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视着这一幕,青年的面上并未露出多余的神色,就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一般,昏暗灯光的映照下,他压低的眉骨现出一片疏冷。
长廊上的沉默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男人走了出来,背身掩上门,原路返回。
无从得知在这段时间里对方做了什么,但凭着家中被动过的东西也能猜测个大概,看着这段录像,池殊的心底忍不住腾起恶寒,与此同时地,却又产生了浓浓的困惑。
他睡眠向来极浅,甚至会间断性地失眠数日,有人进屋的动静,不可能不被惊醒。
他很确信自己这几日没有受到药物的影响,那么只可能是某种超乎常理的力量屏蔽了他的感知。
……又是游戏的干扰吗?
青年眉目低敛的时候,眼底的淡青被洇深,未打理的头发凌乱地散落着,阴影笼住他血色淡薄的侧脸,苍白修长的脖颈微垂,整个人显出一种又俊又病的气质。
池殊将监控的画面放大再放大,定格在那张模糊的面具上。
哪怕监控中男人的脸被面具遮住,穿的也是寻常无奇的衣服,但他此刻已经大体能猜到对方的身份了。
从发给他的那些短信里透露出来的细枝末节,可以判断对方是生活在底层,且对这个社会强烈不满的那种人。
他们自认为能力突出且与众不同,不该沦落到这种地步,却又深陷物质条件贫瘠的旋涡之中,无法改变自身糟糕的处境,无力感便变态成另一种扭曲的愤恨发泄出来。
哪怕有意克制,但字里行间皆是这种歇斯底里又愤世嫉俗的味道。
池殊住的公寓不算高档,每月的租金也绝不是普通人能负担得起的,男人既然具有几乎能全天偷拍他的条件,那么也必定住得离他很近,抛开租客这一层的身份,便只剩下安保或清洁人员了。
而安保人员的可支配时间明显大于后者,也可以巡逻为借口跟踪他不被怀疑,只是池殊仍有一点想不通。
一般而言,选择偷窥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的,大多是对自身条件极不自信的人。
自卑这一点,纵使对方在信中竭力隐藏,但过分的伪饰只让池殊感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可笑。
到底是什么因素,会令这样一个懦弱胆怯的人,在短短时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甚至以残忍至极的手段杀死了一个完全无辜的人。
池殊在抽屉里找到了消防门和保安室的钥匙,揣进兜里,若有所思地走出了监控室。
一切顺利得有些异常了。
按捺下心中隐约的不安感,他继续沿楼梯往下,前往地下室。
头顶的灯光越来越暗,到后来只能勉强看清周身的几步路,而打开手电筒无疑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方位。
池殊在黑暗中摸索着向前。
保安室在地下一层,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能在那里找到男人真实的身份。
另一侧的楼梯间突然传来隐约的脚步声。
鞋底有规律碰撞地面的声音在这片安静得过分的空间内越发清晰,保安室的轮廓正淹没在不远处的黑暗里,犹如蛰伏的巨兽,来不及多想,池殊连忙加快了步伐。
他在心中默默计算着对方行进的速度,此刻莫约也来到了同一层,但介于这里灯光昏暗和车辆众多,暂且还没发现他。
池殊猫着腰,借着阴影的掩护,迅速打开门,闪了进去。
他的视线在不大的空间内游离了一圈。
保安室有些凌乱,各种杂物堆放在一起,一时半会要从其中发现线索并不容易。
脚步声还在靠近。
沉重,拖沓,不疾不徐,一声声犹如重钟般锤在他的心头。
很明显,对方的目的地也和他一样。
池殊的额间沁出些冷汗。
他一边飞快寻找着,一边在脑海中规划着逃生路线。
时间还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赶在池殊忍痛放弃搜索前,新的发现却令他眼前一亮。
这是一本封皮老旧、边角带着污垢的手记,粗粗一翻,里面皆是密密麻麻的记录。
笔迹有些熟悉,大抵是和那封信出自同一人之手。
耳边突然传来系统冰冷的提示音。
【已获得任务道具:李宇的日记。支线任务进度:20%】
果然,恐怖片内角色必备用品:日记本。
正经人谁写日记啊。
忍不住在内心吐槽了一下这烂大街的游戏套路,任务道具可以收纳进背包,池殊忙不迭往门那里走去。
高大的身影已经来到了保安亭前,只消再往前一步,就能看到刚从门缝里溜出来的青年。
池殊将时间卡得刚刚好,借着对方的视觉死角险之又险地绕向建筑物的另一侧,半蹲的身形巧妙地被遮掩起来。
他压着身子,屏息注视着地上漆黑的影子。
等到那人走进去,他再趁机前往楼梯口,这样就恰好不会撞上……
二人转,perfect。
漆黑的身影正缓慢地移动。
池殊将身形往后无声挪动了些。
一步,两步……
他默默计算着。
还差一点。
手心沁出了一层细微的薄汗,池殊感到有些口干。
就在他双腿蓄力,准备趁机动身的那一瞬间,欢快的铃声却不合时宜地在死寂的地下室里响起了。
“好运来~祝你好运来~”
“好运带来了喜和爱~”
伴着欢脱的旋律,一首富有喜感的《好运来》正在池殊的衣兜里愉快地播放着,短短的两句歌词,便令他体验到了这个世界前所未有的巨大恶意。
那道漆黑的影子也明显僵住了。
那一瞬间,池殊空白的大脑只闪过一个念头:不是,他手机明明静音了啊。
余光骤然瞥见一个惨白干瘪的人形,空洞的双眼漆黑阴冷,浮夸扬起的嘴角显露出满满嘲意,冷意顷刻席卷全身,他呼吸微窒,来不及多想,猛地直起身子,撒腿就跑。
在他的身后,带着木质笑脸面具的男人抬起了头。
他疯狂而冰冷的视线牢牢锁定住青年狂奔的背影,从喉咙的最深处发出低沉的笑声,以非人的速度朝那里追去。
那道高大的身形好似鬼魅,瞬间就将自己与青年的距离拉近,池殊只觉后颈毛骨悚然的冷,不敢回头,拼命加快了脚步。
的亏他哪怕宅在家,也没有放弃身体锻炼,否则今天是高低得交代在这。
几步冲进楼梯口,池殊反身便推上两扇沉重的消防门,铁门重重合上的前一瞬,那道身影已近在咫尺,就连木质面具上沾染的点点血迹都清晰可见。
钥匙插入锁扣,扭动,上锁。
门后传来疯狂的冲撞声,铁门颤抖着,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嗡鸣。
下一刻,撞门声便被金属狠狠劈砍的声音给取代,震耳欲聋的碰撞声里,消防门的中央竟生生凹陷下一块,门板震颤,水泥灰簌簌自顶上落下。
池殊倒退着走了几步,转身便往楼上跑去。
斧头劈门的声音不绝于耳,照这形式,那扇门根本撑不了多久,以对方非人的速度来看,追上他不过迟早的事。
池殊咬咬牙,没有选择拼体力,转而步伐一转拐进一楼。
刚冲进走廊,尚未来得及喘口气,对侧便传来电梯运行的声音。
只见鲜红的数字定格在“2”,正在缓缓下行。
电梯来到了一层。
池殊心底一沉。
不是吧。
运气这么差。
他咬咬牙,下一刻,不作犹豫地冲向最近的门。
直播间里一片幸灾乐祸。
【主播又要撬锁啊,时间恐怕是不够哦】
【笑死,两面包夹芝士是吧】
【完咯完咯,主播要交代在这了】
【?我擦,主播你从哪来的……】
只见青年淡定地从兜中摸出一串钥匙,飞速地选出其中一把,打开房门,赶在电梯门开的前几秒,闪身进去。
他在翻保安室的时候就找到了一层与二层楼的备用钥匙,顺手牵羊罢了。
气喘吁吁地用自己的身体抵住门板,池殊抹了把额间的冷汗,背后突然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他僵着身子,缓缓回过头去,看到一个正坐在沙发上的女人。
女人正背对着他,似乎全然未觉察家里的不速之客,只是继续看着面前的电视。
屏幕上,彩色的卡通图案不停闪动,简笔画的小人露出笑容,抚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它像熟透了的西瓜一样裂开,流出红的汁液和虫子尸体,里面跳出一群小小人。
小小人围成一圈,在苍蝇的飞舞中,绕着倒下的“母亲”拍手跳舞。
或许是这副画面过于滑稽,女人发出咯咯的笑声。
她似乎正在吃些什么,不时传来大快朵颐的咀嚼声,伴着怪异的腥味飘散开来。
看着这一幕,池殊没有贸然上前,站在门边,低头翻看起了“李宇的日记”。
【2月x日
终于找到了他的新住址,费了我好大的功夫。
难道是我之前送东西太频繁吓到他了?既然这样,那就暂时不送了吧,只要每天能看着他,我就心满意足了。
千万不能让他注意到我,我那丑陋的模样一定会吓着他的吧,不,他这么温柔的人,哪怕是感到讨厌也大概不会写在脸上,他似乎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很好,不管是朋友,工作伙伴,还是陌生人……
要是,我也能成为他的朋友,我也能成为陪在他身旁的那个人……
3月x日
新找了一份工作,就在他的公寓底下,这样子我就可以每天看着他了,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他朝身边的人发脾气,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会有这么闪闪发光的人?就像一切美好的代名词那样。
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才让本就丑陋的我显得愈发阴暗鄙薄,像地下室里的老鼠那样,可是啊,我却竟然一点都恨不起他来呢。
4月x日
他今天/朝我笑了。
或许……准确来说,那称不上一个笑,只是嘴角弧度习惯性地上扬而已,但且让我先沉浸在自欺欺人的幻想里一会儿吧,毕竟每天支撑着我从床上起来的动力就是能见到他啊。
他看到我了吗?他记住了我的脸吗?他认识我吗?他知道我在跟踪他吗?不,不,仔细一想,他似乎只是在看我旁边的人吧。
什么时候我也能有勇气过去和他说句话呢?如果能和他说上话的话,我一定会激动得好几天都睡不着觉吧。
但是,我好恐惧,让他看到我的模样,看到这样恶心又卑微的我……
4月x日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头晕乏力,吃了感冒药也没用。
今天在工作时打瞌睡被主管骂了一顿,呵,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不过是狗仗人势罢了,我真想把他身上的肉一块块给割下来,再让他一口口吃下去。
晚上在天台巡逻时,碰到了一个奇怪的租客,口中神神叨叨不知在说什么,手里抱着一个孩子……
不,我也说不清那是不是孩子,只是下意识地感觉那张布下面包裹的是小孩子的躯体,可如果真的是小孩的话,为什么一动也不动呢?连活人正常呼吸时的起伏都没有,太奇怪了……
我发现她的时候,她正站在栏杆边上,最近报道的自杀新闻有点多,我怕她跳楼,就把她赶下来了。然后我在天台站了很久,看着楼底下的景色,突然也有了想跳下去的欲望。
5月x日
感冒还没好,头晕乏力,甚至开始流鼻血了,根本止不住。
今天没办法跟着他了,好累,明天继续吧。
最近耳边总感觉有谁在说话,起夜的时候老是听见门外有敲门声,但却没有人。好奇怪。是我幻听了吗?
要是让我抓到那个做恶作剧的混蛋,我一定会把他全身的骨头给挖出来。
5月x日
幻听的情况似乎越来越严重了,我问和我一起巡逻的同事,他们都说没有听见。
那种声音,那种声音实在太奇怪了,我说不出来,有点像野猫呼噜的威胁声,又像女人的哀号,也有点像小孩子在哭……确切一点,我感觉这不是人类能发出来的声音,也不是野兽,倒像……像怪物。
该死的,该死的!它又出现了!
我快疯了!我真的要疯了!到底该怎么摆脱它?它已经折磨了我整整一周,我根本没办法入睡,但诡异的是,我居然一点儿也不困,相反,我现在清醒得要命,但是有时候,会看见一些……
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东西。
5月x日
那些是什么?那些到底是什么?黑色的、像液体一样会流动的东西,它们是人吗?是活物吗?它们的五官在哪里?四肢呢?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到底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不,不,不,这一切都是幻觉!都是假的!我是正常人,我们都是正常人,镜中的倒影会微笑是正常的,用四条腿走路是正常的,能看到后脑勺是正常的,兔子的眼睛是红色是正常的有十根手一张嘴两个鼻孔两个头是正常的……
█▉█
(字迹被涂花,完全无法辨认)
这栋大楼,是正常的。
(此后的记录断了较长一段时间)
5月x日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女的有资格站在他的身边,居然还搭着他的肩膀,和他一起拍照,为什么他会笑得那么开心?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我明明那么爱你,你为什么对我的短信视而不见?你为什么不肯看我一眼?为什么能这样轻易地将我的爱践踏在脚下?为什么?
我明明为你付出了那么多██
(此处字迹被大片污垢涂花,疑似血迹)
亲爱的,我爱你啊,我爱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房间的墙壁上,床上,桌上,柜子上……到处都是你的照片,我爱你爱得发疯,而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
你不明白!
6月x日
今天去店里冲洗他的照片,足足有一百三十二张,原来我已经不知不觉跟了他这么久吗。
对,对的,它是对的,我不该再这样下去了,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缩在角落里,我一定要站在他的面前,告诉他我有多爱他,我要让他的眼睛只能看着我,让他整个人都彻彻底底地属于我。
如果他拒绝……不,不,不!不行,不可以,我绝对不会允许,我██(大片黑色污垢)
可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财产,情感,家人,朋友,甚至连我自己都不属于我。我只想和他永永远远地在一起,无法分开。
6月x日
费了一番功夫,我找到了那个女人的住址,呵呵,她可真好骗啊,那么容易就跟我走了,虽然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不过,已经晚了。
现在她就在地下室的隔间里,大楼的地底,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既然她碰了他,她看了他,那我就把这个女人的手砍下来,眼睛挖出来,当做礼物送给他。
他收到了礼物,他会喜欢吗?不,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喜欢这个贱人,他只会喜欢我,只会爱我,他的眼睛只能注视着我。只有我。
她哭得好烦,要是被人听见了可不好,我这就去把她的舌头割了。
哈,总算,世界清净了。
我真的好期待啊,亲爱的██(大片干涸的血迹)
期待和你见面的那一天,到时候,你那张漂亮的脸上又会露出怎样令人兴奋的表情呢?
……】
日记截止在前三天。
池殊合上日记本,长舒一口气,耳边传来【支线任务进度30%】的系统音。
李宇的异变并非一朝一夕,在公寓的某一天,发生了某一件事之后,他的身体产生了一些变化,以至于到了后期,出现了各种幻听幻视的症状,甚至还看到了“它”。
不仅如此,他原本懦弱畏缩的性格变得暴躁易怒,就像长久积压在心底的阴暗扭曲被彻底释放了出来,他不再选择掩饰自我,而是通过暴力的手段报复在别人的身上。
只是日记上的有些关键信息被涂花,甚至中间缺失了好几页,让这件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池殊按了按眉心,突然想起几分钟前在地下室差点要他命的铃声,拿出手机,翻到通话记录,发现第一栏竟然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若有所思。
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幕在脑海里缓缓浮现。
那个在地下室看到的白影,虽然没看清模样……
他垂着眼,攥着手机的手无声收紧,心中大致有了眉目。
对方的第一次出现就把他给坑了个半死,要是多来几次,他可遭不住。
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隐患。
正思考对策之际,池殊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些异响。
他悄声将门拉开了一条缝隙,眼睛贴着门框往外看。
不远处的电梯已停在本层,靠近的那几扇房门不知何时打开了,其中一扇前的地板上凝固着粘稠的鲜血。
红褐色的液体犹如被打翻的糖浆,粘稠,猩红,刺眼。
古怪的噗呲声在这片安静得过分的空间内格外清晰,就像……人类骨骼被生生扭断的声音。
浓郁的血腥气萦绕在鼻尖,四楼房门大敞的景象与墙面上用血书写的英文再一次浮现在池殊的眼前。
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词。
扫荡。
那个从电梯里走出的怪物,正在对每层楼的住客进行逐间的“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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