藏在手心里的小药丸,想起了那个冯家人的交代:“这枚药丸味道极其轻微,但一旦沾上便很难去掉,届时殿下只需将其捏破,军中猎犬便能巡香而至。”


    *


    终于要将柔然人送走了,萧扶光在心里比了个耶,一脸轻松地看着柔然人将几辆一模一样的马车用帷幔罩了起来,柔然王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紧接着又送进去了一个五花大绑的二王子。


    见到这些,他突然没来由得感觉到一阵不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又一时说不上来。


    闻承暻发现他神情有异,低头小声问道:“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你先去马车上躺着。”


    萧扶光冲他摇了摇头,仍然焦躁地望向柔然人的队伍,直到对方的车队开始缓慢地动作了起来,他才突然灵光一闪,鬼使神差般的点开系统界面:“启动目标锁定!”


    如愿以偿的见到在一大堆跳动的蓝点中,柔然王的身影已经被标记成显眼的红色,萧扶光松了口气,刚想和太子表功,就被系统尖锐的警告声吓了一跳。


    【警告:宿主生命值已不足一百天,请及时完成任务,补充生命值。】


    【警告:宿主生命值已不足三十天,请及时完成任务,补充生命值。】


    【警告:宿主生命值已不足三天,请及时完成任务,补充生命值。】


    不是!这生命值消耗的速度为什么比打工人的钱包瘪起来的速度还要快啊!


    生命值的快速流失让萧扶光一阵头晕目眩,小美在系统的警告声间隙拼命地提醒:【快快快!快点靠近太子!】


    不过还不需要萧扶光动作,闻承暻就已经冲过来将人扶住,着急的询问他哪里不舒服。


    然后太子殿下就见到了萧世子颤颤巍巍举起来的右手,以及被他捏在手上岌岌可危的水囊。


    闻承暻:……


    这究竟是在闹哪一出。


    萧扶光已经说不出话了,见太子不喝水,也只能在脑海里委屈地朝小美抱怨:【他为什么不喝水啊?他再不喝,我就只能死掉了呜呜……】


    听到这话,闻承暻眼神一凝,试探性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竟然真的见到萧扶光的脸色好了一些。他心中惊疑不定,身体却老实的一口接一口的喝了起来,萧扶光的脸上也慢慢恢复了血色,不过仍然需要有人扶着才能站稳。


    帮忙将奄奄一息的萧世子转移到马车里,沐昂之神色古怪的盯着眼前这一幕,有心想与人吐槽,却见甄进义已经着急忙慌地爬到了车厢里。暗骂了一句老马屁精,沐统领也只好没脾气的跟了进去。


    *


    一进车厢,沐昂之瞳孔再次放到最大。原因无他,先前莫名其妙执着于给太子喂水的靖远侯世子,现在已经换了个花样,正在给太子捶腿。


    当然,如果他本人不是正靠在太子怀里的话,这个举动倒还能勉强算得上正常。


    见他神色震惊,闻承暻面不改色,淡淡地说道:“没办法,孤实在喝不下了。”


    不是,这是喝不喝得下去的问题吗?问题是您干嘛要让靖侯世子上下其手啊!


    沐昂之简直都要咆哮出声了,不过见到比他还早进来的甄进义一脸淡定之后,他也输人不输阵,识趣地闭上了嘴。


    甄进义轻蔑地瞟了这个不会看眼色的憨人一眼,又飞速地切换成笑脸,关心的问道:“世子难不成是昨晚累到了,瞧这脸色可真让人不放心。”


    紧急补充了一番生命值,在一片“+2”“+2”声中,萧扶光终于勉强恢复了些力气,此时强撑开口道:“冯将军已经带人追出去了?”


    闻承暻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问这个,愣了下才道:“还没有,得等到柔然的斥候见不到之后再追。”


    那就好。


    萧扶光用手抓住他的衣襟,艰难地想要坐直,闻承暻连忙将人扶好,紧接着就听到他颤颤巍巍的声音:“阿里不哥不在柔然王的车上,我看到他的车架里只有一个人。”


    他的声音虚弱又轻微,却仿佛一个九天玄雷,将在座的三人都惊吓地不轻。


    沐昂之冲过来就要继续问,却在见到萧扶光面无人色的小脸后不由自主地放轻音量:“那柔然王,现在在哪里?”


    萧扶光伸出一个手指,指向西北方向,含糊不清的说道:“得赶快追上去,出了十里的范围,我就再也看不到了。”


    *


    事出紧急,冯士元又见识过萧扶光的本事,听他这么说之后,当机立断将队伍拆成两部分,多数人跟着萧扶光的指引走,剩下的则是继续用猎犬探路,以防万一。


    只是在出发时,太子舅甥之间发生了一些小小的争执。


    这一路太危险,冯士元坚持不肯让太子跟随。


    闻承暻在马上半扶半抱着气息奄奄的萧世子,神色纠结,他实在没办法将自己关于萧扶光正在拿自己续命的猜想告诉舅舅,只能强行无理取闹:“萧卿现在这个样子,哪里离得开孤的照顾,舅舅若想让他指路,就必须得带上孤!”


    如果不是要在众人面前给太子留几分颜面,冯士元简直想上前揍翻他的狗头——都什么时候,还搁这儿闹腾!


    最后还是萧扶光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赶紧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正事要紧,冯士元只能忍了,吩咐亲兵务必要保护好太子,便翻身上马,一马当先朝着萧扶光指引的方向而去。


    见识过“目标锁定”能力的厉害之后,萧扶光只能说一句一分钟一天生命值的系统地图简直是便宜大碗。


    因为“目标锁定”这个玩意儿,是一秒钟就要消耗一整天的生命值啊!而且这玩意儿还有个坑爹之处,就是必须要在目光所及的范围里确定锁定目标,中途一旦停止,便无法再次锁定。


    所以自从启动了这玩意儿,萧扶光就一直在垂死的边缘反复试探,万幸太子对于他奇怪的举动十分包容且配合,让他每次生命值刚要见底,便被一个“+2”给拉了回来。


    但是即便如此,血条反复掉到最低值的后遗症依然慢慢的显现了出来。


    萧扶光突然觉得鼻子下面痒痒的,拿手一摸,却摸到了满手的湿意,显然他那并不健壮的身子骨承受不住这样的反复拉扯,已经开始流鼻血了。


    为了行军方便,他现在是面对面和太子共乘一匹马,闻承暻甚至拿了布条将他绑在身上。萧扶光一开始还尴尬了一会儿,不过现在他倒是觉出了这个姿势的好处,右手继续不停轻轻捶打着对方的腰间,一低头却将满鼻子的鲜血尽数蹭在了毫无所觉的太子衣襟之上。


    真是方便啊……


    脑子完全变成浆糊的萧世子,迷迷糊糊的想到。


    第40章 天命


    马车颠簸了多久,阿里不哥就在窒息的黑暗中蜷缩了多久,他熟练将自己折成小小的一块,尽量不占地方的靠在马车的一侧,静静地等待着那个时机的到来。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阿里不哥渐渐地感觉到不对劲起来,车厢里实在是太安静,安静到他除了马车行进的声音外,几乎感知不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察觉到不对,阿里不哥拼命地挣扎了起来。


    他再怎样,也是王子,那些人捆他的时候多少留了些情面,他费了些力气,挣脱了一只手,一把薅下眼罩——原本应该与他共乘一车的柔然王,果然已经不见踪迹!


    难道他们的计划泄露了?


    阿里不哥反手拉住车窗框,一用力让自己半坐起来,喘着粗气用牙撕扯掉手脚上的束缚,脑子也随之清明起来,谨慎地将车窗挑开了一丝缝隙,小心观察起外面的动静。


    见到马车边护卫的依旧是王上的亲随,阿里不哥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还有分兵弄出几只一模一样队伍的闲工夫,看来他那个爹应该还没有发现他的计划。


    至于柔然王为什么临时起意更换马车……


    阿里不哥嘴角翘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柔然王这一辈子,为了巩固权势撒过很多谎、编造过各种事迹来神化自己。但作为他某种意义上最“亲近”的儿子,阿里不哥却清楚,那个男人的确如他所吹嘘的那样,拥有着趋吉避凶的能力。


    更准确一点讲,柔然王拥有的应该是某种野兽般的直觉,正是依靠着这种直觉,让他在往昔的数十年岁月里,躲过了无数次来自战场或背后的明枪暗箭,活成了柔然历史上权力最大、寿命最长的君主。


    有时酒酣耳热之际,柔然王也常常自得地表示,他就是汉人们常说的“天命所归”。


    呵。


    天、命、所、归。


    阿里不哥没有发出声音,但这他从牙缝里逐字挤出来的词语,却被他身上迸发的森然寒意给冻成了实质,重重地砸在地上,溅起人眼无法看到的巨大尘雾来。而他那原本已恢复跳动的心脏,也仿佛被这尘雾遮盖住了一样,重新变得灰扑扑起来。


    在被监视、被敌对、被奚落的三十多年时光里,为了改变命运,阿里不哥真的做过很多努力,但这些努力都被柔然王轻描淡写地给瓦解,甚至到后来,连他最大的靠山——弘吉刺部,也因为更有天赋的三王子的出现,将他弃如敝履。


    阿里不哥拼尽最后的一点心气,哪怕被亲生父亲当成猪猡一般对待,哪怕要在所有人看笑话的目光下装疯卖傻,他始终都不曾放弃,后来甚至主动穿上汉人衣冠示弱,才挣扎着活到了现在。


    但这番忍辱含垢并非没有等到回报,或者说,他已经见到了曙光——阿拉坦的死,就是他重新归拢母族力量的天赐良机,而大雍人的主动合作,则更加是意外之喜。


    明明、明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现在却告诉他,他又要败在那个所谓的“天命”手上?!


    如果不曾见到希望,阿里不哥可能还不会像现在一般绝望。万念俱灰之下,他再也顾不上车外监视的亲兵,瘫倒在车厢里,兀自笑了起来。发现不对劲的亲兵警告地敲了敲车窗,阿里不哥的笑声却没有因此中断,反而越来越大声,笑到最后,甚至透出了几分癫狂来。


    近处护卫这架马车的都是马可古部的嫡系亲兵,他们的任务之一就是监视二王子,此时便在发现阿里不哥状态不对的第一时间叫停了马车,想冲上来将他重新控制住。


    谁知,就在打头亲兵的右脚刚跨上车辕的同时,就被远处飞来的一支利箭射中脑袋,连痛呼都来不及,大好性命便已归黄泉。


    剩下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便又是一轮箭雨袭来,收割走十几条人命。


    “是雍朝人!”


    此时斥候已经看见了前方伏击的人影,马上用柔然话大声传信。


    知道偷袭者是卑鄙的雍朝人而非弘吉刺部的逆贼后,亲兵小队长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转头将二王子塞进车厢,让其他部落的杂兵们围在外面当肉盾,准备直接加速跑回营地——雍朝人肯定是做了充足准备,他吃饱了撑得才留下来硬抗,当然是走为上策。


    谁知,就在小队长下令要其他部落士兵先去送死的时候,那些温顺听话的下等人却没有第一时间执行命令,而是纷纷抬起头用一种让他头皮发麻的眼神看了过来。


    小队长直觉哪里不对劲,但他把习惯了这些杂兵不当人,身体里留存的惯性让他下意识地正要呵斥出声,却听到身后的二王子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莫日根。”


    莫日根回身看向不知何时已经出了马车的二王子,提醒他外面危险的话尚未出口,就觉胸口一凉。他不敢置信地低头去看,只见一把匕首精准刺透他的心脏,雪白锋利的刀刃已经尽数没入,至于那留在外面的镶着宝石的黄金刀柄,赫然握在一个他绝对想不到的人手中……


    面无表情地将匕首从莫日根身上抽回,阿里不哥翻身上马,振臂高呼:“弘吉刺的儿郎们!和我一起,杀光马可古人!”


    他实现安排好的亲信也在人群里大声附和:“杀光马可古人!”


    远处观望的麒麟卫看到柔然人竟然自己打了起来,有些懵逼的向上级请示:“冯将军,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被称呼为“冯将军”的人闻言,拿起千里镜望了一眼战况,没好气地吩咐:“正主儿都不在,咱们还能干嘛?”


    麒麟卫被怼回来了也不生气,反而弱弱地发问:“那咱们现在撤?”


    那人“刷”的一下站起身,竟然是刚偷袭完柔然大营的冯修微。烧完柔然人的粮草之后,她便按照与父亲的约定过来汇合,谁知等到了才发现扑了个空,柔然王根本不在队伍里。


    亲手取柔然王性命为哥哥复仇的计划落空,还要担心父亲那边的情况,冯修微本来就快烦死了,现在又听到麒麟卫犯蠢,气得她将提问那人的狗头敲得梆梆响,骂骂咧咧道:“撤、撤、撤你个头!”


    发泄完心中怒火,冯修微终于好受了些,望向远处打成一团的柔然人,眼神冰冷:“阿里不哥可不能死,殿下拿他有大用。”


    *


    盛夏时分,草原已经变成了一片无垠的翠绿绒毯,以一种包容的姿态,温柔的接纳了在其上穿行的各色人群。


    另一支柔然人的队伍,也正在草原上有条不紊的行进。


    左贤王博迪回头望了几眼身后护卫森严的马车,有些不确定父王在不在里面。不过就算再好奇,他也不敢上前打探。毕竟柔然王早就规定过,但凡王驾出行,无诏靠近者,无论身份贵贱,一律就地格杀。


    但他的疑惑没能持续太久,就被前方传来的异动分散了心神——


    “军中急报!”一队举着左帐令旗的探马突然拦在队伍前面,打头的兵卒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博迪与亲兵有特殊的联系方式,此时并不惊讶他们能找到自己。不过仍然等到心腹过去确认了来人身份,他才打马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这队探马的头头连滚带爬地从马上下来,连行礼都顾不上,跪在地上朝他叽里咕噜吐出一长串柔然话:“雍朝人昨晚偷袭大营,把粮草都给烧光了,巴拉王子说是您勾结雍朝把人放进来的,他还说您已经刺杀了王上,要造反!”


    荒唐!


    简直荒唐到可笑!


    博迪一开始还在因为粮草被烧的事情而震惊,后面马上就被巴拉泼的脏水给气到脸色铁青,怒目圆睁就要开骂,却在此时听到马车门被用力打开的声音。


    他循声回望,却见柔然王从车中探了半个身子出来:“大营里发生了什么事?”


    父王这次居然与我同行?


    博迪暗自回想刚才一路过来自己有没有表现出不妥当的地方,确定没有异状之后,远远地便翻身下马,走到王驾前禀报:“父王,左帐探马来报,昨晚雍朝人袭营,放火烧了我们的粮草。”


    话虽这样说,博迪的心里却并不怎么慌乱,他们的粮食大多埋在地下,地上的那些就算全烧光了,损失程度也有限。


    比起粮草被烧的事,他更关心怎么趁此机会彻底把巴拉给踩下去:“巴拉守不好营地,被雍朝人钻了空子也就算了,现在还在营中大肆传播谣言,说是我串通了雍朝人,还说……”


    他看了一眼喜怒不明的柔然王,将声音放轻了些:“还说我勾结雍朝人刺杀您,要造反!您说他是不是疯了,这种谣言也敢……”


    博迪挑拨的话才说到一半,柔然王已然反应了过来,他的瞳孔有一瞬间紧缩,飞快地撤身回了车厢内,坐好后才愤怒地命令外面那个大难临头都没察觉、只知道窝里斗的蠢货:“赶紧走!东西全部留下,所有人全速前进!”


    但这道命令还是来得太晚了些。


    众人得了王命刚准备启动,两声炮弹的巨响却犹如末日审判的雷鸣,在落地的瞬间,就将这支井然有序的卫队撕裂开了两条口子。


    红衣大炮!


    看着被炸得血肉横飞的护卫们,柔然王目眦欲裂——


    他的斥候究竟是干什么吃的,居然眼睁睁看着雍朝人把这种东西搬到了草原上?!


    马车的目标太大,柔然王不敢继续待在车里,跑出来压低了身体趴在地上,静静等待着这一波的攻击过去。


    又有几发炮弹落在附近的地面上,带走了一批倒霉蛋的性命,但很快炮火的攻击便停了下来。柔然王心知这是因为连发之后红衣大炮的炮膛过热,短时间内无法发起下一波攻击。


    他抓住时机,一跃而起,用与体型完全不匹配的迅捷动作翻身上马,他的亲兵也迅速反应过来,纷纷上马组成人墙将他包裹其中。


    只是在彻底离开前,这位草原曾经的霸主,似乎隐约听见了某个熟悉的声音在求救:“阿布,救我——”


    但情势太过紧急,他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便在亲兵的簇拥下,朝着大营飞奔而去了。


    *


    闻承暻本就骑术平平,还要带着萧扶光这个小累赘,能够跟上队伍已经是勉强,哪里还能分心去关注萧扶光的状况。这就导致,在冯士元挑选好埋伏的地点,众人终于可以停下脚步的时候,他才愕然发现萧扶光的口鼻都在流血。


    丝毫顾不上被蹭的满是血的衣服,闻承暻小心地将人平放在地上,手有些微颤的伸向萧扶光的脖颈,在感觉到跳动后松了一口气,转身想从行囊里拿出帕子给他擦擦脸,但刚挪动了下脚步,就感觉到衣角上传来的轻微力道。


    他低头看去,却见那小纨绔虽然已经神志不清,却仍然在感知到自己要走的时候伸出一只手,精准地抓住了一片衣角,嘴里还在含含糊糊地念叨着“别走,不要走。”


    大雍的储君只能叹了口气,无奈地坐回地上,低头看他:“孤没有要走,只给想拿东西给你擦擦脸。”


    在生死的边缘被反复拉扯,无论是对于**还是精神,都是极大的考验。


    先前行军的时候,萧扶光还能死撑着为大家指路,等到队伍停下来,他用最后的意志取消了目标锁定之后,整个人便陷入了彻底的放松状态。什么系统、什么生命值,通通被遗忘到天边,此时靖远侯世子那晕乎乎的脑袋里唯一能记住的,就是这一路走来不管有多难受,只要靠近太子就能变得舒服的客观现实。


    人在失去理智的时候,往往会为了一点点享受就干出来十分可怕的事情。


    萧扶光接下来的所作所为,正好验证了这一点。


    听到闻承暻说要给他擦擦脸,迫切的想和太子贴贴,以换取那种熟悉舒爽感觉的萧世子立马来了精神,挣扎着牵过身前人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脸上,嘴里嘟嘟囔囔的:“不要擦擦,你摸摸,摸摸……”


    闻承暻:……


    右手被小纨绔强行握住,其实那点子虚弱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但闻承暻却像是被天底下最沉重的镣铐给缚住了手脚一般,根本不敢有丝毫的挣扎,反而是小心地顺着他的动作,轻轻地抚上了那张脸……


    那张本该精致明艳的脸庞,此时被鼻血糊的到处都是,看上去既滑稽又惨兮兮,但闻承暻手刚一碰到,便被掌心传来的柔软触感吓了一跳,随即便诡异地感觉到了几分心虚。


    大雍的太子殿下悄悄地抬起头观察,发现其他人都在专注地等待柔然王的行踪,根本无人在意缩在角落里的他们后,终于放下心来,顺着萧扶光的力道又小心地摸了几下。


    说来奇怪,明明没有完成太子任务,萧扶光却仍然感觉到了生命值缓慢增加的舒适惬意,整个人像是被泡在暖洋洋的热水里一般,睡梦中都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闻承暻见他似乎睡过去了,有些意犹未尽的停下动作,起身取来布巾想给他擦脸,谁知右手又被萧世子一把夺了过去,贴在左脸上,强硬地命令:“摸摸,不准停。”


    ……


    在沐统领成功俘虏了左贤王一只,兴高采烈回来请功,却见到几个被安排去保护太子的麒麟卫跟中了定身术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有心想要教训这几个没有警惕心的下属一顿,谁知刚过去就看到——萧世子好好地睡在地上,太子殿下却一脸色迷迷的盯着人家,眼睛都眯缝起来了(其实因为做了太久的重复动作后犯困),这也就算了,他居然还不停地拿手蹭蹭人家萧世子的小脸蛋!


    天啊!


    沐昂之被眼前这一幕震惊的叫都叫不出来,只能其他发现了这一幕的同僚一样,安静地石化在了当场。


    闻承暻感觉到周遭安静的有些异常,抬头起来看时,就见以沐昂之为首的几十个麒麟卫将他围了一圈,虽然有保护的意思,但从他们一言难尽的呆滞眼神来看,这种遮掩般的包围,显然有着更多其他的内涵……


    “没事的。”面不改色将手从萧世子的脸上摘下来,大雍的储君稳重的想到,“不要紧,人这一辈子,短短几十年,忍忍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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